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拯救四海八荒扫厕所》 第1章 阿趣(一) 我是一只蛆。 母亲苍蝇难产,用最后一丝气力将我姊妹兄弟五个生了下来。她尸骨未寒,我的手足们就被农户院子里的鸡啄个干净,躲在枯叶下的我被风吹到附近麦田,死里逃生。 经年日久,我尚未长成苍蝇,仿佛天生就比寻常蛆虫愚钝。死生奔波,逐渐意识到世人待我鄙弃,包括对母亲。 我明白自己丑陋,在脏污粪水边模仿高贵白鹤顾影自怜,能说上话的却只有几只孑孓。她们尚且家传吸血秘法,来日狠狠整治可恶人类。在我们害虫道上此乃替天行道,我巴不得给媎们儿支个生祠。 春去秋来,她们都活不到建成那天。小祠堂像一滩鹧鸪呕吐的鱼糜,泛起苦涩酸臭,沦为农家肥料。 某年三月初八丑时二刻,我决定修仙。 神仙们嘴上说万物有灵众生平等,实则分为三六九等,我辈不入流秽物何以拜随名师四海云游,唯靠己身了悟。我不信邪,天地洪炉,必有因果。 第一招,我辟谷。七七四十九日后,收获虫干,别无他用。我安慰自己:起码已能鱼目混珠,千里外误作冬虫夏草。 第二招,我采药。九九八十一日后,磨成扁平足,一滴黏液都分泌不出来,深夜山洞栖息都可为天下举子指条明路。我安慰自己:瞬洁丝薄干爽不油腻,加倍爱护。 第三招,我碰瓷。特地跟踪仙童到一座有头有脸的府邸,大门口花样摔跤,结果那是昴日星官家。 我无法再安慰自己。这日子活不下去了,身为一只蛆过于努力,不相信这世上还有比我更拼搏的害虫。 穿林打叶间,我挪进一窝土堆。已经很久没吃过一顿饱饭,偌大四海,一无所有。鸟鸣啾啾,蚂蚁携家带口路过,我在雨水冲刷的石头背面看到自己的面容:痴肥蠕动,在地上抹过一团恶心黏液的蛆。 这样丑陋的我,被母亲用生命爱着。那样被世人唾弃的,是我的母亲。 我逼迫自己打起精神,从长计议。要想成仙,首先得有个文凭,先修个什么术法搞个夭魔当当。我跟踪几个仙童进了教育书店,仔细研究最新版教辅。要想成为夭魔,得吸食人类精血——我花了些工夫才明□□血不等于经血,白在茅坑埋伏那么多天。 杀人放火我承认一时难以达成,倒不是道德操守,主要是没本事。最后还是选择修习不需要吸食精血的精怪类,起码食品安全有保障。 我出身低微形态渺小,自带隐身法门,躲躲藏藏偷吃不少丹药,闲来就躲山洞研习《三年飞升五年模拟》。 只有一次,被某个不知法号的道长逮个正着。她盯了一会,没有责备我,反问所求。我坦言胸无大志,只求吃饱喝足闲来无事。 道长轻笑,说万花世界唯清福至艰。我寻思我不争不抢,怎个艰难?道长说:“不争不抢是上位者的权力,下位者不叫不争不抢,叫认命。”我不懂高深道法更没有文化。“那我就认命。” 道长不肯收我为徒,好在到底指条明路,让去云龙山找一位无垢真人。山高路远,我爬了十四年。 无垢真人上下打量我,半晌叹了口气:“捐弃害因,一生向道,的确可贵。你既诚心修仙,我又岂能逆天而行。也罢,放眼四海八荒,如你这般出身卑贱大有人在——虽然到底比你强些,潜心苦修如今位列仙班的也不是没有。可怜你修炼多年,不仅未成正果,连人形都不得造化,真个无头苍蝇。且在我洞府做个童子,从头学起吧。” 五百年沧海桑田,我终于熬成人形,真身亦随灵力增长。酒色财气我目不斜视,错题集锦我谨慎整理。 拜别师傅下山,打算找个差事挣点工分,朝目标一路高歌。众所周知选择大于努力,投简历是个技术活。 这年头无论九重天还是魔界,阎王殿还是锁夭塔,人人都在谈对象,死去活来啃来抱去动不动就让四海八荒陪葬,我得挑个有职业素养的领导。 因此,原则只有铁板一条:谁愿意要我就跟谁。 前次茅坑埋伏结识几个蚰蜒大媎,其中一位给我捎了句话,说妙德元君府溷轩空出个编制,招聘负责人正好是她女婿,可以给我个内定,只需历劫镀个金。 我一听很是满意。从来只听闻某下仙晕倒某帝君让四海八荒陪葬、魔尊劈腿逃婚夭王让四海八荒陪葬,未有某位人物上厕所滑倒让扫厕所的陪葬,这真是桩美差! 我不嫌弃,我没有一丝尊严,我的内心充斥低俗趣味,我的外表象征庸劣审美,只要开介绍信给足薪俸,我愿意给领导擦屁股——用我擦屁股想来亦绝非凡俗之辈。 我,就是四海八荒的下限,我还可以更低。 第2章 阿趣(二) 某皇帝八年,我托生惠阳吴氏。 按照《三年飞升五年模拟》第七章《历劫指南》,吴氏本南国望族,不过我托生这家是打出不知几杆子旁支中的旁支,充其量算书香门第。 母亲姓葛,我同她一样没个正经名字,序齿唤作三丫头。上头两个媎媎,大的已经出嫁,小的后来没了。 父亲身上不好,科考屡屡失利,整日憋小楼叨咕之乎者也,动不动板脸背起俩爪子训人。 我喜欢做人。我喜欢洗过澡澡抱着自己入睡时睫毛划过手心的触感。我喜欢捉迷藏差点被逮住边做鬼脸边逃跑,喜欢冬日午□□院被褥暖烘烘的味道。 我喜欢被母亲紧紧搂在怀里,祖父屋头老猫般呼噜噜蹭着摇扇的白玉手臂,盛夏蝉鸣昏昏欲睡。偶尔玉镯磕在脑门,我一点都舍不得喊疼。 我第一次做人,人的寿命比蛆长好多,久到一度以为永生。牵着母亲手街市行走,她给我买了块糖糕,甜得心口一揪一揪。 仰望这个高大强壮、全知全能而近乎永生的女人,我眼里闪着星星,一遍又一遍讲述自己一天干了什么、画了什么画,忘记一切丑陋与平庸,忘记这块糖糕多么齁心,忘记自己是一只蛆。 如果五百年前没有修仙,如果被鸡吃掉,如果躲藏的那片枯叶被卷入河里,如果没有被生下来,母亲,我是不是就能跟你一起死去。 母亲,如果你发现我是一只蛆,你还会这么爱我吗? 元宵节,母亲死于难产。祖父作主,将我过继给无嗣伯母曹氏。 曹氏也没有正经名字,溜光水滑的头,远看活像水獭。陪嫁的银镯子叮叮当当磨得发黑,吃糖糕像没牙老太太。她对我视如己出,没什么可抱怨的。 十六年八月,陪母亲观潮,避雨龙王庙。养父前日升了通判,说话就要赴任。 我对那地界有些阴影,许是白娘子前车之鉴,总之决定做个十足无赖,坚决忘恩负义,坚决见死不救,甭管书生还是和尚,看见就跑。 入世八载,早已摸清人类世界法则,不能做的事越来越多。我的任务就是扮演一位高雅士女,接受这世上有女人无法突破的疆界。 转眼冲进一对母子,衣着体面。那妇人边拍打衣裙水渍边抱怨天色无常,打发小厮去借伞。见了我们,忙不迭扯幼子起身施礼。 母亲正嫌水土不服,一听对方杭州人氏,岂有放过之理? 不出一个时辰,整个杭州城几户人几亩地什么好吃的好玩的谁家举人老爷纳几房妾谁家祠堂后面逮住俩采花贼谁家三儿子进京赶考跟小阁老八姑夫远方表弟不清白摸了个一清二楚。莫说雨停,太阳下山都毫无察觉。 分别之际二位夫人早姊妹相称,泪眼汪汪十八相送恨不生同衾死同穴回家药死老头厮守白头,我跟那男孩一前一后搀扶还没跨出龙王庙门槛,身后早已传来异口同声笑语:“天意有缘,不如结个亲家吧!” 我一脚没从台阶摔他爹个大马趴。 我们害虫界都没从幼虫开始□□,人类比害虫还黑心。偷瞄那男孩一眼,也就比我大一两岁,我们还是孩子啊! 莫名其妙眼看就要成为婆姑的妇人把他推到我面前:“来,都见见。这是你三妹妹。”母亲也把我往前推:“三丫头,叫人。” 我悟了。此乃情劫,接下来我将与这厮展开爱恨情仇纠缠,一会儿抹泪一会儿盟誓一会儿吐血一会儿上吊,说不定还要互相捅刀子,直到一方把另一方摧残到玉殒香消。 这话本我熟:初次见面,肯定互相看不顺眼大吵一架,指着对方鼻子对天发誓就算世上所有人死绝也绝对不会跟对方成亲,最后迫于宗族压力点头,过门没几天对方昔日情缘回归故土! 男孩作了个揖,“全凭母亲作主。” 不是,哥,你这就答应了? 我悟了。此乃另一种桥段,不愧大户人家的公子,就是见多识广八面玲珑:表面谦谦君子,背后找准机会说服母父解除婚约。 兵者,诡道也,这种打法需要高度配合深度信任,无处不彰显劳动人民的智慧。换作旁人岂能第一时间体悟良苦用心? 幸亏这小子遇见我,没想到我的灵巧聪慧如此引人注目,初次相遇就浑身散发致命魅力,电光火石间就让对方决意结盟。我就知道害虫界御三家美貌和蠕动曼妙身材是媎最不值一提的优点。 我立刻挤眉弄眼向他发送一个心领神会的眼神,郑重其事行了个礼。回到家我该吃吃该喝喝挠肚皮抠鼻孔,等退亲好消息。 直到章家彩礼抬进家门,我都是这么以为的。 第3章 阿趣(三) 章琅这个名字隐隐耳熟,实在想不起何处听过。 邑人皆叹天作之合。章氏诗礼名门,父亲如今为官杭州,结交士绅世族最是紧要,何况两位夫人如此投缘,定对我俩视如己出。 五百年里听过那么多爱恨情仇,只知高嫁要吞针、低嫁要吃屎。许仙当年见蛇都能死过去,要是见到大肉蛆在床上蛄蛹,会咋样呢? 那可就不怪我了,等他两腿一蹬,把财产一卷想干嘛干嘛去。我迫不及待迫害章琅,苍蝇搓手兴奋地睡不着觉,见到他格外开心,离半里地咧个大牙。 两家离得近,婆婆成天喊我去吃饭。章家人倒厚道,主要饭菜挺可口,我的饭量直接拉高厨房用度,扒完自己跟前就抢章琅碗里鸡腿。冬夜婆婆攥我手取暖,章琅堆雪人,大姑小姑猜灯谜讲故事,笑语宵分不辍。 天变传来,众人哭作一团。父亲拔剑刺死母亲,旋即自刎。两位姨娘抱着弟妹并府内仆妇皆投水。 我抱着母亲尸首,感受温热鲜血将亭台楼阁尽数染红,难以理解人类的悲戚。我抚摸她冰冷的翡翠耳坠,下意识以为过不了两日她便会复生。 她蜷缩在我臂弯,小小一只,无声无息,仿佛冻僵的羊羔。在我没意识到的这些年岁,原来她变得这样矮小,这样羸弱,溜光发髻晃眼头面也掩饰不住缕缕银灰。 我想起人们叫她曹夫人,却记不起她叫什么名字,籍贯何处。我对她一无所知,也从未想去了解她。我想起我的母亲,却记不清我的母亲是没有名字的葛氏还是从来不存在名字的苍蝇。 我的母亲又死了。 母亲,我要跟你一起死吗? 管家抽泣着要上来助我,我呵斥道“我如今是章家人,要跟夫君死在一起”,趁乱混了出去。 章府亦是号泣震天,公公和一堆叔父商议组织乡勇起兵抗贼,婆婆张罗收拾要紧财物,跟大姑满屋抄剪子翻缎子:“敢过江咱们就跟他们拼了!大不了上吊!投崖!”小姑叉腰:“投个屁!我才不死,老娘拿大炮轰他爹的!” 我绕到园后避开耳目,钻进书房。章琅面无表情举止从容,拔出长剑,像在磨一块墨或翻一页书。 我一把拽住他,把剑踹到一旁,喘着粗气,泪流满面。他一怔,没说什么。 有人说读圣贤书岂可做软骨头苟且偷生,有人说血溅三尺匹夫之勇于大局百姓何益;有人说放火焚城同归于尽,有人说民乃国本,耽于兵燹生灵涂炭甚于亡国;有人说五德终始天命如此非人力可强,有人说安知新朝不降明君不开科举,只要与我江左士夫共治天下…… 众人说的都是大道,做的都是大事,而我只是坐在角落,双手沾满一个女人的血。 我跟章琅一辈子没干过一件大事。 他不想做官,我不在乎他做不做官;我们没有孩子,也不在乎有没有孩子。他不爱结交,平日也就是呆在书斋,我坐在旁边,也挑几卷书读。我上哪儿去,他也到哪儿去,人家都笑话。 有时他出远门帮人办事,倘经蜀道或什么遭灾州县,我会掉几滴眼泪,他便把我搂进怀里抚背安慰,回来时给我带点新奇玩意和几样爱吃的点心。有一次他给我弄来架千里镜,我向他宣布他不在的这段时间我给自己起了名字:名趣,字眉言。他觉得这名字不错。 下雨天我们赖床,也想不起吃饭,推开窗子踮起脚尖一溜小跑钻回被窝,瞧雨滴淅淅沥沥砸在木沿。每晚睡前他都会给我讲故事,从古至今各式各样,没有一个善终。 我搂着脖子逼他讲关于厕所的故事,为日后天庭工作积累理论基础,于是他讲了晋景公、戚夫人、何媚,我郑重其事教育他一定要尊重扫厕所的人,这是世上最伟大的差事。 每逢春日,取陈酿一坛,我们在书斋前梨花树下起只有两个人的诗社。喝醉我便靠着他,从日升到日落。 七十二年,从未红过脸。我从未现出真身。 寿终正寝元神回归,如愿得到工作。蚰蜒大媎问我劫历得咋样,我回忆了下,做人类女子,当真没有意趣。 第4章 阿趣(四) 我边上班边准备下级仙吏考试,边扫厕所边背书,睡前练习术法。 初试当日同场考生晕了两个吐了三个跑了七个,我顺利成为本考场第一。至于他们为啥出事,自然是我故意现出原型,散发一股充满职业素养的芬芳。 莫说仙界这种高贵场合,就连魔界都没见过蛆修仙。 这些年里,个别同事出于猎奇渴望一睹芳容,我都会格外厚道事先警告做好心理准备。他们总是不以为然,说凡间历劫又不是没见过蛆,我会抱以一个更厚道的笑,告诉他们“我比你想象得大”,奈何他们从来不信,最后总要付出惨痛代价。 蚰蜒女婿说我的职业规划可以适当扩展至魔界,这年头讲究跨行业协作,我的专业方向于多元领域存在较大研究空间。看看人家这羞辱水平,要不能当领导呢。 但他一看就是坐办公室太久不了解基层工作,魔界在近万年政策把控下早已美型遍地,堪称四海八荒情感纠纷走向陪葬的重要发源地。 我当初不是没递过简历,第一轮就卡颜,证件照已是给画师塞钱美化的人形。关键应聘岗位还不是扫厕所而是陪练,特长一栏明明白白写着“扛揍”。 没错,魔君连打我都下不去手。 后来我露出真身去求一个温润闻名的魔君赏个坐骑职位,表演海豹顶碗、模拟撞击实验证明驾驶安全,他说我再靠近半步他就要四海八荒全部陪葬。 我很欣慰,这世上居然还有魔不为爱让四海八荒陪葬;我很感动,从心底萌生一股热切澎湃的责任感:我在这扫厕所岂为一己一身,是为了四海八荒啊! 拿到上级仙吏资格,凡尘旧事早已忘得七七八八。 妙德元君法力高强聪慧绝伦,性情随和厚道,从不拖延克扣,最重要是没有一丝绯闻,大大降低四海八荒陪葬指数,我们私下都说苦修三千年也遇不到如此感人肺腑催人泪下的好领导。我大概一辈子都会在这里扫厕所。 我真的扫了三千年厕所。第三千零一年,妙德元君羽化了。 物生一世,一树之花,同发一枝,俱开一蒂,随风而堕,自有拂帘幌坠于茵席之上,自有关篱墙落于粪溷之侧。螟蛉崇羡世人,肉胎承仰神灵。仙化道修,依托权欲;七情五脏,弗过犬彘。谨运一心,皈身皈命。 妙德元君羽化,府内众仙作鸟兽散,我被调到公共溷轩。一言以蔽之:从扫一小撮神仙屎尿到扫一大堆神仙屎尿,从群众直肠中来,到群众直肠中去。上级仙吏资格证、千年以上工作经验加持,涨一级薪俸。 实不相瞒,我甚至搞不清凡间和现在何处是历劫。熟悉工作环境的首个时辰,新世界大门在眼前缓缓敞开。 一个个仙风道骨衣袂翩跹,却搞出这等魔界都没见过的惨状,连我这刷了三千年厕所的蛆都仰天长叹,不知道的还以为结束第四次神魔大战。 新涨几个子儿何谈薪俸,下班看郎中都不够。工作等于工伤本身,无险无金高纯度高密度流水线精神污染,干擦屎的活,拿吃屎的钱,认要屎的命。 我一直都知道自己窝囊废,出身、法力、外表随便挑一条……也只允许做窝囊废。 很多男仙会故意喊我进去打扫,笑我又丑又肥,或甩动x体激我反应,见我面无表情恼羞成忿推搡。伙计,你那里还没我刚出生时大,却比幼小的我柔软百倍。若千里镜还在,恐怕用那个才能看见。 还有的醉醺醺倚着恭桶揪我衣袖,直视双眼打出臭气熏天酒嗝:“丫头,不管你外表多么坚硬要强……哥知道……里面终究还是柔软……”大哥,我里面是蛆,又大又肥蠕动的蛆。 他们笑,我也笑。他们嘲我,我也自嘲。 这份工作也非全无优点,毕竟公共溷轩堪称三界信息交流中转站,各路情报源源不断灌入脑海,不知不觉已掌握很多神仙的软肋。忙里偷闲,对着神仙谱计算各路神仙陪葬指数。 亏媎吉德恬退不与物校,否则走火入魔也够这群老狗东西喝一壶——我们打工窝囊废最牛的时刻就是边干活边幻想领导跪地求饶。 天君仙寿,各部门出个节目。绯梧仙君把上级仙吏组织起来,劲歌热舞凑趣助兴,主要排练《天庭风光这边好》。本嫌我晦气,奈何凑不成双。 我很开心,特向梨花仙子求了一朵簪在鬓边,结果被骂哗众取宠,踩在脚下。梨花仙子帮我理好发髻,转头送我一株,教我栽在院里,顺便给绯梧仙君施咒:从此千年万岁,每逢梨花开放,必上吐下泻瘙痒生疮。 庆功宴轮到我敬酒,众仙起哄。绯梧仙君让我把民间小调捡首取乐,我决心洗雪前耻一展才华,呵呵作揖:“给各位娘娘各位老爷各位同僚请安,小仙为大家献唱一曲《三十六宫都是春》!” 我被永久禁止参加聚会。 第5章 阿趣(五) 刷恭桶出来,望见百忍神君在公共水池清洗伤口。 这位神君出身微贱,听说跟我有得一拼。早年卖身颂涯魔君府为隶,从其谋反,事败充军,黥刑至今犹在。 魔尊婚礼现场与九重天七殿下私奔,夭王震忿杀上凌霄要让四海八荒陪葬,一度点燃灭世灯。三界大战死伤无数,百忍神君意外被七殿下拉作肉盾扛住全部攻击而被目为奇才,编入殿前侍卫。 昊仪宫下仙为人所害,凶手逍遥法外,玄桢帝君发誓报复社会让四海八荒陪葬,发动十绝暴雷阵,百忍神君被天君拉作肉盾扛住全部攻击而破格提拔。 因此除特殊情况即有谁要四海八荒陪葬,百忍神君日常主要工作就是历劫。不仅历自个儿的,也收钱帮别人历。 具体情况我不清楚,也无缘得见施展法术,总之火烧水淹土掩雷劈斩首下蠹煎炒烹炸……能想到的劫数这位神君都经历过,遍体鳞伤就是不死,眼见熬死四十三位上司,当上头头。 长生不灭百蠹不侵,已经活了太久太久,记不清历了多少次劫。一年三百六十日三百五十九天半在历劫,剩下半天在给达官显贵当肉盾,历得心无波澜,历得面若平湖。 各路神仙提及总是讽佩参半,玩笑说他头掉了也能活,可谓以实际行动证明历劫是个体力活。瞧那血肉模糊,多半历劫归来。 “各洞府灵水供给算入主君薪俸”,这是天君针对仙界节能减排项目发布的最新指示。该政策在我看来完全属于靠谱的反义词,但据说朝会上获得热烈欢迎,各级神仙每日打卡签到领取能量值,月底上交心得体会,定期抽查学习笔记,年终总结评优评先。 仙界就是这样,咒骂着,怨恨着,同时深切崇敬渴求着,明里暗里较劲。 百忍神君作为受伤比率最高的神仙之一,出身和第一学历不符合神君级别分红条件,微薄薪俸岂能负担庞大灵水开销,唯趁午休无人借用公共资源。公共水池灵水质量远低于私人府邸,自然延误愈合。 “这得死多惨哪。”我摇头叹息,自言自语。“凌迟。”他手上动作不停,淡淡回答。我乖乖闭嘴,转身撸起袖子,跪在墙角刷洗尿渍。 又一场朝会后,我扫厕所捡到一卷《天君讲话学习笔记》,翻了两页断定擦屁股是其唯一归宿。吃过饭随手撕一页折苍蝇玩,许久反应过来身后有人。 “我没有用天君讲话擦屁股!”我嗷唠一嗓子窜起来,一个铁血全垒打把笔记丢进粪坑。百忍神君后退一步,别过伤疤纵横的脸:“抱歉,吓到你了。”我满头大汗跪倒在地,喘着粗气连连摆手。 他借过纸苍蝇看了一会儿,“你折得真好。”我怕他跟绯梧仙君告我玩忽职守,赶紧挠头傻笑:“哪里哪里哈哈哈哈哈!您过奖了哈哈哈哈哈哈!其实小仙一向心系天君办实事增进福祉解仙忧坚决紧密团结在绯梧仙君为核心的领导班子周围兢兢业业夙兴夜寐数千年不曾有丝毫懈……” “从前我妻子也很喜欢折这个的。” 这是我唯一一次见他笑。 百忍神君经常来这边清洗伤口,与旁人不同,对我很客气。 某天起不来了,他们说他沉疴难起又遭灵力反噬,形神俱灭。天君和七殿下哭得伤心,极尽哀荣。 第6章 阿趣(六) 小姑送篓白果,我坐院里剥来吃。上了年纪,练几下张口接物腮帮子累得生疼,瘫在摇椅眯觉。 身后响起一声“阿趣”,我“哎”一嗓子睁眼扭头,章琅从书斋窗子探出半个脑袋。我问何事,他说:“没事。” 醒来已误点卯,我鬼哭狼嚎蓬头垢面冲向公共溷轩。最近天君派检查组巡视,被逮住别说薪俸,恐怕扫厕所的活都捞不着了。 这千把年里绯梧仙君一见我就上吐下泻,只得申请调职。诅咒触发点是梨花开放,但梨花仙子见我爱花心切,特意做了只永生花簪送我,自从发现它对绯梧仙君造成永久性伤害,我就大义凛然选择焊死头上。 那厮不敢到宿舍逮我,梨花繁茂已形成死亡场域。据说他家目前贴满符咒,不能听“梨”“花”相关任何字,常夜半惊醒大汗淋漓,上班浑浑噩噩挨领导狠批,没女仙理他。 我暗暗在本上记每个领导的过敏原,挨谁训就往身上堆,反正害虫抗蠹性强。老娘是行走的过敏原。 好死不死撞上检查组领导发火,让我罚站一边,暂且顾不上。我一瞧正中间蜣螂两口子扯着一串孩子,后背还背着几个,对着面前婴儿车哭天抹泪,识趣垂眸。 “我管你蟑螂螳螂屎壳郎,你看看四海八荒哪个上班带孩子?一扯扯一串。你自己看看,婴儿车都超载了,掀开好家伙,四十三个娃!天君讲话第三百四十八章第五页第六行明确指示少生优育,你们都当耳旁风吗?” “两口子大晚上没别的事干是吧,不把规矩放眼里,单位你们家开的是吧,天天上班白吃白拿。”“吃屎的东西!老脸都不要了!这么有本事那就不要来了,回家接着生去吧!” 我从没孩子,无法共情当事者的悲伤羞耻,也难以理解众同僚的尴尬。我厌恶检查组的态度,却并不反对其主张。 从前同邑女子相约赏雪,回程时总远远望见章琅提灯等在路口。挥别朋友牵手回家,留下一串深浅脚印。 我们从没想过追求一个孩子,从没想过没有孩子生活是不完整的、情分是不坚固的,反而觉得有彼此足矣,甚至不希望第三个人出现在这个家里,就算这个人是我们的孩子。 上头说不让多生是慈悲,我竟觉得有道理。灵兽仙宠何其珍稀,蜣螂这等益虫繁殖无休也落得家计艰难,更何况我等。仆隶的孩子还是仆隶,除了软肋什么都不会得到。问过无数遍为什么,才会知道世界无边,多得是没有道理的道理。 我看着埋低脑袋羞臊搓手的蜣螂大媎,想起苍蝇母亲,害虫拼死生下的,重复悲惨低贱的命运。这一刻我甚至觉得天君比想象中圣明。六入合分,根尘起灭,不让生,才给了生的机会。 看领导忿火中烧头毛翘起,我噗嗤笑出声,罚没半年薪俸。 通过埋伏,我最终锁定深夜随地大小便的是司命星君座下某男仙,那星君因与广阳帝后是好友而在帝君跟前颇得脸,手下招摇过市仗势欺人不是一两天。 我向来忍气吞声,长此以往工作量越来越大,累得浑身散架不说,还因玩忽职守挨骂扣钱。 实在咽不下这口气,是夜抓了个现行。 那男仙面子挂不住,竟不知廉耻企图拿钱收买,我自然不依! 他提出把我调到星君府五星级溷轩,我让他立刻签字画押拉钩上吊。 跟他回家站床头盯着一宿没阖眼,生怕不认账。他上厕所让我回避,我说你都有脸在外头抬腿就撒,指不定卖过多少沟子上去的,装什么,媎见过的屎尿比你吃过的多。 如果说上几千年班学到了什么,那就是没脸没皮就不会被道德绑架。天亮办事处一开门我就拉他去办手续。 司命星君经手的爱恨情仇繁复多样,陪葬指数极高,我避之不及,奈何薪俸翻倍,就算再笨,一顿饱还是顿顿饱我分得清。 看一个神仙厉不厉害、有没有钱,关键在于府邸溷轩建设。星君府溷轩不愧五星级,玉宇琼楼飞阁流丹,特邀东海专家设计全自动冲水系统,恭桶自带清洁烘干等功能,兔绒变温坐垫、花香厕纸,宝镜还能播放乐舞、远程会议,真正做到一流如厕体验。 这儿本不缺人,多塞我一个平摊下来轻松许多,仔细盘算也对府里吃空饷的了然于心。 扫厕所领域我已属大前辈,具有丰富工作经验,又有上级仙吏资格证(这份工作其实不需要这么高的学历,当时天庭考证热,跟风了一把),奈何在这儿没关系,迟迟得不到晋升。 某天会议结束,众仙捻须叹气走进男厕,我在墙角涮拖把,听见他们隔板聊天。为首老仙乃河图神龟远房玄孙(姑且叫他龟孙吧),长吁短叹提到“四海八荒陪葬”。我一激灵,蹑手蹑脚趴上门板。 原来最近一个名不见经传的悫德魔君不知受了啥刺激,宣告报复社会,倒没杀上九重天,反而为祸人间。 他一不大开杀戒,二没爱恨情仇,就喜欢把人类推进粪坑,并把画面做成集锦传给天族。古往今来从未出现如此大批量的粪坑淹溺事故,已爆发极其重大负面舆论。 单纯把人推进粪坑也就罢了,最头痛的是这位魔君所修习的法术是时空系的,边随意穿越时空边随机推人进粪坑,游走于历史长河。这边一推,那边被害者命数就变,引发蝴蝶效应,命簿乱了套了。 三界各部门接连加了两百年班,尚来不及阻止。天君在会议上明确指示厕神紫娘娘和司命星君重点关注尽快解决。 天君哪是仁爱苍生,分明担忧悫德魔君玩腻了杀上九重天。强逆天命必遭灵力反噬,万一他破罐破摔拉四海八荒陪葬咋办? 紫娘娘跟司命星君主持专案组工作,经过持续追踪,目前掌握几个魔君折腾过的时空点(也就是茅坑)具体坐标,设置穿梭门和安保系统,听说要先把名单上比较紧要、对当时重大事件走向有一定影响力的人类捞上来。 众仙叫苦连连互相推诿,肠应激腹泻者大有人在,我也跟着咋舌摇头。 可不是嘛,这种吃力不讨好的差事,谁摊上谁倒血楣!这得多背啊,干这活! 次日一早,紫娘娘座下率果仙君叫我过去,递来腰牌:“那谁,就你了。”我看看左边,看看右边。 我吗? 第7章 一狐之腋(一) 迷迷糊糊醒来,四肢铁石千钧难以动弹,半天勉强喘上口气。 隐约听见衣袍窸窣,似乎什么东西拖在地上。熟悉的血腥腐臭扑面而来,与母亲被杀当日一般无二。 身旁躺着个人,手臂环我腰上还同我十指相扣。“章琅?”睁开眼睛,一具陌生死尸面对面来了个鼻尖热吻。 我嗷唠一嗓子推开尸体,一头磕上木板,眼冒金星头晕脑热爬起。 好不容易摆脱耳鸣,撞见门槛外一个人拖着另一具尸体,凶神恶煞向这边投来一记眼刀。尚不清楚发生了什么,但直觉确定一定以及肯定下一秒就小命不保。 生死攸关之际记起自己好歹是个仙吏,掐诀闪过距脑门不到一寸的板斧,死死抱住香案。没来及松半口气,被一脚踹翻在地,对方魁梧威猛擒拿干脆利落,眼看就要扼断咽喉。 活了数千年一次架没干过,更在工作中学会逆来顺受,从不敢与任何人爆发冲突,对那随地大小便的男仙已属极限。就算作为仙吏,资格证考过了,却没任何实战经验,完全不懂随机应变,法术不知具体运用,一紧张害怕忘光了。 我在脑中飞快搜索攻击力最强招数,朝她双眼狂喷强刺激性洗洁精——这是刷洗最顽固屎尿渍才会用到的。 不得不说这厮真不简单,双眼剧痛视觉障碍情况下居然依旧全面压制我,青筋暴起睚眦欲裂,活像咬死猎物的大鼍。若真是**凡胎,可谓人类体能与意志的极限。 不把我弄死她绝不干休,哪怕同归于尽。 对了!攻击力最强应该是那个! 我扭动屁股大喊一声“变”,现出原形。 我惊魂未定坐一旁看她熟练分尸。 一炷香前通过现出原形扭转战局保全性命,得以亮出尊贵身份:南极长生大帝座下司命星君特派仙使。使用翻译术法确保沟通无误。严格说我的直系领导是厕神紫娘娘,但出门在外咱也得镀镀金蹭当红神仙热度,凡人尤其这等凶恶之徒才能信服。 她不信。 我说我直系领导是厕神紫娘娘,专业对口,熟练掌握清洁术法百三十式,虽不能帮你毁尸,起码可以灭迹。她半信半疑。 于是我先坐一旁等她分尸,然后帮她灭迹。顺便一提,她不需要清洁,给我的任务就是把尸体们一把火烧了。 没错,尸体“们”,外头广场还躺着千八百口。 我如坐针毡,瞧她剥皮抽筋剔骨拆肉轻松如酒楼大厨,仿佛接下来就要下锅焯水煮面条,感叹专业人做专业事。 “……这些都是媎一个人的成果吗?工作量有点大呀呵呵呵……”我搓手陪笑。她颔首,用下巴指了下棺椁方向。 我慢悠悠挪到刚才醒来的这具豪华棺椁前,结合香案牌位,主人是晟朝皇帝,具体庙号谥号还没拟,所以不确定是哪位皇帝。 按照临行前培训笔记,孟氏建魏,世居海境,终为木氏南下所灭。木氏建夏,太宗以女尊一统**。夏享国六百七十七年,为娄氏所灭。娄氏建晟,退居北方,数世而亡。其后诸国崛起逐鹿中原,靖、梁两大势力率先称帝以争正朔,小国林立……得往后倒腾千百年才到我历劫那时候。 里头只有一具尸体,就是一开始亲密接触那位,穿着打扮无疑皇帝本人,定睛一瞧还是个年轻小伙,三十出头,绝对称得上高大俊美。这身材线条,隔着厚重衣袍都能看出常年有氧运动,这翅根练的,乌鸦羽翼一般紧致。 美人早逝总令人格外惋惜,我们这种再受虐惨死旁人也不在乎,不管神仙还是凡人。 与其它尸体不同,肉眼看不出任何伤痕,我画了个低级天目符,透过殓服看到胸口一处骇人血洞。 剜心而死。 第8章 一狐之腋(二) 我大为震撼。倒不因死法,而是他最贴身那件……亵衣? 不,甚至无法称之为衣服,短小到肚脐漏在外头不说,袖子长短不一,**处两个洞(是rt需要透气还是怎样),左右绣了两个什么玩意儿,一个秤砣?一个夜壶? 我连连感叹现在年轻人啊不这晟朝年轻人审美真是行走在时尚前沿,看不懂的一律叫作艺术。 等等,我这才发现自己穿着跟他一模一样的殓服。 “怎么穿成这样?衣服呢?对了,千里啊不千机镜!千机镜哪去了!腰牌!背包呢……” 我急得团团转快哭出来,身后传来懒洋洋的声音:“什么衣服,奇形怪状,比抹布还破。” 奇形怪状?在这位腹泻套装面前你叫我的衣服“奇形怪状”? “那是我最好的衣服,攒了很久才舍得过年做身新的……我们那朝的衣服,款式跟你们当然不一样……包里网兜、水桶、捞杆、刷子、皂角都是工作用的法器,没法报销。还有我的花簪……算了,别的不提,可以把镜子还我吗?”我弱弱生气,蚊子哼哼反驳。 她让我自己去百宝箱翻,我嘴上嘟囔抱怨,乖乖顺从。 没过多久她拍拍屁股起身,裤腿两侧抹了把血,大概知道指望不上我,亲自一路泼油。 回到棺椁前伸手把皇帝扶起摆正,衣冠整理妥当,静立片刻。 我扭头瞧她,说不出那脸上是何表情——文人墨客或许可以,我在凡间读的那些书早就在数千年刷洗厕所的岁月里遗忘得一干二净。 人要学习只能不事生产,一旦上班,知识会立刻还给老师。 我以为她会待他如其它尸骨,她的动作却异常温柔;我以为她默哀,她又突然揍他一拳仰天大笑活该,吓得我差点尿百宝箱里。 她力大如牛,独自合拢棺椁,拔出嵌进木板三寸的斧头,过来整理百宝箱。“等等行吗?还没找到……”“出宫再说。” 我们更衣盥面,她肩扛宝箱手提头颅,背包塞着三四只血淋淋胳膊大腿、几包肉馅,推倒灯台,领我从帐后密道出宫。 密道门关闭那一刻,她透过门缝看了那棺椁最后一眼,头也不回离开了。 我不懂,终究要烧为何特意分尸还留几条胳膊腿、剁肉馅?后来真相大白:这几位是媎的仇人,她要特别圈出碎尸万段,把碎块寄给家属。至于肉馅,自然是包成包子请街坊邻里品尝胜利果实。 密道一直通向城外,她重担在肩健步如飞,我两手空空饿狗哈气。 众所周知蛆行动速度并不快,虽会飞行术法,但媎这样我敢独自飞走吗?她就像那种薅鸟特快的老猫子,一巴掌你一脸血。 含泪恳求下她允许休息片刻,卸包袱四仰八叉躺倒,没过一会儿胸膛起伏呼噜响起。 这都能睡着,媎心理素质在下拜服! 我别开脸不去注意那些碎块,哆哆嗦嗦窝在角落闭目养神。 四方死寂一团漆黑,尸块环绕腥臭弥漫,越呆越惊悚,我小心翼翼戳了戳她,“那个……媎……醒醒吧……”她哼一声醒来,挠挠肚子打了个嗝。 本该请教尊姓大名,但我想对这样的凶恶之徒知道的越少越好,江湖诨号不可随意告人,便堆起谄媚笑容:“媎,有件事小仙不得不请教一二……” 她“嗯”了一声,我小心翼翼组织语言,“您见多识广,最近有没有见过掉进茅坑的人哪?”她一无所知,奇怪我干嘛问这个,我解释最近有个人故意推人进去,她啐了一口:“天底下还有他爹这么缺德的狗杂种!” 这是让我喜欢上她的一句话。 她撸起袖子继续赶路,向我保证一旦抓住那个狗杂种必定剁碎□□□□穿绳吊在城墙。我对天祈求悫德魔君快快撞上。 她比我想象得热心肠,一路上我大倒苦水,把天庭受的委屈添油加醋和盘托出。 她说我哪都好就是脾气太软,换她就端一锅滚烫糖浆泼绯梧仙君头上,把那些随地大小便的、嘲笑羞辱的按进开水拔毛,用烙红铁签从my扎进去把两个男仙串一起,逼他们吃自己拉的屎,最后做成人彘。我瑟瑟发抖,但脑中幻想一二还是很爽快的。 她自报家门,毫不介意我知晓身世。她叫阿狐,祖籍昌州连遭兵燹,家徒四壁人饥相食,父亲典妻鬻子,她跟着人牙子到方州,在一个老商人家为仆。主人死后远赴奂州山村,伐竹采笋为生。嫁给同村屠户,没两年守寡。 战事频发流离失所,所幸跟先夫学了屠宰手艺,慢慢在这儿支了摊子。因是女人又手艺好抢了生意,同行招呼道上兄弟三天两头找事,干架是家常便饭。 “妹子我告诉你,做人不能太老实,否则到哪都被欺负。这世上坏人太多了!” 我叹其一路走来艰难曲折,深以为然:“可不是嘛,唉,我们女人家太不容易了!这不能做那不能做,一个人在这世上打拼,无依无靠的……” “你没杀过人吧。” 她冷不丁打断,我点头,刚想问什么意思就瞧见出口微光。拨开荒草,接应马车早等在那里。皇城沦陷火海,天际亮如白昼。 上马车她一拍脑门,想起之前给我换衣服把背包丢在落脚废弃茶棚了,镜子可能在那儿。我千恩万谢道别,按照指示吭哧吭哧御风飞过山头折回都城,好不容易找到茶棚,收获**裸的羞辱。 这世上坏人确实多。 第9章 一狐之腋(三) 我窝在茶棚凑合一夜,次日一早预备启程找寻千机镜。伸了个懒腰愣在原地,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揉了又揉。 昨夜深陷火海的皇城居然完好无损。 我马不停蹄赶回密道出口,原路返回殡宫,模仿阿狐手法操作机关开门。棺椁方向传来衣袍窸窣,还有……还有一些声响。 那声响我非常熟悉,顿时两颊涨红,蹑手蹑脚躲到帐后。偷窥的确丧德行,但总得搞清楚到底怎么回事。不看不知道,一看快要活活吓晕。 那死掉的皇帝正趴在棺椁里,对、对一具尸体行苟且之事! 我耳畔轰隆,下意识捂紧嘴巴,下一秒被掐住脖子按倒在地。 又来! 我手脚并用拼死挣扎,对方力道丝毫不逊阿狐,反应速度甚至还要快一倍。没关系,别害怕,我有斗争经验。心中大哭倒楣,无奈梅开二度现出原形。 我蠕动巨大身躯穿梭宫廷,黏腻汁液将广场尸山血海勾了个芡。我不跑不行,后头那狗皇帝提槊追杀我,还他爹裸奔!你砍我也就算了,请你先把衣服穿上好吗! 严格讲他不算裸奔,上身套着那腹泻套装,但下半身完全随风飘扬,如果这种绝对而超然的放飞自我也不能称为裸奔,那我实在无话可说。 当前情形是一只大蛆嚎叫着“你不要过来啊”被一个露出rt的男人提槊追着跑。 我亮出仙使身份,这回连天君如来观世音都扯上了,不信;晓之以理动之以情倾倒苦水,不信;画饼满足任何心愿,享不尽荣华富贵长生不老万国来朝,不信。我涕泪横流破罐破摔:“是阿狐让我来的!”他停下了脚步。 等他情绪稍微平复,我换回人形扶墙喘气,非礼勿视:“您先消消气,小仙对天起誓,什么都没看见,什么都没看见哈……若有第三人知晓,必天打雷劈!” 我深吸一口气,指了指尸山,“呃,说出来您可能不信,但请您一定要听我说完。这个,是这样的,昨夜阿狐跟我在殡宫处理这——”他二话不说,提槊又追杀我二里地。 一个时辰后我拖着虫干倒在棺椁边吐白沫,感叹小年轻体力超群,终于明白为何话没说完被再次追杀,因为里头这具尸体就是阿狐。 我虽恼她,见昨天还活蹦乱跳威猛雌壮的人今天静静躺在那里,忆及她的过往,不由哀叹,为她整理衣装。 这套殓服与昨日的我和皇帝一模一样,难道把我打扮成那样不是模仿皇帝,而是模仿她自己?区区屠户怎么会跟皇帝扯上关系?就算他们……皇帝再宠爱她,那也以宫妃待遇啊,顶多给皇后规格,怎会以皇帝规格下葬?难道是我做梦?难道昨天的她是鬼?皇帝又怎么死而复生?文武百官怎么还躺在外头,火海怎么凭空消失了? 皇帝似乎通过审视确定我认识她,默许我的凭吊,我甚至直觉这凭吊提升了他内心对我的好感度。“行了,别为她伤心了,”他咧嘴不悲反笑,“她活该。” 哥,昨天媎也是这么说你的。 我恳求他穿件衣服不要继续刑天舞干戚,待其系好袍带,正襟危坐详细讲解来龙去脉。 “事情就是这样,我身为仙使肩负拯救四海八荒重任,必须找到并救出掉进茅坑的人,矫正历史。我从穿梭门跨入时空点来到这里,但法器千机镜丢了,阿狐又换了我的衣物。她生而复死,陛下死而复生,皇城明明陷入火海,又完好无损。我猜这是悫德魔君的法术,时空已然紊乱,不知明天又会变成什么样。说不定阿狐也死而复生了呢!” 皇帝眉舒眼笑,我料想马屁拍到了心尖上,小心翼翼向他讨枚便宜行事的信物,明天随机应变。我拍着胸脯信誓旦旦:小仙愿为牛马走,毕竟法术傍身,一旦那魔君现身,就算陛下不在,也定拼死护住阿狐。 “你杀过几个人?”上来就问这么敏感的**,我颤颤巍巍:“仙者泽被苍生,不杀生。”他嗤之以鼻:“没杀过人的女人不值得信任。” 年轻人,怎样精彩纷呈的生活方式让你得出这个结论?难道她杀——媎确实干得出来。 “你们神仙是谁都爱还是有选择的?”我回自然博爱众生。 “胡扯。”他大笑,“生死攸关你都没使出什么厉害招数,顶多变成大蛆逃跑,可见只是个低级小仙,多半真身就是蛆。寺观不见供奉,过街人人喊打,没什么法力还被派到这里跟打不过的凡人干架,明显就是被上司推出来顶锅。天庭的日子也不好过吧?那些神仙连你这小仙都不爱,又怎么可能爱凡人?何况我们这种渣滓。” 小伙子,你的敏锐让老身心碎,自我定位也颇为清晰。我半含讥讽地安慰何必如此妄自菲薄,他自豪扬起脑袋:“我患有神医会诊的疯病。” 看出来了。望闻问切只用望就确诊了。 他趴在棺椁边把玩阿狐小指,眼珠滴溜溜盯着她黝黑的脸。半晌,拽起她的手掌捧在自己脸颊,“……凉。”我不说话。 他哈了口气搓搓她手:“当个魔君真不错,让四海八荒陪葬听着很有意思——”这可不兴想啊!我赶紧转移各种话题打消修魔道之心。 话说回来,文武百官都遭屠杀,不正是另一种程度上的四海八荒陪葬吗?这俩难道真是修魔道的奇才…… 听闻魔族有种复生术,生死人肉白骨,难道悫德魔君见皇帝大开杀戒很有乐子,顺手把他复活? 皇帝许我退下,跨出门槛又叫住:“你知道结局吧?”我点头,“但天机不可泄露,否则就会乱套。”他沉吟片刻,笑道:“那你告诉我一件事总行吧,娄敏后世评价如何?” 瞧瞧,真是诡计多端,旁敲侧击打探身后名。 “这个说来无防。”我回忆培训笔记,“娄敏总体上还是可以的,虽患有家传疯病私德有亏,但为政有道,死后也是美谥 ‘庄’。自幼被叔父娄衍目为储君,封为河间王,后杀其篡位……” 我意识到什么,没有再说下去,皇帝笑容更甚。 第10章 一狐之腋(四) 我随便找了间卧房休息,不敢离皇帝太近,也不便离阿狐太远,以免有什么突发事件。 筋疲力尽浑身散架,脚底已然磨出水泡,蜷在床上越想越难受,不由落下泪来。 本就一没用小仙,一只又臭又丑大肥蛆,老老实实扫厕所糊口就行了,什么都不懂,什么都不会。现在把我派这儿,成天担惊受怕不说,关键不知道怎么办,没人帮帮我,连法器也丢了。 不想上班,不想干活,想躺在家里什么都不做睡上一整天,想好好歇一会儿,哪怕回去机械地刷洗茅坑。不想动脑子,不想应付这些可怕的人…… 我为了天下苍生来到这里,可天下苍生心里何曾有过我。以为修仙能摆脱痛苦找到心灵归宿,结果成了更漫长的痛苦。以为忍忍就过去了,结果吃得苦中苦伺候人上人。 为什么没有想象中厌烦恐惧皇帝和阿狐,因为在天庭扫了他爹几千年厕所,还没这两天被这俩疯子凡人正眼瞧得多。 活着也好修仙也罢,就像一片汪洋,人人都想上岸,游上岸就好了。一辈子都在奋力上岸,可岸在哪里?上去了,还会有别的岸。 不知上辈子造了什么孽,要一直受老天责罚,苦已经够苦了,更苦的是没盼头。活着没盼头,死也懒得死。 我无法想别的,工作一想就恶心,母亲和章琅一想就鼻酸,师傅无垢真人不知是否在世,悫德魔君连个屁股毛都没摸着,掉粪坑那家伙也不知身在何方,说不定刚刚我还亲手扭曲了历史…… 我好讨厌自己,怎么这么笨这么傻,文武双废凡人尚且不及,被神仙踢皮球被凡人当猴耍,里外不是人,吃一堑再吃一堑永远不长记性。我一无所有一事无成,手足无措孤立无援,是三界**四海八荒最大废物,害虫都以我为耻。 从前我老想“怎么办”,什么事都问“怎么办”。娘,怎么办?师傅,怎么办?章琅,怎么办?领导,这事您怎么安排? 天庭斗转星移,日复一日刷洗茅坑,我对“失去”毫无实感,对“变化”不知所措。喷射洗洁精,擦拭污垢,打水冲洗,点头哈腰逆来顺受,手上老茧越来越厚,脑子却无时无刻不放空。 几位母亲生我抚我育我,仁至义尽;师傅有教无类,对一只蛆和其他雅致的修士一视同仁,从未刁难;领导虽然慊弃我,仗着那豆丁大权力作威作福,但只要唾面自干把该干的活干完,钱还是照发的。 至于章琅,真真古往今来没见过那么好的夫君,疼我爱我护着我,珍惜我到骨子里,没对我说过一句重话,没做过一件我不喜欢的事,什么都包办,处处照顾我,白发苍苍走路颤颤巍巍还要牵着我的手,告诉我跟我在一起的这一生还是觉得太短。 他死的时候我远没有现在这么伤心,他怕我难过,恨自己没法继续陪我,还开玩笑说这是他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善终。 因为知道被爱是什么滋味,所以数千年过去谁都比不上他。有时我甚至天真地幻想,就算投胎转世认不出我,他的心也会把他带回我的身边。 其实我是幸运的,在象牙塔里活了那么久,但正因如此,心性不够成熟。 我好想章琅,好想母亲,好想师傅,甚至开始怀念绯梧仙君、率果仙君和随地大小便那个男仙。 那是我熟悉、可控的环境,几点打卡、几点下班、几点买菜做饭,哪怕挨骂、加班、扣薪俸,起码是安全的。那些男仙一骂我,我就想他们的py在颤抖,一开一合,然后偷乐。 孤掌难鸣独木难支,活了数千岁,今时今日赫然发现:要靠自己了。从此以后都只能靠自己了。 我想到阿狐。阿狐是什么心情呢?从小挨饿受冻,被亲生父亲卖掉,被人牙子当物件明码标价,在异乡点头哈腰跪地伺候陌生老头,说不定也要扫厕所。 起早贪黑山林劳作,一千次一万次挥舞砍刀,扛竹子、挖笋,手指血肉模糊,脚底水泡流脓。从头学习屠宰,举起刀刃捅向活生生眼珠滴溜溜盯着自己哀求的牲口,溅得浑身鲜血,强忍干呕将手伸进它们的身体掏出内脏,剥皮拆骨。 丈夫死了,白手起家支起的摊子三天两头被流氓砸,棍棒、刀刃、拳脚,一群壮汉对着一个女人家…… 阿狐,这些年你是怎么过来的?你是怎么从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孩子成长为那样一个威武勇敢的大人?你是怎么从泪流满面手足无措到坦然自若仰天大笑? 阿狐让我想起小姑章雁,她跟我一样是家里的三丫头,性情却恰好相反,从小调皮捣蛋,大伙都说她没个姑娘样,但我跟章琅都很疼她,也不觉得有什么。婆婆抱怨天抱怨地愁她嫁不出去,她也全然不将儿女私情放于心上。 她协助公公和叔父们组建义勇队,敌军攻城时跟王佥事之女身披铠甲,带领愿意上阵的妇孺守城。 我忘了王小姐的名字,记得她长于军营,从小随父学习兵法,臂力过人能开强弓,什么最新款火炮把玩一炷香就能上手,真刀真枪杀过人,还赤手空拳打死老大一只虎,在军中颇具威信,男人们都信服,尊称一声“王将军”。 比起小姑,阿狐可能更像她,只是一个更沉稳,一个更泼辣。公公说王佥事常在酒桌炫耀,说虽有八个儿子却不及她一个,若是女孩家也能当将军,他定要举荐给圣上。 小姑跟王小姐最要好,常跟我们讲她的英勇事迹,婆婆几番晕眩阿弥陀佛,叫她别在饭桌上大呼小叫喊打喊杀。婆婆和姑母们说王小姐那是将门之后,家教有所不同倒也罢了,毕竟人家父亲都没说什么,我们书香门第可学不得。 公公说既然她俩如此交好,不如结个亲家,把她许给王家。小姑宁死不嫁,还放话说什么树挪死人挪活,女人四海为家,哪里能吃饱能活命能建功立业,就迁徙到哪、定居在哪,不能吃饱不能活命闯不出一片天地,哪怕只是腻了,就换一处从头再来。 蛆脑就那么小,一次只能塞下一件事,生锈数千年难得运转一次,我很快累晕过去。再醒来已入夜,我折回殡宫等待午夜情形变化,却看到娄衍的尸体。 他躺在阿狐怀里,胸口的血染红她的殓服,那颗曾经剧烈跳动的温热心脏攥在她冰冷的掌心。 我瘫坐在地放声大哭。不仅为这两个疯子,还恨自己这么笨,现在才发现时间是倒着走的。 第11章 一狐之腋(五) 嚎哭一场,扭头见香案放着些什么。凑近一瞧,是国玺、虎符和亲笔传位遗诏。 生命最后他也不愿相信一个莫名其妙自称仙使的陌生人,却给了这只发誓用生命保护阿狐的蛆一缕生机。 这道遗诏上只写了一件事,将皇位传于令狐箨。 我恍然大悟。她才没打算逃跑,从来没有。她要去集结娄衍留给她的兵马,杀娄敏登基。 不对。按照正常走向,娄敏杀叔篡位,后世没有任何关于阿狐的记载,很可能在修史过程中遭篡改,说明娄敏成功登基。阿狐可能死亡,可能逃走,可能起兵也可能最终没起兵。 我告知娄衍娄敏会杀叔篡位和娄衍殉情,这两件事本身就扭曲了历史,时空系法术最大特点就是牵一发而动全身,一个节点分裂多种可能。 悫德魔君就像线面,看似一绺放进锅里,他那些狗屁倒灶会自动飞速繁殖。 时间是倒着走的,所以我不知道时空多次扭曲后未来会发生什么。阿狐一定会复活吗?她一定会起兵吗?娄敏是生是死? 我刚才不在场,娄衍从我口中得知归宿可能先下手为强传暗卫去杀了娄敏再殉情,也可能认命直接殉情,阿狐可能复活杀了娄敏也可能没斗过他,他也可能以另外的、与历史不同的死法提前死掉,比如吃果子噎死、被其他仇家捅死。 最终可能阿狐登基,可能娄敏登基,可能两人都死了陷入战乱导致亡国。一切都成了未知数,一切都乱套了! 我仰天长啸,脑中一团浆糊。我算明白了,等我形神俱灭那天,不要四海八荒,就要他爹悫德给老娘陪葬。 自抱自泣安慰好一会儿,不管了,干脆破罐破摔彻底躺平,随它去吧。拿几个狗屁钱啊,干天君都解决不了的破事,从业几千年没今儿一天骂的脏话多。把我这出了名的软脾气逼成这样,这个班是蛆上的吗? 反正娄衍也死了死了就死了呗,娄敏死就死去吧,反正都不是什么好人,媎给我直接登基,悫德一现身就薅下来拿铁烙子烙! 不知为何,丹田突然燃起一股愤忿,似乎咽不下这口气,又似乎想证明什么。从没有这种感觉,真身膨胀马上就要冲破人形,额头冒烟手足充血,鼻腔钻出一阵轰鸣。 数千年我以为自己踏实做事,原来都是无用功,就算久违活动筋骨转动脑袋也根本不是什么“思考”,不过出于懒惰敷衍,想尽办法拖延逃避。 为了抢一口腐食,为了扰烦仇敌,苍蝇虽弱小可以振翅轰鸣反复俯冲,蛆虫尚且趁其不备钻进鼻孔故意蹭屁股,我有手有脚能幻化人形居然束手无策,对一个破坏安稳生活的缺德货忍气吞声,原地蹦跶无能狂忿。 正因我懦弱忍让,领导才会压迫我,同僚才会排挤我,众仙才会轻蔑我;正因我敷衍逃避,才数千年修不出个所以然,不能了悟。现在人家都骑到头上了,难道还要虫干一躺任他践踏? 风里来雨里去,多么卑贱的出身啊,我一路走到今天。四海八荒有几只蛆修仙?又有哪只蛆能做到幻化人形? 所有人都瞧不起我,所有人都欺负我,我也联合别人一起欺负自己。我恨自己、怨自己,却忘了自己的出身比那些忮忌欣羡的神仙低多少,忘了自己比他们付出多少倍心力才能够其脚背。 我一无所有微贱至极,却能活到数千岁,还考过第一名拿下资格证,到了天庭甚至司命星君府上班,跟那些出身高贵法术高强的神仙同一部门。 天君和那些高高在上的领导对悫德魔君这窟窿一筹莫展,就算被推出来顶缸,此时此刻是我站在这里,是我为了天下苍生不远万里而来,是我与陌生凡人周旋、跌跌撞撞从头学起。 不是厉害神明,不是高贵上仙,是我阿趣,一只蛆,站在这里摸索四海八荒都解决不了的困境。 没人对我抱希望,谁也不会指望我解决,这恰恰意味着我不必背负任何枷锁。做不到又如何?本来就不配、不该由我做到的,数千年工作毫无意义,回去不一定有奖赏,估计还有甩来的惩罚。 那我要是做到了呢? 没人给我脸,那我要脸干嘛?亲人朋友都死绝了,我在天地间茕茕孑立,没有房贷没有坐骑贷没有娃,有什么软肋和把柄?没人在乎我的命,我要不要它有什么关系? 大不了开除,厕所也不给扫了,不干就不干,饿死就饿死;大不了形神俱灭,灭就灭,老娘活够了。人家阿狐一样出身微末,流离失所一无所有,不也靠着一腔孤勇在乱世中活下来? 人活一口气,既然所有人都觉得我做什么都是错、什么都做不到,那我就什么都能做。 别把老实蛆逼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