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理寺卿的宠妻日常》 第1章 汴河浮尸 五月初二那天,天灰蒙蒙的,后来晨光熹微,雾气未散之时,远远瞧着汴河像裹着绸纱的玉带子,一路向北蜿蜒。 那里每日清晨都会聚上好些平头百姓,买些平日里见不到的物什。 船才停靠,岸边尖叫声四起。附近的浣女渔夫闻声赶来,瞧见了里头的浮尸,呕吐不止。 有些胆子小的更是急着往家跑,明荔刚买过朝食正巧拉住邻居小荷问。 “发生什么事了?” 小荷是明荔的邻居,以前同她一道在花坊做东家的,后来小荷的母亲病了,她便只留在家中照顾母亲。 “快走吧,明荔,汴河边又死人了。” 发现浮尸的人很快惊动了衙门里的人,仵作衙役一行人火速赶到此处。 衙役们先是将尸体打捞上来,接着找来一张担架,一些白布,将此处围好。 明荔攥着油纸包的手猛地收紧,里头的糖蒸酥酪险些洒出来。 “又?” 小荷的声音发紧,“上个月不是才捞过一个,说是走夜路失足的货郎?” 小荷慌忙拽着她往巷子里退,指尖冰凉,“谁知道是不是真失足!你没听街坊说,前儿个西市卖胭脂的柳娘子,晚上关铺子后就没回家,她男人寻了两夜都没踪影,” 明荔下意识回头,正看见仵作蹲在担架旁,伸手掀开了白布的一角。雾气虽重,却也能看清那露出来的袖口,是块半旧的藕荷色细布,针脚歪歪扭扭的,倒和柳娘子常穿的那件襦裙有些像。她心口一沉,刚要再看,就被小荷拉了过去,“别瞧,晦气!你忘了花坊老掌柜说的?这种事看多了,要沾不干净的东西!” 两人正往巷深处躲,忽然听见身后有人喊‘让让’。回头一看,是两个挑着药箱的郎中,额上渗着汗,脚步匆匆往汴河方向去。 其中一个路过时,药箱的盖子没扣紧,掉出一小包晒干的艾草,明荔眼尖,还瞥见药箱最底层,压着张写满字的纸,上头‘急报’。 “这是要去验尸?”小荷瞧着她们的背影,“按理说仵作验尸就够了,怎么还叫了郎中?” 明荔没说话,只盯着那包落在地上的艾草。是啊,验尸要艾草做什么?正琢磨着,远处汴河边又起了一阵骚动,这次夹杂着衙役的呵斥声,还有女人断断续续的哭声,顺着河风飘过来,缠在雾里,听得人骨头缝都发凉。 锣鼓声再次响起,衙役开道,抬着尸体往县衙走。 隔着重重人影,明荔的目光落在了对街一清冷出尘的面容上。 ‘好帅’ 还以为是错觉,明荔总觉得那人也在瞧着自己,可后来那人真的朝自己的方向走了过来。 “我还以为你弃了我是有更好的去处了,没想到也是落魄至此。”温和清润的声音竟说的是这般奚落人的话。 明荔有些无措,带着雾气的黑瞳跌进他的眼睛里。 她自然不认识这人,打从熬夜猝死穿过来到现在,也就认识身边的侍女和街坊邻居。 “拜见谢大人。” 侍女宁儿向他恭恭敬敬的行礼。 明荔也随着恭身行礼。 谢知津见她如此惊讶的表情,懒散抬眉,“明姑娘不会以为我是为了你才来此处的吧。” “?说话这么呛,有仇吗?”明荔揪着自己的袖口,迟迟不说话。 她心知肚明,他们之间的事不是三言两语就能说清的,若多纠缠恐怕会引起她的猜忌,且此刻她想知晓死的人究竟是不是柳雪柳娘子。 “既如此便不打搅谢大人雅兴了,告辞。” 她垂首行礼,刚起身,一道清凌凌的男声响起,“你作什么走那么快?” 那是齐放,齐小王爷,同谢知津是多年好友。 “明—荔?” 他会心笑笑,“我说你怎么这般猴急,原来是遇见了,老情人?!” 老情人?明荔心下一惊,原主吃这么好的? 齐放说话一向不拘一格,谢知津也都知晓从不会放在心上。 “这是小王爷。”宁儿在一旁小声提醒。 “小王爷安好。” 明荔恭恭敬敬的行礼。 “行了别客套了,你知不知道大理寺怎么走,我和谢知津找不到方向了,还麻烦明郡主给咱们指个路。” 明荔的母亲是怀安公主,父亲是宁安侯,及笄那年便被封了郡主赐号宝安。后来怀安病逝,明荔便出宫独居。 她偷瞥了眼谢知津,还是那副桀骜冷峻的样子。 “好,我带你们过去。” 路上,明荔听他们讨论起方才女尸的事。 “随之,你觉着那女子是投河还是……” 谢知津其实心里是有想法的,不过未曾勘验过尸体,也没办法太早下定论。 随之,随之,名字也好听。 她心里正念叨,谢知津故同她搭话,“宝安郡主觉着呢?” “若只是失足,不该惊动两位郎中。”她抬眼望向谢知津,指尖无意识摩挲着油纸包的褶皱,雾气在她睫上凝了层薄露。“方才掉出的艾草,寻常验尸用不上,倒像是用掩盖什么气味的。” “还有那袖口。”明荔声音压得低,怕被路过的行人听去,“柳娘子左手有旧伤,绣活时针脚总往左边歪,方才白布下露的那截藕荷色袖子,针脚歪得和她的一模一样。” 齐放挑了挑眉,凑过来道:“郡主倒是细心,连卖胭脂的针脚都记得?” 明荔低声解释:“前月我去柳娘子铺子里买吃食,见她左手缠着纱布,绣帕子慢了些,她自己笑说针脚歪得没法看,我便多留意了两眼。” 从积英巷右拐在走约一盏茶的功夫便至大理寺,刚一入门,大雨便倾泻而下。 这几日的天气总是这样,反复无常。 侍女宁儿赶忙为明荔撑伞。 谢知津回头看她,雨丝已打湿了她的发梢,“那为何方才在河边不与衙役说?” 她垂眸盯着自己泛白的指尖,“无凭无据的话,说了只会被当作疯言疯语,反倒惹来麻烦。”话音刚落,齐放已大步流星地往里头走,还不忘回头喊:“你们俩别磨蹭了!大理寺少卿还在等着呢!” 谢知津没再追问,只率先迈步踏入雨幕。明荔犹豫了片刻也随着跟了过去。 “下官见过小王爷。” 大理寺少卿林怀州恭敬行礼,瞧见谢知津两人后,齐放便向他介绍,“这位便是谢知津,新到任的大理寺卿,以后还劳烦林少卿照顾。” 齐放在鱼龙混杂的地方混迹多年,他不像谢知津,不会说什么漂亮话。以前仗着是太子少师别人都尊他敬他,可如今被贬至大理寺,少不了会有人给他脸色。 林怀州赔了笑脸,“小王爷不说,下官也明白。” 早在他们客套之前,谢知津的眼神便落到了桌上的卷宗上。 刚才发生的案子,这么快便有了定论,一定有鬼。 侧目之迹,他发现明荔也在看着那张墨迹未干的卷宗。 四年未曾见过,如今谢知津也只敢在无人在意的时候多瞧她几眼,等到那边客套声音渐次低了下去,谢知津才不舍转头。 “不知林少卿方才看的是何案件的卷宗?” 林怀州是聪明人,从接到谢知津调任消息的那一刻起,他便知道有朝一日,谢知津一定会重得重用。因此,他必要牢牢抓住这颗高枝,争取借力得道。 “回大人话,正是今日刚发生的汴河女尸案。” 林怀州极有眼色地将卷宗递到谢知津跟前,“请大人过目。” 卷宗是县衙师爷起草的,最终以失足落水结案。 谢知津瞧后随手将卷宗递给明荔。 死者柳雪,明荔瞧到这几个字的时候,心都碎了,明明前些天她们还在一起说笑,好好的大活人就这么没了。 谢知津抬眸,看了眼明荔随后道,“还劳烦林少卿往县衙走一趟,告知知县此案移交大理寺审理。” 林怀州点了点头,立刻动身前往县衙。 齐小王爷懒散的靠在方椅上打量着身前这两位璧人,明明当初爱的死去活来,如今见了面却谁也不肯服软,难办。 “不知宝安郡主可认识这位柳娘子,可否带我们去这柳娘子的住处瞧瞧?” 齐放撇撇嘴,心里腹诽,‘叫什么郡主,真是……’ 外头的雨愈来愈大,两人打江南来,还没有个落脚处。像查案这种事,齐放是不拿手的,不过像找个住宿的地方这种小事他还是能办明白的。 “那你们先去查案,我要去寻个落脚处,否则我和随之晚上只能睡街上了。” “……”她不想同谢知津独处,不过脑子转了好久也没想出挽留的借口,罢了,想来也不会出什么大事,尽量不多说话就好了。 齐放走后,明荔才装作若无其事迟迟开口,“谢大人请随我来。” 从大理寺到柳雪家要走好一段路,雨幕将天地织成一张灰蒙蒙的网,明荔撑着柄旧油纸伞走在前头,伞骨有些歪斜,雨水顺着伞沿溜进她的衣领,带来一阵微凉。 谢知津跟在她旁边,墨色官袍被雨丝打湿,贴在挺拔的背脊上,却依旧掩不住那份清贵桀骜。 她总觉得,旁边人的目光似乎经常落在自己身上。 可微微偏头之时,见谢知津撑伞而行,步子不疾不徐,浑身都透着矜贵之气。 “有事?” 明荔被他问得有些无搓,慌忙别过头,“没事。” 她像一只缩头乌龟一样,畏畏缩缩的躲在自己的壳里,不敢出声。 “你不该向我解释一下三年前的事吗?” 明荔脚步一顿,身体僵直,不敢看他。 三年前,也是五月初二,是他们的大喜之日。 但明荔偷偷跑了,把谢知津一个人丢在了婚宴上,让他成了全京州的笑柄。 那时人人都说,谁会喜欢这样一个纨绔子弟呢?更何况那人是金尊玉贵的郡主。 后来,谢知津心一横,参加科举连中三元,成了名慑京州的谢太师的那天,明荔又突然出现,可这次她竟成了太子殿下的未婚妻。 当夜他便向陛下请辞,自愿赴大理寺为官,不在为太子师。 求收藏啦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章 汴河浮尸 第2章 借宿 明荔也不知道跟他解释什么……现在只等着晚上回去的时候问问侍女宁儿原主跟谢知津的关系。 “大人不是早就知道了,又何必来问我?” 谢知津生生给气笑了,倔劲上来了,随口而出,“也对,我一个纨绔,怎么能配得上咱们金尊玉贵的宝安郡主。” 他虽心里藏着火气,可只要明荔否认一句,给他个笑脸,那她抛弃自己的事,谢知津便真的不会再追问。 可明荔没有,“谢大人知道便好。” 行至西市街角,明荔指着前头一方匾额,笑道,“这便是柳娘子的家了,柳娘子的夫君是在坊里杀猪的,大概每日戌时才会回来。再往前走几步便有个茶坊,谢大人可在处休息,待他夫君回来,大人在入内茶验也不迟。” “天色已晚,我还有事,谢大人自便。” 说罢,明荔便头也不回的往前头巷子里走。 “还不出来?” 躲在暗处的齐放正兀自琢磨怎么撮合他们,听到谢知津的喊声后,不自觉地打了个寒颤。 他随着谢知津的目光一道瞧去,直至那片单薄的背影消失在雨幕中。 “你什么时候觉察到的?”齐放抿了抿唇。 早在他们二人从大理寺出来后,谢知津便知晓有人一直再跟着他们,起先还以为是县衙的人,后来路过胭脂摊时,从那处的镜子里瞧到了齐放腰间的玉佩,这才没有发作。 “你落脚处找的怎么样了?” 齐放转头瞧他,“说到落脚处我们恐怕还要麻烦宝安,方才我让人问了附近的几家客栈,掌柜的都说今日客房都已经满了,让我去别处寻。若是天黑之前再找不到,恐怕我们要在郡主家借宿一晚了。” 谢知津面色微变,扯了扯嘴角,“我就不信,这偌大的京州,还找不出个住所。” 瞧他甚笃,齐放憋了好久才把笑咽回去。 方才闲来无事他一早便让人往各处客栈去给了店家几块银艇,只要他谢知津一来,便告诉他今日无房。 “方才,郡主同你说什么了?” 谢知津按照明荔的话坐到不远处的茶摊中,“她说让我在这等,等柳娘子的夫君回来,咱们再进去查问。” 两人是喝不惯此处的粗茶的,只要了些清水,以供解渴。 柳娘子的夫君是亥时一刻回来的,那男人身宽体胖,但看上去力气大的很。满脸的胡茬,三角眼,看着是个不好惹的。 “请问此处可是柳雪柳娘子的家?”谢知津有礼一问。 不过那屠户起先没有给他们好脸色,拿着屠刀,堵在门口,反问,“你们,有什么事?” “我是大理寺卿,今日是为了柳娘子坠河一事而来。” 听了此话,屠户才彻底放松警惕。 “县衙那边不都已经结案了,你们还来干什么?” 谢知津道,“我们只是例行公事。” 瞧着雨愈来愈大,屠户虽是个粗人,但也是有礼数的,既不是来找麻烦的,更何况来的还是官家的人,便没必要把人都挡在外头。 “进来说罢。” 他将人请进来,切了盘猪头肉,又从地窖里拿了坛好酒来款待他们。 屠户先是给他们倒酒,随后喝了一大碗解渴,“你们想问什么?” “也没什么,就是想问一下柳娘子昨夜去了何处?平时有没有什么仇家?” 李屠户没好气的笑了笑,又喝了碗酒,“仇家没有,奸夫倒是有。” 妻子死了,身为丈夫不伤心就算了,连灵堂都未设,真是闻所未闻。起先谢知津还好奇,听他如此说心里倒也了然。 齐放学着李屠户的样子喝了一大碗酒,又敬了他一杯,随后才问,“柳娘子可有什么闺中密友?” 像李屠户这样不解风情的粗人,家里娘子有个知心人也是正常,总不能苦守这一辈子,多无趣。 可李屠户平日里也很少同柳雪打交道,两个人也是说不到一起去的,所以也很少过问柳雪的事,就连她在外头有人这样的腌臜事,他也是偶然听别人提起。 “她是个性格脾气极好的人,除了不检点以外,这街坊邻里的都同她处的来。我白日里不在家,晚上也都是这个时辰才回来。对她的事也是知之甚少。” 谢知津和齐放意识到从他嘴里也问不出什么,又客套几句,喝了两口酒便离开了。 临行前,李屠户才透露说,“我同柳雪已经和离了,以后有关她的事,你们便不要再来寻我了!”说罢,他将门重重的关上。 夜里的雨下的比白日还大,风雨交加之下,两人的油纸伞险些被风吹破。 找了半个城的客栈,齐放实在是走不动了,“我说咱们就在明荔家借宿一晚又能怎么样?” 谢知津不听,一个劲的走寻找客栈。 “我是不行了,我要去明荔那借宿了,你自己找罢。” 雨势过大,齐放的身上,靴子里都沾了水,走起路来十分难受。 随后谢知津又问了一家客栈,店家瞧见了齐放,也是按照约定告知他已无房可住。 “咱们只是去借宿,又不代表什么。你何苦为难自己。” 谢知津站在客栈的屋檐下,试图将袖袍拧干,随后又抬眸瞧了瞧这天,淡然开喽,“罢了,既然你想,那我便陪你一道去。” ‘呵……’ 明明就是自己想去。 到明府门口的时候已经很晚了,门房上的人听到有响动便上前询问,听说来人是齐小王爷,赶忙入内回禀。 正侍候明荔的丫鬟宁儿问,“郡主若是不想见,不如奴婢替郡主将他们打发了吧。” 她刚听完宁儿讲完原主同谢知津的故事,也觉着原主有些对不起这男人。 “让人把春喜厅打扫出来给他们住吧,再让下人送上姜茶给他们暖身。” 将茶水喝完后,明荔坐在妆台前,拿了笔墨,在纸上画出了柳雪娘子今日所穿绣鞋的花样。 “郡主在画什么?”宁儿在一旁不解问。 “柳娘子死的时候穿的那双鞋啊。”明荔用画笔抵着下颔,“你觉不觉得这鞋有什么问题?” 她瞧着自己画下的略微不全的图案,只偶然见过一眼,具体的纹样实在是有些记不太清。 “我看啊,您是思虑过度。”宁儿端了一碗牛乳给她,“这是厨房才做的,还热着您吃了快些安置罢。” 明荔吃过半的时候,宁儿已经将绣床铺好。 “他们都安置好了?” 宁儿打小就跟着明荔了,她心里想的,宁儿基本都能猜出个差不多,“您是想问谢大人呢,还是小王爷呢?” 明荔握着玉勺的手一顿,指尖蹭过白瓷碗边缘,半晌才低声道:“谁都好。”话落又补充了句,“毕竟是借宿的客人,总不能怠慢了”。 宁儿瞧着她耳尖悄悄泛红,忍着笑应了声,“都安置妥当了。”又接着说:“谢大人方才在廊下站了好一会儿,盯着您这院的方向,还是齐小王爷拉着他才回春喜厅的。” 明荔垂眸搅了搅碗里剩下的牛乳,没接话,心里却像被投入了颗小石子,漾着涟漪。 …… 次日一早谢知津便独自离开了明府,本该叫着齐放一道走的,可他实在是太累,洗漱过后又睡了过去,眼下已过了用朝食的时辰。 他出门,瞧着明荔在园子里浇花,便坐在旁边的石凳上,装模作样的感慨,“这苦命的随之啊,明明感染了风寒,却还急着去查案子,若是病倒了可怎么办啊。” “你这么担心他,你怎么不去看他。” 齐放被噎个半死。 轻咳两声,继续说,“你明知道,随之此行是为你而来,偏你还要继续装作一副不近人情的样子。” “什么叫装作不近人情。”明荔继续修剪花枝,“我本来就不近人情。” 齐放笑眯眯地看着明荔,“别人不知道,不过我的好妹妹,咱们两个从小一起长大,虽说你后来出宫别居,可你的脾性我再清楚不过。” “我虽不知道你当年为何弃了随之,不过我能看的出来,你们心中还是有彼此的。” 明荔深吸一口气,“怎么,柳娘子的案子查完了?你竟有闲情逸致打趣我?” “当然……”齐放尴尬笑笑,“没有啦!你知道的,随之查案抓人的能力可以,就是这验尸,不太行……” “大理寺不是有仵作吗?” “据我了解那个仵作年近八十,拿着验尸刀手都抖个不停。” 明荔的外祖母原来是名冠京州的仵作,不过后来嫁给了老侯爷,这门手艺也被搁下了。然明荔少时有幸养在外祖母膝下,所以这门手艺也学了些。 “那便使些银子,去别处请个仵作来。” 他见明荔忙完,揩了额角的汗,便斟了茶递过来,“随之初来大理寺,用别的仵作他定然不会放心。所以,还请妹妹助咱们一臂之力。” 这茶来的及时,缓解了明荔的口干。 验尸,她这个法医专业的学生应该还是在行的,不过也只才学了一年半,万一出了什么事,这个责任…… 不会要,砍头吧! 算了,她还是惜命的。 “我学艺不精,帮不了小王爷,还是另请高明吧。” 齐放眉头微皱,原以为没了法子,后来明府下人来报后,大理寺的几个人把谢知津用担架抬了进来。 听来人说,谢知津晨起来时便有些不舒服,刚进验尸房吐了几回便晕了过去。 济慈堂的大夫说,谢知津昨夜是受了风寒,又急火攻心,吃上几副药好好将养就无大事。 明荔垂着手立在石阶上,满心疲累。 罢了,反正也是要查查原主父母的案子的,正好也是无从查起,不如先去大理寺找找卷宗,碰碰运气。 第3章 绣花鞋 小院外头,有个熟悉的身影在守着。 那是个约摸二十几许的年轻人,身上一身束袖玄色衣衫,腰间挂着一柄长剑,周身都是杀气。 见齐放出来,那人先行礼,“见过小王爷。” 然后有些不情愿的向明荔行礼,“见过郡主,车已备好了,请。” 他是谢知津的贴身护卫,莫以新从小同谢知津一道长大,后来明荔同谢知津相知后,莫以新便被派到她身边,护她周全。 …… 明荔提着她那口深褐色桃木工具箱,步履沉稳地走在最前面。 验尸房前,将木箱搁在石台上,从中取出一套深色的仵作服,穿戴好后,又拿出一块浸过药醋的深色面巾,盖住口鼻,只留下那双沉静如潭的眸子。 她将一瓶药丸递给齐放和莫以新,“这是苏合香丸,将它含在舌下,进去后你们会舒服些。” 两人虽不明所以,却也照做。 入内后,明荔走到屋子的角落,用火折子点燃了上头已备好的苍术和皂角,阴冷潮湿的气息,带着些尸体腐烂的气味扑面而来。厅内光线晦暗不明,墙壁上挂着的几盏油灯将人影拉的忽长忽短。 闻这味道,尸体约摸着也死了有两日以上了,怪不得那那郎中要熏艾草来掩盖气味。 “记。”她开口,声音清凌凌的,配合上这验尸房阴森森的环境,给齐放吓了一个激灵。 他拍拍胸口,长舒了口气,随后顺着明荔眼神的方向,从箱子里掏出笔墨。 “死者柳雪,年约二八。尸体表面无任何痕迹,生前应未受过虐待等事。尸斑呈案紫色,分布于背腰等未受压处,指压稍退为坠积期,尸体应入水十二时辰左右口鼻,周围未见蕈状泡沫。” 随后,明荔又从木箱中取出一根银针,置于口内,半盏茶后取出。 “未见中毒痕迹。” 齐放按她所说一直记录。 “没有明显伤痕,也没中毒,那她是怎么死的?” 莫以新抱着剑处在验尸台前,正对着柳雪的脖颈处,“没有明显伤痕,不代表没有伤痕。” “没错,皮下有细微,呈紫红色的出血点,手臂内侧有几处浅淡抵抗伤,应该是被人扼住脖颈,然后被丢入河中。” 说罢,明荔将自己的验尸工具收拾好。 “好了,我的工作做完了。剩下的便是你们大理寺的事了。” “就完了?”齐放憋了好久的气,若不是那苏合香丸,他恐怕真是要像谢知津吐个半死。 “嗯,完了。” 齐放没想过会这么快,临走时,又向她讨要苏合香丸,“你那个药丸在给我们点呗,” 她把那一小瓶都留给了两人。 “我让莫以新送你回去。” 对于莫以新,明荔是怕的,听宁儿说这个人神秘莫测,甚至可能比谢知津还要可怕。 若是让他知晓自己的打算,他必会报给谢知津。 “不用了,柳娘子的案子还没结果,你这里也需要人手,就让他陪你查案吧。” 说到查案,齐放想起了那位大理寺少卿。 “嗯?林少卿呢?怎么是我来查?” 莫以新微微浮起一丝微笑,“在明府照顾大人呢。说是因为自己的失职才至大人如此,想将功折罪。” 她走的极快,本想着将人甩开去案牍库的,可昨夜新雨后,大理寺内的几个水缸里存了好些水,那里头映出了莫以新的影子,彼时,他正在屋顶坐着,光明正大的监视自己。 罢了,也不急于这一时。 明荔只装作没瞧见他,大步流星的出门, 近几月寿安坊里的酱香芒果风靡的很,也不知这坊的主人究竟是谁,制的小食大多都合明荔的口味。 她想顺路买了一些回去,又瞧见有卖软酪的便叫店家也包了一份。 明荔觉着,生病的人应该都会喜欢吃些甜的,这样应该会好的快些罢。 回到家中时,侍女宁儿迎上来,将谢知津已经醒过来的事报与她。 本想着若是谢知津午时还不醒,她便要让人拿着腰牌去宫里请太医来看,哪成想,他没这个福分,过不了太医的眼。 “咱们去瞧瞧他吧。” 至春喜厅时,碰巧听见里头的人在说话,明荔怕打扰二人的思路,便在外头石阶上坐了一会。 “鞋是新鞋,磨损极微。且死者脚形与鞋并不完全吻合,穿上行走必不舒适。脚踝的摩擦伤也印证了这一点。”谢知津将绣鞋递到林怀州面前,“而且这鞋的用料,绣工都是极好的,柳雪家境也不是很好,应当买不起这样一双鞋。” “原来是这样。”明荔恍然大悟,起初她还以为就像刑侦剧里那样,红绣鞋,配阴婚用的。 她继续听着下文。 “还有她指甲缝中的朱砂。”谢知津从怀里掏出一个用三角状的牛皮纸包,递给林怀州,“辰州出产的朱砂,连同所附白石矿床,大者重七八斤,价格为十万钱即一百贯,小者值五六十贯。而柳雪家里并不富裕,她弄朱砂做什么。” 林怀州点了点头,谢知津的想法同他不谋而合。 “林少卿,稍待,劳您往城中各绣坊问问,看看近一段时间有谁定做了这类绣鞋。” “属下明白。”林怀州领命出门时,正巧看见坐在石阶前的明荔,“还要多谢女郎收留我们少卿。” 林怀州是个清官,不说家徒四壁,也的确是留不下一位贵人。 “少卿言重了。” 两人互相至礼告辞后,明荔转身进了屋。 她将软酪搁在桌上,在外间随意寻了个位置坐下,提起了案情,“我方才去验尸了,柳雪她是被勒死的,尸体上没有中毒的痕迹。至于你说的朱砂,我猜应该是她在挣扎时,抓到了什么东西,不小心留在指甲里的。” 谢知津脸色惨白,轻咳一声后,有气无力的说,“多谢你。” “我买了软酪,喝了药,吃一些甜的会好一些。” “你还是在乎我的。” ‘……’ 原主真的是在乎她的,可现在这具身体里换人了啊! 明荔调整了好久才能装成无事的样子瞧他,“如今出了命案,你是大理寺卿查案该是第一位,莫要为着别的事乱了心神。” 无论她如何说,谢知津心里总是高兴的,至少在她心里还有自己的一席之地。 “我知道了,多谢。” 她走以后,谢知津捧着明荔买的软酪看了好久,嘴角楞是没压下去过。 后来还是莫以新回来复命的时候,他神色才渐渐清明。 “大人,属下今日跟着郡主至大理寺,郡主验尸以后没有先行离开,属下看她的样子,好像是想找什么东西。” “找东西?”谢知津捏了一口软酪放入口中。 真甜。 “你要吃些吗?” 他捧着盘子询问莫以新,待莫以新犹豫伸出手以后,谢知津又把软酪搁了回去,“算了想你也不爱吃甜食,吃些茶水罢。” 莫以新,“……” 林怀州从明府出来后,便直奔东街一家绣坊。坊主同林怀州有情,但碍于身份,林怀州迟迟未表明心意,娶她过门。 坊主春鸢是打江南来的,十分温柔,那双眸子总是亮亮的,像一潭春水。 春鸢请他到后厅稍歇,遣人送了茶来。 “还请你帮忙看看这双绣鞋。” 春鸢瞧了半晌,指尖虚点着绣鞋的鞋底边缘,“大人请看,这纳底的线脚,针距均匀细密,用的是反绱法,使得鞋底边缘利落,不易藏污纳垢。这种手艺,并非普通绣坊便能制出的。” “此等精细做法,京州城内,不会超过五家。”春鸢语气笃定,“尤其是这鞋跟处的收针,带一个极细微的回旋,应该是绣娘习惯,大人也可以从此处入手。” 林怀州眸光一闪,当即便问:“可否请鸢娘同我一道前去查问,我是个粗人,于针线活计,实在不通。” 春鸢温婉一笑,“愿为大人效力。” 按照坊内绣坊位置顺序,两人先去的是彩云轩。此处毗邻繁华街区,绣品以色彩艳丽,花样新颖著称。掌柜是位二十余岁的妇人,妆容精致,见到林怀州拿着的绣鞋,眼前一亮,先是惊于此鞋的绣工,但仔细端详了片刻,却是摇头:“娘子这鞋做工是极好的,尤其是这金线劈得细,绣得密,像是南边的工艺。不过,不是我家的东西。我们彩云轩的鞋,鞋头花样喜欢用堆绫,没这么素净。” 林怀州不动声色:“素净?” “是啊,”掌柜指着鞋面的缠枝莲,“您看,就金线一种,连个配色都没有,虽说精巧,但不够富丽。定这鞋的客人,要么是真心喜欢这清雅,要么就是不想太扎眼。”她顿了顿,压低声音,“不过这料子,这金线,可都不是便宜货。” “那您可知晓有谁家是绣娘是这种针法吗?”春鸢问道。 这妇人皱了皱眉,“这妾身还真不知道,不过您可以去锦绣坊问问,那有位老师傅,在京数十年了,应该会知晓。” “多谢您了。” 两人拜别后,按照店家指示往锦绣坊去。 接待的是位老师傅,戴着单片眼镜,看了半晌,摩挲着鞋底,沉吟道:“这手艺看着眼熟。走线力道也足,像是城西玲珑阁老何的手笔。他那人,轴得很,就爱用他那套老法子,鞋底收针爱打个旋儿,说是结实。别人都学不来,也不屑学。” “玲珑阁?”林怀州记下了这个名字。 “对,就在西榆林巷口,铺面不大。”老师傅补充道,“不过,老何前年就回老家养老去了,现在是他徒弟在打理。手艺嘛差了点意思,但也勉强过得去。” “多谢您了。” 出了锦绣坊的门,林怀州立刻亲信将春鸢护送回去,摊上人命官司的人难免行为偏激,若是带着春鸢行事会不大方便。 西榆林巷不如城东繁华,透着股市井的烟火气。玲珑阁的铺面果然不大,陈设也有些旧,但却收拾得干干净净。柜台后站着个三十岁左右的男子,面相憨厚,正低头打着算盘。 见有客人进来,他连忙迎上:“这位娘子,想看点什么?我们这儿鞋袜、绣品都有” 林怀州没有多言,直接打开青布包袱,露出了那只红绣鞋。 那掌柜一看这鞋,脸色微微一变,眼神也透着慌乱,话也磕巴起来:“这,这鞋你们从何处得来?” “掌柜的认得此鞋?”林怀州目光平静地看着他。 “不,不认得。”掌柜连忙摆手,眼神却不由自主地往内间瞟了一眼,“我们这小店,哪做得出这么好的鞋” 林怀州将他的反应尽收眼底,也不逼问,只将绣鞋翻转,指着鞋底那独特的收针处,慢条斯理地说:“贵店的何老师傅,当年这手回旋收针的绝活,京州可是独一份。这鞋,纵然不是掌柜的你亲手所做,但这底子,这收针的习惯,总归是玲珑阁的没错吧?” 掌柜的额角渗出了细密的汗珠,嘴唇嗫嚅着,说不出话来。 就在这时,内间的门帘被掀开,一个穿着还算华贵的人从里头出来,似乎正要告辞。他看到柜台上的红绣鞋时也是一愣,随即对掌柜的使了个眼色,匆匆离去。 林怀州瞥了那管家背影一眼,心中疑窦更深。他不再绕圈子,从怀中取出大理寺的腰牌,往柜台上一放,声音不高,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大理寺查案。这双鞋牵扯一条人命。掌柜的,你若知情不报,便是同罪。” 木质腰牌上大理寺三个篆字,如同烧红的烙铁,烫得那掌柜浑身一颤,脸色瞬间煞白。他腿一软,差点瘫坐在地,带着哭腔道:“官,官人饶命!小的说,小的都说!” 他扶着柜台,喘了好几口粗气,才颤巍巍地道:“这鞋是,是约莫半月前,一位姑娘来定的。说是给她家小姐定做的。要求很是苛刻,尺寸一分不能差,还指定要用最好的杭缎和赤金线。小的看她们出价大方,就,就接了这活。” “姑娘?长什么样?可知道是哪家的?”林怀州追问。 “她没说。”掌柜的回忆着,“那姑娘年纪不大,十六七岁的样子,圆脸,眼睛挺大,说话有点口音。” “尺寸呢?你这里可有留存?”林怀州捕捉到关键。 “有有有!”掌柜的如同抓到救命稻草,连忙从柜台下翻出一个旧本子,飞快地翻找着,“在这儿!您看,脚长五寸一分,这尺寸,算是偏小的了。” “那姑娘,可曾留下姓名?”林怀州紧盯着掌柜。 掌柜的苦着脸摇头:“没有,真的没有。那姑娘口风紧得很,只催着要快,多给银钱都行。我也问过,鞋做成了送到何处,她说她自会遣人来取。” 林怀州瞧着掌柜的样子也不像说话,他仔细收好那张记录尺寸的纸,又询问了那丫鬟更详细的体貌特征和口音特点。 正准备离开时,手下周蔚从门外快步走入,低声道:“大人,方才从内间出去那人,我们跟了一段,看他进了王记绸缎庄的后门。” 王记绸缎庄?林怀州眼神一凝。 第4章 朱砂 脚长五寸一分,同柳雪平日里所穿的鞋子大小的确不同。 林怀州将绣鞋以及王氏绸缎庄的事告知谢知津。 “鞋不是她的”谢知津指尖轻叩桌面,发出规律的轻响,眼神锐利如鹰,“那为何要在她死后给她穿上?” 这点,他们都想不通。 “把那丫鬟的画像绘出来后带给玲珑阁的店家确认,随后再发海捕公文,务必要将其找到。还有派几个人去王记门口盯着,看看有没有可疑的人出入。” 谢知津揉了揉太阳穴,将方才午后明荔送进来的汤药一饮而尽,“你还没用饭吧。”他从怀里掏出一块银艇递给林怀州,“拿着吧,去外头吃些好的,吃饱了才有力气干活。” 林怀州起先还瞧着他的脸色犹豫,别是上司对自己的考验。 “吃饭的银子属下还是有的。” “让你拿着就拿着,你带着手下的弟兄们一块去!” 林怀州半知半解:大人这是要拉拢下臣? 他忙应下,“属下一定不负大人所托。” 用午饭后,明荔也没闲着。趁着时辰还早回了宫中,找太医暑平日里信得过的医官瞧了瞧朱砂。 “你好些了吗?”明荔瞧着他面色红润,应当没什么事了,“你若是好了,就来听我说说这朱砂的事。” 在她之前,谢知津已经让莫以新去查了,只不过明荔比他快了一步。 “说说看你的要求?” 明人不说暗话,明荔有所图,谢知津也知道。 “我想进大理寺当仵作。” “不行!”谢知津一口回绝,堂堂郡主怎么能去大理寺当仵作。 明荔也不着急,靠在方椅上偏头瞧他,“我知道你让莫以新去查了朱砂的事,不过有的东西他未必能查到,我方才闲来无事进宫给太后请安,顺路去太医署问了一嘴,你猜猜,太医令怎么说?” 若按莫以新所说,明荔想进大理寺是有所图,今日她已然提起,倒不如松手松手,让她进。 “我许你进大理寺为仵作。”谢知津坐到她对面,两个人便这样各怀心思的瞧着对方,“把你知道的告诉我。” 明荔努努嘴,从袖口里掏出一包朱砂。 她将纸微微倾斜,让光线更好地照亮那些颗粒,“此物色泽艳而不浮,颗粒均匀,触之细腻沉手,绝非寻常画铺,药肆所售的杂色朱砂可比。此乃上等的辰砂,更确切地说,是产自辰州,需经水飞反复淘洗,沉淀所得,杂质极少,朱色纯正。” “此等品相的辰砂,流向有限。其一,宫廷画院,用于绘制重要壁画或帝王御容,需求量大,但采办记录严格,流出宫外不易。其二,皇家敕建或香火鼎盛的大道观,如上清储祥宫、醴泉观等,用于炼制金丹,取其‘纯阳’。其三,专供达官显贵、富商巨贾的高档胭脂水粉铺,将其研磨至极细,用作口脂或胭脂,色泽持久鲜亮。其四,刊印朝廷邸报、重要文书的官办雕版坊,用于朱批圈点,但用量大,品级反而不如这般挑剔。” “画院与雕版坊,品级与用途皆有不符,可暂放。”谢知津笑道:“胭脂铺,与女子关联更紧。”他侧头看向明荔,“胭脂水粉我不大懂,还请郡主赏光与我同去。” 明荔看穿了他的心思,‘嗤’了声,“恰好李医令同我是故交,他告诉我说京州有家铺子名为玉容斋,专门卖这种辰砂,谢大人不如去碰碰运气。” “你就这么不想同我一道?” 明荔默了半晌,淡淡道:“全京州的人都知晓,我不日将与太子殿下成婚。玉荣斋是贵人常去的地方,若是让人瞧见我与大人同行,传到宫里去,那于大人,于我都没有什么好处。” 谢知津别开眼轻笑了声。 满心都是对自己的嘲弄。 氛围怪异,好在宁儿机灵,借口有事需她处理,才打断了两个人。 临出门前,明荔还特意嘱咐道,“我瞧着大人身体已经恢复的差不多了,待案子查清了便出去寻个住所吧。” “我也正有此意。” 谢知津几乎是咬着牙把这几个字吐出来的。 诚如明荔所说,玉容斋是京州贵人才会去的场所。这家铺面并不算最大,但陈设雅致,隐隐有暗香浮动,每日客人不多,但大部分都是达官显贵。 掌柜是位五十余岁面容清癯的老者,眼神透着精明与干练。 谢知津依旧出示了那包辰砂。 那掌柜的接过,并未像前两家掌柜那样当机立断,而是走到窗边明亮处,用一根细如牛毛的银簪,沾了点口水,又轻轻蘸取少许辰砂粉末,在指甲盖上细细研磨观察,又凑到鼻尖,闭目细嗅。 片刻后,他睁开眼,眼中闪过一丝讶异:“此砂色泽殷红如血,颗粒细腻均匀,更难得的是,隐隐带有一丝极淡的莲花蕊香气。这并非普通水飞法所能得。” “那你这里可有?” 他看向谢知津,沾沾自喜,“这位公子,此乃小店的独家货源,采自辰州最深层的矿脉,经由祖传秘法,以特定季节收集的莲花蕊露进行‘水飞’,方可得此色泽与暗香。小店将其命名为‘金陵朱’,只用于调制最顶级的‘绛仙唇脂’和‘牡丹腮红’,产量极少,价格昂贵。” 谢知津心中一定,却不显山露水:“原来如此。不知贵店这金陵朱,都曾售予哪些府上?” 店家闻言,脸上露出为难之色:“这个,公子见谅,小店做生意,讲究的是为客官严守私密。购买此物的,非富即贵,恕我实在不便透露。” 谢知津不再多言,直接从袖中取出大理寺的腰牌,轻轻置于柜台上。 “大理寺查案,牵扯人命。”她将腰牌塞到袖子力,又塞给那店家一锭银艇,“此物关系重大,还请掌柜行个方便。” 那掌柜看到腰牌时拿着辰砂的手都微微抖了一下。后来见了银艇,又赔笑,说话间将银艇收好:“既涉人命,小店自当配合。”随后又压低声音,“只是购买‘金陵朱’的客人,皆是有头有脸的人物,这份名单……” “掌柜的放心,”谢知津道,“大理寺办案,只究涉案情由,不会无故牵连,亦会尽力保全贵店声誉。只需近三个月内的购买记录即可。” 说罢,谢知津便又给了掌柜一块银艇。掌柜欣然笑纳,“大人稍候,稍后。”他转身进入内室,不多时,取出一本厚厚的账册,翻到其中一页,指给谢知津看:“大人请看,这便是近三月内订购过含有金陵朱客人记录。” 谢知津凝目看去。账册上用清秀的毛笔小楷记录着寥寥数行信息,时间、物品、数量,以及客户姓氏,各家府邸。 ·四月月初十,绛仙唇脂一盒,吏部张府。 ·四月十五,牡丹腮红一盒,永嘉伯爵府。 ·五月初一,绛仙唇脂两盒,王记绸缎庄。 ·五月初五,牡丹腮红一盒,枢密副使李府。 ·五月月初五,绛仙唇脂一盒,城南赵府。 王记绸缎庄!又是此地。 五月初一,离柳雪也死亡时间也不远。 绝不能是巧合! 谢知津不再多留,带着两名衙役迅速离开玉容斋。 刚出店门,林怀州,周蔚一行人便朝他的方向跑了过来。 “大人,大人!”两个人脸上都带着兴奋之色,“找到了!按照您给的样貌特征,圆脸,大眼,江南口音,我们的人在王家后门盯梢时,亲眼看到一个符合那女子特征的丫鬟出来采买。后来我们暗中向王家左近的杂役打听,确认那丫鬟名叫春杏,正是王员外夫人房里的使唤丫头。” “看来,我们得请王员外来大理寺坐坐了。” 第5章 戚夫人 暮色渐合,将大理寺衙门的飞檐染上一抹沉重的赭色。 说这王家先祖也是有功之臣,祖上曾有从龙之功。只不过近些年家族里也没些人才来维系,所以才落败至此。 碍着这层干系,且证据不足,谢知津也并没有直接遣衙役去拿人,而是写了一封拜帖,言明大理寺查案,需向王员外请教些许事宜,请其方便时过府一叙。 不出一个时辰,回信便至。王员外言辞恭谨,表示本应即刻前来,奈何偶感风寒,恐病容亵渎官威,待彻底痊愈后定会亲自登门拜访。 “病了?”谢知津放下回帖,嘴角掠过一丝几不可察的冷意,“倒是巧得很。罢了,那我们便亲自登门去瞧瞧。” 王家宅邸位于城西丰豫门附近,虽非好地段,但也绝不亚于别处。门房瞧见来人,向内通传后,恭敬地将谢知津与林怀州引入府内。 “不是吧,他这院子,比明郡主家还要好上些。” 穿过影壁,绕过回廊,但见庭院内假山玲珑,曲水流觞,花木扶疏,陈设布置极尽精巧。 王员外王启仁在花厅迎候。他约莫四十出头年纪,身材微胖,面团团一张脸,此刻带着几分恰到好处的病容,眼袋浮肿,见到谢知津,连忙上前几步,躬身施礼,态度谦卑至极。 “草民王启仁,参见两位大人。劳动二位大人身亲临,实在是草民罪过,罪过。”他声音带着些许沙哑,似是真有不适。 “王员外不必多礼,是本官叨扰了。”谢知津虚扶一下,目光如常,“今日前来,是为核实一桩案件线索,还请员外如实相告。” “一定,一定,草民必定知无不言,言无不尽。”王启仁连声应承,吩咐下人看茶,姿态放得极低。 林怀州安静地坐在下首,目光看似随意地打量着厅内布置,实则将每一个细节都收入眼中。 谢知津并未直接提及柳雪或绣鞋,而是先从旁敲击:“听闻员外府上,近日曾于玉容斋购得名贵胭脂绛仙唇脂?” 王启仁愣了一下,随即恍然笑道:“是,是,内人喜爱那家的胭脂,前些日子的确让下人去买了两盒。怎么,大人,这胭脂有何不妥吗?”他脸上适当地露出一丝疑惑。 “并无不妥,只是循例问问。”谢知津语气平淡,话锋却倏然一转,“员外可认得此物?”他说着,对沈忘言微微颔首。 林怀州会意,将那只用软布包着的红绣鞋取出,轻轻放在两人之间的茶几上。 猩红的缎面,精致的缠枝莲纹,一看便知价格不菲。 王启仁的目光一接触到那只绣鞋,宽胖的身躯几不可察地晃了一下。但仅仅是一刹那,他便强行稳住了心神,挤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这,这是何物?如此精美的绣鞋,想必价值不菲,但,草民从未见过此物。” “从未见过?”谢知津声音微沉,“据本官查知,此鞋乃半月前,由贵府一名叫春杏的丫鬟,前往城西玲珑阁定制。员外当真不知?” “春杏?”王启仁脸上露出恰到好处的惊愕,“那丫头是内人房里的,定是这死丫头手脚不干净,偷了府里的银钱出去做了这鞋。大人明鉴,此事草民确实毫不知情啊!”他语气激动,连忙跪下,仿佛蒙受了不白之冤。 “哦?是吗?”谢知津不动声色,“那便请春杏姑娘出来一问,如何?” 王启仁僵笑,眼神下意识地瞟向内室方向,迟疑道:“那丫头今日告假出府了,不在府中。” “告假?”谢知津长眸微蹙,目光一冷,“何时归来?” “约莫,约莫要两三日后吧。” 正巧府中下人进来奉茶,王启仁才悄悄松了口气。 “这是今年的新茶,两位尝尝看合不合口味。”王启仁讪讪一笑,请他们品茶。 谢知津他们也不好辜负美意,抿了一小口,恭维了两句好茶,又切入正题,“我瞧您这屋子里头净是些玉器,恰好,我这位朋友也喜欢这些,不知可否让咱们开开眼。” 王启仁迟疑了半分,应是找不到什么理由拒绝,“当然可以,请便。” 林怀州起身径直走向内侧摆放茶具的紫檀木方桌旁,那桌角处沾染着一点极其微小,若不仔细看绝难发现的红色痕迹。 他轻揩,先是嗅了下,后就着烛火仔细观察。那一点红色,与桑皮纸中包裹的辰砂颗粒,色泽,质感,一般无二。 林怀州转过身,平静地看向王启仁,“王员外,府上的桌角,为何会沾染玉容斋独有的金陵朱?” “若按您方才所说,春杏姑娘手脚不干净,也许是偷盗财物才得了这口脂。那她为了生计,应该尽量藏好不被东家发现才是,怎会这么不小心将此物染在桌角?” 王启仁如遭雷击,整个人僵在原地,张大嘴巴,看着林怀州指尖那一点刺目的红,脸色惊变,嘴唇哆嗦着,“就是她不小心,就是……” 他瞧着谢知津洞悉一切的神情,瘫坐在太师椅上,面如死灰。 “得了,咱们也别在这耽搁了,该换个地方聊聊了。” 若非林怀州眼尖,他们原打算等夜深人静之时再来一探究竟,如今得了些门道,谢知津便吩咐下去,让林怀州带人将此处都仔细搜查一遍。 他先是让人叫来了府中丫鬟,尤其是同春杏相熟的,一一查问。 王员外的夫人,戚氏得知他已被大理寺的人带走,匆忙出来关心情况。 戚氏的样貌好,身材丰庾,举手投足间都是风情,“还请大人明察,我家官人是绝不可能做出此等伤天害理之事的。” 说着,戚夫人便哭了起来,美人落泪,楚楚可怜,任谁看了该都会心软的吧。 “若他没做过,大理寺也不会冤枉了他。”谢知津不想同妇人多做纠缠,叫她起身坐在一旁,“听王启仁说,春杏是在你身边服侍的?” “回大人的话,正是。我身边原来的丫鬟到了婚配的年龄我便将她嫁了出去,后来我见春杏伶俐,样貌也不错,便让她来身边服侍了。” “那夫人可曾让春杏去定做绣鞋?” 戚夫人用帕子揩泪,“半月前我家大姑娘回来时,官人说大姑娘的鞋有些旧了,便说让人定做一双绣鞋给她。” “可是这双?”谢知津指着桌上的绣花鞋问。 戚夫人笑道,“这绣鞋是何种样式,妾身并不知晓。” “不知春杏现下身在何处?”谢知津又问。 “说是家中母亲病了,找我支了些银子,才走了没多久。” 谢知津猜想,大概是王启仁收到了他的信,怕东窗事发便让春杏出去避风头。 不过好在林怀州一早便命周蔚盯着她,人应该跑不了多远。 “大人。找到了。”林怀州将查到的半盒口脂递给谢知津,“这是在春杏的妆奁里找到的,不过这盒子应当不是原来的口脂盒。” 谢知津摆摆手,示意他将口脂递给戚夫人,“听说夫人独爱这绛仙唇脂?” “我最不喜的便是这口脂,颜色不讨喜不说,这价格也有些贵,实在不知这京州贵人都喜欢它什么。” 谢知津已明了,待衙役将府中都查验的差不多了,他们便同戚夫人告辞,并安抚道,“若王员外真是清白的,不日便会归来,夫人大可不必担忧。” “妇人深谢大人了。”戚夫人盈盈一拜,目送他们出门。 大理寺同员外府不远,按照周蔚的身手,抓个春杏应该不难,只希望不要出什么变故才是。 正出神,林怀州突然问,“大人你不觉着那戚夫人有些怪吗?” 他想了半天也不知道该不该问,可又的确心痒难耐,于是才开口问。 “你也看出来了?”谢知津收回看向马车外的目光,“我们前脚刚抓了王启仁,后脚她便来了。而且如今已更深露重,寻常人家早便休息了,可你看她,未卸钗环,似乎就像在等着我们来一样。” “我听说啊,这戚夫人同王启仁感情甚笃。她少时便仰慕王启仁,只不过后来王家为了巩固自己的势力娶了周家的大姑娘,后来周大姑娘过世没多久戚夫人便被抬成了正室。你说能不能是戚夫人关心,知晓他病了,所以衣不解带的照顾。”林怀州问。 “关心?”谢知津反问,“我且问你,若你夫人病了,你有心情精心挑选衣物,把自己打扮的玉树临风吗?” 说到夫人,林怀州登是便想到了春鸢。若说她病了,他一定会守在床前彻夜不离。 “那万一就是戚夫人太过在意自己的容貌呢?” 谢知津也不知该说什么,待马车一停,他便跳下车,急忙忙的要提审王启仁。 周蔚只比他们早到了一刻钟,回来的匆忙,若非林怀州着急地问,他险些忘了自己脸上的血。 “怎么回事?” “我也不知道,是有人要杀春杏。但我的武功在那人之下,我本来以为今儿小命都要赔进去了,可是后来不知道从哪冒出来个人,帮了我。” 林怀州心都提到了嗓子眼,“你没受伤吧。”他险些把周蔚从上到下摸了个遍。 “没受伤。”周蔚擦了把脸,“这血是那人的,不是我的。” “没受伤就好,今夜大家都累了,先回去休息吧,剩下的事我来做。” 第6章 第 6 章 谢知津原本想着今夜自己要熬一个通宵才能将王启仁和春杏提审完,后来林怀州非要同他一起审,他这才有机会早休息一会儿。 谢知津是将二人分开一起提审的,王启仁是个老油条,便交由自己。 “你可认识柳雪吗?” “不认识。”王启仁想都不想,一口回绝,此刻的他,远比在府邸时心理状态好的多。 “我们找到了春杏。”谢知津试图让他自己开**代,“是你派人去杀她的吗?” 王启仁疑惑的笑笑,“什么?我杀她,我杀她干什么?” “我是个老实人,从不做伤天害理的事?” “我劝你老实交代,这样日后还能减些刑罚。” 王启仁还是老样子,一口咬定一切都与他无关,“我都说了,不认识,大人难不成想冤枉好人,屈打成招?” 如他所说,谢知津的确不能用刑,如今只盼着,春杏先交代,这样才能继续审下去,否则也只能放他回府。 “不然,我们来讲讲你和你夫人的事吧。”谢知津想到马车上同林怀州探讨的话题,“听说,你和你夫人伉俪情深,我倒还挺想知道你们的故事的。” 王启仁虽然不知道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但总比一直审问他柳雪的事强。 “我和我夫人少时便认识了,那时候我们早便私定终身,只不过那时父亲不允我们在一起,还给我定了别家的亲事。可后来我还是娶了她,婚后我们伉俪情深,感情甚笃,待我夫人周氏一过氏,我便抬她为正妻。” “可据我所知,你同戚夫人时长争吵,感情并不好!” 谢知津回头瞧,来人虽只梳着简单的发髻,着一身素色衣裙,却还是有种华贵典雅之美。 “你怎么来了?” “小王爷喝醉了,口中一直念着你的名字,还请谢大人派人将他带走,我那庙小容不下一尊大佛。” 谢知津眸色一暗,别过头去,“郡主稍待,待我将手头之事处理好后便亲自去接他。” “郡主方才说,王员外同戚夫人的感情并不好,这是从何说起啊?” 王启仁也明显有些恼火,“我同内子的事,她人怎会知晓?一定是别有用心之人信口胡说。” “前月贾夫人寿宴,戚夫人受邀前去,我瞧她身上有多出伤痕便给了她些不会留疤的药。我也有问过戚夫人,可她却只说是自己不小心摔着的,可我是仵作,怎会瞧不出那分明就是受重击所致。” “那也不能证明就是我所为。”王启仁依旧狡辩。 “的确。”明荔睫毛微闪,“不过你说你少时便同戚夫人私定终身了,可据我所知,戚夫人当年被许给了兖州贺家,不过后来贺家子高中嫌弃她出身低微,这时你又恰好出现,说要娶她,你们这才走到一处。” 谢知津只是坐在一旁静静听着,投来欣赏的目光。 “可贺家究竟为什么会突然嫌弃戚夫人出身低微呢?我想你王员外谁都清楚。”明荔的目光突然瞧向谢知津,倒是惊的他别开眸子,一瞬间搞出了一百个假动作。 “是,我是用了些非常手段。”王启仁从容道,“那贺家就是一个破落户,若不是我给他银钱,让他宴请名师恐怕他也不会中榜。为了表达对我的谢意,我向他要一个女人怎么了?” “怎么了?”谢知津终于起身开口,“若不是你为了自己的私心,戚夫人和自己的心上人如今应该幸福美满的过完一辈子。” 王启仁低着头,理了理自己的袖子,“什么幸福美满,都是狗屁。她跟着我享了多少年的清福,现在居然还想着背叛我,做梦!”他恨的咬牙切齿,“不过这都是我的家事,大人有时间问这些无用之事,倒不如想想怎么早日捉到真凶才是。” “放心,就算你不说,春杏也会说的,只是时间问题而已。” 谢知津给明荔搬了张方椅,又给她倒了杯茶,“咱们就在这等,看看春杏那头怎么说。” 谢知津说的没错,春杏只是个丫鬟,命都是握在别人手里的,为了保全自己,一定会供出别人来。 林怀州提审春杏之事,将半盒口脂和绣花鞋直接摆在她面前,让她认真看仔细看。 起初春杏也是一口咬定那双鞋是为她家大姑娘定做的,可后来林怀州讲到了她的父母。 “春杏,你想想你的家人,若是你现在老实交代事情或许还有转机,可若是你包庇王启仁,在大狱里蹲个一年半载的,那你父母怎么办?我听你王府里同你交好的明月说,你母亲病了,近几日刚见好转,若是她知晓此事,会不会……” 春杏一慌,抬头对上他的目光,“此事跟我无关,我只是按照老爷的要求定做绣花鞋而已,此外的事我一概不知。” “唇脂呢?你房里的唇脂,哪来的?” “偷,偷的。”春杏声音愈来愈低,“我去拿唇脂的时候,偷偷藏了一盒。” “你可认识柳雪,柳娘子?” “认,认得。” “她是,老爷的,情人。” 两间屋子里的人几乎同时说出此话。 “那你为什么杀她?”谢知津怒斥道。 “别在查下去了,没什么好处。” 林怀州这边提审完春杏后赶忙过来向他复命,据春杏交代,王启仁每次都会让官家将一些财物送到京郊的小院去,有次官家告假,还是她亲自去送的。 京郊外的小院位于一条僻静的巷子深处,青砖围墙,黑漆木门紧闭,门上并未落锁,只虚掩着。院子不大,收拾得却颇为整洁,墙角种着几株半死不活的兰草,一口石井静静地立在角落。 谢知津站在院中,目光极快地将院子扫了一遍。 没有打斗的痕迹,也没有血迹。 “仔细搜,任何角落都不要放过。”谢知津对周蔚吩咐道,自己则率先走向正屋。 屋内陈设简单,一桌两椅,一张妆台,一张卧榻。家具皆是普通檀木材质。 明荔首先走向妆台。台面上只有一把普通的木梳,几支素银簪子,一个盛着劣质铅粉的敞口瓷盒。 “口脂盒不见了。”明荔轻声道,“妆奁里什么都有,唯独却了口脂,这样怎么成一个妆面呢。” 林怀州会意,立刻命人在屋内仔细寻找可能藏匿物品的角落。 谢知津则走到卧榻边,俯身仔细检查床铺。被褥叠放整齐,他伸手探入枕下摸索。 “大人!” 林怀州在帘子后头发现了个小盒子,里头放了好几封信。 信纸粗糙,字迹娟秀却略显稚嫩。 “父亲病体可有好转?女儿心中甚是挂念。前日送去之银钱,望能解燃眉之急,女儿一切都好,勿念。” “兄长婚事在即,所需聘礼甚巨,女儿实在无力筹措。” “若再不得银钱,兄长婚事便因嫁妆不足要告吹,父亲医药亦将断绝,然血脉亲情,岂能坐视不理?只盼父亲,兄长能体谅女儿些许难处……” 最后一封,字迹尤为潦草,透着绝望:“彼言,若再相逼,便叫我们好看。女儿心中惧怕,不知如何是好。那嫁妆贷利滚利,如同噬骨之蛆,家中怎可沾染此物……” 谢知津握着这几张轻飘飘却重若千钧的信纸,仿佛能透过字迹,看到那个被困在亲情与生存夹缝中的年轻女子,是如何在绝望中挣扎。父亲病重,兄长婚事,无休止的索求,情人的冷漠与威胁,还有那如同毒蛇般缠绕的嫁妆贷。这一切,都如同一张无形的大网,将她死死缠住,直至窒息。 “嫁妆贷。”谢知津低声重复着这个词。 这是汴京民间一种针对贫苦人家婚嫁的高利贷,利钱极高,逼得多少人家破人亡。柳雪的家,显然已深陷其中。 “大人,有发现!”一名衙役在一旁喊道。 谢知津收起信纸,快步走过去。他俯身,想去将盒子拖出,可无奈身形过于宽大。 他将目光落到明荔身上,一屋子的男人,只有她身形娇小。 “不知郡主,可否……” 谢知津还未说完,明荔白了她一眼便俯身准备爬进去。 “小心,别磕到头。” 谢知津也一直俯身在外头等,手扶在床沿处,避免她不小心碰到。 匣子里面并非金银,而是一个摔得粉碎的白色小瓷盒,将瓷盒拼起来,盒底依稀可见玉容斋的标记。瓷盒碎片旁,还有几缕纠缠在一起的,颜色不同的丝线。 明荔的目光转向那几缕丝线。一缕是素白色的棉线,另一缕,则是深蓝色的、织法更为细密坚韧的棉线。这种线,通常用于缝制男子的劲装或军中服饰。 随后又走向窗边,窗户是从内闩着的,积着一层薄薄的灰尘。可凑近仔细观察,在窗台外侧的边缘,灰尘上有半个模糊的鞋印,脚印前端较深,后端浅,像是有人曾在此借力蹬踏。 “拓下这个鞋印。”明荔指示道。 这或许是除了王启仁和柳雪之外,第三个到过此地,甚至可能目睹或参与凶案的人。 勘查持续了近一个时辰,将小院里里外外梳理了数遍。除了上述发现,并未找到更多直接指向凶手的物证。 待返回大理寺时,已是亥时三刻。 他将信甩到了王启仁身前,谢知津见到王启仁,语气带着冷意,“这嫁妆贷是怎么一回事?” “什么怎么回事?”王启仁摆弄着桌上的信,毫无悔过之心,“她父兄欠钱,她来还钱,天经地义。” “好,我再问你一个问题。” “你为什么要给她穿上那双绣花鞋!” 王启仁瞧他怒极的样子,心里顿觉好笑,“我有病,有病!哈哈哈啊哈哈,哈哈哈哈哈哈。我有病!” “你!!” 谢知津强压下心里的火气,“把这个疯子给我关起来!” “王启仁有杀人动机,也有条件,”明荔分析道,“但现场出现的深蓝丝线和陌生鞋印,说明当时可能还有第三者在场。而且,若真是王启仁杀人,他何必多此一举,特意给死者换上那双引人注目的红绣鞋?这不合常理。” “军中用线王启仁一介商贾。除非是家中中曾有过行军之人。” 第7章 第七章 天色已晚,周蔚奉命护送明荔回府后,便将齐放背了回来。 因明日一早便要早起查案,几个人便在大理寺凑合一宿。 四个人并排躺在一个大通铺上,谢知津闭着眼,还未熟睡,想到案子便又吩咐了几句,“周蔚,明日你带人去找那李屠户,问问柳雪父兄的事。” “好的大人。” “怀州的话,便同我一道去查一下今日在别苑内拓下的脚印吧。” “好。”林怀州应声,“那,那个春杏怎么办?” “放了。她只是做了身为一个婢女该做的事,她没错。” “好,我明天便去办。” 也不知是何时睡着的,再醒来时天已大亮。 周蔚办事回来在外头敲了不下五次门,这才听到里头有人回应。 谢知津捏捏眉心,意识到自己睡过了头,轻拍了下额头,赶忙穿好鞋前去开门。 “大人,我把柳雪的兄长,柳年带来了。” 谢知津急忙随着他出去,“你们怎么不叫我。” 周蔚回道,“大人昨夜忙了一宿,我同林大人瞧您睡得香实在不忍心叫您,便按照您昨夜的吩咐各自办事去了。” “下次无论发生什么事记得叫我。” “好的大人。”周蔚应声。 …… 柳年被牢牢绑在讯问室的木椅上,他二十出头年纪,身材不算高大,浑身透着一股市井混混的油滑与戾气。眼袋浮肿,嘴唇干紫,看起来昨夜又是在赌桌上熬了通宵。 见到谢知津和周蔚进来,他先是下意识地缩了缩脖子,随即嚷道:“官爷!官爷这是做什么?小人可是安分守己的良民,为何无故抓我?” “安分守己?”谢知津在主位坐下,声音不高,“柳年,你妹妹柳雪死了,你可知道?” 柳年浑身一颤,脸上瞬间闪过一抹惊惶,但立刻被更浓重的无赖神色掩盖:“死,死了?她怎么死的?官爷,我跟她早就没什么来往了!她自甘下贱去给人做外室,丢尽了柳家的脸面,她的死活跟我没关系!” “没关系?”周蔚站在谢知津身侧,“你父亲病重卧床,你婚事在即,所需聘礼巨万,家中欠下巨债。你数次逼迫雪娘向王员外索要钱财,甚至在她死前最后几日,还曾上门威逼,可有此事?” 谢知津将昨夜从小院中搜出的信件内容,择要道出。每一句话,都像一记重锤,敲在柳年的心防上。 柳年的脸色不甚好看,眼神闪烁不定,嘴唇哆嗦着:“你,你们胡说!那都是她自愿的!她是柳家女儿,帮衬家里天经地义!” “自愿?”谢知津冷笑一声,指尖敲了敲桌面,“她是你妹妹,和你从小一起长大,你就拿他当转钱的工具?柳年,你妹妹死了,最大的受益人,似乎就是你。拿了她的卖身钱,再去填你的赌债和聘礼,是不是?” “没有!我没有杀人!”柳年猛地挣扎起来,嘶吼道,“我是去找过她要钱,那天晚上我是去过她那里!可我去的时候她还好好的!我只是骂了她几句,说她没用,连点钱都要不来!后来,后来我就走了。” “哪天晚上?具体时辰?”沈忘言立刻追问。 “就,就三天前的晚上,大概戌时前后。”柳年喘着粗气,“我走的时候,她还好好的呢,我真的没杀她!官爷明鉴啊!” “谁能证明你戌时之后离开了?”谢知津逼视着他。 “我,我去了城东的顺来赌坊,一直赌到快天亮,赌坊的王老五,还有李狗儿他们都能作证!”柳年急忙喊道,仿佛抓住了救命稻草。 谢知津对周蔚使了个眼色,周蔚立刻转身出去核实。 讯问室内陷入短暂的沉默,只有柳年粗重的喘息声。谢知津与周蔚交换了一个眼神。 约莫一炷香的功夫,周蔚返回,在谢知津耳边低语几句。 谢知津眉头微蹙,对柳年冷声道:“你的行踪,我们自会核实。但你纠缠雪娘,逼迫钱财,亦是事实。暂且收押,待查清再行处置!” 二人不顾柳年的喊冤声,衙役将其拖了下去。 “大人,赌坊那边证实,柳年确是戌时三刻左右到的,之后一夜未离。”周蔚回禀道。 “戌时三刻……”谢知津沉吟道,“从芸娘居住的城西小院到城东顺来赌坊,快步行走也需近半个时辰。若他戌时离开小院,时间上倒是吻合。但他只是说骂了她几句,屋内摔碎的口脂盒,窗外的陌生鞋印,又作何解释?” 谢知津指节轻叩桌面,发出沉闷的响声:“柳年有动机,但可能并非直接行凶者。王启仁矢口否认,现场又有第三人痕迹……此案,比预想更为复杂。” 良久谢知津目光一凝:“我想再验一次芸娘的遗体。初次检验,重点在于确定死因与身份,或有细微之处未曾留意。” “那我去请明郡主?”周蔚问。 “不用,我亲自去。” 刚起身,外头便有人来报,说是王启仁的夫人,戚氏,前来面见寺卿大人。 “大人,她莫不是来为王启仁开罪的?”周蔚问道。 “不会。” 谢知津也不知道自己为何如此确定,可就是直觉,直觉告诉他,戚夫人绝不会为王启仁开罪,甚至更盼着他死。 入正堂之前,谢知津在暗处瞧了戚夫人一段时间,那时她正悠闲的品茶,轻理衣袖。 而后,他出现时,戚夫人便登时变得紧张起来。 “大人,民妇想了好久,有一事觉得还是得让大人知道。” “夫人请讲。” 谢知津示意她坐定说话。 “那夜大人走了以后,我们府中有位护院便不知所踪。我叫人去找,找了两日也没有找到。” “何人?” 戚夫人是做足了准备来的,“叫王元,以前是跟在我们老爷身边侍候的,后来因为一些小事触怒了老爷,他便被派到了别处。” 谢知津又问,“夫人可否让咱们再次入府瞧瞧这王元的住所?” “当然可以。”戚夫人欣然答应,彼时眼中已瞧不出任何紧张担忧的神色。 院门大开,春杏引他们前往王元的住所去。 谢知津进去搜查,周蔚则在外头盘问下人。 按照之前在小院的查探,只需要比对那半之脚掌的鞋印即可。 他从榻上取了一双王元的鞋,同所得鞋印比对,基本吻合。 随后,周蔚来报。 “大人。”周蔚语速很快,“王家共有护院八人,仆役二十余人。其中三人近几日行为如常,当值记录清晰。唯有,王元,曾效力于京畿厢军,去年才被王家聘为护院。此人嗜赌,欠下不少赌债,王府管事都知晓。但奇怪的是,约莫四五日前,他突然将欠利钱铺的债都还清了。” “突然还清?”谢知津眼神锐利起来,“查清他还债的钱是哪里来的了吗?” “还没有。” “去找王元的人有消息了吗。” 临来王府前,谢知津便已经派人在城中找人。 “也没有。” 外头候着被盘问过的一个身材高大的男人,回道,“王元是最敬重他母亲的,大人若想找他,不如去他老家瞧瞧。” 谢知津闻言,指尖在袖中微微一顿。他抬眼看向那回话的高大男人,对方是王府的老护院,瞧着不似说谎。 “王元老家在何处?” 老护院忙躬身回道:“就在城郊三十里的王家村,小人早年跟他闲聊时听他提过,说他娘身子弱,一直独居在村里的老屋里。” 谢知津当即转身对周蔚道:“你留在此处,一是继续追查王元还债的钱财来源,二是盯着戚夫人的动向,她今日主动报信太过顺遂,未必没有后手。” “属下明白!”周蔚拱手应下,又补了句,“大人那王元怕已是穷途末路,需不需要带两个衙役随行?” “不必。”谢知津抬手回绝,“人多反而打草惊蛇,我独自去即可,日落前必回。”说罢,他便快步出了王府,翻身上马朝着城郊方向疾驰而去。 王家村坐落在一片低洼的田埂边,村口只有几个老人坐在槐树下晒太阳。谢知津勒住马,翻身下来,刚要上前询问,便见一个穿着粗布短褂的孩童蹦蹦跳跳地从村里跑出来,手里还攥着半块麦饼。 “小孩,可知王元家的老屋在何处?”谢知津蹲下身,声音放轻了些。 孩童眨巴着眼睛,打量了他一番,又看了看他身上的官服,怯生生地指了指村东头:“在那边,最里头那间破瓦房,他娘前几日还在门口晒豆子呢。” 谢知津顺着孩童指的方向走去,越往村东头走,房屋越显破旧。很快,他便看到一间新盖的瓦房。 “有人吗?”谢知津轻唤了一声,无人应答。他掀开帘子走进屋,目光扫过四周,突然注意到炕边的地面上,有几滴暗红色的痕迹。 像是干涸的血迹,被人用泥土草草掩盖过,边缘还残留着一点未清理干净的印记。 他蹲下身,用指尖捻起一点泥土,凑近鼻尖闻了闻,隐约有淡淡的血腥味。正待细查,院外突然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伴随着一个妇人的哭喊:“我的儿啊!你怎么就这么走了……” 谢知津立刻起身走到门口,只见一个头发花白的老妇人被两个村民搀扶着,哭得上气不接下气,眼角的皱纹里还挂着泪珠。老妇人看到谢知津的官服,哭声顿了顿,随即扑通一声跪倒在地:“官爷!求您救救我儿王元啊!他肯定是被人害了!” “老人家先起来说话。”谢知津伸手将她扶起,“你怎么知道王元出事了?” 老妇人抹了把眼泪,哽咽道:“前儿个傍晚,他突然回了趟家,塞给我一包银子,说让我好好过日子,以后别再惦记他。我问他出了什么事,他只说要去一个远地方,还说,还说若是他不回来,就让我别找他。” “王元回家时,身上可有伤口?或者有没有说过什么特别的话,比如见过什么人,去过什么地方?” 老妇人想了想,摇了摇头:“他身上倒没见伤口,就是脸色特别白,说话也慌慌张张的,像是怕被人追上似的。他只说让我别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