《不降》 第1章 祖父 打我记事起,就没见祖父说过话。 有什么事他要交代给家人的话,就折树枝,在地上写几个字。 他年纪大了,常在山林里迷路,可他从不开口呼救,走不出来就坐地上抹眼泪。 父亲和我只得漫山遍野寻他回家吃饭。 祖母偷偷告诉我,祖父不是哑巴,国破家亡披发入山后,他就发誓,这辈子再也不说话了。 “为什么?山里的人都会说话啊!” 祖母回忆着,当年,戴云起在朝中主张变法,改兵制,田制,以求富民强兵。朝中权贵没一个不反对的。 戴云起和你祖父是同窗好友,他特意登门求你祖父,劝他表态支持变法。 哪怕不上奏,在朝上开开金口,声援几句也行,或许说的人多了,圣上就能下定决心。 你祖父想了几天几夜,最后还是怂了,没为变法说过一句话。 “然后呢?” 自然就没有变法了。 “再然后呢?” 内忧外患,国势渐微,没几年下去,就亡国了,咱们就住在这野人山了,你祖父也就再没开过口。 不远处,母亲唤我和祖母回家吃饭了,可我还想听故事,拉着祖母不让回去。 “然后呢?” “后面的事,就记不太清了。”祖母说这句话时,眼眶含泪。 “要是祖父当年在朝中为变法说话,会怎样?” 这一次,祖母想都没想,脱口而出:“那我们李家早就被满门抄斩了。” “啊?怎会如此,我还以为变了法就能过上好日子了。” “傻岫儿,变法哪是这么容易,一阶千人血,一律万人命。古往今来,哪个搞变法的有过好下场?” 说话间,母亲已经拿着烧火棍正欲杀过来,吓得我赶紧跑回家了,跑到半路,忽然想起了祖母的眼疾,又折返回去搀扶祖母。 到洞里,全家都已经坐好准备开饭了,我瞧着今日的菜色,吓了一大跳,祖母眼睛看不太清,倒是从容地坐下了。 可她刚吃了第一口,便发觉了不对劲,她放下了筷子,很快又拿了起来,装作什么都不知道的样子继续吃下去。 平日的午饭大都是笋干,槐花,榆叶,野菜,蚂蟥,野蝉。 春夏时节运气好点,能吃到麻雀,野蚕,蛇肉,蚂蚱,蕈菇,野果子。 若是赶上坏时节,大雪封山,一家人只能吃草根树皮,父亲和祖父得冒着风雪出去到处捉蜘蛛,蜈蚣,蚂蚁和毒蝎来吃。 逢年过节的时候,族人们都会放下手中的活计,一起到山林深处围猎,抓些山鸡,山鹿,野猪,野兔这样的。 可我不喜欢过节,去围猎的族人有人被猛虎吃了,有人被毒蛇叨死了,有的小孩被野狼叼走了,再也没回来。 兄长也去过围猎,据说是被一只蚕豆大小的毒蚊咬了一口,回来后就高烧不退,浑身发肿。 那几日,家里所有的肉都给兄长吃了,我知道,兄长要死了。 南山的赵二婆死之前,他家里人也是天天给她炖肉吃,母亲还把家里存的腊肉取下来,让我翻山送过去。 全家人都知道,就兄长自己不知道,他是嚼着肉咽气的。祖母说,他走得很安详,吃得很饱,下辈子一定能投个好胎。 而今日,我和祖母的碗里都有肉,家里还有一锅不知道是什么东西,白白的,长得像蛆。 我和祖母也要死了吗? 虽然心里怕得要死,我还是一口一口把饭吃完了,香香软软的,真好吃啊!是我这辈子吃过最好的一顿饭 如果死之前能顿顿吃上这样的饭,值了。 与我狼吞虎咽相反,祖母吃了几口就不吃了,母亲和父亲把她剩下的饭分着吃完了。 母亲吃饭时用袖子盖住了自己的脸,她眼眶红红的。父亲则是一直不敢抬头,刻意避着家人的目光。 吃完饭了,祖父放下筷子急匆匆地出去了,父亲这才抬头盯着祖父的背影,眼神很复杂。 祖母也拉着我去外面编草鞋了:“岫儿,你扶着我点。” 到了太阳地里,祖母随手薅了一把地上的野草塞进嘴里,徐徐嚼着。 我把几根搓好的草绳递到祖母手心,祖母却摆摆手。 “岫儿,你偷偷回去,趴在洞外,仔细听你爹娘在说些什么?” 对于偷听,我早就轻车熟路,家里自从有了我,都没有秘密了。 “娘和岫儿都出去了,三郎,到这个时候了你怎么还瞒着我。” 父亲的声音有些无奈:“夫人,我真没瞒你,我是真不知道,爹今天不知怎么了,回来的时候带了一刀肉和一袋米,问他出了什么事,他也不说,就在地上写了几个字,说让娘和岫儿吃。” “爹这几天老往外面跑干什么?这肉又是哪来的,山上没米,这米又是哪来的?一定是出了什么大事,你们不告诉我,让我干着急啊!”母亲声音抖着,急得不行。 我悄悄探出头,看见父亲蹲在地上,抱着头。 “最近有义士上山,告诉爹和众位叔伯们,邙人要清算前朝遗老,他们的朝廷设了赏金,不说别人,光是咱爹的一颗人头就值五百两银子,天杀的邙狗朝廷,居然还考虑到天热尸身易腐,说只带回去两只耳朵一条舌头也能交差,领三百两银子。” “重赏之下,必有勇夫,只怕咱以后的日子不会太平了。”母亲感慨道。 “这事别告诉娘和岫儿,娘心思重,眼睛又不好,她总是怕拖累家里,岫儿又太小了,经不起事。” “我懂,就是心里难受,咱都披发入山三十多年了,能碍着他新朝什么事,到现在还要赶尽杀绝。”母亲哭了。 “爹最近在忙啥?早出晚归的。”她接着问道。 里面好长时间没声音,我又往前探了探身子,耳朵直接贴在石头上努力去听。 过了好久,久到我都打算回去找祖母了,里面才传来弱弱的一句: “你说,咱爹会不会偷偷降了。” 父亲是真敢说啊!我在心里悄悄替他捏了把汗,还好这话是让我偷听着了,要是祖父知道了,非把他打得满地找牙。 母亲狠狠踢了父亲一脚,“你饿得把自己脑子扣下来吃了?说什么胡话?” “可是,你我都知道,娘的眼疾就是因为缺了盐,山上哪有盐?再不吃盐,娘就彻底瞎了。” “还有,岫儿自打生下来就吃不饱,三岁多了还只会爬,四岁才勉勉强强能站起来,头发稀得跟枯树杈似的。到现在都七岁了,瘦得跟猴一样,不对,她还没猴高。夫人,再过五六年,她都到年纪得成家了!你说,怎么办啊?” 或许在石头上趴着,我的耳朵和心都寒凉寒凉的,父亲的嘴比山里的毒蛇还要狠。 同样是李家男儿,他怎么不像祖父一样发誓这辈子再也不说话了。 我越想越难受,跑到祖母怀里大哭一场。 祖母轻轻抚摸着我的头,哄着我。 我把祖母的手移开:“祖母,别摸了,本来就没几根头发,别再给捋掉了。” “出什么事了,我的岫儿,谁惹到你了,你告诉祖母,祖母给你做主。” “呜呜呜,祖母,爹说我秃,还说我没猴高。” 祖母紧紧把我搂在怀里:“好孩子,不哭不哭,都是大人的错,不怪你。” “要不过几年,等你再大些,我让你爹送你下山,你在山下找户好人家嫁了,别回来了,在那多吃点粮食,以后就是又高又胖的大姑娘了!”祖母商量道。 我摇摇头:“我不,我李家女不当贰臣,不吃邙粮。” 祖母叹了口气:“傻孩子,你是女子,不必守那些忠孝节义。男人们都把江山丢了,你下山,一点儿也不丢人。” “那祖母你和我一起下山吧,咱们一起找盐吃。” 祖母怔住了,过了一会,她摇了摇头: “我有两个儿子死在了守城之战,我要是下了山过上好日子,怎么对不起他们兄弟俩?”说完,她又抹了把眼泪。 我不敢说话了,我知道祖父和祖母一样倔,一旦打定了主意,死也不回头。 聊着聊着,祖母又说起了她当年做姑娘时的事。 她说,她小时候身体也不好,瘦瘦小小的,吃的东西油星子稍微大了点就吐,点心吃得稍微多点就胀气,闽南最好的老枞茶一喝就头晕。 饭后,家里的丫鬟嬷嬷们得轮番抱她到院内走走,抱着颠着拍着哄着帮她消食。才十多岁,就好像什么好东西都看过吃过了,也都看腻吃腻了,有时一听到钟鸣就想吐。 祖母可真会宽慰人,几句话刀刀要我命! “祖母,你说得我都流口水了,我天天做梦都想吃有油水的饭,吃不着,哪怕舔一口也行。” 祖母摇摇头:“大户人家的饭,油光光的,光是看着就让人想吐,连那炊饼摸着都比岫儿的头还油!” 我悄悄摸了摸自己的头,不想再说话了。 祖母自顾自地感叹道:“可见,这万事都是一个理,过犹不及,物极必反。” 北上嫁入京城李家后,祖母不喜李家大厨房的重油重盐,于是乎祖父便常到外面的点心铺子里给祖母买些桂花糕,枣糕,龙井茶糕,桃花糕…… 奇的是,每回祖父带来的点心,祖母一吃必胃绞痛,有时严重到要请郎中开药施针催吐。 朝中有人和祖父不和,知晓了此事,多次写奏本,参祖父下毒谋害发妻。 江南的外曾祖听说后连夜派马车接祖母回扬州老家好生照料,见祖母果真憔悴了许多,便频频给朝中门生故旧写信鸣不平,很快,圣上便下令彻查此事。 “其实,即使那时我饱受胃病折磨,也没今日这般消瘦,爹和娘亲要是看到了如今的我,怕是认不出来了。”祖母低头笑道。 “肯定不是祖父下的毒,他不敢,他连变法都不敢。”我为祖父说句公道话。 “是的,后来官府查明了,原来京城的点心铺不干净,我这才吃坏了胃。” 不干净?当时京城的百姓都在热议,他们从小吃到大的点心,居然还能把官家贵妇吃坏? 祖母当时更是惊惧不已,原来外面的点心铺子竟如此家徒四壁,每个下人屋内就一个木盆。洗菜,和面,拌馅,做点心,在这个盆里,洗脚,洗沟子,洗衣裳裤袜也都在这个盆里。 穷人不舍得糟蹋粮食,馅料放坏了,被老鼠啃了,也不舍得丢,更不会施舍给下人吃,挑掉蛆,蒸一蒸,拌点猪油,就可以继续做点心,依旧香得很。 寻常百姓家大多吃不出来什么问题,可是自幼体弱又养尊处优的祖母一吃便胃痛不已。 祖母又是好一番感叹:“以前在闺阁里,什么事都由父兄做主,没怎么出过门子,就连你祖父,我也是到京城掀了盖头才知道他到底长啥样,唉,真人还没画像上的一半好看。” “对外面的事更是一点也不知道。” 也是从这件事开始,祖母才渐渐知道,原来外面的人并不是像话本子里说的那般,哪怕穷了点,只要有手有脚总归是饿不死。 别说有手有脚,就算有三头六臂,每天不睡觉只干活都能饿死。 原来有的下人是没有屋子和床的,几个人铺点干草挤在黑咕隆咚的厨房里睡觉,主人连灯油都不舍得给他们用。 而李府向来都是用上等芝麻油作灯油,这些芝麻油比寻常人家吃的猪油都金贵。 我深吸了一口气,一点也想象不出老家的豪奢,只知道如今我也没有屋子和床,挤在黑漆漆的山洞里睡觉。 原来天子脚下每天都在饿死人,原来有的人家会卖女儿,原来有人生病了不会请郎中,不吃不喝就呆在家里等死…… 一桩桩,一件件,时至今日,祖母说起来仍觉触目惊心。 咋还可怜上别人了?反正我是一点也不晓得这有劳什子值得念念不忘的,咱现在过的日子,还不如京都那群乞丐。 “祖母,当年那些乞丐去李家要饭,还能吃到炊饼,那炊饼还是用小麦,黄豆,玉蜀黍磨成粉做的,我可到现在都不知道小麦,黄豆是啥味!咱别可怜别人了,可怜可怜咱自己吧!” 祖母温柔地笑道:“正是见过李家门外站满一街讨饭的百姓,所以之后京城陷落我一点也不意外。” 祖母双目无神,时常盯着一个地方发呆,但她的神色一直都是温柔的,像明月给人的感觉。 祖父的眼睛经常瞪得圆圆的,像山里的猛兽,仿佛谁得罪了他似的。 “这些年你祖父一直都想不明白,大楚明明有那么多忠臣良将,先帝也励精图治,怎么走到了今天这一步?” 祖母继续说道:“可是我想明白了,自从我在山里也过上了吃草根树皮,睡干草住山洞的日子,我就渐渐悟出来了,咱们的朝廷到底亡在哪。” 祖父想破头都想不出来的事,祖母眼睛看不见,在山里编编草鞋都能想明白。 这么一对比,我忽然觉得祖父天天跟自己置气当三十多年的哑巴,真是有点傻。 第2章 蛇谷 接连编好几双草鞋后,祖母手上的动作还是没停。 “够穿了,祖母您该歇歇了。” 祖母把刚编好的草鞋全都放我怀里,让我爬到南山送给赵二婆的孙女华林。 “哎呦祖母,我就今天吃饱一回,你就让我送东西,一爬山,这什么饱食都得立消。” “饿了就在路边薅把草吃。”祖母态度坚决。 临行前,祖母又让我把剩下的米和肉全背过去,母亲欲拦,想想又放弃了,递给我一把砍竹刀,让我在路上千万小心毒蛇猛兽。 原来草鞋是幌子,实则是让我送粮食啊,这可太沉了! 尽管心里一千个一万个不乐意,我还是麻利地背着背篓出洞了。 当年赵二婆病重的时候,祖母抱着我去看她,她死死握着祖母的手: “姐姐……,姐姐,我……走了,华……林,她……还那么小,该……如何是好?” 赵二婆硬撑着一口气,口中一直喃喃,我听不太清,只听着祖母一直在哭。 “好妹妹,你且放心,你的孙女就是我的孙女,有我一口吃的就有华林一口吃的,有我一双鞋,就有华林一双鞋。有我在一天,断不会让华林饿死冻死。” 祖母轻易不作承诺,一旦作了,便绝不反悔。从那以后,家里打到什么猎物,都会特意留一份做成熏肉,让兄长送过去。 兄长离世后,就由我去送。 第一次去,我效仿着兄长素日常说的:“姑娘,给您送山货来了。” 华林姐姐一见来的人是我,怔在原地,渐渐红了眼眶。 “你兄长埋哪了?”她好像猜到一切了。 “野人山的竹林里,野人山上的文官之后,不论男女都埋在那。而武将之后,则埋在莽林里。” 华林姐姐望着野人山的方向叹息,难怪野人山的竹林和莽林苍翠欲滴,逼人眼目,原是忠臣良将的血肉润养。 华林姐姐得知兄长走后,很快就病倒了,她怕拖累我们,留下一封信便跳崖了。 这件事祖母不知道,家里没人敢告诉她,都瞒着她。每当祖母让我到南山给华林姐姐送草鞋吃食时,母亲让我怎么背过去的就怎么背回来。 沿途还要记住南山的四时节气,冷不冷,下雨否,路上湿滑吗?遇到了哪些猛兽,山上新长了什么果子没,哪条道又被层层草木拦住了去路…… 知母莫若儿媳,母亲知晓祖母眼盲心明,但真真假假虚虚实实,总归是能瞒住她的。 不知不觉走到了莽林,绕过这条林子,就能到南山了,那里便是祖母日日牵挂的地方,如今只剩一个空空荡荡的茅草屋。 可我不想再绕过它,我要横穿莽林,到蛇谷去。 山里人都说,蛇谷里住着一位武将,那名武将异常勇猛,能捕老虎和蟒蛇为食,也会吃人。 我不怕被吃,反正活着也没啥意思,吃了我,给我祖母换点盐巴也挺划算的。 祖母的眼睛快瞎了,我偷偷听过,她和祖父商议好了,若是有一天她的眼睛彻底看不见了,就自我了断,绝不拖累儿孙。 整个野人山,只有那名武将有盐巴,据说他早年在边关戍边,学了不少本事,会用硝土熬盐巴,知晓如何不被毒蛇咬,中毒后找什么草药解毒,如何防御虫蚁叮咬…… 莽林是野人山里最密的一个林子,树一个个长得又高又壮又密,祖母说这些树得有一千多年了,那时候,还没有楚人。 我从背篓里取出柴火灰,加点溪水搅成泥,厚厚涂抹全身,涂完还觉得不够,莽林里有太多蚂蝗蜘蛛和蜈蚣,它们咬人可狠了。我只得在身上缠上一圈又一圈的草绳和棕榈叶子,这才敢钻进林子。 越往里走,草木越密,日头都被彻彻底底地遮住了,透不进一丝光亮,黑漆漆的,周围回荡着各种鸟鸣,狼嚎。 我看不到一点路,身上总感觉什么东西在咬我,莽林实在太密了,好几次我都被几棵树卡住了,头刚拔出来,脚就卡在缝里,背篓也不知道丢在哪里了。 看来我还是比猴子胖一点,猴子在莽林里来去自如,一会爬到这棵树上攀高,一会跳到那颗树上哀鸣。 它们似乎有点灵性,爬到我身旁,仔细嗅嗅我,盯了我好半天,我大气都不敢出一口。 它们爪子上的黑黑长毛时不时就糊到我脸上试探我,顶着尖脸老在我耳边嗷嗷叫,我呆若木鸡,屏息装死,手里却紧紧握着砍竹刀。 最后大抵是发现我只是路过,没有要伤害它们的意思,我头上的那只猴子很快爬到高处,长鸣几声,整个猴群便渐渐散开了,不再当我的“尾巴”。 祖母曾告诫我,在野人山上,什么猎物都可以打,唯独不可以猎猴,这里的猴群很聪明,且记仇。 以前有位猎户,上山捉了只猴回去杂耍卖艺,结果没几天,猴群半夜追到猎户家,起先猎户拿弓箭射死了几只,可眨眼间更多的猴子就跳到他们身上,很快便堆成一座猴山,哀嚎声,撕扯声不绝于耳。 第二天,人们发现猎户全家死绝,尸体被掏干了,躯干上的肉都被撕开了,五脏和肠子散了一地。 不久,我发现身上爬满了虫蚁,莽林里的蚁也比其他林子的大一些,摸着真是瘆人,惊得我头皮一阵又一阵地发麻,后来爬得多了,我反而习惯了,心里竟暗暗庆幸,还好不是一身蚂蝗,还好蚁不怎么吸我血。 就这样暗无天日地拄着砍竹刀往前走,一路走一路哭,不知道什么时候是个头。 想我这一生,活得真算是生不如死,猪狗不如! 如果这一次我能活着回来,我一定要下山,我要降,向新朝俯首称臣,我要过上人过的日子,吃五谷杂粮,睡木板床,住没有虫子的屋子,穿能蔽体的衣裳。 我要活得像个人,吃得好睡得好拉得好。 肩膀碰到了一处小树,立马就有一条蛇掉在我身上,滑滑的,凉凉的,它拼命往我脖颈处钻,我只得停下来把它抓下来,甩出去。 刚甩掉一只,突然又有两只,三只蛇往下掉,我东跌西撞地往前跑,蛇越掉越多,头上,肩上,手臂上全是,林子里彷佛下了一场“蛇雨”。 我知道自己到蛇谷了,但来不及害怕,只得不停地挥舞着砍竹刀,蛇很快就跑了,瞬间就消失在林子里,而我也被咬了好几口,头晕得厉害,我大呼救命,祈求有人能听到。 天渐渐亮了,林子里忽然有脚步声,我更加卖力地呼喊,求他能救我,脚步声果然越来越近。 来的是一个男人,看着和我祖父一般年纪,但远比祖父魁梧壮硕。 他撑着一把伞,戴着斗笠,长发长须,什么都没穿。左手拿着火把,右手拿着长剑,我想他应该就是那常住蛇谷的吃人武将。 “你是人是鬼?”他问我。 “是人。” “哪边的?文的,还是武的?” 李家世代都是读书做官的文臣,可到我这一辈,家里也没人教我读书识字,我确实不敢在外面说自己出自书香门第。 如果一定要把人分成文武两派的话,我会爬山,会打鸟,会砍蛇,能上树,更像是个武人。 “我是野武人。” “怎么到这了,不知道我会吃人吗?” “野人山上来了些赏金猎人,要用我们的人头找朝廷领赏,我就逃到这来了。”我故意诳他。 只听那男人骂了邙狗几句,便把我带回去,还给我熬了些草药喝。 “你真不吃我?”我躺在他的石屋里问他。 “不吃,我只吃贪官。”男人还在继续熬草药。 “谁是贪官啊?” “大楚文官。” 我惊得下巴都掉下来了,从小到大,凡我所见过的,认识的人,不是文官就是文官的眷属,他们有怨,有执念,有悔,有恨,有傲骨,即便有这样那样的不是,但每一个都不曾丧失过文人风骨。 他们怎会是贪官? “要是贪官,怕是早就降了,去给新朝当贰臣了,哪会呆在这野人山,过得人不像人鬼不像鬼。”我说出心中疑惑。 “要不是他们贪了,为何当年军中十年没发过粮饷,北方苦寒,将士们自己种地,自己纺单衣,自己打铁。钱呢?在朝廷里转了一圈,一个子一粒米都没到我们手里。”男人双目猩红,睚眦欲裂。 我如听惊雷。 “要不是都被那群玩心机耍嘴皮子的文官贪了,我们怎么会败?”男人低头盯着草药锅,怒道。 草药已经熬好了,咕噜咕噜冒着泡,整个屋子一股苦味。 “敢问将军带的是哪一支军?” “哼,屁的将军,带的都是叫花子军,兄弟们吃不饱饭,穿得破破烂烂,兵器也都是一堆破铜烂铁。比不上京城的文官,整天吃香的喝辣的,住大宅子里夜夜笙歌。” 他将草药舀到一个我没见过的碗里,递给了我。 “这是?” “治蛇毒的,赶紧喝,再不喝你就死了。” 我立马一口闷下去,烫得我想死,事后我才觉得有些不对劲,这碗?摸着明明有纹理起伏的感觉,可仔细看上面并未刻过什么花纹图腾。 “这是内阁大学士的天灵盖,他们读书人的脑袋可真大,用来做碗正合适。” “你把内阁的人给吃了?”我屏住气息,强迫自己不要吐出来。 “吃了,贪官的肉都是又骚又酸,没蛇肉好吃,不过我吃得酣畅淋漓,也算是告慰兄弟们的在天之灵!” 我颤颤巍巍地把“碗”放在一旁,身子开始抖个不停,不知道是体内蛇毒和草药相攻防还是心中恐惧所致。 武将的石屋里,这样的“碗”摆满了一墙。 忠志之士,世家名门,披发入山,誓死不降,没想到最后却死在了自己人手里,还是以这样惨烈的法子! 我神情恍惚,直冒冷汗,没注意到一只巨蚁正爬在我的脸上,武将伸手将蚁捉下,轻轻地放在地上。 “我还以为你要吃它。”我吓了一跳。 “我不吃蚂蚁,也不吃鸟,它们是好东西。” “为什么?你都能吃人!” “吃人怎么了?有些毒夫,就该被吃,我吃人是明着来的,刀子一放血,肉剔下来放锅里炖着就好了。那些毒夫吃人可是阴着来的,给我们下了军令让我们死守,拼死抵抗,就为了拖住邙军几日,把一船字画运出去。” “贪官舞文弄墨一道军令如山,几万人就死在了赤水,我是从死人堆里爬出来,尸山血海才蹚出这半条命。”武将眼里的恨意,令人胆寒。 武将赤身**,我看到他身上遍布旧伤,仿佛依稀能见当年赤水一役的短兵相接,剑箭交错。 武将盯着地上的蚂蚁,笑道:“俺娘以前常给俺讲趣事,说以前有个书生进京赶考,志在必得,考完突然想起某个字少了一笔,急得团团转,心想中举无望。后来揭榜,书生依旧高中,原是有蚂蚁一只,通人性,伏在了书生所缺的那一笔中。” 一听就是没读过书的白丁胡诌出来的,祖母从不会讲这些鬼头鬼脑的事,她说蚁,说南柯人似蚁,荣华不过一梦。 药效渐渐发作,我头痛昏昏欲睡,迷迷糊糊中听到有人在沉吟: “山势兮无情,流水兮无主,江山兮如故,夷族兮血仇,叹三军兵败兮如山,痛黎民琐尾兮流离,唯楚骁勇兮,虽三户,一战亡秦兮……” 唱得真难听啊,感觉有毒蛇在咬我的耳朵。 第3章 武将 中了蛇毒后,每日几大碗地喝武将所熬的草药解毒,但仍觉得浑身乏力,头晕乎乎的,走不动路。 “不喝了,天天喝草药都喝饱了,我都胖了好多。”我着实是不想再喝那些又苦又粘稠的解药了。 “小鬼,你这是中毒所致的通身肿,你年纪轻轻,身子板可真虚呀,换作寻常人喝下我这独门秘制的解药,早就活蹦乱跳了。”武将又在一旁熬药。 许是觉得药效远不够,武将在石屋里捣鼓半天,又找出来好些东西一股脑加进去。 我躺在一旁,眼睁睁地看着他往锅里加小石子,黄鼠干,蜚蠊,鸟屎,蜈蚣腿,发霉的猪笼草,碎骨渣。 心想,真不如死了痛快! 武将并未留意我的欲言又止,只是一味地熬药加药材,他皱着眉,总觉得缺了点什么,突然灵光一闪,擤了一把鼻濞,甩到锅里。 “呜—呜—呜,你,你你你……”我嗓子痛得厉害,说不出话来。 “别大惊小怪的,这可是我从北境巫医那学来的偏方,是救命的药引。”武将一本正经地把药端过来。 我极为不争气地喝下了,生死之间,我还是想活着。 难道我真是个贱骨头?身子好的时候总觉得生不如死,总是想死了一了百了,时不时就盼天上下个雷把我劈死,或是山里来个野兽给我吃了。 可真走在鬼门关,我反而拼死也要爬回人间,如此令人作呕的药我一口就闷下了,只因他说这药能救我命。 活也活不好,死也不想死,我心如刀割,躺在棕榈叶上哭了。 武将见此,宽慰我:“赶紧养好了身子,你的苦日子快到头了。等你能下地了,我就带你下山,你可以出家当个尼姑,过着天天念经拜佛的好日子,美得很。” 我皱着眉,一脸不解,祖母一直希望我下山嫁人,为何武将要带我出家。 “你还小,不懂出家的妙处啊。读书有什么好?一个二个都读成了城府深趋炎附势的伪君子。从军有什么好?命如草芥,除了杀杀杀就是死死死!” “种地有什么好?一年到头累死累活种几亩粮食,还不够交皇粮的。当商贾有什么好?唯唯诺诺点头哈腰最后钱全进了官老爷兜里。” “至于嫁人,那更是下下下策,若说读书是害人,从军是杀人,商贾是骗人,那嫁人就是吃人,且被吃的大都是女子,连骨头都不吐,三从四德不过是说得文雅点罢了。” 武将越说越尽兴:“依我看,还是出家好,在佛门过清净日子好,管它什么改朝换代,管它什么浴血沙场,生死恩仇,都去它娘的,咱只管南无阿弥陀佛,该吃就吃,该拉就拉。” 我狠狠地点头,从未想过人生居然能有这般天地,心中向往不已。 天忽然下起了瓢泼大雨,武将搓一把柴火灰便出门了,我知道他是出去借雨沐浴了。山里人大多以草木灰和雨水为沐,只有那些比较讲究的老骨头才会不厌其烦地熬香草沐浴。 没多久,武将便回来了,我大吃一惊。 他走之前明明是长发长须,满头青丝。一场大雨,再看却是雪满白头。 他的白发远比祖父的还要多,原来他之前“黑发”只是脏发。 他明明比祖父更魁梧,能捕食猛兽,会熬盐巴,也会熬草药救人,他知晓如此之多的山林生存之道,他也不像祖父那般余生都活在悔恨之中,可他怎么比祖父还要苍老? 想来他这些年过得也不易。 武将似乎是只洗了头,便急匆匆回到石屋,拿上绳子背着弓箭便出去了。 这是出什么事了?我心里怕得紧。 过了很久,武将绑了一个男子回到了石屋。 这男子好生奇怪,脸是那么白净,发髻梳得是那样好,鬓若刀裁,衣裳穿得严严实实,鞋子也是布做的,就是人太胖了,看着怪吓人的。 “大人,饶命啊,我上有老下有小,求您可怜可怜我一家老小,放我一条生路吧!”男子在地上哀嚎,脸色惨白。 武将一边生火,一边问他:“这身打扮,一看就是山下来的,说,到野人山来作甚?” 男子哆哆嗦嗦地道出上山目的,原来他本是漕帮的一个小帮工,只是这几年河道淤塞,生意不好。后听说朝廷重金悬赏捉拿前朝余孽,便和香堂里的兄弟们一起上山碰碰运气。 可谁曾想,这野人山真不是人呆的地,山大林密,千里绝地,瘴疠横行。 所幸兄弟们是漕运出身,运了十多年漕粮,这次进山前带的粮食和白肉够多,不然早就死在这荒山野岭了。 但不知怎么了被山里人觉察到了行踪,有一老翁将他们引到了瘴气林子里,很快兄弟们一个接一个倒了,之后那老翁带人将他们身上粮食都取走了,还把他们所带的兵器和毒药也一并收走了。 我心里砰砰直跳,瘴气林,那不就在我家附近,难道他们遇到的老翁是我祖父? 武将不信:“都这地步了,没把你们赶尽杀绝?” “没啊,话虽如此,没取我们性命,可瘴气林凶险无比,进去就等于送死,除了我,兄弟们倒下便再没醒来,两个时辰便被蚂蝗和虫蚁吃得干干净净,肉身变白骨。” 这话我信,瘴气林里的蚂蝗最喜吃活人,莽林里的驱虫最喜食死尸,所以从小到大,祖母都千叮咛万嘱咐让我离这两地方远远的。 与此同时,我也确信了他遇到的老翁就是我祖父,整个野人山,只有祖父是个怂人,一辈子都不敢杀人。 “你也算是有过人本事。能从瘴气林里活着跑出来。”武将不咸不淡地说着,将大刀的刀尖放入火上烤。 男子苦笑,他说自己曾是船上水性最好的舵工,尤其善闭气,因此逃过瘴气林一劫。 可逃得了瘴气林,却逃不了蚂蝗毒虫,毒蛇蜈蚣,更逃不出这遮天密林,在林子里兜兜转转多日都不曾找到下山之路。 “野人山真是我等外人的埋骨地,邪乎得很,就连这溪水,只饮几口便昏倒在地,还是今这场大雨把我浇醒,也不知究竟睡了多少日。”男子悔恨无比。 我想起祖母曾多次告诫我,山里的生水万不可直饮,不认识的野果子亦不可摘,没见过的藤蔓切不可摸,山里最毒的不是毒蛇虫蚁,而是水木。 武将又拿了一把剑,将男子的衣服全都割成一条条的碎布,一部分丢在地上,一部分塞在男子嘴里,男子哽噎难鸣 。 我挺心疼的,这可是布,一看就比棕榈叶软和,你不要给我啊,我拿回去让娘给我裁剪几下,我穿。 真是糟蹋东西! 我一眨不眨地盯着那些碎布,盘算着长条的可做成手巾,粗的方的可以做鞋面,编在草鞋里。 小的碎布可以做补丁,母亲的衣裳好几处都浆洗得破了。 男子不停地闷吼,我抬头一看,他额上青筋暴起,身子拼了命地抖。 他的胳膊上,肚子上,两腿上……,都被武将削去了好几块碗口大的肉,一时间血流不止。 武将拿起刀尖早已被烧红的大刀,对准男子身上被割之处烙了上去,呲—呲—呲的几声,血居然止住了。 一股烧头发的味飘过来,我后知后觉,想必血虽止住了,但创裂处也熟了七八成。 男子痛晕了过去,身上的汗水顺着血水还在不停地往下滴。 武将跑到屋外,采了点雨水和野菜,将那几片割下来的白肉洗干净,便放在火上烤。 他动作很娴熟,边烤边撒上盐巴。 这也是我今生第一次见到盐巴,祖母说,天上的雪像盐,以前有位世家女说‘撒盐空中差可拟’。 我没见过雪,祖母就牵着我的手到山涧旁,那里的蚊漫天飞舞,遮天蔽日。 祖母让我闭目存思,将天上的黑蚊皆想成白霜之色,那便是雪景。 我直起鸡皮疙瘩,实在想不出来,但我隐隐约约明白了盐和雪都是和霜很像的一类东西。 祖母当时笑道,以后入冬了带你爬到山顶上去看雪,京城年年都有大雪,你莫要忘了故土。 若说飞蚊似雪,那我一点也不想看什么苍茫雪景,我念念不忘的是祖母牵着我的手一起在山林漫步的日子。 那时祖母的眼睛尚看得见,我很矮,走得慢慢吞吞,她会弯腰牵着我,也走得很慢,沿途时不时捡几个果子喂我吃,教我识我山间草木。晴光照山林,谷风过无痕,这是我此生最快活的日子。 一股肉香味打断了我的出神,看来武将已将肉烤好了,他又用剑将肉叉出来,包裹在野菜叶子里,一口塞进嘴里。 我也分到了几块,慢慢拿起来吃,这味道甚怪,前所未见,却也极香,一时分不清是肉香还是盐香。 武将见我都吃下了,点点头:“这才是将门之后,不孬。” 余光中我瞥见武将在抹眼泪,明明绑人的是他,吃肉的也是他,为什么他反而不高兴? “莫要心软,他们不死,日后死的就是我们。”从小见惯了林子里弱肉强食,我很早就明白人和猛兽最后都一样,要么死,要么被吃。 武将摇摇头,苦笑道:“倒不是因为这个。只是今日方知,我们在外人眼里竟只是一群前朝余孽。” 他开始悠悠唱道:“回不去喽!从前—的——日子——,一天天呦,再也——回——不去喽!” 我感到心烦意乱,武将身上那股浓浓的精忠报国的“味儿”和祖父祖母一模一样。 山里的老人都有这股味儿,压得人透不过气来。 我打断了他:“将军,再切几块烤烤可否?” 武将没理我,他早就神游物外,起舞而歌哭:“生民膏血,千军之命,诸臣无用,抔土寥寥,往事空谈……” 歌未竟,他便哭倒在棕榈叶上,与之呼应的只有山间雷雨声。 那一天,我突然明白了两件事: 其一便是,这世道,吃人才能活命; 其二,山里的老人多多少少都有点疯病,只是他们不自知罢了! 在野外不要喝生水,水一定要煮开了再喝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3章 武将 第4章 硝盐 自从吃了几天肉,我的身子渐渐好了,人也不肿了。 好了之后,我便给武将摘果子,编草鞋,收拾屋子,刷碗洗锅,日日殷勤得很,他也欣然传授我硝土熬盐之法。 熬硝土及其危险,武将说此法是他当年在边关随军熬制火药所学,硝石易爆,故必须慎之又慎,只准我站在五步之外观望,不许我乱动分毫。 虽是五步之外,可土硝熬制,尘埃十丈,很快我也满面尘灰。其气所及,一呼一吸间,便头痛、肺胀,双目也有刺激灼伤之感。 真不愧是传闻中有开山之力的硝石,只是抔土,还未成硝便有如此威力。 武将似是习以为常,不准我乱动,生怕我毛手毛脚碰倒什么,他自己倒是悠哉悠哉引喉而歌: “朝中无人莫作官,兜里无银莫进城,走遍天下娘好,吃遍天下盐好。” 他唱得很粗狂,很难听,偏我还得竖着耳朵仔细听他的杜鹃啼血猿哀鸣,因为他时不时就会来一句: “柴不够了,再捡点柴火来,要干的不要湿的。” “水不够了,再添点水进来。” ………… 忙了整整一天,终于把盐熬好了,我和武将两人都成了土人,他的满头白发又变成了“青丝”。 我冲上去看,大惊:“啊,怎么就这么一点儿?” 好几石硝土,挑了一天一夜,又熬了整整一日,到头来,才出这么一撮盐巴? 武将不解:“这还不够?这都够我吃三年的。” 把盐小心包起来后,他边洗脸边说:“隔个一俩月,在菜团子里撒上一小撮盐巴,滋味得很,老话说得没错,走遍天下娘好,吃遍天下盐好。” 他把那包盐送给了我,不过再三叮嘱我不要多食。 “你的意思是让我好几年才能吃完这一把盐?”我问道。 武将点点头,“硝盐有毒,不可贪味而多食。” 硝盐有毒?我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可再看他的神情,我心知他所说的绝非假话。 “有毒为何你还吃?” “有味啊!山里人早都活够了,谁怕死?” “有多毒?” “以前军中有过令‘刮土煎盐,虽有咸味,但食之破人肠胃,是硝盐,亦是毒盐,不可私贩,误人性命’。” 我还是不能接受,反复追问:“明知有毒,为何军中还要熬盐?” 武将叹道:“军中十年没发粮饷,大家穷得有啥吃啥,命都快没了,兄弟们谁还管有毒没毒。” “你不晓得,饿极了是啥感觉,那时候为吃饱肚子,俺们每天喝十碗水,喝到吐,但还是饿,将士们就熬了盐,吃点盐,每日就能多喝三碗水,硬生生喝水把肚子给喝饱了。” “不过当年熬盐也是为了熬出盐水,边关少药,箭伤化脓得用盐水洗。” 这费尽千辛万苦所求的硝盐却有毒,那么祖母的眼疾便无药可医,以祖母的心性,大概过些时日便会偷偷自我了断,不拖累家人。 刹时间万千悲苦梗塞在喉,又悲又怨,我哭着问道: “将军,你们忠君爱国,然,君可曾优待过你们?国又曾爱过我等子民吗?” 这句话,在我心中憋了很多年,想问祖父,祖母,父亲,母亲,想问野人山上所有迂腐至极的老骨头们,也想替九泉之下的兄长问一句,可我太懦弱了,谁也不敢问,怕挨揍,也怕伤了他们的心。 武将似乎是想起了什么,勃然大怒,将那把盐狠狠地摔在地上。 我被他吓住了,不敢再说一个字,老老实实地蹲下去,把散落在地上的盐搓起来,用棕榈叶包住。 摔碎了一块骨碗后,他突然冲着我大喝:“滚啊,去你娘的!俺这辈子还轮不到你这个小辈说三道四!” 我逃命似的离开了蛇谷,但这次我再也不敢横穿莽林了,我带着硝盐绕行到南山。 在南山时天已经大亮,我遇到了父亲,他似乎一直在赵二婆的草屋里等着我,似乎又不是。 “跪下。”他淡淡丢了一句。 我应声跪在地上,不明所以。 他责备我偷跑出去,也不知会家里一声,害得家里人忧心多日。 我想辩解几句,可最终什么都说不出口,是啊,能说什么呢?说我差点被毒蛇咬死?说我一心求得的盐有毒? 父亲见我什么都不说,直接离开了。 他走后,我也不敢站起来,父亲一向是最严厉的,平日里一点小错都免不了他一顿打骂责罚,更别提如今之大祸。 一直跪到天黑,山里的风很冷,吹得我瑟瑟发抖,我依旧跪在草屋里,等着家里人来接我。 是的,我知道就算我离家出走十天半月,家里人也不会不管我,顶多就是受点责罚。 兄长已故,难道李家还想再埋一个孩子到竹林吗? 果不其然,祖父很快就赶了过来,我跪久了腿软站不起来,还好祖父拿着扁担过来了。 一头绑着柴火,一头绑着我,祖父把我挑回来了。 回到家后,母亲紧紧地抱着我:“好孩子,可想死娘了。” 另一边,祖母已经熬好了菜糊糊给我吃,还放了好多蕈菇,鲜极了。 我跑了那么多天,祖母和母亲居然没责罚我?也没骂我?还真有点受宠若惊,我赶紧装睡,生怕她们回过味来骂我。 后来我才知道,原来我离家之事,父亲和祖父先是合力瞒住了母亲。 他们骗母亲说近日山上来了好多赏金猎人抓前朝遗老,山里人都把孩子送到南山暂避风头,还美其名曰: 我们这辈子就这样了,要杀要剐随他们便,可孩子千万都要保住。 谎话编得天衣无缝,母亲信以为真,便与祖父和父亲一同商议,此事务必要瞒住祖母,免得她老人家担惊受怕。 于是三人一合计,到祖母跟前又是另一番说辞: “娘,华林一个人住觉得怪无趣的,这不前几天岫儿去送粮食,就把岫儿留下住几天,姐俩一起说说体己话,解解闷。” 祖母叹道:“可不,华林这丫头一个人住那么荒的南山,劝她搬来也迟迟不肯。这回知道住着孤单了,也不来野人山看看我?” “娘,瞧您说的,咱一家五口挤在一个山洞里,还有爹和相公,衣不蔽体的,华林一个未出阁的姑娘家,怎么方便来?” 婆媳俩又是好一番感慨,母亲硬是把我的事严严实实地瞒住了。 瞧咱这家子,有了事不想着同心解决,反而遮遮掩掩,你瞒我,我瞒他,稀里糊涂地继续过下去,难道这就是世代簪笏,累世儒臣的家风? 难道当年他们做官时也这样?难怪到最后国亡了! 离家多日,忽发觉家里的饭分外好吃,菜不是菜味,水也不是水味,一切都仿佛脱胎换骨般变了味道。 “娘,今的野菜粥也忒香了,好好喝,我还要多喝几碗。” 母亲笑道:“傻岫儿,这回的野菜放盐了,你口福不浅,回来的正好!” 我摸了摸怀里的棕榈叶包,不解:“咱家哪来的盐?” “你爹去南山找你时碰到了一名会硝土熬盐的武将,他给的。”母亲说这话时脸上是真高兴,不像是说假话的样子。 我想不通了,武将熬的硝盐我吃过,那味道跟这没法比,硝盐多了几分土味,喇嗓子味,血味,苦味…… 祖母也是不解:“自赤水一役后,大楚武将除了鬼门峰那支,其余皆视文臣为毒药猛兽,恨不得啖我们的肉,饮我们的血,岂肯以盐相馈?” 母亲解释道:“娘,这都多少年了,什么国仇家恨,生死恩仇,如今黄土都快埋脖子里了,还有啥看不开的?” 啥?都看开了?你们要是能看开,不早就下山去了?何苦在山里熬着活受罪。 再看看父亲,他坐在在一旁始终一言不发,真是祖父的好儿子,装聋作哑的本事深得真传。 祖母继续追问:“可我还是觉得那些事永远都过不去。三万将士,确实是因我们而死。” 母亲觉得有些道理,把目光转向父亲,问道:“那武将可是会吃人的,他真没难为你?” 父亲又盛了一碗递给我,边说:“这些年他想通了,当年文臣们确实没骗他们,日后我楚人复邦的一线生机不在于兵马良将,金银珠宝,而在于那一船的经史典籍,圣贤之书,累世绝学。” 祖母点点头,随后又补了一句:“能想明白就好,赤水一役是我们对不起他们,日后咱家打到什么好猎物也送他们一份。” 父亲应了一声,不再言语。 她们在说什么,我怎么一句都听不懂,三万将士的命,就为了保全一船书? 如此分不清轻重,难怪山里的武将都恨咱,难怪到最后国亡了! “爹,万一,我是说万一,当年会不会是咱错了,毕竟日后的事谁也说不准啊!”我鼓起勇气问一嘴。 “你还小,不懂江山社稷,大局为重。”父亲淡淡丢了一句。 得,得,得,你们懂,你们都没错,你是我爹,你说啥都对!我低着头,不停地翻白眼。 我赶紧吃完了,跑到灶台上自己给自己盛一碗。 灶内还剩点柴火缓缓烧着,忽明忽暗,是故锅还是热着,旁边土罐里放了满满一坛“硝盐”。 不对,这不是硝盐,硝盐既没这般白也没这般细。 我趁人不注意,悄悄捏了一小撮盐放到柴火堆里,等待许久,并未发现有何异响。 又取出怀里的棕榈叶,在火堆里洒上一些从武将那带来的硝盐,果然,灶里立刻传出劈里啪啦的声响。 这才对啊!武将说过,硝盐投入火中必有异响,只有砂盐不会,硝盐有毒,而砂盐无毒,可砂盐是取自千里之外的海上,野人山里怎么会有这玩意? 算了算了,天要下雨,人要吃盐,管它怎么来的?能吃到盐不就成了,反正爹也不会害咱! 第5章 父亲 父亲又去山那边找“武将”了,走的时候带去了满满一背篓的山货,回来时背篓里的山货又变成了满满当当的药材。 我知道他在瞎说,却装作不知道,山里人每日都靠骗自己,骗别人,骗死人活着,骗一日活一日。 小时候,我倒是信父亲的话,他总说时也命也,过了这个关口咱们就打下山,重整旗鼓,收拾旧山河。 等啊,熬啊!没等来他所谓的下山回京都老家过钟鸣鼎食的日子,倒是等来了兄长的病危。 他开始骗兄长,也骗自己:“桑儿,你福泽深厚,这点小伤算甚?爹还盼着你早日长成,绵延子嗣。” 兄长笑了:“爹,您想得也忒远了。” “过不了几载,等山下彻底太平了,邙军定会上山围剿咱,桑儿,你可得多生几个孩儿,共抗强敌。我楚人,断不可族灭也!” 兄长不知该如何作答,只得闭上眼睛装睡。 父亲紧紧握着兄长的手,咬着牙忍着眼泪,母亲忙活半天,才把父亲的十指掰开,好让兄长的手得以舒展。 我将这些话说与祖母听,祖母正和祖父一起做寿材,她感慨良久: “这些年,我竟不知楚臣世家代代都是赌鬼!” “祖母,啥是赌鬼?” 祖母苦笑道:“楚人好赌,大厦将倾,先祖们就赌吾辈能力挽狂澜,扛起江山,等真到我们这一辈,才发现根本就束手无策,就开始赌下一代,赌子孙能复国兴邦。” “赌就赌呗,唾沫垂地喝点水的事。” 祖母想了好久,才缓缓道:“一代一代的恩怨攒下去,越攒越多,子孙们如何承受得起?” 我还是听不太懂,倒是祖父站在一旁,有所动容,但他啥也不说,放下锯子回山洞里了。 祖母捡起锯子,一个人默默把小棺材做好了,我知道祖母心里难受,抱着她的腿劝道: “哥哥会好起来的,一定会的。” “对,他不会死,哪怕他死了,我就当他下山了,去自谋生路了,对对对,他马上要下山了。” “什么意思,祖母。我听不明白?” “岫儿,以后我们就当桑儿下山了,再也不回来了,可否?” 我哭着点点头,祖母抱着我,把我眼泪擦得干干净净方才放我回去同哥哥说话。 祖父见我进来了便立刻离开洞里,大人们私下商议过了,兄长的床前一下子不能围太多人,大家更不能哭丧着脸,万不能让兄长察觉到自己时日无多了。 父亲翻出家里珍藏的纸笔,正在为兄长画像。 “画像糟蹋白纸了,还不如糊一下洞墙,添点光,洞里太黑了。”兄长舍不得家里存的白纸。 “家里剩的纸多,不碍事,今年太潮了,明年过年的时候再拿出几卷糊墙。”父亲挤出笑,大声道。 我鼻子一酸,到了明年这个时候,兄长就不再是兄长了,而是地里的一堆白骨。 文臣世家熏陶出来的人都很会骗瞒,最后兄长是开开心心吃着肉咽气的。 自那以后,我似乎被骗怕了,竟不自觉养成了偷听的坏毛病,就连父亲母亲蹲茅坑我也要偷听。 可听来听去,说的大多是前朝旧事,一开口就是上下几千年,人丁剧增,安土重迁,士农工商,权归中央,大一统,科举制和官吏劝进之法…… 他们不仅私下说,还要教我恪守忠孝节义,一套一套的,说得我头疼,爹,娘,祖父,祖母,你们忠心耿耿侍奉的先皇早就抹脖子了,我可不想跟着你们忠下去了。 要非得找一个君来忠个一辈子,那我可以忠于己吗? 是故,明知道父亲在睁眼说瞎话,我还是装作不知道,就算那些盐和草药是父亲坑蒙拐骗骗来的,或是杀人放火抢来的,哪怕是勾结邙人求来的,又如何? 我只是很难过,父亲,你要是能早几年想通,兄长就有药解毒了,便不会白白等死。 父亲将数种草药各取几钱,放入锅中,我在下面添柴生火,起先是大火,煮沸之后,他又要我改用文火慢熬。 “岫儿,学会了吗?以后这药可都要你独自来熬了,能应付得下吗?”父亲问我。 “小菜一碟。”哼,太小看我了,这可比硝土熬盐简单得多。 药熬好后,父亲盛了一大碗端给了祖父。 什么?祖父有病?也没听他说过啊!也是,祖父半辈子不说话,就算有个头疼脑热的他也不吭一声。 究竟是患了什么病?我想大抵是心病吧,国仇家恨闷在心里三十多年,确实该吃点药治一治了,别再整天钻牛角尖了。 “爹,这药是我从武将那求来的,治膝痛有奇效,您试试。” 祖父一脸不解地望着父亲,大概是想问父亲是如何得知。 “爹,您不用瞒我,您现在走两步就得歇歇,平日做活能弯腰就不蹲着,半夜也总是起来揉膝,想必是痛得厉害,只是您从来都不说。” 祖父叹了口气,慢慢喝完了药。 锅里还有点药渣,我偷偷尝了几口,苦得我想死,天呐,这就是药吗?上一次吃这么苦的东西还是蛇胆,吐了我一肚子苦水。 父亲最近怪怪的,完全像是变了一个人。不仅给祖父熬药,还逼我认字。 “爹,认字有啥用?在山里是能打到猎物?还是能挖到野菜?字写给谁看?大虫?长虫?臭虫?” 父亲想了半天,愣是没说出个所以然。 学字太苦了,地上随随便便写几个字我得记一天,有这功夫,我都能在山里摘一筐蕈菇了,运气好点没准能打只兔子来吃。 “会认字,你以后就能看懂祖父在地上写些什么了。” 我深呼一口气,翻了个大白眼,爹呀,与其舍近求远花那么多心血教我认字,您不如劝他开口说话。 祖父他是能说话的,只是他钻进牛角尖里了,不愿意说,凭什么要我认字。 难道文人读书就是为了脱裤子放屁,天天净整些拐弯抹角的事,有啥事不能直接说,当面说吗? 我躺在地上四处打滚,一个字都不想学。 父亲席地而坐,侃侃而谈儒家经典,天地君亲师,我不听不听不听。 父亲也倦了,随口提了一嘴年少趣事,我听我听我听! “爹,快细说一下你当年怎么在军中扫茅厕。” 拉扯了好久,父亲才开口,原来当年南逃至兰岩,他便顺道投了军,可军中将领却把他安排在了——净军,本想血战沙场,捐躯赴国难,没曾想最后只能日日扫茅厕。 起初他还觉得郁郁不得志,忍了几天便冲进监军营帐要个说法,自己虽然文弱,不擅骑射,但一点儿也不怕死,为何去不得前线? 那时他才知道,原来他的编配是父亲的朝中同僚事先特意招呼过的,李家已经为国捐躯了两个儿子,定要安顿好这位仅存的独子。 后来父亲也想开了,在军中后方安稳干着差事留条命也好,父母尚在,只剩他能养老送终了。 “兰岩城百步一厕,每个茅厕我都打扫得干干净净,哪怕粪池才三分满,也立马挑粪排沟,完事后又挑水冲洗,覆上新土盖味,三军之士,无不满意。” 父亲一脸自豪:“为父我哪怕是在军中做个净军,也做得勤勤恳恳,尽心尽责,不遗余力,无愧于心。” “可那个时候战乱连连,没准很多投军的也是家中独子,若他们死了,家里不也断了香火,爹娘不也没人侍奉?”我忍不住问道。 父亲不言语了。 “那后来怎样了?” “后来就调离净军,去做马夫了。” “爹你升官啦!” “倒也不是,守城迎敌,需用粪水熬成金汁,至于金汁嘛,有的运到城楼顶上泼向攻城敌军,有的则涂于箭矢,令敌军伤口溃烂而死。可我当时不知这些,每日早早就把粪水清理掉了,好心反办成了坏事。” “这是不是祖母常说的取之尽锱铢用之如泥沙,哈哈哈哈屎到用时方恨少。人家当兵的一天天好不容易屙点屎都被爹你给倒了。”我笑到肚子疼。 父亲皱着眉头,用竹板打了我好几下手心,手都打红了,火辣辣地疼。 “岫儿,爹教了你一整日的圣人之言,你怎么尽说些污秽之语!” 我心里盘算着回去一定要找祖母告状,爹太欺负人了,逼我认字,还打我手板,面上却是恭恭敬敬: “爹,女儿知错了。” 父亲很快就气消了,继续讲起他做马夫时的事。他是真努力啊,每天天不亮就起来,背着草料,提着马灯到马厩里喂马。 “喂马可不简单!不是直接把草料倒进槽里就完事了,还要佐以豆料,麸皮,盐等,放多放少都是有讲究的,不然马儿跑不动,易生病。” “最后还要拿大棒把这些马料拌碎拌匀,别的兵都是随意捣鼓两下,只有为父我一干就是一炷香,每日不仅不嫌累,还想方设法法多喂几次。” 你闺女每天也吃不饱,你就没想着多喂几顿?我心里不快,却还得一副狗腿样儿讨好父亲 “爹,你对马可真好,您喂出来的马一定吃得香,睡得好,跑得快,拉得多。用圣贤的话来说就是,嗯,马作的卢飞快,十步杀一人。” 父亲点点头,感叹道:“那时南逃,粮食格外金贵,我还把家里存的粮食偷出来喂了马,自己在营中也是不舍得吃,口粮都一口一口省下来拌进了马料里。” “爹,您真爱马如子。军马能遇到您这样的马夫,实乃三生有幸。”我双手作揖,很是用力地哄父亲开心。 父亲浅笑,似在回忆,还用手比划着大小: “不知怎么了,看着马吃得饱,我心里就觉得欢喜,当时甚至想,只要它能吃饱,我愿意把我所有的口粮都省给它们。看着它们一点点长大,一日比一日长得壮实,这辈子就算是饿死了也值了。” 我大声附和,装作饶有兴趣的样子:“爹,你真厉害,然后呢?马儿怎么样?” 父亲重重地叹了口气,好一会儿才说话:“唉,围城三月,兰岩城饿殍遍地,军中粒米皆无,最后只能屠战马以果腹。” 眼见父亲神色哀伤,我赶紧劝慰父亲: “爹,您养的马一定又高又壮,特别肥美,一定能够将士们吃好几天的。” 父亲听后面如死灰,将竹板摔在地上便走了,临走前还要我在地上写满字,字写不满便不能回去吃饭睡觉。 我的老天爷啊,这一大片空地,我写一辈子就也写不满啊! 爹是真难伺候!!! 第6章 学艺 写了整整一宿,星月黯淡,很多字也逐渐看不清,只是凭感觉在地上划出一笔一划。 第二日,天蒙蒙亮,我迷迷糊糊睁开眼时,父亲正站在我身前。 “爹,您啥时候来的啊?咋没告诉我一声?” 父亲低头望着我写的字,看了好久。 “爹,按您的要求,我把这空地都写满了,没偷懒。” 父亲摇了摇头,叹息着:“你资质平庸,非习儒之才。爹教不了你了。” “爹,您别这样说,我害怕。”我低下头,心道完了完了,这回儿真完了。 果然没几日,爹就带我一直往山顶上走,爬啊爬啊,路漫漫,山高高,看不见尽头。 以前听祖母说过野人山上有一座鬼门峰,那里常年关着几位邙俘,据说那邙俘武艺高强,杀人无数,凶神恶煞,山里谁家孩子性子顽劣不服管教,就会把那孩子送到鬼门峰和邙俘一起关几天,回来后就都老实了。 天爷啊!这条道分明就是去鬼门峰的道,我走得直哆嗦。 父亲察觉到我的异样,蹲下来问我:“冷吗?” “不冷,怕得慌。” “野人山一山分四季,十里不同天,咱们住的地方还算好,不冷不热,可越往上走,就越冷,鬼门峰更是冰雪交加。别怕,爹带了袄子,冷的时候咱就换上。” 那袄子是兄长的,难道兄长以前也去过鬼门峰? “爹,阿兄小时候也不听话吗?” 父亲笑道:“这是哪里的话?你兄长是世上最温良谦恭的好孩子,就是命薄,不然如今也是顶天立地的好儿郎。” “那阿兄怎么会去鬼门峰?” “自是去鬼门峰找曹濬曹将军学武艺了,当年他跟着曹将军学了一身本事,回来后就便能跨壑攀崖,搏虎擒豹,真可谓是脱胎换骨。” 父亲的话吓了我一大跳:“爹,邙贼跟咱有着血海深仇,咱怎么能找他们学武艺呢?爹,您难道忘了两位伯伯就是死在邙贼手里的?” 父亲敲了敲我的脑壳,皱着眉头:“说你不是块读书的料你还真不是,爹何时说过让你跟着邙人学艺了,曹将军是我大楚最后一位将星,生擒了好几位邙贼将领,当年所俘的邙贼如今皆被关押到鬼门峰,曹将军亲自镇守鬼门峰,如此赤胆忠心,怎么到你嘴里就是邙贼了?” 原来是让我跟着鬼门峰的楚人将军学艺啊!可我还是不懂,派那么多高人守着那些邙贼作甚?何不杀了他们一了百了? 算了,还是别问了,省得爹又要骂我心术不正。 一路上,爹是千叮咛万嘱咐,说咱文臣之后筋骨底子本就不好,让我到了鬼门峰后一定要勤学苦练,早起早睡,尊师重道,长点眼力见,多干活少吃饭…… 有的没的说了一大堆,听得我耳朵都起茧子了:“爹,您就放心吧!像我这样冰雪聪明,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人鬼不分说胡话的乖孩子,在野人山您打着灯笼都找不到第二个,学个本事而已,怕啥?” 爹本就有些紧张,听着我自吹自擂更是面如死灰: “完了,爹权衡过种种利弊,唯独忘了考量你的性子,岫儿,你到了鬼门峰切不可如此张扬,好好收敛性子,如今爹不指望你能学到啥武艺,只求日后你能活着回来!” 感觉有些不对劲啊!爹怎么有些草木皆兵? 果不其然,在良久的沉默后,父亲突然开口,说当年兄长到鬼门峰学武,起先由于身体羸弱,不堪体训,屡遭将军责打,一日一小打,三日一痛打。 老天爷啊!敢情兄长的本事都是打出来的! “爹,我不去,死也不去,你把我送到鬼门峰学武,这和山下人易子而食有什么分别?” 我一屁股坐在了地上,父亲怎么拽都拽不动。 父亲也陪我坐地上,梳理着我为数不多的头发,问道:“岫儿,你这辈子想不想到山下去看看?” 我猛地点点头。 “岫啊!你生在野人山,长在野人山,从未见过我大楚的山河,实乃人生憾事。” 是啊是啊,爹你终于想明白了,咱真不该一辈子躲在这深山老林,都快饿死了,装什么忠良啊! 父亲往山下的方向望着,目光似水:“那可是一片大好河山,流水无主,山势无情,最北边是大漠孤烟直,黄沙漫天,一望无际,人和马行在其中几天几夜都看不到一屋一舍。” “往南走,满目萧瑟,一直走,就到了京都,京都繁华啊!繁华到你都忍不住想跪下,天子脚下,万国来朝,天下百姓熙熙攘攘,读书的读书,做官的做官,逐利的逐利,不知不觉被京都的风云挤着推着搅着忙忙碌碌稀里糊涂地过完一辈子。” 父亲用袖子擦了擦眼泪,我方才恍然大悟,原来那不是目光如水,而是泪光。 “离了京都,继续南下,就到了中原,六月太热,十月太凉,四季分明。中原沃野千里,麦陇金浪,桑麻遍野。年丰时节,农民弯腰众牲畜犬马如伐林般倒下而粟麦盈仓,家有足粮!” 父亲闭着眼睛回忆着,我心中亦是神往不已。 “再往南渡了河,就到江南了,那是你祖母的家乡。江南鱼米之乡,富庶异常。柳三变曾作词曰,烟柳画桥,风帘翠幕,参差十万人家。我幼时曾到扬州外祖家小住过一段时日,逛过庙会,看过灯会,祭过祖,养过鹤,游过湖。旧日种种,真恍若隔世。” “再往南呢?还有啥好玩的地方?” 父亲望了望四周群山,淡淡道:“再往南,一路策马不停,等到跑死第四匹马,大概就能到野人山了。毒蛇猛兽,密林虫蚁,瘴疠横行,至于剩下的,我想不用再多说了吧!” “爹,我想下山了。”我也哭了。 父亲轻轻拭去我脸上的泪水,“好孩子,你想下山爹绝不会拦你,可你是楚臣之后,直接下山无异于送死。想下山,就得学好一身武艺,有足够的自保之力,才能在山下躲过明枪暗箭,来去自如。” 我坐在地上想了许久,花了好大的气力下定决心:“爹,我要去鬼门峰学武,我不怕挨打,在家您又不是没打过我。” 直到我起身了,拍完身上的土,父亲依旧坐在地上,气定神闲。 “爹,快起来啊,一会就天黑就不好赶山路了!”我强拉着父亲的胳膊。 “不急不急,岫儿,你再折几根树枝过来,爹还想再教你几个字。” 这一次,父亲没有教我什么忠孝节义,四书五经,只是教我全家人的名字如何写。 原来父亲的全名叫李肃,这名字,念着跟吹口哨似的,唉!又难听又难写。 他还告诉我,我的本名叫李云,岫儿只是我的小字。 父亲说,娘生我的那一日山上云霞甚美,他猜这回应该是个女孩,生下来后一看,果真就是个皱巴巴的小闺女,母女平安,他一时高兴就取名为云字。 后来才回过味来,云字犯了戴伯伯的名讳,为避尊者讳,父亲苦恼了好几日,又给我取一个小字—岫儿。自此人前人后都叫我小字,不再称本名。 云无心以出岫,质性自然,父亲说希望我这辈子开心随性,乐得逍遥。 我沉默了,真是我的亲爹啊!本名你稀里糊涂寻个字就取了,一个小字倒是抓耳挠腮搜肠刮肚想了几天几夜,父亲大人,您是不是有点倒反天罡了!!! 我快快地学完这些字,拉着父亲抓紧赶路。 奇了怪了,怎么越往上越冷?没一会儿,我和父亲都把袄子换上了。 “爹,怎么山上这么冷?您说,咱的京都老家也这会般冷吗?” “京都自是比这要冷上许多,不过也只冷个把月,而大家都住在四四方方的屋舍里,门窗紧闭,用皮纸把窗缝堵得严严实实的,屋内烧着炭火,脚上泡着热水药浴,手里拿着暖炉,暖得很,一点寒气都进不来。” “那祖母的扬州老家冷吗?” “扬州一点儿也不冷,一年到头没冷个几日就入伏了,暖风自东海向西吹过三万里,暖而润也,人在其中,温养得如玉般!故而扬州人比北方人要灵俏许多!” 就这样,一路上我问父亲答,聊着聊着就到了鬼门峰,途中也不再觉得累,更不觉得冷,只觉得心里有团火在烧。而鬼门峰果真如父亲所说,冰天雪地。 这是我第一次看见冰,看见雪。 我掰了山间一瓣冰,放入口中舔了几下,无味!奇怪,这么冷的天,冰上怎么冒热气! 父亲告诉我,这是寒气,冰就是水,烧开了会冒气,冻紧了也会冒寒气,物极必反,只要不把它逼急了,任它在天地间来去自在,它自会化回水。 “哪来的野儿胆敢擅闯鬼门峰?”前方忽窜出一人来,一声怒喝震得山间几处雪都抖了下来。 还没看清前方是谁,转瞬间两把大刀又从身后架了过来,吓得我直冒冷汗。 父亲从容解释,他先是自报家门,说他是山下竹林和莽林夹道的李家人,带我前来鬼门峰拜师学艺,后又小心从包袱里拿出信物来,脖子上的两把刀方才放下。 几位老兵凑上前使劲在我父亲脸上看来看去,一脸狐疑:“李家的?姓李的多了去了,谁知道你说的是谁?” “看信物确实是咱这的,可俺不记得给过什么李家王家?” 父亲解释道:“这信物是昔年曹老将军送给我儿李桑的。” “曹老将军近日旧疾复发,多日不醒,少将军下山去了,漫山遍野地给老将军找草药医治,你想想还有谁能证明你二人的身份?” “曹将军病重?情况如何了?”父亲很是担忧,“千户王易能证明这信物,当年我儿在鬼门峰学武时就借住在他家。” 老兵们摇摇头:“王千户几年前春猎就死了,一把年纪了就是不服老,非要下山猎蟒射猛虎,结果一去不复返,唉,可怜他儿子……” “王木忠怎么了?”父亲急切地问道。 “天爷啊,你还能记得他儿子的名姓?俺们都想不起来,老了老了?” “怎会不记得,他是我儿的好友,我儿回来后多次提起他,说王木忠文武双全,心胸开阔,习武之余很喜欢找他谈论学问和兵法,是个爱读书的武人,假以时日,必成一代儒将。” “死了,到山下春猎的陷阱林找他爹,一时心急误触了机关,被一支毒箭要了性命。” “上官大人呢?围猎的陷阱不是他常年布置安排的?按理说有他在不会出这等差错!” “他死得更早。陷阱林早就不归他管了。” “怎么死的?”父亲无比震惊。 “这年头鬼门峰死人还用问咋死的吗?咱这支残军,年年老死的,病死的,抑郁而终的,跳崖的,上吊自尽的多了去。” 一旁的老兵附和道:“你们山下说草一青,长一岁,到了俺们山上可就是长一岁,死一片。” “谁说不是呢,依我看,不用等邙人打上来,再过个七八年,咱鬼门峰自己就死光了。” 父亲不肯放弃,又接连问了一串人名,得到的回复与先前别无二致。 有位老兵问道:“你总说你儿来学过艺,你把你儿带过来给俺们认认不就成了。” 父亲顿了顿,痛道:“我儿也不幸早逝。” 第7章 不杀 因无人能证明信物来源,我和父亲只能暂时被收押到寒狱里。 也因此我看到了好多戴着铁链的邙人,可我总觉得他们被养得很好,面色红润,头发又长又多,穿着厚厚的棉衣,睡在厚厚的干草上,可怜我和父亲只能躺在湿草上,寒气刺骨。 他们睡得也香,鼾声此起彼伏,有的邙人待遇更好,晚上还能点着灯油,烧着炭火,诵着佛经,老兵们说那位是在给所有战死沙场的亡魂祈福,老将军恩准过。 这哪里是死敌,这简直就是贵客! 父亲看向邙人的眼神很复杂,看得出来,父亲恨毒了他们,摸清这些我便斗胆开口:“爹,鬼门峰的军爷们为啥不杀了这些邙人,还管吃管喝管住,养着他们能有啥好处?” 父亲同我细说起曹老将军与邙人的恩怨得失,隔壁牢房的诵经声突然停了下来,没一会儿又照常念了起来,声音依旧从容不迫,不徐不急,与之相反,父亲倒是慷慨激昂,悲愤交加。 当年荆州被围,曹将军带着三万兵马冒死出城突围,与邙军血战一天一夜,眼看胜利在即,没想到第二日天明时,邙军的十万大军增援居然从七百里外的邓州赶来了。 “爹,你的意思是本来是赶不上吗?” 父亲沉默了,我忽想起祖母说过,朝廷的官场龌龊,勾心斗角争权夺利无所不及,一方有难,巴不得再踩上两脚斩草除根,怎会出手相救,乃至后来一城被围,其他诸城只是静观其变,从不出手相救。 祖母当时怎么说来着:“原先大楚的军马是邙人的三倍之余,粮草更是五倍之余,可朝政晦暗,地方拥兵自立,割据一方,朝廷无法将军队合众为一,形成合力,最后被邙军各个击破。而邙军却与我军完全相反……” 原来祖母没说的是这些啊,邙军不仅上下一心,帮忙帮得还挺快,七百里路居然一天一夜就到了。 “想必他们提前谋划过,知道荆州猛将如云,不好拿下,援军怕是早已出发,且星夜兼程,不敢懈怠。”父亲似乎不愿多说邙军互援之事。 “杀出来没?” “曹将军寡不敌众,只得带着队伍回撤,可荆州城内守军及诸将却紧闭城门,迟迟不开,最终曹将军及其残军无法回城,夹在邙军和荆州城墙之间。” 我大惊:“为何?为何不开门啊?” “城门外多了十万敌军,城门一旦开了,可就难关上了,荆州怕是守不住了。”父亲解释道。 我还是无法理解,换做是我,为了守城冒死迎敌,短兵相接,拼尽最后一滴血,前方是十万虎狼之师,后面却是紧闭的城门,退无可退,而自己拼死守护的城内守军正站在高高的城楼上睥睨着我这般蝼蚁弃子。 或许他们本就想逼我退无可退,巴不得我在死前的最后一战破釜沉舟以命相搏,最好与邙军两败俱伤,然后再开城门,踩在我的尸体上迎敌,坐收渔翁之利。 完了完了,光是以己度人一下都感觉胸闷窒息无比,那曹将军当年不得原地气死? “爹,你老说邙人狠,如今我咋觉得他们还没咱自己人狠。” 父亲怒道,说我一个小姑娘家懂得什么见识?荆州是什么地方我根本不懂。 他还说,自古以来,荆州就是兵家必争之地,荆州一失,敌军便可顺长江东流,而下游的江南富庶之地必丢,是故历朝历代必遣重兵强将镇守荆州。 江南一旦沦陷,大楚必亡,是故江南不能有变,而为保江南,荆州则不得有失,当是时也,任何冒进之举都将满盘皆输,故而荆州城内守军所行并无过错。 父亲说这番话时言辞恳切,字字泣血。他是个忠臣,一辈子总有着说不完的大道理为我楚人争辩,我只觉得他好可怜。 “然后呢?曹将军他们怎么办”我打断了父亲的慷慨陈词。 “邙军见其死伤惨重,余兵坐地不起,曹将军也已是强弩之末,毫无还手之力 ,便放了他们一条生路。”父亲轻飘飘丢了一句。 “爹,你详细说说啊,这怎么放了,这不是斩尽杀绝斩草除根的大好时机吗?为何放了?这不是放虎归山吗?”我急了,父亲总是细枝末节能说上一大堆,关键处又略过去了。 “邙人信佛,不愿滥杀无辜,只是劝曹将军苦海无边,回头是岸,便放他们南逃了。”父亲冷冷道,语气比这寒狱还要阴森。 接下来的事便好理解了,曹将军带着残部一路南下,一边抢当地百姓的粮食和金银,一边招兵买马扩充兵力,抗击邙人,算得上是以抢养战。 抢百姓的钱粮来打仗?听着听着我都分不清到底谁是好人谁是坏人了。父亲见我面露疑惑,大声道:“若无国,何以家为?” 父亲的意思是得先有大国,才能有我们的小家,他总觉得大局最重。可是,要是连家没有了,国再大有啥用?不懂不懂! “曹将军用兵如神,骁勇善战,南下路上还打了好几场胜仗,俘虏了邙贼多名将领,可惜啊!孤军难有回天之力,我大楚还是亡了。”父亲怅然道。 “难道这就是曹将军不杀邙俘的原因。荆州一役,邙人放过了曹将军,所以之后曹将军俘获了邙将,也不杀,走哪带到哪,好吃好喝地供着。”我问道。 父亲点点头。 “爹,其实吧我觉得大家都没做错啥,各为其主罢了,谁是好人谁是坏人咱说不清,也没人能说清。”我困得要死,一时同父亲说话竟忘了分寸。 父亲神色骤变,怒喝我:“邙人并非良善,相反,他们是这世上最阴狠毒辣之人,虽然礼佛,骨子里却没有一丝慈悲。他们,他们不滥杀无辜,因为他们头脑太清醒太冷静了,杀人慎重,攻城慎重,血战慎重,连生死恩仇都无比慎重,他们知道他们要的不是这一条两条人命,而是整个江山。” “你以为他们只是一群骁勇好斗的莽夫吗?你根本就没和他们交过手,他们会给你粮食,会给你良药,会以礼待你,会帮你找回至亲,也会笑眯眯地将你灭了,而你到最后,连死都不知道怎么死的。” “哦,明白了,爹,我懂了,邙人是世上最坏最阴柔的人,我都明白了,那咱现在可以开始歇息了吗?爬了一天的的山,我困得眼睛都睁不开了。”我连打了好几个哈欠。 话音刚落,隔壁房里的诵经声戛然而止,我和父亲同时瞪大了眼睛。 “爹,隔壁的邙人不念经了,他听得懂咱说话。” 父亲皱着眉头不说话。 紧接着隔壁又传来一阵叹息:“在下不知二位日间跋涉劳顿,夜需安歇,然诵经祈福之声扰君清眠,多有失礼,请见谅。” “哼!装什么装?你们骗得了曹将军,骗不了我。我父亲是大楚刑部员外郎,早就见惯了你们的手段。”父亲怒道。 “原来是官场后人,难怪杀气如此之重。”那人淡淡道。 什么,我父亲一个文人居然有杀气?也是,他素日确实有点凶,待我和阿兄也挺严的,字写得不好还打我手心,说话时不时就生气……这邙人眼光确实毒辣! “一个双手沾满血腥的邙贼,居然说我杀气重,真是滑天下之大稽!”父亲回击道。 “大楚六部,九卿,科道,皆有实权在手,明明可以为天下苍生做些善事,却庸庸碌碌毫无作为,为臣不为民请命却只想着乌纱求稳随波逐流把弄心机权术,到头来,拜的山头越来越高,官做得越来越大,朝中地位越来越稳,虽未杀人,手上鲜血却不比武夫少,虽未作恶,实则居高处播其恶于众也。” 父亲气得说不出话来,我知道那邙人应该是说中父亲心中要害了。 邙人继续说下去:“楚人官场弊端,就是在尔等只会为官之道的手中一步步根深蒂固,积重难返,活生生拖成一个烂摊子,耗尽了楚朝气数。” “官场晦暗,何代无之?” …… 父亲狠起来连自己亲爹都骂,居然和邙人开始掰扯历朝历代做官的都没一个好人,好人才不做官,不不不,好人在官场根本活不下去! 邙人不以为意,甚至还列举了几个史书中所谓的清官好官,父亲呸了一口,说这些人都是伪善之徒,只是格外聪明些懂得在青史中赚点好名声罢了。 邙人嗤之以鼻,父亲却坚持声称官场里根本就出不了好人,权力就是个大染缸,只要身在其中,便没一个是干净的,大家随波逐流只是为了保全家族,是迫于无奈…… 那邙人似是不屑与父亲争辩,早早便没了声音,大概是睡去了,我听得也困了,迷迷糊糊睡着了,倒是父亲辗转反侧气得一夜未合眼。 翌日晌午,有位老兵匠认出了父亲,我和父亲方得以走出寒狱。 “这不是哑巴子的小儿嘛?你咋上这来了?” “谁啊?”同行老兵问道。 “就是山下的哑巴子,你们忘了?咱有时下山打猎时还常常碰到。” 众人如梦初醒:“哦,原来是哑巴子的儿啊!恁咋不早说?又说是竹林又说是莽林,咱野人山林子多大,谁能记得住!” 父亲低下头,连称是是是,脸上很快堆起笑容,千恩万谢,只求他们能把我收下。 “么事,哑巴子的孙女俺们放心,只要她好好学,俺们就好好教。” 我不知道父亲听着那一声声“哑巴子”是什么感觉,我只知自己心如刀绞,整个人仿佛被雷击了般。 一直以来,祖父都是我们全家的骄傲,他在我心中是野人山上最好的男子,举手投足的书卷气,脾气好,待家人极好,会打猎,能扛柴,也会摘野果野菜,总是想方设法给我弄些好吃的,而他自己却什么都舍不得吃。 我幼时常听闻祖母讲祖父少年事,意气风发,书读得很好,一部《大楚律》烂熟于心,是个赏罚分明的好官,一生都在尽自己所能做个纯臣,可惜世道太差,总是身不由己,也因此愧疚半生,不再说话。 那么好的一个祖父,出生书香门第,曾是赫赫有名的刑部员外郎,没想到在外人眼里仅仅是个“哑巴子”。 父亲说起荆州役,曹将军南逃,曹将军不杀邙人,我初听只觉得不解,心里有点憋屈罢了,但这些远不及“哑巴子”这三个字要人性命。 因为那三个字,我心中有块地方永远地坍塌了,我们终究活成别人了口中的笑话,可笑至极。 第8章 五狗 在鬼门峰的日子,我就暂住在五狗叔的家里,因他儿子随着少将军下山寻药去了,所以空出了一间屋子。 总听着其他老兵叫他“五狗”,起初我还以为大家是在嘲弄他,可日子久了,却发现鬼门峰所有老兵都极为敬重五狗叔,曹将军昏迷多日,山中事皆由他来定夺。 他很严苛,我刚进山的时候便把我编进“五狗军”里,每隔七日便要随军下山围猎,我啥都不会,自然是什么猎物都没打到,好在军纪严明,空载的将士背满一捆柴上山也能有肉吃。 我体弱无力,光是上山下山两趟就已耗光我全部气力,是故旁人都背着比人还要高的粗柴,只有我背着小捆细柴,依旧吃尽了苦头。 五狗叔每次看见我都叹气:“傻娃子,细柴不经烧啊!” “叔,粗柴不好着,细柴好引着,我给你拾些细柴您好引火。”我嘴上很恭敬,心里却在骂:臭狗,细柴就不沉了吗?没给你背些干草就算好了,挑什么刺! 许是觉得我下山围猎过于赔钱,他很快就把我调到了“火头军”里煮大锅饭,我心甚喜,这下总算能吃饱饭。 可我不会煮饭啊! 从前在家里的时候,我一进灶台就偷吃,所以娘绝不将家中掌勺大权交与我。对于厨艺,我这回也是摸着石头过河。反正东西煮熟了总不至于吃死人吧! 此后几日,凡是吃我做过饭的人皆叫苦不迭: “五狗大人,快让那丫头收了神通吧!她做的饭比俺的命还苦,喇嗓子,吃一口难受死了。” “五狗大人,俺们打了半辈子的仗,活到今天不容易啊!俺还想多活两年,你快让她下山吧!煮的什么饭,菜粥里都是沙子,俺都快吃成铁胃了。” “五狗大人,俺已经连着四天都拉不出屎了。她是不是把咱熬的火把油当猪油下饭里了。” ………… 五狗叔当即决定调我到小厨房,日后只负责寒狱中那几名邙人囚犯的吃食。 于是乎,寒狱里的邙人开始整日问我原先的那名厨子是死了吗?怎么突然换人了。 我说他调去五狗军,上山下山背柴去了,众人一听,皆哀嚎不已。 只有那位经常诵经礼佛的邙人吃得下去我煮的饭,我心中也着实佩服他。尤其是当我知道煮饭需要用锅铲不停翻搅以免糊锅后(天爷啊,我说我之前做的饭怎么奇苦无比,原来那都是一锅糊饭。) 原来不是我没洗净菜,是锅底那层饭糊成炭渣,是故如嚼沙砾。 可那邙人居然能照吃不误,真乃神人哉! 与他相熟后,他告诉我他的中原名字叫安桀,好文雅的名字啊,比五狗好听多了。 安桀笑道:“小姑娘真是不知天高地厚,五狗可不是一般人能叫的,昔日曹濬手下有五员猛将:张田,韩林,王闯,霍筐子,付树青。这五人骁勇善战,皆有万夫不当之勇,号称‘五狗’。” “三十多年前,‘五狗’的大名可是响彻军中,就连我们听了,也很是忌惮。” 随即,他话锋一转:“刀剑无眼,生死由天,当年风光的五狗也仅活下一人。” 我不明白,为啥不叫五虎,五狼,五犬?而叫五狗? 安桀耐心解释道,中原人忌讳良多,觉得五虎听着像寒酸文人哭天抢地时常说的“呜呼”,便弃用此名,而“五犬”又类“无权”,讲究的中原人更是不喜。 至于“五狼”,早已被五位邙将用过了,自是不能重名。 哈哈哈哈笑死我了,讲究来讲究去选了一个最难听的! “安桀,你一个邙人咋知道那么多楚人的事?” 他倒是毫不避讳,直言:“楚人是邙人宿敌,我们必须比你们楚人还要了解你们自己,方可挥刀南下。” “你们中原老祖宗不也说过,知己知彼嘛!” “那我们楚人了解你们吗?”我问道。 安桀摇摇头:“你们楚人号称正统,你们的人主号称天子,觉得我们这些犄角旮旯里长出的人都是蛮夷,自是不屑同我们相与。” 安桀懂的东西很多,他还精通医理,每日清晨都要给曹将军施针,山里人有个头疼脑热的都来寒狱找他瞧瞧。 五狗叔很是信任他,每日给他一个时辰外出活动筋骨,晒晒太阳,他写什么药方,五狗叔都尽力派人去寻,吩咐专人熬给曹将军喝,尽管如此,安桀身上依旧戴着沉重的手镣子和脚镣子,步履维艰。 闲暇之余,安桀还教过我如何用毒,起初我以为他想要谋害老将军便不肯学,赶紧回禀五狗叔。 从那之后,熬给曹将军的草药都会先盛一碗送到寒狱,安桀饮下后无事才送到老将军那。 安桀不仅不生气,反而打趣我:“人家火头军熬的草药都比李岫儿熬的野菜粥好喝!日后老将军喝剩的药汤只管端来,可口!” 众人皆笑倒。 最后我还是跟着安桀学习用毒之术,他让我按照他的吩咐找寻山间药草,照着比例研磨搅碎涂抹在箭簇上,他说此毒,再大的猎物碰上,五步之内都得死。 狩猎用的箭簇都是用硬木削成的,我围猎时射过,可力气太小,鸟兽最多只能擦破点皮。 安桀点点头:“破皮便足矣,我调的毒你只管放心,只要切肤沾上,必死无疑。” 五狗叔每每看到我削的箭簇便如临大敌,生怕我一个不注意射到人了,“好孩子,轻拿轻放,别沾到衣裳上了,邙人用毒可不是说着玩的。” 他每日只许我削十个箭簇,说常在河边走,哪有不湿鞋,千万要小心,勿贪多,别没打到猎物,自己反倒送了命。 不仅是用毒,安桀还教我削硬木仿铁蒺藜,做刺马枪,绊马索,迷迷香,扎蟒钉,倒刺钩……并告诉我将这些东西放在什么地方,能引来什么野兽,能捕到什么猎物。 这些陷阱器具连五狗叔看了都是连连称道,感叹道:不愧是穷山恶水里熬出来的蛮夷,这捕猎技法远胜中原楚人十倍。可惜非我族类,不然一定让他亲自带队下山围猎,定能满载而归。 学了好久,安桀说我出师了:“我已将毕生所学都教与你了,你下次围猎时,定能以弱胜强,以少胜多。” 他还说我若下山,必不输军中英勇男儿,我听着可开心了。 沉默了好久,他果然图穷匕见:“如今你有长技在身,可独当一面,应当下山围猎,李岫儿,你快回五狗军,把之前的厨子换回来吧!” 霎时间,寒狱里的其他邙人皆大喊:“附议!附议!附议!” 这事后来成了五狗军里的一段趣闻,我却怎么都开心不起来,总觉得自己也好似一条狗,被人踢来踢去的,天地之大,无以为家。 好在这次下山围猎格外轻松,原先的郁结也一扫而空,安桀教与我的捕猎本领果真厉害,一日之内我便猎到了狐狸,野兔,山羊,野猪,鹿,箭簇上的毒实在厉害,见血封喉,帮了我大忙。 昔日我在五狗军人微言轻,见人不是叫叔就是叫军爷,如今大家反而争先求我赐教,求我告知究竟是什么毒如此厉害,他们也要如法炮制涂在箭簇上。 “主要是加独,安桀说过它的树皮和绿叶上的汁液比砒霜还要厉害,见血封喉,这种树在那边的半山腰上多得是,特别好找,最高的那几颗就是,我带你们去找。” …… 自从大家学会用毒后,围猎捕到的猎物明显多了数倍,可五狗叔却急着派人传话,让我们适可而止,赶紧鸣金收兵。 他的意思是靠山吃山,要吃一分剩三分,他日后人才有得吃,生怕我们把山里的野兽捕得族灭了,最后自己也饿死了。 我将这番话说与安桀听,他听后哈哈大笑:“中原人至死不渝的中庸之道!” 我也觉得五狗叔太小家子气了,野人山那么大,几辈子都吃不完,尽想些有的没的,还不如自己先吃饱。 “五狗叔,人家邙人打猎了几十辈子,也没见吃空山林,没见子孙后代饿死啊!反而越来越强,一统天下了!叔,天大地大,吃饱最大!” 五狗叔望着寒狱的方向,淡淡道:“邙亡楚,邙不日亦必为他朝所覆,傻丫头,这才哪到哪?” “那咱能活到那天吗?”我故意问道。 五狗叔忽然拿起一支涂了毒的箭矢对着我,吓得我连滚带爬地跑开了。 “叔,您别吓我,那箭可不能对着人啊!” 我跑远后偷偷回过头瞧几眼,只见箭矢早已被五狗叔丢得老远,他此刻正慌里慌张地找水洗手呢!哈哈哈哈,原来五狗叔比我还怕箭毒! 为了答谢安桀授与族人用毒之术,五狗叔特意把围猎捕来的几只活山鸡活山羊送给了安桀,在寒狱外扎了圈竹篱笆养这些活物,如此一来,他每日放风的时候也可解解闷。 怕鸡冻着,我也用竹篾编了些鸡笼,里外都铺着干草。大家谁有空就来喂喂。 许是被关三十多年,忽地一下热闹了,安桀很是高兴,冥思苦想了好几日给山羊和每只山鸡都取了好听名字。 山羊的毛很长,叫慕容蝶衣。 好斗的那只公山鸡,叫轩辕浮屠。 毛色最漂亮的那只山鸡,叫兰婉筠。 最老的那只山鸡,叫陆珍年。 最小的那只山鸡,叫季五陵。 最胆小的那只山鸡,叫寒适之。 平平无奇的那只,则叫公孙相如。 老兵们这辈子都想不到,都是爹生娘养的,到头来鬼门峰里名字最响亮的居然是一群野羊野鸡。 五狗叔倒是不以为意,他整日瞧着这些狗模人名的鸡羊,开始盘算着“化兵为农”的法子,可大家都拿不下主意,能主持大局的曹将军又迟迟不醒,叔每日愁得直叹气。 第9章 起冢 曹老将军多日不醒,连安桀都说这次病得凶险,而少将军寻药迟迟不归,实在是束手无策,让五狗叔早做打算。 五狗叔瘫坐在地,面如死灰,把自己关在屋里一天都没出去。 直到黄昏时,五狗叔突然开门,下令召集鬼门峰所有威望重的老兵一起相地起冢。 大家商量了整整一宿,选出来的地没一个让五狗叔满意的。 为了墓地的事,一众老兵吵个不停。 “后山哪里不好,先帝就是葬在那!没有比后山风水更好的地了。” “君臣之道,臣怎能和君葬在一处?依我看,南山就挺好,依山傍水,藏风聚气,如坐莲台。” “放屁,咱都是将军带出来的兵,不似兄弟胜似兄弟,将军就应该葬在鬼门峰,咱们将士兄弟一辈子都不分开,死也不分开,以后俺死了,也埋在这陪着将军。”老兵边说边抹眼泪。 五狗叔也哭了,很快大家都哭成一片。 “五狗,不可感情用事啊!鬼门峰阴气太重,严寒至极,哪里是起冢的好地方啊?将军这辈子已经够憋屈了,你难道还要他在九泉之下继续冻着?”一位头脑清醒的老兵劝阻道。 此话一出,大家也纷纷反对:“不可不可,咱每回打猎带回来的肉,吃三分,留七分冻在咱的地下冰窖里,以备平时之需。你想想,将军怎么能和那些要吃的冻肉同寝呢?这不是辱没了将军。” 吵了半天也没个定论,最后这帮德高望重的老兵们直接打起来了,守卫只得冲入屋内,拦住他们。 拉扯到最后,五狗叔把我叫了进去,问道:“你们那片不是有很多大官嘛,什么尚书啊,侍郎啊,国公爷啊,名头个顶个响,话说他们死了都埋哪?” 看着一屋子老兵披头散发,脸上青紫,怒气冲天一副要吃人的模样,我心里瘆得慌,生怕说错一个字他们也把我抓起来打一顿。 “回五狗大人的话,都埋在竹林里。”我赶忙跪下来答。 “为啥,是有啥讲究吗?”五狗叔双眉皱起。 见气氛缓和,我趁机拍起了马屁:“哪有什么讲究,野人山就这几个山头,还能埋在哪?说实话,他们最想埋的地其实是鬼门峰,可放眼整个大楚文臣,谁能有本事葬在鬼门峰呢?最后没办法,只得将就埋在竹林里了。” 一屋子吵吵闹闹的老兵瞬间眼睛亮了起来,身子前倾,直勾勾盯着我,等着我继续说下去。 天爷啊,看样子他们还真信了,我只能继续编下去:“叔叔伯伯们一直都想落叶归根,魂归故土,唉,这辈子终究是回不去了。之所以想埋在鬼门峰,是因为这里是整个野人山最高的一个山头,就想着葬于高处,好日日瞭望故土……” 话还没说完,那群老兵又开始抹眼泪了。 “是啊是啊,吵来吵去,将军肯定也最想埋在老家祖坟里,是咱没本事,不能带将军回家,咱没本事啊!” 五狗叔最后拍板:“谁也别吵了,将军就葬在鬼门峰里,赶明儿就找个最高的地治冢茔,朝向西北,将军是西北人,九泉之下也算少了件憾事。” 鬼门峰都是冻土,坚硬如铁,很是难挖。军中说了,凡是参与造墓者,赏狐皮短打一件,麻布戎装一套,树衣两套。 我也去了,我想要衣裳,母亲和祖母就是因为衣衫褴褛,无法蔽体而常年不愿出门。 男子可以光着身子在山里走来走去,女子却要穿得严严实实才能见外人。男子可以在林子里席地解手,女子只能东躲西藏找个草木茂密的地方更衣。 母亲和祖母平日最多也只敢在家门口一百步内走走,她们说,女子的名节比命还重要。 要是有严实的衣裳就好了,她们就可以在野人山自在穿行了,想上哪就上哪,想去哪摘野菜就去哪。 我以为此次造墓的大多是妇人,事实确实如此,只是没想到还能看到那名老军匠。 “军爷,你一个男人咋不去围猎,来跟我们抢什么衣裳?” “李家小鬼,男人就不冷吗?男人也需要衣裳!更何况老夫是军中数得着的刀剑匠,当年营造数座冰窖,老夫也实有大功在身,如今营墓之事,没有老夫那肯定不成。” 老军匠边说边挖,可忙活半天一块土坷垃也没抠出来,弯着腰倚着铁钎歇歇后,往手心啐了一大口唾沫,继续挖。 嘿呀嘿呀,吭哧吭哧,呜呼呜呼,老军匠使尽浑身解数都拿这冻土没办法。 最后实在没力了,回头一看,身后又皆是老弱病残,只得认命了,命令小兵们将柴火扛来,生起篝火烧地。 刚开始烧柴火的时候,婶婶们都跪在地上嚎啕大哭,这哪是烧火,分明是在烧人的心啊! 鬼门峰严寒不长草木,所有的柴火都是将士们从山下一路背上来的,连六岁的孩童都要下山背柴草,我也背过柴火,当时累得差点滚下山坡摔死了,太苦了,真的是咬着牙硬爬上来的。 辛辛苦苦背了几天的柴不到一个时辰就烧完了,黑灰落在每一个人的脸上,大家都心疼死了。 老军匠忍不住骂道:“关心则乱,五狗真是昏了头,鬼门峰哪里是能埋人的地方,土冻得梆硬,有本事让他自己来挖。” 虽然舍不得,地烧过后确实能挖动了,一层烧一层挖,大家也渐渐认了。 烧就烧吧! 大抵是经历过国破家亡的老人们心更硬些,当晚她们便能齐刷刷坐在火堆前烤火取暖,时不时插科打诨,说些年少趣事,反倒是我这个小辈郁郁寡欢,一直哭丧着脸。 许是看见了我,她们想起了一些旧事。 “李岫儿,话说你家之前可真风光,还记得当年我爹找你爷爷办事,还得给你家门房单独封个二十两银子的门包,不然那狗腿子根本不给我爹通传。” “哎呀俺滴娘哎!多少?一个下人就能要二十两银子,他咋不去抢呢?二十两银子在俺西北老家都能置个三开间的宅子了。” 大家七嘴八舌地笑着聊着,越聊想起的旧事就越多。 “话说,这些年你阿兄找到你爹的元配没?有没有安排他俩在山上偷着见一面?” 大家一阵窃笑。 头仿佛被炸开了,她们说的是我吗?我阿兄?我爹的元配?怎么回事,这些事我怎么从来都不知道? 老军匠喝住了大家:“休要多说,她阿兄已经往生了,别戳孩子心窝子了。” “别别别,好婶子,你们只管说下去,这一切究竟是怎么回事?今天你们要是不告诉我怕是我晚上都睡不着。”尽管心乱如麻我还是想知道。 聊到尽兴处,谁也不管老军匠的提醒,将那些前尘往事一股脑倒出来。 原来父亲当年是有一位元配妻子的,两人青梅竹马门当户对,婚后育有一女,很是恩爱。国破后大家一路南逃,一共分两拨,女眷们先行,男子殿后。 父亲的元配妻子也跟着女眷的队伍南逃,刚过完江便受不了苦日子,带着女儿北上投奔早已归降的娘家父兄,弃李家于不顾。 “不对啊,我咋记得咱那时的日子也没多苦啊!还能挤上马车,也没饿着没冻着,真正开始苦的是过了赤水后,还有咱现在在野人山的时候,王婶子,你是不是记错了。” “怎会呢?就是过江那段,我记得清清楚楚。那个时候兵荒马乱,粮食不好买,咱们一日三顿都只能吃阳春面,你忘啦?李家媳妇便闹了,不满意,说阳春面在她娘家就是喂猪的。” 我不解:“啥是阳春面?” “就是江浙一带的面食,白水煮面,洒点葱花,加点价钱能放一星点猪油,清淡是清谈了些,但顶饿。” 婶婶们又开始窃窃私议:“俺娘哎!阳春面还不好吗?俺三十多年都没吃过这样好的了!” “谁说不是,那可是白面细粮啊!不吃给俺吃,俺西北人一口气能吃三十碗。” “谁跟你样儿?人家可是大户人家出来的,啥山珍海味没吃过,光是八月节做的月饼都有一屋子多,能跟咱一样吗?” “我看还是不饿,穷讲究啥?先帝在宫里时不比她吃得好,到最后不还是连死人头发都吃了。” 老军匠猛咳几声。 “那我爹又是怎么娶的我娘?”我问道。 “这还用问,肯定是你爹上山后又找了一个,接着生了你阿兄和你呗!” “这些事?我兄长也知道了?” 众位婶婶们点点头:“你阿兄也是听俺们说起才知道这事的。” 一位独眼婶娘突然插嘴:“不过你阿兄真是个邪乎人,知道这事后居然想托人找到你爹的那位元配,还说想请她进山好好给她尽尽孝道。” 我急着站了起来,走到独眼婶娘跟前忙问道:“我阿兄是不是把脑子冻坏了?” 众人纷纷议论:“谁说不是,找什么亲爹的元配,咱又下不了山。” “找是可以找的,这些年山下多的是心在邙身在楚的义士,他们时不时偷摸上山来送点东西,什么消息找他们打听打听不就行了,山里人给山下亲人传个话啥的多了去了。” 我无奈极了气得在地上直跺脚:“婶子们,关键不是怎么找人,而是我兄长这么做对得起我娘吗?娘待他那么好,他怎会如此?他不该如此啊?他也万不可如此!” 独眼婶娘叹了口气:“你兄长读书读傻了,非说按二十四孝还是啥孝经来算,那位元配算得上是他的嫡母,自当终身侍奉,好好尽一尽孝道。” “嫡母?什么玩意?这都哪跟哪啊?”我气炸了。 “可不止,你兄长不仅是想找到那个元配,还想瞒着你娘让你爹和她见上一面。” 我瘫坐在地上,屁股被火烤得热热的,心里却凄寒无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