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野狗》 第1章 海边 梁城站在昏黑无际的海边,高举起一把充斥着铁腥味的锈鱼叉,对准了一个陌生男人的胸膛。 世界的声音仿佛被海浪抽空,只余下一种尖锐的耳鸣。 “杀了他。” 数月前。 史官于朝上如是记载: 景泰和四年,帝室衰微,诸国强恣,相攻伐、无宁岁。 其夏,黄河大决,千里泽国。帝忧,乃急遣梁新秋治河以固根本。然役急民变,天下骚然。新秋坐诛,妻孥徙登州海隅。 而今,是泰和四年的冬月十一,梁新秋之子梁城独一人到达登州亦有数月。 登州的海天很暗。像一炉香,香尽客散,只剩一钵凉透了的、厚厚的灰盖在天地之间。 深海掀起的巨浪就带着这样一股死灰,铺排滚涌,直奔海岬而来。 但在百尺海崖之中,天地之间,吊着一个小小人影,却是白的。 是梁城。 冷,好冷。 灭顶似地海浪不知贯穿了他多少次,只剩一只青筋暴起的手抠在石缝里,全凭着意志吊在半空。让他想起父亲被治水民变牵连坐诛那日也是这样,硬吊着口气,头颅落地,却绝不闭眼。 间或有一股来自远海的焦火气缠绕着他——大约是人肉被炮火焚烧的味道。 只是他方的炙热,与此间的寒冷,并不相通。 巨浪又一次猛地砸碎在崖壁礁石之上,海水在那嶙峋的褶皱与深坑里短暂地蓄满,旋即被更暴戾的后继者撞得粉碎,砸得梁城生疼,视线一片模糊。 但他硬顶着被海水刺痛的眼球,还是睁开了眼。 ……第30道线。 潮汛到了他自秋天以来于此一笔一笔刻下的第30道线。 和父亲留下的那本笔记里提到的相差无几。 他终于满足了,手一松,自愿地堕入巨浪之口,直到片刻后才被大海吐弃在滩涂上,像一袋潮湿的谷物,痛苦地绞扭着,剧烈地咳嗽着,肺里火烧火燎。 咳了许久,浪终于暂且退了下去。他也安静了。 堕坠在湿凉的沙上,直面着黑沉的云,和海相连的天。听着一浪一浪的声音在耳边不断回响。 不知时间过去了多久,直到最后一丝虚脱的颤栗归于平静,梁城才有力气抬手抹开眼皮上带着砂砾的浊水。 然而就在这一瞥之间,在前方一片狼藉的泡沫和断藻中,赫然躺着一具人形。 他一下猛地坐起,手脚并用地向后退了好几步,睁大被海水蛰红的双眼,一动不动地死盯住那团黑影。 好久,只有海风吹起碎衣猎猎作响的声音。 梁城终于起身向前。 站定在那人身边。 衣服破烂,浑身湿透,看样子像是流民。但流民怎么会到这里来?又怎么只有他一人? 目光扫过那人的手,即使被海水泡得发白,指关节也粗大得异于常人,虎口处甚至能看到厚茧的痕迹,那是一双长期紧握兵器的手。 梁城一下想起了先前海上传来的焦肉味。算时间,大约是飘来的。 呵,原来是个打仗的暴民。 瞬间,那场逼死父亲的暴乱犹在眼前,梁城冷哼一声。 死了活该。 他毫不留情,转身欲走,却猛然瞥见什么动了一下。 是那人的眼皮? 梁城旋即又转身紧盯着它。慢慢地,只见它极其轻微地抽搐了一下,又一下。 难道这人要醒?! 梁城略一思忖,心惊了一瞬。当即蹲下身,在他身上摸索起来。原以为会摸出把匕首,却不想竟搜出本书。 “呵,匹夫也看得懂书吗?”梁城轻蔑一笑,正欲扔在一边,却又觉得那被水泡烂的书名有些眼熟,眼熟到心跳加快。 本能被召唤似的,梁城捧在手里细细辨认:河…工手……记? 梁新秋......著?! 一瞬间,梁城脑中绷紧的钢丝被谁猛弹了一下似地,颅内震得嗡嗡作响,全是空白。 是你……原来是你! 视线再落下去,仇恨瞬间点燃了梁城的双眼,红得像被父亲的血浸染过似的。 “新秋坐诛,妻孥徙登州海隅…..” 梁城双拳紧握,手中湿烂的书被挤拧出了水,挤得稀碎。 史书上这轻描淡的一十二字,原来竟有你的一份功劳! 父亲落地的头颅,母亲永远也走不到的登州,三朝老臣最终落得斩首示众,盖棺论罪的结局,又何尝不是眼前这个暴民,生助了庙堂之上,那群只论门户私计的人一臂之力? 梁城愤恨地再也按耐不住,掠视过滩涂,一把攫过一根被海浪抛弃的、锈迹斑斑的旧鱼叉,毫不犹豫地将它高高举起,正对他的胸膛。 一瞬间,世界的声音仿佛被海浪抽空,只余下一种尖锐的耳鸣。 杀了他。 杀了他! 他们逆反叛乱,他们欢呼雀跃。 他们居然还以为自己替天行道! 可悲,可笑。 梁城双目如锥死盯住他,甚至还特意在空中调了下鱼叉的角度,将那三个尖叉对准那微微起伏的胸膛。 既然害死了我父亲,害死了我母亲,那就——去死吧! “咳…咳咳…….” 一声微弱却清晰的呛咳,粉色的血沫从那人唇间涌出。瞬间如一根冰刺直插脑髓,梁城刹那如梦初醒。 海浪诉说着这骤然一瞬的寂静。 那人的手指又蜷动了几下,似乎马上就要醒来。 “咚、咚、咚。” 梁城的心跳得飞快。可他还是闭了闭眼,睁开,鼓起勇气再一次向下将鱼叉顶至他的胸口。肋骨在叉下滑动。 手中的铁杆似乎也有了心跳,震麻了梁城的手心。 不,不行。 “啪”,鱼叉登时摔死在湿软的沙地里。 理性的回归让梁城头晕目眩,脑中嗡鸣,腿发软,慌乱地转身逃跑,和光一起消失在昏暗的海岸线上。 夜里,雨又倾倒下来,海天浑沌一片。 破旧的木桌上,残烛因风明灭。 桌上落着几根梁城的黑发。 他的视线一会钉死在墙角那根锈迹斑斑的旧鱼叉上,越发地仇恨;一会又被亮着灯火、照得一汪灯油温润瓦亮的破陶碗吸引而痛苦不已。 手指发狂地在发间抓挠,扯下更多断发。 无能,无能! 墙缝里挤进的雨扑在脸上钻心刺骨地凉。渐渐地,梁城竟觉得那雨水变得黏腻温热起来。 他狠狠在脸上搓抹了一把,却闻到指间全是铁锈腥气。他细嗅着,是……血。 这从木缝间钻进的雨雾,原来是断头台上喷涌的他父亲的血雾。 “水之道,在利万物而不争。” 若父亲得知自己今日的所作所为,定会端坐在藤椅上一手拍桌气得胡子跳起:“你看看你今日,都做了些什么?逆子!平日里和你说的全当耳旁风……” 边说还边指着自己摇头叹气,想着想着,梁城对着火光微微发笑。 他是很早就不信这些水之道了的,可今晚,他太想他的父亲了。 看着火在豁口边缘跳动,他终于起身,护住那点光,又带上根木棍,再次去往了那片海。 越靠近海,风越是灌满了天地。手中的油灯挣扎了几下,倏地灭了。天地间最后一点光亮消失,只剩下浓得化不开的墨黑和震耳欲聋的海啸。 海浪肆虐地扑上来又退下去,凭借记忆摸到那处地方,指尖除了湿烂到溢水的沙地和纠缠一团的海藻,空无一物。 刹那间,心里说不清是解脱还是更大的空虚。 “救,救我。” 呻吟像一根冰针,突然地出现,刺得梁城一阵颤栗,毛孔瞬间从脚竖到头! “救我,求求你。” 背后的黑夜仿佛正贴着他的脊背蠕动、舔舐着他的耳垂。风里像是裹挟着无数窃窃的低语,都在重复那两个字:救我。 梁城咽喉发干,死死攥住木棍,极缓慢地扭过头去。 声音大约是在一块礁石后面。 他弓起身,将呼吸压到最低,每一步都先用脚尖试探,再让脚掌陷入冰冷的湿沙,像逼近猎物的兽,又像生怕踩醒噩梦的人。那根木棍横在身前,既是武器,也是他与世界之间唯一的屏障。 探过去,那人正半靠在礁石的背面,头无力地垂着。嘴巴里依旧在无意识地重复着:“救,救我。” 梁城在他几步之外停下,剧烈的心跳撞击着胸腔。 他看了他半天,又或许只有一息,终于蹲在了他面前。 对方也像是感觉到了丝来自人的暖意,一只眼皮半耷拉着抬起,涣散却又努力地聚焦在眼前人身上,右手还下意识地在胸前破碎的衣料上痉挛般地抓了一把,仿佛想抠出个什么,却只是徒劳地滑落。 “梁……梁……” 梁城皱眉侧耳,等着他说下去,可那人勉强仰起的头颅却瞬间猛地一沉,再无动静。 梁城又看了他片刻。 如果不是想到了父亲,他会觉得对方正在进行一场拙劣的表演。 不,或许只是自己太冷情了。 父亲偶尔也这么说过自己。 寅时,月亮总算暂时逃脱了深厚的云层,泄下几缕惨淡的清光,照亮了地上的路。 一个小人,正背着另一个比他大点的小人,一脚深一脚浅地挪向那间透不出半点光亮的破屋。 走到了天要大白,才终于回到了那间临海的木屋。 烧水,铺床,擦身,换衣。 屋子里逐渐有了团暖气。 刘野醒来的时候,梁城正背对着他,坐在柴火前盯着手中的书发呆。 水把字泡烂了。却正因为烤到凸起变硬的外壳让刘野一下认出了那是他的书。 火光让眼球越发干涩发痛,他下意识地闭上,缓了好一会儿,才再次睁眼。 眯着眼,四处一转,才发现这屋子如此昏暗破败。 不过,好在终于进来了。 墙上挂着散了股的旧渔网,四处漏风。空气里是柴火、海腥和一丝药草混合的复杂气味,屋里唯一一张床就在自己身下。 他的视线终于又落回到那个背影上,嗫嚅着唇,想借着口渴先开口—— “梁郎!” “梁郎,快帮我看看,我儿子也被咸鬼上身了!” 木门“啪”地被打开,海风伸着舌头就舔了进来,把到处弄得腥臊臊的。 一个黑皱的小老头连拖带架着自己儿子毫无预兆地就冲了进来,湿漉漉的裤腿卷到腿肚,还滴着水。 老渔夫的视线慌乱地环视一圈,最先落到床上——刘野瞬间把眼一闭装作未醒。 老人还浑不知,眼睛里瞬间像是抓到了救命稻草,几乎就要对着床铺喊出“梁郎”! 可下一秒,他却又觉不对,眼里变成了茫然和困惑。而就在这时,他的眼角余光瞥见了屋西角灶膛前那个被火光映照的、平静转过脸的背影——是梁城! 他再也顾不得许多,直接放下儿子就是一跪,双手合十颤巍巍地恳求:“梁郎,我儿子被咸鬼上身了。他们都说你能救,村里不是有几个人被你治好了嘛?你就可怜可怜我儿吧。” 老渔夫的哭声还在继续,但刘野的耳廓几不可察地动了一下,他的全部注意力瞬间被另一种声音攫取。 “哒哒哒”,是梁城的脚步声。 继而一阵布料摩擦,应该是在检查。 接下来却是一阵格外漫长的安静。在这安静里,刘野强忍着眩晕与剧痛,悄悄地又睁开了一条眼缝。 “老人家……”梁城终于开口了,面上带着痛苦和愧疚的冷静:“拖回去…准备后事吧。” “什么?!”老渔夫急得一下拽住了他的衣服:“你什么意思?不能救吗?我又不是不给你钱,你凭什么不救?!” “我求你了,我求你了。” 老渔夫一个一个的头生生地磕在地上,“砰砰”直响,再抬头时已经涕泗横流,两只手紧紧抓住梁城的裤腿,仰头求他:“我徐老汉四十才有的这个娃,你一定要救救他啊!求你了啊,真的求你了啊……” 梁城心亦不忍,可当他手指搭上少年冰冷湿黏的脖颈时,心下就已是一片冰凉。 他太清楚这病了——海水倒灌,咸毒入水,当地人谓之“咸鬼”。初时呕泻,继而水肿,待到神昏抽搐、浑身湿冷,便是阎罗索命,药石无灵。眼前这少年,已是最后一口气了。 “我……真的无能为力。抱歉。” “你这个王八羔子!”徐老汉一下跳了起来,指着他鼻子骂:“怪道你被流放到这里来!我早就知道,你爹不是好人,你也不是!你爹修堤修得老天爷都看不下去才死了!你这坏种根子也不肯救人。我告诉你,你也等着遭报应吧!” 梁城垂目听着,眼中的愧疚与痛苦随着这些侮辱逐渐消散,转变成了一种近乎冰冷的愤怒。拳头紧紧捏起,胸膛在用力地起伏,却并不看对方。 “啊啊啊啊啊啊。” 躺在地上的儿子忽然抽动起来,打断了徐老汉愤怒又绝望的咒骂和梁城隐忍的愤怒。 “儿?我的儿!”徐老汉立马蹲在儿子身边抱住他,急得不知如何是好:“你怎么了?你告诉爹啊!” 继而又看向站在一旁的梁城,眼泪鼻涕全糊在了一起:“你个杀千刀的,你倒是救救他啊!你救救他啊!我的儿啊……” 梁城站在一边,心里十分清楚,这是咸鬼病的末期症状了。 可即使他知道、他清楚,却依然无法坦然地对着这些人的家人说,他救不了了,就只能等死了。 徐老汉看着一动不动的梁城,只能指着他气急哭泣:“你真是铁石心肠啊!你刚来的时候还是我帮你找的这个地呢,是我帮你搭的半个窝棚呢,你都忘了?你忘了吗?!” 渐渐地,儿子不再抽动,徐老汉赶紧低头一看,儿子突然直挺了一下,头一歪,咽了气。 徐老汉的脑中霎时一片空白。 梁城也愣在了原地。 同样惊到的还有床上的刘野。 他眼皮一跳,模糊的视线下意识地扫过扑在地上的徐老汉,最终又落回到了屋内那个沉默的、仿佛风暴中心的身影梁城身上。 “啊——” 一声不似人声的哀嚎,徐老汉直接扑在了儿子身上。出于对这种声音的敏感,当地村民很快都聚在了梁城家的门口。 “怎么回事?没救活?” “我看啊,他就是个灾星。自打他来这,我们这儿井水就开始发咸发苦,今儿又死一个,明天还不知轮到谁家?” “可不是?而且他爹犯了那么大的罪,这原本肯定是要报应在他身上的,结果现在连累我们倒霉。” “快闭嘴吧。当初他治好你的时候你怎么不这么说?现在说这些,万一明天自家娃也病了,你还求不求他?” 没有人再进屋,也没有人去扶徐老汉,他们只是在门口筑起了一堵窃窃私语的人墙,把梁城钉死在“罪臣之子”上。 不记得最后的人群是怎么散去的。 刘野再次睁眼的时候,梁城已经不在屋里。肺里火烧一样地难受。这次真的太冒险了。 他的视线再一次聚焦到了桌上的纸笔上,小心起身却还是惹得木板一阵“咯吱”,刘野一步一步向那里靠近。 可惜,灶膛的火灭了,屋子里实在太暗。 他只隐约见到桌上似有一摊纸稿。 站定,他又四下转了转眼眸。 弯腰,眯眼去看。 就在这时,一个冰冷坚硬的尖物毫无征兆地抵上了他的后心,激得他浑身汗毛倒竖。 “你是谁?” 梁城的声音贴着他的后脑勺响起,冰冷得没有一丝情绪。 “或者,我该问你,拿着我父亲的书,一路找到这里,你究竟想做什么?” 第2章 对峙 “说。” 鱼叉的锈尖猛地硌上他的背,那人一个趔趄向前扑去,右手当即本能地撑住桌面,而左手却在一瞬之后才发颤地、极缓慢地举过头顶。 那人却不急着说话,于是屋里暂时只剩下黑。 海风伸长着舌头在一页一页地舔着桌上的手稿,哗哗作响。 渐渐地,梁城后脖颈的汗凉了。 微妙的,对方肩胛的肌肉像是收紧了一瞬。 “你要……杀了我吗?” 声音虚弱而微颤,却并不紧急。 “杀你…” 梁城蹙眉,等得足够久的五指忍不住在鱼叉滑腻的木柄上攥地咯吱作响:“未尝不可。” “但要看你能说出什么了。” 于是,从崖底赶上来的腥风在缝隙之间吹了数个尖锐而绵长的哨音,熙熙攘攘地都来围观这场好戏。 鱼叉最先变弯。 一股沉缓而坚决的反劲,竟顺着叉杆,直溯回梁城掌心。梁城越是用力就越能清晰地感到,对方包裹着肉的脊椎正一寸一寸地在麻布衣下顶着尖端磨了过去,铁锈勾断了麻丝,刮擦出了声。 “劝你老实点。”梁城发狠用力,却又按他不住。 直到一股喷鼻而出的热气夹在冰凉的海风里虚虚地吹到梁城脸上,这股对抗才消失。紧接着鱼叉忽而一颤,梁城立刻小臂一紧,却只闻得黑夜里泄出一声轻笑。 “梁公子…不必如此。您和梁大人一样心软,我知道。” 梁城先是一愣,继而双目发冷,手上一个紧拧,怒意从齿缝里挤出:“你活腻了?” 对方当即抑制不住哼了一声。 “我,不是活腻了。”那身影停顿了片刻,像是积蓄力量,才接着说道:“我是…没有活路了。” 一个喘息,梁城闻后克制着稍稍收回了些,对方才有口气继续道:“大人死后,河工解散,我无处可去……想着瘦死的骆驼比马大,于是从衢州,我就一路跟着您了,您,应该知道吧?” 余音未了,梁城瞬觉无数的蚂蚁在发间噬咬。 理性尚未得出结论,鱼叉已本能被他向前捅进,黑暗中,只听得一记吃痛的短呼。 “你跟踪我?”叉柄处传来的颤抖,已分不清是来自他绷紧的筋肉,还是他自己狂擂的心跳。 “不。”梁城突然又自己顿住,一瞬之后冷笑一声:“是谁派你来的?” 黑暗中,他捕捉到对方嘴角想上扬的动作,可那弧度还未成型,梁城便用鱼叉猛地往下一压,掌心立刻传来一阵剧烈的、活物般的痉挛。 “还想笑?”厌恶与威胁一起压入梁城掌心的叉柄之中,继续缓缓用力。 “哒。” 大约是血滴落在土地上的声音。 □□的触感就在手下,梁城狠狠眯眼,脑中已经幻想到了极致,但手下却终究没有更近一步:“说!” 喘息声中,梁城顿感到鱼叉一沉。低头一扫,隐约中竟看到一双手,正缓缓握上染血的叉杆,指节曲曲伸伸,竟如藤蔓生长般,沿着冰冷的叉柄缓缓攀援而来,再抬头,撞上的是双毫不畏缩的眼,像含着某种光,但梁城看不懂。 “梁公子,难道还怕我吗?我真的,一无所有了。”气绝到嘶哑的声音像鬼一样,却带着丝坦然绝望的笑。 梁城自然不信,活命对他来说亦是第一要紧。他只决绝地把鱼叉往里、再往里。甚至想,倘若会这么死了,大约也不算自己有意吧…… 手中的鱼叉几乎将那人的腹背都顶到了一起,黑暗里,“哒哒哒哒”的血滴声连成一线。 面前,是一张已憋成了赭红色的脸,额角与眼白都已相继绽出细密的血斑。 “我才不会怕你。但你不要逼我杀了你。”梁城的冷是如冬月大海一般的冷。 但那人却像一团火,竟硬是双手紧握那杆鱼叉往回推着,一口气从这极致的压迫中挤了出来,逼得梁城不得不继续听下去:“我真的无意害您。数月前,于登州岸口,被抓去冲了军,昨日海战,才逃出来,您救我,不信,那我,横竖都是……” 话未说完,鱼叉突然变得极重,男人的上半身一下脱了力似地全都压在了鱼叉之上,也是一个极度贴近、足以让梁城看清对方眼底每一根血丝的距离。 “随口扯句谎就想唬住我?”梁城的手颤抖着:“证据呢?” 他刻意地俯下,眼神细细地描摹过对方,本打算是威慑,可这血与黑,在夜里是一样的。他的眼神倒先移开了。 “更何况,我的父亲可是个罪臣,你如此追随,就不怕我去报官?” “自然可以。”那人咧嘴,又流出一丝鲜血,却又想笑。 “但小人,对大人您也不是全无用处。如果,有什么想做而不能做的事……咳咳,你知道我在说什么….” 梁城忽而顿住了。 而此时对方像是彻底坚持不住了,他的一只手臂从叉柄上垂下,右膝跪倒在地,虚弱与无畏在他的脸上胡乱地混作一团:“反正,乱世里的命都不值钱。早死,早……” 梁城注视着那颗缓缓垂下的头。 长久的,风被黑夜凝滞,扭曲着长长的下巴在两人之间尖啸。 但那握紧柄尖叉的手却一刻也不曾放下,仍旧顶死在那人的腹部之上。 那双眼睛偶尔抬起一只,在黑暗中恳切地回望着他,仿佛在固执地等待某种回应。 但梁城给不了。 许久,目光终于黯了下去。咳嗽声越演越烈,好似进了水的肺部让他越发呼吸艰难。间或显露的一双眼,像深海里盲眼的灯笼鱼一样,大而反光,没有焦点。 渐渐地,那人连带着鱼叉都摇晃起来,梁城也不得不艰难稳住。于他,周边的一切大约都逐渐化为一个个诡谲变形、无法聚焦的黑洞,难以聚焦了。 不多时,整个破屋里已然全是刘野“嗬——嗬——”的尖锐呼吸声,比屋外崖底的浪还大。 梁城注视着他,心跳得麻衣都一隆一隆的,又或许是风吹的。指节蜷缩了一瞬,却又伸展回了原处,但总归是不怎么用力了。 他不肯先投降,就只能任由等待把时间拉出无限长。 许久又许久,说不清到底多长时间,砰咚! 一具□□落了地,一颗心也终于结束了煎熬。 梁城伸出破洞的鞋尖试探着拨弄了一下那人的半边侧脸,确认是晕了,憋闷许久的气才终于彻底地在冷空中化为一股长长的白雾。 把鱼叉靠回墙角,收拢心神,梁城预备继续未完的潮汛记录。可刘野瘫倒的身形横亘于桌前,像一道无法忽略的障碍,拦住了他的去路。 一道难解的题,需要先放一放。 环视一周,梁城弯腰,准备将这人拖到灶膛后的茅草堆上。但指尖刚触及对方的衣领,便猛地缩回。梁城又试探了一下,确认了那隔着一层粗布传来的体温,像一块刚从锻炉里取出又浸过海水的烙铁,又烫又潮气。 梁城直接伸手翻看眼皮,只见他瞳孔已涣散大半;目光扫过双唇,更是干裂翘起。 再不喝水、降温,估计这人就快死了。 其实可以不救的。 梁城站起来,眼角俯视着脚边这具躯体。 犹豫。脚跟一瞬将动,又一瞬未动。 冷漠是一种权力。权力在良知之上煎烤。 最后他还是走去了屋角,打开了一罐被严密封好的瓦罐,从里舀出了一瓢水。水声清冽得刺耳。思量后他又倒回去些许。回到刘野身边。如此一来,他已经怪不了别人了。 半蹲下,虎口微托起他的脖颈,尝试着往他嘴里喂了一点。漫长的等待后,终于看到那人的喉结动了一下。 暂时死不掉了。 梁城的心里说不上更轻松,像有一团粗粝的麻绳缠塞在心口磨得心烦。 环视屋内,他把人拖到了靠门的位置,海风尚不知情地拼命从缝中往屋里鼓,正好形成阵阵凉意,又挡住了些许的风,梁城坐在桌前倒觉得这人也有点方便起来了。 收拢心神,他开始提笔记录。 “十一月初十,阴雨,西北风未减。日入时分:二十九刻线。较昨日高位三十暂退一刻。” “虽水位暂落,然风势未歇,天雨又至,此绝非退潮之兆,反似巨浪深吸之气。” 写到此,梁城从桌案下一叠杂纸中抽出一张,铺于灯下。 纸上是一幅墨线勾勒的盐灶屯村落地图,各处要地一一标记分明:海岸、礁石、旧水寨、洼地、盐田、林家井、樵屋与那棵苦楝树。 此刻,他提笔蘸了朱砂,依据潮汛和父亲留下的河工手记里的算法,在那地图之上,自海岸向内陆,清晰地画出一道虚红的界线,恰将井与树皆圈于其内。 “若此势不减,地下咸锋五日内必抵林家井。井水俱咸,麦种根脉惧腐。” 笔尖在此一顿,当日民变之景竟瞬间恍若重现。 明烛映眼,恰似彼时火光。 良久,梁城才提笔续道: “天灾终至,**亦不远。屯外营垒尽废,若敌踪自陆上来,一马平川,直如熟糜。” 写完最后一笔,他的视线终究不可避免地落在了门口那人的身上。 目光在刘野起伏的胸膛与紧闭的眼睑上停留片刻,最终落回自己方才记录“**”的笔迹上。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冰凉的笔杆。 忽而烛芯噼啪一响,梁城的身体刹那间颤了一瞬。 隔日,刘野再次醒来时,发现自己被绑了。 渔网圈圈缠绕,虽不十分紧,却东扣西结的难以解开。他强撑着环视一圈,梁城并不在屋内。他倒头仰卧在地,嘴角轻笑了一下。 屋外,是再一次的日入时分,梁城刚从礁石群上看完潮汛刻度下来,心头正被那不祥的退潮紧攥着。一抬眼,却见村中火光乱晃,人声鼎沸,并意外地正朝着自家方向移动。 想起家中那人,他脚步下意识地加快了。刚拐上通往小屋的那条窄路,便与一队火把迎面撞上。火光刺眼,映照出官兵不耐烦的脸和村民激动的面容。 人群瞬间炸开锅。 “正好,他回来了。”一个黑瘦的渔民指着梁城喊道。 “官爷,就是他,搜他家!他肯定有淡水。”徐老汉刚没了儿子,此刻眼里全是迁怒的红色血丝,一根磨到亮黑的烟杆挂在腰间,几乎和他黑瘦的腿一般。 “就是,偏我们得病死人,他倒好好的。”另一个水肿到臃肿的妇人,眼光木木得不知直视哪里,嗓子里却冒出惊人的尖声:“要我说,他就是个祸害,说不定这井水变咸就是他搞的鬼,好叫我们都来求他!求他不得,他背地里乐得睡不着觉呢!” 梁城记得她,时日无多了。 “对对对,官爷们赶紧把他抓走,投海祭神,就饶了我们吧,我们那些水都是全家要喝要用的。”好些刚被官爷搜刮走淡水的村民们都一手指着梁城央求着,边缘倒是站着些安静的,有些想附和却受过梁城恩惠,有些则是村里稍微富裕些的人。 梁城宠辱不惊地看着。他明白,自己于这里本就是无根的,如今起了风,第一个被吹走的,自然是他。 而这些喧嚣的喊闹和窗口映出的火光自然吸引了屋内刘野的注意。隐约中只听得一些“官爷”、“祸害”。 难道他报了官来杀自己? 这么冷漠? 刘野紧急又艰难地扭动起来,但这时,梁城的声音断断续续传到了他耳里。 “…..咸…..海水倒灌……水利……” 刘野虽听不清,但对于这些词的敏锐却叫他立即本能地贴地倾听,辨析着他们的对话。 “风暴潮浸了一冬,咸水早被压进地下。眼下退潮只是因为风暴余振还没撞上天文大潮。要活命,得趁现在重修水利、抢修拦潮堰,再挖深沟排掉所积咸水。” 梁城说得认真而急促,但为首的一个官爷却挖了挖耳朵眼,对着指甲吹了口气:“什么玩意?叽里咕噜说什么乱七八糟的呢?” 另一个官兵头子则直接嗤笑一声,粗糙的掌背侮辱性地拍打着梁城的脸颊:“修水利?” “你老子修得人头落地,你还做梦?钱呢?你给我啊?” “就是。”另一个嗤笑一声:“还使唤到我们头上来了?我看你就是自己私藏了淡水,不想交,变着法儿的忽悠我们呢。当真是粪坑里的石头,又臭又硬,滚!” 说着就猛地发力将梁城搡得踉跄倒退,后腰狠狠撞在门板上,发出一声闷响。 梁城忍痛张开双臂死挡在门前。 “还不滚?找打!” 靴尖立刻狠狠踹在他小腿骨最脆弱的地方,钻心的疼让他眼前一黑,几乎跪倒。 人群中有个妇人抱着孩子,下意识地往前挪了半步,嘴唇翕动了一下,最终却还是把话咽了回去,眼神里交织着痛苦和羞愧。 “别打梁医生。”人群中不知谁喊了一句。 “对。他治好了我家娃,他是好人。”那妇人赶紧接了一句,声音颤抖却又透露出几分坚定。 “嘿?”其中一个官兵凶狠回头,直接抓住她的领口猛地搡倒在地:“你个长舌妇活腻了?” 妇人一手撑地,还来不及稳住身体,怀中小儿就已啼哭起来,她又连忙去哄。 “你打她干嘛?”梁城顿时急了。 “要你多事?”那兵官一回头,面上横肉坠晃。往掌心狠啐了口唾沫,解下腰间的鞭子就要抽在梁城身上:“就拿你先开刀。” “砰!” 忽然一块坚硬的土疙瘩从人群后方疾射而出,精准地砸中了他的后脑勺。那官兵 “嗷” 一声痛呼,懵了一瞬才摸着后脑勺黏湿的泥浆反应过来。 “□□娘的,哪个死杂种敢暗算你爷?!” 他四处寻视着吼道。 没人答话。 “谁?站出来!”他怒斥着:“老子今天非得剁了你!”一双红目环视,左手按鞘,右手握把。可此刻只有安静,安静是对权力的蔑视。 像春天的地下,满是复苏的种子、新生的蛆虫,他们蠢蠢欲动,即将掀翻整片土地。 “一群刁民!反了天了。”白光闪过,长刀嗡鸣出鞘。 “跟你们拼了!” 人群里不知是谁发出一声撕心裂肺的嚎叫。积压的怨愤如同堤坝溃决。 瞬间,盲从与被蛊惑的愤怒直接被求生的本能替代。火把、拳头、农具瞬间裹挟着绝望的人群,与官兵的刀鞘棍棒轰然对撞,绞成一团。 “从来都不管我们死活,现在自己没水喝了想起我们来了?我家最后一点水都被你们搜刮走了,难道叫我们等死吗?” “我们死了,你们当官的也别想好过。” “反了天了,你们要造反吗?放肆。来人啊,快来人!打死这些乱民。” “打死他们,打死这群狗官!” 人群的怒吼与谩骂,木棍的闷响与刀剑的嗡鸣,一度盖过了木屋海崖下的巨浪。 突然,一个身影被猛地搡飞出来,整个浑厚的肉背轰然拍在门上。随着一声“咔嚓——砰”的爆响,朽烂的门板应声炸开,木屑纷飞间,只见那官兵龇着大牙,随着四分五裂的门板一同被掼倒在地。 风直灌进屋里,内外景象霎时**相对。 梁城一身冷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