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让你卖身当书童,你考个状元干什么?》 第一章 三两白银探人心 夏日炎炎,蝉鸣聒噪。 清澈见底的小河边,绿草茵茵。 几个光着屁股的半大孩子在水里扑腾,水花四溅。 “青川,下来啊!” “这水里冰凉,比井水还爽快!” 一个黑瘦的男孩举着一条巴掌大的鲫鱼,冲岸上喊。 “抓住了能让你爹给你烧汤喝!” 不远处的柳荫下,一块被水冲刷得光滑的青岩上,躺着个七岁男童。 他叫周青川,穿着一身洗得发白的粗布短打,嘴里叼了根狗尾巴草。 粉1嫩的小脸蛋上,一双眼睛却不像孩童那般清澈,反而带着一丝看透世事的沧桑。 他枕着手臂,望着被柳条切割得支离破碎的天空。 北燕大学,中文系博士。 谁能想到,他会睡一觉就到了这个鬼地方。 成了一个七岁的娃。 还是个佃农的儿子,家里只有几亩薄田,连肚子都填不饱。 更要命的是,掌家的爷爷偏心眼,偏到了胳肢窝。 家里的钱粮,全拿去填他那个考了十几年秀才都没中的小叔叔。 养家的重担,全压在他那个老实巴交的便宜爹身上。 周青川吐掉嘴里已经嚼烂的狗尾巴草,汁液苦涩。 他撑着小手坐起身,拍了拍屁股上的草屑。 这日子,没法过了。 还好,这个叫大夏的朝代,跟史书里的大明差不多。 万般皆下品,惟有读书高。 科举,是他唯一的出路。 总不能一辈子在这田垄里刨食。 “小爷不跟你们摸鱼了,我要去读书!” 周青川的声音不大,却透着一股不属于这个年纪的决绝。 河里的孩子们先是一愣,随即爆发出哄堂大笑。 为首那个叫周大牛的男孩,比青川大三岁,笑得最响。 “周青川,你睡傻了?” “镇上柳先生的束脩,一坛‘醉春风’,九斤九两的五花肉。” 周大牛抹了把脸上的水道:“你家拿得出来吗?” 周青川脸上的表情僵住了。 醉春风一坛要二两银子,九斤九两的猪肉也要近百文。 他家别说二两银子,二十个铜板都得他娘藏在枕头底下缝好几层。 家里所有的进项,都被那个偏心爷爷拿去给小叔买笔墨纸砚了。 自己想读书,无异于痴人说梦。 一股无力感涌上心头。 就在这时,远处田埂上,一个身影连滚带爬地冲过来。 是他的堂兄,周山。 “青川!青川!快回家去!” 周山的声音带着哭腔,跑得上气不接下气。 “伯爷他在山上被滚下来的石头砸了腿!” “满腿都是血!” 周青川愣了下,脑子里嗡地一下。 刚穿过来,这便宜老子就要出事? 他咬牙从石头上跳下来,鞋都顾不上穿好,一路跟着周山往村里跑。 脚下的泥巴硌得生疼,他也没吭声。 村口晒谷场边聚了一堆人,有的窃窃私语,有的摇头叹气。 自家那三间屋就在后头——两间青砖房,一间破草屋。 爷爷住一间,小叔一家占一间,剩下那破草屋,是他们家的窝棚。 还没进门就听见娘哭得撕心裂肺:“阿雍啊,你咋这么命苦!” 院子里乱成一锅粥,爷爷周唤亭拄着拐杖站在台阶上,脸黑得像锅底。 “你怎么这么不小心?马上收粟了,你这腿废了谁干活?” 旁边的小叔母赵熙拉着自己男人袖子,小声嘀咕什么,也是一脸焦急。 青川拨开人群钻进去,看见父亲躺在草席上,人瘦得皮包骨,右腿血糊糊地搭在木凳上,还不停抽搐。 药郎中蹲在旁边看了几眼,把手里的药箱合起来,“抬去镇上吧,我治不了。” 空气一下静下来,全家人的目光刷地盯向爷爷手里的烟袋锅子,好像能变出银子似的。 “抬到镇上?”周唤亭声音发颤,“要花几个钱?” 药郎中皱眉:“三两银子。少不得。” “三两!”赵熙差点跳起来,“爹,这可不是小数!” 她扯着嗓门喊丈夫,“乾哥儿,你说说,这钱哪来的?” 小叔周乾低着头,不敢看父亲,只闷声道:“再忍忍,说不定明天就好了。” “等明天?”母亲扑跪到床前,两行泪水直流,“阿父!救救阿雍吧,再拖下去这条腿保不住啊!” 她死死抓住老人的裤脚,不松手,“你若是舍不得钱,那就当我欠的,我还行吗!啊父!” 院外围观的人越来越多,都伸长脖子瞧热闹,没有一个肯帮腔借钱的意思。 周唤亭嘴角抽搐半晌,就是不开口答应,只拿烟袋敲台阶,一下一下砸在人心尖上似的难受。 赵熙悄悄捅了捅丈夫,小叔终于憋红脸开口: “爹,下月乡试墨纸砚、束脩、盘缠都指望您呢。” 他话音刚落,全场鸦雀无声,只剩母亲呜呜哭和父亲痛哼混杂一起,让人心烦意乱。 周青川走了过去,脚下沾着泥巴。 “娘亲,父亲。” 母亲抹了把眼泪,强撑着笑:“青川,你出去玩吧,这里没你事。娘跟你阿祖说话呢。” 他没有动,自顾自的站在那里。 院子里乱糟糟的,有人低声议论,有人光看热闹。 父亲脸色灰白,气息微弱。 爷爷站在台阶上,一句话也没有,只盯着烟袋锅子发呆。 周青川走到台阶前,看向周唤亭:“阿祖,父亲您救不救?” 一瞬间,全场安静下来。 赵熙皱眉,上来拉他胳膊:“小孩子别插嘴,大人在商量事!” 他甩开赵熙的手,又往前一步,不躲不让,只看着那个老头子。 他一句废话都没有,就等答案。 周唤亭咬牙,没有吭声,也没抬头看孙子一眼。 没人再说话,都等这个家主开口。 可谁都知道,他不会先松口的。 空气死沉得厉害,每个人心思各异,却全堵在这三两银子的关隘上。 看着沉默的祖父,周青川笑了! 他噗通一声响跪了下来,朝着周唤亭磕了三个响头。 “阿祖,既然您舍不得那几两银子,那从今天起,我爹这一房和您分家。以后生老病死,再无瓜葛!” 分家一出,周唤亭的烟袋停住了。就连周乾和赵熙都愣住了。 他们没想到分家这话,竟从一个七岁孩童口中说出。 周青川身旁的母亲此刻也是愣愣的看着他,两行泪卡在脸颊半天没流下来。 周唤亭杵在那里,不动如山,但指节攥得发白,那根破旧烟袋险些被掰断。 “我说完了。” 周青川直起身,从地上站起来拍干净膝盖上的土渍,看向母亲。 “娘,不要求他。我的亲爹,他爹不救我救!。” 第二章 死契 那声我救又轻又脆,却像一记耳光,扇在周家老宅每个人的脸上。 周青川的娘亲王氏,看着自己七岁的儿子,像是第一天认识他。 她没再哭了。 眼泪好像流干了,也好像被儿子这句话给堵了回去。 她最后看了一眼台阶上那个面无表情的老人,那是她的公公,是她丈夫的亲爹。 王氏转过身,一言不发地走到草席边,弯腰抓住一角。 “青川,搭把手。” “好。” 一大一小,一前一后,就这么拖着草席上的周雍,朝着院子角落那间破旧的土屋挪去。 周青川小小的身板一边扶着母亲一边拉着父亲草席的样子,看的院子里的邻里乡亲一阵唏嘘。 “作孽啊!” “这老周头的心,是石头做的吧。” 就在这时,一个苍老的声音从人群响了起来。 “周唤亭。” 村长李德全背着手,从人群里走了出来,一脸的褶子拧在一起。 他站定在院子中央,浑浊的眼睛盯着台阶上的周唤亭。 “镇上的王员外家,前几天托我问个事。” “在收仆人七岁以下的娃儿,给员外公子当伴读,身子骨干净就行。” 李村长顿了顿,一字一句地砸出来。 “签了死契,当场给十两纹银!” 这话一出,院子里吸凉气的声音此起彼伏。 死契! 那不是活契,不是短工。 死契就是卖身契,一旦画了押,这孩子这辈子就跟家里再没关系,生杀予夺全凭主家一句话。 为奴为仆,一辈子都是牛马。 他们这些佃户是穷,是苦,可好歹是自由身,谁家舍得把根苗卖进那种地方? 周唤亭的脸瞬间涨成了猪肝色,捏着烟袋的手青筋暴起。 “李德全!你安的什么心!” 他气得鼻孔里喷出两股粗气。 要他卖孙子? 他周唤亭这张老脸往哪儿搁? 以后在这周家村还怎么抬头做人! 他不是心疼周青川,是心疼自己的脸面。 “我不可...” 周唤亭话还没说完,拉着草席的周青川停下脚步,他让母亲先拉着草席父亲搬到板车上,自己又走到了屋子里,冲着村长说道。 “我去!” “给钱我就去!” “不行!” 周唤亭脸色铁青斩钉截铁,可是周青川毫无惧意。 “祖父,咱们已经分家。这去不去乃是我家家事,父亲昏迷我可以主事!” 看着小小的人儿说出此话,周唤亭的脸彻底黑了。 做了几十年的家主,从来没有那个小辈敢如此忤逆自己。可今天却被这大房的孙儿顶撞,气得他扬起烟袋就要打。 可是周青川非但没躲反而迎了上去,“大夏以孝治天下,祖父就是打死我,我也要为父治病!” 周青川将大夏律法搬出,周唤亭顿时不敢动手了。 他收起烟袋冷哼一声,“告诉你,没有我的同意,你一个七岁稚童不可能做主。你就算去了,员外家也不敢收你!” 周唤亭此话不假,在大夏只有家主能够做主,他们一家户籍还在一起,那周青川就说的不算。 “那祖父就是想要让我眼睁睁看着父亲如此?” 周青川压抑着心中的怒气询问着。 整个屋子里顿时变得异常凝重。 而在听到死契的时候,赵熙的心思就活络起来。 十两银子给大哥治病花三两还能剩七两! 相公去府城赶考的盘缠,儿子的束脩,这不都有着落了? 看着面前的气愤,她赶紧上前一步,扯了扯周唤亭的袖子劝阻。 “公公,您别气,侄儿也是小心一片为了大哥。” “大哥这腿要想治,三两银子咱们上哪儿凑去?这也是没办法的法子啊。” 她声音不大,却带着一股子劝慰的劲儿。 “再说了大哥为了这个家操劳了半辈子,现在他倒下了,青川身为他的儿子,想为爹爹牺牲一下,咱们不应该阻止!” 周乾诧异地看了自己婆娘一眼。 什么时候,她变得这么顾全大局,这么深明大义了? 可当他看到赵熙眼中那一闪而过的精光时,瞬间就想明白了。 为了那五两银子! 周乾清了清嗓子,也站了出来,对着周唤亭躬身道。 “爹,赵熙说得有理。眼下救大哥的命要紧,咱们只能委屈青川了。” 周唤亭哪里不清楚这对夫妻打的什么算盘。 他浑浊的眼睛扫过远处草席上人事不知的大儿子。 那条扭曲的腿就算治好恐怕也是废了。 一个废人,以后就是个累赘。 他又看向身旁的小儿子,这是个读书人,是周家未来的指望。 得罪了他,以后谁给自己养老送终? 周唤亭心里的那杆秤,此刻歪的更狠了。 他长长地叹了一口气,仿佛抽走了全身的力气。 “唉!” 他闭上眼,像是做了天大的牺牲。 “那就把他送去吧。周乾你跟着过去签契!” 赵熙的眼睛里迸出光来。 她用手肘飞快地捅了捅身旁的周乾。 “乾哥儿,你还愣着干什么!” 她的声音压得极低,带着一股子藏不住的兴奋。 “赶紧跟村长去,把事儿办了,好拿钱给大哥治腿!” 周乾像是刚从梦里醒过来,连忙点头。 “哦,好,好!” 他搓了搓手,跟着村长李德全,看着周青川。 “贤侄!咱们何时动身!” 看着已经迫不及待的叔父,周青川心中冷笑。 这一家子哪会如此好心,肯定是看上了那银子。 不过只要给父亲治好病,剩下的让他们拿去也就算了。 毕竟自己以后有的是手段挣钱。 “动身不急,不过事情先要说好。家现在就分,村长爷爷和父老乡亲都在当做个见证。这十两银子,三两给我父治病,二两留给我母,剩下五两当做分家补偿给祖父叔父你们!” 周青川说完,周乾看了看媳妇又看了看周唤亭。 他当然同意啊,反正大哥治好了也不能下地干活,留着也是累赘,正好分家了。而且还白得五两银子,这种好事他当然同意。 “爹,青川大了,既然他都说了,你就同意吧!” 周唤亭看了周乾一眼,点了点头。 “那从今天起,分家!东边你们住的那两间就是你们家的,山西边的半亩田给你们过火,山东边的是我们的!” 周青川才不在乎那些薄地,但是看着祖父偏心的模样气不打一处来。 “那就谢过祖父了!青川记在心里了!” 周青川意味深长的说完,便朝着自家屋子走去。 此刻的母亲正在吃力的抬着草席,周青川和村长叔父走了过去。 “周家大媳妇,有件事得跟你说。” 村长把王员外家要买童仆的事,又复述了一遍。 “死契,十两银。” 王氏的身体晃了晃,像是没听懂。 她呆呆地看着村长,又看看身旁的小叔周乾。 然后她像是明白了什么,猛地回头一把将周青川死死地搂在怀里。 “不!” 那声音嘶哑,像是从喉咙里撕出来的。 “不行!青川是我的儿,我不卖!” 眼泪再一次决堤。 周乾皱起了眉上前一步。 “嫂嫂,你糊涂啊!眼下只有这个法子能救大哥的命了!” 他脸上带着焦急,语气却是不容置喙。 “再说了,这哪是卖?去当给员外家的小少爷伴读,这是给青川找个好出路,!以后吃香的喝辣的,不比在咱们这泥腿子家强?” 伴读。 多好听的词。 李德全浑浊的眼睛瞥向别处,像是被太阳晃了眼。 王氏只是摇头,疯了一样地摇头。 她什么也听不进去,只知道怀里的,是她的命。 “不卖,我的儿不卖。” 院子里,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在这对哭泣的母子身上。 第三章 镇上小霸王 就在这压抑的寂静里,一个清脆的不属于这个年纪的冷静声音,突然响了起来。 “娘,我要去。只要我去了,父亲才能好!只有我去了,这家才能分!” 午日当头,一辆牛车慢吞吞地晃出村口。 李德全带着草帽坐在前头赶牛。 周乾和周青川一左一右挤在木板车两边,中间躺着昏迷不醒的周雍,身下垫了层破席子。 “青川啊,你这回可是走大运了。” “员外家啥都不缺,那饭菜油水多得流出来。你去了就能吃白馒头、喝肉汤,比咱们这穷窝强百倍。” 他越说越起劲,还拍了拍青川瘦小的肩膀。 “再说啦,小少爷顽皮点又咋样?你聪明伶俐,会讨人喜欢,将来混个书童,说不定还能让员外看中,把你当自家孩子养!” 牛车吱呀吱呀往前蹭。 周青川靠在车沿上没搭腔,只是低头把袖口拢紧些。 死契仆人能吃香喝辣? 哄小孩还差不多。 他可是不傻。 但他也懒得拆穿这些话。 有些谎言,说给自己听,也说给别人听。 反正路已经选好,再怎么叫唤都没用。 卖身救父,是孝行。 大夏朝最讲这个理儿。 举孝廉、科举双轨并行,有孝名的人到哪儿都有人高看一眼。 更别提那些书香门第,对这种事最爱显摆仁义道德。 王员外那种人家,要真把一个为父卖身的小孩打成死奴才? 怕丢脸丢到京城去。 活契,大概率还是有戏的。 只要自己争气,把那小少爷哄舒服了,说不得还能混个半师半友的位置。 至于以后谁知道呢? 路旁的牛粪味飘过来,他皱着眉头思索着,下一步棋该怎么落。 想出人头地,这世道只有读书这一条路可走。 寒门难进士,更别提他们连寒门都沾不上边佃户之子。 就是泥里的草籽,不拼命就只能烂泥巴里发芽腐烂罢了。 现在签死契换钱救父,总比等天塌下来饿死一家强太多。 “青川,你倒是说句话啊!” 周乾见他一直闷声闷气,又忍不住催了一句。 “是不是害怕啦?” “我怕什么?” 周青川抬眼扫过去,声音淡淡。 “我是为了我爹,不是偷鸡摸狗。” 一句话噎得周乾张嘴结舌,好半天才憋出一句:“也是,也是!” 李德全扯着缰绳笑起来:“瞧,人家小娃懂事。” 周乾尴尬的说不出话来,随即陷入沉默。 太阳越来越烈,一阵风吹过,有几根嫩绿柳枝被压断掉落在土路边上。 几人喘着粗气躲在树荫下前行。 忽然间周青川跳下牛车,朝着柳树边走去。 看了一眼崎岖的枝条,找了一跟造型奇特的枝条,撇了下来! 然后抱着长满嫩芽的枝条,利索地爬回车厢坐好,把柳枝横放膝盖上仔细端详起来。 “你捡那玩意干嘛?” 周乾皱眉盯着他手里的东西,“破树枝有什么稀罕?” “给员外家小公子的见面礼。” 李德全扭头看了一眼,也乐呵呵附和。 “嘿,你送这个给员外家的公子?他们啥金银玉器没见过,还稀罕你的野货色?” 周乾更是毫不客气的说道。 “这员外家祖上出过举人姥爷,什么东西没见过。谁稀罕你这破树枝啊!” 周青川并没有反驳周乾,反而心中冷笑。 柳枝? 不,这可是柳神的化身! 是我或许能够翻盘的神器! 车晃晃悠悠,直到日头偏西,才算进了镇子。 李德全抹了把汗,连口水都来不及喝,就催着牛往镇东头赶。 那是镇上最好的地段。 没多久,一座气派的宅院便出现在眼前。 朱漆大门,门口蹲着两头石狮子尽管被风雨侵蚀的有些破旧。 但依旧难掩当初的威风凛凛。 周乾啧啧出声,眼睛都看直了。 “乖乖,这才是人住的地方。” 李德全也跟着点头,满眼都是羡慕。 “王员外可是咱们镇上的大户,听说在县里也有宅子。县里的衙门都对王员外恭敬三分。” 说着李德全抚摸着狮子口中的含珠,看向周青川。 “青川啊,进了员外家的大门,好好伺候。说不定哪天把员外伺候高兴了,那死...那仆人的身份就给你拿掉了!听到了没有?” 周青川此刻却没有理会李德全,反而抬着头盯着门楣上的牌匾。 黑底金字,写着两个大字:文魁。 文魁! 那是乡试前五才会有的牌匾。 难怪会说王员外祖上出过举人,当过大官,原来是真的。 可如此为何现在落在了这个小镇上? 周青川不解的时候瞥见了文魁下面的一行小字。 王安甲午年乡试第四! 甲午年? 那不是前朝的年号吗? 周青川心里咯噔一下。 原来是前朝的举人。 怪不得。 祖上风光过可惜是在前朝,如今一朝天子一朝臣,窝在这小镇上,显然是家道中落了。 再想到周乾一路上的念叨。 王员外盼着儿子成龙。 想光耀门楣。 所以一直在找书童和先生,想改变自己儿子顽劣的性子。 可结果那逆子气走了五位先生,还打惨了三个书童,弄得没人再敢送人来员外府! 想明白这一切,周青川嘴角扯出一丝冷笑。 难怪要签死契,原来那位小公子是为凶狠的霸主啊! 这家的病根,他找到了。 想拿捏王员外,就得先拿捏他那个宝贝儿子。 让他读书,让他听话。 这事就成了。 可知面对如此凶悍的小霸王,周青川不知道自己准备的话本故事能不能让他改变! 他正想着如何摆平那小霸王的时候,突然后脑勺感受到一阵风声,而后啪叽一下。 一个巴掌便拍在了他的后脑勺上。 周青川还没来得及回头。 一个比他高了半个头的男童跳到他面前。 约莫九岁光景。 他双手叉腰,下巴抬得老高,一副趾高气扬的模样。 “大胆小贼!在我家门口鬼鬼祟祟,想偷东西吗?” 那声音又尖又亮。 “看本大侠不拿下你!” 话音未落,那男童还真拉开架势,在周青川面前摆了个不伦不类的白鹤亮翅。 看来这位就是员外家的那位混世小霸王了! 第四章 神柳传说,拿捏! 眼看着那小霸王一双粉拳捏得嘎吱作响,真要冲上来行侠仗义。 就在这时,一道威严中带着疲惫的声音从大门内传了出来。 “辩儿,又在胡闹!” 声音不高,却让那刚刚还气焰嚣张的小霸王浑身一颤,瞬间蔫了下去。 他撇了撇嘴,不甘心地收回了那个滑稽的架势。 但还是恶狠狠地瞪了周青川一眼,用口型无声地警告:你等着! 周青川这才抬眼望去。 只见一个身穿宝蓝色暗纹绸衫的中年男人,领着个山羊胡的管家从门里走了出来。 男人约莫四十岁,面容儒雅,只是眉宇间积着一股化不开的愁绪,正是王员外。 他目光扫过牛车,又落在周青川身上,没有半分要请他们进去的意思。 李德全哪能看不出这眼色,连忙从牛车上跳下来,一路小跑过去脸上堆满了笑容。 “王员外,老汉李德全啊,给您请安了!” 他躬着身子,活像个被主人唤来的家奴。 “是这么个事儿,这娃叫周青川,他爹上山出了事,偏生这娃是个孝顺的,听闻您府上要给小公子寻个伴读,就自个儿求着我,说愿意签死契卖身救父……” 李德全三言两语把事情说得明明白白,还特意在卖身救父四个字上加重了语气。 王员外听完,眉间的愁绪似乎散了些许,看向周青川的目光里,终于透出了一丝赞许。 “小小年纪,有此孝心,实属难得。” 他点了点头,似乎就要松口答应。 可就在这时,一旁的混世小霸王王辩不乐意了。 他一步窜到王员外身前,抓着自家老爹的衣袖使劲摇晃。 “爹,我不要!” “你看看他,瘦得跟个猴儿似的,贼眉鼠眼的,肯定不是什么好人!” “我不要他当伴读,你让他走!” 王辩又跳又叫,态度坚决。 王员外脸上的那点赞许瞬间被无奈取代,他叹了口气,露出了为难之色。 周青川心中了然。 果然如此,这个宝贝儿子就是王员外最大的软肋。 这事王辩不点头,王员外绝不会答应。 眼看这桩买卖就要黄了,周乾和李德全都急得抓耳挠腮。 周青川却不慌不忙地从牛车上跳了下来。 他清脆的声音响起:“小少爷,且慢。” “我知你瞧不上我,但来都来了,总得让我把给您准备的见面礼送上吧?” 礼物? 王辩毕竟是个孩子,一听有礼物,闹腾的声音小了些,好奇地望了过来。 但他旋即又撇了撇嘴,满脸鄙夷。 “切,你个穷鬼能有什么好东西当礼物?” 周青川不言,只是双手捧着那根柳枝,郑重其事地递了过去。 刹那间,空气仿佛凝固了。 周乾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李德全的脸也涨成了猪肝色。 王辩先是一愣,随即像是受到了天大的侮辱,一张小脸涨得通红。 “你敢耍我!” 他指着那根平平无奇的柳枝,气得浑身发抖。 “一根破树枝,你拿这个当礼物?我看你是活腻了!” “小少爷息怒。” 周青川连忙摇头,脸上却带着一股神秘的色彩。 “这可不是普通的柳枝。” 他的声音压得极低,仿佛在诉说一个天大的秘密。 “这是柳神赐福过的宝物!” 王辩本欲发作的怒火,硬生生被柳神两个字给浇灭了一半。 他皱着小眉头,一脸的狐疑。 “柳神?什么神?我怎么没听过?” “那是自然。” 周青川故作高深地叹了口气。 “柳神乃是失踪已久的上古大神,神通广大,庇佑一方。” “我也是机缘巧合,才从一位游方高人那里,听到了祂的传说。” 一听到上古大神、传说这种字眼,王辩的好奇心彻底被勾了起来。 这可比先生教的那些之乎者也带劲多了! 他一把抢过周青川手里的柳枝,翻来覆去地看。 嘴上却强硬地命令道:“什么传说?快讲给我听!” 周青川脸上露出一副为难的样子,看了一眼天色,又望了望牛车上气若游丝的父亲。 王员外看着自己儿子那副急不可耐又强装镇定的模样。 心里也是啧啧称奇,竟也没有出声打断。 周青川这才慢悠悠地开了口。 “话说在很久很久以前,这片大地还不是如今的模样,那时天地初开,一片蛮荒,到处都是可怕的妖兽。” “在蛮荒大地的角落里,有一个与世隔绝的小村子,叫石村。” “村里的人,平日里就靠猎杀那些强大的妖兽为食。” 故事的开篇,就让王辩的眼睛亮了起来。 猎杀妖兽吃! 带劲! “村子的最中央,长着一棵巨大无比的柳树,那柳树曾被雷电劈断,只剩下一截焦黑的树桩。” “可不知为何,后来又抽出了嫩绿的枝条,村民们都说,那是他们的庇护神。” 周青川的声音不疾不徐,带着一种奇特的韵律,将所有人的心神都拉入了他所描绘的那个波澜壮阔的蛮荒世界。 “而在那个村子里,有一个天生至尊的小奶娃,他叫石昊。” “他从小就天赋异禀,力大无穷,最喜欢喝兽奶。” “每天带着一群小伙伴上山掏凶禽的蛋,下河摸蛟龙的崽,把整个村子闹得鸡飞狗跳!” 听到这里,王辩的眼睛里已经满是小星星。 他仿佛看到了自己,自己就是那个叫石昊的小奶娃! 带着一群小弟,上天入地,无所不能! 不知不觉,半个时辰过去了。 不光是王辩,就连一旁的王员外、李德全。 甚至那个满心只想着银子的周乾,都听得入了迷。 屏息凝神,生怕错过一个字。 周青川的故事讲得极好,他将《完美世界》的开篇与这个世界的背景稍作融合,听起来真实又震撼。 当他讲到一群恐怖的太古遗种后裔,袭击小小的石村,村民们死伤惨重,陷入绝境之时。 那棵一直沉寂的焦黑柳树,忽然间绽放出亿万缕神辉,柳条如神链般抽出,洞穿了一头又一头凶悍的妖兽! 讲到这里,周青川忽然停了下来。 他咂了咂嘴,清了清干涩的喉咙,看了一眼西斜的太阳。 所有人都还沉浸在那神柳大发神威的震撼画面里,没反应过来。 周青川却在这时轻轻叹了一口气。 “小少爷,天色不早,恐怕我得走了。” “什么?” 王辩像是被人从美梦中一脚踹醒,当场就急了。 “不行,故事还没讲完呢!” “后面怎么样了?石村得救了吗?那个小奶娃石昊呢?” 他一连串的问题抛了出来。 周青川却只是无奈地摇了摇头,脸上带着恰到好处的遗憾与落寞。 “我是来卖身救父的,虽然我也很想把柳神的故事讲完,可眼下还急着拿钱救我爹的命。” 他顿了顿,用一种陈述事实的语气说道。 “既然小少爷您不愿意留下我,我只能去别处问问,看看还有没有别家员外,愿意买我这个书童了。” 这话一出,王辩彻底慌了。 让他走? 那柳神的故事怎么办? 那个叫石昊的小奶娃,以后会变得多厉害? 一想到这些,王辩就感觉心里像有无数只蚂蚁在爬,抓心挠肝的难受! 他猛地转过身,一把抱住王员外的大腿,使出了自己百试百灵的绝招。 “爹,你快把他买下来!” “我要他,我就要他当我的伴读!” “求求你了爹,你要是不买他,我就不吃饭了!” 王员外看着自己儿子这副模样,简直是又惊又喜。 惊的是,一个七岁的穷小子仅凭一个闻所未闻的故事。 就将自己这个天不怕地不怕的混世魔王拿捏得死死的。 喜的是,这孩子似乎真的有办法让自己这个逆子转性! 这简直是天上掉下来的救星啊! “当然要买!” 王员外激动得声音都有些发颤,连忙点头。 他上前一步,态度与之前判若两人,脸上堆满了和煦的笑容。 “快,都请进院子里说话,管家,快去给几位贵客上茶!” 他又立刻吩咐下人。 “快去准备笔墨纸砚,把契约写好!” 第五章 小少爷转性了? 管家的动作很快,不过一盏茶的功夫。 一张写满了细密小字的契约就摆在了院中的石桌上。 墨迹未干,还散着一股廉价的松烟味。 李德全凑过去,伸长了脖子,可一个字也认不得,只觉得头晕眼花。 周乾更是手足无措,两只手在裤腿上反复擦拭,留下两道湿漉漉的汗印。 这可是卖人的死契,他活了半辈子,还是头一回见。 空气里弥漫着一种说不出的紧张。 唯有周青川,那个本该最害怕、最无助的孩子,脸上却寻不到一丝波澜。 他站在那里,身板挺得笔直,目光平静地落在纸上。 王员外将这一切尽收眼底,眉宇间的愁绪淡去几分,心中暗暗点头。 这孩子,有股子不属于他这个年纪的沉稳。 一旁的王辩可不管这些。 他急得抓耳挠腮,小脚不停地在地上碾着石子,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周青川。 故事呢? 柳神后来怎么样了? 那个叫石昊的小奶娃呢? 他心里像是有几百只小猫在挠,只想赶紧把这契约签了,好让周青川继续往下讲。 周青川依着规矩,用指尖蘸了红泥,在名字上重重按下一个指印。 鲜红的指印,如同烙印。 从此他周青川,再不是周家村的佃户之子。 而是王家的奴。 管家收起契约,转身入内。 很快他便端着一个黑漆托盘走了出来,托盘上是两锭泛着柔光的银子。 十两纹银。 在乡下,这足够一家人嚼用好几年了。 周乾的呼吸瞬间变得粗重,眼睛死死地黏在那银子上,再也挪不开。 李德全也忍不住咽了口唾沫,喉结上下滚动。 周青川接过银子,入手一沉。 他对着王员外躬身一礼,声音清脆。 “谢员外。” 没有一丝扭捏,没有半分不自在,礼数周全得让人挑不出半点错。 他转身在周乾和李德全贪婪的目光中,拿起其中一锭五两的银子递了过去。 “叔父,村长爷爷,这是五两。” 周乾几乎是抢过去的,紧紧攥在手心,那冰凉的触感让他浑身都舒坦了。 周青川没有看他,只是拿着剩下的五两银子,走到牛车旁。 父亲周雍依旧昏迷着,脸色灰败,嘴唇干裂。 他小心翼翼地掀开父亲破旧的衣襟,将那锭沉甸甸的银子塞了进去,紧挨着温热的胸膛。 做完这一切,他退后两步,整理了一下衣衫。 然后,噗通一声,对着牛车上的父亲,直挺挺地跪了下去。 咚咚咚! 三个响头,磕得又沉又实,额头上瞬间沾满了尘土。 院子里所有人都静静地看着。 孩子的嗓音不大,却清晰地传进每个人的耳朵里。 “爹,此卖身后,儿再无法贴身孝敬,您要保重。” 没有哭喊,只有令人心头发酸的决绝。 王氏早已哭不出声,只是死死捂住嘴,身体抖得像秋风里的落叶。 院里的人看看那边紧攥着银子满脸喜色的周乾,眼神里满是鄙夷和不屑。 “作孽啊。” “为了几两银子,逼着亲侄子卖身,这心是黑的吧。” 周乾像是没听见,只催促着李德全。 “赶紧回去了,还得送大哥去镇上医馆呢!” 李德全不敢多留,赶着牛车,在众人复杂的目光中,仓皇离去。 牛车吱呀远去,带走了周青川在这个世界上最后的亲人。 他从地上站起来,拍了拍膝盖的土,仿佛拍掉的不是尘埃,而是过往的一切。 就在这时,一只小手猛地拽住了他的袖子。 “快跟我来!” 王辩已经等不及了,拉着他就要往后院跑。 “接着讲柳神的故事!” 周青川却站着没动。 他轻轻挣开王辩的手,摇了摇头。 王辩的脸瞬间就垮了下来,眉毛倒竖。 “你敢不去?” 一股熟悉的火气,眼看就要从他胸口喷发出来。 周围的下人全都吓得屏住了呼吸,一个个低下头,生怕被小少爷的怒火波及。 按照以往的经验,这新来的伴读,下一刻就要挨上一顿拳脚了。 周青川却依旧平静,他迎着王辩愤怒的目光,不躲不闪。 “去之前,我要先请示老爷。” 什么? 院子里的下人全都愣住了,以为自己听错了。 一个刚签了死契的奴才,竟敢违逆小少爷? 他不要命了? 果然王辩的火气更大了,他捏紧了粉拳,手背上青筋都冒了出来。 可这一次,出乎所有人的意料。 他那举起的拳头,竟然没有砸下去。 他只是涨红了脸,气鼓鼓地质问。 “为什么?” 这一声为什么,让周围的丫鬟家丁们,眼珠子都快掉下来了。 小霸王居然没有直接动手? 他居然在问为什么? 周青川看着他,嘴角勾起一抹微不可查的弧度。 “因为为人子女,无论做什么事,都该先问过父母。” 他的声音很轻,却带着一种循循善诱的力量。 “这就是孝。” “就连你最喜欢的那个小奶娃石昊,他虽然顽皮,却也是很听村长爷爷和阿叔阿婶的话的。” 石昊? 王辩的注意力瞬间被转移了。 他眨了眨眼,一脸的困惑。 “可石昊不是没爹没娘的孤儿吗?” 他只记得故事里,小奶娃是被村民们养大的。 “谁说他没有?” 周青川神秘地笑了笑,抛出了一个更大的诱饵。 “石昊当然有父母,他们只是因为一些不得已的原因,暂时离开了他。” “以后他们还会重逢的!” 重逢? 王辩的眼睛一下子亮了起来,脑海里已经开始幻想那波澜壮阔的画面。 原来当大英雄也要听爹娘的话啊。 他心里的那股火气,不知不觉间,已经消散得无影无踪。 他看了一眼站在不远处的父亲王员外。 然后做出了一个让所有人目瞪口呆的举动。 他竟然主动松开了周青川,迈开小短腿,哒哒哒地跑到王员外面前。 “爹!” 他仰着小脸,语气里虽然还有些不耐烦,但确实是在请示。 “我想让他去我院子里,给我讲故事行吗?” 王员外手里的茶杯停在半空中,整个人都僵住了。 他刚才听到了什么? 自己这个混世魔王一样的儿子,竟然主动来请示自己了? 一股巨大的惊喜瞬间冲上了王员外的心头。 他看着周青川,眼神彻底变了。 这哪里是买了个伴读。 这分明是请回来了一位能降住自己儿子的神人啊! 原本他还想着,等安顿下来,再慢慢物色一位德高望重的先生。 可现在,他心里忽然冒出了一个大胆的想法。 或许在请到新先生之前,让这个周青川来管教辩儿,会收到意想不到的奇效。 “当然行!” 王员外激动得声音都有些抖,连忙点头。 “你们去吧,想讲多久就讲多久!” 得到了允许,王辩立刻欢呼一声,又跑回去宝贝似的拉着周青川,朝着自己的院子飞奔而去。 “快走快走,从柳神大发神威那里开始讲!” 看着儿子迫不及待的背影,王员外长长地舒了一口气,只觉得这几日积压在心头的阴云,都散去了大半。 他端起茶杯,轻轻抿了一口,脸上是久违的轻松笑意。 “去把这事跟老太太说一声。” 他对身旁的管家吩咐道。 “就说给辩儿找的伴读到了,是个懂孝道的孩子,辩儿很喜欢。” 一旁的丫鬟闻言,惊讶地张大了嘴。 不过是给小少爷找了个奴仆而已。 这种小事,竟然还要特意去禀报闭门念佛不问世事的老太太吗? 第六章 神柳为证 管家王忠的脚步声,第一次在后院里显得如此急促。 他几乎是小跑着,额角渗出的汗珠都来不及擦。 一路冲向后院最深处那座常年安静的佛堂。 佛堂里檀香袅袅,经年的香火气味已经浸透了每一根梁柱。 王老太太正闭目盘坐在蒲团上,手中捻着一串乌沉沉的佛珠,口中念念有词。 “老太太!” 王忠一口气冲进来,声音都带着喘。 老太太的眼皮动都未动,只是捻动佛珠的指节微微一顿。 “何事如此惊慌。” 她的声音平缓,听不出喜怒。 王忠咽了口唾沫,强行压下胸口的起伏,可语气里的激动却怎么也藏不住。 “小少爷,是小少爷!” “那个新来的周青川,就讲了个故事!” “小少爷他,他不但不闹了,还主动跟员外请示,说是要读书了!” 这话一出口,佛堂里瞬间安静下来。 只有那檀香,还在无声地盘旋升腾。 捻动佛珠的声音,彻底停了。 王老太太缓缓睁开双眼,那双浑浊的眸子里看不出情绪,却仿佛能洞穿人心。 她静静地看了王忠片刻。 “把员外叫来。” 不一会儿,王员外匆匆赶到。 他在佛堂门口整了整衣冠,才恭敬地迈步进去,对着蒲团上的母亲躬身行礼。 “母亲。” 王老太太没有看他,目光落在窗外一截枯败的枝丫上,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那一声叹息,仿佛带着几十年的风霜与失落。 “我王家祖上,以文魁治家。” “到你这一代,却连个秀才都未能出。” “如今竟要靠一个七岁稚童,用一个不知真假的故事,来点醒我的孙儿。” “你说这究竟是喜,还是悲。” 王员外闻言,头垂得更低,脸上满是愧色。 “是儿子无能,教子无方。” 王老太太收回目光,声音里带上了一丝决断。 “但终归是好事。” “此子既有孝心,又有手段,你日后定要好生相待。” “莫要真当个签了死契的奴才去使唤。” 王员外心中一凛,连忙应道。 “儿子明白。” 与此同时。 后院的花园里,午后的阳光正好。 王辩正一脸神圣,双手小心翼翼地捧着那根平平无奇的柳枝。 在他面前,周青川正拿着一把小花铲,不疾不徐地挖着一个小坑。 泥土的芬芳混合着花香,在空气中弥漫。 周青川挖好了坑,退到一旁。 王辩立刻像捧着什么稀世珍宝一般,郑重地将那柳枝插进松软的泥土里。 他又拎来一个小木桶,笨拙地舀起水,小心地浇在柳枝根部。 水洒了不少在他自己的鞋面上,他却毫不在意。 周青川看着他这副模样,在他浇完水后,才适时地开口。 “小少爷,此乃神柳枝条,需以诚心供养。” 王辩闻言,立刻挺直了小身板,用力点头。 “我懂!” “我天天给它浇水!” 周青川的嘴角,勾起一抹微不可查的弧度。 他轻轻摇头,声音里带着一股神秘的诱惑。 “光浇水,还不够。” “柳神庇佑的,是勤勉之人。” “待你读书有成之日,此柳枝,或可真正生根发芽,再现神迹。” 王辩的眼睛瞬间就亮了。 生根发芽! 再现神迹! 那岂不是跟故事里一样,能绽放亿万神辉,抽死那些大妖兽! 可他随即又垮下小脸,苦恼地踢了踢脚边的石子。 “可读书有什么用?” “石昊不也天天上山掏蛋,下河摸鱼,没见他念书啊?” 周青川等的就是这句话。 他故作高深地说道。 “非也。” “石昊那是还没到年纪。” “他后面,不仅要读书识字,还要学习一种比读书更厉害的东西。” “名为宝术!” “宝术?” 王辩的嘴巴微微张开,好奇心被这两个字彻底点燃。 这听起来,可比先生教的那些之乎者也厉害多了! 周青川循循善诱,声音压得更低,仿佛在揭示一个天大的秘密。 “正是。” “你可知,那些强大的太古遗种为何强大?” “因为它们生来骨骼上便刻有神秘的符文,那便是天地至理,是神通的本源。” “不懂字,如何能读懂那些符文?” “不懂理,又如何能参悟无上宝术?” 周青川盯着王辩的双眼,一字一句,清晰地砸进他的心里。 “石昊未来之所以能成为盖世英雄,横推万敌,正是因为他读书识字,参悟了那些刻在兽骨上的无上宝术!” 这番话,如同一道惊雷,直直劈在王辩的心头。 他整个人都僵住了。 原来是这样! 原来读书不是为了让爹高兴,不是为了应付先生。 读书是为了识字! 识字是为了看懂那些骨头上的花纹! 看懂了那些花纹,就能学会故事里那种毁天1灭地的法术! 一股巨大的激动与明悟,瞬间冲垮了他对读书的所有抵触。 王辩猛地握紧了小小的拳头。 他的眼神中,爆发出一种前所未有的坚定光芒。 他转过身,对着那根刚刚栽下的柳枝,像是在对着神明起誓,郑重地喊了出来。 “柳神在上!” “我王辩,从今天起,定要好好读书!” “学会宝术,成为像石昊一样的大英雄!” 响亮的声音在花园里回荡。 远处假山背后,管家王忠将这一幕完完整整地看在眼里。 他捂着嘴,生怕自己惊呼出声。 看着那个对着一根破树枝发誓的小少爷,又看了看那个神情淡然的七岁孩童。 王忠的心里,第一次对一个奴仆,生出了几分难以言喻的敬畏。 他不敢再多看,悄悄地退了出去,再一次朝着老太太的佛堂,匆匆跑去。 而周青川只是淡淡的看着面前的这个小少爷。 心里则是默默的开始盘算起来。 虽然现在王辩一口一个的答应的很漂亮,但毕竟也只是个小孩子。 小孩子的话常常是不经过思考的。 等到时候真的让他开始学习了,当他再度经历那些枯燥的事情的时候,这些誓言什么的也就不作数了。 埋好了柳神枝条,王辩又笑嘻嘻的拽着周青川的胳膊。 “你再给我讲讲呗!那些妖兽到了石村之后发生了啥!” 周青川微微一笑道:“那小少爷可就要听好了!” 第七章 餐桌上的风波 故事讲到石村危机暂解,周青川便适时地停了下来。 王辩正听得热血沸腾,抓心挠肝,故事却戛然而止。 他急得满脸通红,一把拽住周青川的胳膊,连珠炮似的追问。 “后来呢?” “柳神把那些坏蛋都杀光了吗?” “石昊呢?” “他是不是也学到了柳神的本事?” 周青川任由他拽着,脸上却不见丝毫波澜,只是微微一笑。 故事的钩子,已经牢牢挂住了。 王辩见他不答,更急了,又追问道。 “那个宝术,你说的那个宝术到底是什么?快教我!” 他双眼放光,仿佛已经看到自己学会了那毁天1灭地的法术,成了盖世英雄。 周青川深知过犹不及的道理。 他非但没有继续讲,反而收敛了笑容,板起一张小脸。 那神情,竟有几分教书先生的威严。 “小少爷。” 他的声音不高,却透着一股不容置疑的认真。 “柳神传法,亦需循序渐进,不可一蹴而就。” 王辩愣住了,下意识地松开了手。 周青川理了理被他抓皱的袖口,一字一句,立下了规矩。 “从今天起,每日我只讲半个时辰的故事。” “你若想听后续,便要先完成柳神设下的考验。” 考验? 王辩的好奇心又被提了起来。 “什么考验?” 周青川看着他,缓缓说道。 “认十个字,再将这十个字,工工整整地写下来。” 此话一出,不仅是王辩,就连远处假山后偷听的下人们,都倒吸了一口凉气。 让小霸王认字写字? 这不是往火药桶里扔火星子吗? 所有人都以为,王辩下一刻就要暴跳如雷,把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新书童打一顿。 谁知王辩只是皱着眉头,一张小脸变幻不定。 他一会儿看看那根被他亲手栽下的柳枝,一会儿又看看周青川严肃的脸。 脑子里一边是枯燥的之乎者也,另一边却是石昊大战太古遗种的壮阔画面。 最终成为英雄的渴望压倒了一切。 他猛地一握拳,像是下定了天大的决心。 “好!” “一言为定!” “不就是十个字吗?本少爷今天就学给你看!” 声音清脆,掷地有声。 假山后的管家王忠,眼珠子都快瞪了出来,满脸的不可思议。 转眼到了午饭时分。 一个丫鬟过来请小少爷用饭,王辩却意犹未尽,还沉浸在对宝术的无限遐想中。 他拉着周青川的手不肯放。 “青川,你跟我一起去吃饭!” 他兴冲冲地提议。 “饭桌上你再给我讲讲,石昊到底是怎么喝兽奶变那么厉害的!” “是不是有什么独门秘方?” 周青川闻言,却轻轻挣开了他的手。 他后退半步,对着王辩躬身一礼,动作标准,神情坦然。 “小少爷,我是仆,您是主。” “规矩不可废。” 他的声音不卑不亢,清晰地传入王辩耳中。 “我自去下人房用饭即可。” 王辩脸上的笑容瞬间凝固了,眉毛拧成一团。 一股熟悉的火气,眼看就要从胸口喷发出来。 “你……” 他刚要发作,却忽然想起了周青川白天说的话。 英雄石昊,也要听村里长辈的话。 那是规矩。 他心里的火气,像是被一盆冷水当头浇下,莫名其妙就熄了。 虽然还是很不高兴,但他终究没有强求。 只是气鼓鼓地哼了一声,自己转身走了。 这一幕,恰好被不远处准备前来送点心的王员外,尽收眼底。 他停下脚步,看着儿子气呼呼却又没发作的背影。 又看了看那个依旧躬身站在原地,直到儿子走远才直起身子的周青川。 王员外的心中,那份赞许又深了几分。 这孩子,不仅有手段,更有分寸。 饭桌上,王员外与王老太太早已落座。 王辩一进来,就拉开椅子重重坐下,将筷子拍得啪啪响。 “祖母,爹!” 他把今天的事当做抱怨,一股脑地倒了出来。 “我让青川跟我一起吃饭,他居然不来!” 他很是不解,撅着嘴。 “我让他来吃是赏他,他为什么不来啊?下人房的饭菜哪有咱们的好?” 王员外端着茶杯,没有开口,只是用眼角的余光看向自己的母亲。 王老太太一直闭目养神,听到这话,才缓缓放下手中的筷子。 那双略显浑浊的眼睛里,透出一丝赞叹。 “辩儿,你这个伴读不简单。” 王辩一愣。 王老太太的声音平缓而有力。 “他这不是不识抬举,他这是懂分寸,知进退。” “小小年纪,不因得了你的喜欢就骄纵忘形,不因主子一句话就忘了自己的身份。” 老太太看着自己的孙儿,一字一句道。 “有此心性,将来必非池中之物。” 王员外在一旁听着,深以为然地点了点头。 他心中对周青川的定位,已经从一个能管住儿子的书童。 悄然变成了或许可以成为儿子良师益友的奇才。 “不过只靠着那些荒诞不经的故事来引导,是否不太可行?” 王员外的内心思索着,他可不想自己的儿子听到最后,就算是读了书,也不去考取功名。 若是跑去闹什么要寻仙问道,那可不行! 王辩听得懵懵懂懂,什么分寸进退,他不太明白。 但他忽然想起另一件更重要的事。 他猛地放下碗筷,小脸上满是认真,抬头看向王员外。 “爹!” “我们什么时候请先生?” 王员外正要夹菜的手,猛地一顿,整个人都僵住了。 他几乎以为自己听错了,激动得差点打翻了面前的茶杯。 “你说什么?” 王辩没察觉到父亲的失态,急切地解释起来。 “青川说了!” “他懂的那些,都只是柳神传说的皮毛!” “他说,要学真正的宝术,就必须要有厉害的先生来教我识字开蒙!” 他越说越激动,声音也拔高了。 “不识字,就看不懂骨头上的符文,就学不会宝术!” 王老太太与王员外对视一眼。 两人皆从对方眼中,看到了前所未有的惊喜与希望。 这混世魔王,竟主动要求请先生读书了。 这十两银子。 花得太值了! 第八章 先生难请 次日。 王家大院里,像是过节一般。 下人们走路的脚步都轻快了几分,脸上挂着藏不住的笑意。 两个负责洒扫的丫鬟凑在廊下,压低了声音交头接耳。 “你瞧见没?小少爷今儿早上起来,自个儿穿的衣裳!” “何止啊,我听厨房的张妈说,小少爷方才路过,还破天荒地跟她问了声好!” “天爷,这还是咱们家那个混世魔王吗?” “还不是那个新来的周青川,也不知使了什么神仙法术,才来一天,就把小少爷给镇住了。” “可不是嘛,现在看那周青川,都觉得他身上有股说不出的气度。” 议论声中,午饭的时辰到了。 今天的饭桌上,气氛好得前所未有。 王员外满面红光,亲自给王辩夹了一筷子他素来不爱吃的青菜。 搁在往日,这筷子早就被王辩拍飞了。 可今天王辩只是皱了皱鼻子,竟乖乖地扒进了嘴里,囫囵嚼了两下咽了下去。 他心里还惦记着下午要认十个字,好听柳神的故事。 王员外看得是心花怒放,激动地端起酒杯一饮而尽,脸上的肥肉都笑得直颤。 “好啊!” 他重重放下酒杯,对着上座的王老太太宣布。 “母亲,儿子决定了!” “下午就去镇上最好的三味书屋,把陈夫子给辩儿请回来!” 王老太太正慢条斯理地喝着汤,听了这话,手上动作未停。 她抬起眼皮,看了看自己那个兴奋过头的儿子,又瞧了瞧埋头吃饭的孙儿。 “辩儿的名声,在镇上不是一天两天了。” 老太太的声音不咸不淡,却让屋里的热烈气氛稍稍降了温。 “想请陈夫子,怕是没那么容易。” 王员外却把胸脯拍得砰砰响,信心十足。 “母亲放心!” “咱们王家今时不同往日,但瘦死的骆驼比马大!” “我让王忠备上十五两纹银,再加两匹府库里最好的云锦绸缎!” 他大手一挥,颇有几分豪气。 “我就不信,这重赏之下,他陈夫子还能不动心!” 管家王忠立刻领命,不多时便捧着一个精致的礼盒,带着两个家丁,精神抖擞地出了门。 整个王府的人,都伸长了脖子,盼着好消息。 王辩也听说了,他从饭桌上跳下来,跑到周青川的下人房门口,脸上满是憧憬。 “青川,我爹去给我请先生了!” “等先生来了,我就能学认字了!” “到时候就能看懂骨头上的符文,学那个宝术了!” 周青川正在房里用饭,闻言只是点点头,并未多言。 然而一个时辰过去了。 两个时辰过去了。 眼看太阳都开始西斜,管家王忠才终于回来。 只是去的时候是三个人,回来却只有他一个。 他自己两手空空,脑袋耷拉着,活像一只斗败了的公鸡。 后花园的凉亭里,王员外正焦急地踱步。 一见王忠这副模样,他心里咯噔一下,连忙追问。 “怎么回事?陈夫子呢?礼呢?” 王忠一张脸皱成了苦瓜,噗通一声就跪下了。 “老爷,老奴无能啊!” 他哭丧着脸汇报。 “我到了三味书屋,那陈夫子一听是给小少爷当先生,连门都没让我进!” “他就隔着门板喊,说王员外的钱,老夫挣不来,也不敢挣!” “我这把老骨头还想多活几年!” “说完就把门给拴死了!” “那礼物呢?”王员外脸色铁青。 “被陈夫子从院墙上给扔出来了,绸缎都沾了泥。” 王员外气得浑身发抖,一脚踹翻了旁边的石凳。 “岂有此理!” “一个穷酸秀才,竟敢如此辱我!” 他不信这个邪,又指着王忠的鼻子命令。 “去请西街的张秀才!” “再去请南巷的李童生!” “告诉他们,束脩加倍!” 王忠连滚带爬地又去了。 可结果还是一样。 西街的张秀才说自己明日就要远游访友,归期不定。 南巷的李童生干脆就大门紧闭,说是偶感风寒,卧床不起,谁来也不见。 一时间,整个清河镇的读书人都知道了。 王员外家的小霸王,居然想请先生读书了。 这事成了镇上最新的笑谈。 茶馆里,酒楼中,到处都是议论声。 “听说了吗?王员外家出二十两银子请先生,都没人敢去。” “去?谁敢去啊,那小祖宗可是活阎王!” “前面那五位先生的惨状,你们忘了?被气得什么样?现在还有一个躺在床上爬不起来呢!” “那就是块朽木,谁去雕谁倒霉!” “我看啊,这王家的文魁牌匾,传到这一代,算是彻底蒙尘喽!” 这些风言风语,自然也传回了王家大院。 花园一角,周青川正拿着一把大剪子,面无表情地修剪着一丛长势杂乱的花枝。 不远处的凉亭里,王员外唉声叹气,管家王忠垂手立着,连大气都不敢喘。 父子二人的对话,一字不落地飘进了周青川的耳朵里。 他手上的动作没有停顿,咔嚓一声,剪掉一截多余的旁支。 一群鼠目寸光的家伙。 周青川心里冷哼。 想让别人求着上门,就得先让别人看到足够的好处。 一个能教出神童的传世名声,难道不比区区二十两银子更诱人? 他的视线,落在了凉亭不远处。 王辩正一个人在那儿,因为迟迟等不来先生,心里烦躁,正一脚一脚地用力踢着地上的石子。 那股不耐烦的劲头,又有了几分往日的模样。 一个念头,在周青川的心里清晰起来。 先生不来教? 那我就把你王辩,变成一个他们挤破了脑袋都想抢着来教的香饽饽! 就在这时,王辩看见了他。 小孩儿心里的委屈和怒火,总算找到了一个发泄口。 他气冲冲地跑了过来,小脸涨得通红。 “青川!” 他跑到周青川面前,仰着头质问。 “那些先生为什么不来?” “他们是不是看不起我?是不是觉得我学不会?” 他的声音里带着哭腔,眼圈都红了。 “他们是不是也看不起未来的大英雄!” 看着王辩这副既委屈又愤怒的样子,周青川放下了手里的剪子。 第九章 神童之计 面对王辩那双通红的,既委屈又愤怒的眼睛。 周青川没有立刻安抚,也没有直接回答。 他只是平静地反问了一句,声音里带着一种引人深思的魔力。 “小少爷,你还记得石昊小时候,村里人是怎么看他的吗?” 这突如其来的一问,像一瓢凉水,浇在了王辩即将喷发的怒火上。 他愣住了,仰着的小脸上满是困惑,下意识地跟着周青川的思路去想。 他歪着头,努力地回忆着那个让他魂牵梦绕的故事。 “他们都说他是个爱喝兽奶的熊孩子,是个小不点,整天到处惹祸,把村子闹得鸡飞狗跳。” “没错。” 周青川缓缓点头,那双黑白分明的眸子在午后阳光下,显得格外深邃。 “一开始,没有人觉得他能成为英雄。” “他是靠着一次又一次猎杀凶兽,用自己的力量保护了石村,才最终赢得了所有人的敬佩和尊重。” 话音落下,王辩那双湿漉漉的眼睛里,仿佛有什么东西被点燃了。 他似乎明白了什么,小小的拳头猛地握紧,眼神里透出一股子熟悉的狠劲。 “我知道了!” 他大声宣布,仿佛找到了解决一切问题的终极办法。 “那些先生看不起我,不肯来,我就去把他们一个个都打一顿!” “打到他们怕,让他们知道我的厉害!” 这清奇的脑回路,让周青川那张始终紧绷的小脸上,都忍不住露出一丝笑意。 他连忙伸出手,一把拉住了已经准备转身去大展神威的小少爷。 “小少爷,时代变了!” 周青川忍着笑,一本正经地说道。 “对付读书人,不能用拳头,要用脑子。” “用脑子?” 王辩更困惑了,他停下脚步,回头看着周青川。 一脸认真地请教。 “怎么用?” “是用头去撞他们吗?” 周青川差点被他这句话噎得破了功,赶紧将他拉到自己身边,压低了声音。 像是在传授什么绝世秘籍一般,循循善诱:“石昊靠的是猎杀妖兽的实力,让村民们尊重。” “而你,要靠才华,让那些自视甚高的先生们主动折服!” 他的声音里带着一股蛊惑人心的力量,每一个字都清晰地敲在王辩的心上。 “我们要让他们所有人都知道,你不是他们口中的朽木,而是一块未经雕琢的绝世璞玉!” “是一个百年难得一遇的神童!” “神童?” 这两个字仿佛带着无穷的魔力,瞬间击中了王辩。 他的眼睛一下子亮了起来,比天上的星星还要璀璨。 这个词,听起来可比混世魔王威风多了。 甚至比大英雄还要有学问! 可那股兴奋劲儿只持续了短短一瞬,他随即又垮下了小脸。 整个人都蔫了下去,苦恼地踢着脚边的石子。 “可我什么都不会啊。” “我连自己的名字都写不好看。” “谁说你不会?” 周青川的嘴角,终于勾起了一抹计划得逞的、神秘的微笑。 他凑近王辩,声音压得更低,仿佛在分享一个只有他们两人知道的秘密。 “你忘了柳神了吗?” “你亲手种下的柳神枝条,赐予你的,不仅仅是故事,还有凡人无法企及的智慧。” 他看到王辩的耳朵竖了起来,便趁热打铁,说出了自己那个大胆到近1乎疯狂的计划:“我们不求他们,我们来写一首诗!” “写诗?” 王辩像是被踩了尾巴的猫,吓得猛地向后跳开。 一双小手在胸前乱摇,脑袋更是摇得像个拨浪鼓。 “不行不行,绝对不行!” “我连字都认不全,你让我写诗?” “这比让我去跟镇上那头最凶的黄牛打一架还难!” 他脸上的惊恐是如此真实,仿佛写诗二字是什么洪水猛兽。 周青川却不给他退缩的机会,上前一步,一把将他拽了回来。 他没有再用温和诱导的语气,而是眼神灼灼地盯着王辩的眼睛。 那目光里带着一股不容置疑的坚定。 “你不会,我会!” “你忘了石昊的宝术是怎么来的吗?” 周青川的声音陡然拔高,充满了力量。 “那是从那些太古遗种的兽骨上,一笔一划拓印下来的!” “石昊一开始也不懂,但他愿意学!” 这个比喻,像一道闪电,劈开了王辩脑中的混沌。 周青川指了指自己,又指了指王辩,声音里充满了神圣的意味:“现在,我就像是那块记载着无上神通的兽骨!” “我先把这惊世的宝术,一字一句地拓印到你的脑子里!” “你学会了,再展示给那些凡夫俗子看!” 王辩喃喃自语,他整个人都呆住了。 原来学写诗,就跟石昊学习宝术是一样的! 周青川就是那块骨头,而自己,就是那个天命所归的石昊! 这个认知,让他浑身的血液都开始沸腾! 周青川看着他神情的变化,知道火候已到。 抛出了那个让王辩无论如何也无法拒绝的,带着复仇快感的诱饵。 “你想象一下。” 周青川的声音充满了画面感。 “只要你‘神童’的名声,从王家大院里传出去。” “你信不信,今天那个把你家礼物从墙头扔出来、对你避之不及的陈夫子。” “明天就会亲自提着比你爹送去的更贵重的礼物。” “站在王家大门口,毕恭毕敬地,求着要收你为徒!” 一想到那个闭门不见,还出言羞辱的老夫子,明天会反过来低声下气地求着自己。 一想到全镇的人,都会对自己刮目相看,不再叫自己小霸王。 而是尊称一声王神童。 一股前所未有的激动与期待,如同决堤的洪水,瞬间冲垮了王辩心中所有的犹豫和恐惧。 他看着周青川,又回头看了一眼那根被他寄予厚望的柳枝。 他紧紧地握住了拳头,指甲都掐进了肉里。 “好!” 他重重地点头,声音因为激动而微微发颤,却带着一股破釜沉舟的决绝。 “我学!” 周青川微微一笑,内心也是不由得赞叹了自己一声,真是天才。 王辩的兴趣本就只是肤浅的在听故事上,让他学习并不容易。 可如果将修炼和学习的概念混淆在一起,不就激起了他的兴趣? 第十章 一诗惊人 王辩几乎是吼出来的,用尽了全身的力气。 仿佛要将心中所有的委屈愤怒都灌注进这简单的两个字里。 可那股决绝的劲头只持续了短短一瞬,他小小的身子又像泄了气的皮球,瞬间垮了下来。 他拽着周青川的衣角,声音小得像蚊子哼哼,脸上满是后怕与担忧。 “万一被我爹发现了,他会打死我的。” 他太清楚自己父亲对文魁二字的执念了。 也太清楚若是被发现自己是在弄虚作假,那后果绝不是一顿拳脚那么简单。 父亲的失望与愤怒,会像山一样压下来,比任何惩罚都可怕。 周青川的表情,在这一刻变得无比严肃。 他没有去拍王辩的肩膀,也没有说不用怕之类的空洞安慰。 “所以这既是考验,也是修行。” 他的眼神里没有丝毫玩笑的意味,那份郑重让王辩不由自主地屏住了呼吸。 “小少爷,你以为石昊的英雄之路,是一帆风顺的吗?” 周青川的声音带着一种振聋发聩的力量。 “他在断龙山脉与人争夺山宝,在百断山与各族天骄搏命,每一次都是九死一生!” “每一次都是在挑战自己的极限!” “我今日,是将诗这门惊世的宝术,暂时借给你用。” 周青川的声音压得更低,却更具穿透力。 “但你必须在他们发现之前,凭你自己的努力,真正掌握它!” “你要让这首诗,从我的嘴里,真正变成你心里的东西!” 他伸出一根手指,轻轻点了点王辩的胸口。 “否则,你就是窃取了柳神荣光的小偷,而不是继承柳神意志的英雄!” 英雄两个字,如同一道滚雷,再一次狠狠地劈在了王辩的心上。 小偷?还是英雄? 这道选择题,根本不需要任何思考。 他可以顽劣可以霸道,可以惹是生非,但他绝不能当一个被人唾弃的小偷! 尤其是在柳神面前! 他猛地一咬牙,那张稚嫩的小脸上,浮现出一种前所未有的决绝。 “好!” 他抬起头,通红的眼睛死死盯着周青川。 “我一定能学会,我王辩要做英雄,不做小偷!” 从那天起,整个王家大院的下人们,都见到了此生难忘的奇景。 那个曾经视书房为牢笼,视笔墨为仇敌的小少爷王辩,像是变了个人。 他不再去花园里捅蜂窝,不再追着家里的猫狗上蹿下跳。 每日清晨,他甚至会主动催促周青川。 吃过早饭,便一头扎进那间他从前避之不及的书房,一待就是一整天。 书房的门窗大开着,下人们路过时,总会忍不住放轻脚步,偷偷朝里面望上一眼。 只见小少爷王辩端端正正地坐在书桌前,新来的伴读周青川就坐在他身旁。 两人头挨着头,神情专注。 “鹅,鹅,鹅。” 周青川念一句。 “鹅,鹅,鹅。” 王辩便跟着念一句,声音稚嫩,却充满了用力的认真。 周青川拿起一支笔,在纸上写下一个大大的鹅字,笔锋舒展颇有风骨。 然后他便握着王辩那肉乎乎的小手,引导着他,一笔一划在另一张雪白的宣纸上,无比郑重地描摹。 王辩的手腕没什么力气,笔杆在他手里抖得像风中的树枝。 写出来的字,依旧是歪歪扭扭,墨点更是溅得到处都是。 可那股专注的劲儿,是所有人,包括王员外和王老太太在内,都从未见过的。 有一次,一个曲字,他写了十几遍,都写得东倒西歪。 他烦躁地把毛笔啪地一声扔在桌上,鼓着腮帮子,眼看就要发作。 周青川却只是平静地看了他一眼,淡淡地说道:“柳神昔日遭劫,法力尽失,只余一截焦木,尚能于雷电中涅槃重生。” “你不过是写一个字而已。” 王辩的火气,瞬间就熄了。他默默地捡起毛笔,重新蘸了墨。 深吸一口气,又开始跟那个曲字较劲。 这惊人的转变,自然第一时间就传到了王员外和王老太太的耳中。 王员外喜不自胜,好几次都想冲进书房去看看,却都被老太太拦下了。 “让他去。” 老太太捻着佛珠,声音古井无波。 “火候未到,你现在进去,只会惊扰了他。” “是真是假,再等几日,自然见分晓。” 王员外只能按捺住激动,可心里却像是揣了只兔子,七上八下。 他这边心怀希望,外面的流言蜚语却愈演愈烈。 清河镇的茶馆里,一群闲汉嗑着瓜子,说得眉飞色舞。 “听说了没?王员外家的小霸王,现在天天在书房里读书呢!” 一个尖嘴猴腮的男人,刻意把读书两个字说得阴阳怪气。 “哈哈,读什么书?怕不是黔驴技穷,找了个小书童陪着他演戏给咱们看吧!” “我可听说了,那王员外把镇上所有识字的先生都问遍了,连束脩都开到了二十五两,硬是没一个敢去的!” “现在只能出此下策,自己骗自己罢了!” “可怜那王家的文魁牌匾,算是彻底蒙上灰了!” “我看啊,再过几年,那王辩怕不是要把牌匾拆下来当柴烧喽!” 哄堂大笑声中,充满了快意的嘲讽。 这些风言风语,像长了翅膀,一丝不漏地飞进了王家大院,也钻进了王员外的耳朵里。 他气得摔了好几个茶杯,却又无可奈何。 只能将所有的希望,都寄托在那间小小的书房上。 如此一连五日。 第五天傍晚,夕阳的余晖将整个王府都染上了一层温暖的金色。 王员外在账房里核对完了一天的账目,只觉得身心俱疲。 那些嘲讽的言语,像针一样扎在他心上,让他连呼吸都觉得沉重。 他拖着疲惫的脚步,有气无力地往后院走。 正当他路过书房时,一阵清脆稚嫩的朗读声,忽然从窗户里飘了出来。 那声音,正是他日思夜想的儿子王辩。 王员外的心猛地一跳,所有的疲惫仿佛都在这一刻被驱散了。 一股巨大的慰藉与好奇涌上心头。 他下意识地放轻了脚步,像个做贼的小偷一点一点地挪到窗边。 只见书房内,烛光摇曳。 周青川正静静地站在一旁,脸上带着一丝鼓励的微笑。 而他的儿子王辩,正挺直了小小的胸膛。 双手背在身后,对着书桌上一张刚刚写好的纸,有模有样地摇晃着小脑袋。 那副小大人般的姿态,让王员外的心都快化了。 就在这时,王辩深吸一口气,用他那稚嫩却洪亮的童音,高声吟诵起来。 “鹅,鹅,鹅,” 第一句出口,王员外愣了一下,这是什么? “曲项向天歌。” 第二句,王员外的心跳开始加速。 “白毛浮绿水,” “红掌拨清波。” 最后两句诗,如同一幅色彩鲜明、活泼生动的画卷,瞬间在王员外的脑海中展开! 碧绿的池水,雪白的羽毛,鲜红的脚掌,清澈的水波。 一切都那么清晰,那么富有生命力! 诗句简单至极,意境却活泼天成! 一瞬间王员外仿佛被一道九天惊雷当头劈中! 他整个人都僵在了原地,大脑一片空白,耳朵里嗡嗡作响。 手里那本视若珍宝的账本啪地一声掉在地上,他却浑然不觉。 他不是震惊于这首诗写得有多么惊才绝艳,而是震惊于。 自己那个连王辩两个字都写得七扭八歪的儿子! 那个连十个字都认不全的混世魔王! 竟然能作诗了? 这个念头,像是一颗太阳,在他混沌的脑海中轰然炸开! 难以置信的狂喜,如同山洪海啸,瞬间冲垮了他所有的理智。 他再也顾不上什么惊扰什么火候,一把推开那扇虚掩的书房门,踉跄着冲了进去。 他的声音因为极度的激动而剧烈颤抖。 手指着桌上那张墨迹未干的纸,嘴唇哆嗦着,几乎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 “辩儿,这是你写的?” 突如其来的巨响和父亲的样子把王辩吓了一大跳。 他下意识地就想往周青川身后躲。 可就在这时,他看到周青川站在阴影里,悄悄地对他比了一个大大的拇指。 那一个拇指,仿佛蕴含着无穷的力量。 是了! 我是英雄! 我不是小偷! 这是我辛辛苦苦练了五天的宝术! 一股巨大的勇气瞬间从心底升起,他挺起胸膛用力地点了点头,大声回答: “是啊爹,这是我今天新作的诗!” “天佑我王家啊!” 得到肯定的答复,王员外再也支撑不住,激动得老泪纵横。 他一把将王辩紧紧地抱进怀里,那力气之大,几乎要将儿子揉进自己的骨血之中。。 闻声赶来的管家王忠,一进门就看到这副景象,吓得不知所措。 王员外却猛地放开儿子,转过身通红的眼睛死死盯住王忠。 他用尽了全身的力气,发出一声压抑了太久太久,足以震彻整个王家府邸的咆哮: “快去,把府里所有人都叫来!” 他顿了顿,似乎觉得这还不够,又指着大门的方向,声音嘶哑地怒吼道: “再去镇上,敲锣打鼓地去告诉全镇的人!” “我儿王辩九岁成诗,乃是百年不遇的绝世神童!” 第十一章 夫子登门 消息像长了翅膀的鸟儿,以一种不可思议的速度。 迅速飞过了王家的高墙,传遍了清河镇的每一个角落。 起初茶馆酒楼里那些嗑着瓜子,议论着东家长西家短的闲汉们,对此皆是嗤之以鼻。 “什么?王家那个混世魔王成了神童?九岁作诗?” 一个尖嘴猴腮的汉子笑得前仰后合,瓜子皮喷了一桌子。 “这王员外是疯了吧?这种鬼话也编得出来!” “可不是嘛!” 旁边一个胖子敲着桌子,引得众人哄堂大笑。 “他要是神童,那我就是天上的文曲星下凡!” “黔驴技穷啊!” 嘲笑声此起彼伏,充满了快意的讥讽。 在他们看来,这不过是王员外最后的挣扎,一个注定沦为笑柄的滑稽表演。 然而就在这片喧嚣的嘲讽声中,管家王忠带着两个精干的家丁,出现在了镇中心的告示墙前。 他没有理会周围指指点点的目光和窃窃私语,神情肃穆而庄重。 他手中捧着的,正是那张墨迹未干,字迹歪歪扭扭却又透着一股天真之气的宣纸。 他亲自搅动浆糊,小心翼翼地将那张墨宝的四角抚平,工工整整地贴在了告示墙最显眼的位置。 那郑重的模样,仿佛贴的不是一张纸,而是一道皇帝亲笔的圣旨。 人群像是闻到腥味的猫,迅速围拢了过来。 “写的什么啊?这字跟鸡爪子刨过似的。” “快念叨念叨,让大伙儿听听王家大神童的惊世之作!” 一个识字的年轻人挤到前面,清了清嗓子,用一种夸张的、唱戏般的调子高声念了起来。 “鹅,鹅,鹅,” 第一句出口,人群中便爆发出压抑不住的笑声。 “曲项向天歌。” 笑声渐小,一些人脸上露出了思索的神情。 “白毛浮绿水,红掌拨清波。” 当最后一句念完,整个告示墙前,竟陷入了一片诡异的寂静。 所有人都安静了下来。那笑得最厉害的尖嘴猴腮男。 脸上的表情僵住了,张着嘴,却发不出半点声音。 诗句简单得不能再简单,直白得就像是日常说话。 可连在一起,却仿佛有一股奇异的魔力,让所有人的脑海里,都不由自主地浮现出一幅活泼生动的画面。 就在这时,一个苍老而有力的声音从人群后方传来。 “让一让,让老夫看看。” 人群自动分开一条道路。只见一位须发皆白,身穿洗得发白的儒衫。 在镇上颇有声望的老秀才,拄着拐杖,颤巍巍地走了过来。 他正是清河镇学问最高的人之一,平日里眼高于顶,等闲的人和事根本入不了他的法眼。 他走到告示墙前,浑浊的老眼眯成一条缝,仔仔细细地端详着那张宣纸。 他先是看了看那稚嫩的笔迹,眉头微微一皱,显然是有些不屑。 可当他的目光落在诗句上时,那轻蔑的神情,一点一点地凝固了。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静止了。 所有人都屏住呼吸,等待着这位老学究的评判。 良久老秀才猛地睁开双眼,眼中爆1射出骇人的精光! 他激动得胡子都在发抖,手中的拐杖重重地在青石板上顿了一下,发出一声清脆的响声。 他转过身,环视四周,用一种不容置疑的、洪亮的声音,高声点评道: “浑然天成,此诗浑然天成,毫无半点雕琢之气!” “看似简单,实则意境活泼,生机盎然!” “寥寥十八字,便勾勒出一幅动静相宜,色彩鲜明之画卷!” “此等佳作,非那些苦读半生的老练文人所能作,唯有秉持赤子之心,得天地之灵气的孩童方能偶得!” 他深吸一口气,目光灼灼地看着众人,一字一顿,掷地有声。 “若此诗真是出自一个九岁孩童之手,那神童二字,他当之无愧!” 此言一出,满场哗然! 如果说王家的宣告是一颗石子,那么老秀才的这番话。 就是一块巨石,在清河镇这潭水中,掀起了滔天巨浪! 整个镇上的舆论风向,以一种摧枯拉朽之势,瞬间逆转! 消息传到三味书屋,陈夫子正坐在书斋里,为自己前几日的傲慢而生着闷气。 当伙计将老秀才的评价一字不差地转述给他时,他霍地一下从太师椅上站了起来。 手中的茶杯失手滑落,啪地一声摔得粉碎。 他的内心,掀起了比外面人群更加猛烈的惊涛骇浪。 “浑然天成,赤子之心,神童二字当之无愧。” 这些词句,如同烧红的烙铁,一下下地烙在他的心上。 他猛地想起自己隔着门板,将王家的礼物连同管家的颜面,一同从高高的院墙上扔出去的场景。 二十两银子,他陈夫子可以不放在眼里。 可一个能教出神童的传世名声呢? 一个能光耀门楣,甚至名留青史的弟子呢? 这份诱惑,比黄金万两更让他心动! 他不能再等了! 他决不能让这块绝世璞玉,落入他人的手中! 次日,天还未亮透,王家大院门口的景象,便成了清河镇数十年来都未曾有过的奇观。 陈夫子一夜未眠,天刚蒙蒙亮,便亲自捧着一个比王家送去时更加精致贵重的礼盒来到王家。 而更让人瞠目结舌的是,在他的身后,西街的张秀才,南巷的李童生。 还有镇上其他几位叫得上名号的教书先生,竟然全都来了! 他们一个个衣冠楚楚,手里都捧着贵重的礼物,彼此对视的眼神中,充满了警惕与毫不掩饰的竞争意味。 那场景不像是来应聘先生,倒像是来争抢失散多年的亲儿子。 当王家的大门缓缓打开,王员外挺着肚子,满面红光地走出来时。 看到这番景象,只觉得几天来受的所有鸟气,都在这一瞬间烟消云散! 扬眉吐气! 这是何等的扬眉吐气! “各位先生,真是稀客啊!” 王员外发出爽朗至极的大笑,他故意将稀客二字咬得极重。 眼神意有所指地在陈夫子的脸上扫过,心中的畅快简直无法用言语来形容。 他大手一挥,正准备将这群昨日还避之不及的先生们迎进门去,好好享受一番被人追捧的滋味。 就在这时,一道小小的身影,从门后走了出来。 正是王辩。 他穿着一身崭新的青色长衫,头发梳得一丝不苟,小脸紧绷,看上去有几分滑稽,却又透着一股前所未有的认真。 在无人看见的角度,周青川站在门廊的阴影里,对他做了一个鼓励的眼神。 王辩深吸一口气,学着故事里那些大人物登场的样子。 将一双小手背在身后,迎着所有先生的目光,奶声奶气却又无比清晰地开了口。 “各位先生,学生王辩,有一问。” 他的声音不大,却像一记重锤,让门口所有嘈杂的寒暄瞬间静止。 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了这个粉雕玉琢,眼神却异常明亮的孩童身上。 王辩的目光缓缓扫过众人,最后精准地定格在了最前方的陈夫子那张既尴尬又充满期待的脸上。 他一字一句,清晰地问道: “读书,究竟是为了什么?” 这个问题,如同一盆冰水,兜头浇在了所有先生火热的心头。 他们准备了满肚子的自荐之词,准备了无数夸赞神童的华丽辞藻。 却万万没有想到,等来的会是这样一个直指本心,堪称道心之问的难题。 一个九岁的神童,他不问束脩多少,不问功课难易,却问读书的根本! 这让他们谁也不敢轻易回答。 说为了考取功名? 显得功利。 说为了明理修身? 又太过空泛。 一时间,王家大门口,鸦雀无声。 一群学问满腹的读书人,竟被一个九岁孩童的问题,问得哑口无言,冷汗涔涔。 第十二章 顽性再现 最先反应过来的是西街的张秀才,他平日里最是能言善辩。 此刻连忙清了清嗓子,对着王辩躬身一揖,脸上堆满了自以为最温和的笑容。 “小少爷此问,可谓是振聋发聩,读书乃是为了齐家治国平天下!” 他说得慷慨激昂,引经据典,一套话说下来是滴水不漏,堪称标准答案。 南巷的李童生不甘示弱,立刻上前一步。 声音比他还洪亮:“张兄所言甚是!” “但更为直接的,乃是为考取功名,光宗耀祖!” “男儿在世,当为家族门楣增光添彩,方不负十年寒窗之苦!” 此言一出,立刻引得几位家境不算富裕的先生连连点头,这才是最实在的道理。 一时间门口的先生们仿佛回到了考场,一个个绞尽脑汁。 将自己毕生所学,那些圣人文章里的金科玉律,全都搬了出来。 各种高深或通俗的道理,不绝于耳。 他们每个人都说得唾沫横飞,都想用自己的学问压倒旁人,赢得这位神童的青睐。 王员外站在一旁,听得是心花怒放,下巴上的肥肉都跟着一颤一颤的。 他看着被众星捧月一般围在中间的儿子,那份骄傲与自豪,几乎要从胸膛里满溢出来。 然而作为焦点的王辩,却从始至终都只是静静地听着。 他那张稚嫩的小脸上,没有半分赞同,反而随着众人越说越起劲,眉头微微地蹙了起来。 那双明亮的眼睛里,渐渐流露出一丝与他年龄极不相符的,深刻的失望。 终于他轻轻地摇了摇头。 喧闹的门口,再次陷入了一片死寂。 王辩背着小手,学着周青川教他的样子,在众人紧张的注视下,缓缓踱了两步。 他抬起头,目光扫过一张张错愕的脸,声音依旧稚嫩,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坚定。 “你们说的,都对也都不对。” 他顿了顿,深吸一口气,将周青川这几天里,逐字逐句。 硬生生刻在他脑子里的那段话,用尽全力地背了出来。 “读书,是为了明辨己心,看清脚下的路!” “读书,是为了登高望远,看到更广阔的天地!” “读书,更是为了让这方水土的百姓,让天下所有和我们一样的人,人人都能挺直腰杆,不再受人欺辱!” 话音落下,满场皆惊! 如果说之前那首《咏鹅》是浑然天成的灵气,那此刻这番话,便是振聋发聩的格局! 这哪里是一个九岁孩童能说出的话? 这分明是胸怀天下的大儒才能有的见地! 所有先生都呆立当场,脸上青一阵白一阵,羞愧得无地自容。 他们感觉自己那点为了功名利禄的小心思,在这番话面前,被剥得干干净净。 王员外更是激动得浑身发抖,他几乎要控制不住自己,仰天长啸一声,来抒发心中的狂喜。 我王家的麒麟儿啊! 就在所有人都还沉浸在这巨大的震撼中时,王辩却不再看他们。 他迈开小短腿,径直走到了从头到尾一言不发,脸色最为尴尬也最为复杂的陈夫子面前。 他仰起头,那双清澈的眼睛,直直地望进陈夫子躲闪的目光里。 “陈夫子。” 王辩的声音清脆。 “他们都巧言令色,想要讨好我。” “唯有你,敢当着全镇人的面,把我的礼物从墙头扔出来,也敢在知道我神童之名后,第一个登门。” 陈夫子的老脸,瞬间涨成了猪肝色,羞愧得恨不能找条地缝钻进去。 王辩却继续说道:“你虽然傲慢,却也坦荡。” 他伸出那只肉乎乎的小手,递到了陈夫子的面前,一字一句,无比认真地宣布。 “我的先生,首先要是一个诚实的人。” “我选你。” 这番神仙般的操作,直接让陈夫子呆立当场,大脑一片空白。 巨大的羞愧,与突如其来的狂喜。 两种截然不同的情绪在他心中疯狂交织,冲击得他几欲昏厥。 他看着眼前那只小手,看着那双真诚的眼睛,只觉得一股热流猛地冲上眼眶。 他没有去牵那只手,而是猛地后退一步。 对着王员外深深地鞠了一躬,那腰弯得几乎与地面平行。 他激动得声音都变了调,带着浓重的颤音与哭腔:“员外,有此佳徒,夫复何求!” “老夫惭愧啊,从今往后,必将倾尽毕生所学!” 先生请到,王家的书房终于迎来了它真正的主人。 最初的几天,一切都好得像是在做梦。 王辩表现出了令人瞠目结舌的天赋。 那本对许多孩童来说如同天书的《三字经》,陈夫子才教了不过三遍。 王辩便能从头到尾,一字不差地流利背诵出来。 这让陈夫子愈发坚信,自己是挖到了千年难遇的绝世宝藏。 他每日红光满面,教得是尽心竭力,甚至将自己压箱底的许多教学心得都拿了出来。 王员外更是乐得合不拢嘴,每日都要在书房外徘徊许久。 听着里面传出的朗朗读书声,脸上的笑容就没断过。 然而正如周青川早就预料到的那样。 当最初那股扮演神童的新奇感,以及对陈夫子反过来求我的报复快感渐渐褪去之后。 当学习真正进入到枯燥的,日复一日的描红、背诵、解义的阶段时。 王辩骨子里那个混世魔王的顽劣本性,开始不可抑制地暴露了出来。 他开始在书房里坐立不安,屁股底下像是长了钉子。 一炷香的时间里,他能有八个理由站起来。 “先生,我渴了,要喝水。” “先生,我肚子疼,要去茅房。” “先生,这笔不好用,墨也淡了。” 他手里的毛笔,不再是书写工具,而是成了他的玩具。 陈夫子在前面摇头晃脑地讲解经义,他就在下面偷偷地用毛笔画小人。 他把崭新的书本弄得墨迹斑斑,把昂贵的宣纸当成草纸随意涂抹。 陈夫子起初还能耐着性子,告诉自己这是神童的天性,不拘小节,活泼好动。 可是一连几天都是如此,他的耐心也渐渐被消磨殆尽。 矛盾终于彻底爆发了。 那天下午,陈夫子让他将一篇《论语》中的学而时习之抄写十遍,以加深记忆。 这对于王辩来说,简直就是要他的命。 他磨磨蹭蹭了半天,一张纸上就写了歪歪扭扭的几个字,还错了两个。 陈夫子终于忍无可忍,拿起戒尺重重地在书桌上拍了一下。 厉声喝道:“为何如此顽劣,朽木不可雕也!” 这句彻底点燃了王辩心中的炸药桶。 他最恨别人说他是朽木! 他猛地从椅子上跳了起来,抓起手边的毛笔狠狠地朝着陈夫子一摔! “啪!” 饱蘸墨汁的毛笔不偏不倚,正好砸在陈夫子崭新的儒衫前襟上。 浓黑的墨汁瞬间晕染开来。 “我不写!” 王辩像一头被激怒的小兽,指着陈夫子大吼大叫,声音里充满了委屈和愤怒。 “你教的这些东西有什么用?能打人吗?能让我变成大英雄吗?” 他越说越激动,眼圈都红了,最后更是把矛头直指问题的根源。 “我要听青川讲故事,我不要学这些没用的东西!” 陈夫子气得浑身发抖,嘴唇哆嗦,一张老脸由红转青,又由青转白。 他教书半生,桃李满天下,何曾受过这等奇耻大辱! 被学生用毛笔砸,还被指着鼻子说教的东西没用! 朽木,神童,此刻在他脑海里来回冲撞,变成了一个巨大的,充满了讽刺意味的笑话。 他高高地扬起了手中的戒尺,手臂因为愤怒而剧烈颤抖,眼看就要狠狠地落下去。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一直像个影子般沉默地站在角落里的周青川,却突然上前一步。 没有任何征兆,他对着怒火中烧的陈夫子,双膝一软,直挺挺地跪了下去。 咚的一声闷响,在这寂静又紧张的书房里,显得格外清晰。 周青川垂着头,乌黑的发丝遮住了他的眉眼。 他的声音不大,却像一颗石子投入湖心,清晰地响彻在每个人的耳边。 “先生息怒。” “是伴读失职,未能劝导好小少爷,以致小少爷冲撞先生,犯下大错。” 他缓缓抬起头,平静地看着脸色铁青的陈夫子,平静地看着旁边已经吓傻了的王辩。 将自己的一双白净的手,平平地伸了出来,举到了陈夫子的面前。 “请先生,责罚伴读。” 第十三章 兄弟情深 周青川这突如其来的一跪,像是一只无形的大手,猛地扼住了书房内所有人的喉咙。 那一声沉闷的咚,敲在冰冷坚硬的青石板上,却仿佛是重重地砸在了王辩的心尖。 他所有的怒火,所有的委屈,都在这一瞬间被彻底浇灭,只剩下无边的错愕与难以置信。 他呆呆地看着那个跪在地上,身形单薄却脊背挺得笔直的背影,大脑一片空白。 陈夫子高高扬起的戒尺,就那么僵在了半空中。 他怒火中烧的眼睛里,闪过一丝复杂难明的光。 他看着跪在地上的周青川,又用余光瞥了一眼门口脸色同样阴晴不定的王员外,心中瞬间了然。 惩罚伴读,以儆效主。 这是那些高门大户里,心照不宣的规矩。 他原以为王家只是个商贾之家,不懂这些。 却没想到这个看似寻常的小小伴读,竟有如此的担当与心机。 他心中的怒气,像是被戳破的皮球,泄了大半,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深深的无力与疲惫。 他长长地叹了一口气,终究还是将那高举的戒尺,缓缓握紧了。 “不要!” 王辩终于从巨大的震惊中反应过来,发出一声凄厉的尖叫。 他像一头疯狂的小豹子,猛地扑上去想要拦住陈夫子,却被身后一只铁钳般的大手死死抓住。 是王员外。 他拉住了自己的儿子,脸上没有丝毫的心软,眼神里反而带着一丝狠厉。 他知道今天这个教训,若是不让儿子痛彻心扉。 那之前所有的努力,都将付诸东流! 王辩只能眼睁睁地看着,看着那把泛着暗红色光泽的戒尺。 在空中划过一道决绝的弧线,带着风声,狠狠地落了下去! 啪! 一声清脆至极的爆响,在死寂的书房里炸开。 那声音,让王辩的心都狠狠地揪紧了。 他看见周青川的身体猛地一颤,却依旧跪得笔直,死死地咬着下唇,愣是一声不吭。 又是毫不留情的两下,结结实实地抽在了周青川那双白净的手心上。 三道鲜红的尺痕,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迅速红肿起来,触目惊心。 王辩的眼泪,再也忍不住了。 如同断了线的珠子,汹涌地滚落下来。 他哭得撕心裂肺,浑身发抖,却不是因为自己受了委屈,不是因为自己被呵斥。 而是为了周青川。 那个每天给他讲故事,那个循循善诱地教他写诗。 那个在他最无助的时候告诉他我会的周青川,此刻正因为他的过错。 替他承受着这火辣辣的疼痛。 “我错了,先生我错了,你别打他了,求你别打他了!” 王辩哭喊着,第一次如此真切,如此毫无保留地承认自己的错误。 他拼命地在父亲的手中挣扎,声音都哭哑了,充满了无尽的悔恨与哀求。 惩罚终于结束了。 周青川被闻讯赶来的管家王忠小心翼翼地扶了下去上药,从头到尾,他都没有再看王辩一眼。 王辩则被王员外第一次关进了书房,并且下了死命令,不许任何人靠近。 这一次王辩没有哭闹,没有砸东西。 他只是一个人默默地坐在冰冷的地板上,抱着膝盖,无声地流着眼泪。 脑海里一遍又一遍地回放着戒尺落下时的那三声脆响,和周青川那双迅速红肿起来的手。 愧疚与懊悔,像两条毒蛇,疯狂地啃噬着他幼小的心脏。 夜深了,万籁俱寂。 王辩偷偷地从被窝里爬起来,借着窗外朦胧的月光。 像一只小猫般,悄无声息地溜出了自己的院子,一路摸索着跑到了下人房。 他从门缝里,看到了一幅让他永生难忘的画面。 周青川正一个人坐在床边,就着一盏豆大的、昏暗的油灯。 他低着头,正用没受伤的左手笨拙地往自己高高肿起的右手上涂抹着药膏。 他的动作很轻,可药膏触碰到伤口时,他还是会疼得微微蹙起眉头,轻轻地抽一口凉气。 那一幕,像一根烧红的钢针,狠狠地刺痛了王辩的心。 他再也忍不住,推开门,带着浓重的哭腔。 小声地道歉:“青川,对不起。” 周青川听到声音,回过头,看到门口站着的王辩时,微微愣了一下。 随即他脸上露出一抹温和的笑意,与白日里那份冷静决绝截然不同。 “小少爷,怎么还没睡?” 他的声音很轻,没有半分责备的意思。 可越是这样,王辩的心里就越是难受。 他走到周青川面前,看着那双骇人的手,眼泪又一次不争气地掉了下来。 周青川放下药膏,用左手轻轻地摸了摸他的头。 柔声说道:“小少爷,英雄的路,本就不是一帆风顺的。” “今天的痛,是为了让你记住,你的每一个选择,都会影响到身边的人。” 他看着王辩那双通红的、满是愧疚的眼睛。 话锋一转,声音里又带上了那种王辩最熟悉的,神秘而充满魔力的味道。 “况且真正的修行,现在才刚刚开始。” “你以为石昊在石村学会了基础的宝术,就天下无敌了吗?” 王辩下意识地摇了摇头。 “不。” 周青川的眼神变得悠远而向往,仿佛透过这间小小的下人房,看到了另一个波澜壮阔的世界。 “为了寻求更强的宝术,为了追寻真相,他离开了石村,去往了一个天才云集的真正试炼场——补天阁!” “补天阁?” 这三个字,像是一道惊雷,瞬间劈开了王辩脑中的所有悲伤与悔恨。 他的眼泪瞬间止住,好奇心像是被点燃的野草,疯狂地滋生出来。 周青川缓缓地点了点头,声音里充满了蛊惑人心的力量:“那是强者的摇篮,是天才的战场。” “来自荒域各地的无数天骄,太古遗种的后代,甚至是神明的子嗣,都在那里争锋,只为了获得那传说中的无上传承。” 他看着王辩那双重新亮起来的眼睛,微微一笑。 用那只没受伤的手,轻轻点了点书桌上王辩白天写得一塌糊涂的字帖。 “你今日所学的每一个字,每一次枯燥的练习,每一次让你烦躁的背诵,都不是毫无用处的。” “它们都是在为你将来进入属于你自己的补天阁,积攒门票!” 一扇通往全新世界的大门,在王辩的面前轰然打开! 原来,枯燥的读书写字,不是惩罚,不是束缚! 而是像石昊一样,在为离开新手村,去往更广阔的天地做准备! 他紧紧地握住了拳头,指甲深深地掐进了掌心。 他看着周青川,眼神中那团熄灭的火焰,被重新点燃。 并且燃烧得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旺盛! 那不再是仅仅为了一个神童虚名的向往。 而是对那个天才云集、强者如林的补天阁,对那个更广阔天地的,最原始的渴望与野心! 第十四章 君子之妒 夜色如墨,将整个王家大院笼罩在一片沉寂之中。 白日里的喧嚣与骚动,此刻都已沉淀下来,只余下几声零落的虫鸣。 然而在王家的内堂,烛火却依旧通明。 王员外亲自为陈夫子换上了一杯新沏的热茶,动作间带着几分小心翼翼的讨好。 他心中七上八下,忐忑不安,生怕这位好不容易才请进门。 又亲眼见证了神童顽劣一面的先生,也要撂挑子不干了。 毕竟今日书房那一幕,实在是丢尽了王家的脸面。 “夫子,犬子顽劣,冲撞了您,都是我平日疏于管教之过。” 王员外肥胖的身躯微微前倾,姿态放得极低。 “您大人有大量,千万别跟他一般见识。” “您要打要骂都随您,只要您肯继续教他,我王家上下感激不尽!” 出乎他意料的是,陈夫子并未顺着他的话痛斥王辩。 反而端起茶杯,轻轻吹了吹氤氲的热气,发出了一声悠长的叹息。 那叹息声中,没有愤怒,反而带着几分复杂难言的欣赏与惋惜。 “员外言重了。” 陈夫子放下茶杯,神情前所未有的严肃。 “老夫今日,非但没有动怒,反而愈发坚信,小少爷他乃是老夫此生所见,最具灵性的麒麟之才!” “啊?” 王员外猛地抬起头,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员外有所不知。” 陈夫子的眼中闪烁着一种行家发现瑰宝般的光芒。 “寻常孩童,学一本《三字经》,少则数月,多则一年,尚不能通篇背诵。” “可小少爷呢?短短几日不但倒背如流,甚至能举一反三,问出一些老夫都需深思才能作答的精妙问题。” 他顿了顿,语气中充满了感慨:“今日他虽顽劣,可那份不肯屈从的精气神,那股敢于质疑的劲头,恰恰是璞玉最珍贵的光泽!” “假以时日,稍加雕琢,其成就未可限量!” “老夫敢断言,他这几日所学,已胜过旁人一年苦读!” 这番话如同一剂强心针,狠狠注入王员外的心田。 他所有的担忧与尴尬瞬间烟消云散,取而代之的是一股难以抑制的狂喜。 他激动得满脸红光,连连拱手:“夫子谬赞,谬赞了!” “犬子能得夫子如此赏识,实乃三生有幸!” 然而陈夫子接下来的话,却像一盆冰水,将他从头浇到脚。 “但是。” 陈夫子话锋一转,原本还带着激赏的脸上,浮现出浓浓的忧色。 他痛心疾首地指了指书房的方向。 “璞玉虽好,却怕有心之人的浸染啊!” “员外恕老夫直言,小少爷如今的问题,根源不在于他自己,而在于他身边那个伴读!” 王员外脸上的笑容僵住了。 “那周青川,终日里给小少爷灌输一些英雄、宝术之类的荒诞不经之言。” “用那些虚无缥缈的故事,将小少爷的心思,彻底给勾走了!” 陈夫子越说越激动,甚至从椅子上站了起来,在堂中踱步。 “员外您难道没有发现吗?小少爷看那周青川的眼神!” 他猛地停住脚步,死死盯着王员外。 “那不是主子看下人的眼神,甚至不是看一个玩伴的眼神!” 每一个字,都像一记重锤,狠狠地敲在王员外的心上。 陈夫子这番话,如同一道闪电,精准无比地劈中了他内心最深处,那片他刻意回避,却又始终存在的阴云。 是啊,儿子可以有天赋,可以成为神童,但他首先是王家的继承人! 他绝不能与一个签了死契的下人如此亲近,甚至言听计从,将一个下人的话奉为圭臬! 这会乱了尊卑,乱了主仆,更会乱了整个王家的规矩! 另一边,下人房内,昏黄的油灯下。 周青川并未直接安慰哭得抽抽噎噎的王辩,他只是沉默地,用左手为自己红肿的右手重新换上了一遍药膏。 那三道尺痕,此刻已经变成了骇人的紫红色,高高地肿起,像是三条狰狞的蜈蚣。 王辩的哭声渐渐小了,他看着那双手,心里像是被无数根针扎着,疼得喘不过气。 “知道错了吗?” 周青川终于开口,声音平静无波。 王辩含着泪,用力地点了点头。 “错在哪里?” “我不该不该跟先生顶嘴,不该用毛笔扔他。” 王辩的声音带着浓重的鼻音。 “然后呢?” 周青川没有停下,继续追问。 “然后。” 王辩愣住了。 周青川点燃了油灯的灯芯,让光亮更盛一分。 “我们复盘一下。” 他用了一个王辩从未听过的词。 “你今日的冲动,会带来什么样的后果?” 王辩低下头,掰着手指,用他小小的脑袋努力地思考着。 他带着哭腔,断断续续地说道:“陈夫子会很生气,他会去跟我爹告状。” “爹会更生气,他可能会打我屁股。” “外面那些人,本来都说我是神童了,要是知道我把先生气走了,他们肯定又要笑话我。” 他第一次如此清晰地意识到,自己一个任性的举动,会牵连到那么多的人。 然而周青川却缓缓地摇了摇头。 “这些都只是最表面的。” 他的声音很轻,却带着一种让王辩心头发凉的笃定。 “小少爷,你有没有想过,对陈夫子而言,最大的威胁不是你的顽劣,而是什么?” 王辩茫然地看着他。 周青川伸出没受伤的左手,指了指自己,又指了指王辩。 “是我。” “陈夫子是你的先生,传道受业解惑,本该是你最尊敬信赖的人,可你的心,却在我这里。” “这对他来说,是为师者最大的失败与耻辱。” 周青川一字一句,冷静地剖析着。 “所以,他要做的,不是把你教好那么简单。” “最有可能的后果是。” 周青川的目光变得无比深邃,他凝视着王辩惊恐的眼睛,说出了那个最残忍的预测。 “王员外会想尽一切办法,将我们两个,彻底隔1离开。” “不!” 王辩瞬间慌了神,这个可能性比挨打,比被嘲笑要可怕一万倍! 他猛地扑过去,死死地抓住周青川的衣袖,仿佛抓住最后一根救命稻草。 急切地问道:“那怎么办?青川,我该怎么办?” 周青川看着他惊惶失措的样子,眼神中闪过一丝怜惜。 他没有给出任何锦囊妙计,只是告诉了他两个字: “忍耐。” 王辩似懂非懂地看着他。 “小少爷,记住。” 周青川的声音压得极低,却充满了不容置疑的力量。 “无论接下来发生什么,无论他们让你做什么,你都不要反抗,不要哭闹。” “把所有的委屈,所有的愤怒,都吞进肚子里,然后把它们变成你学习的动力。” 他指了指王辩的心口。 “因为只有你学得比任何人都快,比任何人都好,你才能证明你不是朽木,你才能重新变得有价值。” “只有这样,你才有机会,拿回属于你自己的一切。” 王辩看着周青川手上那三道刺目的伤痕,又听着这番似懂非懂却又仿佛蕴含着无穷力量的话。 他用力地抹了一把眼泪,将所有的恐惧与不舍都压了下去,重重地点了点头。 他将忍耐这两个字,像石昊铭记柳神的教诲一样,死死地刻在了心里。 果然第二日清晨,天刚放亮。 王员外便将所有人都召集到了前院,当众下达了新的命令。 “即日起,伴读周青川,除每日上午一个时辰的授课时间外,无需再入书房伺候。” “其余时间,改去后花园,负责修剪花枝,整理杂草。” 他顿了顿,凌厉的目光扫过周青川,又落在了王辩身上,声音里带着不容置喙的威严。 “并且我严令禁止,任何人私下里再给小少爷讲任何不着边际的闲话与故事!” “若有发现,家法处置,绝不姑息!” 命令下达之时,陈夫子正一袭崭新儒衫,负手站在王员外身侧。 他的脸上依旧是那副古井无波的严肃表情,但嘴角却勾起了一抹极其细微,不易察觉的弧度。 他看向那个默默躬身领命,面色平静的少年伴读。 那眼神中,充满了胜利者的审视与矜持。 第十五章 无声的抗议 整个书房安静得只剩下笔尖划过纸张的沙沙声,以及陈夫子略显沉闷的讲学声。 空气里弥漫着一种诡异的、令人窒息的平静。 让王员外和陈夫子都暗中松了一口气的是,王辩表现出了前所未有的顺从。 他不再哭闹,不再找任何借口溜号,甚至连抱怨的话都未曾说过一句。 每日天不亮便起身,端端正正地坐在书桌前,读书、写字、背诵。 仿佛一尊不知疲倦的玉石雕像。 他的功课进度,竟比周青川在时还要快上三分。 这让王员外喜不自胜,只当是自己严厉的家规起了作用,儿子终于被扳回了正途。 陈夫子表面上不动声色,心中却也颇为自得。 认为自己终于用雷霆手段,驱逐了那个蛊惑人心的妖孽。 让神童的才华得以在自己的引导下,尽情绽放。 然而这份自得并没有持续太久。 仅仅过了三日,陈夫子就敏锐地察觉到了不对劲。 王辩的确是听话了,可他整个人,也仿佛被抽走了灵魂。 他不再提问,不再反驳,更不会因为一个精妙的典故而双眼放光。 他那双曾经明亮如星辰的眸子,此刻变得冰冷而空洞,像两潭深不见底的古井,不起半点波澜。 他只是机械地完成着一切指令,像一具被精巧丝线操控的木偶,完美却毫无生机。 更让陈夫子感到抓狂,甚至是一种莫大羞辱的。 是王辩开启了一种令人发疯的无声抗议。 那是一种比任何顶撞和反抗都更具杀伤力的武器。 每当陈夫子讲完一段经义,提出问题时,王辩必定会先沉默下来。 他不会立刻回答,而是会缓缓地扭过头。 目光越过窗棂,精准地投向那正在后花园里,顶着炎炎烈日弯腰除草的瘦削身影。 他的目光会停留很久,直到看见周青川直起腰,用袖子擦了一把汗。 他才会转回头来,用一种毫无感情的语调,吐出那个完美到无可挑剔的答案。 起初陈夫子还能强迫自己视而不见。 可渐渐的,这种诡异的仪式感愈演愈烈。 发展到后来,甚至演变成了一种令人心惊胆战的默契。 周青川在花园里修剪了一下树枝,王辩才肯在书房里多写一个字。 周青川擦了一把汗,王辩才肯多翻一页书。 那个被自己亲手赶出去的下人,竟以这样一种无形的方式。 无时无刻不在掌控着这间书房,掌控着自己这位正牌先生的教学节奏! 这种无声的挑衅,这种赤裸裸的无视,比之前用饱蘸墨汁的毛笔狠狠砸在他的脸上,更让陈夫子感到屈辱和愤怒! 他猛然意识到一个让他几欲吐血的真相:他费尽心机,非但没有割裂那对主仆的联系。 反而将自己变成了一个滑稽至极的见证者! 他每天坐在这里,看似在传道受业,实则只是在充当一个背景板。 被迫观看一场名为主仆情深的哑剧! 王员外也隐约察觉到了儿子的异常,那份深入骨髓的沉默让他有些心慌。 但每当他看到儿子书桌上那一日1比一日工整,一日1比一日优秀的文章功课时。 那点心慌便被更大的狂喜所取代。 他选择了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将这一切都归结为小孩子闹脾气,过段时间自然就好了。 与此同时,在花园劳作的周青川,看似沉默顺从,终日与花草为伴,实则将一切尽收眼底。 他看到陈夫子那道一日1比一日怨毒,渐渐不再加以掩饰的目光。 那目光,已经不再是单纯的厌恶与嫉妒,而是淬了毒的钢针,带着要将人置于死地的阴冷。 周青川心中警铃大作。 他明白,这种病态的、脆弱的平衡很快就会被打破。 陈夫子的忍耐已经到了极限,他就像一个被逼到悬崖边的赌徒,随时都可能做出最疯狂、最不计后果的举动。 一场真正的风暴,正在这看似平静的王家大院上空,疯狂地酝酿、积聚。 这日午后,烈日当空,空气燥热得仿佛要燃烧起来。 王辩在书房里枯坐了一个时辰后,终于找了个借口如厕,脚步匆匆地溜了出来。 他没有去茅房,而是一路小跑,躲开下人的视线,偷偷来到了花园最偏僻的角落。 周青川正在一棵大树下修剪着一丛半人高的灌木,汗水早已湿透了他灰色的布衣,紧紧地贴在单薄的脊背上。 他的脸被晒得通红,嘴唇有些干裂,原本白净的一双手,也多了几道被枝叶划破的细小口子。 王辩看着他这副模样,眼圈瞬间就红了。 他从怀里掏出一个用油纸包着的,还带着余温的肉包、 小心翼翼地塞到周青川的手里,声音里充满了压抑的心疼和委屈。 “青川,你快吃。” 周青川看着他满是担忧的眼睛,心中流过一丝暖意。 他没有推辞,接过了那个沉甸甸的肉包,却没有立刻吃。 他环顾了一下四周,确认无人后,才用一种前所未有的严肃。 压低了声音,对着王辩说了一句没头没脑的话。 “小少爷,记住真正的英雄,不是看他有多强大,有多么惊才绝艳。” 他的目光深邃而凝重,仿佛要将这句话,深深地烙印在王辩的灵魂里。 “而是看他在面对滔天的诬陷,面对所有人的误解时,是否还愿意相信自己心中那份,独一无二的正义。” 王辩愣住了,他完全听不懂这句话的意思。 诬陷? 正义? 这些词汇对他来说太过遥远和陌生。 他张了张嘴,还想再细问,一个冰冷如刀锋的声音,却毫无征兆地在不远处的月亮门后响了起来。 “王辩,时辰到了,该回来背书了!” 是陈夫子! 王辩吓得一个激灵,像只受惊的兔子,最后担忧地看了一眼周青川。 不敢再有片刻停留,转身飞快地跑回了书房。 周青川站在原地,看着王辩消失的背影,又缓缓抬起头,迎上了陈夫子从月亮门后投来的,那道充满了审视与阴狠的目光。 他面色平静,只是将手中的肉包,不动声色地藏进了自己的怀中。 当天深夜,万籁俱寂,连虫鸣声都已歇去。 陈夫子独自一人,如一个幽灵般,悄无声息地出现在了空无一人的下人房区域。 月光如水,透过稀疏的云层,在他脸上投下斑驳的光影,照亮了他那双布满血丝,燃烧着疯狂火焰的眼睛。 他的手中,没有拿戒尺,也没有拿书卷。 而是紧紧地,甚至有些神经质地攥着一方色泽温润,雕工精美的端砚。 那方古砚,是他年轻时游学所得,是他最为珍视的宝贝。 陪伴了他半生,平日里连让学生多看一眼都舍不得,比自己的性命看得还重。 此刻他却将这方心爱之物,像攥着一块索命的石头般,死死攥在手心。 他一步步,悄无声息地走到周青川那间破旧的屋子门前,停下了脚步。 他看着那扇薄薄的,一脚就能踹开的木门,眼中闪过一丝狠辣的,不留任何余地的决绝。 璞玉蒙尘,需刮骨去毒。 为了神童的将来,为了他陈某人的传世名声。 这个下人必须从王辩的世界里,彻底地消失! 第十六章 无声的抗议 夜,深沉如一潭死水。 陈夫子像一个梦游的人,脚步虚浮地穿过寂静的庭院。 他怀里紧紧抱着那方端砚,冰凉的石体仿佛将他胸膛里的最后一丝热气也吸走了。 月光惨白,照得他那张平日里故作严肃的脸扭曲变形,一双眼睛里燃烧着偏执与疯狂。 他恨周青川。 这种恨意并非源于那日被毛笔投掷的羞辱,而是源于一种更深层次的恐惧。 他怕那个小小的伴读,怕他用那些荒诞不经的故事,用那种无声的默契。 彻底夺走自己赖以为生的东西,为人师表的权威与尊严。 他将自己一生的希望都寄托在王辩这块璞玉上,可这块璞玉的心,却向着另一个人。 他成了天大的笑话。 必须除掉他! 这个念头一旦生根,便如疯长的藤蔓,缠得他喘不过气。 周青川的下人房就在眼前。 陈夫子停下脚步,侧耳倾听,四周只有风拂过树叶的沙沙声。 他小心翼翼地推开那扇虚掩的木门,门轴发出一声轻微的吱呀声,在这片死寂里格外刺耳。 他浑身一僵,心脏几乎要从喉咙里跳出来。 等了半晌,屋里没有任何动静。他这才松了口气,猫着腰溜了进去。 屋里很黑,只有一丝月光从窗格子里透进来,勉强能视物。 一股淡淡的皂角和汗水的味道扑面而来,这是下人房独有的气息,让他下意识地皱起了眉头。 他摸索着走向床边,却不防脚下被一个木盆绊了一下。 “咚!” 一声闷响,盆里剩下的半盆水晃了出来,洒了一地。 陈夫子吓得魂飞魄散,整个人钉在原地,一动也不敢动。 他死死地盯着床上那个小小的身影,生怕他下一刻就坐起来。 然而床上的人只是翻了个身,发出一阵均匀的呼吸声,似乎睡得正沉。 陈夫子这才长长地吁出一口气,后背已是一片冰凉的冷汗。 他心中对周青川的鄙夷又加深了一层,睡得跟死猪一样,活该倒霉! 他不再犹豫,蹲下身,将那方他视若性命的古砚,胡乱地塞进了周青川的床底下。 他没有塞得太深,特意留了一个角在外面,确保明天一搜就能轻易发现。 做完这一切,他仿佛完成了一件惊天动地的大事,心中涌起一股病态的快感。 他仿佛已经看到了明日的场景。 王员外勃然大怒,下令搜查,然后人赃并获。 这个碍眼的小杂种,被拖出去乱棍打死,或者卖到最苦的窑子里去! 而他陈夫子,则是那个慧眼识珠,为神童铲除奸佞的大功臣! 他带着这种扭曲的满足感,脚步都轻快了几分,迅速退出了房间,消失在夜色里。 在他走后许久,床上的周青川才缓缓地睁开了眼睛。 那双眸子里没有半分睡意,清醒得吓人。 从门轴那声轻响开始,他就醒了。 他甚至能清晰地闻到陈夫子身上那股混合着墨香和酸腐气息的读书人味道。 他没有动,只是控制着自己的呼吸,任由那个笨拙的贼在自己房间里折腾。 真是个蠢货。 周青川坐起身,没有点灯。 他在黑暗中探出手,轻易地就摸到了床下那方冰凉滑润的砚台。 入手极沉,石质细腻,果然是好东西。 陈夫子的心思,他看得一清二楚。 这位夫子,学问或许有一些,但心胸和眼界,却窄得可怜。 科举无望,便将所有的执念都投射到了教导神童这件事上。 想借此博一个名师的虚名,流芳后世。 自己的存在,成了他实现人生价值的最大障碍。 所以他要不计后果地除掉自己。 周青川捏着那方砚台,心中一片冰冷。 他很清楚,一个签了死契的下人,被诬陷偷了先生如此贵重的物品,下场会是什么。 王员外就算再怎么欣赏他,在尊师重道的铁律和家族颜面面前,也绝不会保一个下人。 他不能坐以待毙。 但也不能直接揭穿。 一个七岁孩童空口白牙地指证一位成名夫子,谁会信? 只会让人觉得他心机深沉,死不悔改。 周青川的脑子飞速运转着。 他想到了自己的处境,想到了远方贫病的父母。 他来王家,是为了活下去,是为了让王辩成才。 然后借着这份功,为自己脱去奴籍,为家人挣一个安稳的未来。 这条路,绝不能在这里被一个嫉妒成狂的蠢货给毁了。 一个计划,在他心中迅速成型。 他悄无声息地穿好衣服,拿着那方砚台,如一只狸猫般溜出了房间。 夜风清凉,吹散了屋内的浊气,也让他更加冷静。 他熟门熟路地来到后花园,白日里他在这里除草,对一草一木都了如指掌。 花园中央,有一个不大的荷花池。 月光洒在水面上,泛着粼粼的波光。 周青川走到池边,掂了掂手里的砚台。 既然你这么宝贝它,那就让它永远留在这里陪你吧。 他手臂一扬,那方承载着陈夫子半生荣耀与此刻全部恶毒的端砚,在空中划过一道优美的弧线。 噗通! 一声轻响,砚台沉入水中,只泛起一圈小小的涟漪,很快便消失不见。 水面重归平静。 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过。 周青川转身,悄无声息地回到了自己的房间。 脱衣上床,闭上眼睛。 这一次,他真的睡着了。 第二日,天刚蒙蒙亮。 王家大院还沉浸在一片安宁之中,早起的下人正轻手轻脚地开始了一天的忙碌。 突然,一声凄厉的尖叫划破了清晨的宁静。 那声音里充满了震惊、愤怒与不敢置信,像是被人捅了一刀。 “我的砚台!” “我的紫云砚不见了!” 整个王家大院仿佛被这声尖叫按下了启动的开关,瞬间骚动起来。 “哪个天杀的贼!偷了我的宝贝!!” 陈夫子的哭嚎声由远及近,他穿着一身还没来得及换下的寝衣,头发散乱。 跌跌撞撞地从自己的院子里冲了出来,脸上涕泪横流,状若疯魔。 “来人啊,抓贼啊!” 他一边跑一边喊,声音嘶哑,引得所有下人都探头探脑地围了过来。 王员外也被惊动了,披着外衣匆匆赶来,看到陈夫子这副模样,顿时大惊失色。 “夫子,这是怎么了?出什么事了?” “员外!” 陈夫子像是看到了救星,一把抓住王员外的袖子,哭得老泪纵横。 “老夫那方家传的紫云古砚,不见了!” “定是昨夜遭了贼!” 周青川刚刚打水洗漱完毕,正端着木盆从下人房区域走出来。 他听到这阵喧哗,脚步微微一顿,抬起头,望向那乱成一团的前院。 他看到陈夫子正抓着王员外,声泪俱下地控诉着,那悲痛欲绝的样子,演得活灵活现。 周青川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是安静地站在原地。 第十七章 贼喊捉贼 周围的下人们交头接耳,议论纷纷。 “紫云砚?什么东西?很值钱吗?” “听说是夫子最宝贝的一方砚台,吃饭都得摆在桌上看两眼。” 人群里,刚从井边打水回来的厨子张三拎着水桶,一脸的茫然。 小声跟旁边的花匠嘀咕:“一方砚台,金子做的?还能当传家1宝?” “俺家那块磨刀石用了三代了,也没见俺爹抱着哭啊。” 花匠白了他一眼:“你懂个屁!” “读书人的事,那叫风雅!” 唯有管家王忠没有说话,一双眼如刀一般在陈夫子的脸上扫视。 砚台?这家伙是不是个傻逼? 府里的这些下人大多连字都不认得,古董和瓷器都分不清。 什么砚台之类的玩意儿在他们看来不过就是块破石头而已,都不一定有磨刀石值钱。 心中了然,顿时明白这家伙是想干什么,可也没啥办法。 王忠从老爷的脸上看到了一丝不自然,能当上管家自然是人精,瞬间就明白了王员外的想法。 微微叹息,扭过头看向人群,目光扫视,寻找着那个熟悉的身影。 周青川端着刚打满水的木盆,不紧不慢地从下人房区域走了出来。 他隔着一小段距离,神色平静地看着前院那场略显滑稽的闹剧,像是在看一出早已知道结局的戏。 他的目光越过哭天抢地的陈夫子,落在了王员外身上。 就在两人目光交汇的一刹那,周青川清楚地捕捉到了王员外眼中一闪而逝的复杂与不自然。 那不是单纯的焦急,而是一种夹杂着审视与冷酷的算计。 他心里顿时了然。 这场戏,导演另有其人。 “夫子放心!” 王员外板着脸,一副义愤填膺的模样,高声安抚着陈夫子,声音传遍了整个前院。 “在我王家地界上,竟敢有如此胆大包天的贼人,简直是没把我们王家放在眼里!” “我今天就是掘地三尺,也定要将那贼人揪出来,给夫子一个公道!” 王辩也被吵醒了,他趿拉着鞋,揉着眼睛跑了过来,本来还想看看陈夫子又在发什么疯。 可一见到这阵仗,尤其是看到自己父亲那张阴沉得快要滴出水的脸时。 心中顿时咯噔一下,意识到事情绝不简单。 在王员外的“安抚”下,陈夫子渐渐止住了哭嚎,开始了他那漏洞百出的“分析”。 “员外,老夫昨夜就在书房用那方砚台批改小少爷的功课,直到戌时才离开。” 他喘着粗气,眼睛却时不时地往人群里瞟。 “当时老夫走得急,忘了将砚台收回,就留在了书桌上。” 王员外顺势接话,声音冰冷:“夫子,您仔细想想,昨日放课之后,书房里可还有旁人?” “最后离开的,又是谁?” 这个问题像是一道早就准备好的引线,瞬间点燃了陈夫子。 他猛地抬起头,布满血丝的眼睛在人群中飞快地扫视。 最后像一只发现了猎物的秃鹫,死死地锁定在了那个端着木盆,安静得仿佛不存在的身影上。 “就是他!” 陈夫子猛地伸出一根枯瘦的手指,直直地指向人群外的周青川,声音凄厉得如同杜鹃泣血。 “昨日放课后,正是他留下打扫书房!” “除了他,再无旁人有机会下手!” “定是他见财起意,偷了我的传家1宝!” 嗡的一声。 所有的目光,或好奇,或鄙夷,或幸灾乐祸。 在这一瞬间,全部聚焦在了周青川的身上。 王辩的脸唰地一下涨得通红,一股滚烫的怒火从脚底板直冲天灵盖! 颠倒黑白! 无耻之尤! 他像一头被彻底激怒的幼狮,喉咙里仿佛堵了一团烧红的炭。 那句“放屁几乎就要冲口而出。 他要扑上去,撕烂这个老家伙那张颠倒黑白的嘴! 可就在他张开嘴,即将发出怒吼的前一刻,他看到了周青川的眼神。 隔着攒动的人头,周青川的眼神平静得像一汪深潭,没有惊慌,没有愤怒,甚至没有一丝波澜。 那眼神里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量,就那么静静地看着他,然后,轻轻地摇了摇头。 一个动作,一个眼神。 “忍耐。” 这两个字,如同柳神降下的法旨,瞬间在王辩的脑海里轰然炸响! 那晚在下人房,周青川手上那三道狰狞的尺痕 和他那句把所有的委屈,所有的愤怒,都吞进肚子里的话。 一遍又一遍地回荡。 王辩死死地咬住了自己的下唇,用尽了全身的力气,才将那满腔的怒火与辩解硬生生地吞了回去。 牙齿咬破了嘴唇,一股淡淡的血腥味在口腔里弥漫开来。 他的一双拳头,在宽大的袖子里,捏得咯咯作响,指甲深深地嵌进了掌心。 王员外一直用余光观察着自己的儿子。 当他看到王辩那副怒发冲冠的样子时,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失望。 可当他看到儿子在最后关头竟真的忍住了。 只是浑身发抖地站在那里时,心中顿时掀起了一阵惊涛骇浪。 这小子竟然真的能忍住? 那个周青川,到底给他灌了什么迷魂汤! 王员外心中愈发警惕,脸上的表情却愈发冷酷。 他收回目光,不再看任何人,不带丝毫感情地厉声下令。 “来人,把这个吃里扒外的东西,给我绑起来!” 早已候在一旁的两名壮硕家丁立刻上前,如狼似虎地将一根粗麻绳套上了周青川的手臂。 周青川没有反抗,甚至连眉毛都未曾动一下。 他缓缓放下手中的木盆,任由那粗糙的麻绳在自己身上一圈圈地缠紧。 他仿佛不是被绑的囚犯,而是一个正在配合演出的木偶,平静得令人心悸。 陈夫子看着这一幕,眼中闪烁着病态的狂喜与恶毒的快意。 成了! 他仿佛已经看到了周青川被拖到后院,在凄厉的惨叫声中被乱棍打死的凄惨下场! 他甚至能感觉到,呼吸都顺畅了起来。 王员外冷冷地看了一眼面如死灰、实则内心狂喜的陈夫子。 又看了一眼自己那个双目喷火却依旧在强行隐忍的儿子。 最终他一甩袖袍,做出了最后的宣判。 “即日起,革去周青川伴读身份!” 他的声音冰冷如铁,没有半分回旋的余地。 “暂押柴房,听候发落!” 第十八章 请君入瓮 粗糙的麻绳已经勒上了周青川的手臂,那两个家丁对视一眼,正要发力将他拖走。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一个身影猛地闪出,拦在了他们身前。 是王辩。 所有人的心都提到了嗓子眼。 王员外眉头一紧,嘴巴已经半张,准备好的呵斥之词就在舌尖上打转。 陈夫子嘴角那抹得意的弧度更是僵在了脸上。 生怕这小祖宗又来一出撒泼打滚的闹剧,搅黄了他的全盘计划。 然而,所有预想中的哭闹与嘶吼都没有发生。 王辩表现出了与他年龄完全不符的冷静。 他没有去看被捆缚的周青川,甚至连一个眼神的余光都没有分过去。 他只是抬起头,用那双清澈却又带着一丝冰冷寒意的眼睛,死死地盯着陈夫子。 然后他开口了。 声音不大,却像一颗石子投入死水,字字清晰,句句沉重。 “夫子,你说青川是贼,可有赃物为证?” 石破天惊! 整个前院,上至员外管家,下至烧火丫鬟,在这一瞬间都安静了下来。 那是一种诡异的,混杂着震惊与错愕的寂静。 无数道目光齐刷刷地投向那个小小的身影。 这还是那个顽劣不堪,只知道哭闹顶嘴的小少爷吗? 这话问得有条有理,直击要害,比管家王忠审问犯错下人时还要来得直接。 人群里,几个心思活络的家丁早已看出了不对劲。 厨子张三捅了捅身边的花匠,压低了声音,嘴巴几乎凑到了对方耳朵上。 “你瞅瞅那陈夫子,眼眶子底下两坨黑的,跟咱家灶坑底似的。” “衣服也皱巴巴的,一大早连书房的门都没进,咋就知道他那宝贝砚台丢了?” 花匠斜了他一眼,撇了撇嘴,用更低的声音回道。 “谁知道呢,许是昨晚梦见砚台长腿跑了,吓得一宿没睡着。” 两人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一丝了然的讥讽。 这哪是抓贼,这分明是做贼心虚,一夜未眠! 陈夫子被王辩这突如其来的一问,问得愣了半秒。 但随即,一股难以抑制的狂喜涌上心头。 他等的就是这句话! 他要的不是简单的惩罚,他要的是人赃并获,是铁证如山。 是让那个小杂种永世不得翻身,死得明明白白! “证据?” 陈夫子发出一声悲愤交加的冷笑,仿佛听到了天底下最好笑的笑话。 他挺直了腰杆,胸有成竹地环视众人,最后将目光落回王辩身上。 一字一顿地说道:“证据自然就在他的贼窝里!” 他猛地转向王员外,深深一揖,声音里充满了不容置喙的正气:“员外,请允许老夫亲自去他房中搜查!” “定能让这小贼在铁证面前,无所遁形!” 王员外此刻是骑虎难下。 他看了一眼自己那仿佛一夜之间长大了的儿子,又看了一眼状若疯魔的陈夫子,心中暗骂一声蠢货。 事情到了这个地步,他只能阴沉着脸,将这场戏演下去。 “准了!” 他从牙缝里挤出两个字。 一声令下,一行人浩浩荡荡,朝着下人房的方向走去。 陈夫子昂首挺胸,走在最前,像一个即将凯旋的将军。 王员外和管家王忠跟在后面,面色各异。 王辩则不远不近地缀着,一双小拳头在袖子里捏得死紧。 周青川被两个家丁一左一右地押在中间,脸上无悲无喜。 平静得像一个局外人,正随着众人去参观一场与自己无关的闹剧。 很快众人便来到了周青川那间破旧低矮的屋子前。 门被一脚踹开。 家丁们立刻冲了进去,叮叮当当地翻箱倒柜。 然而这间屋子实在是家徒四壁,除了一床浆洗得发白的薄被,两件叠得整整齐齐的旧衣。 和一个缺了口的木碗,便再也找不出第四样东西。 陈夫子在门口等得心焦,眼看那两个家丁翻了半天,连根毛都没翻出来,他终于按捺不住了。 “一群废物!” 他嘴里嘟囔着,一把推开挡路的家丁,亲自冲了进去。 这位平日里最重仪态的夫子,此刻毫不顾忌斯文。 他撩起那身崭新的儒衫,竟直接趴在了地上,任由名贵的衣料在积满灰尘的地面上拖蹭。 他的目标明确无比,伸手就直奔床底! 那个他昨夜亲手藏匿罪证的风水宝地。 他仿佛已经感受到了那方冰凉温润的砚台,触手可及。 他的手在床底下疯狂地摸索着,脸上甚至已经提前浮现出了胜利的狞笑。 然而,没有! 什么都没有! 只有冰冷的地面,粗糙的木板,还有一把黏腻的灰尘。 那方他视若性命,承载着他毕生荣耀与名望的紫云端砚,不见了! 唰! 一股刺骨的寒气,猛地从陈夫子的脚底板直冲天灵盖。 他全身的血液仿佛在这一瞬间被抽空,又在下一秒凝固成了冰。 他整个人僵在那里,保持着趴在地上摸索的滑稽姿势,脸上的表情凝固了。 那是一种混杂着极致惊恐与全然不敢置信的神情。 他猛地抬起头,脸色惨白如纸,一双布满血丝的眼睛瞪得如同铜铃。 “我的砚台呢?” 一声不似人声的尖叫,从他的喉咙里撕裂而出。 他疯了一般从地上弹起来,像一头被逼入绝境的野兽,猛地扑向门口那个始终沉默的少年。 “是你!” 陈夫子双手死死地抓住周青川的衣领,指节因为用力而捏得发白。 他那张扭曲的脸几乎要贴到周青川的脸上,嘴里喷出的唾沫星子溅得到处都是。 “你把我的砚台藏到哪里去了?” “说你把它藏到哪里去了!” 这一刻,他那悲痛欲绝的受害者伪装,被他自己亲手撕得粉碎。 暴露在众人面前的,不再是痛失爱物的可怜夫子,而是一个歇斯底里,气急败坏的疯子。 整个院子,鸦雀无声。 所有人都看清了,听清了。 他问的不是“是不是你偷了我的砚台”。 而是“你把我的砚台藏到哪里去了”。 这哪里是在抓贼? 这分明是贼在发疯,在质问别人。 为什么没有在约定的地方,找到自己亲手藏起来的赃物! 第十九章 你把我的砚台藏在哪里了? 院子里死一般的安静,连风都仿佛停住了。 下人们面面相觑,那几个原本还在窃窃私语的。 此刻也闭紧了嘴巴,脸上满是活见鬼的表情。 贼喊捉贼的戏码,他们听过。 可贼抓不到赃物,反过来质问别人把赃物藏哪儿了的,这辈子还是头一回见。 这已经不是演戏了,这是疯了。 被众人各异的目光包围,陈夫子那张惨白的脸涨成了猪肝色。 他那点可怜的理智,在极致的羞愤与恐惧中,被烧得一干二净。 就在他发疯的边缘,一个平静的声音,几乎是贴着他的耳朵响了起来。 “夫子。” 周青川微微侧过头,用一种轻到只有他们两人才能听见的音量,慢悠悠地吐出几个字。 “那砚台,不是您自个儿藏的吗?” “怎么,找不着了?” 这句轻飘飘的话,仿佛一盆滚油,兜头浇在了陈夫子即将燃尽的理智上。 轰! 他彻底炸了! 他知道自己完了,暴露了,在这王家大院,在自己最看重的学生面前,成了一个彻头彻尾的跳梁小丑! “啊!” 一声不似人声的咆哮从他喉咙深处挤了出来。 羞辱,愤怒,恐惧,所有的情绪在此刻都汇成了一股毁灭一切的冲动。 他猛地松开周青川,转身抄起墙角靠着的一把扫帚。 双手高高举过头顶,用尽全身的力气,朝着周青川的脑袋就狠狠砸了下去! 他要砸烂这张脸,这张永远平静,永远在嘲笑他的脸! “拦住他!” 王辩的怒吼声几乎与陈夫子的动作同时响起。 这一次,那两个原本还在犹豫的家丁没有丝毫迟疑。 他们本就看这酸儒不顺眼,得了小少爷的命令,更是师出有名。 两人一左一右扑上去,死死架住了陈夫子那两条干瘦的胳膊,将他整个人都提离了地面。 那把扫帚哐当一声掉在地上,扬起一片灰尘。 “王辩你敢!” 王员外气得浑身发抖,他一手捂着胸口,另一只手指着自己的儿子。 嘴唇哆嗦着,几乎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 他精心策划的一场戏,一场为了儿子前程的必要之恶,就这么被搅成了一锅烂粥。 然而王辩却完全没有了往日的畏惧。 他挺直了小小的身板,毫不退让地迎上父亲的视线。 那份清澈里,再没有往日的孺慕,只剩下一种冰冷的,几乎是刻骨的失望。 “父亲!” “难道您真的看不出来吗?” 他的声音不大,却异常清晰,每一个字都像鞭子一样抽在王员外的脸上。 “从头到尾,就是他在演戏,就是他在陷害青川!” “他说青川是贼,是小偷!” “可东西呢?” 王辩往前踏了一步,小小的手指也学着大人的模样。 直直地指向那个还在家丁手里疯狂挣扎的陈夫子。 “赃物呢?” “拿不出来,他就是诬告!” 王员外的嘴唇翕动了几下,竟被自己儿子这番话问得哑口无言。 他下意识地想避开王辩的质问,可那孩子的视线像钉子一样,牢牢地钉在他的身上,让他无处可躲。 管家王忠默默地低下头,眼观鼻,鼻观心,仿佛在研究地上的蚂蚁。 心里却在叹气,老爷啊老爷,您这回可真是把自个儿架在火上烤了。 周青川知道,火候到了。 他轻轻挣脱开那两个家丁的手,那两人也顺势松开了他。 他没有去看丑态百出的陈夫子,而是越过所有人,径直看向院子中央那个脸色铁青的男人。 “员外。” 他的声音依旧平静,却清晰地传遍了整个院子,压下了陈夫子断断续续的咒骂声。 “我知道,您看不上我这个下人,觉得我给小少爷讲的那些故事,不着边际,会带坏他。” 他顿了顿,视线扫过那个被死死制住,还在不断扭动挣扎的读书人。 “可我的故事,讲的是非,辨的是善恶。” “您觉得,让小少爷跟着这样心思歹毒,手段龌龊的人,就真的能学好吗?” 王员外浑身剧震,像是被人当胸捶了一记闷拳。 他猛地抬起头,死死地盯着周青川。 这个七岁的下人,这个他一直刻意忽视,甚至想要除掉的伴读。 此刻正用一种他从未见过的姿态,审视着他,质问着他。 周青川没有退缩,反而迎着他的视线,一步步向前。 每一个字,都像一记重锤,狠狠敲在王员外的心坎上。 “您望子成龙,希望小少爷将来能出人头地,光宗耀祖,这一点,青川明白。” “可您想让他成为一个什么样的人?” 周青川的声音陡然拔高了几分,带着一种振聋发聩的力量。 “是成为那种高官得做,骏马得骑,走到哪里都人人敬畏,却也人人仰仗鼻息的官人?” 他话锋一转,手臂猛地指向还在破口大骂的陈夫子,那动作充满了力量感。 “还是成为像他这样,因嫉妒而扭曲,因私欲而疯狂。” “为了达到自己的目的,就不惜栽赃陷害,无所不用其极的腌臜小人?” 官人! 小人! 这两个词,如两道惊雷,在王员外的脑海里轰然炸响。 他整个人都懵了,呆呆地站在原地。 他下意识地转头,看向自己的儿子。 王辩就站在不远处,那双通红的眼睛里,没有了愤怒,只剩下一种夹杂着期盼与决绝的询问。 仿佛在问他:爹,你希望我,成为哪一种人? 王员外彻底呆立当场,额头上,后背上,冷汗涔涔而下。 他看着那个衣冠楚楚,此刻却状若疯魔,丑态百出的陈夫子。 又看了看那个衣衫褴褛,身上还捆着粗麻绳,脊梁却挺得笔直的周青川。 一个关乎王家未来,关乎他儿子一生命运的抉择,正血淋淋地,无比残酷地摆在了他的面前。 他张了张嘴,喉咙里却像是被一团滚烫的棉花堵住,一个字也发不出来。 院子里,被家丁死死按住的陈夫子终于没了力气。 瘫软下来,只剩下粗重的喘息和恶毒的呜咽。 王员外忽然感觉天旋地转,他扶住身旁的石桌,这才勉强站稳。 他看到自己的儿子,王辩正一步一步,坚定地朝周青川走去。 然后在所有人的注视下,王辩伸出那双小手,开始笨拙地。 却又无比认真地,去解周青川身上那圈粗糙的麻绳。 第二十章 明事理的老太太 那根粗糙的麻绳,在王辩笨拙的小手下,一圈一圈地松开。 院子里,时间仿佛凝滞了。 王员外僵在原地,脸色由铁青转为煞白,又从煞白泛起一阵病态的潮红。 他想呵斥,想阻止,想维护自己作为一家之主的最后一点体面。 可喉咙里像是塞了一块烧红的烙铁,烫得他说不出一个字。 官人? 小人? 那两个词,还在他脑子里来回冲撞,撞得他头晕眼花。 管家王忠垂着头,眼角的余光瞥见旁边一个吓得瑟瑟发抖的小丫鬟,他不动声色地使了个眼色。 那丫鬟如蒙大赦,提着裙角,悄无声息地从人群后溜走,朝着后院内宅的方向一路小跑。 周青川静静地站着,任由王辩为他解开束缚。 他当然清楚自己刚刚那番话意味着什么。 以下犯上。 一个签了死契的下人,当众质问主人,无论对错,都是死罪。 他已经做好了最坏的准备。 但这是无奈之举,从卖身的那一刻开始他就已经做好了打算。 现在的周青川只能赌,只能尽力表现出自己的不凡。 死契就是压在身上最大的石头,若是自己也把自己真当成了一个死奴,那以后所有的事情就都不要想了! 时间一点一点过去,王员外没有说话,那陈夫子被放开之后两眼无光,整个人像是丢了魂一样。 王辩就这么站在周青川的身边,挺胸抬头,这是他人生之中第一次如此理直气壮! 就在这死水一般的沉寂中,一个苍老却中气十足的声音,毫无预兆地从月亮门的方向传来。 “我说我们老王家怎么几代人都出不了一个能光耀门楣的读书人!” “原来是根子就烂了!” “再好的苗子,也全让这家风给带歪了!” 这声音不大,却像一柄重锤,狠狠砸在每个人的心上。 下人们闻声,齐刷刷地转过身,原本围成一圈的人群,瞬间让出一条道来。 “老太太!” “给老太太请安!” 问安声此起彼伏。 只见一个头发花白,身穿暗色绸缎衣裳,拄着一根龙头拐杖的老妇人,在一个丫鬟的搀扶下,缓缓走了进来。 她便是王家的定海神针,王员外的亲娘,王老太太。 老太太的脚步不快,但每一步都像是踩在王员外的脸上。 她看都没看瘫在地上的陈夫子一眼,径直走到自己儿子面前,停下脚步。 “王安柳。” 老太太连名带姓地叫着自己儿子的名字,声音里听不出喜怒。 “我老婆子前几日是怎么跟你说的?” “是不是让你好生对待辩儿这个伴读,莫要拿他当一般的下人看?” 王员外额头上渗出细密的汗珠,嘴唇哆嗦着,低声回道:“是……母亲……” “是?” 老太太手里的拐杖在青石板上重重一顿,发出一声闷响。 “那你现在是在做什么?” 她抬起手,枯瘦的手指先是指了指衣衫不整,被家丁架住的陈夫子。 又指了指那个身上还挂着半截麻绳的周青川。 “怎么,见我孙儿好了几天,能安安生生读几天书了,人家的功劳就全都忘了?” “你是不是忘了,要是没他,你那个宝贝儿子现在还在街上跟人打架斗殴,是全城闻名的小霸王!” “你还做什么当神童他爹的美梦!” 老太太的话,一句比一句重,一句比一句戳心窝子。 王员外被训得头都抬不起来,一张老脸涨成了猪肝色,恨不得地上有条缝能钻进去。 他想辩解,说自己是为了儿子好,是为了给他找个名师。 可这些话在老太太那双1洞若观火的眼睛面前,显得那么苍白无力。 王辩已经彻底解开了周青川身上的绳子,他把那根绳子狠狠地扔在地上。 然后跑到老太太身边,拉住了她的衣角,眼圈通红。 “祖母!” 老太太低下头,用那只没拄拐杖的手,慈爱地摸了摸孙子的头顶。 “辩儿不哭,有祖母在,谁也别想欺负我王家的好孙孙。” 安抚完孙子,她再次抬起头,视线终于落在了那个从头到尾都异常平静的少年身上。 “你叫周青川,是吗?” 周青川躬身行礼:“是,老太太。” “抬起头来,让我看看。” 周青川依言抬起了头。 老太太仔仔细细地打量着他,那双浑浊却精明的眼睛里,闪烁着审视的光。 半晌她缓缓地点了点头。 “是个好孩子,脊梁骨是直的。” 说完,她不再理会周青川,而是将冷冽的视线投向了管家王忠。 “王忠。” “老奴在。” “把这个东西,给我扔出去。” 老太太用拐杖的末端,指了指已经瘫软如泥的陈夫子。 “告诉外面的人,以后我们王家,不欢迎这种心思龌龊,人品败坏的腌臜玩意儿。” “是!” 王忠答应得干脆利落,立刻招呼那两个家丁。 “还有。” 老太太的声音再次响起。 “把他那身衣服给我扒了,那是我们王家给他做的,他不配穿。” 家丁们一愣,随即脸上露出了然的坏笑,架起陈夫子就往外拖。 陈夫子此刻才如梦初醒,发出杀猪般的嚎叫和求饶,可再也无人理会。 处理完陈夫子,老太太的目光最后落回到自己那不成器的儿子身上。 “你跟我到祠堂去。” 王员外浑身一颤,面如死灰。 老太太没再多说一个字,转身由丫鬟扶着,朝着后院祠堂的方向走去。 王员外失魂落魄,如同一个提线木偶,跟在母亲身后。 一场闹剧,就此收场。 下人们交头接耳地散去,院子里很快就只剩下王辩和周青川两个人。 王辩看着周青川,眼睛里又是佩服,又是后怕。 “青川,你刚才。” 周青川只是对他笑了笑,那笑容里带着一丝疲惫。 就在这时,那个刚刚扶着老太太离开的丫鬟又匆匆跑了回来,对着周青川点了点头。 “周青川,老太太让你去一趟她的院子。” 周青川一愣,老太太找自己? 不过内心却也坦然。 王员外和陈夫子算是同一类人,骨子里都渴求那种高高在上的掌控欲。 所以什么明事理对于他们来说不是很重要。 他们要的是属于自己身份地位的权威和权利。 但那老太太明显不同,身上有一股书香气,应该是真正的书香门第嫁过来的。 是个明事理的老太太。 否则,整个王家大院的人也不会对她老人家如此敬重! 第二十一章 佛堂问心 周青川跟着那引路的丫鬟,第一次踏入了王家真正的内宅深处。 与前院的喧闹和功能分明不同,这里的一砖一瓦,一草一木,都透着一股精心雕琢的雅致。 抄手游廊蜿蜒曲折,廊下的梁柱上绘着精致的彩画,庭院里假山叠石,绿植错落,远比前院要来得气派。 空气里不再是下人们的汗味和灶房的油烟味。 而是弥漫着一股若有若无的檀香,清心凝神,也无形中将这里与外界隔绝开来,彰显着此地主人的不凡地位。 丫鬟的脚步很轻,原本在前院还带着几分看热闹的轻快,此刻却变得小心翼翼。 她将周青川引至一处尤为清幽的院落外,便停住了脚步,朝着里面那扇紧闭的门扉努了努嘴,声音压得极低。 “老太太就在里面的佛堂,你自己进去吧。” 那语气里,带着一种发自内心的敬畏。 说完,她便躬身退到一旁,再不敢多言。 周青川整理了一下自己身上那件还算干净的旧衣,推开了那扇厚重的木门。 门轴转动,没有发出一丝声响,显然是时常有人精心保养。 一股更为浓郁的檀香扑面而来,佛堂内光线昏暗,香烟袅袅。 正中央的佛龛里供奉着一尊慈眉善目的观音像,香炉里,三炷清香正静静燃烧。 王老太太背对着他,一身暗色绸缎衣裳,身形看着有些佝偻,却又透着一股不容置喙的威严。 她没有回头,只是亲手将炉中烧尽的香根拔出,又慢条斯理地将香灰抚平。 整个空间安静得可怕,只剩下香灰偶尔掉落在铜炉里,发出的细微声响。 周青川没有出声打扰,他走到堂中,在距离老太太几步远的地方,撩起衣摆,对着那个背影跪在了蒲团上,恭恭敬敬地磕了一个头。 “小人周青川,给老太太请安。” 说完他便垂下头,双手放在膝上,安静地跪着。 再无半点多余的动作,展现出与年龄不符的耐心与规矩。 不知过了多久,或许只是一瞬,又或许是那三炷香燃尽了一小截。 王老太太终于缓缓转过身来。 她没有去扶周青川,只是用那双浑浊却仿佛能洞穿人心的眼睛,居高临下地审视着他。 那目光如炬,似乎要将他里里外外都看个通透。 “你知道自己今天做了什么吗?” 老太太开口了,声音平缓,听不出喜怒,却像一块巨石,沉甸甸地压在周青川心头。 周青川头也未抬,声音平静得没有一丝波澜。 “回老太太,小人知道。” “小人以下犯上,当众顶撞主人,按王家规矩,是死罪。” 他的坦然,让老太太那双精明的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讶异。 一个七岁的孩子,在生死面前,竟能如此从容不迫。 她手里的龙头拐杖轻轻点地,追问道:“既然知道是死罪,为何还要做?” 周青川这才缓缓抬起头,迎上老太太的目光。 那双眸子清澈见底,没有恐惧,没有委屈,只有一种纯粹的坚持。 “因为小少爷。” “小少爷天赋异禀,心性未定,是难得一见的璞玉。” “璞玉,就该由良匠来雕琢,绝不该被一个心术不正的庸人给雕坏了。” 他的声音不大,却字字清晰。 “青川身份虽贱,但既为伴读,便有劝谏之责。” “眼看小少爷要被引入歧途,若因畏死而不敢言,那才是青川最大的罪过,虽死不悔。” 话音刚落,佛堂侧面那架绘着山水花鸟的屏风后面,突然传来一声极其尴尬的咳嗽。 紧接着王员外从屏风后走了出来,一张脸涨得通红,眼神躲闪,满是无地自容的羞惭。 显然他一直都在这里,将刚才的一切都听得清清楚楚。 王老太太看都未看他一眼,只是发出一声冷哼,手中的拐杖在青石板上重重一顿。 “听见了吗?” 王员外浑身一颤,头垂得更低了。 “一个七岁的下人,都比你看得明白,看得长远!” 老太太的声音陡然严厉起来。 “现在,你还要为了你那点可怜的脸面,为了那个包藏祸心的蠢货,毁了辩儿的前程吗?” “不敢,儿子不敢。” 王员外被训得满头大汗,声音都在发抖。 老太太不再理会他,将视线重新投向跪在地上的周青川,语气缓和了几分,但那份审视却未减分毫。 “你继续说。你教辩儿的那些法子,到底是怎么回事?” “别以为我老婆子人老了,耳朵也聋了,就听不出你那些故事里的门道。” 周青川心中一凛,知道真正的考验,现在才算开始。 他定了定神,将自己的想法娓娓道来。 “回老太太,小少爷生性好动,不喜枯坐。” “寻常的《三字经》、《百家姓》,在他看来,不过是些枯燥无味的字符,念着头疼,背着心烦。” “强逼他学,只会让他愈发厌恶读书。” “所以小人便想了个法子,将这枯燥的四书五经,比作引人入胜的修炼法门。” “将那些圣人道理,化作无上心法。” “把科举功名,比作一级一级需要闯过的境界关卡。” “小人告诉小少爷,每一次读书,每一次习字,都是在积攒灵力。” “每一次考校,都是在渡劫。” “如此一来,读书便不再是苦差,而是一场有趣又充满挑战的修行。” 王老太太静静地听着,脸上的表情看不出变化,但那紧握着拐杖的手,却微微松开了些。 周青川知道自己说到了点子上,继续道:“小少爷如今沉迷的,不是那些虚无缥缈的故事,而是这种通过努力就能变强的‘修炼’之乐。” “他争强好胜,便会为了早日‘晋级’而主动去学,去记,去背。” “等到他再长大一些,见识了更广阔的天地,自然会明白,那些神仙鬼怪的故事是假。” “可是那些已经刻进他骨子里,融入他血脉中的勤奋与学问,却是真的。” “到那时,他手不释卷已成习惯,圣贤道理已然于心。” “有没有那些故事,又有什么关系呢?” 一番话说完,佛堂内再次陷入了长久的沉默。 香炉里的青烟袅袅升起,在昏暗的光线中变幻着形状,最终消散于无形。 王老太太闭上了眼睛,像是在回味周青川的话,又像是在做一个艰难的决定。 王员外则站在一旁,额上汗珠滚落,大气都不敢喘一口。 他看着那个跪在地上,脊梁却挺得笔直的七岁孩童,心中五味杂陈,羞愧、震惊、懊悔。 种种情绪交织在一起,让他那张胖脸上的表情精彩至极。 许久王老太太才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她睁开眼,那双浑浊的眸子里,再没有了审视,只剩下一种深沉的失望,和不容置疑的决断。 她看向自己那个还在发愣的儿子。 “王安柳。” “儿子在。” “去把那孩子的死契,拿来!” 第二十二章 死契为凭,以功换身 佛堂内,王老太太一声令下,王员外整个人如同被抽走了骨头,身子都矮了三分。 他不敢违逆,却又心有不甘,那张胖脸上青一阵白一阵。 磨磨蹭蹭地挪动着步子,每一步都像踩在刀尖上。 他心里的小算盘打得噼啪作响,那可是十两白花花的银子买来的死契,就这么。 可一接触到母亲那冷得像冰的眼神,他所有的犹豫瞬间化为乌有。 只能垂头丧气地应了一声,快步退出了佛堂。 没过多久,王员外便捧着一个上了年头的木匣子回来了。 那匣子是寻常的楠木所制,上面连个雕花都没有,却被他擦拭得油光锃亮。 他将木匣递到老太太面前,动作里带着几分肉痛。 仿佛递出去的不是一张纸,而是自己身上的一块肉。 周青川跪在地上,心一下子提到了嗓子眼。 他看着那个木匣,里面装着的,是他这条命的凭证。 老太太要这东西做什么?当场撕毁? 他旋即又否定了这个念头。 大周朝律法森严,官府备案的死契,如同烙在身上的印记,绝不是主家说撕就能撕的。 他不敢再想下去,只能将头埋得更低,等待着最终的宣判。 王老太太接过了木匣,却没有打开。 她只是将匣子放在手边的小几上,用那布满皱纹的手指,在木匣粗糙的边缘上轻轻摩挲着,像是在抚摸一件稀世珍宝。 “孩子。” 她缓缓开口,声音里带着一丝岁月沉淀下来的沧桑。 “我知道你不是池中之物。” “这张死契,是锁住蛟龙的铁链。” 这话一出,周青川心中剧震,王员外更是猛地抬起了头,满脸的不可思议。 老太太的眼神忽然变得锐利起来,像两把锥子,直刺人心。 “但规矩就是规矩。” “死契想消,要么是主家犯了谋逆叛国这等滔天大罪,被抄家灭族,契约自然作废。” “要么是有官身之人为你做主,上报官府,层层审批,方能脱籍。” 她顿了顿,话锋一转。 “除此之外,还有一个法子。” 佛堂里的空气仿佛凝固了,王员外和周青川都屏住了呼吸,连那香炉里升起的青烟,似乎都停滞在了半空。 “主家自愿为你消契,也需有功名在身。” “王家经商几代,无人为官,我这个老婆子,也只是个内宅妇人,没这个资格。” 老太太的目光越过众人,投向了佛堂外那片被阳光照亮的庭院,仿佛已经看到了许多年后的场景。 “但王家,未来可以有!” 她的声音陡然拔高,透着一股不容置疑的决断。 “我给你一个承诺,也给你一条活路。” “你用心教导辩儿,助他成才。” “待他将来金榜题名,考取秀才功名之日,便由他亲手为你脱去奴籍,还你自由之身!” 轰! 这个承诺,如同一道惊雷,在周青川的脑海里轰然炸响! 这不是简单的赏赐,更不是一句空口的许诺。 这是一份契约,一份以未来换未来的契约! 是一条看得见,摸得着,可以靠自己的双手去挣出来的通天大道! 他一直以为,自己要在这王家大院里蛰伏算计许多年,甚至要等到王辩长大成人,才能找到一丝摆脱命运的缝隙。 可他万万没有想到,机会就这么血淋淋又赤裸裸地摆在了他的面前。 希望! 是真正摆脱命运的希望! 周青川的身体因极度的激动而微微颤抖,他不再压抑自己的情绪。 对着老太太,深深地叩首,额头结结实实地磕在了冰凉的青石砖上,发出一声闷响。 “青川,谢老太太再造之恩!” 他的声音里带着一丝压抑不住的颤抖。 “定不负所托!” 王员外在一旁看得是目瞪口呆,眼珠子都快掉出来了。 他看着那张死契,又看看跪在地上的周青川,心里那点小九九终究是没憋住。 张了张嘴,凑到老太太身边,用蚊子哼哼般的声音小声嘟囔了一句。 “娘,这毕竟是十两银子买来的。” “闭嘴!” 老太太一声厉喝,手里的龙头拐杖“咚”的一声重重杵在地上,震得王员外一哆嗦。 “十两银子?你是想买一个任你打骂的奴才,还是想给你儿子请一个能让他脱胎换骨的先生?” 老太太气得胸口起伏。 “你这辈子就是被银子蒙了心,钻进了钱眼里!” “自己没出息也就罢了,别再带坏我孙子!” 王员外被这一通劈头盖脸的臭骂,骂得是噤若寒蝉。 一张胖脸憋成了紫茄子,再也不敢多说一个字,恨不得当场找个地缝钻进去。 周青川从佛堂里出来的时候,外面正是日头最好的时候。 温暖的阳光洒在他身上,驱散了佛堂里的阴冷和压抑,竟让他有种恍若隔世之感。 他刚走到前院,一个身影就旋风似的冲了过来。 是王辩。 “青川!” 他一把拉住周青川的胳膊,上上下下地打量着,脸上写满了紧张和后怕。 “我祖母她没为难你吧?” 周青川看着他那张焦急的小脸,心中一暖,笑着摇了摇头。 将老太太在佛堂里的那番承诺,原原本本地告诉了他。 王辩听完,先是愣住了,一双眼睛瞪得溜圆。 随即他那张稚气的脸上,浮现出一种前所未有的郑重。 他挺起小小的胸膛,学着大人的样子,用力地拍了拍。 “青川你放心!” “我一定好好读书,加倍修炼!” “早日考上秀才,到时候,我第一个就给你恢复自由身!” 少年人的承诺,清澈而坚定,像一块未经雕琢的美玉。 两人相视一笑,一切尽在不言中。 就在这时,府门外忽然传来一阵喧哗,夹杂着几声凄厉的惨叫和路人的哄笑声。 紧接着,一个家丁快步跑了进来,脸上带着幸灾乐祸的笑意。 对着院子里的两人一拱手:“小少爷,周哥儿,那姓陈的被扔出去了!” 原来被王忠派人架出去的陈夫子,在府门口被当众扒下了那身崭新的儒衫,只剩一身单薄的中衣。 被两个家丁像扔一条死狗一样,从王家大院的台阶上扔了下去,摔了个狗啃泥。 这一下,彻底沦为了全城的笑柄。 一场精心策划的栽赃陷害,就以这样一种滑稽的方式尘埃落定。 然而周青川心里清楚,风波平息的背后,一个新的难题,也正悄然而至。 第二十三章 无师之名 陈夫子被扒了儒衫扔出王家大门的事,像一阵风,一夜之间就吹遍了整个县城。 事情的经过被传得神乎其神,版本多到能凑一出折子戏。 有人说王家那小霸王转了性子,是嫌夫子教得不好,亲自把人打出去的。 也有人说那陈夫子品行不端,调戏了王家的丫鬟,被抓了个现行。 更有甚者,说王家大院闹鬼,那陈夫子是被吓疯的。 各种流言蜚语里,唯独没有真相。 陈夫子本人对此讳莫如深,每当有人问起,他那张脸就瞬间涨成猪肝色。 嘴唇哆嗦半天,最后只挤出一句“有辱斯文”便落荒而逃。 他越是这样,人们就越是浮想联翩。 一来二去,一个最离谱也最让人信服的说法,反倒成了主流。 王家那位小少爷,八字太硬,命里克师! 这下可好,整个县城的教书先生,都对王家避之不及。 王员外把悬赏的酬金从五两提到了十两,又从十两提到了十五两。 可王家的大门,连个鬼影子都没有。 王员外气得天天在家中唉声叹气,嘴上都起了燎泡。 他背着手在院子里踱步,眉头拧成一个疙瘩。 书房里,传来他儿子朗朗的读书声,清晰流畅,带着一股子他从未听过的自信。 “故天将降大任于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饿其体肤。” 王员外停下脚步,侧耳倾听,脸上不由自主地露出一丝欣慰的笑意。 这才几天功夫,辩儿读书竟已有模有样,连这《孟子》里的段落都背得滚瓜烂熟了。 他正美滋滋地捋着胡须,眼角余光一瞥,就看见周青川正端着一碗新沏的茶,从廊下走过。 那丝欣慰的笑意,瞬间就僵在了脸上,转而化为一种难以言喻的憋屈。 是了,教他儿子背书的,不是什么名满全城的宿儒。 而是他花十两银子买回来的一个下人。 这事要是传出去,他王安柳的脸,还要不要了? 他越想越不是滋味,重重地哼了一声,一甩袖子,走进了书房。 王辩正坐得笔直,摇头晃脑地念着书,见父亲进来,立刻站起身:“父亲。” “嗯。” 王员外心不在焉地应了一声,目光却落在了书桌上。 那里铺着一张宣纸,上面用稚嫩的笔迹写着几个大字。 虽谈不上风骨,却也一笔一画,工工整整。 比之前那狗刨的强太多了。 王员外心里刚升起一点暖意。 王辩兴冲冲的声音又响了起来:“父亲,青川说这叫悬梁刺股,是古人为了修炼而磨练意志的法门!” 青川说。 王员外听得太阳穴突突直跳,心里的那点暖意被一盆冷水浇得干干净净。 他看着儿子那张崇拜的小脸,再想想那个不卑不亢的周青川,只觉得一口气堵在胸口,不上不下。 他花钱买来的奴才,如今倒成了儿子的先生,自己这个当爹的,反倒像个外人。 就在这时,周青川端着茶走了进来,将茶碗轻轻放在桌上,然后便要退出去。 “站住。” 王员外叫住了他。 周青川转过身,躬身而立。 王员外盯着他,心里翻江倒海。 憋了半天,才挤出一句话:“辩儿,最近学得不错。” 这话与其说是夸奖,不如说是在发泄自己的郁闷。 周青川仿佛没听出他语气里的别扭,只是平静地回道:“是小少爷天资聪颖。” “哼,天资再好,也得有先生教。” “你倒是能教,可你才多大,能知道多少,能教多少?” 面对王员外的牢骚,周青川只是微微摇头道:“青川不敢妄言,可请先生一事的确不宜,恐会对小少爷以后有影响,师出无名!” 这四个字像一记重锤,狠狠敲在王员外心上。 周青川继续说道:“小人身份低微,所教小少爷的,不过是些取巧的法子,哄他入门罢了。” “可这读书一道,科举一途,最重师承。” “将来小少爷学问有成,下场应试,主考官问起师从何人,该如何作答?” 他顿了顿,声音压低了几分:“总不能说,是跟着一个家里的下人学的吧?” “若被当成无门无派的野路子,即便文章做得花团锦簇,恐怕也会被主考官轻视,平白失了先机。” 王员外脸上的血色唰地一下全退了。 他是个商人,最懂这里面的门道。 做生意尚且讲究个门面和招牌,这科举大事,师承名分,更是比天还大! 他光想着给儿子找个老师,却从未想过这更深一层的问题。 这成了压在王员外心头的一块巨石,沉甸甸的,让他寝食难安。 这日秋高气爽,天高云淡。 王员外正对着账本发愁,院子里忽然传来一阵喧哗。 他探头一看,只见王辩带着七八个半大的孩子走了进来。 这群孩子个个衣着华贵,绫罗绸缎,脖子上挂着金锁,腰上坠着玉佩,一看就是县里有头有脸的富户公子。 他们脸上带着与生俱来的倨傲,像是巡视领地的小公鸡。 “王辩,你说的那个会讲神仙打架的书童呢?” “快叫出来给我们瞧瞧!” 这群孩子早就听说了王辩的奇遇,对那个神秘的书童好奇得不得了。 王辩挺着小胸膛,颇为自豪地将他们引到正在院中晒书的周青川面前。 孩子们立刻将周青川围了起来,七嘴八舌地嚷嚷着。 为首的一个小胖子,是县里首富张员外的独子张宝。 他比王辩还高半个头,浑身圆滚滚的,像个肉球。 他从怀里摸索了半天,掏出一小块碎银子,当啷一声扔在周青川脚下,下巴抬得老高。 “喂,那个谁,给我们也讲个‘修炼’的故事,讲好了,这银子就是你的!” “对,快讲!” 其他孩子也跟着起哄,言语间充满了施舍与傲慢,仿佛听他讲故事,是给了他天大的恩赐。 王辩的脸腾地一下就红了,不是羞的,是气的。 他一步上前,挡在周青川身前,怒视着那小胖子。 “张胖子,你把银子捡起来,青川不是卖艺的!” “嘿,你个王辩,护着一个下人做什么?” 张胖子撇了撇嘴。 “不就是个奴才吗?爷赏他钱,是看得起他!” “你!”王辩气得浑身发抖,捏紧了拳头就要发作。 一只手却轻轻按住了他的肩膀。 是周青川。 他脸上没有丝毫怒意,反而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 他弯下腰,没有去捡那块碎银,而是将一本被风吹乱了书页的《论语》扶正,掸了掸上面的灰尘。 然后他才缓缓抬起头,目光平静地扫过眼前这群被宠坏了的富家子弟。 他们一个个趾高气扬,眼神里写满了老子有钱,像极了最初那个无法无天的王辩。 他们就像是一个个未经雕琢的、翻版的王辩。 看着他们,周青川的脑子里忽然闪过了王员外那张愁云惨淡的脸。 一个念头,如同一颗被投入平静湖面的石子,瞬间激起千层浪花。 紧接着,这个念头就像雨后的野草,在他心中疯狂滋长,变得无比清晰,无比大胆。 他看着眼前这群吵吵嚷嚷的小财神爷,嘴角的笑意,不知不觉间,变得意味深长起来。 第二十四章 凡人修仙,开宗立派 “想听故事?” 周青川开口,声音不大,却清晰地压过了院子里的嘈杂。 “废话!” 张胖子不耐烦地哼了一声。 “快讲,讲好了爷还有赏!” 周青川不置可否,只是对王辩使了个眼色,然后转身朝后花园的方向走去。 “想听,就跟我来。” 那群富家子弟面面相觑,最后还是被好奇心驱使,浩浩荡荡地跟了上去。 张胖子犹豫了一下,觉得让一个下人牵着鼻子走有点丢面子。 可又实在想听听能让王辩脱胎换骨的故事到底是什么样,最后也只能不情不愿地跟在队尾。 王员外正在书房里对着账本唉声叹气,听到外面的动静,烦躁地抬起头。 当他看到自己儿子领着一群小祖宗进了后花园时,头疼得更厉害了。 他正要出去呵斥,却见周青川不紧不慢地将那群孩子引到了一处假山下的石桌旁。 这后花园可比前院气派多了,亭台楼阁,小桥流水。 孩子们一进来,就被这景致吸引,暂时忘了吵闹。 周青川让他们各自找地方坐下,自己则靠在一块太湖石上,也不看他们,只是悠悠地开了口。 “我之前给小少爷讲的,是神魔争霸,气运成圣。” “那个故事,讲的是天赋,是命数。” 他顿了顿,话锋一转。 “今天,我给你们讲个不一样的。” “讲一个凡人的故事。” “凡人有什么好听的?” 一个孩子立刻不屑地插嘴。 周青川笑了笑:“这个凡人,他出身贫苦,资质平庸,在旁人眼里,就是个不折不扣的废物。” “可他却凭借自己的心智和毅力,一步步踏上了修仙之路。” 这一下,所有孩子都来了兴趣。 就连假装在算账,实则竖着耳朵偷听的王员外,也悄悄放下了手里的毛笔,挪到了窗边。 “故事的开始,在一个叫天南的地方。那里宗门林立,修士如云。” “修士的境界,划分得极为森严,从低到高,分别是炼气、筑基、结丹、元婴……” 周青川的声音不疾不徐,将一个波澜壮阔的修仙世界缓缓铺开。 他没有讲那些打打杀杀的血腥场面,而是着重描绘了那个世界的规则。 他讲一个叫韩立的少年,如何为了获得一枚升仙令而历经艰险。 讲他进入宗门后,如何因为资质差而被人瞧不起,只能被分到最差的药园。 讲他如何利用自己的智慧,偷偷培育灵药,炼制丹药,在无人知晓的情况下,默默提升自己的修为。 “在修仙界,最重要的东西是什么?是资源!” “灵石、丹药、法器、功法,每一样都要靠自己去争去抢!” “一个宗门里,外门弟子、内门弟子、核心弟子,待遇天差地别。” “你想获得更好的功法,更多的丹药,就要展现出自己的价值,就要在一次次的门派小比、大1比中脱颖而出!” “哪怕你只是炼气期一层,比别人多记一味药草,多懂一个法术,关键时刻,就能保住性命抢到机缘!” 这些话,孩子们听得是如痴如醉。 他们虽然年纪小,但出身富贵之家,耳濡目染之下,对这种等级森严、利益交换的规则,有着一种天然的敏感。 他们一下子就明白了,这哪里是故事,这分明就是另一个世界的现实。 书房里,王员外听得更是津津有味,甚至有些心潮澎湃。 宗门对弈?这不就是他们商号之间为了抢生意,互相算计,安插人手吗? 世家之争?这不就是县里几大家族为了争夺田产铺面,明争暗斗吗? 至于那些炼气、筑基、结丹的修士,在他听来,简直就跟县丞、县尉、县太爷这些官职一一对应! 境界越高,权力越大,能调动的资源就越多! 他越听越觉得有道理,甚至下意识地点了点头,觉得这故事里的门道,比他看的那些账本可深多了。 王辩更是听得两眼放光,他第一次听到这个故事,只觉得比之前的神魔大陆还要新奇。 原来没有天赋也能靠努力和脑子变强! 就在所有人都沉浸其中,连王员外都恨不得搬个凳子过去听的时候,周青川的声音,戛然而止。 “那韩老魔眼看就要筑基成功,却不料。” 他停住了。 “不料什么?你快说啊!” 张胖子急得抓耳挠腮,胖脸都憋红了。 “是啊是啊,后来怎么样了?” 一群孩子纷纷催促。 周青川却只是笑了笑,目光扫过众人,最后落在王辩身上,带着几分得意洋洋。 “后面的故事,以后再说。” “不过,我可以告诉你们。” “若是以这修仙境界来论,我们家小少爷,如今的才学,已经稳稳地踏入了筑基期!” “九岁筑基,这在任何一个修仙宗门里,都绝对是万中无一的绝世神童!” 轰! 这话像一块巨石砸进1平静的湖面。 那群富家子弟全都懵了。 他们齐刷刷地看向王辩,眼神里充满了震惊和怀疑。 他们当然知道王辩最近读书厉害了,可万万没想到,已经厉害到了这种地步! 筑基? 神童? 再想想自己,还在为背不全《三字经》而被先生打手心,连炼气的门槛都摸不到。 一股巨大的羞耻感和攀比心,瞬间涌上了这群孩子的心头。 “不可能,王辩以前还不如我呢!” “就是,他凭什么筑基了!” 张胖子更是涨红了脸,他知道自己最近在学问上被王辩越甩越远。 可被这么直白地指出来,面子上无论如何也挂不住。 王辩此刻心里别提多美了,他挺起小胸膛,得意地嘿嘿一笑,说出了一句杀伤力极强的话。 “因为我有青川啊,你们没有!” “你们就算再学一百年,也永远比不过我!” 这一下,彻底点燃了火药桶。 “哇。” 一个心气高的小孩当场就哭了出来。 张胖子更是气急败坏,指着周青川对王辩吼道:“有什么了不起的!” “不就是个下人吗?我回家让我爹把他买过来,出双倍的价钱!” “对,我也要买,我家比你家有钱!” “我要让他天天只给我一个人讲故事!” 孩子们哭着叫着,场面一度失控,纷纷表示要回家找爹娘,把这个会讲故事的周青川买到自己家去。 王员外在窗户后面看得是心惊肉跳,又有点暗自得意。 瞧瞧我家的下人,多抢手! 周青川看着眼前这乱糟糟的一幕,知道时机已经成熟。 他清了清嗓子,声音再次盖过了所有哭闹声。 “各位小少爷,何必争抢呢?” 他脸上带着一种循循善诱的微笑。 “既然大家都有志于修仙问道,为何不干脆凑在一起,组建一个我们自己的宗门?” “宗门?” 孩子们停下了哭闹,好奇地看着他。 “没错!” 周青川的声音里充满了蛊惑。 “我们成立一个宗门,你们就在宗门里,一起读书,比一比看谁的境界提升得快,看谁能成为宗门里真正的第一大弟子!” “到时候,谁是天才,谁是庸才,一较高下,不就一清二楚了吗?” 第二十五章 合股办学,以利驱之 这番话如同一颗石子投入油锅,不仅让那群半大孩子炸开了锅,也把书房里偷听的王员外惊得差点从椅子上滑下去。 开宗立派? 这小子疯了不成? 可他转念一想,作为在商场里摸爬滚打了半辈子的生意人,这套说辞听着怎么就那么耳熟? 拉人入伙,画个大饼,把所有人的钱凑到一块儿办大事。 这不就是他去年忽悠城南张屠户合伙开绸缎庄时用的招数吗? 王员外看着窗外那个身形单薄的少年,眼神变得复杂起来。 这小子,哪是下人,分明就是个披着下人皮的小狐狸! 院子里,那群富家子弟已经彻底被开宗立派这个念头点燃了。 “对,我们自己建个宗门!” “我回家就让我爹出钱,我要当大师兄!” “凭什么你当?我爹是县里首富,要当也是我当!” “我们张家出最多的钱!” 小胖子张宝挺着肚子,不甘示弱地吼道。 “我家出人!” “我二叔是秀才!” 孩子们七嘴八舌,吵吵嚷嚷,攀比的对象从谁的零花钱多,瞬间升级到了谁家更有资格成为创派祖师。 刚刚还哭哭啼啼的场面,转眼就变成了一场热火朝天的“宗门筹备大会”。 “我这就回去跟我爹说!” “我也去!” 一群小财神爷呼啦一下,作鸟兽散,一个个都跟屁股着了火似的,争先恐后地往自家府里跑。 生怕在这场开宗立派的大业里落后一步。 喧闹的后花园一下子安静下来,只剩下王辩和周青川。 王辩看着空荡荡的院子,又扭头看看周青川,那张得意的小脸上写满了好奇和不解。 “青川,我们真的要建个宗门啊?” 周青川对他笑了笑,没说话,而是拉着他,径直朝着书房走去。 王员外心里咯噔一下,暗道不好。 他刚刚探着半个身子在窗边偷听,此刻想缩回去已经来不及了。 他只好手忙脚乱地坐回太师椅上,抓起桌上的账本,假装聚精会神地看着。 嘴里还念念有词:“这笔账不对,不对。” 周青川领着王辩走进书房,也不说话,就那么静静地站着。 王员外被他看得浑身不自在,眼角的余光瞥见自己手里的账本拿反了。 老脸一热,干咳了两声,重重地将账本拍在桌上,摆出老爷的架子。 “咳嗯,不在院子里待着,跑我书房来做什么?” 周青川躬身一礼,不卑不亢:“员外爷,您都听见了。” 一句话,直接戳破了王员外的伪装。 他那张胖脸瞬间涨成了猪肝色,眼神躲闪。 尴尬地端起茶杯喝了一口,结果茶水早就凉了,差点没呛着。 “胡闹!” 王员外把茶杯重重放下,试图夺回主动权。 “什么宗门不宗门的,成何体统!” “员外爷。” 周青川抬起头,目光清亮。 “这宗门,是说给那些小少爷们听的。” “说给您听的,是另一回事。” 他看了一眼旁边还云里雾里的王辩,继续道:“这叫,合股办学。” “合股办学?” 王员外一愣。 “是。” 周青川的声音沉稳而清晰。 “如今陈夫子的事闹得满城风雨,县里的先生们都视王家为畏途,避之不及。” “您就算把酬金提到二十两,恐怕也无人敢应。” 王员外脸色一沉,这正是他这几日最头疼的事,被一个下人当面点破,脸上有些挂不住。 “可着急的,不止您一家。” 周青川话锋一转。 “就拿刚才那些小少爷来说,张家的张宝,李家的李公子,哪一个不是家里的混世魔王?” “他们的爹娘,难道就不愁吗?” “一家之力,请不来名师。” “可若是十家之力呢?” 周青川的每一个字,都像小锤子,精准地敲在王员外的心坎上。 “员外爷您是生意人,最懂这个道理。” “一家出柴火,火苗不大;十家一起添柴,火焰才能烧得冲天旺!” “您若是牵头,将这些平日里让先生们头疼的朽木都聚在一起,办一个学堂。” “酬金由各家分摊,咱们就能拿出比别家高出数倍的价钱,还怕请不来有真才实学的先生?” 王员外那双商人的眼睛,瞬间亮了。他仿佛已经看到了一条金光闪闪的财路。 不,是一条康庄大道。 周青川没有停,继续加码:“如此一来,有三桩好处。” “第一,解决了辩少爷无师可教的燃眉之急。” “第二,把这群顽劣的孩子凑在一起,让他们以修炼晋级的名义互相攀比,争强好胜。” “有了这股劲头,就算是为了压过别人一头,他们也会主动去学。” “这可比先生拿着戒尺在后面逼着要管用得多。” “第三,也是最重要的一点。” 周青川的声音压低了几分,带着一种洞悉人心的力量。 “您牵头办了这件旁人办不成的大事,解决了各家的难题。” “以后,这县里的几大富户,谁不欠您王家一个人情?” “这不仅是给辩少爷找了老师,更是为您王家,为辩少爷未来的路,铺下了一张宽广的人脉网。” “将来辩少爷学问有成,下场应试,主考官问起师从何人。” “他便可堂堂正正地回答,是某某学堂的某某先生。” “这师出无名的隐患,也便迎刃而解!” 一番话说完,书房里静得落针可闻。 王员外呆呆地坐在椅子上,嘴巴微微张着,脑子里早已掀起了惊涛骇浪。 他看着眼前的周青川,这个七岁的孩童,心思之缜密,眼光之长远。 竟比他这个活了半辈子的商贾还要厉害! 这哪里是买回来一个下人,这分明是请回来一尊财神爷,一个活的军师! 激动、震惊、狂喜。 种种情绪在他胸中翻腾,他再也按捺不住,一拍大腿,猛地站了起来。 “妙啊,实在是妙!” 他激动地在书房里来回踱步,脸上的肥肉都因兴奋而微微颤抖。 “对,就这么办,我马上去联系老张、老李他们!” 他说着就要往外冲,可刚迈出两步,又猛地停住。 他意识到自己在一个下人面前失了态,连忙又板起脸。 清了清嗓子,重新摆出老爷的威严架势,踱回周青川面前。 他上下打量了周青川一番,从鼻子里重重地哼了一声,语气里带着几分刻意的矜持。 “嗯,你这个法子,倒也还算勉强可行。” 说着,他从腰间的钱袋里摸索了半天,掏出一块碎银。 掂了掂,似乎有些肉痛,但最终还是一咬牙,扔到了周青川面前的桌上。 “赏你的,干得不错。” 那是一块足足有一两重的银子,在昏暗的书房里,闪着诱人的光。 王员外背着手,下巴微微抬起,努力维持着自己的体面。 “以后好好用心办差,亏待不了你。” 第二十六章 写书! 自那日开宗立派的闹剧之后,王员外像是换了个人。 往日里,他不是在账房里对着算盘唉声叹气,就是在铺子里盯着伙计吹毛求疵,整个人都透着一股子守财奴的精明与疲惫。 可这几天,他却一反常态,天不亮就起了床,连早饭都顾不上吃几口。 便换上一身体面的绸衫,带着两个精干的家丁,乘着马车出了门。 府里的下人们私下里议论纷纷。 “员外爷这是要去哪?布庄的生意不是都交给大管家了吗?” “谁知道呢,神神秘秘的,也不往自家铺子去。” 跟着王员外出门的家丁王二,回来后被众人围住,他喝了口水,压低声音,脸上带着几分与有荣焉的神秘。 “员外爷去的,都是城里有头有脸的大户人家。” “张家、李家、赵家……啧啧,那门槛,平日里咱们想递个话都难。” “做什么大生意?” “不知道。” 王二摇摇头,随即又挺起胸膛。 “不过我瞧着,那些员外老爷们,起初对咱们员外爷还爱答不理的。” “可等员外爷一开口,个个都跟见了财神爷似的,客气得不得了,出门的时候都是亲自送到大门口!” 下人们听得云里雾里,只当是自家老爷又找到了什么发财的门路。 却不知这门路的源头,此刻正在后花园里,被一个小少爷缠得焦头烂额。 那群富家子弟回去后,便再没来过。 王辩乐得清静,整日里就黏着周青川,让他继续讲那凡人修仙的故事。 “青川青川,后来呢?那韩老魔筑基成功了吗?” 王辩抓着周青川的袖子,一双眼睛亮晶晶的,充满了期待。 周青川听着韩老魔这三个字从一个九岁孩童嘴里冒出来,嘴角不由得抽搐了一下。 “小少爷,你怎么也叫他韩老魔?” “你说的啊!” 王辩理直气壮。 “你说他眼看就要筑基成功,却不料什么啊?你倒是快说啊!” 周青川一时语塞,心里叫苦不迭。 顺嘴了,真是顺嘴了。 韩立这老魔的名号,那是在修仙界里杀出来的赫赫凶名,是无数修士的尸骨和恐惧堆砌起来的。 他那些杀人夺宝、毁尸灭迹、对敌人斩草除根、对自己人也处处提防的老苟行径。 要是原原本本地讲给这群小祖宗听。 周青川打了个寒颤。 这哪里是教人读书上进,这分明就是一本《江洋大盗速成手册》、《杀人放火行为指南》。 怕是故事还没讲完,自己就得先被官府当成教唆犯给抓起来,罪加一等。 不行,绝对不行。 核心精神可以借鉴,但具体操作必须净化。 他清了清嗓子,脸上挤出一个略显尴尬的笑容:“小少爷,韩老魔这个称呼,是后来的事了。现在他还只是个勤奋好学的上进少年。” “哦。” 王辩似懂非懂地点点头,随即又催促道。 “那他到底怎么样了嘛!” 周青川眼珠一转,有了主意。 “小少爷,咱们这故事不能只听一个人的。” “你看这韩立的故事,讲的是凡人凭心智毅力逆天改命。” “可我之前给你讲的那个石昊,天生至尊骨,讲的是天赋气运,神魔争霸。” “你想想,是想继续听韩立如何靠着自己的智慧,在宗门里一步步往上爬。” “还是想听石昊如何从大荒中走出,与各路天骄争锋,夺回属于自己的一切?” 他将两个截然不同,却又同样精彩的世界摆在了王辩面前。 一个,是步步为营,靠着算计和努力,从底层杀出的逆袭爽文。 另一个,是天命所归,一路横推,快意恩仇的王者归来。 王辩果然迟疑了。 他一会儿想想韩立在药园里偷偷种草,炼丹升级的神秘与刺激。 一会儿又想想石昊喝着兽奶,在山脉里搬血修行的霸气与豪迈。 小孩子才做选择,他两个都想听。 他抓着周青川的衣角,扭捏了半天,才小声说:“能不能今天听韩立,明天听石昊?” 看着他那纠结又贪心的小模样,周青川笑了。 他伸手揉了揉王辩的脑袋,摇了摇头。 “小少爷,这几天怕是不行了。” “为什么?” 王辩顿时急了。 周青川脸上的笑容淡去,眼神望向远方,那里是他老家的方向。 “老太太给了我承诺,我也得为自己的将来做些打算了。” 他蹲下身,与王辩平视,语气里带着一种与年龄不符的郑重:“小少爷,我得赚钱了。” 赚钱? 王辩愣住了,在他小小的世界里,还无法完全理解这两个字背后沉甸甸的分量。 周青川却没有多做解释,他站起身,心中早已思绪万千。 老太太的承诺是一条通天大道,可这条路需要王辩去走,而且要走很多年。 他等得起,可远在周家村的爹娘,等得起吗? 他太了解老家那些所谓的亲人了。 t他们就像一群闻着血腥味的鬣狗,刻薄、贪婪、毫无底线。 自己被卖掉换来的银子,恐怕早就被他们挥霍一空。 没了钱,他们会做什么? 他们会像水蛭一样,再次趴在自己那老实巴交的爹娘身上,吸干他们最后一滴血汗。 一想到父母可能会受的委屈和苦难,周青川的心就像被一只无形的手紧紧攥住,疼得他喘不过气。 不行,必须尽快赚钱! 不仅是为了自己将来赎身的万一,更是为了能早日给家里寄钱回去,让爹娘能挺直腰杆,不再受那些人的欺辱! 可是怎么赚钱? 他一个七岁的孩童,身负死契,被困在这深宅大院之中,手不能提,肩不能扛。 周青川的目光,落在了院中石桌上那本被风吹开的《孟子》上。 书…… 一个念头,如同一道闪电,瞬间照亮了他整个脑海。 他有什么? 他有这个时代所没有的故事! 有后世几百年文化爆炸沉淀下来的无数经典! 那把它写下来呢? 写成一本书,一本这个世界从未有过的话本小说! 这个念头一旦出现,便如同燎原的野火,在他心中疯狂蔓延,烧得他浑身血液都沸腾了起来。 写书! 在这个娱乐匮乏的时代,一本引人入胜的话本,其价值绝不亚于一间铺子,一亩良田! 而且必须尽快! 他要赶在合股学堂办起来之前,赶在那些小少爷们的热情被真正的课业消磨之前,将这第一把火烧得更旺! 第二十七章 著书立说,以待天时 赚钱的念头一旦扎下根,便如藤蔓般缠绕住周青川的整个心神。 他看着眼前还在为听不到故事而闷闷不乐的王辩,心中一动,开口问道:“小少爷,我之前给你讲的那些故事,你还记得多少?” “当然记得!” 王辩立刻挺起胸膛,一副“你可别小瞧我”的模样。 “哦?那你讲给我听听。” 周青川饶有兴致地看着他。 王辩清了清嗓子,学着周青川的样子,将手背在身后,踱了两步。 开口便道:“从前有个小奶娃,可厉害了,天天喝兽奶,力气特别大!” “嗯,然后呢?” “然后他村里有棵大柳树,是个神仙,叫柳神!” 王辩说得眉飞色舞,仿佛亲眼所见。 “说得不错,再然后呢?” “再然后。” 王辩卡住了。他那张兴奋的小脸瞬间垮了下来,眉头紧锁,在原地急得直转圈。 “再然后他就去打坏人了!” “对,打那个抢他骨头的坏人!” “还有那个,那个叫什么来着?” 他支支吾吾了半天,脸都憋红了,最后只挤出一句:“不记得了!” 说完,他自己都觉得泄气,脑袋耷拉了下来。 那些最惊心动魄、最光怪陆离的片段,像烙印一样刻在他脑子里。 可故事如何串联,人物之间有何纠葛,那些精妙的铺垫和细节,却像指间的细沙,早就溜得一干二净。 周青川看着他这副模样,忍不住笑了。 “你看,我每天只讲给你一个人听,讲得口干舌燥,你转头就忘了大半。” “这要是过个十天半月,怕是连小奶娃叫什么都想不起来了。” 王辩不服气地嘟囔:“我能记住!” 可声音里却没什么底气。 “我有一个办法。” 周青川蹲下身,看着他的眼睛。 “什么办法?” 王辩的眼睛瞬间又亮了起来。 “我把这些故事,写成书!” “写成书?” 王辩愣住了,随即那双眼睛瞪得溜圆,迸发出前所未有的光彩。 “写成书!” “那是不是说,我什么时候想听,就能什么时候看了?” “不止。” 周青川循循善诱。 “你若是识字够多,自己就能看,自己也能写!” “到时候,你想让石昊一天打十个坏人,还是想让韩立一天炼一百颗丹药,都由你自己说了算。” 这番话对王辩的诱惑,不亚于一整盘桂花糕。 自己看! 想怎么看就怎么看! 还能自己写! 这个念头让他浑身的血液都激动得发烫。 他猛地一拍小手,兴奋地原地蹦了两下:“好,青川你快写,我现在就去读书认字!” 说完他像一阵风似的,头也不回地冲向了书房。 那股积极劲儿,比王员外拿着戒尺在后面追着打都有用。 看着王辩的背影,周青川脸上的笑意慢慢敛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深沉的思虑。 能激起这小家伙的读书欲,固然是好事。 可讲故事和写书,终究是两回事。 故事说给一个人听,听过便罢,真假虚实,全凭一张嘴。 可一旦落于纸上,刻印成册,流传于世,那就是白纸黑字,铁证如山。 其中的风险,不言而喻。 就说这《凡人修仙传》,其内核是一个底层凡人,凭借心智手段,逆天改命,一步步攀上顶峰。 这故事若是讲给王员外那样的生意人听,他听到的是商战谋略。 讲给王辩这样的孩子听,他听到的是升级打怪。 可若是被有心人看到,特别是那些自诩圣贤门徒的读书人,他们会如何解读? 一个无视礼法、杀人夺宝、将丛林法则奉为圭臬的主角。 这岂不是在教唆世人藐视王法,以力犯禁? 一个魔字,就足以让他万劫不复。 还有语言。 他脑子里那些熟悉的词汇,什么升级、刷副本、攻略。 在这个时代根本无法理解。 如何将后世网络文学那种快节奏、强冲突的叙事方式。 转化为这个时代读者能够接受并为之痴迷的行文风格,也是一个巨大的难题。 他必须小心翼翼地剥离掉那些可能引火烧身的糟粕,只留下那最能引人入胜的精华。 那种对未知世界的好奇,那种对提升自我的渴望,那种步步为营最终逆袭的爽快。 这不仅仅是复刻,更是一场艰难的再创作。 打定主意,周青川便不再犹豫。 接下来的几天,王家的后花园出现了一副奇特的景象。 王辩一改往日的顽劣,竟真的抱了一本《千字文》,坐在石凳上,一板一眼地大声朗读。 遇到不认识的字,便皱着眉头思索半天,实在想不出,才跑去周青川。 而在不远处的石桌旁,周青川则铺开了纸张,手执一支半旧的毛笔,埋首于书写之中。 他没有条件去买昂贵的松烟墨,只能用最劣质的烟墨。 兑上清水,在一方破砚里细细地研。 纸也是王辩练字剩下不要的废纸,背面尚且干净。 可他毫不在意。 他的整个心神,都沉浸在了那个名为天南的修仙世界里。 他写得很慢,时而奋笔疾书,时而又停下来,对着一个词句反复推敲,眉头紧锁。 他要将韩立的苟与狠,转化为一种审时度势的智与勇。 将杀人夺宝的血腥,淡化为修仙路上的资源争夺与无奈之举。 三天时间,一晃而过。 当周青川写下第一卷最后一个字时,他只觉得浑身像是散了架一般,脖颈僵硬,手指酸麻得几乎握不住笔。 他吹干墨迹,将那叠厚厚的稿纸整理好。 这只是一个开始,仅仅是韩立初入宗门,在药园崭露头角的故事。但周青川相信,这已经足够了。 稿子有了,可新的难题又摆在了面前。 如何将它变成书,变成钱? 他一个身负死契的七岁下人,别说找书坊老板洽谈,怕是连王家的大门都出不去。 这件事,他一个人办不成。 在这王府之中,能帮他,且愿意帮他的人,只有一个。 那个人,既不像王员外那般被面子束缚,也不像老太太那样高高在上。 他务实精明,最重要的是,他识货,且能看到这薄薄一叠纸背后,可能存在的巨大利益。 王忠。 周青川的脑海里浮现出那位管家不苟言笑的脸。 他将稿纸小心翼翼地揣进怀里,站起身,朝着管家日常处理事务的外院走去。 这是他第一次,主动去找这位王府的大管家。 第二十八章 连载之策,图穷匕见 王忠是王府的大管家,府里上上下下百十号人。 吃喝拉撒,采买用度,事无巨细,都要从他手里过。 他就像一架精准而不知疲倦的机器,每日都在固定的时辰,出现在固定的地方,处理着那些永远也处理不完的琐事。 周青川找到他的时候,他正在外院的账房里,一手拨着算盘,一手在账本上记录着什么。 算盘珠子在他那双粗糙却灵活的手指下,发出一阵清脆而密集的噼啪声,像极了雨打芭蕉。 他没有立刻上前打扰,只是静静地站在门槛外,像一棵不起眼的小树。 直到王忠落下最后一笔,长舒了一口气,端起手边的茶碗时,才注意到门口那个小小的身影。 “青川?”王忠颇为意外。 府里的下人,见了他都像老鼠见了猫,没事绝不敢往他跟前凑。这孩子倒好,竟主动找上门来了。 他放下茶碗,目光在周青川身上打量了一圈。 这孩子来府里也有段时日了,身子骨看着还是那么单薄,但那双眼睛,却总透着一股与年龄不符的沉静。 “有事?” 王忠的语气缓和了几分。 在他心里,这终究是个七岁的孩子。 虽然聪慧得有些不像话,但离家背井,被一纸死契锁在这深宅大院里,想家也是人之常情。 莫不是想家了?或是受了谁的委屈? 王忠心里闪过几个念头。 虽说是死奴,但也不是猪狗,若真有难处,只要不过分,他倒也不介意帮衬一把。 周青川脸上露出一丝浅笑,像是猜到了他的心思,却不点破。 他从怀里掏出那叠厚厚的稿纸,双手捧着,递了过去。 “管家,请您过目。” 王忠一愣,接了过来。 入手分量不轻,纸张是府里给少爷练字用的废纸,粗糙泛黄。 上面的字迹,一笔一划,写得工工整整,但笔力尚显稚嫩,看得出是个孩子的手笔。 他只当是王辩那小祖宗又写了什么东西,让这书童送来。 可目光随意一扫,落在开头的几行字上时,他拨弄了半天算盘都未曾变过的脸色,倏地一正。 “一介凡人,无灵根,无背景,误入仙途,于宗门底层,以智求存。” 这写的,竟是故事? 王忠抬起头,眼神锐利地看向周青川,随即又低头翻了两页。 越看他眉宇间的惊讶之色就越浓。 他不再多问,将稿纸往袖子里一揣,沉声道:“跟我来。” 他领着周青川,穿过回廊,回到了自己处理日常事务的房间。 房间不大,陈设简单,一张结实的榆木桌,一把太师椅,墙角立着一个账柜。 唯一能显出主人几分雅好的,是桌角旁一个小小的书架,上面零散地放着几本泛黄的旧书。 王忠关上房门,这才将那叠稿纸重新拿出来,平铺在桌上,一双眼睛紧紧地盯着周青川。 “这些,都是你写的?” 周青川点了点头。 得到肯定的答复,王忠眼中的惊色更甚。 他本以为这孩子只是会讲些新奇的故事,哄得小少爷读书上进,已是难得。 万万没想到,他竟能将这故事落于纸上! 王忠自己就是书童出身,跟着老太爷读过几年书,也算是半个读书人。 平日里消遣,也会去街上买些话本小说来看。 可市面上那些话本,大多文笔粗鄙,故事不是才子佳人,就是神仙鬼怪,千篇一律,不堪卒读。 但手中这份稿子,却截然不同。 文笔虽谈不上华丽,却干净利落,没有半句废话。 最难得的是,它构建了一个前所未闻的世界,有着一套完整而严密的规则。 从修士的境界划分,到宗门的资源争夺,再到主角如何步步为营,在夹缝中求生存。 这一切都写得合情合理,引人入胜,让人一看便忍不住想追下去。 这哪里是什么哄孩子的故事,分明是一本构思奇巧、别开生面的奇书! 他压下心中的惊涛骇浪,抬眼看向周青川,却见那孩子正一脸平静地看着自己。 仿佛交上来的不是一本可能引起轰动的书稿,而是一份再寻常不过的功课。 “你想做什么?”王忠问道,他知道这孩子绝不会无的放矢。 “我想把它卖了,换钱。”周青川的回答直接得让王忠又是一愣。 他心中暗叹一声,可惜了。 这世道文人的地位虽高,可写话本小说的,却被归为不入流的末技,难登大雅之堂。 一本小说写出来,能被书坊看中,给个三五两银子买断,便已是顶天。 更多的,是那些穷困潦倒的书生,写了也无人问津,最终只能当引火的废纸。 不像后世,网络文学兴起,一书成神,便可名利双收,吃穿不愁。 在这个印刷靠雕版,传播靠人力的时代,想靠写书发家致富,难于登天。 王忠看着周青川那双充满希冀的眼睛,不忍心直接打击他,只能叹了口气。 实话实说:“青川,你的心思我明白。这故事确实写得好,比市面上那些强出百倍,只是。” 他拿起稿纸掂了掂:“可惜太少了,这点篇幅,只够当个短篇的话本。” “就算书坊老板识货,最多也就出个三五两银子,不值当。” “管家您再往后看看。” 周青川却不着急,脸上反而露出一抹神秘的笑容。 王忠狐疑地拿起稿纸,继续往后翻。 故事的情节在他眼前飞速掠过,韩立如何在药园崭露头角,如何智取筑基丹。 情节一波三折,扣人心弦。 王忠看得入了神,连呼吸都忘了。 可就在他看到最紧张处,那韩立眼看就要筑基成功,开启修仙坦途之时,笔锋却戛然而止。 没了? 王忠一怔,急忙翻到最后一页,只见稿纸的末尾,清清楚楚地写着四个字。 “第一卷完”。 下面,便是一片空白。 这感觉,就像是酒喝到最酣畅时,酒壶空了。 饭吃到最香时,碗底见了天。 不上不下,不吐不快,心里像是被一百只猫爪子在挠,痒得钻心。 “后面呢?” 王忠下意识地脱口而出,语气里带着一丝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急切。 周青川笑了,他等的就是这句话。 他看着王忠那副抓耳挠腮的模样,像极了前世追更断更时的读者。 “管家,一本短篇,自然卖不了多少钱。” 周青川的声音不疾不徐,却像一颗石子,精准地投进了王忠的心湖。 “可如果这不是短篇呢?” “如果我告诉您,这只是个开始,后面还有第二卷,第三卷,乃至第十卷,第二十卷。” “如果,我们不一次性卖断,而是像茶楼的说书先生那样。” “一次只卖一小段,吊着所有人的胃口,让他们日思夜想,欲罢不能。” “这叫连载。” “一本,自然不值钱。” 周青川的嘴角微微上扬,那双清亮的眼睛里,闪烁着一种名为野心的光芒,像极了故事里那个算无遗策的韩老魔。 “可一本能连载成千上万字,引得全城追捧的奇书,您说它又该值多少钱?” 第二十九章 谁才是真正的神童? 王忠不得不敬佩。 连载。 这个词从一个七岁孩童的嘴里说出来,轻飘飘的,却像一把重锤,砸得他脑子里嗡嗡作响。 他不是没见过聪明的孩子,老太爷在世时,也曾指点过几个被誉为神童的少年。 可那些神童的聪慧,是体现在背书快,作诗巧上。 而眼前这个周青川,他的脑子里装的,是另一片天地。 那是一种洞悉人心,拿捏人性,并将之化为利益的恐怖直觉。 王忠甚至产生了一个荒谬绝伦的念头,他忍不住偷偷打量着周青川, 心里嘀咕:莫不是员外爷搞错了,这小子才是真正的神童?辩少爷那点长进,怕不都是被这小子给喂出来的? 这个念头太过惊世骇俗,王忠赶紧将它死死按了下去。 这可不敢乱说,传出去是要掉脑袋的。 他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用一个管家应有的审慎,指出了最核心的问题。 “你的法子,听着是天花乱坠。” 王忠的声音有些干涩。 “可你忘了最要紧的一条,你的身份。” 他点了点桌上那份死契的副本,语气沉重:“你是王家的死奴,身家性命都归于王家,一个奴才,哪来的产业?” 周青川却反问:“管家,大夏律令里,可有哪条写着,奴才不能有自己的营生?” 王忠一噎。 “咱们府里,给员外爷赶车的马夫老张头,他婆娘不就在后街支了个摊子卖些针头线脑?” “厨房里帮佣的刘婶,她男人不也跟着个走街串串的货郎,贩些零嘴小食?” 周青川的语气平静,却字字在理。 “酒庄里的下人,家里少不得有酿酒的手艺。” “布庄里的丫鬟,家里也免不了做些缝补浆洗,卖些零碎布头的买卖,这不都是心照不宣的事吗?” 王忠还想说,可那些营生,一年到头又能赚几个铜板? 跟你这写书立说的买卖,能一样吗? 可话到嘴边,他又咽了回去。 因为他知道,周青川说的是事实。 律法确实没有明文禁止,这些事都属于民不举官不究的灰色地带。 只要动静不大,主家宽厚些,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了。 最关键的是,周青川接下来说的话,彻底打消了他最后一丝顾虑。 “这桩生意,若经您的手去办,对外人说,便是您的产业。” 周青川微微躬身,姿态放得很低,说出来的话却像带着钩子。 “您就相当于,我的东家。” “我给您写书,您拿去经营,赚了钱,自然也该分您一份。” 钱。 王忠的眼皮猛地跳了一下。 钱是个好东西,更何况是这种几乎白捡的钱。 王员外家大业大,或许看不上这三瓜俩枣。 可他王忠不一样。 他如今是王府大管家,月钱是二两银子,这在普通下人眼里已经是天价。 城外一户勤勉的农家,辛苦一年,刨去苛捐杂税,到手能有三两银子就算得上是丰年了。 可谁会嫌钱多呢? 他看着桌上那叠稿纸,心里飞快地盘算起来。 这故事如此新奇,就算只当个短篇话本卖断,凭他的门路和口才,要价三两银子,书坊老板咬咬牙也得认。 三两银子,若是分自己两成,那便是六百文钱。 自己需要做什么? 不过是跑一趟书坊,跟老板喝喝茶,聊聊天。 这笔钱,赚得也太轻松了。 若是按照周青川说的连载之法,一卷卖三两,十卷就是三十两。 那自己能分到的。 王忠的心脏不争气地加速跳动起来,脸上的肌肉都有些绷不住了。 他感觉自己不是在看一个七岁的孩子,而是在看一尊披着人皮的小财神。 “好!” 他不再犹豫,一拍桌子,算是应了下来。 周青川脸上露出了笑容,却并不意外。 他知道,没有人能拒绝这样的诱惑。 “不过。” 王忠到底是老江湖,很快冷静下来,皱眉道。 “这连载的法子虽好,却有个弊端。咱们这县城不大,识字的人本就不多。” “一本话本,买回去多是互相传看,一人买了,十人都能看到,长此以往,销量必然上不去。” “管家说的是。” 周青川点点头,似乎早已料到他有此一问。 “所以,我还有另一个法子,能让这本书,卖出更高的价钱!” “什么法子?” 王忠的身子不由自主地向前倾了倾,眼睛里闪着光,像是一头闻到了血腥味的狼。 “找个说书先生。” 周青川不紧不慢地抛出了自己的计划。 “找城里最有名的那个。” 王忠眉头瞬间拧成了一个疙瘩:“让说书的去说?那岂不是更没人买了?” “花几文钱去茶楼喝碗茶,就能把故事听全了,谁还愿意花钱买书?” 这小子,脑子到底是怎么长的? 刚刚还精明得像个老狐狸,怎么转眼就出了这么个昏招? 周青川看着他那副百思不得其解的模样,嘴角的笑意更深了。 “管家,我们自然不会把全本都给他。” “比如这第一卷,足有十章。” “我们就只给那说书先生前五章的内容,并且言明,这个月内,他只能讲这五章。” “您想。” 周青川的声音里带着一种奇特的魔力,仿佛在王忠面前展开了一副生动的画卷。 “茶楼里,听客们正听到韩立费尽心机,终于得到筑基丹,眼看就要逆天改命,从此踏上仙途。说书先生一拍惊堂木,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听客们急了,追问下回何时?先生却两手一摊,说书稿只有这些,后面的,他也不知。” “可这时候,我们再放出风声去。” “说这故事,并非凭空杜撰,而是根据一本名为《凡人修仙传》的奇书所讲。” “那些听得抓心挠肝,夜不能寐的听客,在得知有这本书卖的时候,会怎么样?” 王忠呆住了。 他仿佛已经看到了那副场景。 满城的百姓,无论富商巨贾,还是贩夫走卒,都在讨论着那个叫韩立的小子究竟有没有筑基成功。 茶楼里,酒肆中,街头巷尾,所有人都在为这一个悬念而疯狂。 而就在这时,书坊的柜台上,悄然摆上了一本崭新的书。 那书还会愁卖吗? 这哪里是写书,这分明是在织一张网! 一张将全城人的好奇心都网罗其中的大网! 先用说书先生免费说上一段,是为诱。 在最关键处掐断,吊起所有人的胃口,是为困。 最后再放出书本发售的消息,是为杀! 一环扣一环,步步为营,算计之深,简直令人不寒而栗。 王忠看着眼前这个神情平静的七岁孩童,后背竟渗出了一层细密的冷汗。 他猛然意识到,自己刚才把这孩子比作财神爷,实在是太小看他了。 第三十章 去县里 周青川见他已经完全领会,便不再多言。 话说七分,留三分,这是为人处世的道理。 说得太透,把每一步都替对方想好,那就不叫合作,叫施舍了。 他相信以王忠的精明,剩下的事情,自然能想得比自己更周全。 他微微躬身,行了一礼:“管家,青川告退。” 说完便转身离去,脚步轻盈,不带走一片云彩。 只留下满屋子的震撼和一个被点燃了野心的中年男人。 周青川走后,王忠在房间里站了许久。 他低头看着桌上那叠粗糙的稿纸,眼神变了。 这不再是一叠废纸,而是一座尚未开采的金山。 他没有立刻将稿纸收起来,而是小心翼翼地将纸张的边角抚平,仿佛在对待一件稀世珍宝。 然后他从账柜最深处取出一个上了锁的樟木盒子,将稿纸郑重地放了进去,这才长长地吐出一口气。 连载、说书、吊胃口、引君入瓮。 周青川的每一个词,都像种子,在他心里生根发芽,疯狂地滋长出一片他从未设想过的蓝图。 他开始在屋里来回踱步,那双常年与算盘账本为伴的手,此刻竟有些无处安放。 起初他想的是镇上那家最大的文墨斋,老板姓钱,是个八面玲珑的人物。 自己与他打过几次交道。 凭着自己的面子和这书稿的质量,谈个好价钱不难。 可随即,咱们这县城不大,识字的人本就不多的话,又在他耳边响起。 是啊一个小小的镇子,能有多少读书人? 又有多少人舍得花钱买一本闲书? 格局小了! 王忠的脚步猛地一顿,眼中精光一闪。 何必拘泥于一个小小的镇子? 镇上识字的人不多,可清河县城里呢? 因为布庄的生意,他每个月都要亲自押车去县城送货,对那里熟门熟路。 县城里光是书坊就有四五家,更别提那些大大小小的茶楼酒肆,里面的说书先生没有十个也有八个。 那里的富户更多,闲人也更多,一掷千金的豪客更是屡见不鲜。 若是在县城里掀起风浪,那收益,岂是这小镇子能比的? 这个念头一旦冒出来,就像烧红的铁块掉进了冰水里,瞬间在他胸中激起万丈豪情。 他王忠在王家勤勤恳恳二十年,从一个扫院子的小厮,熬成了人人敬畏的大管家。 外人看着风光,可他自己清楚,说到底,他还是个奴才。 可现在,一个天大的机会就摆在眼前。 他仿佛看到,自己不再仅仅是王家的管家王忠,而是县城里最火爆话本的幕后东家。 那些平日里眼高于顶的员外老爷、读书相公,为了能早日看到后续的故事。 都得对自己客客气气,称一声王老板。 王忠的心脏,不争气地怦怦狂跳起来。 他看了一眼墙角的滴漏,算算日子,下一次去县城送货,就在三天之后。 接下来的三天,王府里一切如常。 王忠依旧是那个不苟言笑的大管家,每日天不亮就起。 巡视各处,核对账目,训斥偷懒的下人,安排府里的采买用度。 一切都井井有条,看不出丝毫异样。 周青川在后花园里陪着王辩读书,偶尔抬眼,能看到王忠匆匆走过的身影。 他心中暗暗佩服,这位管家大人的定力,当真了得。 心里装着一座即将喷发的火山,面上却依旧是波澜不惊的古井。 这样的人,才能办成大事。 到了第三天傍晚,王员外回来了。 与往常不同,他不是坐着马车慢悠悠地晃回来。 而是骑着一匹快马,一路风驰电掣。 人还没到院门口,那洪亮的嗓门就先传了进来。 “成了,哈哈哈!” 王员外像一阵旋风般冲进正厅,满面红光,额头上挂着汗珠。 脸上的肥肉因激动而兴奋地颤抖着,活像一尊刚从庙里请出来的弥勒佛。 他一把抓起桌上的茶壶,也顾不上用茶杯。 对着壶嘴就咕咚咕咚灌了一气,抹了抹嘴,一拍大腿。 “学堂的事,谈成了!” 这个消息,让整个王府都为之一振。 “不光是老张、老李他们几家!” 王员外得意洋洋地挺起肚子,声音里充满了炫耀的意味。 “我这消息一放出去,好家伙,连隔壁镇子的刘员外,还有几十里外靠着清河的孙大户,都派人快马加鞭地赶了过来,哭着喊着要入股!” 周青川闻讯赶来,站在门口,听到这话也是一愣,但转念一想,又觉得在情理之中。 这些乡绅富户,平日里看着各霸一方,实则盘根错节,不是沾亲就是带故。 你家的表侄女可能嫁给了我家的远房外甥,彼此之间都绕得开关系。 一家有难,八方看戏,可若是一家有了天大的好事,那八方都想来分一杯羹。 “算下来,足足有三十二家!” 王员外伸出三根粗壮的手指,比划了一下,脸上的笑容几乎要咧到耳根子后面去。 三十二家! 这已经是一股在清河县都不可小觑的势力了。 “人多了,地方就得选好。” 王员外继续说道。 “一开始想着就在咱们镇上办,可东家嫌远,西家嫌偏,吵了半天也没个结果。” “最后还是我脑子活络,一拍桌子!” 他做出一个拍桌子的动作,震得桌上的茶杯都跳了一下。 “去县城办!” “县城的地契是贵,可分摊到三十二家头上,那还叫事儿吗?” “一家出一点,连带着先生的宿舍、学生的住处,一次性全都盖好,宽敞体面!” 这个决定,让在场所有人都倒吸一口凉气。 在镇上办学堂,和去县城办学堂,那完全是两个概念。 前者是乡下土财主们凑在一起的草台班子。 而后者,则是一脚踏进了清河县的上流圈子,日后说出去,那可是正儿八经的清河学堂! 王辩从书房里跑了出来,听到这个好消息,高兴得原地蹦了起来:“太好了,要去县城了!” “青川,我们以后要去县城读书了!” 周青川看着他欢天喜地的模样,脸上也露出了笑容,可那笑容的背后,却是比王辩强烈百倍的兴奋。 去县城? 那可真是瞌睡来了送枕头! 他原本还在盘算,如何让自己的书稿,跨过这几十里的距离,在县城里打响第一炮。 现在根本不用他费心了。 他将作为王辩的伴读,堂堂正正地进入县城,而且是长期驻扎。 到时候,王员外总不能亲自去县城陪着儿子读书吧? 天高皇帝远,自己的手脚,岂不是能彻底放开了? 他的目光越过兴奋的众人,望向院外那片广阔的天空。 小小的镇子,终究只是个新手村。 真正的广阔天地,那座名为清河县的城池,正在向他敞开大门。 第三十一章 假期 一转眼,又是一个月的时间过去。 县里学堂的地契、图纸,在王员外那三寸不烂之舌和三十二家合股的雄厚财力下,早已办得妥妥帖帖。 县城东边一块敞亮的地皮被圈了起来,日日都能听到里面传来叮叮当当的施工声,工匠们正热火朝天地赶着工期。 按照最稳妥的估算,年底之前,一座崭新的,足以容纳上百名学子的气派学堂便能彻底完工。 人多嘴杂,意见也多。 各家员外商议了一番,都觉得年底天寒地冻,不是开蒙的好时候。 索性将正式开学的日子,定在了万物复苏的明年开春。 周青川在心里默默算着,从现在到明年开春,满打满算,也就剩下三个月左右的时间。 这三个月,是他最后的,也是最宝贵的准备期。 这个世界也有重阳节,时节定在十月。 虽没有登高望远、遍插茱萸的习俗,但孝之一字,却被看得比天还大。 上至王公贵族,下至贩夫走卒,在这一天,都要祭祖省亲,以表孝思。 王员外更是将此看作是给儿子树立榜样,彰显王家门风的绝佳机会。 早早便吩咐下去,府中上下,无论主仆,皆可循例放假。 周青川身为王辩的伴读,虽是死契在身,也难得地得了三天假期。 就在重阳节的前两天,王忠从县城押货回来,特意将他叫到了自己的房间。 还是那间陈设简单的屋子,只是桌上多了一套精致的紫砂茶具。 王忠亲自给他倒了一杯热茶,袅袅的白气模糊了他那张向来不苟言笑的脸。 “县城里,你的那本《凡人修仙传》,已经彻底传开了。” 王忠的声音里,带着一丝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兴奋。 他将周青川的计划执行得一丝不苟,甚至比周青川设想的还要完美。 他找了三家不大不小的茶楼,找了三个正愁没新故事说的落魄先生,只给了极少的润笔费,便将前五章的书稿交给了他们。 “那几个先生,起初还不大乐意,嫌故事古怪,言语粗鄙。” 王忠呷了口茶,嘴角勾起一抹弧度。 “可不过三天,三家茶楼日日爆满,连站的地方都没有。” “那些听客,为了抢个好位置,天不亮就去排队,打赏的铜钱,堆得比茶碗还高!” “等到第五章说完,韩立智取筑基丹,故事戛然而止,好家伙,那场面。” 王忠摇着头,啧啧称奇。 “三个说书先生差点被那些听疯了的茶客给堵在茶楼里出不来。” “有人当场出价一两银子,只求先生透露一星半点后续的情节。” “这时候,我才让文墨斋的钱老板,不紧不慢地把第一卷的全本摆了上去。” 结果可想而知。 那些被吊足了胃口,抓心挠肝的听众,在得知有全本可看时,几乎挤破了文墨斋的门槛。 “第一卷,印了三百册,一天之内,抢购一空。” 王忠的眼中精光闪烁。 “钱老板连夜让刻版师傅加刻了两套雕版,又加印了五百册,如今依旧是供不应求。” 说着他从袖中取出一个沉甸甸的钱袋,放在桌上,推到周青川面前。 “这是第二卷的稿费,钱老板看了之后,二话没说,当场就点了七两银子。” 王忠看着周青川,眼神复杂。 “他说,只要你这故事能一直写下去,写多少,他收多少,价钱只会越来越高。” 七两银子! 周青川的心脏猛地一缩。 他伸出手,指尖触碰到那粗布钱袋,感受着里面银块和铜钱碰撞的沉重质感,一时间竟有些恍惚。 当初他被卖掉,换来的不过是十两银子。 而现在,仅仅是两卷故事,前后不过一个多月的时间,就为他换来了几乎等同于他卖身价的财富。 “按照咱们说好的,我拿两成,这是一两四钱。” 王忠又从钱袋里数出相应的银钱,坦然地收入自己怀中,脸上没有丝毫忸怩。 这钱他拿得心安理得。 若没有他的人脉和经营,这故事充其量只是王府后花园里几句无人问津的闲谈。 “剩下的,是五两六钱,你收好。” 王忠将钱袋又往前推了推。 周青川深吸一口气,将钱袋收拢,揣进怀里。那冰冷的银子贴着胸口,却烫得他心头发热。 这不再是虚无缥缈的计划,而是实实在在,可以握在手中的力量! “多谢管家。” 他站起身,郑重地对王忠行了一礼。 王忠坦然受了,摆摆手道:“谢就不必了,你我如今是东家和伙计,一荣俱荣。” “你只管用心写好你的书,外面的事情,我自会替你打理妥当。” 他顿了顿,看着周青川那张稚嫩却异常平静的脸。 终究还是多说了一句:“你年纪小,这笔钱不是小数目,切记财不露白,好生收着,莫要惹来祸事。” “青川明白。” 告别了王忠,周青川回到自己那间狭小的下人房。 他关上门,将怀里的钱袋掏了出来,倒在床板上。 一块约莫五两重的银子,还有一串沉甸甸的铜钱,在昏暗的光线下,散发着令人心安的微光。 他没有寻常孩子得到糖果般的喜悦,心中反而涌起一股更加沉重的紧迫感。 他想起了远在周家村的爹娘。 那个老实巴交,只知埋头苦干的父亲周雍,不知如今是否已经醒来? 那场意外,有没有给他留下无法挽回的后遗症? 还有他那善良隐忍的母亲,独自一人,要照顾重伤的丈夫。 要应付那群如狼似虎的亲人,她该有多么无助和绝望? 周青川的脑海里,清晰地浮现出祖父周唤亭那张看似威严,实则写满自私与偏心的脸。 还有他那位读书人小叔父周乾,当父亲重伤垂危需要银钱救命时,他那副事不关己的嘴脸。 他们就是附在爹娘身上的水蛭,贪婪地吸食着他们的血汗,却还摆出一副理所当然的施恩者姿态。 自己被卖掉换来的银子,恐怕早就被他们挥霍一空,多半是填了小叔父周乾读书赶考的无底洞。 乡试。 周青川的心猛地一沉。 他算过日子,秋季的乡试已经结束,不日便会放榜。 如果小叔父周乾侥幸中了举,那便是鱼跃龙门,成了正儿八经的举人老爷。 到那时,他或许会为了自己的名声和前程,稍稍收敛,不再对自己那老实巴交的兄嫂逼迫过甚。 可若是他没中呢? 以周乾那自私虚伪、怨天尤人的性子,必然会将落榜的怨气,将科考花费巨大的愤懑,变本加厉地发泄到旁人身上。 而自己那对毫无反抗之力的爹娘,无疑是最好的出气筒和压榨对象! 一想到那种可能,周青川的心就像被浸入了冰水,寒意从骨子里往外冒。 不能再等了! 他必须回去看看! 怀里这五两六钱的银子,必须尽快送到爹娘手上,解他们的燃眉之急。 可要怎么给? 第三十二章 噩耗 怀里揣着那五两六钱的银子,周青川的心却没有半分安宁。 他叹了口气,这笔钱,来得快,却也烫手。 他如今的身份,是王家的死奴,是王辩少爷的伴读。 明面上,府里也是有例钱发的,一个月一百文。 这在寻常下人眼里,已是相当不错的待遇,毕竟他吃穿用度都在府里,几乎没什么开销。 可一百文,一年到头不吃不喝,也才一两二钱银子。 而他现在怀里揣着的,是五两六钱。这笔巨款,相当于他四五年的例钱总和。 一个七岁的孩子,如何能凭空拿出这样一笔钱? 若是被人发现,根本无从解释。 到时候,非但钱保不住,他自己也会被当成偷盗的家贼,轻则一顿毒打,重则直接打死。 财不露白,王忠的告诫言犹在耳。 这笔钱,必须尽快送到爹娘手上。 可要怎么送? 直接拿回去,说是自己赚的? 爹娘那老实巴交的性子,怕是当场就要吓晕过去,说不定还要拉着自己回王府请罪。 必须想一个由头,一个合情合理的由头。 自己不在爹娘身边,他们二老的日子定然不好过。 祖父偏心,叔父贪婪,那群所谓的亲人,没有一个省油的灯。 他不敢想象,若是小叔父周乾乡试落榜,会将怎样的怒火倾泻在自己那对善良无助的父母身上。 这笔钱,就是他们的救命钱,是他们挺直腰杆的底气! 他将那块五两的整银和一串铜钱分开放好。 铜钱贴身藏着,路上打点用。那块分量最重的银子,则被他用一块破布细细包了三层,塞进了包袱的最深处。 包袱里没什么东西,只有两件换洗的半旧衣衫,还有他偷偷攒下来的,准备带给爹娘的几块点心。 收拾停当,他背起那个小小的包袱,最后看了一眼这间狭窄却给了他一个安身之所的下人房,转身推门而出。 假期难得,府里许多下人都告假回家了,显得比往日冷清不少。 他一路畅通无阻地走到了侧门,负责看门的李二叔正靠在门边打盹。 见他出来,也只是懒洋洋地抬了抬眼皮,挥挥手便放行了。 一走出王家高高的院墙,外面喧嚣热闹的烟火气便扑面而来。 明日便是重阳节,镇上相当热闹。 街道两旁的店铺都挂上了崭新的幌子,伙计们卖力地吆喝着,招揽着节前最后一波生意。 街边的小贩更是使出了浑身解数,卖糖人的、捏面人的、卖各色头花绒绳的。 将本就不宽的街道挤得满满当当。 空气中弥漫着食物的香甜气味和人们的说笑声,一派喜庆祥和的景象。 可周青川无心欣赏这些。他的心早已飞回了那个贫穷闭塞的周家村。 他快步穿过人群,径直走向镇东的肉铺。 铺子里挂着半扇刚杀的猪,肉铺老板正挥舞着屠刀,手起刀落,干净利落地割下一条肥瘦相间的五花肉。 “老板,来一斤肉。” 周青川从怀里摸出铜钱,递了过去。 肉铺老板见是个半大孩子,也不欺他,称得足足的,用一张油纸麻利地包好,递给他。 周青川接过那温热的猪肉,又转身去了旁边的鱼摊,挑了一条活蹦乱跳的草鱼。 鱼贩用一根草绳穿过鱼鳃,递到他手上。 拎着肉,提着鱼,周青川心里那股回家的渴望愈发迫切。 可新的难题又摆在了面前。 这镇上距离周家村,足足有十里山路。 如果他是个成年人,这点路程,走快些,一个多时辰也就到了。 可他现在这副身体,只是一个七岁的孩童。 且不说路远难行,体力不济。 这年头,太平只是表面文章,荒郊野外,剪径的蟊贼、占山为王的土匪。 虽不常见,却也时有耳闻。 更别提那些林子里的野兽了。 他可不是自己笔下那个懂得以弱胜强的韩老魔,真遇到什么危险,他这点智谋,在绝对的武力面前,脆弱得不堪一击。 必须找个稳妥的法子回去。 正当他站在街角,皱眉思索之际,眼角的余光忽然瞥见不远处街口停着的一辆牛车。 那牛车有些眼熟。 车辕上挂着一个破旧的草帽,拉车的是一头精神健硕的老黄牛,正低头悠闲地嚼着草料。 周青川的心猛地一跳。他想起来了,两个多月前,他就是坐着这辆牛车,被送来王府的。 这车是村里的! 车主是周二狗,算起来,还是他出了五服的一个族亲。 周二狗为人豪爽,在村里人缘不错,跟村长李德全家关系尤其好。 只是不知道今天来镇上的,是村长李德全,还是周二狗本人。 想到这里,周青川不再犹豫,提着东西快步走了过去。 他没有贸然上前,只是站在牛车不远处的一棵槐树下,静静地等待着。 不多时,一个熟悉的大咧咧的嗓门从他身后的杂货铺里传了出来。 “老板,算清楚没?我这还赶着回村呢!” 周青川长长地舒了一口气。 是周二狗! 只见一个身材高大,皮肤黝黑的汉子从铺子里走了出来,肩上扛着一个鼓鼓囊囊的麻袋,正是周二狗。 “二狗叔!” 周青川连忙迎了上去,恭恭敬敬地喊了一声。 周二狗正准备将麻袋甩上牛车,冷不丁听到有人喊他。 回头一看,先是一愣,随即脸上露出惊讶的表情:“青川?你这娃咋在这儿?” 他放下麻袋,几步走到周青川面前,上上下下地打量着他。 “你不是在王员外家当差吗?这是放假了?” 周二狗很快就想明白了,脸上露出憨厚的笑容。 “府里放了三天假,我想回家看看爹娘。”周青川点头道。 “回家好啊!” 周二狗高兴地一拍大腿,可话音刚落,他脸上的笑容却忽然僵住了。 眼神也变得有些躲闪起来,似乎有什么难言之隐。 他挠了挠头,凑近了一些,压低了声音,有些难以启齿地开口道: “青川啊,你爹娘他们来之前跟我说了,说要是碰见你,最好不让你回去。” 周青川的脑子里像是有什么东西炸开了,一股彻骨的寒意瞬间从脚底板窜到了天灵盖。 不让他回去? 为什么? 爹娘怎么会不让他回去? 他们不是应该日思夜想,盼着他回去吗? 除非家里出了天大的事! 一件他们不想让他知道,不想让他跟着担心的事! “二狗叔!” 周青川的声音陡然拔高,那双清亮的眼睛死死地盯着周二狗。 里面再没有了孩童的澄澈,只剩下一种令人心悸的锐利。 “家里到底出什么事了?我爹娘怎么了?” “没啥事。” 周二狗被他这眼神看得心里发毛,下意识地摆着手,眼神飘忽不定。 “你爹娘就是怕你来回跑,路上不安全,耽误了你在府里的差事。” 这种鬼话,连三岁孩子都骗不过! 周青川的心一点点沉了下去,他知道,自己最担心的事情,恐怕已经发生了。 “二狗叔。” 他的声音变得异常平静,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坚定。 “你是我看着长大的,我爹是你哥,咱们是实在亲戚。” “你今天必须跟我说实话,我爹我娘,他们到底怎么了?!” 他上前一步,小小的身子站在高大的周二狗面前,气势上却丝毫不弱。 周二狗被他这副模样镇住了,张了张嘴,看着周青川那双通红的眼睛,知道这事是瞒不住了。 他脸上的肌肉抽搐了几下,平日里那个爽朗的汉子,此刻却像个犯了错的孩子,满脸都是愧疚和不忍。 他重重地叹了一口气,那一声叹息,仿佛抽干了他全身的力气。 他蹲下身,与周青川平视,布满老茧的大手,犹豫了半天,最终还是落在了周青川瘦弱的肩膀上。 “青川,你得挺住。” 周二狗支支吾吾,眼圈也跟着红了,最后他心一横,像是豁出去一般,闭上眼低吼道: “你爹我哥,他的腿怕是废了!” 第三十三章 吸血鬼 轰隆一声,他感觉整个世界都在旋转,耳边所有嘈杂的声音。 小贩的吆喝,路人的说笑,牛车的轱辘声。 在这一瞬间尽数褪去,只剩下一种尖锐而空洞的嗡鸣。 他手里提着的猪肉和草鱼,仿佛有千斤重,猛地向下一沉。 那根穿过鱼鳃的草绳,深深地勒进了他的指节,可他却感觉不到一丝疼痛。 所有的感官,所有的思绪,都被那两个字彻底碾碎,化作一片冰冷的、令人窒息的虚无。 怎么会废了? 他死死地盯着周二狗,那双本该属于孩童的,清澈的眼睛里。 此刻却翻涌着一种与年龄极不相称的,近、乎于残忍的冷静和寒意。 “二狗叔,你把话说清楚。” 他的声音不大,却像一块从万年冰川上凿下来的寒冰,没有一丝温度。 字字清晰,敲在周二狗的心上。 “我被卖掉的时候,换了十两银子,分了叔父家一半。” “村长做主,请了镇上的郎中去看过,怎么会废了?” 他不是在质问,更像是在陈述一个事实,一个本该发生,却被人为扭曲了的事实。 周二狗被他这副模样吓了一跳。 他从未见过一个七岁的孩子,能有这样可怕的眼神。 那眼神看得他心里直发毛,原本准备好的一肚子安慰话,全都堵在了喉咙里,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这个,那个。” 周二狗的眼神开始飘忽,不敢与周青川对视,粗糙的大手无措地在满是补丁的裤子上擦了又擦。 “郎中是请了,药也用了。” “可你爹伤得太重,那药下去,跟石沉大海似的,没起什么效。” 他说话颠三倒四,支支吾吾,漏洞百出。 周青川的脸色更冷了,像覆上了一层严冬的寒霜。 药没起效? 他比谁都清楚,刘郎中是镇上有名的坐堂大夫,医术或许不是顶尖。 但治个跌打损伤,接骨续筋,却是拿手绝活。他说能治,就绝不会差到哪里去。 唯一的可能,就是药没用对,或者是没用够! 不用多想,这背后必然是他那位读书人小叔父周乾在搞鬼! “是周乾,对不对?” 周青川的声音陡然拔高,像一把出鞘的利刃,直刺周二狗心底最虚弱的地方。 “是他不让我爹用好药,是不是!” “哎呀!” 周二狗被他一语道破,像是被踩了尾巴的猫,猛地跳了起来。 他涨红了脸,急得直跺脚,最后看着周青川那双仿佛能洞穿一切的眼睛,知道再也瞒不下去了。 这个娃,精得跟个鬼一样! 他重重地一巴掌拍在自己大腿上,满脸的懊恼和愤恨,也顾不上压低声音了。 几乎是吼了出来:“就是周乾那个挨千刀的白眼狼!” “刘郎中开了方子,说头七天是关键,得用几味吊命的好药。” “价钱是贵了点,但能保住你爹的腿,日后下地干活不成问题。” “可那周乾,拿着方子,背地里却跟老太爷,就是你爷周唤亭嘀咕。” “说你爹伤得那么重,就是个无底洞,花再多钱也是白搭,万一人财两空怎么办?” “还不如省下钱来,保住命就行了,腿什么的,以后再说。” 周二狗越说越气,唾沫星子横飞,黝黑的脸上青筋暴起。 “你爷那个老糊涂,耳朵根子软,本就偏心他那个读书的儿子,听他这么一说,居然就应了!” “他们爷俩,偷偷摸摸地把方子里最贵的那几味药给去了,只买了些便宜的草药给你爹灌下去!” “命是保住了,可人也耽误了!” “前些日子你爹醒是醒了,可那条腿的筋全缩了,别说下地,连站都站不起来了!” 说到最后,周二狗这个七尺高的汉子,眼圈竟也红了,声音里带着浓浓的哽咽和不甘。 他和周雍是从小玩到大的兄弟,感情深厚,看到兄弟落得如此下场,他心里比谁都难受。 周青川静静地听着,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可那双垂在身侧的小手,却死死地攥成了拳头。 好一个读书人! 好一个为了科考前程,连亲哥哥的死活都能拿来算计的周乾! 为了省下那几两银子,为了给他自己铺就那条所谓的青云路。 竟能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的亲哥哥,那个为这个家当牛做马十几年的顶梁柱,变成一个终1身残废! 这是何等的自私! 何等的歹毒! “剩下的银子呢?” 周青川的声音里听不出喜怒,平静得可怕。 周二狗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他问的是什么,叹了口气道。 “你被卖了十两,分家的时候,你小叔拿走了五两。” “剩下的五两,给你爹治病,东拼西凑地买药,如今怕是也所剩无几了。” “不!” 周二狗像是想起了什么,脸色一变,凑过来压低声音道。 “青川,我跟你说句掏心窝子的话。” “这事儿是我前两天去村长家喝酒,听李德全醉了之后说的。” “你爹那剩下的银子,根本没花多少!” “周乾那小子,还在打那笔钱的主意!” 周青川的瞳孔猛地一缩。 “村长说,周乾这次乡试,怕是又没考上。” “他心里憋着火,正盘算着下次再考。” “可赶考要盘缠,打点要银子,他手里那五两银子早就花得七七八八了。” “所以他才故意不让你爹用好药,就是想把那笔救命钱给省下来,留着给他自己用!” “他娘的,那可是你爹的卖命钱啊!” 周二狗说到激动处,忍不住骂了一句脏话,又赶紧捂住嘴,愧疚地看着周青川。 周青川的心,已经沉到了谷底。 他想过周乾会贪婪,却没想过他会无耻到这种地步。 他想过祖父会偏心,却没想过他会糊涂到这般田地。 那不是一笔普通的银子,那是他周青川用自由和尊严换来的,是他父亲用半条命换来的救命钱! 如今这笔钱却成了周乾眼中的私产,成了他科考路上的垫脚石。 而自己的爹娘正被那对自私自利的父子,像水蛭一样,一滴一滴地吸干最后一丝血汗。 “二狗叔,带我回去。” 周青川抬起头,目光坚定地看着周二狗。 “回去?” 周二狗一愣,随即连连摆手。 “不行不行,你爹娘特意交代了,不让你回去。” “再说了,你一个七岁的孩子,回去了又能有什么用?” “你小叔现在是铁了心要那笔钱,你回去不是往他刀口上撞吗?” 第三十四章 我要是不回来,恐怕就再也见不到了! 他觉得周青川还是太天真了,在周乾那种读过书满肚子弯弯绕的人面前,一个孩子能做什么? “我若不回去,我爹娘的下场,只会比现在更惨。” 周青川的声音不大,却掷地有声。 “以我爹娘那老实巴交的性子,周乾说什么他们便信什么。” “到时候别说剩下的银子,怕是连住的屋子,都要被他们给占了去!” 周二狗张了张嘴,想反驳,却发现周青川说的句句在理。 周雍夫妇的性子,村里谁不知道? 那是出了名的老实人,被人欺负到头上了,也只会闷不吭声。 他忽然想起了两个多月前,也是这个孩子,在所有人都束手无策的时候,硬是逼着村长李德全出面,促成了分家。 那时的周青川,冷静、清晰,条理分明,哪里像个孩子? 难道这娃真有什么自己看不透的能耐? 周二狗的脸上露出了犹豫的神色。一边是周雍夫妇的嘱托,一边是眼前这个孩子的决绝,他一时间竟不知如何是好。 周青川看出了他的动摇,知道必须再加一把火。 他上前一步,挺直了小小的胸膛,仰头看着周二狗,一字一顿地说道:“二狗叔,明日是重阳节。” “大夏律令,以孝治国。重阳省亲,乃是人伦之本。” “我父重病在床,我母孤苦无依,我身为长子,若在此时节不能归家侍奉汤药,传扬出去,别人会如何看我?” “不孝之罪,在大夏是重罪,轻则杖责,重则流放。” “二狗叔,你今日若拦着我,不让我回家尽孝,便是要毁了我的名声,断了我的前程,更是陷我于不孝之大罪!” 这一番话,说得有理有据,铿锵有力。 每一句都像一把重锤,狠狠地砸在周二狗的心上。 他一个粗人,哪里懂什么大夏律令,可不孝这两个字的分量,他比谁都清楚。 在乡下,一个人的名声比命都重要,要是背上一个不孝的骂名,那这辈子都抬不起头来。 周青川把话说到这个份上,已经不是在请求,而是在将他一军。 如果他今天真的拦着不让周青川回去,万一这事传出去,他周二狗就成了那个唆使孩童不孝的罪人。这个责任,他担不起。 “你这娃。” 周二狗看着眼前这个神情肃穆,言辞犀利的孩子,彻底没了脾气。 他苦笑着摇了摇头,心里那点犹豫,瞬间烟消云散。 他算是看明白了,这周青川,根本就不是个普通的娃。 他脑子里装的东西,比村里那些活了几十年的老人都多。 “罢了罢了!” 周二狗重重地叹了口气,像是认命了一般,弯腰将周青川手里的猪肉和草鱼接了过来,扔上牛车。 “算我周二狗怕了你了!” 他一把将周青川抱了起来,稳稳地放在牛车上。 然后抄起麻袋往车上一甩,解开缰绳,对着老黄牛的屁股轻轻一拍。 “驾!” 牛车吱呀,车轮碾过坑洼不平的土路,扬起一阵干燥的秋尘。 夕阳的余晖将远处的山峦染成一片温暖的橘红,却驱不散周青川心底的寒意。 他小小的身子坐在颠簸的牛车上,背脊挺得笔直。 怀里紧紧抱着那个小小的包袱,仿佛抱着的是他全部的希望和力量。 周二狗时不时地用眼角余光瞥一眼身旁这个孩子。 从镇上出来,这娃就没再说过一句话,只是沉默地看着前方,那双眼睛里,没有孩童该有的天真烂漫。 反而沉淀着一种让他这个成年人都感到心惊的深邃和冷冽。 村里人进一趟镇子不容易,周二狗为人热心,免不了要帮东家捎一袋盐,帮西家带一尺布。 他赶着牛车在镇子口等了几个相熟的乡邻,又帮着把东西一一装好,赚几个跑腿的铜板,倒也乐得自在。 如此一来,等牛车慢悠悠地晃回周家村时,天色已经彻底暗了下来,只剩下西边天际一抹暗淡的紫红。 家家户户的烟囱里都冒出了袅袅的炊烟,空气中弥漫着饭菜的香气和犬吠的声音。 周二狗没有回自己家,而是驾轻就熟地催着牛车,径直拐进了一条偏僻的小路,最终停在了一座低矮破败的土坯房前。 这就是周青川的家。 自从分家之后,他们一家三口便搬到了村尾这间无人居住的老屋。 两个多月前离开时,这里便已是墙体开裂,屋顶漏风。 而此刻在昏暗的暮色中看去,更显得摇摇欲坠,不堪一击。 院墙是用稀疏的树枝胡乱围起来的,其中一半已经倒塌。 院子里光秃秃的,看不到一丝生气。 最让人心寒的是,那黑洞洞的烟囱里,没有一丝烟火气。 牛车刚在门口停稳,还没等周青川开口,屋里就传来一个女人虚弱而警惕的声音。 “是二狗吗?不是跟你说了,不用给我们带东西,家里的钱要留着。” 话音未落,吱呀一声,破旧的木门被从里面拉开。 一个形容枯槁的女人走了出来,正是周青川的母亲王氏。 她身上穿着打满补丁的旧衣,整个人瘦得脱了相,眼窝深陷,脸色蜡黄,仿佛一阵风就能吹倒。 她刚走到门口,一眼就看到了从牛车上利落跳下来的那个小小的身影。 王氏整个人都僵住了,像是被雷劈了一般,呆呆地站在那里。 她难以置信地眨了眨眼,浑浊的眼珠里先是闪过一丝狂喜,但那狂喜瞬间就被更深的惊恐和忧虑所取代。 “你怎么把他带回来了?” 她没有去看自己的儿子,反而将矛头指向了一旁的周二狗,声音里充满了埋怨和一丝不易察觉的哀求。 “嫂子,这这不关我的事啊!” 周二狗被她问得满脸通红,挠着头,急得不知如何是好。 “是青川他自己非要回来的,我拦不住啊!” “娘。” 周青川开口了,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进了王氏的耳朵里。 他没有像寻常孩子那样扑进母亲的怀里哭诉,只是静静地站在那里,仰头看着自己那被生活折磨得不成样子的母亲。 “是我自己要回来的。” 他顿了顿,一字一句地说道。 “我若再不回来,怕是以后,就再也见不到爹娘了。” 这句话像一记重锤,狠狠地砸在王氏的心上。 她所有埋怨的话语瞬间被堵在了喉咙里,身体一晃,眼泪毫无征兆地就滚落下来。 她死死地捂住嘴,不让自己哭出声,那压抑的呜咽,听得人心都碎了。 第三十五章 别去了! 周青川没有再多说什么,他转身从牛车上拎下那条还在微微弹动的草鱼,又费力地抱下那块沉甸甸的猪肉。 他将东西递到周二狗面前,郑重地说道:“二狗叔,今天多谢你了,晚上别走了,来家里吃饭。” “不了不了!” 周二狗哪敢留下,他看着这母子俩,心里又酸又愧,连连摆手。 “我家里还有事,我先走了!” 说完,他几乎是逃也似的,赶着牛车,仓皇地消失在了夜色之中。 院子里,只剩下母子二人。 周青川提着鱼和肉,率先走进了那间黑漆漆的屋子。 王氏抹了一把眼泪,默默地跟在后面,随手将那扇关不严实的木门掩上。 屋里比外面还要阴冷,一股浓重的中药味混合着潮湿的霉味扑面而来,呛得人几乎喘不过气。 屋里没有点灯,只有一扇小小的窗户透进些许微弱的月光,勉强能看清屋内的轮廓。 一张破旧的木板床上,躺着一个人影。 “是青川回来了吗?” 床上传来一个沙哑虚弱的男声,充满了不确定。 “爹,是我。” 周青川将手里的东西放在缺了一条腿的桌子上,快步走到床边。 王氏终于找到了火折子,吹亮了那盏只剩下浅浅一层灯油的油灯。 昏黄的光芒亮起,也照亮了床上那个男人的脸。 那是他的父亲,周雍。 可眼前的这个人,和他记忆中那个虽然沉默寡言,却能扛起百斤麻袋的壮硕汉子,已经判若两人。 周雍的脸颊深深地凹陷下去,颧骨高高耸起,嘴唇干裂起皮,一双眼睛也失去了往日的神采,变得灰败而空洞。 他身上盖着一床又薄又旧的被子,那条受伤的腿。 以一种极不自然的姿势扭曲着,被几块木板草草地固定着。 “儿啊!” 看清了儿子的脸,周雍这个平日里流血流汗都不吭一声的汉子,眼眶瞬间就红了。 两行浑浊的泪水顺着他沟壑纵横的脸颊滑落。 他挣扎着想要坐起来,却牵动了伤腿,疼得他倒吸一口凉气,额头上瞬间冒出了一层细密的冷汗。 “爹,你别动!” 周青川连忙按住他。 王氏再也忍不住,蹲在地上,抱着膝盖,放声大哭起来。 这两个多月所受的委屈、无助、绝望,在见到儿子的这一刻,尽数化作了决堤的洪水。 “都怪我啊!” 周雍捶打着自己的胸口,声音里充满了无尽的悔恨和自责。 “我怎么就这么不争气!” “我要是没伤了这条腿,咱们家又怎么会变成这个样子!” “是我没用,是我拖累了你们娘俩啊!” 他像一头被困在陷阱里的野兽,绝望地哀嚎着,却找不到任何出路。 看着父亲这副模样,周青川的心像是被一只无形的大手紧紧攥住,疼得他几乎无法呼吸。 但他知道,此刻他不能软弱,更不能哭。 他是这个家现在唯一的指望。 他深吸一口气,压下喉头的哽咽,用一种与他年龄极不相称的冷静。 缓缓开口道:“爹,这不怪你。” 他的声音不大,却像一道惊雷,让周雍的哭嚎和王氏的啜泣都为之一顿。 父子俩的目光在昏黄的灯光下交汇。 周青川的眼神清澈而坚定,里面没有同情,没有怜悯,只有一种冰冷的,看透了一切的了然。 “就算您的腿没有伤。” 他一字一顿,清晰地说道。 “有那样的爷爷,有那样的小叔,咱们这个家,迟早也要被他们吸干最后一滴血!” 周雍愣住了,他张着嘴,呆呆地看着自己的儿子,一时间竟忘了身上的疼痛。 周青川没有再看他,而是转身对还在哭泣的母亲说道:“娘,别哭了。” “去把鱼和肉炖了,我们一家人,好好吃顿饭。” 他看着桌上那块肥瘦相间的猪肉和那条鲜活的草鱼,又看了看自己父母那瘦得只剩一把骨头的样子。 心中最后的一丝温情,也被彻骨的寒意所取代。 这两个月,他们怕是连一顿饱饭都没有吃过。 王氏被儿子的话惊醒,她擦干眼泪,看着桌上的鱼肉,又看看儿子,眼神复杂。 最终还是默默地点了点头,拿着东西去了那小小的、几乎家徒四壁的厨房。 很快厨房里就传来了久违的切菜声,冷清的屋子里,也因为升起的炉火,多了一丝暖意。 浓郁的肉香和鱼汤的鲜味,渐渐在屋里弥漫开来。 这顿晚饭,是周青川来到这个世界后,吃得最沉默的一顿。 父亲周雍靠在床头,母亲王氏端着碗,一口一口地喂他。 他们吃得很慢,很珍惜,仿佛吃的不是鱼肉,而是某种能救命的仙丹。 谁都没有说话,只有咀嚼和吞咽的声音,在这间破败的屋子里,显得格外清晰。 一顿饭,吃尽了世间的辛酸与无奈。 夜深了,周青川躺在用几块木板和稻草临时搭成的小铺上。 听着隔壁父母房间里传来的,压抑着的、断断续续的交谈声和叹息声,一夜无眠。 第二天,天刚蒙蒙亮,周青川就被一阵轻微的响动惊醒。 他猛地睁开眼,坐起身,只见父亲周雍不知何时已经下了床。 他一手拄着一根不知道从哪里找来的,粗糙的树枝当做拐杖,另一只手,则提着一个破旧的竹篮子。 篮子里装着的,正是昨晚剩下的半条鱼和一小块肉,用干净的荷叶包着。 他一条好腿用力,那条废了的腿在地上无力地拖行着,每挪动一步,都要耗费巨大的力气,额头上很快就渗出了汗珠。 他就这样,艰难地、一步一步地,朝着门口挪去。 “爹,你要去哪儿?”周青川翻身下床,挡在了他的面前。 周雍看到儿子,脸上露出一丝窘迫,他勉强挤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 无奈地叹了口气,回答道:“今天是重阳节,给你爷爷送礼去。” 他晃了晃手里的篮子,声音里充满了身不由己的疲惫。 “虽然分了家,可规矩不能坏。” “每年孝敬的钱粮不能少,这逢年过节的礼,也一样不能少。” “不给就是不孝,要被全村人戳脊梁骨的。” 周青川静静地听着,脸上没有任何表情。 他看着父亲那张写满认命和懦弱的脸,看着他那条已经彻底废掉的腿,看着他手里那份本该用来给自己补养身体的鱼肉。 一股难以遏制的怒火,夹杂着无尽的悲凉,从他的胸腔中轰然炸开。 他上前一步,抬起头,直视着父亲的眼睛,嘴角勾起一抹冰冷的、嘲讽的弧度。 “孝敬?” 他冷笑着反问,声音不大,却像一把锋利的冰锥,狠狠地刺进了周雍的心里。 “他为了省下几两银子给他的宝贝儿子读书,眼睁睁看着你的腿废掉的时候,可曾当你是他的儿子?” “这礼,不送也罢!” 第三十六章 我来送! 周青川那句冰冷至极的这礼,不送也罢。 像一盆腊月的雪水,兜头浇在了周雍的心上。 他浑身一颤,那张因病痛和绝望而灰败的脸上,第一次浮现出惊愕与愤怒交织的神情。 他猛地将手中的拐杖往地上一顿,发出咚的一声闷响,仿佛是想用这声音来撑起自己早已垮塌的尊严。 “混账!” 他压低了声音,却难掩其中的颤抖与怒意。 “你在胡说八道些什么,那是你爷爷!” “不孝之罪,是要遭天谴的你懂不懂!” 他瞪着周青川,那双浑浊的眼睛里充满了恐惧。 那不是对儿子的愤怒,而是一种根植于骨髓深处,对规矩和孝道的敬畏与恐慌。 仿佛周青川刚才那句话,已经触犯了某种不可言说的天条,会给这个本就风雨飘摇的家,招来灭顶之灾。 刚从厨房里端着一碗稀粥走出来的王氏,听到父子俩的争执,吓得手一抖,碗里的米汤都险些洒了出来。 她快步走上前,将碗放在桌上,脸上带着哀求和惶恐,拉了拉周青川的衣袖。 “青川,别跟你爹顶嘴。” “你爹说得对,这规矩不能坏,不能让人家戳咱们的脊梁骨啊!” 王氏的声音又轻又颤,充满了卑微的祈求。 她已经被生活磨平了所有的棱角,只剩下最原始的,对安稳的渴望和对流言蜚语的恐惧。 在她看来,得罪了周唤亭和周乾,顶多是受些气。 可若是背上不孝的骂名,那他们一家三口,在这周家村就真的再也抬不起头了。 看着父母这副被封建礼教彻底驯化,逆来顺受的模样。 周青川的心中涌起一股深深的无力感。 但他知道,此刻他不能退缩,一旦退了这个家就真的再无希望。 他没有理会母亲的拉扯,只是抬起头,用那双清澈得近、乎冷酷的眼睛,平静地迎上父亲的目光。 “爹,您跟我说孝道,说规矩。” 他的声音不大,却字字清晰,如同金石相击,在这间破败的屋子里回响。 “可您听过一句话吗?父慈方能子孝。” “父慈子孝?” 周雍愣住了,他一个大字不识的庄、稼汉,哪里听过这些。 “意思就是,为父的要先有慈爱之心,做儿子的才能尽心孝顺。” 周青川的嘴角勾起一抹讥讽的弧度,那眼神锐利如刀,一片片地剐着周雍用以自欺欺人的那层外壳。 “您扪心自问,爷爷他何曾对您有过半分慈爱?” “您为这个家当牛做马,挣来的每一文钱,都交给了他。” “可他呢,他把钱都给了谁,给了那个四体不勤五谷不分的读书人小叔!” “分家的时候,我被卖了十两银子,他眼都不眨就分了一半给小叔。” “那是我的卖身钱,更是您的救命钱,他有过半分心疼吗?” “还有您的腿!” 周青川的声音陡然拔高,他伸出小小的手指,直直地指向周雍那条扭曲变形的废腿。 “郎中开了能保住您这条腿的方子,可他为了省下那几两银子给小叔赶考,就眼睁睁地看着您从一个顶天立地的汉子,变成一个连站都站不起来的废人!” “您告诉我,这就是您口中的父慈吗?” 周青川的每一句话,都像一记重锤,狠狠地砸在周雍的心口。 砸得他脸色煞白,嘴唇哆嗦,那根被他当做支撑的拐杖,都在微微发颤。 他想反驳,却发现自己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因为周青川说的,全都是血淋淋的事实。 “我。” 周雍张了张嘴,喉咙里像是被棉花堵住了一样,干涩而沙哑。 他避开儿子那咄咄逼人的目光,眼神里充满了痛苦和挣扎。 周青川看着父亲这副模样,心头微微一软,语气也缓和了下来。 他知道父亲不是愚蠢,只是太过善良,也太过懦弱。 他上前一步,目光落在父亲那条废腿上。 筋脉萎缩,肌肉也开始松弛,显然是错过了最佳的治疗时机。 他心中暗叹一声,自己终究不懂医术,无法判断这腿到底还有没有救。 但他隐隐觉得,这绝不是完全没有希望,只要有好的郎中,用上好的药材,再辅以精心的调养,或许还有恢复的可能! 这个念头,像一粒火种,在他心底猛地燃起。 无论如何,绝不能让父亲的状况再恶化下去! 他看着父亲那因为挣扎而渗出冷汗的额头,继续说道。 “再说了爹,您看看您自己现在的样子。” “从床边走到门口都费劲,您要怎么走那几里山路去老宅?” “您是想把这条命,也一起送给他们吗?” 这句话,终于击溃了周雍心中最后一道防线。 是啊,他连路都走不了还谈什么送礼? 他颓然地松开了紧握着篮子的手,整个人像是被抽干了力气,靠在了身后的墙壁上。 眼神空洞地看着地面。 嘴里喃喃道:“可这礼要是不送,村里人会怎么说?你爷爷和你小叔,又会怎么编排我们。” 他怕了,是真的怕了。 怕那些足以淹死人的唾沫星子,怕那对父子变本加厉的欺压。 看到父亲终于有所松动,周青川知道时机到了。 他深吸一口气,用一种不容置疑的语气说道:“他们想编排,也得有机会才行。” 他走到父亲面前,从他无力的手中,接过了那个破旧的竹篮。 “您去不了,我去!” “什么?”周雍和王氏同时惊呼出声。 “你去?” 周雍猛地抬起头,一把抓住周青川的胳膊,急道。 “不行,绝对不行!” “你小叔那个人,心眼比针尖还小,你爷爷又偏心他。” “你一个孩子过去,他们要是刁难你,欺负你怎么办?” “他们不敢。” 周青川的眼神里闪过一丝与年龄不符的深沉与冷厉。 “我如今是王员外府上的人,是王辩少爷的伴读。” “打狗还得看主人,他们再糊涂,也知道王员外是他们得罪不起的。” “而且。” 他顿了顿,挺直了小小的胸膛。 “我替您去送礼,这是全了您的孝心。” “他们若是还敢刁难,那便是不慈不仁,传扬出去,丢的是他们周家的脸,坏的是小叔读书人的名声!” 周雍呆呆地看着自己的儿子,看着他那张稚嫩却写满坚毅的脸,看着他那双仿佛能洞悉一切的眼睛。 他忽然发现,自己好像从来没有真正认识过这个儿子。 短暂的犹豫之后,他那颗被常年压迫而变得懦弱的心,终究还是被儿子话语中的那份自信和担当所折服。 他缓缓地松开了手,像是做出了一个极为艰难的决定,疲惫地闭上了眼睛。 “去吧。” 他沙哑地说道。 “早去早回,别跟他们起冲突。” “知道了爹。” 周青川应了一声,拎起那个装着一家人希望的竹篮,转身便走。 王氏不放心地跟到门口,看着儿子那小小的、却异常挺拔的背影。 眼圈又红了,嘴里不停地念叨着:“路上小心,说完话就赶紧回来。” 周青川没有回头,只是轻轻地挥了挥手。 他没有直接走向村头的老宅,而是在走出自家那破败的院门后。 拐了个弯,走到了院墙一处坍塌的缺口旁。 清晨的薄雾还未散尽,地上湿漉漉的。 他蹲下身,将竹篮放在地上。 那双清亮的眼睛里,所有的温情和顺从都在瞬间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片冰冷的、宛如寒潭般的沉静。 他小心翼翼地打开包裹着鱼肉的荷叶,将那半条草鱼和那块寄托着父亲懦弱孝心的猪肉取了出来。 他左右看了看,确认四下无人,迅速将鱼肉藏进了墙角一堆凌乱的干草之下。 做完这一切,他站起身,面无表情地看着地上那片被晨露浸润得泥泞不堪的黄土地。 他伸出小小的手,一把又一把地,将那些冰冷的、湿滑的黄泥,捧进了篮子里。 直到将篮子装得半满,分量与之前相差无几。 然后他拿起那张还带着鱼肉腥气的荷叶,将那堆肮脏的黄泥仔仔细细地包裹起来。 放回篮中,从外面看,与之前一般无二。 他拎起篮子,掂了掂分量,嘴角勾起一抹冰冷的弧度。 做完这一切,他才转身,迈开脚步,朝着村子深处,那周家老宅走去。 第三十七章 我来送! 周家老宅坐落在村子的中心位置,青砖黛瓦,院墙高耸,与周遭的土坯房相比,显得格外气派。 周青川拎着篮子,面无表情地走到那扇紧闭的朱漆木门前。 他还未抬手敲门,便已闻到一股浓郁的米粥香气从院墙内飘散出来,还夹杂着腌菜的咸香。 这味道,与自家那间终年弥漫着药味和霉味的破屋,恍如两个世界。 他心中冷笑一声,抬起小手,不轻不重地在门上叩了三下。 “谁啊?大清早的!” 院里传来一个女人不耐烦的声音,是他的小婶赵熙。 吱呀一声,木门拉开一道缝,赵熙探出头来,看到门外站着的是周青川。 脸上的不耐烦瞬间变成了毫不掩饰的嫌弃和警惕。 “你来干什么?” 她上下打量着周青川,目光落在他手里的竹篮上,眼神微微一动。 周青川懒得与她废话,只是淡淡地说道:“重阳节,我替我爹娘,来给爷爷送礼。” “送礼?” 赵熙的眼睛亮了亮,脸上的嫌弃也收敛了几分。 她侧身让开一条缝,却丝毫没有请他进去的意思。 周青川的目光越过她,看到了院内的景象。 堂屋门口的屋檐下,摆着一张八仙桌。 祖父周唤亭,祖母周张氏,还有小叔周乾,正围坐着吃饭。 桌上摆着一锅热气腾腾的白米粥,粥熬得极稠,米粒开花,香气四溢。 旁边还有一碟油汪汪的炒鸡蛋,一碟翠绿的咸菜。 这在乡下,已是难得的丰盛早餐。 而就在赵熙开门的瞬间,坐在桌边的祖母周张氏像是受了惊的兔子。 手忙脚乱地拿起锅盖,哐当一声,将那锅散发着诱人香气的白米粥给盖了个严严实实。 那动作之迅捷,意图之明显,生怕被门外的周青川多看一眼,多闻一口似的。 周青川的心,在那一瞬间,冷得像一块冰。 他想起了父亲那张蜡黄的脸,想起了母亲那碗清得能照见人影的稀粥。 一股暴戾的怒火在他胸中翻腾,可他的脸上,却连一丝波澜都没有。 他只是静静地站在门口,像一个局外人,看着院子里那一家人略显慌乱的表演。 “咳咳!” 周唤亭清了清嗓子,端起一家之主的架子,脸上带着几分施舍般的威严。 “东西拿来吧。” 他的眼神,自始至终都盯着周青川手里的篮子,那副理所当然的模样,仿佛篮子里的东西,本就该是他的。 他们甚至,没有一个人打算让他进屋坐坐,哪怕是站在院子里。 周青川心中冷笑,面上却依旧平静,他将手里的竹篮递了过去。 赵熙一把将篮子抢了过来,那急不可耐的样子,像是饿了三天的狼。 她拎着篮子,迫不及待地走到桌边,献宝似的放在周唤亭面前。 “爹您看,还挺沉的,想来是带了好东西。” 周唤亭满意地点了点头,脸上露出一丝得意的笑容。 他瞥了一眼门外那个小小的身影,慢条斯理地说道:“算他们还有点孝心,知道规矩。” 说着他伸出干枯的手,一把掀开了盖在上面的荷叶。 院子里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那只篮子上。 然而,预想中的鱼肉并没有出现。 取而代之的,是一篮子黑黄相间,还带着湿气的泥土。 空气仿佛在这一刻凝固了。 赵熙脸上的笑容僵住了,周乾那张总是古井无波的脸上也闪过一丝错愕。 周唤亭的脸色,以肉眼可见的速度,从得意洋洋的红润,变成了猪肝般的酱紫色。 他死死地盯着那篮子泥土,浑浊的眼珠子几乎要从眼眶里瞪出来,胸口剧烈地起伏着,像是风箱般呼哧作响。 “这是什么?” 他猛地站起身,指着那篮子泥土的手剧烈地颤抖着,声音也因为极致的愤怒而变得尖利刺耳。 “反了,真是反了天了!” 他一把抓起篮子,用尽全身力气,狠狠地将它砸在地上。 “砰!” 竹篮摔得四分五裂,里面的黄泥混着破碎的竹篾,溅得到处都是。 “你这个没良心的畜生!” 周唤亭指着门口的周青川,破口大骂,唾沫星子横飞。 “你爹娘就是这么教你的吗?重阳节送一篮子泥来!” “你这是在羞辱谁?你这是大不孝!” “要天打雷劈的!” 他气得浑身发抖,一副恨不得立刻冲上来将周青川生吞活剥的模样。 面对这歇斯底里的怒吼,周青川却连眼皮都没抬一下。 他冷哼一声,那声音不大,却像淬了冰的刀子,瞬间刺穿了周唤亭的咆哮。 “羞辱?” 他抬起眼,那双本该纯真的眸子里,此刻只剩下无尽的冰冷和嘲弄。 “我爹的腿被你们害得废了,下不了地,干不了活。” “你们为了图那几两银子,断了他的活路,也断了我们家的活路!” “我们家连锅都快揭不开了,哪里还有什么钱来孝敬你们?” 他的目光扫过桌上那碟还没来得及藏起来的炒鸡蛋,嘴角的弧度愈发冰冷。 “就这黄土,是我替我爹娘送来的孝敬!” “爱要不要!” “你这个孽障!” 周唤亭气得眼前发黑,捂着胸口,几乎要喘不上气来。 他这辈子都没受过这等奇耻大辱,还是被一个他从未放在眼里的孙子当面指着鼻子羞辱。 就在此时,一直沉默不语的周乾,放下了手中的筷子。 他用帕子慢条斯理地擦了擦嘴,那双狭长的眼睛里。 没有他父亲那样的暴怒,只有一片冰冷的、算计的寒光。 他缓缓抬起头,目光如毒蛇般锁定在周青川身上,冷冰冰地开了口。 “你爹是废了,那不是还有你吗?” 他的声音平淡无波,却比周唤亭的怒骂更让人心寒。 “你在王员外府上当差,每个月,总少不了例钱吧?” “你的钱呢?” 周青川闻言,笑了。 那是一种极尽轻蔑和鄙夷的冷笑。 他看着眼前这个为了自己的前程,不惜牺牲亲哥哥的男人,一字一顿地说道: “我的钱,就算是扔进水里听个响,也绝不会给你们这群吸血的家伙,一分一毫!” 第三十八章 钱呢? 死一般的寂静。 紧接着,是火山喷发般的暴怒! “你你你。” 周唤亭那张酱紫色的脸因为缺氧而涨成了青紫色。 他指着周青川的手抖得如同秋风中的落叶,嘴唇哆嗦着。 却一个完整的词都骂不出来,喉咙里发出嗬嗬的怪响。 仿佛随时都会一口气上不来,就此昏厥过去。 “反了,真是反了天了!” 最先反应过来的是小婶赵熙,她像一只被踩了尾巴的猫,尖叫着跳了起来。 她一手指着周青川的鼻子,一手叉着腰,摆出了在村里骂街时最熟练的架势。 “你这个没爹娘教的野种,小畜生!” “我们老周家怎么就出了你这么个孽障!” “你爹躺在床上等死,你倒好,在外面享福,回来还敢顶撞长辈!” “你眼里还有没有王法,还有没有孝道了!” 她的声音又尖又利,穿透力极强,几乎半个村子都能听见。 一直稳坐钓鱼台的周乾,此刻也终于变了脸色。 他那张总是挂着读书人矜持与淡漠的脸上,第一次浮现出阴鸷的怒意。 他猛地一拍桌子,霍然起身,那双狭长的眼睛里,寒光迸射,如毒蛇吐信。 “周青川!” 他厉声喝道,声音不大,却带着一股阴冷的压迫感。 “你可知你在说什么?” “孝道乃人伦之本,你如此顶撞祖父,忤逆长辈,按大夏律令,便是大不孝之罪!” “你信不信,我只消一纸诉状告到县衙,就能让你这不知天高地厚的东西,尝尝水火棍的滋味!” 面对这一家三口气急败坏的威胁和咒骂,周青川小小的身子立在门口。 如同一杆标枪,纹丝不动。 他脸上那冰冷的嘲弄,非但没有收敛,反而愈发浓烈。 他等的就是他们气急败坏,等的就是他们口不择言! “孝道?” 周青川冷笑一声,清脆的童音,此刻却带着令人心悸的穿透力。 “你们也配跟我谈孝道?” 他猛地往前踏了一步,目光如利剑,直刺周唤亭那双躲闪的眼睛。 “我只问一句,我被卖掉换来的十两银子。” “分家之时,你当着村长李德全的面,亲口说分一半给小叔,剩下五两,给我爹治腿!” “我问你,那五两银子呢?” “钱呢!” 最后两个字,周青川几乎是吼出来的,声震四野! 这一声质问,像是一记无形的耳光,狠狠地抽在周唤亭、周乾和赵熙三人的脸上。 他们脸上的怒火瞬间凝固,取而代之的是一丝无法掩饰的慌乱。 院子外的土路上,已经陆陆续续地围拢了不少被这边的争吵声吸引过来的村民。 他们三三两两地聚在一起,伸长了脖子,对着周家院里指指点点,窃窃私语。 “这是周家老大的那个娃吧?” “不是卖到王员外家了吗?怎么回来了?” “你没听见吗?好像是为他爹腿的事在吵呢。” “送一篮子泥,这娃胆子也太大了!” “嘘,小声点,听听他们说什么。” 人群的出现,让周唤亭等人瞬间感受到了巨大的压力。 他们可以关起门来打骂周青川,可当着全村人的面,他们那点龌龊心思,就无处遁形了。 此刻就算他们想对周青川动手,也得掂量掂量这众目睽睽之下的后果! 周唤亭的脸色一阵青一阵白,他强自镇定,色厉内荏地狡辩道:“那钱自然是给你爹买药了!” “可你爹他自己运气不好,郎中也尽力了,这腿没保住,能怪谁?” “运气不好?” 周青川像是听到了天底下最好笑的笑话,他仰头大笑起来,笑声里充满了悲凉与愤怒。 “好一个运气不好!” 他笑声一收,眼神骤然变得凌厉无比,扫视着院外越聚越多的人群。 “我记得清清楚楚!” “当初村里的张郎中和村长李德全都在场。” “张郎中亲口说过,只要用对药,我爹的腿,不说痊愈如初,但下地走路,绝无问题!” “五两银子,绰绰有余!” “可为什么!” 他的声音陡然拔高,小小的手指再次指向院内脸色煞白的三人。 “为什么我今天回来,我爹的腿非但没有好,反而彻底废了?连下床都做不到!” “你们敢说,你们给他治病的时候尽心了吗?” “你们敢说,你们真的想保住我爹那条腿吗?” “还是说,你们根本就没想过要治好他,只是想把那笔救命钱,据为己有!” 周青川的声音越来越大,他不再局限于院门口,而是直接走到了院子外,站在了所有看热闹的村民面前。 他小小的个子,在人群中显得格外单薄,可他说出的每一个字,都像惊雷一般,在众人心中炸响。 “这件事情,今天你们要是不说个清楚,咱们就别过了!” 他索性放开嗓门,对着人群大声嚷嚷起来。 那悲愤的模样,像一个走投无路,只能向乡亲们哭诉求助的孤儿。 一下子,住得近的,关系远的,全都赶过来看热闹了。 周家老宅门口,被围得里三层外三层,水泄不通。 这下周唤亭等人的死穴,被彻底点燃了。 他们做下这等亏心事,本就心虚。 如今被周青川当着全村人的面,把那层遮羞布狠狠地撕了下来。 一张张脸涨成了猪肝色,又羞又怒,又怕又恨。 “你胡说八道!” 赵熙第一个跳出来,指着周青川的鼻子尖叫。 “我们怎么可能贪你爹的药钱!” “是你爹命贱,阎王要收他,神仙也救不了!” “对,就是他自己运气不好!” 周唤亭也跟着附和,声音却虚得厉害。 周青川看着他们拙劣的表演,发出一声冷哼,脸上满是鄙夷与不信。 他转过身,不再看那三个跳梁小丑,而是对着围观的乡邻们,拱了拱小手。 用一种带着哭腔却条理清晰的声音说道:“各位叔伯婶娘,你们都听到了!” “他们说是我爹运气不好!” “我不信!” “我爹为了这个家当牛做马,最后却落得个终、身残疾的下场,我不信这是他的命!” 他深吸一口气,目光在人群中扫过,大声喊道:“哪位叔伯行行好,帮我跑一趟腿,去把村长李大爷和张郎中请过来!” “咱们今天,就当着全村人的面,当场对峙!” “我倒要看看,到底是我爹运气不好,还是他们昧着良心,贪了我爹的救命钱!” 轰! 这句话,如同在人群中投下了一颗炸雷! 当场对峙? 请村长和郎中? 这一下,彻底击中了周唤亭等人的要害!他们最怕的就是这个! 周乾的脸色瞬间变得惨白,他死死地盯着周青川,眼神里的杀意几乎要凝成实质。 他万万没想到,一个七岁的孩子,心机竟深沉歹毒到如此地步。 环环相扣,步步紧逼,竟是要将他们一家,置于万劫不复之地! “孽障,你这个不孝的孽障!” 周唤亭终于被逼到了绝路,他彻底疯狂了,指着周青川,发出了野兽般的咆哮。 “来人啊,把他给我抓起来!” 他冲着院外的人群嘶吼着,声音因为极致的愤怒和恐惧而变得扭曲。 “这是我们周家的家事,轮不到你们管!” “这个小畜生,忤逆祖父,污蔑长辈,大不孝!” “我要抓他去送官,告他不孝之罪!” 周唤亭双目赤红,状若疯魔,用尽全身力气,吼出了那句最恶毒的诅咒。 “我要让县太爷,判他个不孝之罪,活活打死!” 第三十九章 报官?我奉陪! 院子内外,原本嘈杂的议论声瞬间一滞。 一时间,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了门口那个小小的身影上。 眼神里充满了复杂的情绪。有震惊,有怜悯,有畏惧,也有几分看热闹不嫌事大的兴奋。 “疯了,周老头真是疯了!” 人群中,一个平日里就看不惯周唤亭做派的汉子,忍不住压低声音对身边人嘀咕。 “虎毒还不食子呢,他这连亲孙子都要送官打死,这心是黑炭做的吗?” “可不是嘛,这娃也太可怜了,爹都那样了。” “嘘,你小声点!” 旁边一个胆小些的妇人连忙拉了拉他的衣袖,眼神惊恐地瞥了一眼院里双目赤红的周唤亭。 “那可是他亲爷爷,闹到县太爷那里,一个不孝的罪名压下来,这娃就真完了!” “咱们可别跟着掺和,免得惹一身骚。” 立刻便有人附和:“是啊是啊,孩子,快给你爷爷认个错,赶紧回家去吧!” “你爷爷就是气头上,说几句狠话罢了!” 一个好心的婶子看着周青川那单薄的身影,于心不忍,开口劝道。 然而面对这山雨欲来的威压和零星的劝解,周青川的脸上,却看不到一丝一毫的恐惧。 他甚至笑了。 那是一种冰冷到了极点,仿佛能将人的骨髓都冻结的冷笑。 他等的就是这个! 他等的就是周唤亭被逼到绝路,口不择言,将事情彻底闹大! “好啊。” 周青川清脆的童音,在死寂的氛围中响起,清晰地传到每一个人的耳朵里。 “报官?我奉陪!” 他抬起头,迎着周唤亭那要吃人的目光,嘴角那抹嘲讽的弧度愈发深刻。 “要报官,那就报!” “咱们今天,就索性去县衙的大堂上,敲响那鸣冤鼓,请青天大老爷。” “把咱们周家的这些事情,当着全县父老乡亲的面,一口气全都说个清清楚楚,明明白白!” 他小小的身躯猛地一挺,声音陡然拔高,如同出鞘的利剑,锋芒毕露! “你去告我不孝,我认!” “但我也要状告你!” 周青川的手指,从周唤亭的脸上,缓缓移到了他身侧,那个脸色已经惨白如纸的周乾身上。 “我要告你们,卖子孙,谋亲子!” “我要问问县太爷,你周唤亭,把我卖了十两银子,是不是事实!” “我还要问问县太爷,说好给我爹治腿的五两救命钱,最后为何不翼而飞,我爹的腿又为何会彻底残废!” “这笔账,到底该怎么算!” “咱们请县太爷,给所有人一个公证!” 轰! 如果说之前周青川的质问只是撕开了周家的遮羞布,那么此刻这番话,就是将他们一家人扒光了衣服。 赤条条地扔在了全村人的目光下,用最锋利的言辞,一刀一刀地凌迟! 人群彻底炸开了锅! “对!就该让县太爷评评理!” 之前那个为周青川说话的汉子,此刻再也忍不住,扯着嗓子吼了起来。 “做人不能这么没良心!” “老大给你们家当牛做马多少年,现在腿废了,连救命钱都要贪,这还是人干的事吗?” “就是,我们都听着呢,当初分家,村长可是在场的,说好了五两银子治腿的!” “周老头,你今天必须给个说法!” “还有周乾,你可是读书人,你哥的救命钱,你不会也动了心思吧?” 一句句质问,一声声讨伐,如同潮水般向院内的三人涌去。 村民们朴素的是非观,在这一刻被彻底点燃。 他们或许畏惧权势,或许喜欢家长里短,但在这种触及人伦底线的事情上,心中的那杆秤,却无比清晰。 周唤亭、周乾、赵熙三人,彻底被淹没在了人民战争的汪、洋大海之中。 赵熙那张泼辣的脸,此刻煞白一片,张着嘴,却再也骂不出一个字。 周唤亭更是浑身剧烈地颤抖着,他感觉天旋地转。 周围所有人的脸都变成了指责他的符号,那些声音像是无数根钢针,狠狠地扎进他的耳朵里,扎进他的心里。 他完了。 他一辈子的威严和脸面,在今天,被这个他从未放在眼里的小孙子,撕得粉碎! 然而周青川的攻势,还远远没有结束。 他看着院中那三个已经彻底乱了方寸的人,尤其是那个身体僵直,眼神中充满了怨毒与恐惧的小叔周乾。 他知道,是时候放出自己最后的,也是最致命的大招了。 他深吸一口气,小小的脸上,那与年龄不符的冷静与决绝,让所有人都为之心悸。 他缓缓走到人群的最前方,对着院内那三个已经形同困兽的亲人,一字一顿地说道。 “今天,我把话撂在这里。” “你们要去报官,我周青川奉陪到底!” “到了县衙大堂,我冲撞祖父,顶撞长辈,这不孝之罪,我认!” “县太爷要打我板子,要判我罪,哪怕是把我当场活活打死,我周青川也绝无半句怨言!” 此言一出,满场皆惊! 所有人都用一种不可思议的眼神看着他,一个七岁的孩子,竟然能说出这般以命相搏的话! 周唤亭和周乾也是一愣,他们没想到,周青川竟然刚烈至此! 可还没等他们从这震惊中回过神来,周青川接下来的话。 却像是一道来自九幽地狱的催命符,让他们瞬间坠入无尽的冰窟! “但是!” 周青川话锋一转,那双清亮的眸子,死死地锁定在周乾的身上。 那眼神中的寒意,让周乾如坠冰窖,手脚冰凉。 “我死了没关系。” “可你们一家,也别想好过!” “你周唤亭!” 他指向那个已经摇摇欲坠的老人。 “卖孙求荣,谋害亲子,这两桩罪名,足以让你在周家村,在整个清河县,都再也抬不起头来!” “让你死了都进不了祖坟,受万世唾骂!” “还有你,小婶赵熙!” 他的目光又转向那个瑟瑟发抖的女人。 “贪婪刻薄,唆使丈夫谋害兄长,你这辈子都别想在村里有好日子过!” 最后他的目光,如同两把最锋利的尖刀,狠狠地扎进了周乾的眼中。 “而你,我亲爱的小叔,周乾!” “你这个满口仁义道德的读书人!” “你为了自己的前程,为了那几两赶考的盘缠,眼睁睁看着自己的亲哥哥变成废人,甚至在其中推波助澜!” “这件事一旦闹到县太爷那里,你猜,会是什么后果?” 周青川的嘴角,勾起一抹残忍的弧度。 “到时候,别说继续读书,考取功名了!” “光是一个不悌之罪,就足以让县学将你除名,让你永世不得科举!” “一个连亲哥哥都要加害的人,一个连人伦孝悌都不顾的畜生,还有什么资格去考取功名,去当百姓的父母官?” “你这辈子,都完了!” “县太爷若是知道了你做的这些龌龊事,别说是革除你的功名,就算是把你这种败坏人伦、玷污圣贤门风的败类,当场打死都绝不冤枉!” 静。 死一般的寂静。 周青川的每一句话,都像是一柄重逾千斤的巨锤,一下再一下,狠狠地砸在周唤亭的心脏上。 砸得他眼前发黑,心胆俱裂! 完了! 全完了! 他可以不在乎周雍的死活,可以不在乎周青川的死活,甚至可以不在乎自己的名声! 但他不能不在乎周乾的前程! 那是他们老周家唯一的希望,是他这辈子最大的指望。 是他倾尽所有,不惜一切代价也要去维护的东西! 如果周乾的前程毁了,那他之前做的一切。 他背负的所有骂名,他牺牲的一切,就全都成了一个笑话! “不。” 周唤亭那张青紫色的脸,在瞬间褪尽了所有的血色,变得惨白如纸。 他看着周青川,那眼神不再是愤怒,不再是怨毒。 而是充满了极致的恐惧和哀求,仿佛在看一个从地狱里爬出来的恶鬼。 他想说什么,喉咙里却像是被一团烧红的烙铁堵住,只能发出嗬嗬的、毫无意义的声响。 他那因为暴怒而挺得笔直的腰杆,在这一刻彻底垮了。 双腿一软,整个人像是被抽掉了所有的骨头,再也支撑不住。 噗通一声,瘫倒在了那片混杂着泥土与破碎竹篾的狼藉之中。 彻底慌了! 第四十章 发誓 周唤亭那一声噗通闷响,像是一柄重锤,砸在了院里院外所有人的心上。 那不是摔倒,那是垮塌。 一个老人用一生去维护的尊严、体面、权威。 在这一刻,被他最瞧不起的孙子用最决绝的方式,彻底碾碎成泥。 空气死寂,落针可闻。 所有村民都像被掐住了脖子的鸡,瞪大了眼睛。 看着瘫在地上,面如死灰,大口喘着粗气的周唤亭。 又看看门口那个身形单薄,却如山岳般不可撼动的七岁孩童。 他们怕的不是周唤亭的疯癫,而是周青川那份不惜以命相搏的狠厉。 那份洞悉人心、字字诛心的算计! 这哪里是个孩子? 这分明是个讨命的阎罗! 最先崩溃的,不是瘫在地上的周唤亭,而是小婶赵熙。 她那张平日里能骂遍全村无敌手的脸,此刻血色尽褪,嘴唇哆嗦着,再也发不出半点尖利的声音。 她看着周青川,那眼神像是看着一个怪物。 周乾的前程,是她嫁入周家,从一个普通农女变成读书人太太的全部指望。 若是周乾完了,她这辈子也就完了! “青川,不,川儿。” 赵熙的声音干涩得像是被砂纸磨过,带着哭腔,充满了卑微的讨好。 “你别说了,咱们是一家人,有什么话不能好好说。” 她想上前去拉周青川的衣袖,却被周青川一个冰冷的眼神钉在原地,再也不敢挪动分毫。 “一家人?” 周青川嘴角勾起一抹讥诮,目光越过她。 落在了那个身体僵直,脸色比赵熙还要难看的周乾身上。 周乾的脑子里嗡的一声,仿佛有无数只蜜蜂在疯狂乱撞。 永世不得科举! 革除功名,当场打死! 这几句话,如同最恶毒的魔咒,在他耳边反复回响。 将他所有的骄傲、所有的矜持、所有的希望,都击得粉碎。 他读了十几年的圣贤书,寒窗苦读,为的是什么? 不就是为了有朝一日金榜题名,光宗耀祖,摆脱这泥腿子的身份吗? 可现在这一切,都可能因为眼前这个七岁的侄子化为泡影! 他怕了,一种前所未有的恐惧,像无数条冰冷的毒蛇,瞬间缠住了他的心脏,让他几乎窒息。 他看着周青川那双仿佛能洞悉一切的眼睛,那双眼睛里没有愤怒。 只有一片死寂的冰冷,仿佛在看一个死人。 周乾的双腿一软,险些也跟着他爹一样瘫倒在地。 他强撑着桌沿,那张自诩为读书人的脸,第一次扭曲成了近、乎哀求的模样。 “青川,是小叔错了。” 他艰难地从喉咙里挤出这几个字,每一个字都像是在撕扯他的尊严。 “你爹的腿是小叔一时糊涂,小叔给你爹娘赔罪,给你赔罪!” 他竟然当着全村人的面,向一个七岁的孩子,低下了他那颗自以为高贵的头颅。 然而周青川要的,从来就不是一句轻飘飘的道歉。 他看着院中那三个已经彻底丧失斗志的人,看着周围那些神情复杂的乡邻。 他知道今天这出戏,必须唱到一个无人敢再动他父母分毫的结局。 “赔罪?” 周青川冷笑一声,摇了摇头。 “晚了。” 他环视四周,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入每个人的耳中:“我爹为了这个家,当牛做马,换来的是什么?” “是你们为了几两银子,就眼睁睁看着他变成废人!” “我娘为了这个家,省吃俭用,熬坏了身子,换来的是什么?” “是你们连一口热粥都舍不得给的冷漠!” “这样的亲人,这样的孝道,我们这一房要不起,也受不起!” 他深吸一口气,目光重新锁定在瘫在地上的周唤亭身上,一字一顿,掷地有声地宣告: “今天我不要你们的钱,也不要你们的赔罪!” “我要断亲!” 轰! 断亲二字,如同一道惊雷,在周家老宅上空轰然炸响! 院子内外,所有人都倒吸一口凉气,满脸的不可思议。 在这个时代,宗族血脉大过天。 分家已是情分淡薄,而断亲,则是彻底割裂血脉,从此形同陌路,死生不复相见! 这是对祖宗最大的不敬,是要被整个宗族唾弃,永远抬不起头的! “不行!” 原本已经瘫软如泥的周唤亭,听到断亲二字,竟不知从哪里生出一股力气,猛地从地上挣扎着坐了起来。 他双目赤红,状若疯虎,指着周青川发出了野兽般的嘶吼。 “你敢,你这个孽障,你敢提断亲!” “我告诉你,我就是死了,烂在棺材里,也绝不同意!” 他可以不要脸,可以不要钱,但他不能不要这层血脉关系! 一旦断了亲,他周唤亭就成了周家村千古的罪人,死后都无颜去见列祖列宗! 更重要的是,周乾的身上,就永远背上了一个被亲侄子断亲的污点。 这对他的仕途,同样是致命的打击! 看着周唤亭那副宁死不从的模样,周青川心中冷笑。 他知道这便是他们的底线。 而他真正的目的,也正是要逼出这条底线,然后再进行最后的收割。 “好啊。” 周青川的脸上,看不出喜怒,只是平静地说道:“既然爷爷不同意断亲,那也行。” 此话一出,周唤亭、周乾、赵熙三人同时松了一口气,仿佛从溺水的边缘被拉了回来。 “那咱们就换个法子。” 周青川话锋一转,眼神陡然变得锐利。 “我爹的腿,不能就这么白白废了。” “那二两银子,我们还!” 赵熙像是抓住了救命稻草,尖声叫道,生怕周青川反悔。 “我们立刻就拿给你!” 她也顾不上周唤亭和周乾的眼色,转身就跌跌撞撞地跑回屋里。 片刻之后,手里攥着两块碎银子,慌慌张张地跑了出来,一把塞到周青川的手里。 周青川掂了掂那带着体温的银子,这是他父亲的救命钱,此刻却成了这家人买命的赎金。 他收起银子,但事情,还没完。 “钱,我收下了。” 他冷冷地看着眼前这三个面如土色的人。 “但光有钱,不够。” 他清亮的目光扫过在场的所有村民,朗声说道:“我爹娘老实本分,斗不过你们。” “今天我把话撂在这里,当着全村叔伯婶娘的面,你们三个,给我立个字据发个毒誓!” “从今往后,你们周家老宅的人,不许再以任何理由,去骚扰我爹娘!” “不许再拿孝道规矩,去逼我爹娘做任何事!” “更不许再踏进我们家门槛半步!” “你们若是能做到,我们这一房,念在最后一丝血脉情分上,每年该孝敬的钱粮一文都不会少!” “可你们要是做不到。” 周青川的眼神骤然变得阴寒,声音如同腊月的冰棱。 “咱们就去县衙对峙。” “我们答应!” 周唤亭像是被抽干了所有的精气神,整个人都佝偻了下去。 他看着周青川,眼神里充满了恐惧和绝望,沙哑着嗓子,吐出了这几个字。 周乾紧紧地闭上眼睛,一张脸惨白得没有半点血色。 藏在袖子里的双手,指甲已经深深地掐进了肉里。 “光说不行。” 周青川面无表情。 “发誓!” 在全村人死寂的注视下,周唤亭、周乾、赵熙三人。 如同三具被抽去灵魂的木偶,屈辱地、颤抖地,举起了手。 “我我周唤亭。” “我周乾。” “我赵熙。” “对天发誓,从今往后,绝不再去骚扰周雍一家,若违此誓,天打雷劈,不得好死!” 那声音,断断续续,充满了无尽的羞辱与不甘,飘荡在周家老宅的上空,也烙印在了在场每一个人的心里。 誓言落下,周青川收回了那冰冷的目光。 他不再看那三个如同斗败了的公鸡一般的亲人。 小小的身躯,在所有村民敬畏复杂惊惧的目光注视下,一步一步走出了人群。 他赢了。 用最惨烈的方式,为父母赢来了一份暂时的安宁。 第四十一章 心悸 周青川走出人群时,身后那片死寂的敬畏,比任何喧嚣的议论都更令人心悸。 他没有回头,一步一步,走得异常平稳。 那小小的身躯,在清晨的阳光下,投下一道笔直而孤独的影子。 他赢了,用一个七岁孩童所能动用的最惨烈、最决绝的方式,将那一家人钉在了耻辱柱上。 也为自己那风雨飘摇的小家,换来了一道暂时的屏障。 可胜利的滋味,并不甜美。 那股在周家老宅门前支撑着他的滔天怒火与冰冷算计,在离开众人视线后,如同潮水般迅速褪去。 取而代之的是深入骨髓的疲惫,以及对这个家未来更沉重的忧虑。 今天这番惊天动地的大不孝,早已随着周二狗的牛车,传回了自己家中。 等待他的,会是什么? 是父亲那根深蒂固的孝道枷锁下的暴怒,还是母亲那被吓破了胆的眼泪? 当那间破败的土坯房出现在视野中时,周青川的心,反而奇异地平静了下来。 他深吸一口气,推开了那扇吱呀作响、一推就要散架的木门。 屋内的光线昏暗,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浓重得化不开的药味和绝望的气息。 母亲王氏坐在炕边,双眼红肿,脸上挂着未干的泪痕。 见到他进来,嘴唇哆嗦着,想说什么,却一个字也发不出来。 只是死死地捂住了嘴,不让自己哭出声。 同村的周二狗局促地站在一旁,那张憨厚的脸上写满了担忧和不知所措。 他看到周青川,张了张嘴,最后只是重重地叹了口气。 眼神里充满了复杂,有惊叹,有同情,更有几分深深的畏惧。 而周青川的目光,越过他们,落在了土炕上。 父亲周雍半靠在那里,那张因伤痛和饥饿而蜡黄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 没有愤怒,没有责备,甚至没有惊讶。 他就那么静静地看着走进来的儿子,那双曾经充满着朴实光彩的眼睛。 此刻却像两口枯井,深不见底,只剩下无尽的灰败与死寂。 整个屋子,安静得可怕。 周青川没有说话,他默默地走到炕前,将手里的篮子放在地上。 那两块碎银子与篮底碰撞,发出一声清脆而刺耳的声响。 然后他双膝一软,对着炕上的父亲,直挺挺地跪了下去。 “爹娘,儿子不孝。” 他低着头,声音不大,却清晰地回荡在这间家徒四壁的屋子里。 他知道,无论他有多少理由,有多少算计,当着全村人的面,逼得亲生祖父下跪求饶。 逼得亲叔叔颜面扫地,这在世人眼中,就是大不孝。 王氏的眼泪再也忍不住,扑簌簌地掉了下来,她想去扶儿子,却又不敢。 周二狗更是急得抓耳挠腮,搓着手道:“ 大哥啊,你别怪娃,这事真的不怪他!” “是老宅那边欺人太甚了!” 然而预想中的雷霆之怒并没有到来。 周雍的目光,从跪在地上的儿子身上,缓缓移到了那个篮子里。 那两块在昏暗光线下依旧泛着冷光的碎银,像两根烧红的烙铁,狠狠地烫进了他的心里。 他那死寂的脸上,终于有了一丝波动。那是一种比哭更难看的抽搐。 “他们真的把钱还回来了?” 周雍的声音沙哑得如同破旧的风箱,每一个字,都带着血沫子。 周二狗连忙点头:“是啊哥,全村人都看着呢!” “青川这娃,硬是逼着他们把当初克扣的二两药钱给吐了出来!” “还逼着他们发了毒誓,以后再也不敢来找你们麻烦!” 周雍听着,没有半点喜悦。 那双枯井般的眼睛里,反而涌上了一层更深的悲哀。 他缓缓地闭上了眼睛。 是啊钱还回来了。 可这还回来的,哪里是钱? 这是他周雍作为一个儿子,对父亲对兄弟,心中仅存的最后一丝幻想,最后一缕温情。 他一直以为,父亲只是偏心,只是被小弟蒙蔽。 他一直以为,小弟只是读书读坏了脑子,不懂人情世故。 他甚至在心里为他们找了无数个借口,想着只要自己熬过去。 只要自己再孝顺一些,总能换回他们的真心。 可今天,这二两银子像一记最响亮的耳光,狠狠地将他抽醒。 原来他们不是不懂,不是被蒙蔽,他们就是坏,就是恶! 为了区区二两银子,他们可以眼睁睁地看着自己废掉一条腿,断掉一辈子的活路! 自己这么多年的当牛做马,这么多年的逆来顺受,在他们眼里,不过是一个笑话。 自己坚守了一辈子的孝道,换来的却是至亲之人最恶毒的算计和抛弃。 而戳破这一切的,竟然是自己年仅七岁的儿子。 他用一种近、乎自毁的方式,去为自己这个无能的父亲,讨回那可怜的公道。 周雍的心,像是被一只无形的大手狠狠地攥住,疼得他几乎无法呼吸。 他不是在为自己这条废腿而痛,而是在为自己半辈子的愚蠢和懦弱而痛。 他缓缓睁开眼,看着跪在地上,脊背挺得笔直的儿子。 那小小的身躯,仿佛蕴含着连他这个成年人都无法企及的力量。 一股巨大的悲凉与愧疚,瞬间淹没了他。 “起来吧。” 周雍的声音,带着前所未有的疲惫与苍老。 “川儿,起来。” 周青川抬起头,有些错愕地看着父亲。 周雍的脸上,挤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 他伸出那只还能动的手,对着儿子招了招。 “你没有错。” “错的是爹。” “是爹没用,护不住你,也护不住你娘,还要让你去受这份罪。” 一句话让王氏再也控制不住,捂着脸失声痛哭。 周青川的眼眶,也瞬间红了。 他知道,从这一刻起,那个老实本分、甚至有些愚孝的父亲,已经死了。 活下来的,是一个彻底看清了现实,心如死灰的男人。 周二狗看着这一幕,心里也不是滋味,他知道自己再待下去也不合适,便找了个由头叹着气离开了。 屋子里只剩下一家三口。 压抑的哭声渐渐平息,王氏擦干眼泪,走过去,心疼地将儿子从冰冷的地上拉了起来,紧紧地抱在怀里。 “川儿,你吓死娘了。” 周青川任由母亲抱着,他能感受到母亲身体的颤抖。 他轻轻拍了拍母亲的后背,然后从她怀里挣脱出来。 他走到炕边,从怀里掏出了一个用布包得整整齐齐的小包。 他一层层地打开,里面,是五两一钱的碎银子,还有几十个铜板。 这是他卖书剩下的钱。 然后他又将篮子里那二两赎金拿了出来,一并放在了炕上。 “爹娘,你们看。” 昏暗的屋子里,那一大堆散发着迷人光泽的银钱,仿佛自带光芒,瞬间刺痛了周雍和王氏的眼睛。 “这。” 王氏震惊得捂住了嘴,眼睛瞪得像铜铃。 “川儿,这么多钱,你从哪里来的?” 第四十二章 告别 七两多的银子! 对于这个连饭都快吃不上的家来说,这简直是一笔不敢想象的巨款! 周雍也撑着身子坐了起来,脸上满是震惊和不敢置信。 周青川看着父母的反应,心中早有准备,他按照预先想好的说辞。 平静地说道:“这是我在王府里挣的。” “王员外见我把小少爷教得好,小少爷念书长进很快,员外一高兴,就赏了我五两银子。” “剩下的是我这几个月的月钱。” 这个解释合情合理,毕竟王员外家大业大,赏下几两银子,对他们来说不算什么。 王氏和周雍对视一眼,眼中的震惊慢慢变成了狂喜和激动。 “老天开眼,老天开眼啊!” 王氏双手合十,激动得语无伦次,眼泪又一次流了下来。 但这一次,是喜悦的泪水。 周雍看着那堆银子,又看看自己懂事得让人心疼的儿子。 眼中的死灰,终于被点燃了一丝微弱的火苗。那是希望的火苗。 周青川没有让他们沉浸在喜悦中太久,他将银子重新包好,塞到母亲王氏的手里。 神情严肃地说道:“娘,这钱你收好。” “等过两天,你再带爹去镇上最好的药铺,找最好的郎中看看。” 他的目光落在父亲那条已经明显萎缩的腿上,眼神坚定,一字一顿。 “这腿还得治!” 一句话,让刚刚燃起希望的周雍,眼神又黯淡了下去。 他苦笑着摇了摇头:“川儿,别费钱了,爹这条腿已经废了。” “我不信!” 周青川断然打断了他的话,那双清亮的眸子里,闪烁着不容置疑的坚决。 “张郎中只是村里的郎中,镇上的郎中肯定更高明!” “我们有钱了,一定要去试试!” “只要有一分希望,我们就不能放弃!” 看着儿子那双执拗而坚定的眼睛,周雍想说的话,全都堵在了喉咙里。 他知道儿子不是不懂,他只是想给自己一个活下去的念想。 最终他重重地点了点头,眼眶泛红:“好,爹听你的。” 那一天,是这个家几个月以来,最安静,也最温馨的一天。 午后的阳光,透过破烂的窗纸,在地上投下斑驳的光影。 周青川没有闲着,他像个小大人一样,在家里忙碌起来。 他找来扫帚,将屋里屋外积攒的灰尘和蛛网,仔仔细细地清扫了一遍。 他又找来几块木板和钉子,将那张缺了一条腿,摇摇欲坠的桌子,敲敲打打地修补好。 甚至还爬上房顶,用湿泥和茅草,将漏雨的地方堵了个严严实实。 他干得很认真,很专注,仿佛要把这个破败的家,所有的伤痕都一一抚平。 王氏就在一旁,默默地看着。 她想去帮忙,却被儿子笑着推开。 周雍则靠在炕上,目光一瞬不瞬地追随着儿子那小小的身影。 看着他踮着脚,努力去够高处的蛛网;看着他抡起比他胳膊还粗的锤子笨拙却有力地敲打着钉子。 看着他满头大汗,脸上沾了灰,却依旧笑得灿烂。 周雍和王氏的心里,像是打翻了五味瓶,又酸又涩,又甜又暖。 他们为儿子的懂事和能干而欢喜。 更为他那本该无忧无虑,却被生活逼得过早成熟的童年,而感到一阵阵揪心的疼。 这个家,虽然依旧贫穷,虽然依旧满目疮痍。 但从今天起,一切,都将不一样了。 三天的假期,如白驹过隙,转瞬即逝。 这三天,是周家这间破败的土坯房里,近几个月来最像家的三天。 屋子被打扫得干干净净,虽然依旧简陋,却没了那股令人窒息的绝望气息。 王氏的脸上有了血色,不再是那副行尸走肉般的枯槁模样。 她将那七两多的银子,用布一层层包好贴身藏着,仿佛揣着的是这个家全部的未来。 而周雍依旧沉默,但那双死寂的眼睛里,终于有了一丝光。 他会看着儿子忙碌的身影,一看就是半天,眼神里翻涌着外人看不懂的愧疚、心疼与欣慰。 离别的清晨,天色、微明,村庄还笼罩在一片薄薄的晨雾之中。 周青川已经收拾好了他那个小小的包袱,里面只有两件换洗的旧衣服。 王氏为他煮了两个鸡蛋,用粗糙的手剥好,硬是塞到他手里。 眼圈红得像要滴出血来。 “川儿,在府里别亏着自己,要吃饱。” 千言万语,最后只汇成这一句最朴素的叮嘱。 周青川点点头,将温热的鸡蛋揣进怀里。 他走到炕边,看着半靠着的父亲。 周雍一夜没睡好,眼下泛着青黑,他看着儿子,嘴唇动了动。 那句“在外要听话,别再惹事”的叮嘱,却怎么也说不出口。 他有什么资格再用那套老实本分的道理去束缚儿子? 若不是儿子那番惊天动地的大不孝,这个家此刻早已沉入万劫不复的深渊。 最终周雍只是伸出那只粗糙的大手,在儿子的头顶上,轻轻地郑重地摸了摸。 “去吧。” 他沙哑着嗓子。 “爹等你回来。” 周青川的心猛地一颤,他用力地点了点头。 再不敢多看父母一眼,转身毅然决然地走出了那扇破旧的木门。 他怕再多待一刻,那份伪装出来的坚强,就会彻底崩塌。 门外周二狗的牛车已经等在了那里。 晨雾沾湿了他的眉毛,那张憨厚的脸上,满是感慨。 牛车吱呀作响,缓缓驶出村口。 周青川坐在车板上,回头望去,父母的身影在晨雾中越来越小。 最后化作两个模糊的黑点,但他知道,他们的目光一定还追随着自己。 他收回视线,小小的拳头在袖中悄然握紧。 爹娘等我。 等我有了足够的力量,定要将你们接出这片苦海,让你们过上真正的好日子。 牛车慢悠悠地走在乡间的小路上,车轮碾过泥土,发出单调而有节奏的声响。 周二狗赶着牛,沉默了半晌,终是忍不住。 回头看了一眼身边这个安静得不像话的七岁娃娃。 “青川呐。” 他咂了咂嘴,像是有满肚子的话不知从何说起。 “你说这人跟人,咋就差这么多呢?” “你爹,周雍哥,那是我从小看到大的,全村都找不出比他更老实、更能干的汉子。” “对老的孝顺,对小的爱护,没得说!” “可到头来,落得这么个下场。” “可你那小叔,啧啧。” 周二狗摇了摇头,脸上满是鄙夷和不解。 “都是一个娘胎里爬出来的,咋心就能黑成那样呢?” “为了几两银子,连亲哥的命都不管。” “那可是读书人啊,圣贤书都读到狗肚子里去了!” 第四十三章 近在咫尺的希望 周二狗的愤慨,代表了全村人最朴素的是非观。 周青川没有回答,也无法回答。 他只是静静地看着前方被晨雾笼罩的道路,那双清亮的眸子里,倒映着一片迷蒙的白。 是啊为什么? 他从未想过,在这样一个贫瘠的村庄,为了区区几两银子,人性的恶,竟也能被展现得如此淋漓尽致。 周乾的恶,不是不懂,而是太懂。 他太懂得如何利用父亲的偏心,如何利用兄长的愚孝。 去榨干这个家最后一滴血,来铺就他那条虚伪的青云路。 这样的血脉,这样的亲情,比毒药更伤人。 他沉默着,周二狗也识趣地不再多言。 只是时不时发出一声叹息,挥动鞭子,催促着老牛快些走。 一路无话。 当牛车抵达清河镇时,天已大亮。 镇上人来人往,叫卖声吆喝声不绝于耳,充满了鲜活的人间烟火气。 周青川从车上跳下来,对周二狗认真地道了声谢。 便背着他的小包袱,熟门熟路地朝着王员外府邸的方向走去。 那座朱漆大门,盘龙卧虎的石狮,高高的院墙,将两个截然不同的世界,清晰地分割开来。 墙外是他的根,是他血脉相连的父母,是贫穷、挣扎与刚刚燃起的微弱希望。 墙内是他赖以生存的依仗,是他卧薪尝胆的舞台,是富贵安逸与深不可测的规则。 他深吸一口气,将心中所有的情绪都压了下去。 脸上重新恢复了那份属于伴读周青川的、超越年龄的沉稳与平静。 守门的家丁见是他,早已没了当初的轻视,反而客气地笑着打了声招呼。 周青川才刚踏进二门,一道身影就跟小炮弹似的冲了过来。 “青川,你可算回来了!” 王辩一把拽住他的胳膊,那张养得白白胖胖的小脸上,写满了焦急和委屈。 “你都走了三天了!” “我一个人在府里,快无聊死了!” “功课也没人给我讲,游戏也没人陪我玩!” 看着这个满眼依赖的小少爷,周青川心中一暖,紧绷了几天的神经,也终于松弛下来。 “少爷,我回来了。” 他笑着说道。 “走走走,快去后院!” 王辩不由分说,拉着他就往后院跑。 “我前儿得了个新巧的九连环,怎么都解不开,你快来帮我看看!” 周青川被他拽着,穿过抄手游廊,一路向后院走去。 然而今日的后院,却透着一股不同寻常的古怪。 平日里下人们嬉笑打闹的后花园,此刻竟是静悄悄的。 尤其是靠近老太太居住的院落附近,更是连半点声响都没有。 王辩拉着周青川,正要往平日里玩耍的西边小跨院去。 却在路过府里那座小小的佛堂时,被周青川拉住了脚步。 只见那座平日里只有初一十五才会开门,由一两个老婆子看守的佛堂,此刻竟大门紧闭。 门口还站着两个面生的年轻丫鬟,双手交叠在身前,神情肃穆,眼神警惕地看着四周,一副生人勿近的模样。 更奇怪的是,明明隔着一段距离,周青川却闻到了一股若有若无的香气。 那不是佛堂里常年点燃的檀香,而是一种药香。 但这药香,与他家中那股浓重苦涩的味道截然不同。 这股香气清冽而甘醇,带着一丝草木的芬芳。 只是轻轻一嗅,便让人感觉心脾一清,精神都为之一振。 周青川的心,没来由地一跳。 他不由自主地停下脚步,好奇地朝佛堂那边望去。 “看什么呢?” 王辩顺着他的目光看了一眼,撇了撇嘴,小声嘀咕道。 “别看了,那里不让靠近。” “哦?” 周青川不动声色地问道。 “佛堂里是有什么贵客吗?” “什么贵客呀!” 王辩一脸不以为然,拉着他的袖子,压低了声音。 神神秘秘地说道:“是我一个姐姐从家里回来省亲了,就住在佛堂后面的静心阁里。” 姐姐? 周青川一愣,他来王府几个月,只知道王辩是王员外唯一的儿子,从未听说他还有个姐姐。 似乎是看出了他的疑惑,王辩小大人似的叹了口气 解释道:“不是我亲姐姐啦,是我二叔家的姐姐。” 说着他便竹筒倒豆子一般,将家里的情况说了个一清二楚。 原来王家老太太一共生了三个儿子。 老大便是王员外王安柳,精明能干,继承了家里的主要产业,将生意打理得蒸蒸日上,是整个王家的顶梁柱。 老三,名叫王安青,资质平庸,便留在了乡下祖宅,负责打理祖上留下来的几百亩田产和祭田,也算安稳富足。 而最特别的,是老二王安定。 据说这位王二老爷,年轻时也是个读书的种子,天资聪颖,颇有才名。 可不知为何,后来却弃文从医,一头扎进了岐黄之术里。 家里人起初还极力反对,但王安定性子执拗,谁也劝不住。 没想到他竟真的在这条路上闯出了名堂。 如今这位王二老爷,正在青州府城里开着一家颇有名气的医馆。 名为回春堂,医术高明,在整个青州府都备受推崇。 “我这个姐姐,就是我二叔的女儿,叫王翠翠。” 王辩撇着嘴,语气里带着几分孩童特有的不屑和一丝不易察异的羡慕。 “她也跟着我二叔学医,我奶奶说,她的医术可厉害了,比好多老大夫都强呢!” 他几乎是下意识地抓住了王辩的胳膊,力道之大,让小少爷都哎哟了一声。 “少爷。” 周青川的声音里带着一丝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急切。 “这位姐姐,她从青州府城回来,要住多久?” “谁知道呢。” 王辩揉了揉被抓疼的胳膊,满不在乎地摇了摇头。 “以前她也回来过,都是住个十天半个月的,给我奶奶请请平安脉,陪着说说话就走了。” 十天半个月,周青川的心一下子提到了嗓子眼。 时间太紧了。 他不可能在这短短的时间里,就找到一个万无一失的办法。 去接触这位高高在上的王家小姐,更别提求她去为一个素不相识的佃农之子看腿了。 然而王辩接下来的话,却又让他的心猛地一松。 “不过啊。” 王辩压低了声音,脸上露出几分不符合他年龄的八卦神情。 “我听我娘跟奶娘说,这次姐姐回来,可能要长留一段时间了。” “为什么?” 周青川追问道,心脏砰砰直跳。 “说是爷爷还在世的时候,给我这个姐姐许过一门娃娃亲。” “对方也是镇上的大户人家,好像就是这几天,男方要上门来议亲了。” “要是谈得好,说不定就不回青州府了。” 王辩说到这里,似乎觉得这些大人的事情实在无趣。 不耐烦地摆了摆手:“哎呀,问这些干什么!” “走走走,咱们先去玩!” “我的九连环还等着你呢!” 他拉着周青川,不由分说地就朝西边的小跨院跑去。 周青川被他拽着,脚步踉跄地跟着,脸上顺从地点了点头。 可他的内心早已掀起了滔天巨浪。 长留一段时间! 议亲! 这简直是上天赐予他的绝佳机会! 一个医术高明的女郎中,就在这座府邸里,就在离他咫尺之遥的地方。 这对他而言,不啻于一个在黑暗的深渊中苦苦挣扎的人,突然看到头顶降下了一根救命的绳索! 他必须抓住! 不惜一切代价,也要抓住! 可是该怎么做呢? 他一个身份卑微的伴读,如何才能接触到那位连府里下人都不敢靠近的二房小姐? 直接去求? 不可能。 他连那位小姐的面都见不到,就会被门口那两个警惕的丫鬟给轰出来。 通过王员外和王夫人? 更不可能。 他们凭什么为了一个下人的父亲,去麻烦远道而来省亲的侄女? 这不合情理,更不合规矩。 唯一的突破口,似乎只有身边这个天真烂漫的小少爷。 可他又该如何开口? 若是说得太直接,会不会显得自己目的性太强,引起王辩乃至整个王家的警惕? 自己好不容易才在王府站稳脚跟,这份沉稳懂事的伪装,绝不能轻易被撕破。 周青川的脑子里,无数个念头在疯狂地盘算推演,一个个方案被提出,又被他自己迅速否决。 他的心一半是火焰,是找到救治父亲希望的灼热。 一半是寒冰,是认清现实身份差距的冷静。 “青川,你怎么了?快看啊!” 第四十四章 继续等待 王辩的声音将他从纷乱的思绪中拉了回来。 小少爷正献宝似的,将一个用紫檀木制成的结构精巧复杂的九连环递到他面前。 “你看,就是这个,我爹花大价钱给我买的,说是能锻炼脑子。” “我解了整整两天,头都大了还是解不开!” 周青川接过那沉甸甸的九连环,冰凉的木质触感让他纷乱的心绪稍稍平复了一些。 若是往日,以他的心智,解开这种古代的益智玩具,不过是片刻之事。 可今天他握着那九个互相纠缠的圆环,脑子里却全是父亲那条萎缩的腿,和佛堂里飘出的那股清冽药香。 一个时辰过去了。 往日里总能给王辩带来惊喜,三下五除二就解开各种难题的周青川。 今日却对着那小小的九连环,眉头紧锁毫无进展。 他不是解不开,而是根本没有把心思放在上面。 他的手指机械地拨动着圆环,发出一阵阵清脆的碰撞声。 但他的思绪,却早已飘远。 王辩起初还兴致勃勃地在一旁看着,嘴里不停地催促着。 可见周青川迟迟没有进展,脸上的表情也从期待,慢慢变成了疑惑。 他终于察觉到了不对劲。 今天的周青川,很奇怪。 虽然他还是那副平静沉稳的样子,但那双总是清亮有神的眼睛,此刻却像是蒙上了一层雾。 空洞而没有焦距。 整个人都透着一股心不在焉的疏离。 “青川。” 王辩忽然不吵不闹了,他凑了过来。 那张白白胖胖的小脸上,第一次露出了几分认真的神色。 “你是不是有心事啊?” 周青川浑身一震,猛地回过神来,他有些惊愕地看着王辩。 王辩眨了眨眼,小大人似的叹了口气。 伸手拿过他手里的九连环,随手丢在了一旁的石桌上。 “你从昨天回来,就一直不对劲。” 他掰着手指头数着。 “我跟你说话,你好几次都没听见。” “让你帮我解九连环,你一个时辰都没解开。” 他停顿了一下,小心翼翼地看着周青川的脸色。 试探着问道:“是不是你家里出什么事了?” 周青川的心里,涌上一股难以言喻的暖流。 他真的有些惊讶。 他一直以为,王辩只是个被宠坏了的、天真不知世事的富家少爷。 自己于他而言,不过是一个比较聪明、比较会玩的玩伴而已。 却没想到,这个小少爷的心思,竟也有如此细腻的一面。 他竟然能察觉到自己那深藏在平静外表下的焦躁与不安。 看着王辩那双清澈的带着真切关怀的眼睛,周青川紧绷了几天的神经。 在这一刻,竟有了一丝松动。 王辩见他不说话,以为自己猜中了。 顿时挺起了小胸膛,一拍胸脯。 豪气干云地说道:“你别怕!” “你是我王辩的小弟,我就是你的大哥!” “要是你家里真出了什么事,你跟我说,我这个当大哥的肯定帮你!” 那副故作成熟的模样,配上他那奶声奶气的嗓音,显得有些滑稽。 可周青川却笑不出来。 他看着眼前这个努力想要为自己撑腰的小少爷,心中百感交集。 他知道,王辩的帮忙或许只是一句孩子气的承诺,当不得真。 但这份心意,在这冰冷残酷的世道里,却如同一缕微弱的炭火,足以温暖人心。 周青川的脸上,终于露出了这几天来第一个发自真心的微笑。 “多谢少爷关心。”他轻声说道。 他没有立刻将家里的困境和盘托出,他需要更稳妥的方式。 “其实也没什么大事。” 周青川斟酌着词句,半真半假地说道。 “只是我父亲前些日子摔伤了腿,一直没好利索,我心里有些惦记。” “摔伤了腿?” 王辩的眉头立刻皱了起来,追问道。 “严重吗?请郎中看了没有?” “请了村里的郎中看了,也吃了药,但效果不大。” 周青川的语气低沉了下去。 “村里的郎中能有什么用!” 王辩立刻嚷嚷起来,那副急切的样子,仿佛受伤的是他自己的亲人。 他猛地一拍大腿,眼睛发亮地说道:“哎呀,我怎么忘了,我翠翠姐啊,她可是神医!” “我奶奶多年的老、毛病,吃了多少名贵药材都不管用,翠翠姐回来几服药下去,就好了一大半!” 说着他一把抓住周青川的胳膊,激动地说道:“走!” “我带你去找我娘,让我娘去跟翠翠姐说,请她去给你爹看病!” “我跟你说,只要我翠翠姐出手你爹的腿肯定能治好!” 看着王辩那张因为激动而涨红的脸,周青川的心脏狂跳不止。 机会就这么轻而易举地送到了眼前! 他只要点点头,顺水推舟,或许就能实现他苦思冥想都无法达成的目标。 然而就在话将出口的那一刻,周青川却硬生生地将那份渴望压了下去。 不行,还不是时候。 他强迫自己冷静下来,理智告诉他,这件事不能这么草率。 王辩终究是个孩子,想法简单。 他可以一时兴起,但王夫人王员外,乃至那位王翠翠小姐,会怎么想? 一个伴读的父亲摔伤了腿,就要劳动府城回春堂的大小姐亲自出诊? 这传出去,岂不是天大的笑话。 若是被拒绝,不仅会让王辩这个小少爷没面子,更会彻底断绝他最后的希望。 甚至还会让王家人觉得自己不知分寸贪得无厌,从而对他产生恶感。 这个风险,他冒不起。 “少爷,使不得!” 周青川连忙拦住了急着要走的王辩。 “为什么使不得?” 王辩不解地看着他。 “我姐姐医术那么好,让她去看看,不是正好吗?” 周青川的脸上,露出一抹恰到好处的感激与惶恐。 “少爷的心意,青川心领了。” 他对着王辩,深深地鞠了一躬。 “只是我爹不过是乡野村夫,怎敢劳动王小姐金尊玉贵之躯,为他诊治。” “这这于礼不合,若是传出去,会让人说我们王府的闲话,更会让人笑话少爷您不懂事。” 这番话说得有理有据,既捧了王翠翠,又顾及了王辩和王府的脸面。 王辩虽然单纯,但也知道规矩二字的分量,听周青川这么一说,顿时也有些犹豫了。 周青川趁热打铁,继续说道:“而且,我已经跟家里说好了,先带我爹去镇上最好的药铺看看。” “镇上的郎中,总比村里的要高明些,或许就能治好了呢?” 他抬起头,看着王辩,眼神诚恳而坚定:“少爷,您能有这份心,青川已经感激不尽了。” “您能好好读书,让员外和夫人高兴,就是对青川最大的帮助了。” 王辩被他这番话说得一愣一愣的,最后抓了抓后脑勺,觉得好像是这么个道理。 “那好吧。” 他有些不甘心地说道。 “那你爹要是去镇上看了还不好,你一定要告诉我!” “到时候,我再去求我娘!” “嗯。” 周青川重重地点了点头。 看着小少爷重新将注意力转移到玩乐上,周青川垂在身侧的手,却在袖中死死地攥成了拳头。 指甲深深地陷入掌心,带来一阵刺痛,却让他那颗因为希望而躁动的心,重新恢复了冰冷的平静。 去镇上看? 他比谁都清楚,父亲的腿,错过了最佳的治疗时机。 筋脉已经萎缩,镇上那些普通的郎中,大概率也是束手无策。 他之所以这么说,不过是缓兵之计。 他需要时间,需要一个更稳妥、更顺理成章的机会。 他绝不能把所有的希望,都寄托在一个孩子的一时兴起上。 他要等。 等到镇上的郎中、宣判了死刑,等到他所有的路都被堵死。 到那时他再通过王辩,去求那最后的一线生机。 到那时他的请求,才不是一个下人的贪心不足,而是一个孝子走投无路下的最后哀嚎。 就算是豁出去这张脸,就算是跪下来磕头哀求,他也一定要请到那位王小姐出手! 第四十五章 机会! 时间又过去了两天。 这两日,他终于见到了那位传说中的王家二小姐,王翠翠。 那是一个午后,王辩闹着要去花园里扑蝶,周青川陪着他。 隔着一丛盛放的秋菊,他第一次看清了那个女子的模样。 她大约十六七岁的年纪,穿着一身素雅的湖蓝色长裙,没有佩戴任何多余的首饰。 只在乌黑的发髻上斜插了一根碧玉簪子,衬得她肌肤胜雪眉目如画。 她很美,是一种清冷如月的美,只是那双本该流光溢彩的杏眼里,却盛满了化不开的愁绪。 她独自一人坐在石凳上,手中拿着一卷医书,目光却空洞地落在远处的假山上。 一阵风过,几片落叶飘零在她脚边,更添了几分萧索与孤寂。 她身旁站着一个年纪更小些的丫鬟,正百无聊赖地踢着脚边的石子。 这副愁云满面的模样,与想象中那个来自府城医术高明的神医形象,截然不同。 她看起来,更像是一个被囚禁在金丝笼中的鸟儿。 纵有千般才华,也飞不出眼前的方寸天地。 “青川快来,这里有只好大的蝴蝶!” 王辩的叫喊声打断了他的思绪。 周青川收回目光,应了一声,脸上重新挂上了温和的笑容。 接下来的日子,他发现这位王小姐的活动范围,基本就在后花园和佛堂那一带。 距离王辩念书的东跨院并不算远。 她似乎极不喜与人交谈,总是独来独往,连带着她身边的那个小丫鬟,也显得格外安静。 偶尔当书房里静下来的时候,周青川甚至能隐约听到从花园方向传来的一两声若有若无的叹息。 一个念头,如同黑暗中划过的一道闪电,骤然照亮了他混沌的脑海。 也许这是一个机会。 一个比直接通过王辩去求情,要稳妥百倍的机会。 从那天起,书房里的故事声,悄然发生了变化。 周青川依旧在给王辩讲着那些天马行空的故事,这是他拉近与这位小少爷关系的最佳方式。 只是他讲故事的音量,总会在不经意间,稍稍提高一些。 那声音清朗悦耳,穿透力极强,足以越过窗棂,飘进不远处的后花园里。 而现在,故事已经讲到了至尊骨! “哇,这些人怎么这么坏,连自己家的亲人都要害!” 王辩听得义愤填膺,小脸涨得通红,攥着拳头嚷嚷道。 周青川笑了笑,声音却依旧清晰地传了出去:“是啊,人心之恶,有时比那大荒中的洪荒猛兽,更加可怕。” 果然,他的鱼饵,有了动静。 一连三天,每到讲故事的时候,周青川都能用眼角的余光瞥见一道小小的身影,在东跨院的月亮门外探头探脑。 正是王翠翠身边那个小丫鬟。 那丫鬟名叫青儿,不过十三四岁的年纪,正是活泼好动的年龄。 整日陪着自家小姐枯坐,想必早已烦闷不堪。 这书房里传出的新奇故事,对她而言,无异于天籁之音。 第四天下午时,那道身影终于按捺不住,悄悄地溜了进来。 青儿蹑手蹑脚地躲在书架后面,只露出一双乌溜溜的大眼睛,充满了好奇与渴望。 王辩正听到关键处,根本没发现多了一个人。 周青川却像是背后长了眼睛,他故意在这里停顿下来,端起茶杯喝了口水,吊足了胃口。 “哎呀,你快讲啊!” 王辩急得抓耳挠腮。 周青川放下茶杯,却不急着往下说,反而转头看向书架的方向。 故作惊讶地咦了一声:“你是谁?怎么躲在那里?” 青儿被吓了一跳,一张小脸瞬间涨得通红,从书架后走出来,局促不安地绞着衣角。 结结巴巴地说道:“我叫青儿,是二小姐院里的。” “哦,原来是姐姐。” 周青川立刻露出一个孩童般纯真无害的笑容,从椅子上跳下来,走到她面前,仰着头好奇地问。 “姐姐是来找我们少爷玩的吗?” 他这副人畜无害的模样,瞬间让青儿放松了警惕。 她连连摆手,脸更红了:“不是的,我就是路过,听到你在讲故事,觉得很好听。” “是吗?” 周青川的眼睛亮晶晶的。 “你也喜欢听故事啊?我还会讲好多好多呢!” 一旁的王辩也反应过来,他认得这是翠翠姐身边的丫鬟。 立刻得意地挺起小胸膛,炫耀道:“那是,青川讲的故事,是全天下最好听的!” 青儿看着眼前这两个半大的孩子,一个天真骄傲,一个聪慧乖巧,心里的紧张彻底消散了。 她鼓起勇气,小声问道:“你刚刚讲的那个,是真的吗?真的有人被挖了骨头还能活下来,还能报仇吗?” 她的声音里,带着一丝连她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期盼。 “当然是真的!” 他用一种不容置疑的语气说道。 “世事无绝对,只要心存希望,不肯认命,就总有逆天改命的机会!” 他看着青儿,话锋一转,用一种关切的语气问道: “青儿姐姐,我这几天,好几次看到你家小姐一个人坐在花园里发呆,她是不是有什么不开心的事情啊?” 这个问题问得极为自然,像是一个孩子最单纯的好奇。 青儿的眼神却瞬间黯淡了下去,她下意识地回头看了一眼花园的方向,叹了口气。 “你家小姐看起来那么好看,又会医术,那么厉害怎么还会不开心呢?” 周青川继续追问,像个好奇宝宝。 或许是周青川的孩童身份让她卸下了心防,又或许是这几日的压抑实在需要一个宣泄的出口。 青儿咬了咬嘴唇,终于忍不住,压低了声音。 “你们不知道,我们小姐心里苦着呢!” “老太爷还在世的时候,给她订了一门娃娃亲,对方是镇上孙家的少爷。” “前些日子孙家派人来提了,说是要商议婚期了。” “那不是好事吗?要嫁人了应该高兴才对啊。” 王辩在一旁傻乎乎地插嘴。 “好事?好什么呀!” 青儿撇了撇嘴,脸上满是鄙夷和愤慨。 “你们是不知道,那个孙家少爷是个什么货色!” 她凑近了一些,声音压得更低,几乎成了耳语。 “那家伙就是个游手好闲的纨绔子弟!” “斗鸡走狗,眠花宿柳,什么不学好,就学什么!” “仗着家里有几个臭钱,在镇上横行霸道,名声早就臭了!” “而且啊。” 青儿的语气里充满了不屑。 “他自己没什么学问,偏偏还染上了一身酸儒的臭毛病,整日里总说什么女子无才便是德。” “说我们小姐一个女儿家,抛头露面地学医行医是有辱门风!” “我们小姐是什么样的人啊?” “多少人求着她看病都求不到!怎么能嫁给那样的混账东西!” 青儿越说越气,眼圈都红了。 “可这是老太爷定下的亲事,老太太又最重规矩,我们小姐性子又软,只会自己生闷气,这可怎么办啊。” 王辩听得目瞪口呆,呐呐地说道:“那就退婚啊!” “哪有那么容易!” 青儿急道。 “孙家在镇上也是有头有脸的人家,这要是王家主动退婚,岂不是打了孙家的脸?两家非得结仇不可!” “而且我听说,孙家最近好像搭上了县里的一位贵人,我们员外在生意上,似乎还有求于他们。” 原来如此。 周青川心中最后一丝疑虑也解开了。 这已经不是一桩简单的婚事,它牵扯到了家族的脸面、长辈的遗命,甚至还有生意上的利益往来。 难怪王翠翠只能独自垂泪,难怪王员外夫妇也束手无策。 这是一个死局。 对于王翠翠来说,是一个几乎无法挣脱的死局。 但对于周青川来说,这死局之中,却藏着他唯一的生机! 第四十六章 你也配? 青儿一番话,如同在平静的湖面投下了一块巨石,激起的涟漪久久不散。 书房里的空气,瞬间变得凝滞而沉重。 周青川没有说话。 他只是静静地站在那里,垂着眼帘,长长的睫毛在眼下投下一片浅浅的阴影,遮住了那双深不见底的眸子里所有的情绪。 死局。 一个牵扯着祖辈遗命、家族颜面、商业利益的死局。 对于王翠翠而言,这几乎是一张无法挣脱的天罗地网。 可对于他周青川来说,这死局的每一个结点,每一处看似牢不可破的束缚,都恰恰是他可以利用的杠杆。 孙家的不堪,是他的刀。 王家的顾虑,是他的盾。 而王翠翠的绝望,则是他切入这一切的最好契机! 他需要的,不是去硬生生地斩断这桩婚事,而是要用一种最巧妙最不着痕迹的方式。 让这桩婚事,自己从内部彻底腐烂崩塌! 他要让王家,尤其是那位医术高明的王小姐,欠他一个天大的人情。 一个足以让她心甘情愿,甚至主动提出去为一个乡下佃农的儿子诊治断腿的人情! 他的沉默,在旁人看来,或许是孩童的茫然与不知所措。 但一旁的王辩,却已经彻底炸了。 “什么狗屁孙家少爷!简直是癞蛤、蟆想吃天鹅肉!” 小少爷一张白嫩的脸涨得通红,平日里那双总是带着几分天真顽劣的眼睛,此刻却燃着熊熊的怒火。 他噌地一下从椅子上跳下来,攥紧了小拳头,那副模样活像一只被惹怒了的小老虎。 “一个不学无术的混账东西,凭什么娶我翠翠姐!” “不行,我这就去找我爹娘说理去!” “这门亲事必须退,马上就退!” 王辩的侠义心肠在这一刻被彻底点燃,他虽然平日里调皮蛮横,但骨子里却有着最朴素的是非观。 他无法容忍自己那个神仙似的堂姐,要去嫁给一个连他都瞧不上的地痞流氓。 说着他便真的气冲冲地要往外跑。 “哎哟,我的小少爷,使不得啊!” 青儿被他这架势吓得魂飞魄散,连忙一把死死拉住他的胳膊,都快急哭了。 “您可千万别去啊!” 她带着哭腔哀求道。 “您现在去闹,不是帮小姐,是害了小姐啊!” “这门亲事是老太爷定下的,老太太又最重规矩。” “您这样一闹,只会让老太太觉得我们小姐在背后唆使,不懂孝道,到时候小姐的日子只会更难过!” “再说了,孙家也不是好惹的,两家要是撕破了脸,员外和夫人的脸上也不好看啊!” 青儿毕竟年长几岁,虽然心里也愤愤不平,但她更清楚这高门大户里盘根错节的利害关系。 王辩的一时冲动,非但解决不了问题,反而会将王翠翠推向更深的深渊。 “那怎么办?难道就眼睁睁看着翠翠姐跳进火坑吗?” 王辩急得直跺脚,却也知道青儿说的是实话。 一时之间没了主意,只能气得呼哧呼哧地喘着粗气。 周青川抬起眼,静静地看着这一幕。 他走到王辩身边,轻轻拍了拍他的后背。 用一种沉稳得与年龄不符的语气,轻声说道:“少爷别急。” 几个字,却带着一股奇异的安抚力量。 王辩回过头,看到周青川那双清亮而平静的眼睛,不知为何心中那股横冲直撞的怒火,竟也慢慢平息了几分。 “青川,你说怎么办?” 他像是找到了主心骨,下意识地问道。 周青川摇了摇头,脸上露出一抹恰到好处的为难与无措:“我也不知道。” “这是大人们的事情,我们做小孩子的,又能有什么办法呢?” 他顿了顿,看着青儿又道:“青儿姐姐,你快回去吧,别让你家小姐等急了。” “今天的事,我们就当没听过。” 青儿感激地看了他一眼,又对王辩千叮咛万嘱咐。 让他千万不要冲动行事,这才一步三回头地匆匆离去。 书房里,只剩下两个孩子。 王辩泄了气,一屁股坐在地上,闷闷不乐地说道:“真憋屈!” 周青川没有再说话,只是默默地将石桌上那只被王辩丢下的紫檀九连环,重新拿了起来。 这一次,他没有再分心。 冰凉的圆环在他灵巧的手指间穿梭、碰撞,发出一连串清脆悦耳的声响。 不过一盏茶的功夫。 咔哒一声轻响。 那困了王辩整整两天,纠缠复杂的九个圆环,应声而解。 如一条驯服的蛇,静静地躺在了他的掌心。 王辩惊讶地瞪大了眼睛,可周青川却只是淡淡地看了一眼,便将其随手放在了桌上。 仿佛解开的,不是一个精巧的玩具,而是一个早已了然于胸的死局。 次日天刚蒙蒙亮。 整个王员外府,便陷入了一片异样的忙碌之中。 平日里这个时辰还颇为安静的府邸,今日却处处都是人影。 家丁们抬着清水,一遍遍地擦洗着庭院里的青石板路。 丫鬟们则拿着掸子,细细地拂去廊柱与窗棂上的每一丝灰尘。 就连花园里的花匠,都小心翼翼地将几盆开得最盛的秋菊,搬到了正厅的门口。 王员外王安柳亲自站在院子里,挺着他那富态的肚子,双手背在身后。 一脸严肃地指挥着下人们干活,时不时地高声呵斥几句。 整个府邸都弥漫着一股紧张而又刻意的郑重。 周青川站在东跨院的屋檐下,冷眼旁观着这一切。 他知道,该来的要来了。 巳时刚过,府门外便传来了一阵喧哗。 周青川跟着闻声而出的王辩,悄悄地躲在通往正厅的抄手游廊拐角处向外望去。 只见王员外满脸堆笑,正热情地将两位客人迎进门。 为首的是一个身材臃肿的胖员外,约莫五十岁上下。 穿着一身崭新的绛紫色绸缎长袍,腰间系着一根镶金玉带。 十根手指上戴了七八个翡翠玛瑙戒指,走起路来浑身的肥肉都在颤抖。 那副打扮极尽奢华,却透着一股子怎么也掩盖不住的土气,仿佛生怕别人不知道他有钱。 想必这位就是孙家的当家,孙员外了。 而在孙员外身后,亦步亦趋地跟着一个二十岁上下的年轻人。 那人身形瘦削,面色带着几分酒色过度的苍白,眼下两团浓重的青黑。 穿了一件松松垮垮的月白色儒衫,手里还摇着一把画着山水的折扇。 只是那身儒雅的装扮,却丝毫无法掩盖他本人的气质。 他走路的步子是虚浮的,脚下像是踩着棉花。 一双贼眉鼠眼滴溜溜地乱转,毫不避讳地打量着王家的宅院,眼神里充满了贪婪与算计。 这应该就是那位孙家少爷了。 周青川的目光,如同一把冰冷的刀子,在那孙公子身上一寸寸地刮过。 就在这时,似是听到了前厅的动静。 王翠翠在青儿的搀扶下,从后院缓缓走了出来。 她今日换上了一身杏色的长裙,显然是精心打扮过。 但那张绝美的脸上,却依旧没有半分血色,愁云惨淡宛如一朵即将凋零的白菊。 那孙公子的目光,在看到王翠翠的一瞬间,骤然亮了! 那是一种毫不掩饰的、赤裸裸的淫邪与占有欲! 他的双眼像是黏在了王翠翠的身上。 从她清丽的脸庞,到她纤细的腰肢,再到她素雅的裙摆。 一寸寸地扫过,嘴角甚至咧开一个猥琐的笑容,口水都快流下来了。 那眼神不像是在看一个未来的妻子,而像是在打量一件即将到手的可以肆意把玩的货物! 王翠翠被他那肮脏的目光看得浑身一僵,脸色愈发苍白,下意识地便想转身躲开。 站在周青川身边的王辩,亲眼目睹了这一幕。 他那张原本就因为憋着气而鼓鼓的脸,瞬间涨成了猪肝色。 一股无法遏制的怒火,如同火山爆发般,从他小小的胸膛里喷涌而出! 在所有人都还沉浸在虚伪的寒暄客套中时。 一道愤怒的童音,如同一道惊雷,骤然炸响在庭院之中! 王辩猛地从抄手游廊后冲了出来,像一头愤怒的小豹子。 直接冲到了那孙公子的面前,伸出手指着他的鼻子。 “就是你要娶我堂姐?” 小少爷仰着头,用尽全身的力气,发出了最响亮的质问。 那双清澈的眼睛里,满是鄙夷与不屑。 “你也配?” 第四十七章 三条计谋 王辩这石破天惊的一声怒吼,像是一柄无形的重锤,狠狠砸在庭院中每一个人心上。 原本还充斥着虚伪客套与奉承的空气,在这一瞬间,彻底凝固了。 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了那个挺着小胸膛,满脸怒容的孩童身上。 王员外王安柳脸上的笑容僵住了,额头上瞬间沁出一层细密的冷汗。 他惊愕地看着自己的儿子,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王翠翠那张本就苍白如纸的脸,更是瞬间血色尽褪。 她下意识地伸出手,想要拉住王辩,可指尖却在半空中无力地颤抖着。 而那孙家父子,脸上的表情则更是精彩纷呈。 孙员外那张堆满了肥肉的脸,先是由错愕转为阴沉,最后变成了一片铁青。 他眯起那双被肥肉挤得只剩一条缝的眼睛,射出两道阴冷的寒光。 而被王辩指着鼻子痛斥的孙公子,那张酒色过度的脸上。 先是闪过一丝被戳穿的恼怒,随即被一种极致的羞辱感所取代。 “你!” 他那把故作风雅的折扇啪地一声合上,指着王辩,声音尖利得像是被踩了尾巴的猫。 “哪来的野孩子,懂不懂规矩,你爹娘是怎么教你的!” 他是什么身份? 孙家的独子,在清河镇上向来是横着走的主儿。 今天上门来提亲,本就是给了这王家天大的面子,居然被一个乳臭未干的小屁孩当众指着鼻子羞辱! 这口气,他如何能咽得下! 孙员外更是冷哼一声,连那虚伪的笑容都懒得维持了。 他转头看向一旁已经快要站不稳的王安柳,皮笑肉不笑地说道:“王员外,这就是你们王家的待客之道?令郎还真是家教森严啊!” 家教森严四个字,被他咬得极重,充满了毫不掩饰的讥讽与轻蔑。 孙家本就因为搭上了县里的关系,生意越做越大,渐渐不把王家放在眼里。 若不是为了王翠翠的美貌,和这桩老辈定下的婚事能给孙家添一个信守承诺的好名声,他根本懒得来这一趟。 如今被这般折辱,他心中的那点优越感和不耐烦,彻底爆发了出来。 “孙兄息怒!” 王安柳吓得魂都快飞了,连忙上前一步,对着孙员外连连作揖。 脸上的肥肉都在哆嗦。 “小儿无知,冲撞了贤侄,都是我的错,是我管教不严!” 他心里把王辩骂了个狗血淋头,却又不敢当着外人的面发作。 这桩婚事牵扯甚广,若是黄了不仅得罪了孙家,自己在生意上的谋划也要泡汤。 他猛地一回头,对着王辩厉声喝道:“混账东西,还不快给孙公子道歉!” “我不!” 王辩脖子一梗,倔强地仰着头,小脸涨得通红。 “他就是个坏蛋,我翠翠姐才不会嫁给他!” “你!” 王安柳气得眼前发黑,差点一口气没上来。 “王员外!” 孙员外的声音愈发冰冷。 “看来令郎对我孙家,意见很大啊,既然如此,这门亲事我看……” “别!” 王安柳一听这话,吓得三魂去了七魄,连忙打断他。 他知道不能再让这混小子留在这里了。 “来人啊!” 他冲着院外的家丁大吼。 “把少爷和小姐都给我带到后院去,没有我的命令不许他们出来!” “爹!”王辩还想再说什么。 “翠翠,带你弟弟回去!” 王安柳的目光转向王翠翠,语气中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与一丝哀求。 王翠翠的心,在那一刻沉入了谷底。 她看着伯父那张焦急而屈辱的脸,再看看孙家父子那副得意的嘴脸。 便知道今日之事,已无任何转圜的余地。 在这个时代,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便是天。 个人的意愿在家族的利益与脸面面前,渺小得如同一粒尘埃。 她深深地吸了一口气,那股清冽的药香似乎也带上了几分苦涩。 她走到王辩身边,拉起他冰凉的小手,声音轻得像是一缕青烟:“小辩,我们走。” 王辩还想挣扎,可当他看到堂姐那双盛满了绝望与哀伤的眼睛时,所有的怒火仿佛都被一盆冰水浇灭了。 他只能不甘地被拉着,一步三回头地向后院走去。 周青川自始至终都站在抄手游廊的阴影里,像一个最沉默的影子,将这一切尽收眼底。 他看着王辩被拉走,也悄无声息地跟了上去。 后院。 丫鬟们奉上茶点后,便被屏退了下去。 房门一关,隔绝了前院的喧嚣,也隔绝了所有的希望。 王辩再也忍不住,一脚踢在一旁的绣墩上,气呼呼地来回踱步:“气死我了,气死我了!” “爹怎么能这样,那个姓孙的就是个混蛋,他怎么能把翠翠姐你推到火坑里去!” 王翠翠没有说话,只是静静地走到窗边,看着窗外那几株开得正盛的秋菊,眼神空洞而悲凉。 良久她才转过身走到王辩面前,蹲下身子用手帕轻轻擦去他额角的汗珠。 “小辩。” 她的声音很轻,却带着一丝发自内心的暖意。 “今天谢谢你。” 王辩的动作一顿,抬起头看着堂姐那双美丽的眼睛,委屈地说道: “可是我什么都没能改变。” “不。” 王翠翠摇了摇头,脸上终于露出了一抹极淡极淡的,却无比真诚的微笑。 “你让我知道,这个家里还有人是真心疼我的,这就够了。” 她伸手理了理王辩有些凌乱的衣领,眼中带着几分好奇:“我只是有些奇怪,你平日里虽然调皮,却最是怕伯父和祖母。” “今天怎么会有这么大的胆子,敢当着那么多人的面。” 听到这话,王辩顿时忘了生气,嘿嘿一笑,小脸上写满了骄傲与得意。 他一挺胸膛,神秘兮兮地说道:“这可不是我的功劳!” 他一把将一直安静地站在角落里的周青川拉了出来,献宝似的推到王翠翠面前。 “是青川!” “青川告诉我的,他说遇到不平事,若是连站出来说一句公道话的勇气都没有,那读再多的圣贤书也是枉然!” 王翠翠的目光,这才真正落在了这个一直被她忽略的孩童身上。 周青川。 她堂弟的伴读。 一个从乡下佃农家里出来的,七岁的孩子。 穿着一身洗得有些发白的青布短衫,身形瘦小,面容清秀。 只是那双眼睛,黑得有些过分,沉静得也有些过分,完全不像一个七岁孩童该有的模样。 一个七岁的书童,懂得什么叫不平事,什么叫圣贤书? 王翠翠心中充满了疑惑,只当是这孩子不知从哪里听来了几句大人的话学给王辩听,却被自己这天真的弟弟奉为了至理名言。 她心中虽有疑虑,但性子里的温婉善良,让她并没有表现出任何轻视。 她只是对着周青川,露出了一个温和的笑容,权当是爱屋及乌的感谢。 就在这片刻的沉默中,那个一直安静如背景的孩童,却突然抬起了头。 他的目光直直地看向王翠翠,那双深邃的眸子里没有孩童的怯懦,只有一种令人心惊的笃定与平静。 “小姐,或许我能帮你解除这门婚事。” 一句话,让整个房间的空气都仿佛凝滞了。 王辩惊讶地张大了嘴巴,不敢置信地看着自己的小伙伴。 而王翠翠脸上的温和笑容,也彻底僵住了。 她怔怔地看着眼前的周青川,一时间竟不知该作何反应。 一个七岁的孩子,一个身份卑微的伴读。 说能解决连她都束手无策,牵扯到两家颜面利益的死局? 这这简直是天方夜谭。 王翠翠的第一反应,便是荒谬。 她只当是小孩子不知天高地厚,在说大话逞能。 可不知为何,看着那双不像孩童的沉静如古井的眼睛。 她心底最深处那片早已枯寂的死灰之下,竟像是被投入了一粒微不可见的火星。 她知道这很可笑很愚蠢。 但深陷绝境的人,哪怕是一根稻草,也会忍不住想要抓住。 她压下心头的荒诞感,性子里的善良让她不愿去戳破一个孩子的英雄梦。 她顺着他的话,用一种近、乎哄劝的温和的语气,轻声问道: “是吗?那你打算怎么做呢?” 周青川看着她,看着她眼中那抹强作镇定下的怀疑与深藏的绝望。 他嘴唇微微上扬,勾起一个与年龄极不相称的,智珠在握的笑容。 “很简单。” “只需要三条计谋。” 第四十八章 二字诀 周青川的声音不大,却像是一颗投入深潭的石子,在死寂的房间里激起了层层叠叠的涟漪。 王辩惊讶地张大了嘴巴,他看看自己这个瘦小的伙伴。 又看看自己那愁云惨淡的堂姐,一双眼睛里写满了茫然与困惑。 青川在说什么? 三条计谋? 解除婚事? 这怎么可能? 而王翠翠脸上的温和笑容,则彻底僵住了。 她怔怔地看着眼前的周青川。 那张清秀稚嫩的脸上,挂着一种与年龄极不相称的智珠在握的笑容。 他的眼神平静深邃,像是一口千年古井,倒映不出半分孩童该有的天真或怯懦,只有一种令人心惊的笃定。 荒谬。 这是王翠翠脑海中闪过的第一个念头。 一个七岁的孩子,一个身份卑微的伴读,说能解决连她都束手无策,牵扯到两家颜面利益的死局? 这简直是天方夜谭。 她只当是小孩子不知天高地厚,在说大话逞能,想要在她和弟弟面前博取一些关注。 可不知为何,当她的目光触及那双沉静如水的眸子时。 心底最深处那片早已枯寂的死灰之下,竟像是被投入了一粒微不可见的火星。 她知道这很可笑,很愚蠢。 但一个溺水的人,哪怕明知眼前飘来的是一根腐朽的稻草。 也会忍不住拼尽全力,伸出手去抓住它。 她压下心头那股强烈的荒诞感,性子里的善良让她不愿去戳破一个孩子的英雄梦。 她努力维持着脸上的温和,顺着他的话,用一种近、乎哄劝的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的语气。 轻声问道:“是吗?那你打算怎么做呢?” 她以为会听到一些天马行空的属于孩童的幼稚想法。 然而周青川却只是微微一笑,那笑容里带着一丝洞悉人心的了然。 他没有急着回答,而是不紧不慢地走到桌边,为自己倒了一杯已经凉透的茶水,轻轻抿了一口。 这副从容不迫的姿态,让王翠翠心头的那丝荒谬感,竟悄然淡去了几分。 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更为强烈的好奇与期待。 “小姐。” 周青川放下茶杯,目光清亮地看着她。 “您现在是不是觉得,今日孙家登门,伯父又已经默许,这门亲事便已成定局,再无转圜的余地?” 王翠翠的嘴唇动了动,最终化作一声几不可闻的叹息,算是默认了。 “不。” 周青川摇了摇头,语气斩钉截铁。 “您错了,在我看来今日之事,非但不是死局反而处处都是生机。” 他伸出一根瘦小的手指,声音清晰而沉稳。 “这第一条计,便是拖!” “拖?” 王翠翠一愣,随即苦笑着摇了摇头,眼中的那点微光瞬间黯淡了下去。 “怎么拖?人家已经登门提亲,我伯父也已经答应了商议婚期。” “难道还能反悔不成,那岂不是更让孙家抓住把柄,说我们王家言而无信?” “小姐莫急。” 周青川的脸上没有丝毫波澜,仿佛一切尽在掌握。 “您只看到了表面,却没有看到这桩亲事背后,于礼法上的巨大漏洞。” 他顿了顿,清朗的声音在安静的房间里回响,每一个字都敲在王翠翠的心上。 “敢问小姐,当初为您与那孙家少爷定下娃娃亲的,可是您与他的祖父?” 王翠翠点了点头:“是先祖父与孙家的老太爷,他们曾是故交。” “那如今,这两位老太爷可还在世?” 王翠翠的眼神黯了黯,轻声道:“都已过世多年了。” “这便是了!” 周青川的声音陡然提高了几分,眼中精光一闪。 “古语有云,父母之命媒妁之言。” “两位老太爷皆已不在人世,那么这桩婚事若要作数,便必须由父母之命来补全!” “今日孙家登门,来的是孙员外,可他的夫人到了吗?” 王翠翠一怔,下意识地回想了一下,摇了摇头:“不曾见到。” “那您呢?” 周青川的目光变得更加锐利。 “您的父亲,王家二老爷可曾到场?您的母亲二夫人,又在何处?” “我爹爹在青州府的药行有要事脱不开身,我娘亲她留在府城照顾我年迈的外祖母。” 王翠翠下意识地回答,话一出口,她整个人如遭雷击瞬间呆立当场! 是啊! 她怎么没想到! 周青川看着她那瞬间亮起的双眸,嘴角的笑意更深了。 他知道,鱼儿已经上钩了。 “王员外虽然是您的伯父,是王家的当家人,可于情于理,他都只是您的伯父,而非生父!” “婚姻大事,岂有亲生父母不到场,只由伯父一手操办的道理?” “这传出去,是孙家不懂礼数,还是王家家规混乱,这于礼不合!” “于礼不合。” 王翠翠喃喃地重复着这四个字,眼前仿佛有层层迷雾被瞬间拨开,露出了一条她从未想过的求生之路! 一直以来,她都被祖辈遗命这四座大山压得喘不过气来。 被伯父的为难和家族的利益捆住了手脚。 却从未想过可以从最根本的礼法二字上,找到反击的突破口! 是啊,这不合规矩! 在这个最重规矩礼法的时代,任何事情一旦被扣上于礼不合的帽子,便会失去其最根本的正当性! 她可以以此为由,名正言顺地提出,必须等自己的亲生父母从青州府赶回,才能再议婚事! 一旁的王辩听得云里雾里,但他看懂了堂姐脸上的神情变化。 他兴奋地一拍大腿:“对啊,我爹凭什么替二叔答应婚事!” “这不合规矩,翠翠姐咱们就这么跟祖母说去!” 然而王翠翠眼中刚刚燃起的光芒,很快又黯淡了几分。 她长长地叹了口气,脸上露出一丝苦涩:“这终究只是权宜之计。” “我爹爹在青州府的生意,最多再有七八日便能了结。” “我们又能拖延多久呢?到头来还不是。” 她的话没有说完,但那份沉甸甸的绝望,已经再次笼罩了整个房间。 “所以我才说有三条计谋。” 周青川的声音再次响起,平静而有力,像一双无形的手,稳稳地托住了王翠翠即将坠落的心。 “拖只是第一步。” “为我们争取时间,也为打乱孙家的阵脚,而这第二条计。” 他伸出第二根手指,目光转向王翠翠,那眼神中带着一丝奇异的锋芒。 “便是诊!” “诊?”王翠翠不解地看着他。 第四十九章 等! 周青川的嘴角勾起一抹冷冽的弧度:“孙家在清河镇虽然算得上大户,但名声如何,想必小姐也有所耳闻,尤其是那位孙公子。” 他故意停顿了一下,看着王翠翠那瞬间变得厌恶的表情。 继续说道:“一个斗鸡走狗眠花宿柳的纨绔子弟,成日里流连于烟花之地,小姐您是医者,您觉得他的身子骨还能干净到哪里去?” 轰! 这句话,如同一道闪电,骤然劈开了王翠翠混沌的脑海! 她那双杏眼倏然睁大,瞳孔中爆发出一种混杂着震惊、厌恶与恍然大悟的复杂光芒! 是啊! 她怎么忘了自己最擅长的是什么! 她是大夫! 一个医术高明的大夫! 根本无需把脉,今日在前院那惊鸿一瞥,她就已经看出了端倪! 那孙公子看似穿着儒衫,故作风雅。 但他的脸色苍白中透着不正常的蜡黄,眼下两团浓重的青黑并非疲惫,而是典型的肾气亏虚之相。 他走路时步履虚浮,下盘不稳,说话时中气不足,声音尖利。 尤其是他看向自己时,那双浑浊的眼睛里,除了淫邪与贪婪,更深处还藏着一丝难以掩饰的焦躁与虚弱。 种种迹象,都清晰地指向了一个让她无比鄙夷和恶心的病症,花柳病! 而且看他那模样,病症恐怕早已入骨,绝非一日之寒! 之前她只顾着为这桩婚事本身而绝望悲伤,满心都是被玷污的屈辱感。 却完全忽略了从一个医者的角度,去审视这个即将成为她丈夫的男人! “小姐想到了?” 周青川静静地看着她脸上的神情变幻,心中了然。 王翠翠的呼吸变得有些急促,她紧紧攥着手中的丝帕,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 她点了点头,声音里带着一丝连她自己都未曾察觉的颤抖与兴奋! “不用把脉,我只看面相,听其声观其行,便能断定他身染恶疾,且病入膏肓!” 说出这句话的瞬间,王翠翠整个人的气场都变了。 那份笼罩在她身上的、柔弱无助的愁云惨雾,仿佛被一把锋利的刀瞬间劈开。 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属于医者的、不容置疑的自信与锐利! “好!” 周青川抚掌赞叹,眼中满是赞赏。 “既然如此,那事情便好办了。” “等令尊令堂归来,孙家再次上门议亲之时,您便可以医者的身份,提出要为孙公子诊脉。” “一来是为未来夫君的身体着想,合情合理,二来也是为您王家的血脉传承把关,更是天经地义!” “届时您只需将他的病症公之于众。” “一个身染花柳恶疾、甚至可能无法绵延子嗣的男人,您王家以此为由推拒这门婚事,他孙家就算脸皮再厚,又有什么理由强求?” “传扬出去,天下人只会赞叹王家家风清正体恤女儿,而耻笑他孙家教子无方,自取其辱!” 王翠翠的眼睛越来越亮,亮得惊人! 她仿佛已经看到了那一天,看到了孙家父子在自己冷静的诊断之下,面如死灰狼狈不堪的模样! 这两条计策,环环相扣! 第一计拖,为她争取了最宝贵的时间与转圜的余地! 第二计诊,则给了她一把最锋利、最致命的武器! 原来这死局,真的能破! “太好了!” 王辩在一旁听得热血沸腾,他虽然不懂什么花柳病,但也明白那绝对不是好东西。 他激动地拉着周青川的袖子,满脸崇拜。 “青川你太厉害了,就这么办,看那个姓孙的混蛋还怎么嚣张!” 然而就在王翠翠与王辩都沉浸在这份巨大的喜悦与希望中时,周青川却再次给他们泼了一盆冷水。 他脸上的笑容敛去,神情重新变得凝重。 “可光是这样,还不够。” 他缓缓地说道,声音不大,却让刚刚升温的空气,再次冷却了下来。 王翠翠脸上的笑容一僵,不解地看向他:“这还不够?” “他身染恶疾,我们以此退婚,名正言顺,难道还有什么问题吗?” “问题就在于。” 周青川的目光深沉如夜。 “您别忘了,员外在生意上似乎还有求于孙家。” “而且我听说,孙家最近搭上了县里的一位贵人。” “这就意味着,孙家手里,还握着一张可以威胁王家的底牌。” “若是他们恼羞成怒,不顾脸面就用生意上的利益来逼迫王家就范。” “以那孙公子的无赖品性,和他父亲的贪婪嘴脸,他们做得出这种事。” “到时候就算您诊断出他的病症,他们也可以反咬一口,说您是为了退婚而故意污蔑。” “他们死活不肯退亲,王家为了生意,为了不得罪那位贵人,伯父和您的父亲未必不会再次妥协。” 周青川的话,像是一根冰冷的针,精准地刺破了王翠翠刚刚升起的希望泡沫。 是啊她怎么忘了这一层。 利益。 在巨大的利益面前,脸面又算得了什么? 孙家本就是靠着不光彩的手段发的家,他们最不在乎的,或许就是脸面。 到时候,事情只会陷入一个僵局。 王家占了理,孙家占了利,双方僵持不下最终受苦的还是她。 刚刚看到的曙光,似乎又被一片更浓的乌云遮蔽了。 王翠翠的心,再一次沉了下去。 她看着周青川,声音里带上了一丝她自己都未曾察觉的依赖与恳求。 “那该怎么办?” 周青川看着她,也看着一旁同样紧张起来的王辩,脸上终于再次露出了那个神秘而自信的笑容。 他伸出了第三根手指。 “所以,我们还需要这至关重要的,第三条计。” 周青川看着她,也看着一旁同样紧张起来的王辩,脸上终于再次露出了那个神秘而自信的笑容。 他伸出了第三根手指,那根瘦小的手指在空气中显得格外稳定,仿佛擎着千钧之力。 “所以,我们还需要这至关重要的,第三条计。” 他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洞穿人心的力量,让王翠翠和王辩都不由自主地屏住了呼吸,将全部的注意力都集中在了他的身上。 “这第三条计,名为釜底抽薪。” “釜底抽薪?”王翠翠喃喃自语,秀眉微蹙,眼中满是思索。 周青川点了点头,那双深邃的眸子中闪烁着与他年龄完全不符的锐利光芒。 像是一位运筹帷幄的将军,在沙盘上指点着敌人的命脉。 “不错,前两条计,拖字诀是为我们争取喘息之机,诊字诀是让我们手握利刃,占据道义的制高点。” “可这两条计,都只是在枝节上做文章,治标不治本。” “孙家之所以敢如此嚣张跋扈,王员外之所以会如此投鼠忌器,根源在何处?” 他没有直接说出答案,而是反问道。 王翠翠冰雪聪明,瞬间便领悟了他的意思,苦涩地开口:“根源在于利。” “我伯父的生意有求于孙家,而孙家又攀上了县里的高枝,我们王家得罪不起。” “正是如此。”周青川赞许地看了她一眼。 “所以问题的核心,从来都不是这桩婚事本身,而是两家背后利益的纠葛与实力的不对等。” “只要这个根本问题不解决,就算我们这次用计侥幸退了婚。” “孙家恼羞成怒之下,依旧可以用生意上的事情来报复王家,到时候员外心中难免会对小姐您生出芥蒂。” “更何况,以那孙家父子的品性,谁也保不准他们会使出什么更下作的手段。” 周青川的每一句话,都剖开了血淋淋的现实,让王翠翠刚刚升起的希望,再次被一层阴影笼罩。 她只想着如何挣脱这桩婚事,却忽略了挣脱之后可能引来的,更猛烈的风暴。 “那你的釜底抽薪之计,究竟是。” 王翠翠的声音里带上了一丝急切。 周青川的目光望向窗外,仿佛穿透了层层院墙,看到了整个清河镇的格局。 “这最后一计,其实也很简单,就只有一个字。” 他顿了顿,缓缓吐出那个字。 “等。” 第五十章 等待时机! “等?” 这一次,连王辩都忍不住叫了出来,他满脸的失望与不解。 “青川,你说了半天怎么最后就是要我们等啊?这算什么计谋!” 王翠翠也愣住了,她眼中的光芒,再一次黯淡了下去。 等? 她等得还不够久吗? 从知道这桩婚事开始,她哪一天不是在绝望的等待中度过的? 周青川看着他们失望的表情,却只是摇了摇头,脸上没有丝毫的动摇。 “少爷小姐,此等非彼等。” “我说的等,不是坐以待毙的消极等待,而是寻找时机,创造时机的主动等待。” 他的声音重新变得沉稳有力,驱散了房间里的些许颓丧。 “我们要等的,是一个机会。” “一个能让孙家产业一蹶不振的机会,又或者是一个能让王家彻底摆脱孙家钳制的机会!” “只要这两个机会出现任何一个,王家在生意上不再受制于人,那么孙家最大的那张底牌,便彻底作废了!” “到那时,一个身染恶疾品行不端的纨绔子弟,对于王家而言便再无半分价值。” “退亲不过是员外一句话的事情,名正言顺水到渠成,再无任何后顾之忧!” 这番话说得掷地有声,将整个计划的最终图景,清晰地展现在了王翠翠和王辩的面前。 王辩听得似懂非懂,但他明白了最后一句话,只要孙家没用了,翠翠姐就不用嫁了! 而王翠翠,则是彻底的震撼。 她怔怔地看着眼前这个七岁的孩童,心中翻起了滔天巨浪。 拖延时间,抓住礼法漏洞。 诊断恶疾,占据道德高地。 等待时机,图谋釜底抽薪! 这三条计策,环环相扣,层层递进。 每一步都考虑得滴水不漏,将人心利益时局都算了进去。 这哪里是一个七岁孩童能想出来的计谋? 便是那些在商场官场沉浮多年的老手,也未必有如此深沉的城府和长远的眼光! 她无奈地长叹了一口气,心中的震撼渐渐化为了一片苦涩的清明。 孙家产业破败? 王家生意摆脱限制? 这两件事,哪一件又是容易的? 这所谓的等,或许要等到猴年马月,或许永远也等不来。 不过,她心中却再无半分绝望。 因为周青川的前两条计,已经为她筑起了一道坚实的壁垒。 至少她可以保全自己的清白与尊严,哪怕最终的结果是青灯古佛终、身不嫁,也比跳入那个肮脏的火坑要好上千万倍! 想到这里,她对着周青川,郑重地敛衽一礼,声音中充满了真诚的感激。 “周青川,今日多谢你,若无你点醒我恐怕早已心如死灰,你的大恩我。” 她看着眼前这个瘦小的孩子,一时间竟不知该如何报答。 “这件事,我们先不急。” 周青川见姐弟二人都有些惆怅,主动开口打破了沉重的气氛。 “孙家之事,非一日之功,我们只需静待良机,一击必中即可。” 王翠翠点了点头,她看着周青川清秀而沉静的脸庞。 终于问出了口:“你如此费心助我,我该如何感谢你才好?” 不等周青川开口,一旁的王辩早就憋不住了,他抢着答道,声音又快又响亮: “翠翠姐,青川的爹爹腿摔伤了,伤得很重!” “乡下的郎中都治不好,他就是为了给他爹筹钱治腿,才卖身到我们王府的!” “你医术那么高明,你快帮帮他吧!” 王辩的话,像是一道光,瞬间照亮了王翠翠心中所有的疑惑。 她终于明白了。 明白了为什么这个孩子会如此处心积虑地接近自己,明白了他那双沉静眼眸背后,所深藏的焦灼与期盼。 原来如此。 王翠翠心中了然,非但没有半分被利用的感觉,反而涌起了一股更深的敬佩与怜惜。 一个七岁的孩子,为了救治父亲,不惜卖掉自身自由,进入这深宅大院。 又为了一个虚无缥缈的机会,敢于去谋划一个连大人都束手无策的死局。 这是何等的孝心! 何等的坚韧! 她看向周青川的目光,瞬间变得无比柔和,充满了长姐般的温情与赞许。 “原来是这样,你的孝心,实在令人敬佩。” 周青川被王辩说破了心事,脸上却依旧保持着镇定。 只是那垂下的眼帘,泄露了他内心的几分紧张。 他对着王翠翠拱了拱手,沉声说道: “小姐谬赞了,家父之事,其实也不急于一时。” “毕竟退婚之事尚未妥当,若是此时让小姐为我父亲治腿,万一被有心人知晓,恐怕会节外生枝。” “而且家母应该已经带家父到镇上的医馆求治,或许镇上的郎中便能治好。” 他这番话,半是推辞半是遵循着自己最初的计划。 他要等到镇上所有郎中都束手无策,等到父母彻底绝望之时,再由王翠翠出手。 这份恩情,才算最大也最稳妥。 然而王翠翠听完,却立刻摇了摇头,语气中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坚决。 “不行!” 她以一个医者的身份,严肃地看着周青川:“伤筋动骨,最是耽搁不得!” “一旦错了最佳的医治时机,或是被庸医误治,轻则留下终、身残疾,重则可能危及性命!” “此事事关重大,绝不可拖延!” 周青川的心,猛地一跳。 王翠翠看着他,眼中闪过一丝慧黠的光芒,一个计划已然在心中成型。 “你放心,我自有办法。” 她温柔地笑了笑,那笑容驱散了所有的阴霾,带着令人心安的力量。 “我这就去祖母那里,用你的拖字计,就说爹娘不回,婚事绝不能议。” “待此事暂且压下,过两日我便借口带小辩出门散心,届时将你也一并带上。” “我们寻个由头去镇上的医馆,神不知鬼不觉地为你父亲诊治,岂不两全其美?” 听着王翠翠这番周详体贴的安排,周青川那颗被层层算计包裹起来的心,在这一刻被一股巨大的暖流狠狠地撞击了一下。 他抬起头,看着眼前这位温柔而善良的王家小姐,看着她眼中那真切的关怀与善意。 他所有的谋划,所有的伪装,在这一刻都显得如此苍白。 周青川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对着王翠翠郑重其事地深深地鞠了一躬。 “如此便多谢小姐了!” 这一拜发自肺腑。 他内心也更加坚决,无论前路有多少艰难险阻。 他都一定要帮助这位温柔善良的王家小姐,彻底挣脱这不公的命运! 第五十一章 礼法和颜面 前院正堂,方才因王辩那一声怒吼而凝固的空气,正在王安柳卑躬屈膝的补救下,艰难地试图重新流动起来。 “孙兄,贤侄,千万莫跟小孩子一般见识!” 王安柳一张胖脸笑得像个发面的白馒头,亲自端起茶盏,递到孙员外的面前。 “他被我们给宠坏了,口无遮拦,我回头一定重重地罚他!” “来来来,喝茶,喝茶消消气。” 孙员外冷着脸,并没有接那杯茶。 他那双被肥肉挤压得只剩一条缝的眼睛里,寒光闪烁,显然怒气未消。 他今日是来享受王家的奉承与讨好,顺便敲定这门亲事,为自己家族再添一桩信守承诺的美名。 却不曾想,先是被一个黄口小儿指着鼻子羞辱,这口气如何能轻易咽下? 一旁的孙公子更是满脸的戾气,他啪地一声将折扇摔在桌上。 那张因酒色掏空而显得苍白浮肿的脸上,满是被人冒犯的乖张与狂怒。 “王员外,你们王家的家教,可真是让我开了眼了!” “怎么,是不是觉得我孙家高攀了你们王家不成?” 他这话语带双关,既是羞辱王辩,也是在敲打王安柳。 言下之意,便是你们王家如今的生意还得仰仗我孙家,别给脸不要脸。 “不敢不敢!” 王安柳的腰弯得更低了,额上的冷汗顺着肥硕的脸颊滑落。 他感觉自己的脸面正被人狠狠地踩在地上摩擦,却又不得不挤出笑容。 “贤侄说笑了,能与孙家结亲,是我王家的福气,天大的福气啊!” 他心中屈辱至极,恨不得立刻将王辩抓来打一顿板子。 可眼下,稳住孙家才是头等大事。 这桩婚事不仅关乎到老一辈的颜面。 更重要的是,他最近有一批重要的丝绸要通过孙家搭上的县里漕运关系运往府城,若是此时闹掰,损失将不可估量。 就在这令人窒息的虚伪与压迫之中,一道清冷如玉石相击的声音,从堂外悠悠传来。 “伯父。” 这声音不大,却像是一股清泉,瞬间冲散了满堂的污浊与燥热。 王安柳猛地一抬头,只见王翠翠正带着她的贴身丫鬟青儿,静静地站在正堂的门口。 她换了一身素雅的居家常服,穿上了一件月白色的交领长裙,裙摆上绣着几簇淡雅的秋菊,与她清冷的气质相得益彰。 她发髻梳得一丝不苟,一支素银簪子斜斜插、入乌发之中,再无多余的饰物。 那张往日里总是带着几分愁绪与苍白的脸上,此刻竟是平静无波。 唯有那双清澈如古潭的杏眼,沉静而坚定,仿佛蕴藏着某种不容置疑的力量。 王安柳的眉头瞬间紧紧地皱了起来。 她来做什么? 这个节骨眼上,她一个未出阁的姑娘家,跑到前院来抛头露面,成何体统! 他心中升起一股无名火,刚想开口呵斥,但转念一想,又把话咽了回去。 翠翠这孩子向来是最懂事,最识大体的,性子也温婉柔顺。 或许她是想通了,特地出来向孙家赔个不是,或是奉杯茶,缓和一下气氛? 想到这里,王安柳的心稍稍安定了一些,脸上的怒意也化为了几分无奈。 他觉得,终究是王家对不住这个侄女,让她出来受这份委屈,也是难为她了。 而那孙家父子,在看到王翠翠的瞬间,眼神齐齐一亮。 孙员外眼中闪过的是一丝满意的精光,仿佛在审视一件即将到手的珍贵货物。 而那孙公子,更是毫不掩饰自己眼中的淫邪与贪婪。 他上上下下地打量着王翠翠,那目光黏腻得像是一条毒蛇,恨不得立刻就将她剥光了吞入腹中。 他心中的怒火,在看到这绝色容颜的瞬间,便被一股更强烈的占有欲所取代。 他得意地想,这样一个美人儿,马上就是自己的了,被她那个不懂事的弟弟骂两句,又算得了什么? “翠翠来了。” 王安柳勉强挤出一个笑容,语气中带着一丝安抚与暗示。 “快来见过你孙伯伯和孙公子。” 然而王翠翠却像是没有听懂他的暗示。 她没有上前行礼,只是迈着沉稳的步子,走到了正堂中央。 目光平静地扫过孙家父子那副嘴脸,最后落在了王安柳的身上。 她微微屈膝,行了一个标准的礼,声音依旧清冷,却字字清晰。 “伯父,孙员外,孙公子,翠翠以为,这门亲事不能就这么草草决定。” 轰! 此言一出,不啻于平地惊雷! 整个正堂的空气,比刚才王辩怒吼时还要凝固,仿佛连时间都停滞了一瞬。 王安柳脸上的笑容彻底僵住了,他不敢置信地看着自己的侄女,眼珠子都快瞪了出来。 他怀疑自己是不是听错了。 那个一向逆来顺受,连大声说话都很少的王翠翠,竟然敢当着孙家人的面,说出这样大逆不道的话来? “你说什么?”他结结巴巴地问道,声音都在发颤。 “放肆!” 不等王安柳再说什么,孙公子已经猛地站了起来,他那张苍白的脸因为愤怒而涨起一片病态的潮红。 他用那把刚刚捡起来的折扇,指着王翠翠的鼻子,声音尖利刺耳。 “这里哪有你一个女人说话的份!” “婚姻大事,乃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 “你祖父当年亲口定下的婚事,你爹娘都未曾反对,你一个待嫁的女儿家,有什么资格在这里说三道四,拒绝这门亲事?” 他的一番话,充满了这个时代男性对女性根深蒂固的傲慢与轻蔑。 在他看来,女人不过是男人的附属品,是家族联姻的工具。 她们的职责就是服从,任何的反抗都是不可饶恕的僭越。 “翠翠!” 王安柳又惊又怕,厉声喝道。 “还不快给孙公子道歉,回你的后院去!” 他心中虽然对侄女充满了愧疚,但这份愧疚在家族的利益和得罪孙家的恐惧面前,显得如此微不足道。 他只想着赶紧把这个失控的侄女弄走,再想办法弥补。 然而面对伯父的呵斥与孙公子的羞辱,王翠翠的脸上却没有丝毫的慌乱。她甚至连眉梢都没有动一下。 那平静的姿态,反而让孙公子的叫嚣显得像是一场滑稽的独角戏。 她冷冷地哼了一声,那一声轻哼,带着医者面对无知病患时的漠然与锐利,竟让孙公子下意识地后退了半步。 “孙公子此言差矣。” 王翠翠缓缓开口,目光直视着对方,那清冷的眼神,竟让孙公子那双淫邪的眼睛不敢与之对视。 “我并非是要拒绝这门亲事。” 听到这话,王安柳和孙员外都松了一口气。 可王翠翠接下来的话,却让他们刚刚放下的心,又瞬间提到了嗓子眼。 “我只是说,这门亲事,今日不能议,更不能定。” 她顿了顿,将周青川教给她的那番话,用自己独有的、冷静而清晰的语调,不疾不徐地说了出来。 “诚然,这桩婚事乃是先祖父与孙家老太爷所定。” “但如今,两位老太爷均已仙逝多年。” “古往今来,婚姻大事,讲的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 “祖辈遗命固然重要,但若要将这婚事真正落实,便必须由双方父母出面,正式商议,方才合乎礼法不堕了两家的颜面。” 她的声音在安静的正堂中回响,每一个字都像是一把小锤,精准地敲击在众人心中最在意的地方,礼法与颜面。 第五十二章 把你玩死! “今日孙员外您亲自登门,已是给足了我王家面子,但敢问孙夫人为何不曾同来?” 她目光一转,看向孙员外。 孙员外一怔,下意识地答道:“内人偶感风寒,不便出门。” “原来如此。” 王翠翠点了点头,随即话锋一转,变得更加凌厉。 “我父亲远在青州府打理药行,我母亲亦在府城侍奉外祖。” “他们二位,才是我王翠翠的亲生父母。” “如今他们远在百里之外,对今日之事尚不知情,伯父虽是王家当家人,可于情于理,又怎能越过我父母,替我定下终、身大事?” “这。” 王安柳的脸色一阵青一阵白,张着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王翠翠向前一步,清冷的声音中带上了一丝质问的意味。 “这桩婚事,若是在我父母皆不在场,孙家主母亦缺席的情况下,仅由伯父与孙员外三言两语便定了下来。” “敢问传扬出去,是说我王家家规混乱,兄长可代父母之命?” “还是说孙家急不可耐,连基本的礼数都不顾了?” “这于礼不合!” 最后四个字,她说的斩钉截铁,掷地有声! 像是一记响亮的耳光,狠狠地抽在了孙家父子的脸上! 他们可以用长辈之命来压她,可以用女子无才便是德来贬低她。 但他们万万没想到,这个看似柔弱的女子,竟会拿起礼法这个最正统最无可辩驳的武器,反将了他们一军! 在这个时代,任何事一旦被扣上于礼不合的帽子,就失去了最根本的正当性。 强行推进,只会沦为整个清河镇的笑柄! 孙员外那张堆满肥肉的脸,彻底黑了下来,变成了铁青色。 他眯着眼睛,死死地盯着王翠翠,那眼神阴冷得像是要吃人。 他发现自己完全小看了这个丫头,她根本不是什么任人拿捏的软柿子,而是一朵带着利刺的寒梅! 孙公子更是气得浑身发抖,他想反驳,却发现自己根本找不到任何反驳的理由。 因为王翠翠说的每一个字,都占着一个理字! 看着他们那副吃瘪的模样,王翠翠心中那口积郁了多日的恶气,终于舒缓了些许。 她想起了周青川那双沉静的眼睛,想起了他说的拖字诀,心中涌起一股前所未有的力量。 她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将这第一计的最后一击,也是最诛心的一击,狠狠地抛了出来。 她的目光缓缓扫过在场的所有人,最后定格在虚空中,声音里带着一丝彻骨的悲凉与傲然。 “我王翠翠,虽是一介女流,但也出身清白人家,自问知书达理,有名有姓。” “难道在诸位眼中,我便连一件待价而沽的货物都不如,可以任由你们这般,在我父母远在他乡的情况下,被随意挑选,草草定了归属吗?” 话音落下,满堂死寂。 孙员外和孙公子的脸色,已经不能用黑来形容,那是一种被彻底戳穿了内心龌龊想法后,恼羞成怒的酱紫色。 他们可以不在乎王翠翠的意愿,但他们不能不在乎自己的脸面。 王翠翠这番话,直接将他们钉在了不重礼法,将人当做货物的耻辱柱上! 他们若是再敢逼迫,就等于是自己承认了这桩骂名! 王安柳则是面如死灰,他看着自己这个脱胎换骨般的侄女。 心中除了惊惧,竟还有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羞愧。 王翠翠那一句悲凉而傲然的质问,如同一根无形的冰锥,悬在了正堂之中,悬在了每一个人的头顶。 那是一种将自身化为祭品,以血肉之躯拷问礼法与人心的决绝。 满堂死寂。 空气仿佛凝固成了沉重的铅块,压得人喘不过气来。 孙员外那张原本就因肥胖而显得油腻的脸,此刻的颜色已经无法用言语形容。 那是一种混杂着暴怒、羞耻与不可思议的酱紫色,仿佛全身的血液都冲上了头顶,却又被一股无形的力量死死堵住,无法宣泄。 他胸膛剧烈地起伏着,一双被肥肉挤压成缝的眼睛,死死地盯着王翠翠。 那眼神不再是审视货物的精光,而是毒蛇在发动攻击前,锁定猎物的阴冷与怨毒。 他想发作,想掀翻桌子,想指着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丫头破口大骂。 可他不能。 王翠翠的每一句话,都站在礼与理的制高点上。 她没有撒泼,没有哭闹,她只是冷静地一条条地将他们孙家今日之举的于礼不合之处剖开,摊在光天化日之下。 他们若是再强逼,就等于亲手将不重礼法、急不可耐、将人当货物这几顶奇耻大辱的帽子,结结实实地扣在自己头上。 他孙家在清河镇还要脸面,他还想着借这桩婚事博一个信守祖辈承诺的美名,怎能容忍自己沦为全镇的笑柄? 一旁的孙公子更是气得浑身发抖,他那张被酒色掏空的苍白脸庞涨成了猪肝色。 握着折扇的手青筋毕露,指节捏得咯咯作响。 他习惯了用身份和拳头解决问题,何曾被人用这种他听得懂却无法反驳的道理逼到墙角? 他看向王翠翠的眼神,除了原有的淫邪与贪婪,此刻更是多了一股被冒犯被挑战了雄性权威后的狂怒与暴戾。 他恨不得立刻扑上去,撕碎她身上那件素雅的长裙,撕碎她脸上那份该死的平静,让她在自己身下哭泣求饶。 而王安柳,则彻底地蔫了下去。 他像一个被抽去了骨头的面人,瘫坐在太师椅上,面如死灰。 侄女那番话,字字句句,何尝不也是在抽他的脸? 他这个做伯父的,为了生意,为了利益,竟真的就伙同外人,准备将自己从小看着长大的亲侄女,当成一笔交易草草了结。 那句难道我便连一件待价而沽的货物都不如,像一记重锤,狠狠地砸在了他的心口上,让他感到一阵阵尖锐的羞愧与刺痛。 他不敢去看王翠翠的眼睛,只能将头垂得更低,仿佛想把自己缩进椅子里。 这令人窒息的寂静持续了足足有半盏茶的功夫。 终于孙员外长长地沉重地呼出了一口气。 那口气仿佛带着血腥味。 他缓缓地站起身,整理了一下自己那身被怒气撑得有些变形的锦袍。 他脸上的酱紫色褪去了一些,转为一种更加阴沉的铁青。 他没有再看王翠翠,而是将目光投向了几乎要缩进地缝里的王安柳,声音冰冷得像是腊月的寒风。 “好,好一个王家!” 他一连说了两个好字,其中蕴含的威胁意味,让王安柳的身体不受控制地抖了一下。 “王员外,你养了个好侄女啊!” 孙员外皮笑肉不笑地扯了扯嘴角,那笑容比哭还难看。 “既然翠翠小姐如此重礼法,那我孙家,自然也不能失了礼数。” “今日之事,就当是我孙某人唐突了。” 他顿了顿,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 “我们就等你的父母从青州府回来之后,再论!” 再论两个字,被他咬得极重,充满了不达目的誓不罢休的狠戾。 这并非妥协,而是一份延期的战书。 他是在告诉王安柳,今天丢的面子,他日后一定会连本带利地讨回来! 说完他一甩袖子,转身便要走。 那孙公子却不肯就这么罢休,他怨毒地瞪了王翠翠一眼,在与她擦身而过时,他猛地凑了过去。 压低了声音,用只有他们两人能听到的充满了淫靡与恶毒的语调,在她耳边嘶声道: “小贱人,你给老子等着!” “等把你娶过门,老子看你还怎么装清高!” “我等着在床上,把你玩死!” 第五十三章 暂时中止 那污秽的言语,伴随着一股浓重的酒气和劣质脂粉混合的恶臭,扑面而来。 若是换做从前,王翠翠恐怕早已吓得花容失色,浑身发软。 但此刻,她只是静静地站在那里,连眼皮都没有抬一下。 在那孙公子几乎要贴上她的瞬间,她只是从鼻腔里,发出了一声极轻极冷的哼笑。 那声哼笑,充满了不屑与鄙夷,仿佛在看一只嗡嗡作响却又无可奈何的苍蝇。 这声轻哼,比任何激烈的反驳都更具杀伤力! 孙公子的脸色瞬间涨成了紫红色,他感受到了前所未有的羞辱,那是一种猎物竟敢鄙视猎人的荒谬感与挫败感。 他你了一声,扬手便要发作,却被他父亲一把抓住手腕,狠狠地瞪了一眼。 “没用的东西,还嫌不够丢人吗?走!” 孙员外低声怒喝,几乎是拖着自己这个不成器的儿子,头也不回地大步走出了王家的正堂。 父子二人狼狈的身影,很快便消失在了门外,仿佛一场荒唐的闹剧,终于落下了帷幕。 他们一走,那股压在正堂之中的恐怖气压,瞬间消散。 王安柳像是虚脱了一般,整个人都软在了椅子上,用袖子擦着额头上不断冒出的冷汗,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 完了。 他心里只剩下这两个字。 人是走了,可梁子也结下了。 孙家今日丢了这么大的脸,日后在生意上,不知会如何刁难报复王家。 那批等着走漕运的丝绸,恐怕是凶多吉少了。 他抬起头,看向还静静站在堂中的侄女,心中五味杂陈。 有惊惧,有埋怨,有羞愧,还有一丝他自己都不愿承认的解脱。 他张了张嘴,本想厉声呵斥她几句,问她为何如此胆大妄为,将王家置于这般危险的境地。 可话到嘴边,看着王翠翠那清冷而平静的脸,看着她那双仿佛能洞悉一切的眼睛,他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他能说什么呢? 说她不该讲礼法? 说她不该维护自己的尊严? 说她应该为了家族的生意,就心甘情愿地跳入火坑? 这些话,他自己都觉得无耻。 就在他挣扎着,想着该如何挽回一点长辈的颜面,如何处理这烂摊子时,王翠翠却先开了口。 “伯父。” 她的声音依旧平静,听不出喜怒。 “今日之事,翠翠稍后会亲自去向祖母禀明缘由。” 一句话,便堵死了王安柳所有想说的话。 去禀告老夫人,意味着这件事将由王家地位最高的长辈来做最终的评判。 他王安柳,再没有资格也没有立场,来对王翠翠的行为指手画脚。 王安柳的脸色一阵青白,他感觉自己这个王家当家人,在今天被自己的侄女,被外人,轮番将脸面踩在了脚下。 王翠翠不等他回答,对着他再次微微屈膝一礼,便转身带着丫鬟青儿,步履沉稳地离开了正堂,只留下一个决然而清瘦的背影。 王安柳独自一人,颓然地坐在空旷的正堂里。 他看着满桌几乎未动的精致茶点,只觉得无比的讽刺。 他疲惫地闭上眼睛,脑子里乱成一团浆糊。 他想不通,事情怎么会变成这样? 一向温婉柔顺的翠翠,怎么会突然变得如此锋利,如此陌生? 前几日他与老太太说起此事时,翠翠虽然不愿,却也只是默默垂泪,逆来顺受。 老太太虽心疼孙女,但也知道祖辈遗命与家族利益不可违背,最终也只能无奈应允。 他本以为,翠翠今日出来,最多是奉杯茶,说几句软话,将王辩闯的祸圆过去。 谁能想到,她竟是怀着破釜沉舟的决心,直接掀了桌子! 这突如其来的转变,实在太过诡异。 就在他百思不得其解之时,一阵细碎的脚步声从门外传来。 王安柳烦躁地睁开眼,正好看见王辩拉着那个小伴读,从堂前的小径上快步走过。 王辩脸上还带着几分未消的怒气和兴奋,而那个叫周青川的孩子,却是一如既往的沉静,脸上看不出任何表情。 当王安柳的目光落在周青川那张瘦小而平静的脸上时,一个极其古怪的念头,毫无征兆地从他心底冒了出来。 今天这场大戏先是王辩不管不顾地冲出来怒斥孙公子。 紧接着,一向认命的翠翠又突然脱胎换骨,手持礼法利器,将孙家驳得体无完肤。 这一切,会不会都和这个古怪的娃娃有关? 这个念头一出现,王安柳自己都吓了一跳。 他死死地盯着周青川远去的背影,越想越觉得心惊。 这个孩子自打进了王府,就透着一股与年龄不符的邪门。 他不像个孩子,倒像个藏着无数心事的小大人。 可是。 王安柳随即又自嘲地笑了笑,摇了摇头,将这个荒谬的想法甩出了脑海。 不可能。 绝不可能。 他才七岁,一个乡下来的穷小子,就算再早熟,再聪慧,又哪里懂得这些? 翠翠方才引经据典,拿父母之命、主母缺席这些礼法上的漏洞做文章,条理清晰,逻辑缜密,环环相扣。 别说一个七岁的孩子,便是他这个在商场上摸爬滚打了半辈子的王家员外,事先也根本没往这方面想过! 自己都看不破的关隘,一个黄口小儿,哪有这等本事? 定是翠翠自己不甘受辱,情急之下,才迸发出了这般的智慧与勇气。 对,一定是这样。 王安柳在心中强行说服了自己,可不知为何,周青川那个沉静如水的眼神,却总是在他脑海里挥之不去。 他长长地叹了一口气,不再去想这些烦心事。 眼下他只觉得身心俱疲,只期盼这桩该死的婚事能早点过去,风波能早点平息。 同时一个更加恶毒,也更加真实的念头,从他心底最阴暗的角落里滋生了出来。 他恨不得那孙家父子,在回家的路上就掉进哪个粪坑里,活活淹死! 这家人就像一座沉重的大山,死死地压在王家的头顶。 压得他喘不过气来。 只要他们还在,王家就永无宁日。 王翠翠在正堂之上,以礼法为剑,斩断孙家逼婚的锁链,此事如同一块巨石投入王府这潭深水,激起的涟漪久久未能平息。 消息很快便以一种极为正式的方式传递了出去。 王家大小姐的婚事,需等其父母自青州府归来,亲自与孙家主母会面商议,方能作数。 这理由冠冕堂皇,无懈可击,孙家即便恨得咬碎了满口黄牙,也只能捏着鼻子认下,暂时偃旗息鼓。 只是这封送往青州府的信,快马加鞭也需数日路程。 待信送到,王翠翠的父亲处理完药行的事务再与妻子一同启程归来,这其中需要多少时日,谁也说不准。 这拖延出来的宝贵时间,对王翠翠而言是喘息,对王安柳而言却是煎熬。 他整日里唉声叹气,在府中走来走去,像一头被困在笼中的肥硕困兽。 孙家那日丢了天大的颜面,虽暂时退去,但谁都知道,这梁子算是彻底结下了。 王安柳仿佛已经能预见到,自家那批即将运往府城的丝绸,将会如何被卡在漕运的关口,最终烂在仓库里。 每每想到此处,他看向后院的目光便充满了怨怼与烦躁。 可一想起侄女那日清冷决绝的眼神,和那句难道我便连一件待价而沽的货物都不如。 他心中那点可怜的愧疚感又会冒出来,与怨气纠缠在一起,让他坐立难安,食不知味。 府中的气氛因此变得格外压抑,下人们走路都踮着脚尖,生怕一不小心就触了员外的霉头。 而这一切的始作俑者,周青川,却仿佛置身事外。 他依旧每日陪着王辩读书、解闷,沉静得像一口古井,不起半点波澜。 只是那双漆黑的眼眸深处,藏着无人能懂的焦灼。 父亲的腿,是他心头悬着的另一把刀。 第五十四章 来了! 这日午后,天气有些阴沉。周青川正在院中的一棵老槐树下,教王辩用草叶编织蚂蚱。 一个管事的仆役领着个风尘仆仆的汉子,匆匆走到了他的面前。 来人正是周家村的周二狗。 他身上的粗布衣衫沾满了灰尘,额角还挂着汗珠,显然是一路从镇上赶回来的,连口气都来不及喘匀。 “青川!” 周二狗看见他,黝黑的脸上满是急切与愁苦。 周青川的心猛地一沉,他不动声色地将手里的草叶递给王辩,让他自己先玩着。 然后才站起身,将周二狗拉到一旁僻静的角落。 “二狗叔,怎么样了?我爹的腿,镇上的郎中怎么说?” 他的声音压得很低,却透着一股不容置疑的冷静,仿佛他不是在问自己父亲的病情,而是在询问一件与己无关的公事。 周二狗看着他这副小大人的模样,心中一阵酸楚。 叹了口气道:“唉,今天一早,你娘就扶着你爹去了镇上最大的那家回春堂。” “那里的坐堂张郎中,是咱们清河镇最好的大夫了。” 他顿了顿,脸上愁云更甚,“张郎中给你爹仔细瞧了,又摸了骨,说是你爹这腿伤,拖得太久了!” “骨头虽然接上了,但错过了最好的时机,筋脉也受了损,已经有些僵了。” 周青川的指甲,在掌心悄悄地掐出了几道深深的白痕。 “张郎中说,他尽力了。” 周二狗的声音充满了无奈。 “他给你爹试了试针灸,说这法子兴许能有些用处,但他的针灸手艺也只是一般,不敢打包票。” “他说以后尽力医治,最好的结果,也就是能下地走路,但怕是免不了要落个跛脚的毛病,再也干不了重活了。” 跛子。 这两个字像两根烧红的铁针,狠狠地扎进了周青川的心里。 他仿佛已经能看到,那个一向如山般伟岸的父亲,日后拖着一条残腿,在村人同情又或异样的目光中,蹒跚前行的模样。 那份骄傲与自尊,将会被这残疾的现实,一点点地碾碎。 周青川闭上了眼睛,深深地吸了一口气,胸口传来一阵尖锐的刺痛。 但他再次睁开眼时,那双眸子里翻涌的情绪已被强行压下,只剩下一片深不见底的平静。 “我知道了,二狗叔。” 他缓缓地说道,声音里带着一丝与年龄极不相符的沙哑与疲惫。 “总好过彻底瘸了,一辈子躺在床上。” 这句话,与其说是在安慰周二狗,不如说是在说服他自己。 只要还有一线希望,就不能绝望。 镇上的郎中不行,不代表所有人都束手无策。 送走了忧心忡忡的周二狗,周青川回到槐树下。 王辩正为自己编出了一只歪歪扭扭的蚂蚱而得意洋洋。 丝毫没有察觉到自己这位小伴读,在刚才那短短的片刻间,内心经历了何等的惊涛骇浪。 周青川捡起地上的草叶,继续耐心地教他,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过。 当天下午,他照例在书房里陪着王辩,给他讲着前世那些脍炙人口的故事。 他讲得不疾不徐,声音清朗,充满了独特的韵律感。 书房的窗户半开着,微风拂动着纱帘。 不知何时,一道素雅的身影,悄无声息地出现在了窗外。 王翠翠静静地站在那里,没有出声打扰。 她本是心中烦闷,想来书房寻几本医书静心,却不料听到了周青川讲的故事。 她听了很久。 从一个精妙的连环计,听到了一段荡气回肠的英雄悲歌。 她脸上的神情,从最初的惊讶,慢慢变成了深深的震撼与赞叹。 她终于明白,为什么这个七岁的孩子,能想出那般滴水不漏、环环相扣的计策来。 因为在他的胸中,竟藏着这样一个波澜壮阔、包罗万象的世界! 他懂人心,知权谋,明事理,辨善恶。 他口中的那些人物,无论是英雄还是枭雄,都仿佛有血有肉。 他们的挣扎与抉择,智慧与勇气,竟让王翠翠这个久居深闺的女子,也听得心潮澎湃。 能讲出这样故事的人,又岂会是一个普通的孩童? 王翠翠看着窗内那个瘦小的身影,看着他那张在讲述故事时,闪烁着智慧光芒的清秀脸庞。 心中不禁感叹:青川,果然是个妙人儿。 她越发觉得,自己将希望寄托在这个孩子身上,是此生做过的最正确的决定。 直到周青川讲完一个段落,让王辩自己回味思索的间隙,王翠翠才轻轻叩了叩窗棂。 “咳。” 王辩和周青川同时回过头来。 “翠翠姐!” 王辩惊喜地叫了一声,立刻从椅子上跳下来,跑过去拉住王翠翠的手。 “你怎么来了?你也是来听青川讲故事的吗?他讲得可好听了!” 王翠翠温柔地摸了摸弟弟的头,目光却落在了已经站起身,正静静看着她的周青川身上。 她的脸上带着一抹发自内心的柔和笑意,那笑容驱散了连日来的阴霾。 让整间有些昏暗的书房都仿佛明亮了几分。 “今日我已向祖母请了安。” 她缓缓开口,声音清脆悦耳,像山间的清泉。 “祖母说我近日心情郁结,准我出府去镇上散散心。” 她顿了顿,看了一眼兴奋不已的王辩,又将目光转回到周青川身上,那眼神中带着一丝不容错辨的深意。 “我打算带小辩一起去逛逛,你也一并跟来吧,正好帮我照看着他。” 周青川的心脏,在那一瞬间,被一股巨大的力量狠狠地撞击了一下,几乎要跳出胸膛! 来了! 他等待已久的机会,终于来了! 他那双垂在身侧的手,在宽大的袖袍下,猛地攥成了拳头。 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微微地颤抖着,泄露了他此刻内心的惊涛骇浪。 他知道,王翠翠这番话意味着什么。 她要履行那个承诺了! 而他的父母,此刻,应该就在镇上那家回春堂里,为了那渺茫的希望,做着最后的挣扎! 一股难以言喻的激动与期盼,如同决堤的洪水,瞬间冲垮了他用理智筑起的所有堤坝。 他几乎要控制不住自己脸上的表情,但他还是强行压抑住了。 他只是抬起眼,迎上王翠翠那双温柔而坚定的眼眸,看到她眼中那真切的关怀与我懂你的讯息。 周青川眨了眨眼,将所有翻涌的情绪都掩藏在那长长的睫毛之下。 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再开口时,声音已经恢复了往日的沉静。 “是,小姐。” 简单的三个字,却重逾千斤。 这是他应下的承诺,也是他接下的恩情。 王翠翠的行动力远超周青川的想象。 既得了老夫人的允准,她便立刻让丫鬟青儿去备车。 不过一炷香的功夫,一辆装饰不算奢华却也宽敞舒适的马车便已停在了王府的侧门。 王安柳并未出面阻拦。 他此刻正被那批丝绸的销路搞得焦头烂额,对侄女出府散心这种小事根本无暇顾及。 在他看来,一个弱女子带着一个孩子和一个小伴读,还能跑到哪里去? 只要她不继续在府里给他添堵,他便谢天谢地了。 这种不加干涉,正给了周青川他们天大的便利。 马车缓缓驶出王府,碾过青石板路,汇入了清河镇热闹的街市。 清河镇不愧是方圆百里内最大的集镇,街道两旁商铺林立。 据说镇上有名有姓的大户不下十家,孙家便是其中的佼佼者。 周青川安静地坐在一旁,他掀起车帘一角。 目光却越过那些繁华的店铺,死死地锁定着远方心中默算着回春堂的方向。 第五十五章 救治! 他的心跳,随着马车的每一次颠簸,都愈发急促。 赶车的马夫是个在王家做了多年的老人,他一边稳稳地驾着车。 一边回头笑着问道:“小姐,咱们这是去哪儿?是去看新出的首饰,还是挑几匹好看的布料?” 王翠翠脸上挂着温和的笑意,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到了每一个人的耳中:“刘叔,我们不去那些地方,劳烦您直接去回春堂。” “回春堂?” 马夫闻言一愣,脸上露出几分疑惑与担忧。 “小姐,您可是身子不爽利?还是小少爷。” “刘叔放心,我们都很好。” 王翠翠笑着打断了他的猜测,语气自然地解释道。 “您忘了我是学医的,每到一个地方,总喜欢去当地最好的医馆药铺看一看,瞧一瞧。” “说不定,还能淘换到一些平日里难得一见的珍奇药材呢。” 听她这么一说,马夫脸上的疑虑才渐渐散去。 转而化为一声饱含惋惜的叹息:“唉,原来是这样。” “咱家小姐这手医术,老奴是听说了的。” “真是可惜了,小姐若是个男儿身,凭这一身本事,将来入太医院当个御医,那该是何等的风光啊!” 这番话,是这个时代大多数人最朴素也最根深蒂固的看法。 王翠翠只是淡然一笑,没有回答。 风光与否,她不在意。 她只知道,今日她所学的医术,将要去拯救一个濒临破碎的家庭,去扶起一个汉子的尊严。 这于她而言,比任何风光都更重要。 马车在回春堂的门口停下。 周青川几乎是在车轮停稳的瞬间,便第一个跳了下去。 他一眼就看到了那个正焦灼地等在药堂门口,不停来回踱步的身影。 “二狗叔!” “青川!” 周二狗看见他,像是看到了救星,那张被愁苦与焦虑布满的黝黑脸庞上,终于有了一丝生气。 他三步并作两步地冲了过来,刚想抓住周青川问些什么,却被随后下车的王翠翠和王辩惊得愣在了原地。 这是什么人? 王府的小少爷怎么也来了? 还有这位小姐,气质不凡衣着素雅,却自有一股令人不敢逼视的清贵之气。 周二狗被这阵仗吓得有些手足无措,嘴巴张了张却不知该如何开口。 周青川的心提到了嗓子眼,他最怕的就是吓到淳朴的二狗叔和自己的父母。 不等他想好说辞,王翠翠已经莲步轻移走上前来。 她对着周二狗微微颔首,脸上带着和煦的微笑、 抢先开口道:“这位大叔不必惊慌,我略懂一些医术。” “先前在府中多受青川照拂,听闻他父亲腿上有伤,心中挂念。” “今日便借着带小少爷出府散心的机会,特地过来探望,希望能尽一些绵薄之力。” 她这番话说得滴水不漏,既解释了自己一行人的来意。 周青川闻言,心中那块悬着的巨石轰然落地。 周二狗是个老实人,哪里听得出这里面的弯弯绕绕。 他只听到这位贵人小姐是来给大哥治病的,顿时喜出望外。 连声道:“哎呀,那可太好了,快请进!” 他激动得有些语无伦次,连忙在前面引路,将他们带进了回春堂。 药堂的后院,有几间专门供重病号暂住的病房。 周二狗将他们领到最里头的一间。 推开门,一股浓重苦涩的药味混杂着些许绝望的气息扑面而来。 周青川的脚步,在门口顿住了。 他看见父亲此刻正形容枯槁地躺在简陋的病床上。 那条受伤的腿被高高垫起,一动不动。 而母亲就坐在床边,背脊佝偻。 听到开门声她茫然地抬起头,那双眼睛此刻布满了红色的血丝,空洞而无神。 这一幕狠狠地扎进了周青川的心脏。 “爹,娘。” 他的声音沙哑得不成样子。 周雍王氏看到他,又看到他身后跟着的王辩和王翠翠,脸上满是震惊与惶恐。 “爹,娘,你们别动!” 周青川快步上前按住他们,飞快地将王翠翠方才那套说辞简述了一遍。 周雍王氏半信半疑,但更多的是受宠若惊的慌乱。 王翠翠却不给他们过多反应的时间。 她径直走到床边,对着周雍温和地说道:“周大叔,请恕我冒昧,可否让我看看您的腿伤?” 她的声音平静而温和,带着一种医者独有的、令人信服的力量。 周雍愣愣地点了点头。 王翠翠不再多言,她先是仔细查看了伤处,又在周雍的腿上轻轻按压探寻。 她的动作专业而沉稳。 片刻之后,她抬起头,脸上露出一丝了然的微笑。 “周大叔,您这腿,骨头接得并无大碍。” 此言一出,周雍王氏和周二狗的眼中,同时燃起了一丝微弱的希望之火。 “只是。” 王翠翠话锋一转。 “因拖延日久,又兼之跌打损伤,导致气血不畅,所以才会僵硬疼痛难以动弹。” 她的话与那张郎中的诊断大同小异,周雍眼中刚刚亮起的火苗,又黯淡了下去。 然而王翠翠接下来的话,却让整个房间的空气都为之一凝。 “不过这并非什么不治之症。” 她自信地笑道。 “只需用金针疏通其闭塞的经络,再辅以活血化瘀的汤药调理,便可痊癒。” 她看向周雍一字一句,清晰而坚定地说道:“我只需为您行一套针法,便足以让您的腿,恢复知觉!” 什么? 周雍、王氏、周二狗,三人同时倒吸了一口凉气,脸上写满了不敢置信! 镇上最好的张郎中都束手无策,断言最好也是个跛脚的毛病。 这位年轻的小姐,竟然说一套针法就够了? 这不是在说笑吧? 唯有周青川,在听到这句话的瞬间,浑身的血液都沸腾了! 不等众人从震惊中回过神来,王翠翠已经从自己随身的药箱中,取出了一个精致的锦盒。 锦盒打开,一排长短不一的银针,在昏暗的房间里,闪烁着清冷而锐利的光芒。 她取出一根三寸长的银针,在烛火上燎过,随即目光一凝,手腕轻抖。 嗖的一声轻响。 那根银针已经稳稳地刺入了周雍腿上的一个穴位,针尾还在微微地颤动着,发出一阵细不可闻的嗡鸣。 快准稳! 没有丝毫的犹豫! 紧接着,第二针,第三针,第四针。 王翠翠的动作行云流水,一气呵成。 她的神情专注到了极点,那双美丽的杏眼之中,此刻只剩下那些闪烁的银针和人体的经络穴位。 不过片刻功夫,周雍的腿上已经布满了三十六根银针,排列成一个玄奥的阵势。 做完这一切,她额上已见了细密的汗珠,却只是轻轻舒了一口气。 整个房间里,落针可闻。 所有人都屏住呼吸,死死地盯着周雍那条插满银针的腿,连眼睛都不敢眨一下。 时间在这一刻仿佛被无限拉长。 突然! “啊!” 周雍猛地发出了一声惊叫,那声音里充满了极度的震惊与狂喜。 “动了,我的脚趾头能动了!” 他瞪大了眼睛,死死地盯着自己的脚。 在所有人的注视下,他那只原本僵硬如木石的脚,竟然真的微微地蜷缩了一下! 虽然只是一个极其微小的动作,却如同一道划破暗夜的惊雷,狠狠地劈在了每个人的心头! “天哪!” 王氏发出一声喜极而泣的尖叫,她捂住嘴巴,眼泪如同断了线的珠子滚滚而下。 周二狗更是激动得浑身发抖,他揉了揉自己的眼睛,又狠狠地掐了自己一把。 周青川站在原地,一动不动。 他看着父亲那张因激动而涨得通红的脸。 看着母亲喜极而泣的泪水,看着那只重新拥有了生命的脚趾。 一股巨大的暖流从心脏深处涌出,瞬间席卷了他的四肢百骸。 他转过头,深深地看了一眼那个正平静地收起银针的素雅身影。 这个女子,她不仅给了父亲一条腿,更是给了他们全家一个完整的未来。 后续的调理,王翠翠也安排得极为妥当。 她当场开了一副药方,让周二狗去回春堂抓药,并细细叮嘱了煎服的方法和后续的注意事项。 走在繁华的街道上,王辩依旧兴奋地东张西望。 可周青川的心境,却已是天翻地覆。 他心中的那座冰山已经彻底消融,取而代之的是踏实与坚定。 他默默地跟在王翠翠身后,目光沉静。 就在这时他的脚步忽然一顿。 他的目光被街角处一家门面颇为气派的店铺吸引了。 那是一家布庄,门口挂着的金字招牌上,龙飞凤舞地写着两个大字。 孙家。 周青川的瞳孔微微一缩,他转过头。 看向身旁的王翠翠,看似随意地轻声问道: “翠翠小姐,这孙家,也是做布匹生意的?” 第五十六章 读书之重 王翠翠顺着周青川的目光望去,那块孙家布庄的金字招牌。 在略显阴沉的天色下,依旧反射着一种令人不悦的张扬跋扈的光芒。 她的眼神微微一黯,那份刚刚因救人而生的明快心情,被这块招牌冲淡了几分。 她点了点头,声音也随之低沉了下来:“不错,清河镇最大的布庄,就是他们家的。” 她顿了顿,似乎是在组织语言,又像是在回忆那些令她感到压抑的事实。 “孙家的生意,比我们王家做得大。” “不止是在清河镇,便是在周边的几个县城,他们家的分号也比我们多。” 周青川没有说话,只是静静地听着。 那双漆黑的眼眸里,看不出任何情绪,仿佛只是一个孩童对街边店铺的好奇。 王翠翠看着他这副沉静的模样,心中那份因孙家而起的烦躁,竟也奇迹般地平复了些许。 她不知为何,就是觉得在这个孩子面前,任何的抱怨与示弱都是多余的。 唯有将事实清晰地摆出来,才是对他最大的尊重。 “孙家的生意之所以能压我们王家一头,原因有二。” 王翠翠的声音压得更低,几乎只有她和周青川能听见。 “其一,是他们的根本。” “孙家不知从何处得了优良的桑蚕品种,养出来的蚕,吐出的丝,无论是韧性还是光泽,都比寻常的丝要好上那么一分。” “就是这一分,让他们家的绸缎成了抢手货,价格也总能比别家高出一成。” 周青川的眉梢微不可察地动了一下。 品质。 这是商业竞争中最硬的道理,无论在哪个时代都颠扑不破。 “其二,也是最重要的一点。” 王翠翠的语气里带上了一丝无奈与涩然。 “是人脉,孙员外那个人,惯会钻营,到处都有他的人。” “更重要的是孙家,是出过读书人的。” 读书人! 这三个字,像是一把钥匙,瞬间打开了周青川心中所有的疑窦。 他终于明白,为何王安柳那样一个精明的商人,在孙家面前却会卑躬屈膝到那般地步。 他也终于明白,为何王安柳会如此执着,甚至有些病态地,想要将王辩培养成一个读书人。 原来症结,竟是在这里! 在前世,他只是从史书上知道古代社会士农工商的阶级划分,知道读书人地位尊崇。 但直到此刻,当这个概念与他切身的处境与王家的兴衰荣辱,与王翠翠的命运紧密相连时,他才真正体会到这三个字背后那沉甸甸的分量。 这个时代的读书人,一旦考取了功名,哪怕只是最低等的秀才,便立刻脱离了原有的阶层。 他们见官不跪,免除徭役,拥有一定的法律特权。 对于一个商贾之家而言,家里若能出一个秀才,便等于在官府那里挂上了一块护身符。 从此那些衙门里的胥吏差役,便再也不敢随意上门敲诈勒索。 地方上的地痞流氓,也不敢轻易招惹。 这不仅仅是脸面,更是实实在在的安宁与保障。 而若是能更进一步,考中了举人,那便是鲤鱼跃龙门,彻底改变了家族的命运! 举人意味着拥有了做官的资格。 即便不去候补官职,单单是举人这个身份,便能给家族带来巨大的利益。 最直接的,便是可以免除名下一定数额的田地赋税。 对于王家、孙家这种家大业大的商贾而言,这是何等恐怖的一笔财富! 他们完全可以将万贯家财都换成良田,挂在举人的名下。 每年光是省下的税银,就足以让旁人眼红到发狂。 更何况,一个举人的人脉网络,远非普通商人可比。 他的同窗、座师、同年,都将是未来官场上的潜在力量。 有了这层关系,无论是打通漕运的关卡,还是拿到官府采买的订单,都将变得易如反掌。 周青川的脑海里,飞速地将这些利害关系梳理清晰。 他几乎可以想象,孙家那个所谓的读书人,或许只是一个旁支的远亲,或许只是一个考了多年才侥幸上榜的酸腐秀才。 但即便如此,也足以让孙家在清河镇这片地界上,横着走了。 而王家呢? 王家已经数代没有出过一个有功名在身的人了。 王安柳这一辈,更是彻底的商人。 他们就像是揣着万贯家财,却没有佩刀的旅人,行走在豺狼环伺的荒野上。 他们赚的钱越多,就越是引人觊觎,越是缺乏安全感。 所以王安柳才会将所有的希望都寄托在王辩身上。 他逼着王辩读书,不是为了光宗耀祖,而是为了给王家这艘在风雨中飘摇的大船,寻找一个能遮风挡雨的坚实靠山! 他怕啊! 他怕自己辛苦一辈子积攒下来的家业,会在某一天,因为得罪了某个权贵。 或是被某个眼红的对头使了绊子,就轰然倒塌,化为乌有。 与孙家联姻,是他能想到的,最快也最稳妥的投靠方式。 只要两家成了亲家,生意上的冲突便能化解,孙家那层读书人的光环,也能或多或少地庇护到王家。 为此牺牲一个侄女的幸福,在他看来,或许是一笔再划算不过的买卖。 想通了这一切,周青川心中对王安柳的那份鄙夷,竟也消散了不少,转而化为一种复杂的怜悯。 可怜,又可恨。 他被这个时代的规则牢牢地捆住了手脚,看不到任何其他的出路。 只能用最愚蠢最懦弱的方式,去试图解决问题。 “孙家大房的长子,早年便考中了秀才,如今正在府城准备乡试。” “孙员外又将自己的一个侄女,嫁给了县丞家的公子做妾。” 王翠翠的声音幽幽传来,印证了周青川的猜测,甚至比他想的还要更稳固。 一个有功名的儿子,一个在县衙里有关系的姻亲。 这两张牌,足以让孙家在清河镇的商场上,立于不败之地。 难怪孙家父子敢在王家正堂那般嚣张跋扈。 难怪他们即便被王翠翠当众驳斥,也依旧有恃无恐。 因为他们手里,握着王家最致命的死穴,那批等着走漕运的丝绸。 只要他们通过县丞的关系,在漕运衙门那里稍稍打个招呼。 王家这批货,就别想顺顺当当地运出清河镇。 货物积压,资金无法回笼,对于一个商行而言,就是最致命的打击。 这是一个死局。 一个用权势、人脉和根深蒂固的社会规则,精心编织起来的,针对王家的死局。 王翠翠说完,便陷入了沉默。 她美丽的脸庞上,重新被一层阴云所笼罩。 她虽然用拖字诀,为自己赢得了一丝喘息之机。 但她比谁都清楚,只要王家的生意命脉还被孙家扼在手里,这桩婚事,就永远像一把悬在她头顶的刀,随时都可能掉下来。 就连一向活泼好动的王辩,似乎也感受到了姐姐和周青川之间那凝重的气场。 他停止了玩闹,只是睁着一双好奇的眼睛,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 然而就在这份压抑的沉默之中,周青川的嘴角,却忽然勾起了一抹极其细微的,几乎无法察觉的弧度。 那是一个充满了自信,甚至带着几分嘲弄的微笑。 他抬起头,目光再次投向那家孙家布庄,眼神却已经完全变了。 那不再是审视与分析,而是一种如同猎人看待猎物般的,充满了侵略性的光芒。 第五十七章 漂染 你们有权势有靠山,有更好的原料。 你们用这个时代的规则,将王家逼入了绝境。 可是你们的眼界,也同样被这个时代牢牢地禁锢住了。 你们以为,布匹生意的好坏,只取决于丝的品质和官府的人脉吗? 周青川的心中,仿佛有一扇尘封已久的大门,被轰然推开。 另一个世界里,那些光怪陆离千变万化的商业手段,如同决堤的洪水般,瞬间涌入了他的脑海。 他的目光,缓缓扫过街道两旁那些布庄里悬挂出来的布料。 青色、蓝色、红色、紫色。 所有的颜色,都是单调的纯色。 即便有花纹,也只是用简单的工艺织就的重复的毫无新意的暗纹。 这些布料,在他眼中,它们只是一块块空白的画布,呆板,沉闷,毫无灵魂。 一个大胆到近、乎疯狂的计划,在他的脑海中,以一种惊人的速度,迅速成型。 既然在原料的品质上,暂时无法与孙家抗衡,那为何不在别的地方,开辟出一条全新的赛道? 一个孙家闻所未闻、见所未见的赛道! 计划的第一步,便是样式! 谁说布料只能是单调的纯色? 扎染、蜡染、手绘、印刷。 前世那无数种让布料变得绚丽多彩的工艺,在他的脑海中一一闪过。 他甚至能想象出,当一匹印着梅兰竹菊水墨画的丝绸。 或是一件染着如晚霞般绚烂渐变色彩的罗裙,出现在清河镇那些夫人小姐们的面前时,将会引起何等巨大的轰动! 当所有的女人都在穿着单调的纯色时,你穿着一件独一无二的艺术品走上街头。 那是一种怎样的鹤立鸡群,怎样的万众瞩目? 到那个时候,孙家那所谓品质好上一分的丝,还重要吗? 根本不重要了! 人们追逐的,将不再是布料本身,而是一种新奇,一种美丽,一种独一无二的身份象征! 周青川的呼吸,因为这个念头而变得有些急促。 但这还仅仅是第一步。 光有好的产品,还远远不够。 在这个信息闭塞的时代,如何让你的好,以最快的速度,被最多的人知道,并且让她们疯狂地渴望拥有? 周青川的目光,越过那些店铺,投向了更远的地方。 他的脑海里,浮现出了一个来自另一个世界的词语。 广告效应! “翠翠小姐。” 周青川抬起头,他那双黑白分明的眼眸,正静静地注视着王翠翠。 眼神中没有丝毫的沮丧与退缩,反而像一潭深不见底的古井,沉淀着令人心安的力量。 “我已经有办法了。” 石破天惊! 王翠翠猛地回过头,难以置信地看着眼前这个只有七岁的孩童。 她的心脏剧烈地跳动了一下,嘴唇微张,几乎以为自己听错了。 “什么?” 她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 “你说你有办法了?这么快?” 从她讲述完王家的困境,到周青川说出这句话,前后不过一炷香的功夫。 在这短短的时间里,他竟然就想出了应对之策? 这怎么可能! 这可是困扰了伯父王安柳数月,让他寝食难安,甚至不惜牺牲自己幸福来解决的死局! 周青川看出了她眼中的震惊与怀疑,他点了点头,神情依旧平静。 “不能说能让王家的生意彻底摆脱孙家,毕竟他们的根基和人脉摆在那里。” 他实事求是地说道,没有丝毫的夸大与吹嘘,这份坦诚反而让他的话更具说服力。 “但至少,可以让王家积压的那些布匹,变得不愁销路。” 不愁销路! 这四个字,像一道惊雷,狠狠劈在王翠翠的心上! 她比谁都清楚,对于一个商行而言,货物积压,资金无法回笼,意味着什么。 如果周青川真的能做到这一点,那便等于为王家争取到了最宝贵的喘息之机。 让王家能从孙家那步步紧逼的绞索中,暂时挣脱出来! “是什么办法?” 王翠翠急切地追问,她向前走了一步,几乎要抓住周青川的肩膀。 她此刻已经顾不上去思考一个七岁孩子为何能懂这些。 她只知道,这是她溺水之时,看到的唯一一根稻草。 “先不要急。” 周青川却轻轻摇了摇头,目光扫过街上的人来人往。 “这个办法,还需要一些东西,也需要时间来验证。” 他的沉稳与冷静,与王翠翠的急切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王翠翠深吸了一口气,强行压下心中的惊涛骇浪。 她提醒自己,眼前这个孩子,绝不能用常理度之。 他既然说有办法,那便一定有他的道理。 “好,我相信你。” 她郑重地点了点头。 接下来的时间,他们继续在街上闲逛。 周青川领着他们,看似漫无目的地走着,却在几家不起眼的杂货铺前停下了脚步。 他用王辩给他的几文零花钱,买了一些东西。 有几块颜色各异的矿石粉末,赭石、石青、藤黄,还有一小包晶莹剔透,状若冰晶的明矾。 王翠翠看着这些东西,心中虽有疑惑,却并未多问。 这些都是画师或染匠常用的颜料和媒染剂,并不稀奇。 她只当这是周青川那个计划里需要用到的道具。 等回到王府,天色已经擦黑。 周青川没有回自己的住处,而是直接让王翠翠将他带到了后院一处僻静的空置院落。 “翠翠小姐,能否请你,帮我取一块王家现在最愁销售的布匹过来?” 周青川开口道。 “好!” 王翠翠没有丝毫犹豫,立刻吩咐青儿去库房取布。 很快一匹质地上乘,但颜色却有些暗淡的青灰色丝绸被送了过来。 这种颜色,在清河镇并不讨喜,是积压最多的一种。 周青川又让下人抬来一个干净的大木盆,装满了清水。 一切准备就绪,他屏退了旁人,只留下王翠翠和好奇的王辩。 在王翠翠不解的目光中,周青川先将那一小包明矾倒入了水中,搅动均匀。 然后他拿起那些五颜六色的矿石粉末,用小勺子,一层一层,极为小心地洒在水面上。 奇妙的一幕发生了。 那些颜料并没有沉入水中,也没有相互混合,而是各自在水面上铺展开来,形成了一层薄薄的、色彩斑斓的油膜。 赭石的红,石青的蓝,藤黄的亮,一层叠着一层,相互之间却有着清晰的分割线。 在夕阳的余晖下,看起来宛若一片流淌的、层层叠叠的彩色云霞。 “这是。” 王翠翠看得目不转睛,她从未见过如此景象。 这绝不是寻常染布的步骤,寻常染布,是将布料浸入单一的染缸,哪有这般复杂的。 第五十八章 防伪 就在她惊疑不定之时,周青川动了。 他让王翠翠帮忙,两人一同拉起那匹青灰色的丝绸。 紧接着,周青川深吸一口气,果断地将布匹的一部分,轻轻地覆盖在了那盆五彩斑斓的水面上。 只是一触即分。他迅速地将布匹向后一拉,提了起来。 “呀!”王翠翠忍不住发出一声低呼,脸上满是心疼。 只见那匹原本还算平整的丝绸,此刻像是被打翻了的调色盘,沾染上了一大片杂乱无章的色块,颜料混杂,看起来污浊不堪。 这不是坏了一匹好布吗? 王辩却觉得新奇有趣,拍着手道:“青川,你把布画花了!” 周青川没有理会他们,只是平静地将那块被污染的布匹,小心翼翼地悬挂在院中的晾衣绳上。 随着水分慢慢蒸发,奇迹,在王翠翠的眼前,一点一点地绽放。 那些原本看起来污浊杂乱的色块,在布匹彻底晾干之后。 竟然呈现出一种令人震撼的、无序而又和谐的美感! 那流淌的线条,那变幻的色彩,仿佛是画师醉酒后,肆意挥洒而成的泼墨山水。 又像是傍晚时分,天边最绚烂的晚霞,被巧夺天工地截取了一角,印在了这匹丝绸之上! 每一处纹理都独一无二,充满了偶然性与想象的空间。 你可以说它像云,像雾,像奔腾的江河,也像绽放的繁花。 王翠翠彻底惊呆了。 她伸出手,难以置信地抚摸着那匹布料。 那丝滑的触感依旧,但视觉上的冲击,却让她的大脑一片空白。 “布料原来可以这么好看?”她喃喃自语。 这个时代,女子的衣衫想要变得华丽,唯一的办法,就是请技艺高超的绣娘。 一针一线地将图案绣上去,费时费力,价格昂贵。 而眼前这匹布,它本身就是一幅画! 一种前所未见的,流动的,充满生命力的画! “如此漂亮的布,一定能卖个好价钱!” 王翠翠的呼吸急促起来,眼中爆发出璀璨的光芒。 但她毕竟是聪慧之人,兴奋过后,立刻想到了关键。 “可是,这法子看起来并不复杂,若是被孙家学了去。” “不错,这叫漂染法。” 周青川点了点头,承认了她的担忧。 “技术本身一点就通,但最重要的是。” 他看向王翠翠,一字一句地说道。 “现在,此时此刻只有王家有!” 王翠翠的心猛地一震,她瞬间明白了周青川的意思。 抢占先机! 在孙家在清河镇所有的布庄都还没反应过来的时候,用这种前所未见的布料,引爆整个市场! “但这还不够。”周青川的声音再次响起。 他走到一旁的石桌边,拿起下人备好的纸笔。王翠翠和王辩立刻跟了过去。 只见周青川手腕悬起,笔尖在纸上游走。 片刻之间,一个精巧而独特的图案,便跃然纸上。 那是一个由流畅线条构成的,形似祥云,又暗含一个王字的变体字。 “这是什么?”王翠翠不解地问。 “这是王家的记号。” 周青川放下笔,指着那个图案,说出了一句在这个时代堪称石破天惊的话。 “从今天起,每一匹用漂染法制成的布,在最显眼的位置,都要让绣娘用金线,或者最醒目的丝线,将这个图案绣上去。” “让整个清河镇,乃至清河镇以外的所有人都知道,只有绣着这个记号的,才是真正的王家云锦。” “其他人仿制的,都只是拙劣的赝品!” “当人们提起这种美丽的布料时,他们脑海里浮现的,第一个名字就是清河王家!” 王翠翠呆呆地看着纸上那个小小的图案,又看了看旁边那个瘦小的身影。 她的脑海中仿佛有无数烟花同时炸开,整个人都被一种前所未有的巨大震撼所笼罩。 技术可以被模仿,但这个记号,这个属于王家的独一无二的印记,却将深深地烙印在所有消费者的心里! 这已经不是单纯的卖布了。 这是一种宣告,一种宣言! 创造一个品牌! “我明白了!” 王翠翠的呼吸因为激动而变得急促,她那双美丽的杏眼之中,爆发出璀璨夺目的光芒。 她看向周青川的眼神,已经彻底变了,那是一种混杂着惊叹敬佩,甚至是一丝畏惧的复杂情绪。 她也是聪慧之人,兴奋过后,立刻便想到了一个最实际的问题。 “这漂染之法,用的都是矿物颜料,虽然此刻绚丽,但若是水洗会不会掉色?” 她担忧地问道。 “若是新衣下水一次便颜色暗淡,恐怕会招来非议。” 周青川闻言,脸上露出一丝赞许。 王翠翠能想到这一点,足以证明她并非空有美貌的闺阁女子,而是真正有见识的。 “翠翠小姐所虑极是。” 他平静地点了点头。 “矿物颜料附着于丝绸之上并非浸染入内,长久洗涤掉色是必然的,不过我们无需太过担心。” 他顿了顿,漆黑的眼眸中闪过一丝洞悉世情的锐利光芒:“能买得起王家丝绸的,会是什么人家?她们会在意一件衣服能穿多久吗?” 王翠翠猛地一怔,瞬间领悟。 对啊! 清河镇乃至周边县城,消费得起高档丝绸的,无一不是富户官宦之家。 对于那些夫人小姐们而言,衣衫追求的是新颖、是别致、是独一无二。 一件衣服穿上几次,在宴会上露过几次脸,便已经完成了它的使命。 谁又会真的将一件华服穿到褪色发旧? “对于她们而言,衣服穿不到那个时候。” 周青川的声音很轻,却字字敲在王翠翠的心坎上。 “她们要的,是穿上这件衣服时,旁人惊艳的目光,是独占鳌头的尊贵。” “只要我们能给予她们这些,些许的掉色,根本无足挂齿。” 王翠翠彻底被说服了,她看着周青川,心中那最后一点疑虑也烟消云散。 这个孩子思考问题的角度,总是能精准地切中要害,直指人心。 “我明白了。” 她郑重地点头。 “那这个记号。” “记号,是重中之重。” 周青川的语气变得严肃起来。 “它代表着王家云锦的正统。” “所以绣这个记号的绣娘,技艺必须是王家最好的。” “而且我希望翠翠小姐能和绣娘商量一下,设计一种独特的针法来绣这个记号,要让旁人即便拿到我们的布,也极难模仿出那个神、韵。” 防伪! 一个王翠翠闻所未闻,却又瞬间理解其重要性的概念,从周青川口中说出。 她感觉自己的认知,正在被眼前这个孩子一点一点地颠覆重塑。 第五十九章 不惜代价! 看着王翠翠那震撼到无以复加的神情,周青川的嘴角,却勾起了一抹神秘的微笑。 “其实无论是漂染法,还是这个记号,都只是开胃小菜。” 他微微一笑,缓缓说道。 “因为我的大招,还在后面。” “那才是真正能够让王家的产品,引爆整个清河镇,甚至让周边县城都为之疯狂的秘诀。” “什么?” 王翠翠的心跳再次漏了一拍,她急切地追问。 “还有办法?是什么?” 周青川却只是摇了摇头,卖了个关子。 那双黑亮的眼睛里闪烁着狡黠的光芒:“现在还不是说的时候,饭要一口一口吃,路要一步一步走。” 见他不说,王翠翠心中虽然焦急得像是被猫爪挠过,却也无可奈何。 她只能强压下好奇,但那份期待,却已经被彻底点燃。 周青川不再多言,他转头看向那匹悬挂在绳上,在夜风中轻轻飘动的云锦。 对王翠翠说道:“翠翠小姐,现在,请你将这第一块染色丝绸拿回去,找王家最好的裁缝,为你量身定做一套衣服。” “要快,而且要美!”他强调道。 “好!” 王翠翠毫不犹豫地答应下来。 她痴痴地看着那匹布,由衷地感叹道。 “仅仅是这块布本身,便已经足够美了。” 她没有再多问为什么,只是小心翼翼地将那匹承载着无数希望的丝绸取下,紧紧抱在怀中。 “这件事,在你穿着新衣出现之前,先不要告诉员外。” 周青川最后叮嘱道。 王翠翠重重地点了点头,她明白王安柳被孙家压得太久,心气已失。 若是提前告知,他未必有魄力去执行这个看似疯狂的计划。 唯有将成品摆在他面前,让他亲眼看到这足以颠覆市场的力量,才能让他下定决心。 接下来的两日,王府后院显得异常平静。 王翠翠带着那匹布,将自己关在了院子里,只和府里最好的裁缝与绣娘低声商议着什么,谁也不知道她在做什么。 而周青川,则同样将自己关在了书房里。 他没有再研究什么染料,也没有再思考什么商业计策,而是在全力干另一件事情。 写稿子! 昏黄的烛光下,他小小的身影伏在桌案前笔走龙蛇。 他正在写的,正是新一卷的《凡人修仙传》。 只是这一卷的故事,被他修改了许多。 在主角韩立游历某处修仙坊市的情节中,他特意加入了一个凡人界的顶尖修仙家族——云中王氏。 故事里,并未直接描写这个家族如何强大,而是通过侧面,描绘了王家女眷身上所穿的一种名为流云羽衣的法衣。 那羽衣色若晚霞,纹如流水,光华内敛,灵气逼人,引得无数修士艳羡。 文中更是借一名女修之口,大肆夸赞。 称这流云羽衣乃是以天边云霞为染,以山间流水为纹,巧夺天工,非凡品所能及也。 他下笔极有分寸,着墨不多,却字字珠玑,将一种绝美华服的形象,深深地刻画了出来。 他相信,当这一卷的故事随着说书先生的口,传遍清河镇的大街小巷时。 定然会让无数人对这种流云羽衣产生无尽的好奇与向往。 到那个时候,清河王家的染色丝绸再横空出世。 冠以王家云锦之名,与故事里的流云羽衣遥相呼应,绝对能瞬间引爆所有人的热情! 万事俱备,只欠东风。 而这阵东风,便是如何说服王安柳,让他敢于顶着孙家的压力,大批量地生产这种全新的布匹。 当然这件事情从头到尾,都不能由他周青川出头。 一个七岁的伴读,懂染布,懂品牌,懂营销,这太过惊世骇俗。 所以这泼天的功劳,必须让王翠翠来受。 两日后的清晨,当周青川写完最后一个字,吹干墨迹,将稿子仔细收好时,院外传来了王辩兴奋的叫喊声。 他推开门,正看到王翠翠从月亮门外缓缓走来。 那一瞬间,周青川的呼吸,也为之一滞。 只见王翠翠穿着一身崭新的长裙,正是用那匹漂染的云锦制成。 那流光溢彩的布料,仿佛将天边的朝霞都披在了她的身上。 裙摆随着她的走动而轻轻摇曳,上面的纹理如同活过来一般,在晨光下变幻着莫测的光影。 王翠翠本身就姿容绝世,气质清冷如月。 此刻再配上这套惊艳绝伦的衣衫,整个人更是美得不可方物,仿佛是从画中走出的仙子,不染一丝凡尘烟火。 整个王家的下人都看呆了,院子里落针可闻。 王翠翠走到周青川面前,脸上带着一丝连她自己都未察觉的自信与光彩。 她低头看着他,轻声问道:“如何?” “很美。” 周青川由衷地赞叹。 “翠翠小姐,我已经想好了,如何让伯父答应我们的计划。” 他明确表示,这个功劳,从头到尾都必须是她王翠翠的。 “是你在古籍中无意间翻到了这种上古漂染之法,也是你想到了用记号和说书人的故事来推广布匹。” 周青川冷静地说道。 “这一切,都与我无关。” 王翠翠深深地看了他一眼,心中涌起一股暖流,她郑重地点了点头:“我明白了。” 周青川收回目光,看向那初升的朝阳,眼中闪烁着运筹帷幄的光芒。 “接下来,便是第一步。” “先让整个清河镇的人,都了解王家云锦的不凡之处!” 王翠翠看着周青川,那双清冷的杏眼中,光芒与水汽交织,情绪复杂到了极点。 她深吸一口气,努力平复着胸腔中剧烈的震动。 声音带着一丝她自己都未曾察觉的颤抖与依赖:“那接下来,我们该怎么办?” “接下来。” 周青川的目光从她身上移开,落在了旁边那个正围着王翠翠转圈,满眼都是惊叹与好奇的小少爷王辩身上。 “就要看辩少了。” “啊?看我?” 王辩正伸手想摸一摸堂姐裙摆上那奇特的纹路,闻言顿时一愣。 随即挺起了小胸膛,一脸的与有荣焉,但眼中却充满了大大的疑惑。 “我能做什么呀?” 周青川没有直接回答,而是反问他:“辩少,你觉得你堂姐今天,美不美?” “美!” 王辩毫不犹豫,用力地点着头,声音清脆响亮。 “堂姐是清河镇最美的人,穿上这件衣服,就像天上的仙女一样!” “说得对。” 周青川的嘴角勾起一抹笑意。 “既然如此,这么美的仙女,这么美的衣裳,难道只让我们几个人看到吗?岂不是太可惜了?” 他循循善诱:“我们应该让更多的人,让整个清河镇的人,都看到你堂姐的美丽!” 王翠翠闻言,心头一跳,脸色、微微一变。 让更多的人看到? 在这个时代,大家闺秀讲究的是大门不出二门不迈,轻易不在外抛头露面。 周青川的这个提议,无疑是与礼教相悖的。 但这个念头只是一闪而过,便被她自己掐灭了。 礼教? 当孙家父子在正堂之上,将她视作货物,用那般污秽的言语和目光对待她时,何曾有过半分礼教? 当伯父为了家族生意,要将她的终、身幸福当成交易的筹码时,又何曾顾及过她的颜面? 她已经被逼到了悬崖边上,退无可退。 所谓的闺阁名声,与她即将被吞噬的命运相比,根本无足轻重。 此刻,她只想赢! 不惜一切代价地赢下这一局! 第六十章 游园会 周青川看出了她神情的变化,知道她已经想通了关节。 他平静地看向王辩,继续说道:“辩少,我听说过了秋收,镇上的几家大户都会在城外的别院举办游园会,是不是?” 王辩立刻点头:“是啊,每年都有,可好玩了,有投壶有猜谜还有好多好吃的!” 他说着,神情却又黯淡了下去。 “不过爹爹说,今年我们家不去了。” “为什么不去?”周青川明知故问。 “我也不知道,爹爹最近总是不高兴,唉声叹气的。” 王辩嘟起了嘴。 “那你想不想去?” “想!” 王辩的眼睛瞬间又亮了起来。 “那就去求你爹爹。” 周青川的声音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引导力。 “辩少,你现在就去,告诉员外,你很想去今年的游园会,让他一定要带你和翠翠小姐一起去。” 王翠翠的脑中仿佛有电光闪过,她瞬间明白了周青川的整个计划! 游园会! 那正是清河镇所有富户官宦家眷们争奇斗艳,互相攀比显摆的最佳场所! 伯父王安柳因为与孙家闹僵,生意受挫,自觉脸上无光,今年本已心灰意冷不打算参加。 可他再心灰意冷,也架不住他对自己宝贝儿子的疼爱。 只要王辩开口软磨硬泡,王安柳十有八九会答应下来! 届时自己只需要穿着这身王家云锦,在游园会中走上一遭。 根本不需要任何言语! 这身独一无二,宛若云霞的衣衫,本身就是最惊艳,最具有冲击力的宣告! 那些见惯了寻常绫罗绸缎的夫人小姐们,看到这件衣服,会是何等的反应? 她们必定会疯狂,会嫉妒,会不惜一切代价地想要拥有! 到那个时候,她们自然会找上王家,找上伯父王安柳。 当雪花般的订单摆在面前,当白花花的银子唾手可得,伯父还会去管孙家的脸色吗? 还会因为那批积压的货物而愁眉不展吗? 根本不会! 他是一个商人,逐利是他的本能! 只要有足够的利益,他就有足够的胆气去生产! 如此一来,王家库房里那些积压的、颜色暗淡的布匹。 便能通过漂染法,迅速变成炙手可热的畅销货。 资金回笼,燃眉之急迎刃而解! 在短时间内,王家便能从孙家那漕运的钳制中,获得宝贵的喘息之机! “我这就去!” 王辩此刻还不能完全理解这其中的弯弯绕绕,但他听懂了最关键的一点。 只要爹爹答应去游园会,他就能出去玩,还能让所有人都看到堂姐有多美! 这对他来说,就足够了! 小家伙兴奋地大叫一声,转身就如同一支离弦的小箭,风风火火地朝着前院账房的方向冲了过去。 “青川。” 王翠翠看着王辩跑远的背影,转回头,声音里带着浓浓的感激与敬佩。 “谢谢你。” 周青川只是平静地摇了摇头,目光深远。 这只是第一步,让王家云锦一炮而红。 接下来,还有他写下的那卷故事,那才是真正为王家云锦注入灵魂,建立起无可撼动品牌地位的关键。 他要的,从来不只是解一时之困。 王家账房内,气氛沉闷压抑。 王安柳独自一人坐在宽大的紫檀木椅上,面前的账本摊开着,但他一个字也看不进去。 他只是呆呆地看着窗外那灰蒙蒙的天空,满心都是挥之不去的愁绪。 今年的秋收总算结束了,佃户们交上来的租子还算不错,府里的粮仓都堆满了。 可粮食再多,也换不来丝绸生意上的转机。 算算日子,在乡下监督秋收的三弟王安青,也该在这两天回来了。 赶着回来操办婚事的二弟王安定,也应该要到了! 一想到兄弟们回来,王安柳的头就更痛了。 他们必定会问起翠翠的婚事,问起与孙家生意上的纠葛。 他该如何交代? 更让他寝食难安的,是库房里那堆积如山的丝绸。 那都是王家大半的家底,是无数伙计日夜辛劳的成果。 如今却因为孙家的打压,死死地压在那里,动弹不得。 漕运的关节一天打不通,这些丝绸就一天变不成银子。 时间拖得越久,商行里的资金就越紧张,这就像一根绳索。 正在一点一点地勒紧王家的脖子,让他快要喘不过气来。 他烦躁地抓了抓头发,感觉自己从未如此失败过。 就在这时,账房的门砰的一声被人从外面猛地推开。 “爹!” 王辩那清脆的叫喊声,伴随着一阵急促的脚步声闯了进来。 王安柳被这突如其来的动静吓了一跳,心中的烦闷瞬间化为怒火,正要开口呵斥。 可当他看到儿子那张因为奔跑而涨得通红,却又充满了兴奋与期待的小脸时。 满腔的火气,却又莫名其妙地熄了下去。 这是他唯一的儿子,是他全部的希望。 “什么事,这么火急火燎的,没看到爹正在忙吗?”他板着脸,语气却不自觉地放缓了许多。 “爹,我要去游园会!” 王辩跑到他跟前,一把抱住他的胳膊,使劲地摇晃着,开始撒起娇来。 “今年的游园会,你带我跟堂姐一起去嘛,好不好?” 游园会? 王安柳的眉头瞬间皱得更紧了。 他怎么会忘了这件事。 往年他都是游园会上最风光的人之一。 王家的生意做得红火,他出手阔绰,走到哪里都被人奉承。 可今年。 一想到可能会在游园会上碰到孙家父子那得意的嘴脸,一想到旁人那些或同情或看好戏的目光。 他就觉得脸上火辣辣的,没有半点兴致。 “今年不去了。” 他想也不想地拒绝道。 “家里事多,没空。” “不嘛不嘛,我就要去!” 王辩使出了他的杀手锏,抱着王安柳的腿不撒手。 “爹,求求你了,我都好久没出去玩了!” “其他的小伙伴都要去,要是我不去,他们会笑话我的!” “爹爹最好了,你就带我去嘛,好不好嘛。” 听着儿子带着哭腔的央求,看着他那泫然欲泣的模样,王安柳的心一下子就软了。 他这一生,汲汲营营劳心劳力,为的是什么? 不就是为了这个家,为了这个儿子吗? 最近因为生意上的事,他确实忽略了对儿子的关心,整日愁眉苦脸,也让府里的气氛变得压抑。 儿子只是想出去玩玩,自己又何必因为大人的烦心事,去剥夺他小小的快乐呢? 去就去吧,大不了到时候见了孙家人,绕着走就是了。 总不能让儿子在朋友面前抬不起头来。 王安柳在心中长长地叹了一口气,那份商场失意的颓唐,终究还是敌不过如山般的父爱。 他伸出手,疲惫地揉了揉眉心,又摸了摸儿子的头。 “好了好了,别晃了,爹的骨头都要被你晃散了。” 他松了口,声音里带着一丝无奈的妥协。 “爹带你去还不成吗?” 第六十一章 万事俱备 游园会的日子,很快就到了。 这几日,清河镇最热闹的地方,不是酒楼,不是赌坊,而是街头巷尾那些大大小小的茶馆书场。 一则新奇的故事,正以惊人的速度,在说书先生们的口中传遍全镇。 故事的名字依旧是《凡人修仙传》,但其中一段关于修仙坊市的见闻,却成了所有听客津津乐道的焦点。 “话说那主角韩立,行至一处名为云梦泽的仙家坊市,但见奇珍异宝琳琅满目,灵丹妙药霞光四射。” “然最引人注目的,却非这些法宝丹药,而是坊市中一个凡人修仙家族,云中王氏的女眷。” 说书先生惊堂木一拍,吊足了胃口,才继续道:“那王家女眷,身着一种名为‘流云羽衣’的法衣。” “诸位看官,你们可知那法衣是何等模样?” “书中言道,其色若晚霞,其纹如流水,光华内敛,灵气逼人!” “有女修见之,艳羡不已,叹曰:此衣乃是以天边云霞为染,以山间流水为纹,巧夺天工,非凡品所能及也!” 故事不长,着墨不多,却像一根羽毛,轻轻搔刮在清河镇所有富家女子和男人们的心尖上。 流云羽衣,云中王氏。 这四个字,成了无数人午后茶余的谈资,成了一种遥不可及却又令人心生向往的绮丽幻想。 王安柳自然也听到了这个故事。 那日他心烦意乱,鬼使神差地走进了常去的一家茶楼,想借着喧闹的人声,驱散一些心中的阴霾。 当说书先生讲到那流云羽衣时,他整个人都愣住了。 周围的茶客们发出阵阵惊叹与向往的议论,而这些声音,却像一记记重锤,狠狠砸在王安柳的心上。 他端着茶杯的手,停在半空,久久未动。 以天边云霞为染,以山间流水为纹…… 王安柳的脑海中,不受控制地浮现出自己库房里那堆积如山的、颜色暗淡的丝绸。 他苦涩地想,若是我王家也能有这等巧夺天工的流云羽衣,别说一个孙家,就是十个孙家,又何足道哉? 届时,恐怕不是自己去求别人,而是整个清河镇,乃至周边府县的商户,都要踏破王家的门槛,挥舞着银票求自己卖给他们一匹布! 可那终究只是故事。 幻想的泡沫,在现实的冷硬面前,一触即碎。 王安柳长叹一声,将杯中已经冰凉的苦茶一饮而尽,心中的愁绪,反而愈发浓重了。 他并未将这个虚无缥缈的故事与自家联系起来,只当是听了个热闹,徒增了一份商人的奢望与烦恼。 游园会这日,天朗气清。 王家门前,早已备好了两辆马车。 王安柳心事重重地走出府门,他今日换上了一身还算体面的锦袍,但眉宇间的疲惫与阴郁,却怎么也掩盖不住。 他满脑子想的,都是待会儿在游园会上,若是迎面撞上了孙员外父子,自己该是何等表情? 是强颜欢笑,还是掉头就走? 无论哪一种,都注定是颜面扫地。 “爹,快点快点!” 王辩的欢呼声打断了他的思绪。小家伙今天穿得像个红色的福娃。 一早就兴奋得上蹿下跳,此刻已经迫不及待地拉着周青川,爬上了前面一辆稍小些的马车。 周青川作为王辩的伴读,本是没有资格参加这等场合的。 但在王辩青川不去我也不去的撒泼打滚之下,王安柳也只能头疼地挥手应允。 一个七岁的书童而已,跟在辩儿身边,也翻不起什么浪花。 王安柳的目光扫过,并未在周青川身上停留,只是对着王辩无奈地叮嘱了一句:“路上安分些,别闹。” 他的心思,根本不在这上面。 周青川在车帘掀开的缝隙里,与正准备登上后面那辆大马车的王翠翠,交换了一个心照不宣的眼神。 王翠翠今日在外面罩了一件宽大的斗篷,将自己遮得严严实实。 她单独乘坐一辆车,这是大家闺秀出行的规矩,却也恰好为他们的计划,提供了完美的掩护。 王安柳根本没有注意到自己侄女今日有何不同,或者说他现在已经没有心力去关注这些细枝末节了。 他满心烦躁地登上了自己的马车,只盼着这场不得不赴的宴会,能早些结束。 马车辘辘,朝着城外清河的方向行去。 清河是穿过清河镇的一条大河,河畔风景秀丽。 镇上几家大户便在此处合资修建了一座别院,名为曲水园,专用于举办这类雅集宴会。 还未到地方,路上便已是车水马龙,人声鼎沸。 来参加游园会的,非富即贵。除了镇上各大商号的东家家眷,更有不少是真正的读书人。 按照规矩,至少也要有秀才的功名,才有资格收到这份请柬。 马车停在园外,王安柳深吸一口气,像是要奔赴刑场一般,整理了一下衣冠,带着满脸的僵硬,下了车。 王辩则像一只刚出笼的小鸟,拉着周青川就跳了下来,好奇地四处张望。 “哇,好多人啊!” 周青川的目光,平静地扫过眼前这片热闹非凡的景象。 园林之内,假山流水,亭台楼阁,布置得颇为雅致。 穿着光鲜的男男女女三五成群,或在亭中吟诗作对,或在水边投壶嬉戏,或只是聚在一起,低声谈笑。 那些年轻的公子哥们,个个绫罗绸缎,手持折扇,故作风流。 而那些夫人小姐们,更是争奇斗艳的焦点。 她们一个个都经过了精心的打扮,头戴珠翠,身着锦绣,脸上带着矜持而骄傲的微笑。 目光却在不经意间,悄悄打量着彼此的衣衫与首饰。 空气中,弥漫着上等熏香与女子身上散发出的淡淡脂粉气息,混合着一种名为攀比与虚荣的味道。 周青川的嘴角,勾起了一抹微不可查的弧度。 很好。 这正是他想要的舞台。 这些人,这些精心打扮,将颜面与身份看得比什么都重的男男女女,就是他选中的,最好的观众。 他们就是王家云锦这出大戏,最精准的目标客户。 “青川,你看那个姐姐的衣服好漂亮,是红色的!” 王辩扯了扯他的袖子,指着不远处一个穿着大红裙衫的少女。 周青川顺着他指的方向看去,那少女的裙衫确实料子上乘,颜色也足够鲜亮。 但在他眼中,那依旧只是一片单调的纯色,与周围那些蓝色、紫色、绿色的衣衫,本质上并无区别。 这个时代的审美,被材料和工艺牢牢地禁锢住了。 而今天,他就要亲手,将这个禁锢砸得粉碎。 “辩少。” 周青川收回目光,声音平静地对王辩说道。 “待会儿,你堂姐出来的时候,你要用你最大的声音,告诉所有人你堂姐是天上的仙女。” 王辩愣了一下,随即用力点头,小胸膛挺得高高的。 “没问题,我堂姐本来就是仙女!” 周青川满意地点了点头,他的目光越过人群,投向了后方那辆安静停靠的马车。 王安柳正强打着精神,与几个相熟的商户寒暄着,只是那笑容比哭还难看。 他不时地朝着园门口的方向张望,眼神里充满了警惕与不安,像是在躲避着什么人。 周青川知道,他在躲孙家的人。 也就在这时,园门口传来一阵不大不小的骚动。 王安柳的身体猛地一僵,脸色瞬间变得更加难看。 只见孙员外正满面春风地走了进来,他身边跟着的,正是那个一脸倨傲的孙公子。 父子二人众星捧月般被一群人簇拥着,脸上挂着毫不掩饰的得意与傲慢。 孙员外的目光在人群中一扫,很快就发现了角落里的王安柳。 他脸上的笑容愈发灿烂,故意提高了声音,朗声道:“哎呀,这不是王员外吗?真是稀客啊!” “我还以为,王员外今年没脸来参加这游园会了呢!” 刺耳的嘲讽,瞬间让周围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到了王安柳的身上。 那些目光里,有同情,有讥笑,有幸灾乐祸更有纯粹的看热闹。 王安柳的脸,刷的一下涨成了猪肝色。 他只觉得浑身的血液都冲上了头顶,双拳在袖中死死攥紧,指甲几乎要嵌进肉里。 这是赤裸裸的羞辱! 他万万没想到,孙家竟然会当着这么多人的面,如此不留情面地撕破脸皮! 王辩也被这阵仗吓到了,下意识地躲到了周青川的身后。 周青川却只是轻轻拍了拍他的后背,示意他安心。 他的眼神,平静得如同一口古井,不起丝毫波澜。 他看着被众人围观,窘迫到无地自容的王安柳,又看了看那副小人得志嘴脸的孙家父子。 时机差不多了。 就在王安柳羞愤欲绝,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的时候。 周青川的目光,缓缓移向了那辆一直未有动静的马车。 他对着那个方向,轻轻地点了点头。 仿佛是收到了某种指令。 那辆马车的车帘,被一只素白的手,缓缓掀开了。 第六十二章 仙子下凡 那只掀开车帘的手,素白纤细,宛若上好的羊脂白玉。 紧接着,一只绣着奇特纹样的云头履,轻轻地踏在了车凳上。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被按下了暂停。 园林门口那一片因为孙家父子而变得嘈杂、充满了讥讽与看戏意味的空气,瞬间凝固了。 所有人的声音,无论是嘲笑,是议论,还是低语,都像是被一把无形的剪刀齐齐剪断。 一双双眼睛,不约而同地,死死地盯住了那辆马车。 王翠翠的身影,就那样缓缓地,出现在所有人的视野之中。 她并未佩戴多么华贵的珠钗,也未涂抹多么艳丽的脂粉。 但当她站直身体,任由那件长裙的裙摆如水波般散开时,整个曲水园,仿佛都失去了颜色。 那是一件怎样的衣衫? 没有人能形容得出来。 它的底色,似乎是某种清冷的青灰,但上面却流淌着大片大片瑰丽的色彩。 那色彩变幻莫测,如同天边最绚烂的晚霞,又像是画师醉酒后肆意泼洒出的浓墨重彩。 流动的线条,无序的色块,交织缠绕,却又呈现出一种令人心神俱震的、野性而又和谐的绝美。 在秋日明媚的阳光下,那裙摆上的纹理仿佛是活的,随着她的一举一动,光影流转,变幻着莫测的图案。 这一刻,所有人都懵了。 那些方才还在争奇斗艳的夫人小姐们,下意识地低头看了看自己身上那精心挑选的价值不菲的纯色锦缎。 在王翠翠这身宛若天成的画卷面前,她们的衣衫,瞬间变得呆板、庸俗,黯然失色。 而那些自诩风流的公子哥们,则是个个张大了嘴巴,手中的折扇都忘了摇动,眼神直勾勾的,像是被勾走了魂魄。 美! 一种他们从未见过的,足以颠覆他们所有认知的美! 王翠翠的容貌本就清丽绝伦,气质如月宫仙子。 此刻在这件衣衫的映衬下,她整个人仿佛都在发光,那种不食人间烟火的清冷。 与衣衫上那绚烂奔放的色彩,形成了一种极致的、令人窒息的矛盾与冲击。 她不是凡人。 这是在场所有人脑海中,同时冒出的唯一念头。 就在这落针可闻的死寂之中,一个清脆响亮的童声,如同一道惊雷,猛地炸响! “我姐姐是仙子下凡了!” 王辩从周青川身后探出小脑袋,他挺着胸膛,用尽了全身的力气,满脸骄傲地大喊道。 这一声呐喊,瞬间点燃了众人心中那根名为“幻想”的引线。 仙子! 对啊! 除了天上的仙女,凡间哪里会有这样的人,哪里会有这样的衣裳! 人群中,不知是谁先倒吸了一口凉气,随即,压抑不住的惊呼与议论,如同决堤的洪水般,轰然爆发! “天啊!那不是王家的小姐王翠翠吗?” “她身上穿的是什么?我从未见过这样的布料!” “那花色竟像是直接长在布上的一样!” “你们忘了说书先生讲的故事了吗?流云羽衣!” “以天边云霞为染,以山间流水为纹!” “莫非那故事里说的,竟是真的?!” “云中王氏,清河王家,难道。” 一言惊醒梦中人! 无数人脑中轰然一响,瞬间将眼前这惊艳绝伦的景象,与那传遍全镇的仙家故事联系在了一起。 一时间,看向王翠翠的目光,彻底变了。 那不再是单纯的惊艳与欣赏,而是带上了一种狂热、敬畏与无尽的向往! 如果说,之前的故事只是一个遥不可及的绮丽幻想。 那么现在,王翠翠就穿着这个活生生的幻想,站在了他们的面前! 没有人比王安柳受到的冲击更大。 他整个人都僵在了原地,脑子一片空白。 前一刻,他还在孙员外的当众羞辱下,如坠冰窟,恨不得立刻死去。 下一刻,他却看到了自己那个一向娴静的侄女,以一种他完全无法理解的、石破天惊的方式,瞬间夺走了所有人的目光。 这是什么布? 王安柳的大脑飞速运转,他可以对天发誓,王家库房里,绝对没有这样一匹布料! 这究竟是怎么回事?翠翠是从哪里弄来的? 然而还不等他想明白,他那商人的本能,那浸淫商海数十年练就的敏锐嗅觉,已经先于他的理智,发出了最强烈的警报! 他看到了什么? 他看到了那些富家小姐们眼中毫不掩饰的嫉妒与渴望! 他看到了那些商号东家们眼中那混杂着震惊与贪婪的复杂光芒! 他听到了人群中那雪花般飞舞的议论声,听到了“流云羽衣”这四个字! 机缘! 一个天大的机缘! 一个足以让王家起死回生,甚至一飞冲天的天大机缘! 王安柳那颗因为绝望而冰冷的心,瞬间被一团烈火点燃! 他脸上的僵硬与颓唐瞬间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外人看不懂的、高深莫测的沉稳。 他下意识地挺直了腰杆,双手背到身后,眼神平静地看着眼前的一切。 在事情的真相搞清楚之前,他绝对不能开口,不能露出一丝一毫的马脚。 他要让所有人都以为,这一切,本就在他王安柳的掌控之中! 此时最先反应过来的,是那群已经快要疯掉的富家小姐们。 她们再也顾不上什么矜持与仪态,嗡的一声,便将王翠翠团团围住。 “王小姐,翠翠妹妹,你这身衣裳是哪里做的?太美了!” “这布料是京城来的新样子吗?我怎么从未见过?” “王小姐,你告诉我,多少银子能买到?我出双倍!不,三倍!” 叽叽喳喳的询问声,充满了急切与渴望。 她们伸出手,想摸又不敢摸,生怕碰坏了这件仙衣。 王翠翠站在人群中央,脸上带着一丝淡淡的、疏离的微笑。 她没有回答任何一个问题。 因为周青川告诉过她,最好的营销,就是吊足所有人的胃口。 现在,还不是揭晓答案的时候。 而另一边,孙家父子的脸,已经彻底绿了。 他们就像是两个唱念做打准备齐全,却在登台一瞬间被人抢走了所有锣鼓和看客的戏子,尴尬地愤怒地杵在那里,无人问津。 孙员外脸上的肌肉不停地抽搐,那志得意满的笑容早已消失不见,只剩下铁青一片。 他精心策划的、当众羞辱王安柳的好戏,才刚刚开了个头,就被这个突然冒出来的王翠翠搅得粉碎! 而孙公子,他的一双眼珠子几乎要从眼眶里瞪出来! 他死死地盯着被众星捧月般围在中间的王翠翠。 太美了! 这个女人,比那日在王家正堂之上,还要美上十倍,百倍! 一股混杂着强烈占有欲和嫉妒的邪火,在他胸中疯狂燃烧。 这个女人,本该是他的! 这件衣服,也该是穿给他看的! 他竟然被无视了! 被这个他曾扬言要玩死的女人,当着整个清河镇有头有脸的人物的面,无视得彻彻底底! 他喉咙里发出一声野兽般的低吼,下意识地就想挤上前去。 然而不等他有所动作,王翠翠却动了。 她对着周围的众人,微微颔首,声音清冷如玉珠落盘:“诸位姐姐妹妹,园中景致正好,我们进去说话吧。” 说罢她便提着裙摆,身姿摇曳地,朝着曲水园内走去。 那些夫人小姐们,立刻如同找到了主心骨的蜂群一般,簇拥着她,浩浩荡荡地向园内行去,一路上依旧是问个不停。 从始至终,王翠翠的目光,都没有在孙家父子身上,停留哪怕一瞬。 那是一种最极致的蔑视。 仿佛他们,只是路边两块碍眼的石头。 第六十三章 当然可以! 曲水园里原本的格局,在这一刻被彻底颠覆。 投壶的公子放下了手中的箭矢,水榭里吟诗的秀才忘了下一句词,亭台间嬉笑的闺秀们收起了扇子。 所有人都成了虔诚的信徒,而王翠翠,就是他们唯一的神祇。 她提着裙摆,步履从容,所到之处,人群便如潮水般自动分开一条道路。 又在她走过之后,立刻如影随形地合拢,紧紧跟在她的身后。 他们不敢靠得太近,怕惊扰了这位仿佛随时会乘风归去的仙子。 他们只是远远地跟着,贪婪地用目光描摹着她裙摆上那变幻莫测的纹理,将那份惊心动魄的美,深深刻进自己的脑海里。 王翠翠始终保持着那份清冷的疏离的微笑。 她看似在欣赏园中的景致,目光从假山上掠过,在流水边停留。 她将整个曲水园,不急不缓地逛了一圈。 从东边的竹林,到西边的荷塘,确保了园内几乎所有有分量的人物,都亲眼见证了这件流云羽衣的绝世风采。 当她在一处视野开阔的八角亭中停下脚步时,整个亭子周围,早已被围得水泄不通。 而就在这片狂热而又压抑的人群中,一个瘦小的身影,正如同游鱼一般,悄无声息地穿梭着。 周青川仰着头,脸上带着七岁孩童应有的天真与好奇。 他紧紧跟在一个衣着华贵的胖商人身后,像是在躲避拥挤的人潮。 他的个子太矮了,几乎没有人会注意到他。 就在这时,一个充满了稚气与惊叹的小小声音,不大不小,却清晰地在几个交头接耳的妇人身边响起。 “姐姐的衣服真好看,难道是天上的仙宫里,织女娘娘亲手做的吗?” 这句童言无忌的话,像是一滴滚油滴入了沸水之中。 一语惊醒梦中人! 是啊! 众人只顾着沉醉于王翠翠和这件衣衫的绝美,却忽略了一个最关键的问题。 这件衣服,究竟从何而来? “王小姐!” 一个按捺不住的年轻女子,仗着与王翠翠有过几面之缘,挤上前去。 急切地问道:“您这身衣裳莫非真是天宫织女所制?” 这个问题,瞬间问出了所有人的心声。 无数双燃烧着好奇与渴望的眼睛,齐刷刷地投向王翠翠。 王翠翠的目光在人群中轻轻一扫,按照周青川早已教会她的说辞。 “姐姐说笑了,翠翠一介凡女,何德何能,敢穿仙宫的织物。” 她顿了顿,轻轻抚摸了一下自己的裙摆。 “这布料,确是我王家自产的丝绸。” “只是前些时日,翠翠在家中整理先人遗物时,无意间于一本残破的古籍中,翻到了一种上古的漂染之法。” “一时兴起,照着古法试了一试,没曾想竟侥幸染成了这般模样。” 她的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入了每一个人的耳中。 王家的布? 古籍上的漂染法? 侥幸染成? 人群中先是一静,随即爆发出更大的议论声。 “王家的布匹我们都见过,虽说也是上等货,但绝没有这等神异的花色!” “这纹理浑然天成,哪里像是染出来的!” 众人根本不信。 王家的丝绸在清河镇是什么水平,在场的商户们一清二楚。 面对众人的质疑,王翠翠只是浅浅一笑,语气里带着一丝无奈的坦诚: “诸位若是不信,翠翠也别无他法。” “此法工序繁复,极耗心神,且成败皆在天意,如今也只有我身上这些了。” 只有一件! 这四个字,比任何解释都更有力量! 它像是一把重锤,狠狠砸在每一个贵妇小姐的心上,让她们的呼吸都为之一滞。 稀有,代表着尊贵。 独一无二,代表着至高无上的荣耀! 就在这时,那个小小的身影已经挤到了另一边。 那里站着一位全身上下珠光宝气的年轻妇人,她正死死地盯着王翠翠,眼神里的嫉妒几乎要化为实质。 那个稚嫩的声音,又在她身边响起了,带着一丝天真的奉承。 “这位姐姐也好漂亮啊,要是姐姐您也能穿上这种衣服,肯定比王家姐姐还要漂亮一百倍呢!” 那年轻妇人浑身一震,猛地低头,却只看到一个冲她甜甜一笑的孩童背影,一闪就没入了人群。 她先是脸上一红,随即,那双看向王翠翠的眼睛里,嫉妒瞬间被一种名为笃定的火焰所取代! 对! 我比她有钱,家世比她好,凭什么她能穿,我不能穿! 只要我穿上这件衣服,整个清河镇,还有谁能盖过我的风头! 紧接着,那个声音又在不远处几个聚在一起唉声叹气的男人身边响起。 “唉,若是我家夫人也能穿上这么一件衣服,那该多好啊,带出去多有面子!” 几个男人同时一愣,互相看了一眼,瞬间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熊熊燃烧的火焰。 是啊! 他们拼死拼活地赚钱,为的是什么? 不就是为了妻儿富贵,为了自己脸上有光吗? 自家的婆娘虽然也算漂亮,但人靠衣装马靠鞍! 若是能穿上这等神物,在其他商户面前一站,那是什么样的场面? 欲望的火苗,被周青川精准地投放到人群的每一个角落。 虚荣、攀比、占有、炫耀。 所有的人性弱点,在这一刻都被彻底点燃。 终于,有人再也忍不住了。 “王员外!” 一个身材肥硕的粮商,拨开人群,气喘吁吁地冲到了王安柳的面前。 王安柳此刻正背着手,站在亭子外围,脸上维持着一种高深莫测的平静,但他的内心,早已是翻江倒海激动得快要炸开! 他听到了! 他全都听到了! 翠翠的解释,众人的反应,那些压抑不住的渴望与惊叹! 他那商人的直觉在脑海中疯狂地尖叫: 王家要发了! “王员外!” 那粮商一把抓住王安柳的胳膊,唾沫横飞地吼道。 “你家这布我买了,不管你开多少价我都要一匹!” “李老板,凡事要讲个先来后到吧!” 另一个布庄的东家也挤了过来,满脸通红。 “王兄,我出五倍的价钱,只要能给我一匹你侄女身上那种布料就行!” “五倍算什么,我出六倍!” “我出八倍!” “王员外,只要你肯卖,价钱好商量!” 人群彻底炸了。 那些之前还自持身份的商户、乡绅,此刻全都疯了一般,朝着王安柳涌了过来,将他团团围住。 他们挥舞着手臂,报出一个个令人心惊肉跳的价格,仿佛那不是布,而是能让人得道成仙的灵丹妙药。 王安柳被这突如其来的阵仗给挤得连连后退,脸上却笑开了花。 他感觉自己不是被人群包围,而是被一座座金山银山给淹没了! 但他毕竟是老江湖,狂喜之下,尚存一丝理智。 他现在还不能确定,翠翠口中那侥幸得来的宝贝,到底能不能量产! 万一真的只有一件,自己现在答应下来,回头交不出货,那乐子可就大了。 他一边嘿嘿笑着,一边用含糊不清的话语应付着众人:“好说好说,各位的心意王某心领了,大家不要急嘛!” 同时他的目光越过无数颗攒动的人头,拼命地朝亭子里的王翠翠打着眼色。 那眼神里充满了急切的询问: 翠翠,这玩意儿,到底还有没有?到底能不能再做出来? 亭中被无数艳羡目光包围的王翠翠,清晰地接收到了伯父的信号。 她迎着王安柳那几乎要喷出火来的目光,在那张清丽绝伦的脸上,缓缓地点了点头。 得到了! 王安柳看到那个点头的瞬间,感觉自己浑身的血液都沸腾了! 心中最后那一丝顾虑,也彻底烟消云散! 他猛地吸了一口气,中气十足地对着面前所有快要疯狂的人,朗声大笑起来。 “哈哈哈!既然诸位如此赏脸,如此看得起我王家!” “那王某人,今日便应下了!” “当然可以!” 第六十四章 爆火的云锦 孙家父子最终是如何离去的,没有人关心。 在王翠翠那件宛若天成神物的流云羽衣面前,他们父子二人精心准备的羞辱与示威,变成了一场彻头彻尾的笑话。 他们就像两只在凤凰面前炫耀羽毛的土鸡,除了引来无声的嘲讽,什么也没有剩下。 他们走的时候,脸色比锅底还要黑,眼神里的怨毒几乎要凝为实质。 但此刻,他们所有的怨毒与不甘,都显得那么苍白无力。 整个曲水园,已经彻底变成了王家的主场。 王安柳被一群双眼放光的商户们簇拥着,他感觉自己这辈子都从未如此风光过。 他口中说着好说,好说。 脸上挂着矜持而又难掩得意的笑容,心中却早已乐开了花。 他像一个经验老到的渔夫,面对着一网即将撑破渔网的大鱼,既要表现出从容不迫,又要小心翼翼地收紧网口,生怕任何一条溜走。 他没有当场答应任何一笔交易,只是许诺三日之后,王家会给所有人一个交代。 这种吊着胃口的姿态,非但没有让众人失望,反而更让他们坚信,这流云羽衣的布料,绝对是稀世奇珍,不是随随便便就能买到的。 回程的马车上,气氛与来时已是天壤之别。 王安柳与王翠翠同乘一车,他再也维持不住那份员外的矜持,整个人激动得在车厢里来回搓着手,一张脸因为充血而涨得通红。 “翠翠,我的好侄女!” 他一把抓住王翠翠的手,声音都有些发颤。 “快告诉伯父,这到底是怎么回事?那古籍呢?你从哪儿翻出来的?我怎么不知道家里有这种宝贝?” 王翠翠看着自己伯父这副近/乎失态的模样,心中平静如水。 她轻轻抽回手,声音依旧清冷,却多了一丝安抚人心的力量: “伯父莫急,此事说来话长,那古籍早已残破不堪,上面的字迹也模糊不清,我也是侥幸才参透一二。” “侥幸?这可是天大的侥幸啊!” 王安柳一拍大腿,激动地吼道。 “这哪里是侥幸,这分明是老天爷看我王家命不该绝,派你这个福星来搭救啊!” 他的目光死死地盯着王翠翠,眼神里充满了狂热与探究:“翠翠,你跟伯父说句实话,这布到底还能不能做出来?能做多少?” 这才是他最关心的问题。游园会上那些商户开出的价格,已经让他彻底疯狂。 那不是银子,那是足以将王家堆成一座金山的财富! 王翠翠迎着他灼热的目光,缓缓道:“伯父放心,此法虽然繁复,但只要掌握了诀窍并非不能复制,只是成本会比寻常的丝绸高出一些。” “高点怕什么!” 王安柳大手一挥,豪气干云。 “别说高一点,就是高十倍,跟那些人开出的价钱比起来,那也叫成本吗?那叫九牛一毛!” 他仿佛已经看到无数的银票正朝着王家飞来,那因为孙家打压而积压在库房里,几乎要发霉的丝绸,转眼间就变成了人人争抢的香饽饽。 马车一路疾驰,刚一回到王府,王安柳甚至连口茶都顾不上喝。 立刻关上府门,将王翠翠叫到了后院一处僻静的空置厢房里。 “翠翠,现在没人了,你快给伯父演示一遍!” 他急不可耐地催促道,眼神里的渴望几乎要溢出来。 王翠翠点了点头,她知道这一关必须得过。 王翠翠按照周青川早已交代过无数次的步骤,不疾不徐地开始准备。 她先是命下人抬来一口大水缸,注满清水,然后取来周青川早已备好的明矾,缓缓溶入水中。 王安柳屏住呼吸,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 他不懂这是什么门道,但他知道,接下来的每一步,都关系到王家的生死存亡。 接着王翠翠打开了周青川买回来的那些颜料罐子。 她用一个小巧的竹勺,舀起各色矿物颜料的粉末,小心翼翼地将它们撒在水缸的表面。 奇迹发生了。 那些颜料粉末并没有沉入水底,也没有混合成一团污浊的颜色。 它们就像拥有生命一般,在明矾水的作用下,轻飘飘地浮在水面,各自占据一片区域。 又在边缘处互相渗透交融,形成了一片绚丽斑斓、如同彩色云霞般的薄膜。 “这。” 王安柳看得目瞪口呆,他伸出手,想去触摸那水面的奇景,又猛地缩了回来。 生怕自己一个不小心,就破坏了这神仙般的造化。 王翠翠取来一匹库房里最常见的月白色丝绸,双手执着两端,深吸一口气,将其平展地、缓缓地浸入水面。 只是一瞬间的接触。 当她再次将丝绸提起来的时候,王安柳的呼吸彻底停滞了。 那匹原本单调的月白色丝绸,此刻已然脱胎换骨。 水面上那瑰丽奇绝的彩色云霞,完完整整地被拓印了上去。 流动的色彩,无序的纹理,交织成一幅泼墨山水般的画卷,每一寸都充满了令人震撼的、独一无二的美感。 “真的成了!” 王安柳呆呆地看着那匹湿漉漉的丝绸,喃喃自语。 当丝绸被晾干,上面的色彩非但没有变得暗淡,反而因为水分的蒸发,显得更加鲜亮、灵动。 “哈哈哈哈!” 王安柳终于从极致的震惊中回过神来,爆发出一阵压抑不住的狂笑。 他冲上前去,双手颤抖地抚摸着那匹焕然一新的云锦,眼眶里竟然泛起了泪光。 “天佑我王家啊!” 他笑了一阵,又猛地回头,目光灼灼地盯着王翠翠,那狂喜的表情之下,一丝商人的精明与狐疑悄然浮现。 “翠翠,你跟伯父说实话,这法子真是从古籍上看来的?” 王翠翠心中一凛,面上却依旧平静:“确是如此。” 王安柳眯起了眼睛,在原地踱了几步。 他太了解王家了,别说残破的古籍,就是完整的藏书,也都是些账本和通俗演义,哪里会有这等神仙手段的记载? 而且,这漂染法出现得太巧了。 前脚说书先生刚讲了流云羽衣的故事,后脚翠翠就侥幸染出了实物。 这两件事之间,若说没有半点联系,打死他都不信。 可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他的思绪飞速转动,将所有不可能的选项一一排除后,一个最符合他认知逻辑的猜测,渐渐在他脑海中成型。 翠翠容貌绝伦,又知书达理。 难道是有哪位真正手眼通天的大人物,或是从京城来的贵公子,无意间相中了翠翠? 所以那位贵人便在暗中出手,先是放出故事造势,再传下这神仙般的法子。 为的就是帮翠翠摆脱孙家的婚事,同时向翠翠示好,博取芳心? 这个猜测一出来,王安柳顿时觉得所有不合理的地方,全都通顺了! 也只有这种解释,才能说明为何这一切都如此巧合,又如此完美! 想到这里,王安柳的心脏不由得狂跳起来。 如果真是这样,那王家攀上的,可就不是孙家那种地方土财主,而是一棵真正的参天大树! 他看向王翠翠的眼神,瞬间又变了。 那不再仅仅是看到摇钱树的狂喜,更增添了几分敬畏与小心翼翼。 他没有再追问下去。 有些事,既然那位贵人不想露面,自己若是刨根问底,反而会惹得对方不快。 他只需要知道,王家现在安全了,而且即将一步登天! “好好好!” 王安柳连说三个好字,脸上的笑容愈发深邃。 “既然是先人遗法,那就是我王家的传家之宝,翠翠,你这次立下的是天大的功劳!” 他当机立断,立刻召集了府中所有信得过的管事和绣娘。 一方面,他让管事们秘密采购大量的明矾与矿物颜料。 另一方面,他将周青川设计的那个形似祥云的王字变体图样交给绣娘。 要求用最独特的针法,绣在每一匹王家云锦最显眼的位置。 “记住这叫王家云锦,是咱们王家独一无二的记号!” “市面上所有没有这个记号的,都是仿冒的赝品!”王安柳意气风发地吩咐道。 第六十五章 王安定归来 接下来的几日,整个王家大宅都以前所未有的效率运转起来。 后院的厢房被改造成了秘密的染坊,日夜不停地生产着王家云锦。 一匹匹颜色暗淡的积压丝绸被送进去,再出来时,已是流光溢彩、价值连城的宝物。 三日之期一到,那些在游园会上预定了的商户们,便迫不及待地带着银票登门了。 当他们亲手拿到那传说中的流云羽衣布料,感受到那奇特的纹理和绝美的花色时,所有人都毫不犹豫地付清了远超丝绸本身价值的巨款。 第一批王家云锦流入市场,立刻在整个清河镇的富人圈子里,掀起了滔天巨浪。 王家的库房,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充盈起来。 短短几日,不仅补上了之前所有的亏空,账上的银子更是翻了几番。 王安柳每日看着账本,嘴巴都快笑歪了。 孙家那点商业上的打压,此刻看来,简直就像个笑话。 府中的气氛一扫之前的阴霾,下人们走路都带风,每个人脸上都洋溢着喜气。 就在王安柳志得意满,正盘算着如何扩大生产,将王家云锦卖到周边府县去的时候。 一个管家神色慌张地从前院一路小跑进来,甚至忘了通传,直接冲进了王安柳的书房。 “员外!不好了,不,是好事!”管家跑得上气不接下气,话都说不囫囵。 王安柳眉头一皱,不悦道:“慌慌张张,成何体统!天塌下来了?” 管家咽了口唾沫,终于喘匀了气,脸上带着一种复杂难明的神情,大声禀报道: “员外!是二爷回来了!” “什么?” 王安柳霍地一下从太师椅上站了起来,脸上的笑容瞬间凝固。 王安定! 王翠翠的亲生父亲,他的亲弟弟,终于回来了! 另一边,书房内。 王家的事情,在周青川看来,已经算是尘埃落定。 孙家的威胁,在王家云锦那堪称印钞机一般的恐怖敛财能力面前,已然成了一个无足轻重的笑话。 王安柳如今走路都带风,看谁都像是在看行走的钱袋子。 一切都在朝着最好的方向发展。 不过,这几日也有一桩事,让周青川感觉有些不自在。 陪着王辩读书的时候,王翠翠来得愈发频繁了。 她不再仅仅是远远地旁观,而是会搬个绣墩坐在旁边,静静地听着周青川给王辩讲解那些他自己魔改过的经义故事。 听得入神时,她那双清冷的眸子里会泛起奇异的光彩。 偶尔她会趁着王辩去院子里疯跑的间隙,走过来,伸出那只宛若羊脂白玉般的手,轻轻地捏一捏周青川的脸颊。 “青川,你这小脑袋里,到底还藏了多少东西?” 她的声音带着一丝好奇,一丝赞叹,还有一丝她自己都未曾察觉的亲昵。 周青川只能僵着脸,任由她施为。 他能怎么办? 他只是一个七岁的孩子。 可他内心的灵魂,终究是一个饱经社会毒打的成年人。 被一个年岁上可以当自己妹妹的小丫头,用这种逗弄宠物般的姿态捏脸,感觉还是怪怪的。 也就在这个时候,王安定回来的消息传了过来。 这个消息像一阵风,迅速传遍了整个王家府邸。 下人们交头接耳,脸上的表情都有些古怪。 对于这位常年不在家的二爷,王家人多少是有些无奈的。 太死板。 太认自己的理。 简单来说,就是很犟。 书房里,王辩听到叔父回来了,脸上露出了一丝孺慕的喜悦,但更多的却是一种敬畏与疏离。 他下意识地站直了身体,不敢再像刚才那般顽皮。 王翠翠的反应最大。 她的脸色“唰”的一下变得有些苍白,手中正端着的一杯清茶,都微微晃动了一下,漾出几滴水珠。 周青川将她的反应尽收眼底,心中一动。 “小姐。” 他压低了声音,试探着问道:“二爷回来了,不是好事吗?” 王翠翠沉默了片刻,缓缓放下茶杯,一双秀眉不自觉地蹙了起来。 她看向窗外,目光有些悠远,像是在回忆着什么。 “我爹他与伯父不同。” 她轻声对周青川和王辩讲述起来。 她的父亲王安定,年轻的时候是整个清河镇都出了名的才子。 天资聪颖,过目不忘,十八岁就中了秀才。 所有人都说,他将来考上举人,甚至金榜题名,都并非难事。 整个王家,都将光耀门楣的希望寄托在了他的身上。 但就在他准备参加乡试的前一年,一个与他关系极好的同窗好友,因为一场急病不治身亡。 这件事对他的打击极大。 从那以后,他便毅然决然地放弃了科举之路,将所有的精力都投入到了医学之中。 “对于他自己来说,自然是遵循了本心。” 王翠翠的语气里带着一丝无奈。 “可整个王家,都盼着他能够考取功名光宗耀祖,伯父更是为了供他读书,耗费了无数心血。” “后来他与祖父大吵一架,便负气独自去了府城的医馆做学徒,一去就是这么多年。” 周青川静静地听着,心中渐渐有了一个不好的预感。 他看着王翠翠那张写满了忧虑的脸,一针见血地问道:“小姐是担心,二爷他不肯让你退婚,甚至会逼你嫁过去?” 王翠翠的身体几不可察地一颤。 她转过头,看着周青川,那双清冷的眸子里,第一次流露出了近、乎绝望的脆弱。 “我爹他为人最是看重祖宗礼法,看重一诺千金。” 她的声音低得如同梦呓。 “伯父虽重利,但尚有转圜的余地,可我爹他认定的事情,九头牛都拉不回来。” “在他眼中,这门娃娃亲是祖父定下的,是长辈遗命。” “孙家即便再不堪,那也是我王家亲口应下的亲事。” “若是悔婚,便是无信无义,会让他一辈子都抬不起头来。” 王辩在一旁听得目瞪口呆,随即小脸涨得通红,不乐意地叫道: “那怎么行?孙家那个坏蛋,姐姐怎么能嫁给他?叔父要是敢逼姐姐,我就。” “你就怎么样?” 王翠翠苦笑一声,摸了摸弟弟的头。 “你还能拦得住他吗?” 她深吸一口气,眼中闪过一丝决绝:“若他真要逼迫,为了王家的颜面,为了他心中的信义,我也只能寻一处寺庙,青灯古佛了此残生了。” 出家! 周青川心中一凛。 他知道,王翠翠说得出,就做得到。 “青川!” 王辩急了,一把抓住周青川的袖子,像是抓住了最后一根救命稻草。 “你快想想办法啊,你再想一条计策对付我二叔!” 周青川看着王辩那张焦急的小脸,又看了看一旁虽未开口,但眼神里同样带着一丝期盼的王翠翠,心中满是无奈。 他想了想,只能安抚道:“见机行事吧。” 还能怎么办? 自己一个七岁的书童,说的话能有什么分量? 之前能说服王翠翠影响王安柳,靠的是出其不意的计谋和实实在在的利益。 可面对王安定这种油盐不进、固执己见的才子,自己又能如何? 难道跟他讲道理?他恐怕比谁都懂道理。 跟他讲利益? 他连唾手可得的功名富贵都能放弃,又岂会在乎这云锦带来的财富? 这才是真正的死局。 就在书房里的气氛陷入一片凝滞之时,一个丫鬟快步走了进来,对着王翠翠和王辩福了一福。 “小姐,小少爷,老太太和员外请你们去正堂问话。” 王翠翠点了点头,整理了一下衣衫,正准备起身。 那传话的丫鬟却没有立刻退下,她的脸上带着一种古怪至极的表情,目光在周青川的身上转了转,有些迟疑地再次开口。 “老太太还吩咐了。” 丫鬟顿了顿,似乎在斟酌用词,最后还是硬着头皮说了出来。 “让书童周青川,也一起去。” 王翠翠和王辩都愣住了。 让一个伴读去正堂参与家族议事? 这在任何大户人家,都是闻所未闻的规矩。 周青川也是一怔,心中升起一丝警惕。 王翠翠蹙眉问道:“祖母为何要青川也过去?” 丫鬟连忙低下头,声音里带着一丝连她自己都无法理解的困惑。 “奴婢不知,只是传话。” 她深吸一口气,补充了最后一句关键的话。 “是老太太亲自要求的!” 第六十六章 让孝子来评! 周青川只是微微点头,并未多言。 整个王家,真正清楚他能耐的,恐怕也只有那位深居简出的老太太了。 只是她老人家向来只问结果,不问过程,对自己更是很少询问。 难道这一次,她老人家觉得自己能够搞定这个死板固执的王安定? 心中带着一丝疑虑,周青川跟在王翠翠和王辩的身后,穿过回廊,来到了王家的正堂。 还未踏入,一股凝重压抑的气氛便扑面而来。 正堂之内,此时已经坐满了人。 正当中的太师椅上,端坐着一位头发花白、手捻佛珠的老太太。 她双目微阖,神情淡然,仿佛周遭的一切都与她无关。 这些年她潜心向佛,已经很少理会家中俗事,但只要她坐在这里,她就是王家无可争议的定海神针。 左手首位上,是如今王家的实际话事人,王安柳。 他身穿一件暗紫色锦缎长衫,脸上再无前些时日的愁苦,取而代之的是一种红光满面的得意与自信。 他端着茶杯,慢条斯理地撇着浮沫,眼神偶尔扫过对面,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轻视。 而在他对面,坐着一个身形清瘦、面容方正的中年男子。 他穿着一身浆洗得有些发白的青布长衫,一副郎中打扮,腰板挺得笔直,眉宇间刻着一股挥之不去的执拗与古板。 此人无疑便是王翠翠的亲生父亲,王安定。 在堂下末尾,还坐着一个面容与王家兄弟有几分相似,但神情却显得古怪又无奈的男子。 他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嘴唇动了动,却终究什么也没说。 这应该就是在乡下老宅管理佃户的老三,王安青了。 王翠翠带着王辩和周青川一踏入正堂,王安定的目光便如利剑一般射、了过来。 “你这不守妇道、不遵规矩的丫头!” 他猛地一拍桌子,茶杯震得一跳,厉声怒斥。 “抛头露面,招摇过市,还将不将我王家的脸面放在眼里,你还知道回来!” 王翠翠的脸色本就苍白,被他这么一喝,更是白了几分。 她贝齿紧咬着下唇,垂下眼帘,透着一股无声的倔强与无奈。 “爹。” “你还叫我爹?” 王安定见她这副模样,更是气不打一处来,正要继续发作。 “哼。” 一声不高不低,却带着彻骨寒意的冷哼,从正上首传来。 王安定浑身一僵,满腔的怒火像是被一盆冰水当头浇下,瞬间熄灭了大半。 他有些不甘地看向自己的母亲,但迎上老太太那缓缓睁开的古井无波的眼睛时,他还是畏缩地坐了回去。 对自己的老娘,他向来是敬畏的。 正堂内,再次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静。 老太太缓缓转动着手中的佛珠,淡淡地开口:“都说说吧,吵吵嚷嚷的,像什么样子。” 王安柳清了清嗓子,将茶杯放下,率先开口,语气里满是理所当然: “娘,这事儿很简单。孙家那小子是个什么德行,全清河镇谁不知道?” “当初定下这门亲事,本就是权宜之计。” “如今我王家生意有了起色,再也不惧他孙家的打压,这门不当户不对的亲事,退了也就退了。” “总不能真把翠翠往火坑里推吧?” 他顿了顿,又补充道:“再说了,当初也只是口头上的约定,连个正经的婚书都没有。” “孙家仗势欺人,本就理亏在先,我们退婚,合情合理!” 王安定的脸色愈发难看,他梗着脖子,一字一句地反驳道:“大哥此言差矣!” “人无信不立,家无信不兴!” “这门亲事是爹在世时亲口应下的,那就是长辈遗命!” “我王家世代书香,讲究的就是一个信字!” “孙家混蛋是孙家的事,我们若是悔婚,便是失信于人,日后如何在清河镇立足?我王安定的女儿,岂能做出这等背信弃义之事!” “二哥,话不能这么说。” 坐在末尾的王安青终于忍不住开了口,他一脸为难地劝道。 “信义固然重要,可翠翠一辈子的幸福更重要啊。” “那孙家少爷的名声你也是知道的,让翠翠嫁过去,那不是毁了她吗?” 他的话里话外,还是站在了孩子的幸福上考虑。 “我的女儿,我心里有数!” 王安定被兄弟们联合起来反对,顿时气急,他霍然起身,指着王翠翠,声音因为激动而颤抖。 “这是我的女儿!” “她的婚事,我说了算!” “我说让她嫁给谁,她就得嫁给谁!” “这是规矩,是孝道!” 王翠翠的身体猛地一颤,绝望地闭上了眼睛。 王安柳气得吹胡子瞪眼,王安青急得连连摆手,正堂里的气氛紧张到了极点。 “唉。” 一声悠长的叹息,从老太太口中发出。 她看着自己这三个脾性各异的儿子,脸上露出一丝深深的无奈。 突然她的目光越过众人,落在了那个从进门开始就一直安静地站在角落,仿佛一尊影子的孩童身上。 “青川。” 老太太的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入了每个人的耳中。 “你怎么看?” 一瞬间,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到了周青川的身上。 王安柳有些诧异,王安青满脸不解,王辩则是紧张地攥紧了拳头。 王安定更是皱起了眉头,他疑惑地打量着周青川,沉声问道:“娘,这娃娃是谁?我王家议事,怎能让一个外人在此?” “他不是外人。” 王安柳下意识地回了一句,但也不知道该如何解释。 一个丫鬟连忙上前,在王安定耳边低语了几句,告知了周青川是王辩伴读的身份。 “一个书童?” 王安定眉头皱得更紧了,脸上浮现出明显的不悦与轻蔑。 “家里的事,什么时候轮到一个下人来插嘴了?简直是荒唐!” “他不是下人。” 老太太的声音再次响起,这一次,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威严。 她缓缓地睁开眼,那双浑浊却透着精光的眸子,第一次正视着自己的二儿子。 “青川这孩子,是为了救他重病的父亲,自愿卖身到我王家为奴的。” 老太太的声音平静而有力,每一个字都像是一记重锤,敲在众人的心上。 “虽然身份是奴,但这份孝心,天地可鉴。” 她顿了顿,目光扫过一脸固执的王安定,又看了看满眼绝望的王翠翠,最后缓缓地说道: “既然你们父女二人,一个讲信义,一个求生路,各有各的道理,谁也说服不了谁。” “那今日,便让这清河镇独一份的孝子,来替你们评一评这个理!” 第六十七章 为父者如何? 此言一出,周青川整个人都愣住了。 他设想过无数种可能,唯独没有想到,老太太竟然会用这样一种方式,将他直接推到了风口浪尖之上。 让他来评理? 评王家二爷的理? 他下意识地抬起头,正对上老太太那双看似浑浊,实则洞若观火的眼睛。 在那双眼睛里,他看不到丝毫玩笑的意味,只有一种近、乎冷酷的平静。 老太太这是阳谋。 她知道王安定的性子,也知道王安柳的德行,更知道王翠翠的绝望。 她不偏帮任何一方,却用最匪夷所思的方式,抛出了一个唯一可能破局的棋子,自己。 可这枚棋子,此刻却感受到了泰山压顶般的重量。 “娘,您这是做什么!” 王安定第一个反应过来,他满脸的不可思议,夹杂着被冒犯的愤怒。 “我王家的家事,如何能让一个下人来评判?这传出去,岂不成了天大的笑话,简直是荒唐至极!” 他身为读书人,最重尊卑长幼,让一个七岁的奴仆来评判自己这个长辈,这比当众打他的脸还要让他难受。 “二弟,稍安勿躁。” 王安柳慢悠悠地开了口,他放下茶杯,嘴角噙着一抹看好戏的笑意。 “娘既然这么说,自然有她的道理,再说了,青川这孩子可不是一般的下人。” 他虽然也不知道老太太葫芦里卖的什么药,但只要能让自己的死脑筋弟弟吃瘪,他都乐见其成。 王翠翠更是紧张得手心冒汗,她求助似的看向周青川,那双清冷的眸子里,此刻满是祈求与依赖。 她不知道周青川能不能行,但她知道,这已经是她最后的希望了。 王辩则攥紧了小拳头,小脸涨得通红,他想开口帮周青川说些什么,却又被这正堂里凝重的气氛压得一个字都吐不出来。 “他不是下人,那他是什么?”王安定梗着脖子,怒气冲冲地质问。 老太太没有理会他的质问,只是缓缓地转动着佛珠,用一种平铺直叙的语调,将周青川卖身救父的事情,简明扼要地说了出来。 “为父治腿,自愿卖身,签的是死契。” 寥寥数语,却重若千钧。 正堂之内,瞬间安静了下来。 王安定的怒火,像是被这几个字给生生掐断了。 他怔怔地看着那个站在角落里,身形瘦弱却站得笔直的孩童,脸上的愤怒与轻蔑,渐渐被一种复杂的神情所取代。 他是个固执的读书人,却也正因如此,他比任何人都更看重孝这个字。 为父治病,卖身葬父,割股疗亲。 这些在史书典籍中被大书特书的孝行,他倒背如流,并且发自内心地敬佩。 他怎么也想不到,这种只存在于书本上的大孝,竟然会活生生地出现在自己眼前。 一个七岁的孩子,为了父亲,甘愿舍弃自由为奴为仆。 这样的事迹,若是放在前朝,被地方官上报,举个孝廉都不是没有可能! 对于这样的人,王安定心中的那点因为尊卑而起的怒火,瞬间就熄灭了。 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发自内心的敬佩,甚至是一丝欣赏。 他再看向周青川的目光,已然不同。 同时一股强大的自信,在他心中油然而生。 他笑了。 一个孝顺到如此地步的人,一个将孝字刻在骨子里的孩子,他怎么可能不站在自己这边? 自己站的是什么? 是信义,是祖宗遗命,是子女对长辈的顺从! 这不正是孝道最根本的体现吗? 这个孩子,他一定会明白自己的苦心,一定会支持自己维护家族信誉和长辈遗言的决定! 想到这里,王安定非但不反对了,反而对着周青川微微颔首,语气也缓和了许多: “原来如此,倒是我孟浪了,既然是娘的意思,那便请这位小先生,评一评这个理吧。” 他胸有成竹,甚至带上了一丝考较的意味,仿佛已经预见了周青川会如何引经据典地来支撑自己的观点。 一瞬间,所有的目光,所有的压力,都从四面八方汇聚到了周青川的身上。 王安定那充满期许和自信的目光,王翠翠那带着最后一丝希望的祈求目光。 王安柳那看热闹不嫌事大的玩味目光,还有老太太那深不可测的平静目光。 周青川在心里无奈地叹了一口气。 躲是躲不掉了。 他定了定神,从角落里走了出来,来到正堂中央。 他没有立刻开口,而是先对着上首的老太太,恭恭敬敬地躬身行了一个大礼。 然后又转向左边的王安柳和右边的王安定、王安青,一一作揖行礼。 这一套礼数周全,不卑不亢,让原本对他有些轻视的王安定,眼神中的欣赏又多了几分。 做完这一切,周青川才抬起头,清澈的童音在寂静的正堂中响起,不带一丝慌乱。 “回老太太,回三位爷,小子年幼,见识浅薄,更不懂什么生意上家规上的大道理。” 他先将自己的姿态放得极低,一句话就撇清了自己评判家事的资格。 王安定满意地点了点头,觉得这孩子很懂分寸。 “小子只知道一个孝字。” 周青川话锋一转,目光变得清亮。 “老太太让小子来评理,想来也是因为小子这点微末的孝心,那小子便斗胆,讲一讲小子自己心中所认为的孝。” 他顿了顿,清了清嗓子,继续说道:“小子读过几本书,书上说,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不敢毁伤,孝之始也。” “又说,夫孝,天之经也,地之义也。这些都是圣人教诲,自然是没错的。” 王安定抚着短须,缓缓点头,这些都是儒家经典,这孩子果然是读过书的。 “但在小子看来。” 周青川的声音陡然一变,不再是单纯的背诵,而是带上了自己的思考。 “这些都是孝的道理,却不是孝的根源。” “哦?” 王安定第一次露出了真正感兴趣的神情。 “那依你之见,孝的根源是什么?” “是情。”周青川斩钉截铁地吐出一个字。 “是父母对子女的爱,是子女对父母的爱。” “孝,不是一种单向的必须履行的规矩,而是一种双向的发自内心的情感流动。” “小子之所以愿意卖身救父,不是因为哪本书上教我必须这么做。” “而是因为小子记得,小时候发烧,爹娘抱着我跑了几十里山路去看郎中。” “是因为我记得,家里只有半个窝头,爹娘也会掰开了塞进我嘴里,自己饿着肚子。” 他的声音不大,却字字清晰,带着一种不属于孩童的深刻与真挚。 “小子感受到了爹娘的爱,感受到了他们愿意为我付出一切的心。” “所以,当他们有难时,小子愿意为他们付出一切,这在小子看来,是天经地义的事情。” “这是一种主动的行为,是小子在自己的认知和理解上,心甘情愿为他们做的事情。” “这,才是小子认为的孝。” 一番话说完,整个正堂鸦雀无声。 王安青听得眼眶发红,连连点头。 王安柳脸上的笑容也收敛了,若有所思。 王翠翠更是怔怔地看着周青川,眼中异彩连连。 就连一直闭目养神的老太太,手中的佛珠也停顿了一瞬。 王安定的脸色,却在悄然间发生着变化。 他脸上的自信和从容,正在一点点地消失。 因为他发现,这个孩子所讲的孝,与他所理解的,似乎不太一样。 周青川没有给他太多思考的时间,他讲完自己的故事,目光一转直直地看向了王安定。 “小子讲完了自己的道理,现在想斗胆,请教二爷一个问题。” 王安定下意识地坐直了身体:“你问。” 周青川的目光清澈如水,却又仿佛带着一种能洞穿人心的力量。 “小子是因为感受到了父母之爱,所以主动卖身行孝。” “可二爷您。” 他的声音微微拖长,每一个字都像是一记小锤,轻轻地,却又无比清晰地敲在王安定的心上。 “您好像是在强迫翠翠小姐,用她的终、身幸福,去践行您心中的信义和孝道。” “小子想问,您认为,您作为一个父亲做得如何?” “您是否给予了翠翠小姐足够的爱与尊重?” “您是否,是真正地为了自己的子女考虑?” 第六十八章 父慈子孝 说出最后那几句质问的时候,周青川能清晰地感觉到,自己后背的里衣,已经被一层细密的冷汗给浸湿了。 他表面上站得笔直,声音清朗,可只有他自己知道,垂在身侧的两只小手,早已冰凉一片,指尖甚至在微微发颤。 这可不是在后世的辩论赛上,也不是在公司的会议室里。 在这里,他说错一句话,丢掉的可能就是自己的小命。 儿女就应该无条件听从父母的话,这在这个世界上,几乎是一种如同呼吸般自然的普世价值观。 别说这个礼教森严,处处讲究规矩的迂腐时代,就算是放在他原来那个信息爆炸的现代社会,抱着这种想法的人也多如牛毛。 自己的这番话,听上去句句在理,可稍有不慎,就会被立刻打上离经叛道、蛊惑人心的标签! 以他一个七岁书童,一个签了死契的奴仆身份,敢在主人家的正堂之上,公然质疑一位长辈,一位父亲的决定,这本身就是一种僭越。 不被当场拖出去乱棍打死,都算是王家家风仁厚了。 他是在赌,赌这位王家二爷,骨子里是个真正认死理的读书人。 赌他认的,不光是规矩这个死理,更是道理这个活理。 幸好圣人留下的道理,不止一条。 有君君臣臣,父父子子,自然也有父慈子孝,兄友弟恭。 后者便是他敢站在这里,走这步险棋的唯一凭仗。 周青川忍不住在心里吐槽,老天爷真是会开玩笑,就算是穿越到了一个历史上根本不存在的架空朝代,这里的读书人,张口闭口竟然还是孔圣人那一套。 不得不说,这位圣人当真是流芳千古,影响力穿透了时空壁垒。 正堂之内,死一般的寂静。 周青川那几句看似天真,实则诛心的话语,如同一颗投入平静湖面的石子,在每个人心中都激起了滔天巨浪。 王安柳端着茶杯的手停在半空,脸上的玩味和看热闹的神情早已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前所未有的凝重。 他第一次正眼打量这个被儿子带回来的书童,眼神里充满了惊疑不定。 王翠翠更是浑身剧震,她难以置信地看着周青川那瘦弱的背影。 她原以为,周青川最多能引经据典,从利益得失上帮忙周旋。 却万万没想到,他竟然敢如此直白地,从孝的根源,从一个父亲的爱与责任上,去正面挑战自己的父亲! 这已经不是计谋了,这是在论道! 而作为被挑战的一方,王安定的反应,最为剧烈。 他整个人都僵在了那里,仿佛被一道无形的雷电劈中。 “你放肆!” 他嘴唇哆嗦着,下意识地想要怒斥,可那斥责的话语说出口,却显得那般苍白无力。 因为他发现,自己竟然找不到反驳的理由。 是啊,他做得如何? 作为一个父亲,他做得如何? 这个问题,像一根烧红的铁钎,狠狠地刺入了他的内心最深处。 他常年在外学医,对这个女儿,除了血缘上的联系,剩下的便是身为父亲的权威。 他关心过她的喜怒哀乐吗? 他了解过她的所思所想吗? 没有。 他回来的第一件事,就是因为她抛头露面而勃然大怒。 就是用祖宗遗命和家族信义这些大道理,来强迫她接受一桩足以毁掉她一生的婚事。 他自认为这是为了王家的脸面,是为了践行长辈的诺言,是为了教导女儿何为信义,何为孝顺。 可正如这个孩子所言,他给予她足够的爱与尊重了吗? 他真的是在为自己的子女考虑吗? 还是说,他此前所做的一切,都只是一场宏大的自我感动? 他强迫王翠翠去尽孝,到底是在尽谁的孝? 是尽对祖父遗命的孝,还是在满足他自己心中那份对于信义和规矩的偏执? 王安定只觉得脑子里嗡的一声,一片混乱。 他一直以为自己站在道德的制高点上,手握着孝道与信义这两把最锋利的武器,所向披靡。 可现在,这个七岁的孩子,却从这两把武器的根基上,挖出了一条他从未审视过的裂缝。 见王安定脸色变幻,眼神挣扎,陷入了剧烈的自我怀疑之中,周青川知道,火候还差一点。 必须再添一把柴,将他那套根深蒂固的逻辑,彻底烧塌! 他深吸一口气,再次躬身一礼,语气愈发诚恳,仿佛真的是一个在虚心求教的晚辈。 “二爷,小子斗胆再说一句。” “小子以为,孝是子女应尽的一种义务,一种发乎于内心的情感回报,但它却并非是长辈可以随意支取的一种权利。” 权利这个词,在这个时代显得有些新颖,但意思却不难理解。 王安定的瞳孔猛地一缩。 周青川没有停顿,他知道此刻不能给对方思考和反驳的余地,必须一鼓作气。 “小子听闻,二爷当年天资聪颖,十八岁便中了秀才,是整个王家光宗耀祖的希望。” “可您后来却为了心中理想,毅然弃文从医,辜负了老太爷对您的殷切期许。” 这句话,不亚于又一道惊雷,在王安定的脑海中炸响。 当年的往事,是他心中不愿触碰的隐痛。 他此生最敬佩也最畏惧的人,便是他的父亲。 他当然知道,自己当年的决定,让父亲有多么失望,多么痛苦。 周青川紧紧盯着王安定的脸,不放过他任何一丝细微的表情变化,然后他抛出了那最致命也是最残忍的一问。 “小子不解。” 他的声音压得很低,却清晰地传遍了整个正堂。 “当年,老太爷面对您的不孝,面对您辜负了他一生的期望,他可曾用祖宗家法逼您回头?” “可曾将您捆起来送去考场?可曾用断绝父子关系来要挟您,必须走他为您铺好的路?” 王安定的身体剧烈地颤抖起来。 他想起来了。 他全都想起来了。 当年他与父亲在书房大吵一架,将父亲气得浑身发抖,砸了最心爱的砚台。 他以为父亲会动用家法,会把他关起来,会用尽一切办法逼他就范。 可结果呢? 父亲只是在书房里枯坐了一夜,第二天双眼布满血丝的父亲,将他叫到跟前,什么也没说。 只是将家里仅剩的二十两银子,和一封给府城名医的推荐信,塞到了他的手里。 父亲只说了一句话:“路是你自己选的,跪着也要走完,但王家的门永远给你开着。” 那一刻,老太爷心中该是何等的痛苦与失望? 可他最终,还是选择了成全,选择了放手,选择了给予儿子最后的爱与尊重。 老太爷,用他的行动诠释了什么叫父慈。 再比比自己现在正在做的事情。 王安定猛地抬起头,看向自己的女儿王翠翠。 那张苍白而倔强的脸上,写满了无声的控诉与绝望。 他再看看自己,手握着所谓的规矩与信义,像一个冷酷的判官,正准备将自己的亲生女儿,推向万劫不复的深渊。 用她一生的幸福,去践行自己当年亲手舍弃掉的对长辈的孝。 这是何等的讽刺! 何等的荒唐! 一股难以言喻的灼热感,从王安定的胸口直冲头顶,他的脸颊瞬间涨得通红,从耳根一直红到了脖子。 那不是愤怒,而是一种无地自容的羞愧。 他感觉自己就像一个脱光了衣服的小丑,站在众人面前。 里里外外,被那个七岁的孩子看得通透,剖析得淋漓尽致。 他引以为傲的信义,他坚守不移的规矩,在父亲当年的大爱面前。 在眼前这个孩子所阐述的真孝面前,显得如此渺小如此的自私。 “我。” 王安定张了张嘴,想要说些什么来辩解,却发现喉咙里像是被堵了一团棉花,一个字都吐不出来。 他高傲了一辈子的头颅,在这一刻,缓缓地垂了下去。 看到王安定这副失魂落魄、羞愧难当的模样,周青川那颗一直悬在嗓子眼的心,总算是稳稳地落回了肚子里。 这把稳了。 第六十九章 尘埃落定 “阿弥陀佛。” 一声低沉的佛号,打破了这令人窒息的寂静。 一直端坐上首,仿佛置身事外的老太太,缓缓睁开了眼睛。 她手中的佛珠停止了转动,那双古井无波的眸子扫过堂下众人,最后落在了自己那个垂头丧气的二儿子身上。 “安定。” “娘。” 王安定声音沙哑,带着一丝不易察可的颤抖。 “想明白了?” 老太太的语气很平淡,听不出喜怒。 王安定没有抬头,只是身体又往下缩了缩,肩膀微微耸动,像是在极力压抑着什么。 半晌他才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儿子知错了。” 这三个字,仿佛用尽了他全身的力气。 对于王安定这样骄傲到骨子里的人来说,承认自己错了,比杀了他还难受。 老太太点了点头,不再看他,目光转向了王安柳:“安柳。” “在,娘。” 王安柳一个激灵,连忙放下茶杯,恭恭敬敬地应道。 “今日之事,到此为止。” 老太太的声音不大,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威严。 “出了这个门,谁也不许多说一个字,谁要是管不住自己的嘴,就自己去祠堂领家法。” “是,娘,儿子明白。” 王安柳立刻躬身领命,他知道老太太这是在保护周青川,也是在维护王家的颜面。 今天这场对话要是传出去,他二弟王安定这辈子都别想在清河镇抬起头做人了。 老太太的目光最后落在了周青川的身上,那双浑浊的眼睛里流露出一丝温和。 “你很好。” 简简单单的三个字,却比任何赏赐都来得更有分量。 周青川心中一松,再次躬身行礼:“小子不敢,都是老太太教导有方。” 他很清楚,今天自己能站在这里,能有机会说出这番话,全都是因为老太太给了他这个舞台。 否则,他连开口的资格都没有。 老太太摆了摆手,脸上露出一丝疲惫:“都散了吧,我累了。” 众人如蒙大赦,纷纷起身告退。 王安定是第一个站起来的,他没有看任何人,甚至没有再看自己的女儿一眼。 只是像一具行尸走肉般,脚步僵硬地走出了正堂。 他的背影,不再像来时那般挺拔,反而显得有些佝偻,充满了萧瑟与落寞。 然而就在所有人都以为他会找个地方独自舔舐伤口时,他却在门口顿住了脚步。 对着身后的管家,用一种不带任何感情的语调吩咐道:“备车,去孙家。” 说完,便头也不回地走了。 管家愣了一下,随即反应过来,连忙追了上去。 王安柳和王安青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震惊。 他们都没想到,自己这个兄弟竟然如此刚烈,前脚刚认了错,后脚就要亲自去孙家了结此事。 王翠翠更是捂住了嘴,眼中泪水再也忍不住,夺眶而出。 她知道,父亲这是用他的行动,在向她道歉。 这场持续了许久的婚事风波,到此也算是彻底结束了。 两天后,王翠翠要回府城了。 王家的生意步入正轨,云锦的生意依旧火爆,但她毕竟是医家传人,不可能一直留在清河镇。 临行前,王家的马车停在门口,王安柳和王辩都在门口送行。 王翠翠跟伯父和堂弟告别后,目光在人群中扫了一圈,最后落在了站在王辩身后的周青川身上。 她缓步走到他面前,在所有人诧异的目光中,伸出纤纤玉指,轻轻捏了捏周青川那还有些婴儿肥的脸颊。 “唔?”周青川猝不及防,整个人都愣住了。 手感温润,带着一丝弹性,比想象中还要好。 王翠翠的脸上,第一次露出了不带任何清冷,纯粹而明媚的笑容,如冰雪初融,春暖花开。 “谢谢你。” 她凑到他耳边,用只有两个人能听到的声音说道。 随后她直起身子,看着他那双清澈又深邃的眼睛,认真地道:“等以后有机会,一定要到府城来找我。” 周围的下人们都看傻了,他们何曾见过自家这位仙子般的大小姐,对一个下人,还是个小男孩,做出如此亲昵的举动。 王安柳也是看得眼角一抽,但想起那日正堂里的情景,又觉得这一切似乎理所当然。 周青川摸了摸被捏过的脸颊,脸上依旧是那副不符合年龄的平静,他微微躬身。 回道:“等小少爷再大一些,考上了秀才,总是要到府城去参加乡试的,到时候小子作为书童,自然会跟着同去。” 他巧妙地将这份私人的邀约,转化成了合乎身份的公事。 王翠翠闻言一怔,随即莞尔一笑。 她知道,这个孩子总是有办法将一切都安排得妥妥当当,既不逾矩,又不失分寸。 “好,那我便在府城,等着你们。” 她深深地看了他一眼,仿佛要将他的模样刻在心里,然后才转身,干脆利落地登上了马车。 看着马车缓缓远去,王安柳拍了拍自己儿子的脑袋,又看了一眼旁边的周青川,心中感慨万千。 有周青川这样的书童伴读,他现在对自己儿子考上秀才,去府城参加考试这件事,充满了前所未有的信心。 接下来的时间过得飞快,仿佛只是眨眼之间,两个月便过去了。 清河镇已经入了冬,寒风一日、比一日凛冽。 期间,周二狗来王家送过两次口信。 他说家里的日子好过多了。 期间王家的例钱和赏钱,周青川一文没动,全都让他带了回去。 爹的腿在张郎中那里换了几次药,恢复得很好,已经能拄着拐下地走动了。 剩下的钱,娘做主,把家里那三间快要塌了的茅草屋好好修补了一番。 换上了青瓦,又买了不少粮食和过冬的火炭,堆满了半个屋子。 他说这辈子都没见过家里有这么多存粮,足够一家人安安稳稳地过上一个丰年了。 唯一发愁的,就是家里没地。 周雍觉得等开春后,自己的腿就养得差不多了,到时候去山脚下开垦两亩荒地,应该能赶上春耕,总不能一直坐吃山空。 周青川听着二狗的叙述,心里暖洋洋的。 他知道,父亲是个闲不住的庄稼、汉,让他什么都不干,比杀了他还难受。 开垦荒地也好,至少有个念想,日子有奔头。 王府里的日子也愈发安稳。 小少爷王辩最近沉静了许多,不再像以前那般上蹿下跳。 一方面,可能是因为周青川给他讲的《完美世界》和《凡人修仙传》都已经讲完,没了新的故事听,他便终日抱着周青川写的那些手稿翻来覆去地看。 另一方面,则是因为王安柳已经放出话来,等过完年,开春之后,就要正式去县里的学堂念书。 一想到以后要天天面对戒尺和之乎者也,王辩就觉得人生一片灰暗。 而王家,则迎来了有史以来最富足的一个冬天。 靠着王家云锦这独一份的生意,短短两个月,王家便赚得盆满钵满,彻底摆脱了之前的窘境,一跃成为清河镇首屈一指的富户。 王安柳每日都是红光满面,走路都带风。 眼看着新年将至,他大手一挥,决定今年王家要大排筵宴,好好庆贺一番。 一来是为了庆祝王家生意兴隆,否极泰来。 二来也是为了给明年开春的学堂开启,提前讨个好彩头。 整个王府上下,都沉浸在一片喜气洋洋的氛围之中,忙碌地为即将到来的新年做着准备。 第七十章 初雪大集 冬季的第一场雪,总是在不经意间悄然而至。 一夜之间,整个王家府邸都被裹上了一层厚厚的银装。 飞檐斗拱亭台楼阁,尽数化作了琼楼玉宇,天地间一片素白,寂静得能听到雪花簌簌落下的声音。 对于王辩这样年纪的孩子来说,冬天,尤其是下雪的冬天,就是一年中最好的季节。 天刚蒙蒙亮,他便再也按捺不住,早早地换上了一身厚实的貂鼠皮裘。 圆滚滚的像个雪球,一头扎进了后院那片还未有人踏足的雪地里。 周青川披着一件厚棉袍,站在屋檐下,静静地看着。 只见王辩在雪地里撒欢了片刻,便捡起一根枯树枝,像模像样地在平整的雪地上写写画画起来。 “天地玄黄,宇宙洪荒……” 他一边写,一边摇头晃脑地念叨着,一笔一划,竟也写得有模有样。 比在书房里被逼着练字时,要工整认真得多。 周青川的嘴角勾起一抹无奈的笑意。 这孩子,终究还是个孩子。 这两个月来,在他的引导和故事的熏陶下,王辩的知识储备和心性,确实比同龄的孩子强出太多。 可骨子里的那份好动与贪玩,却不是一时半会儿能磨灭的。 让他正襟危坐地待在书房里,面对着枯燥的笔墨纸砚,不消半个时辰便会坐立难安。 可换到这雪地里,用树枝当笔,白雪作纸,他反倒玩得不亦乐乎。 把前些日子教的《千字文》写了个遍,兴致高昂,乐此不疲。 或许这才是最适合他的学习方式吧。 周青川心中暗忖,看着那在雪地里兴奋得小脸通红的身影。 那双深邃的眸子里,难得地流露出一丝符合他这个年纪的温和。 就在这时,一阵爽朗的笑声从月亮门外传来。 “哈哈哈,不愧是我王安柳的儿子!” 王安柳身着一件崭新的紫貂大氅,红光满面,精神矍铄地走了进来。 自打王家云锦的生意步入正轨,他整个人都像是年轻了十岁,走路带风,眉眼间尽是意气风发。 他一眼就看到了雪地上那一行行字迹,又看了看自己那正玩得起劲的儿子,心中顿时乐开了花。 “爹!” 王辩看到父亲,立刻丢了树枝,像个小炮弹一样冲了过去,一头扎进王安柳的怀里。 “哎哟,我的宝贝儿子!” 王安柳一把将他抱起来,在他那冻得红扑扑的脸蛋上亲了一口。 “冷不冷?” “不冷!爹,你看我写的字!” 王辩献宝似的指着满地的杰作。 “爹看到了,写得真好!” 王安柳毫不吝啬自己的夸奖,心情大好之下,他拍了拍王辩的屁股。 笑道:“别玩了,爹带你去镇上逛逛,咱们家也该准备年货了!” “逛大集?” 王辩的眼睛瞬间亮了,他兴奋地在王安柳怀里手舞足蹈起来。 “好耶,去逛大集,我要买糖人要买风车。” 他平日里的零花钱虽说不少,但清河镇上平日里卖的,翻来覆去也就那么些东西,他早就腻了。 可年关将至的大集就不一样了,南来北往的客商,稀奇古怪的玩意儿,五花八门的好吃的,都会像雨后春笋一样冒出来。 其中很多东西,别说他,就连许多员外老爷都没见过。 那份新奇和热闹,对一个孩子来说,有着致命的吸引力。 王安柳看着儿子兴奋的模样,脸上的笑容愈发灿烂,他目光一转,落在了旁边安静站着的周青川身上。 “青川,你也跟着一起去吧。” 他语气随意地吩咐道。 王安柳自然不指望一个七岁的孩子能搬什么东西,主要是让他看好王辩。 年末的大集上人多眼杂,什么花样都有,但也可能存在危险。 自己这个儿子一玩疯了就什么都顾不上,有沉稳的周青川在旁边看着,他也能放心不少。 “是,老爷。”周青川微微躬身,平静地应下。 他很清楚自己的定位,小少爷的伴读,兼任贴身保姆。 对此他并无异议,能跟在王家权力核心的身边,哪怕只是当个背景板,也是一种无形的资本。 一行人稍作准备,便乘着马车出了府。 随从只带了两三个,并不算多。 如今的王安柳在清河镇地位超然,早已不需要靠排场来彰显身份。 马车刚驶入镇子的主街,一股喧嚣热闹的气息便扑面而来。 街道两旁早已摆满了各式各样的摊位,卖糖葫芦的吆喝声,卖小吃的蒸汽白雾,炸油果子的香气,混合着人群的鼎沸人声,构成了一副生机勃勃的年关市井图。 王辩刚一下车,就彻底被眼前的景象给俘虏了。 “青川快看,是画糖人的!” “那个面人捏的是孙悟空!” “还有那个,那个是什么?闻起来好香啊!” 他拽着周青川的袖子,一双眼睛几乎不够用。 就算是早上刚吃得饱饱的,此刻闻到那股食物的香气,还是忍不住口舌生津,显得格外激动。 周青川被他拽得一个趔趄,脸上依旧没什么表情,只是反手握住了他冰凉的小手,任由他拉着自己往前挤。 “慢点小少爷,跑不掉。” 他的声音不大,却带着一种能让人安定的力量。 王安柳跟在后面,看着前面两个身影,脸上满是欣慰的笑容。 他随手从一个摊贩那里买了一串红彤彤的糖葫芦,递给王辩,又顺手递了一串给周青川。 周青川微微一愣,还是接了过来,道了声谢。 王安柳摆了摆手,笑道:“拿着吃吧,不用讲究那么多规矩。” 他心情极好,一路走来,遇到的商户镇民,无不对他点头哈腰,恭敬地喊一声王员外。 那份尊敬,是发自内心的。 这种众星捧月的感觉,让他通体舒泰。 他带着两个孩子在人群中穿行,看到新奇的玩意儿就停下来看看,碰到好吃的就买上一点,享受着这份难得的悠闲与亲情。 整个集市都沉浸在一片喜庆祥和的氛围之中,无人注意到,在这片繁华热闹的背后,正有一双眼睛,在悄无声息地窥伺着。 在集市尽头一个不起眼的角落,一个穿着破旧棉袄,缩着脖子的男人,正靠在墙根下。 他的帽檐压得很低,大半张脸都隐藏在阴影里,只露出一双阴冷的眼睛。 那双眼睛,像毒蛇的信子,在熙熙攘攘的人群中快速转动,却又带着明确的目的性。 他的目光,没有在那些琳琅满目的商品上停留分毫,也没有去看那些花枝招展的姑娘,而是死死地锁定在那些跟随大人出来逛街的孩童身上。 一个穿着夹袄的小女孩蹦蹦跳跳地经过,他看了一眼,目光便漠然地移开。 一个虎头虎脑的男孩被父亲扛在肩上,他瞥了一眼,眼神依旧毫无波澜。 他像一个经验老到的猎人,在仔细地筛选着自己的猎物,耐心十足。 直到王安柳一行人出现在他的视野里。 他的目光瞬间被那个穿着华贵貂鼠皮裘,小脸红润,一看就是富贵人家精心娇养出来的王辩给吸引住了。 那身价值不菲的裘皮,在灰扑扑的人群中是如此的显眼。 那双阴冷的眼睛骤然一缩,瞳孔深处,迸射出一丝毫不掩饰的贪婪。 他看到了王辩,看到了他身边那个满面春风一看便知身份不凡的王安柳,也看到了他们身后那仅有的两三个随从。 肥羊。 而且是一只防备松懈的肥羊。 那人的嘴角在阴影下,缓缓勾起一个冰冷而残酷的弧度。 他将帽檐又往下压了压,整个身子都缩进了墙角的阴影里,只留下一双眼睛。 第七十一章 奇怪的杂耍团 周青川捏着手里的糖葫芦,咬了一颗。 山楂的酸混着外面糖衣的甜,在舌尖上化开,是这个年纪的孩子最无法抗拒的味道。 可对他来说,这股甜意却并未直达心底。 他心里多少有些心不在焉。 王家今年生意兴隆,新年必定热闹非凡,可这份热闹与他无关,更与他远在村里的家人无关。 他没有年假。 这个世界的假期少得可怜,除了最重要的年节和重阳,便只有上元、中元、下元这三元节能让府里的下人歇上一歇。 然而即便是放假,也断然没有全部放假的道理,都是分批轮流。 今年过年,看样子是轮不到自己了。 既然回不去,要不要托人给家里带点东西? 年前的大集,三教九流汇聚,说不定二狗叔也会跟着村里人来置办年货。 他心里升起一丝期盼,可随即又暗自摇头。 天寒地冻,路面结冰,村里的那辆破牛车怕是走不了这么远的路。 他的目光下意识地在川流不息的人群中扫过,仔细地辨认着一张张朴实的脸庞,希望能看到那熟悉的身影。 然而看了许久,并未见到周二狗,也没有任何一个同村的人。 周青川心中轻轻叹了口气,将那点微末的希望压了下去。 就在这时,不远处传来一阵哐哐锵锵的锣鼓声,紧接着便是一阵卖力的吆喝。 “有钱的捧个钱场,没钱的捧个人场!” “南来的北往的各位看官,走过路过不要错过!” “咱这儿有吞刀吐火的绝技,还有猴儿上杆的奇观呐!” 王辩的眼睛唰地一下就亮了,他最喜欢看这些热闹。 只见一伙穿着单薄劲装的卖艺人已经摆好了架势,正在卖力地招揽顾客。 一个汉子赤着上身,在寒风里将一块硕大的青石板放在肚皮上,另一个汉子则抡起了大锤。 这种简单粗暴的表演,对王辩这样精力旺盛的小男孩来说,有着致命的吸引力。 “爹,快看,是耍把式的!” 他拽着王安柳的衣袖,激动得小脸通红,脚下像是生了根,当场就走不动了。 王安柳顺着儿子的目光看过去,脸上露出宠溺的笑容。 他今年实在是太顺了,心情好到了极点,看什么都顺眼。 儿子想看,那就让他看一会儿也无妨。 “好,就在这看。” 王安柳笑着应允,随即对跟在身后的一个家丁和周青川说道:“王福,你留在这里和青川一起看好小少爷,人多别让他乱跑。” 说完他便带着剩下的两个家丁,转身朝着另一条街走去。 其实置办年货这种事,本该是管家王忠的活儿。 但王安柳今年实在是赚得盆满钵满,心里那股扬眉吐气的劲儿还没过去。 总想着亲自到那些老朋友的铺子里走一趟,既是采买也是出出风头,享受一下旁人羡慕恭维的目光。 再加上如今是太平盛世,清河镇的治安一向很好,虽说不上夜不闭户,但也算得上是民风淳朴。 他压根没想过会有什么危险,只是简单地交代了一番,便放心离去。 那伙人的杂耍表演确实有几分看头,引得周围的看客阵阵叫好。 王辩更是看得激动万分,小脸涨得通红,拳头捏得紧紧的,嘴里不停地发出惊叹。 好像恨不得自己也冲上去,跟那些江湖汉子一起操练一番。 周青川站在他身侧,目光却并没有完全放在场上。 他敏锐地感觉到,周围的人越聚越多了。 起初还只是稀稀拉拉的几圈人,可就在这短短一炷香的功夫,里三层外三层,将这片不大的空地围得水泄不通。 人群拥挤着,推搡着,一股汗味和各种食物混杂的气味扑面而来,让周青川感受到了一种莫名的压迫感。 他微微皱起了眉头。 怎么回事? 怎么突然就这么多人? 他心里觉得有些不妙。 这表演的位置,严格来说已经算是集市的边缘地带了,相对偏僻,按理说不该有如此夸张的人气。 而且他不动声色地观察了一下,发现围在最内圈的,大多是些身强力壮的汉子。 他们神情冷漠,不像是来看热闹的,反而像一圈无形的墙,将他们和外界隔绝了开来。 不能再待下去了。 周青川心中警铃大作,立刻伸手抓住了王辩的手腕。 “小少爷,咱们走吧。” 他的声音压得很低。 “前面好像有卖糖画的,比这个好看。” “不走不走!” 王辩正看到关键处,一个汉子正把点燃的火把往嘴里塞,他哪里肯离开。 用力甩了甩手,不耐烦地说道:“我要看这个,等会儿再去看糖画!” 也就在王辩挣扎的这一瞬间,周青川才骇然发现,不知何时他们与那个叫王福的家丁,已经被人群冲散了。 而他们周围,那几个先前还看似在看热闹的壮汉,已经不着痕迹地围了上来。 形成了一个更小的包围圈,将他们两个孩子死死地困在了中央。 完了! 周青川的心猛地沉了下去。 他刚要张嘴大声呼救,那几个壮汉却在同一时间动了! 他们的动作快如闪电,根本不给人任何反应的机会。 一只粗糙腥臭的大手闪电般伸来,死死捂住了周青川的嘴,另一只手像铁钳一样箍住了他的身体,将他整个人都提了起来。 “唔!” 周青川拼命挣扎,可他七岁的身体,在这成年壮汉的力量面前,渺小得如同蝼蚁。 旁边的王辩也遭遇了同样的情况,他甚至还没明白发生了什么,就被另一人捂住口鼻,只来得及发出一声短促的惊呼,便被扛在了肩上。 这一切发生得太快了! 周围的看客似乎根本没有注意到这边的异样,他们的注意力全都被场上那个正在喷火的汉子吸引了过去。 震天的锣鼓声和叫好声,完美地掩盖了两个孩子微弱的挣扎。 周青川的脑中一片冰凉。 这些人和那些杂耍的,根本就是一伙的! 他被那人扛在肩上,头下脚上,视线颠倒。 他看见那个喷火的汉子在表演结束后,对着他们这边露出了一个阴冷的笑容。 随后那伙人迅速收拾起地上的道具,其中一个巨大的画着猛虎下山的布景被猛地掀开。 后面赫然露出一条狭窄、阴暗、散发着恶臭的小巷。 扛着他们的壮汉没有丝毫犹豫,扛着两个孩子,快步冲进了那条被杂耍道具完美隐藏起来的巷子里! 第七十二章 绑票 周青川被捂着嘴,拖拽着在黑暗的巷子里飞奔。 刺骨的寒风灌进他的脖颈,但他此刻却感觉不到丝毫寒冷。 大脑在瞬间的惊骇过后,开始以一种超乎寻常的速度运转起来。 他没有像王辩那样徒劳地挣扎,因为他清楚地知道,以一个七岁孩童的力量,任何反抗都毫无意义,只会激怒对方,招来不必要的殴打。 必须冷静! 他的心跳如擂鼓,但思绪却像一汪冰潭,清澈而冷冽。 这些人是谁? 目的是什么? 他飞快地分析着。 掳人的动作干脆利落,显然是惯犯。 但他们身上的衣着破旧,口音也不是本地的。 是为了勒索钱财? 可能性最大。 王辩那一身貂鼠皮裘在人群中太过显眼,简直就是个移动的靶子。 只要是为了钱,那事情就好办,王家的财力足以应付。 是贩卖人口的人贩子? 周青川立刻否定了这个想法。 人贩子拐卖孩童,通常会选择那些无人看管的穷苦孩子,或者用糖果点心诱骗。 像这样当着主家和随从的面,在镇上最热闹的大集上公然掳走富家少爷,动静太大风险太高,得不偿失。 是江洋大盗? 可能性更小。 真正的江洋大盗,要么图财害命,要么有更周密的计划,不会用这种粗糙直接的方式。 这伙人虽然看似凶狠,但从他们奔跑时慌不择路的姿态来看,更像是临时起意的亡命之徒,算不上什么专业角色。 想通了这一点,周青川心中稍定。 只要是求财,自己和王辩的性命暂时就是安全的。 他的眼角余光瞥见自己手中还紧紧攥着那串王安柳买的糖葫芦。 一个念头在他脑中一闪而过。 他用被禁锢住的身体,悄悄地将另一只手移向那串糖葫芦。 掳着他的那个壮汉只顾着在错综复杂的小巷里飞奔,根本没有注意到一个孩子的细微动作。 周青川的手指微微用力,饱满的山楂果瞬间被捏得粉碎,黏腻的糖浆和果肉沾满了他的手心。 他不敢有太大的动作,只是在壮汉每一次转弯或者脚步踉跄的瞬间,借着身体的颠簸。 不动声色地张开指缝,让那些破碎的糖葫芦碎屑和黏稠的糖浆,一点一点地洒落在身后肮脏的雪地上。 红色的果肉和糖浆在灰白的雪地里并不起眼,但只要有人仔细寻找,这就是一条断断续续的线索。 他不知道这有没有用,但这已经是他在这种情况下唯一能做的事情了。 大概跑了十几分钟,穿过了大半个镇子的棚户区,他们终于停了下来。 砰的一声,一扇破旧的木门被踹开,周青川和王辩被毫不客气地丢了进去。 这是一间废弃的柴房,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潮湿腐朽的霉味。 屋子里光线昏暗,只有几缕惨白的光从屋顶的破洞里透进来,照亮了空气中飞舞的尘埃。 王辩一落地,就从地上爬了起来,胸膛剧烈地起伏着。 他从小到大何曾受过这种委屈,一张俊俏的小脸涨得通红,怒火在他眼中燃烧。 “你们这群狗东西,知道本少爷是谁吗?快放了我们!” “不然我爹爹一定不会放过你们的!” 他那带着稚气的怒吼在空旷的柴房里回荡,显得格外响亮。 “小少爷!” 周青川心中一紧,连忙从地上爬起来,一把拉住了还要往前冲的王辩。 “闭嘴!” 一个满脸横肉的汉子走上前来,恶狠狠地瞪着王辩。 “再嚷嚷,信不信老子撕了你的嘴!” 王辩被他凶神恶煞的样子吓得一哆嗦,但骨子里的傲气让他不肯服输,还想再说些什么。 周青川用力捏了捏他的手,凑到他耳边,用只有两个人能听到的声音急促地说道: “别激怒他们,他们要的是钱,不是我们的命!” “你越是强硬,他们就越可能动手打我们!” 周青川心中暗自感慨,这位小少爷,还真是天不怕地不怕的性子。 可这种时候,逞英雄是最愚蠢的行为。 就算这些人最终不会真的把他怎么样,但一顿拳脚是免不了的,何必吃眼前亏。 王辩愣了一下,他虽然顽劣,但并不傻。 听了周青川的话,他看了一眼那几个面色不善的绑匪,终于还是把到了嘴边的话咽了回去,只是那双眼睛里依旧充满了不屈的怒火。 周青川见他冷静下来,这才松了口气。 他转过身,面对着那几个绑匪,小小的身子站得笔直,脸上没有丝毫同龄孩童该有的恐惧,反而显得异常镇定。 他清了清嗓子,用一种清晰而平稳的语调开口道:“几位好汉,我想你们是求财的吧?” 为首的那个刀疤脸汉子闻言,有些意外地挑了挑眉,打量着眼前这个瘦小的男孩。 他没想到,这个看起来像是书童的娃娃,胆子竟然比那个富家小少爷还大。 “哦?小东西,你倒是不怕?” 周青川微微躬身,不卑不亢地说道:“怕,但怕解决不了问题。” “几位好汉既然把我们绑来,想必是看中了我家小少爷的身份。” “我可以直接告诉你们,你们绑对人了。” 他故意停顿了一下,观察着对方的反应,见他们都露出了感兴趣的神色。 才继续说道:“这位,是清河镇王家的独子,王辩。” “他的父亲,是王家家主王安柳。” “王家是做什么生意的,你们可能不知道,但我可以告诉你们,最近在整个清河镇乃至府城都卖疯了的王家云锦,就是我们家的。” 周青川选择主动挑明身份,一是为了展示自己的价值,让他们知道自己不是个普通下人,说话有分量。 二是为了试探他们的底细,看看他们对王家了解多少。 “王家云锦?” 那几个汉子面面相觑,脸上都带着一丝茫然。 刀疤脸皱了皱眉,显然他们对清河镇的商户势力一无所知。 不过这不重要,他只听到了最关键的一点。 “这么说,你们家很有钱?”他的眼中迸发出贪婪的光芒。 “非常有钱。” 周青川肯定地回答。 “王员外就这么一个宝贝儿子,爱若性命。” “只要小少爷平安无事,别说金银,就是要天上的星星,王员外也会想办法给你们摘下来。” 听到这话,几个绑匪都露出了兴奋的神色,呼吸都变得粗重起来。 刀疤脸满意地点了点头,看向周青川的眼神也缓和了一些:“你这个小东西,倒是机灵。” “既然你这么识相,那我们也不为难你们,只要你家老爷乖乖拿钱来,我们保证不伤你们一根汗毛。” 周青川心中那块悬着的石头,终于缓缓落了地。 成了。 既然他们只认钱,那就说明事情还在可控范围之内。 只要王家收到消息,破财消灾,不过是时间问题。 他甚至开始在脑中盘算,该如何引导他们去送信,如何确保自己和王辩的安全,以及事后如何让王家追查到这伙人的踪迹。 然而就在他稍微放松警惕的瞬间,那刀疤脸转过身。 对他那几个手下说出的一番话,却像一盆冰水,从头到脚将他浇了个透心凉。 只听那刀疤脸压低了声音,用一种阴冷而残酷的语调吩咐道:“都听好了,那个穿貂皮的小少爷是咱们的财神爷,金贵着呢。” “谁都不许动他一根手指头,好吃好喝地伺候着。” 他顿了顿,阴冷的目光扫过周青川,嘴角勾起一抹残忍的笑意。 “至于另一个小子,看样子就是他家的一个下人书童之类的。” “到时候派人去王家要钱,他们要是敢耍花样,或者不给钱。” 刀疤脸做了一个抹脖子的手势,声音里不带一丝感情。 “就先把这个小的给做了,剁下一只手给他们送过去!” “让他们知道知道,咱们不是在跟他们开玩笑!” 第七十三章 局势危急 “你敢!” 王辩猛地抬起头,那双眼睛瞬间被怒火烧得通红。 他像一头被激怒的小兽,死死地盯着刀疤脸:“你们敢动他一根汗毛试试!” “我告诉你们,你们要钱,我爹爹会给!” “但你们要是伤了他,我要将你们碎尸万段!” 这番话他吼得声嘶力竭,小小的胸膛剧烈起伏着。 周青川是他的书童,是他的人! 这些人竟然敢当着他的面,威胁要杀了他的人! 这是对小少爷他权威最赤裸裸的挑衅和蔑视。 然而他的威胁在这些亡命之徒耳中,不过是小孩子不自量力的叫嚣。 “哈哈哈!” 一个绑匪夸张地大笑起来。 “小少爷,你还是先管好你自己吧,天涯海角?等你爹拿钱来赎你再说吧!” 刀疤脸也是一脸的不屑,他走到王辩面前,伸出粗糙的手,拍了拍他那身华贵的貂鼠皮裘。 阴恻恻地说道:“小东西记住,现在你的命,还有你这个小书童的命都攥在老子手里。” 他没有再说下去,但那充满杀意的眼神,已经说明了一切。 王辩气得浑身发抖,还想再骂,却感到自己的手被轻轻捏了一下。 他猛地回头,对上了周青川那双漆黑如墨的眸子。 周青川对他微微摇了摇头,眼神示意他不要再说了。 王辩的嘴唇动了动,最终还是把满腔的怒火强行压了下去。 周青川没有说话。 他原以为,这只是一场简单的绑票勒索,只要表现出足够的价值和配合,就能安然等到王家来赎人。 他们根本不懂得什么叫人质的价值均等,在他们眼中。 自己这个下人就是一个可以随意丢弃的筹码,一个用来恐吓王家的血淋淋的工具。 这让整个事件的危险性,陡然提升了数个等级。 他的大脑飞速运转,将所有的信息碎片重新分析。 地点:清河镇,棚户区,废弃柴房。 这说明他们还没有出镇,离被发现的地方并不算太远。 人物:一群临时起意的外地流窜犯,凶狠但缺乏计划,行事粗糙,唯一的目的就是钱。 线索:自己沿途洒下的糖葫芦碎屑。这是唯一的希望,但希望有多大,他完全没把握。 时间! 现在最关键的就是时间! 王福发现他们失踪后,一定会立刻去找王安柳。 王家反应过来,全镇搜查,是迟早的事。 他们必须在这伙绑匪失去耐心,或者转移地方之前,为自己创造机会。 周青川垂下眼帘,长长的睫毛掩盖住他眼中闪烁的精光。 他看似沉默地站在原地,实则将整个柴房的环境,绑匪的人数,每个人的站位全都一丝不苟地记在了心里。 与此同时,镇中心的大集上。 “锵!” 随着最后一声锣响,那场吸引了无数人围观的杂耍表演终于结束了。 表演者抱着铜锣,满脸堆笑地向四周作揖讨赏。 围得里三层外三层的人群,也开始意犹未尽地渐渐散去。 王福踮着脚,伸长了脖子,在人群中焦急地张望着。 “小少爷?青川?” 他一边喊,一边往前挤。 刚才人太多,他被挤到了外围,跟两个孩子分开了。 他心想小少爷肯定是玩疯了,说不定又被什么新奇玩意儿给吸引过去了。 然而当人群彻底散开,露出中央那片空荡荡的雪地时,王福脸上的笑容瞬间凝固了。 没有人。 空地上除了几个收拾道具的杂耍艺人,哪里还有王辩和周青川的影子。 “人呢?” 王福心里咯噔一下,一种不祥的预感涌上心头。 他连忙跑到旁边的糖人摊子,又跑到卖风车的地方,扯着嗓子大喊:“小少爷,周青川,你们在哪儿啊?” 他的喊声在嘈杂的集市里显得那么微弱,根本没有人理会他。 王福把附近所有可能的地方都找遍了,连一个衣角都没看见。 豆大的冷汗从他的额角滚落,瞬间就被寒风冻成了冰渣。 他的心一点一点地往下沉,沉进了无底的深渊。 小少爷和周青川,就这么在他眼皮子底下,不见了! 这个认知如同一个晴天霹雳,把他整个人都劈傻了。 他脑子里一片空白,只剩下完了两个字。 老爷把小少爷交给他,现在小少爷丢了,他就是有一百个脑袋也不够砍的啊! “小少爷啊。” 王福噗通一声瘫坐在雪地上,绝望地嚎啕大哭起来,双手捶打着地面,完全忘了自己应该第一时间去找王安柳报信。 周围的人只是投来几瞥好奇的目光,便又自顾自地逛街去了。 在这热闹的年集上,一个仆人的哭喊引不起任何波澜。 就在王福哭得肝肠寸断不知所措的时候,一个高大的身影挡在了他的面前,遮住了头顶惨白的天光。 “这位家仆,何事在此号哭?” 一个沉稳而温和的声音在他头顶响起。 王福吓了一跳,泪眼婆娑地抬起头,只见一个身材异常高大的男人正低头看着他。 这人约莫二十出头,穿着一身洗得发白的青色儒衫,虽然料子普通,但浆洗得干干净净,显得十分整洁。 只是这身儒衫穿在他身上,总觉得有些违和。 因为衣服下的肌肉轮廓实在太过明显,将那本应宽松的衣衫撑得鼓鼓囊囊。 尤其是那双臂膀,比自己的大腿还要粗壮。 可偏偏他的相貌却生得十分周正,眉目清朗,鼻梁高挺,一脸的书卷气。 若不是这身板太过健硕,任谁看了都会觉得是个文弱书生。 王福此时已经六神无主,见有人搭话,就像抓住了救命稻草。 连滚带爬地扑过去,抱住那人的腿,语无伦次地哭喊道:“这位公子,求求你救救命啊!” “我家小少爷和书童都不见了,就在这儿,刚才还在这儿看杂耍的,一转眼人就没了啊!” 那高大儒生闻言,眉头微微一蹙,但脸上并无多少惊讶之色。 他伸出大手,轻而易举地就将王福从地上拎了起来。 沉声说道:“莫要慌张,把事情说清楚,何时不见的?最后在何处?你家小少爷多大年纪,作何打扮?” 他的声音不大,却带着一种令人信服的力量。 王福被他一问,混乱的思绪仿佛找到了一根主心骨。 连忙抽泣着将事情的经过简单说了一遍,又着重描述了王辩那身惹眼的貂鼠皮裘。 听完王福的叙述,他点了点头,心中已有了大致的估计。 “你速去寻你家主人,立刻召集人手封锁镇子各个出口,重点排查棚户区和废弃的院落。” “此事不可耽搁,快去!”他条理清晰地吩咐道。 “啊?好!” 王福这才猛然想起来,自己还没通知老爷。 顿时吓得又是一个激灵,对着儒生连连作揖。 “多谢公子提醒,我这就去!” 说完他便慌不择路地朝着王安柳离开的方向狂奔而去。 高大儒生看着王福远去的背影,这才转过身,重新审视着这片杂耍艺人留下的场地。 他没有像无头苍蝇一样乱转,而是径直走到了那杂耍班子搭设背景布的地方。 他注意到这里的积雪比别处更加凌乱,有许多深浅不一的脚印。 忽然他的目光被一堆被踢到角落的杂物吸引了。 那是一堆破草席和烂木板,看似随意堆放,却恰好挡住了一个狭窄的通道入口。 一个仅容一人通过的,藏在两堵墙之间的狭小巷子。 儒生心中一动,毫不犹豫地拨开杂物,闪身钻了进去。 巷子里阴暗潮湿,积雪肮脏不堪。 他走了没几步,脚下便踢到了什么东西。 他停下脚步,低头看去。 只见肮脏的灰白雪地里,赫然散落着几点暗红色的碎屑,旁边还有一根光秃秃的竹签。 他缓缓蹲下身,用手指捻起一点碎屑,凑到鼻尖闻了闻。 是一股山楂果混合着糖浆的甜腻气味。 是糖葫芦的残渣! 再往前看,不远处的雪地上,又有一点几乎难以辨别的红色痕迹。 儒生的眼中瞬间爆、射出一道骇人的精光。 在这般情境之下,还能如此冷静地留下线索。 有机会! 他不再有丝毫犹豫,辨认着那条由破碎的糖葫芦指引出的路,大步流星地追了上去。 第七十四章 危机中的新故事,斗破苍穹! 柴房内的气氛陷入了一种令人窒息的死寂。 绑匪们重新恢复了那种亡命之徒特有的懒散和警惕。 刀疤脸靠在门边,抱着手臂,用那只独眼冷冷地扫视着两个孩子。 另外四人则各自找了地方或坐或站,一个在角落里擦拭着腰间的短刀,一个则从怀里摸出个干硬的饼子,面无表情地啃着。 他们的站位看似随意,却隐隐形成了一个包围圈,将所有可能的出口都堵死了。 周青川垂着眼帘一动不动,仿佛被吓傻了。 但实际上他的心却如一池深水,表面平静无波,底下却暗流涌动。 五个人。 这是柴房里所有的人数。 刀疤脸是首领,那个擦刀的看起来最是凶悍,啃饼子的则显得有些麻木。 剩下两个站在暗处,看不清表情,但浑身都散发着一股生人勿近的戾气。 他们的口音混杂,衣着破旧但筋骨强健,手上都带着厚厚的老茧,显然都是些跑江湖的老手。 周青川心中一沉。 这些人不是普通的混混,他们有经验,也更心狠手辣。 刀疤脸刚才的话绝不是单纯的恐吓。 如果王家那边有任何让他们感到威胁的举动,他们真的会毫不犹豫地杀了自己来立威。 他们不会伤害王辩,因为王辩是他们的财神爷,是他们的护身符。 但自己呢? 一个无足轻重的小书童,在他们眼中价值甚至不如一条看门狗。 随时都可以被牺牲掉。 必须想办法拖延时间,必须让他们不敢轻举妄动! 周青川的大脑飞速运转,将所有的不利因素和微弱的希望重新梳理。 唯一的生机,就是自己沿途留下的那些糖葫芦碎屑。 但清河镇这么大,一切都是未知数。 在援兵到来之前,自己和王辩的性命,就全系于一线。 柴房里的空气越来越冷,王辩的身体开始微微发抖,不知是冷的还是气的。 他虽然骄横,但终究只是个九岁的孩子,面对这种阵仗,内心的恐惧早已开始蔓延。 “小少爷。” 一个平静的声音忽然在死寂中响起。 王辩猛地一颤,扭头看向周青川。 只见周青川抬起了头,那张清秀的小脸上没有丝毫的恐惧。 一双漆黑的眸子古井无波,仿佛眼前这些凶神恶煞的绑匪都只是空气。 “小少爷,你不是一直想听新故事吗?” 周青川的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到了柴房里每个人的耳朵里。 “之前《完美世界》和《凡人修仙传》都讲完了,我正好又想到了一个。” 王辩愣住了。 他完全没想到,在这种时候,周青川竟然会跟他说这个。 他本来还满心怒火和恐惧,此刻听到新故事三个字,那颗躁动不安的心,竟鬼使神差地漏跳了一拍。 自从听完了那两个故事,他总觉得日子都变得无趣了许多。 每天缠着周青川,可他总说没想好。 “都什么时候了,你还想着讲故事!” 王辩虽然心里意动,但嘴上还是没好气地低吼了一句,以此来掩饰自己内心的动摇。 “哈哈哈,这小书童怕不是吓傻了吧?” 那个擦刀的绑匪停下了手里的动作,嗤笑一声。 “还讲故事?不如给爷几个讲个笑话听听,讲得好了说不定能让你多活两天。” 其他人也都露出了嘲弄的神色。 在他们看来,这不过是小孩子天真的呓语。 刀疤脸更是连眼皮都懒得抬一下,只是冷哼了一声。 周青川没有理会他们的嘲笑,只是静静地看着王辩说道:“这个故事,讲的也是一个大家族的少爷。” “他曾经是整个家族百年难遇的天才,是所有人的希望,可是后来他却突然变成了一个人人都可以欺辱的废物。” “废物?”王辩的注意力瞬间被这两个字抓住了。 他最讨厌别人说他没用,也最看不起那些没用的人。 一个天才少爷,怎么会变成废物? 这中间到底发生了什么? 他忘了害怕,下意识地追问道:“为什么?他怎么变成废物的?” 周青川清了清嗓子,缓缓开口,声音不大,却带着一种奇特的韵律和磁性。 “这个故事,名为《斗破苍穹》!” “故事发生在一个叫乌坦城的萧家。” “萧家少主名叫萧炎,四岁练气,十岁拥有九段斗之气,十一岁突破十段斗之气,成功凝聚斗之气旋,成为家族百年来最年轻的斗者!” “那时候的萧炎,是何等的意气风发!” “家族将他视为未来的希望,城中无数少女对他倾心。” “连云岚宗那样的庞然大物,都派人前来与他定下娃娃亲。” “可以说,他就是天之骄子,是所有人仰望的存在。” 听到这里,王辩的眼睛亮了起来。 这不就是他自己吗? 虽然他没那么厉害,但在清河镇他王辩也是说一不二的小少爷,是王家的独苗,是未来的希望! 这种代入感,让他瞬间就对这个叫萧炎的主角产生了好感。 就连那几个绑匪,也都下意识地停下了手里的动作,竖起了耳朵。 大家族天才少爷,这种故事对他们这些底层人物有着天然的吸引力。 周青川顿了顿,话锋一转,语气也变得低沉起来:“然而,从他十二岁那年开始,一场噩梦降临了。” “他苦修多年才凝聚起来的斗之气旋,竟然在一夜之间,消失得无影无踪!” “他体内的斗之气,每天都在莫名其妙地减少。” “天才的光环一夜褪去,取而代之的是无穷无尽的嘲讽和白眼。” 柴房里一片寂静,只剩下周青川不疾不徐的讲述声。 王辩的小脸涨得通红,拳头捏得咯咯作响。 “然后呢?然后怎么样了?”他迫不及待地问道。 那个啃饼子的绑匪,不知何时已经放下了手里的干粮。 正瞪大了眼睛,一脸紧张地看着周青川,生怕错过了任何一个字。 擦刀的那位,也把刀收回了鞘里,身体微微前倾。 就连一直闭目养神的刀疤脸,此刻也睁开了那只独眼,眼中闪烁着一丝复杂的光芒。 废物? 这个词,他听得太多了。 这个故事,仿佛说到了他的心坎里。 周青川将所有人的反应尽收眼底,心中稍定。 他继续说道:“屋漏偏逢连夜雨,就在萧炎人生最灰暗的时候,当年与他定下娃娃亲的云岚宗来人了。” “来的不是别人,正是他的未婚妻,纳兰嫣然。” “她当着萧家所有人的面,高高在上地提出了退婚!” “退婚?”王辩失声叫了出来。 这简直是奇耻大辱!对一个家族来说,被人当众上门退婚,比杀了他们还难受! “没错,退婚!” 周青川加重了语气。 “纳兰嫣然说,她未来的丈夫,必定是人中龙凤,而不是一个连斗之气都无法凝聚的废物,萧家的脸面被她狠狠地踩在了脚下!” “欺人太甚!”王辩气得一拳砸在了身边的草堆上。 “是啊,欺人太甚。” 周青川的声音也带上了一丝激昂。 “面对这份羞辱,那个沉寂了三年的少年,终于爆发了!” “他当着所有人的面,一字一句地写下了一封休书!” “不是她纳兰嫣然退婚,而是我萧炎休了她!” “他对着那个高傲的女人,立下了一个三年之约!” “最后他留下了一句话,一句让所有人都为之震撼的话。” 周青川深吸一口气,目光扫过所有人,一字一顿地说道: “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莫欺少年穷!” 王辩整个人都呆住了,他反复咀嚼着这句话,只觉得一股热血从脚底直冲天灵盖! 莫欺少年穷! 说得太好了! 太解气了! 而那几个绑匪,更是浑身剧震! “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 刀疤脸喃喃自语,那只独眼中爆发出骇人的精光。 这句话,简直说尽了他半生的不甘与愤懑! 他们这些亡命之徒,谁不是被逼到绝路,谁不曾被人当成蝼蚁一样欺辱? 谁不渴望有朝一日能出人头地,将那些曾经看不起自己的人狠狠踩在脚下? 一时间整个柴房里的人,都被这句充满了不屈与抗争的话语给彻底镇住了。 他们甚至忘记了自己身在何处,完全沉浸在了故事所营造出的激荡情绪之中。 周青川一边讲述着萧炎如何发现了戒指里隐藏的秘密。 一边用眼角的余光,悄悄地观察着窗外的动静。 他知道,王福肯定已经找到了王安柳。 王家的势力在清河镇盘根错节,发动全镇搜查只是时间问题。 他留下的线索虽然微弱,但对于有心人来说足够了。 他现在要做的,就是用这个故事,将所有人的注意力都死死地钉在这里! 让他们忘记时间,忘记警戒,为即将到来的救援创造最好的机会! 故事讲到了最关键的地方,萧炎拜药老为师,即将找出自己斗之气消失的真正原因。 所有人的心都提到了嗓子眼,连呼吸都变得小心翼翼。 就在这时,周青川的瞳孔猛地一缩。 他看到,柴房那扇小窗外,一个高大的人影如鬼魅般一闪而过! 来了! 周青川的心脏狂跳起来,但他脸上的表情却丝毫未变,声音反而变得更加高亢,更具感染力! 他的声音在小小的柴房里回荡,每一个字都像钩子一样,勾住了所有人的心。 绑匪们个个听得如痴如醉,双眼放光,仿佛自己就是那个即将逆天改命的萧炎。 完全没有注意到,窗外那道人影,已经悄无声息地停在了柴房的门后。 第七十五章 柳青 绑匪们个个听得如痴如醉,双眼放光,仿佛自己就是那个即将逆天改命的萧炎。 完全没有注意到,窗外那道人影,已经悄无声息地停在了柴房的门后。 周青川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丝神秘和激动,成功地将所有人的注意力又往自己身上拉了拉。 “这位自称药老的灵魂,告诉了萧炎一个惊天动地的秘密!” 他故意卖了个关子,停顿了片刻。 “什么秘密?” 啃饼子的那个汉子忍不住脱口而出,他手里的饼子早就掉在了地上,沾满了灰尘他却浑然不觉。 刀疤脸也死死地盯着周青川,那只独眼里满是急切。 他迫切地想知道,这个废物少年到底是如何翻身的。 周青川的心脏在胸腔里擂鼓般狂跳,但他脸上依旧是那副讲故事时才有的沉醉表情。 他看到了,就在他提高音量的瞬间,门板那条狭窄的缝隙里,出现了一只眼睛。 那只眼睛冷静而锐利,在昏暗的光线下,一瞬间就锁定了他的位置。 周青川的心猛地一提,随即又强行按了下去。 他迎着那道目光,不着痕迹地飞快地眨了一下右眼。 门缝后的那只眼睛似乎也停顿了一瞬。 来了! 真的有人顺着线索找来了! 周青川强压下心头的狂喜和紧张,继续用他那清亮而富有感染力的声音说道:“秘密就是,萧炎的斗之气之所以会消失,全都是被这位药老给吸走了!” “什么?”王辩惊呼一声,满脸的不可思议。 绑匪们也愣住了,这算哪门子的大能? 这不是恩将仇报吗? 周青川没有给他们思考的时间,语速极快地解释道:“因为药老需要吸收斗之气来恢复灵魂力量!” “而他之所以选择萧炎,正是看中了他坚韧不拔的心性!” “这三年的废物生涯,对他而言,是一场最残酷的考验!” “原来如此!”众人恍然大悟。 刀疤脸的呼吸都变得粗重了,考验? 难道自己这半辈子的苦难,也是一种考验? 就在这时,周青川看到门缝后的那只眼睛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只骨节分明的大手。 对着他做了一个往下压的手势,然后又竖起了三根手指,一根一根地收了回去。 三、二、一。 周青川心领神会。 他的声音在这一刻达到了顶峰,充满了激昂的情绪:“药老对萧炎说小子,你可愿拜我为师?” “老夫这里,有两套功法,一套是玄阶高级功法,足以让你在乌坦城称雄,另一套名为《焚决》!” 他猛地吸了一口气,将所有人的心都提到了嗓子眼。 “这《焚决》功法,无人知其品阶,因为它可以进化!” “只要吞噬一种异火,它就能进化一次!” “若是你能将天下所有异火尽数吞噬,它便能成为这天地间,独一无二的天阶功法!” “现在选吧!” 周青川的声音如同炸雷般在柴房里响起,就在所有绑匪都沉浸在天阶功法这四个字带来的震撼中,心神失守的刹那! “小少爷,趴下!” 周青川发出一声惊天动地的嘶吼,用尽全身的力气。 猛地抱住身边的王辩,两个人像滚地葫芦一样,狠狠地朝着后面的草堆里倒了下去! 砰! 几乎是在同一时间,那扇破旧的柴房木门,被人用一种极其恐怖的蛮力,从外面轰然撞开! 木屑四溅! 绑匪们被周青川这突如其来的一嗓子吓得浑身一哆嗦,一时间竟有些没反应过来。 守在门口的那个擦刀的汉子和另一个绑匪,只是下意识地回头看去。 他们只看到一个穿着青色儒衫的高大身影如同猛虎出闸般撞了进来! 那身影快得匪夷所思! 擦刀汉子刚想举起手里的短刀,一只比他脑袋还大的拳头就已经印在了他的面门上。 他只听到自己鼻梁骨碎裂的脆响,整个人便如断线的风筝般倒飞了出去,哼都没哼一声就晕死过去。 另一个绑匪更是连反应都没有,就被那儒生欺身而近,一记手刀精准地劈在了他的后颈上,那人双眼一翻,软绵绵地瘫倒在地。 “妈的!” 刀疤脸终于反应了过来,他怒吼一声从腰间抽出一把锈迹斑斑的砍刀,面目狰狞地朝着那儒生扑了过去! “宰了他!” 剩下的两个绑匪也回过神来,各自抽出兵刃,一左一右地包抄上去。 周青川抱着王辩躲在草堆后面,偷偷探出半个脑袋,心都提到了嗓子眼。 一个人? 这要是打不过,自己这番辛苦岂不是白费了? 然而接下来发生的一幕,却让他把刚到嘴边的惊呼又硬生生咽了回去。 只见那高大儒生面对三个持刀的亡命之徒,脸上没有丝毫惧色。 他身形一矮,躲过了刀疤脸势大力沉的一刀。 同时脚下发力,手肘狠狠地撞在了左边那个绑匪的肋下。 咔嚓! 一声清晰的骨裂声响起,那绑匪惨叫一声,手里的刀当啷落地。 整个人像虾米一样弓着身子倒在了地上,疼得满地打滚。 儒生动作不停,顺势夺过他掉落的短刀,反手一撩,刀背精准地磕在了右边那个冲上来的绑匪手腕上。 那绑匪吃痛,手一松,兵器脱手飞出。 儒生得理不饶人,一步上前直接将那人撞得倒飞出去,昏死过去。 电光火石之间,场上便只剩下了刀疤脸一人! 刀疤脸彻底懵了。 这他妈是哪里来的怪物? 他眼中的凶光瞬间被恐惧所取代,色厉内荏地吼道:“你再过来,我就杀了那两个小崽子!” 说着,他竟转身朝着周青川和王辩的方向扑来! 周青川吓得魂飞魄散,下意识地将王辩死死护在身下。 可他快,那儒生比他更快! 一道青色的残影闪过,刀疤脸还没跑出两步,就感觉后心一凉。 一股巨力传来,整个人不受控制地向前扑倒。 那儒生不知何时已经到了他的身后,一脚将他踹了个狗吃屎。 刀疤脸手中的砍刀脱手飞出,在空中划过一道弧线。 最后当的一声插在了周青川身前的木柱上,刀身兀自嗡嗡作响。 王辩哪里见过这种真刀真枪的场面,吓得哇的一声就要哭出来。 “别看!” 周青川反应极快,立刻伸出小手,死死地捂住了王辩的眼睛。 王辩被吓坏了,也顾不上什么少爷的威风,乖乖地把头埋在周青川的怀里,小小的身体抖得像筛糠一样。 那儒生一脚踩住刀疤脸的后背,让他动弹不得。 然后捡起地上的短刀,没有丝毫犹豫手起刀落,干净利落地挑断了刀疤脸和另外几个绑匪的手筋脚筋。 几声压抑不住的惨嚎响起,但很快就弱了下去。 儒生做完这一切,才将那把沾了血的短刀随手丢在地上。 他看了一眼那几个在地上抽搐哀嚎,彻底失去行动能力的绑匪,眼神没有丝毫波动。 转过身走到草堆旁,看着两个抱在一起的孩子,那张刚毅的脸上露出一丝温和的笑意。 “没事了,安全了。” 他的声音沉稳而有力,瞬间就驱散了柴房里那股令人窒息的血腥和恐惧。 儒生弯下腰,一手一个轻轻松松地就将周青川和王辩夹在了腋下。 “此地不宜久留,我先带你们出去。” 说完他便迈开大步,头也不回地走出了这间柴房一路在错综复杂的小巷里飞奔。 凛冽的寒风灌进周青川的口鼻,他却觉得无比的舒畅。 不知跑了多久,重新回到人声鼎沸的正街上时,周青川才真正地松了一口气。 远远地他就看到了一脸煞白,正带着一大群家丁和几个官府捕快满大街乱转的王安柳。 “老爷!” 跟在后面的王福眼尖,第一个看到了被儒生夹着的两个孩子,顿时发出一声喜极而泣的尖叫。 王安柳猛地回头,当他看到安然无恙的儿子和周青川时,心才终于落回了肚子里。 “辩儿,我的辩儿!”王安柳连滚带爬地冲了过来。 那高大儒生将两个孩子稳稳地放在地上,对着王安柳拱了拱手。 “幸不辱命。” 王安柳这才注意到这个救了自己儿子的人,见他一身儒衫却气度不凡。 连忙作揖道:“多谢壮士救命之恩,敢问壮士高姓大名?” 儒生微微一笑,露出一口洁白的牙齿,显得十分爽朗:“员外客气了,在下柳青,今日恰逢其会,出手相助罢了。” 他看了一眼旁边还心有余悸的周青川,赞许地说道:“说起来,还是多亏了有人沿途留下了糖葫芦的碎渣,否则还真不一定找得到。” 此刻,周青川的手中,还有糖葫芦的碎糖与残渣。 柳青没有多说,指着来时的巷子口,对那些捕快说道:“几位官爷,那伙贼人就在里面,一共五人,都已经被在下制服了,还请几位前去处理。” 捕快头领闻言大喜,连忙抱拳道:“多谢柳义士!” 说罢便带着人,在柳青的指引下朝着那间破旧的柴房冲了过去。 第七十六章 柳青的去留 王家小少爷在年集上被当街绑票,又被一个神秘的壮士闪救回,这消息迅速传遍了整个清河镇。 当捕快们从那间破柴房里,将五个像死狗一样瘫在地上的绑匪拖出来时,整个镇子都轰动了。 经过连夜审问,这伙人的身份也水落石出。 果真是流窜多地犯案累累的江洋大盗,手上沾着不止一条人命。 他们本想在清河镇捞一笔就走,却没想到栽在了这里。 一时间,清河镇这个终年没什么大事的安逸小地方,彻底炸开了锅。 百姓们议论纷纷,既后怕又庆幸,而柳青这个名字,也伴随着各种添油加醋的传奇描述,成了镇上家喻户晓的英雄。 王安柳抱着失而复得的儿子,后怕得浑身发抖。 王辩这次是真的吓坏了,回到家后一句话也不说,只是死死地抓着周青川的衣角不肯松手。 周青川由着他抓着,小脸上没什么表情,心里却在复盘着今日的惊魂一刻。 若不是柳青及时赶到,刀疤脸那句威胁绝不是一句空话。 为了感谢柳青,王安柳当即包下了镇上最好的酒楼大摆筵席。 不仅王家几位主事的人都到了,他还请来了镇上的几位乡绅名流作陪,场面办得极为隆重。 酒过三巡,菜过五味。 王安柳亲自端着酒杯,站起身,满脸感激地对坐在主客位上的柳青说道:“柳壮士,今日若不是你,我王安柳这辈子都不知道该怎么活了!” “辩儿是我唯一的根苗,你救了他,就是救了我王家满门的命!” 他说着,眼圈都红了,声音也带上了几分哽咽。 “这杯酒我敬你,从今往后,你柳壮士就是我王安柳的恩人,是我王家最尊贵的客人!” “但凡有任何差遣,我王家上下,绝无二话!” 柳青连忙起身,双手托住王安柳的酒杯,神色坦然地说道:“王员外言重了,路见不平,拔刀相助而已。” 王安柳感慨万千,放下酒杯对身后的王福使了个眼色。 王福立刻会意,恭恭敬敬地捧上一个厚厚的红绸托盘,托盘上放着一个鼓鼓囊囊的朱红色大红包,一看就分量十足。 “柳壮士,我知道大恩不言谢,金银俗物也难报壮士恩情的万一。” 王安柳诚恳地说道。 “但这点小小的心意,还请壮士务必收下,日后壮士若是在清河镇安家,这宅子田产,我王安柳全都包了!” 这手笔不可谓不大。 在座的乡绅们都暗暗点头,王家这次是真下了血本。 然而出乎所有人意料的是,柳青看着那厚厚的红包,却只是微微一笑,伸手将托盘推了回去。 “王员外,你的心意我领了。” 他语气平和,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坚定。 “但这钱我不能收。” “为何?”王安柳一愣。 “在下出手,并非为财。” 柳青朗声说道。 “若是为了钱财才去救人,那在下与那些绑匪又有何异?” “不过是一个用刀抢,一个用恩报来换罢了,此举非我所为。” 此言一出,满座皆惊。 众人看着柳青那张周正坦荡的脸,再听着这番掷地有声的话,一时间都有些失语。 在这利来利往的世道,视金钱如粪土的人,他们只在说书先生的故事里听过。 今日亲眼见到,只觉得这柳青的身影瞬间高大了数倍。 “说得好!” 一位白发苍苍的老乡绅抚掌赞叹。 “柳义士高风亮节,真有豪侠之风范!” “是啊,不仅有万夫不当之勇,更有这般心胸气度,当真是文武全才人中龙凤!” 赞誉之声此起彼伏。 王安柳看着柳青,眼中的敬意更浓了。 他知道,眼前这个人,绝非池中之物。 这样的人物,只能结交,不能用金钱去侮辱。 他挥手让王福退下,再次举杯道:“是在下唐突了,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 “柳义士的风骨,我万分钦佩,既如此便不再强求。” “不知柳义士家在何方?来我清河镇,可是访亲探友?” 提到家乡,柳青眼中那爽朗的光芒微微黯淡了几分。 他沉默了片刻,才缓缓开口:“不瞒王员外,在下并非本地人,老家在南边数百里外的安州府。” “只是前些年老家遭了洪灾,大水冲毁了家园,家人也都不幸离世了。” 他的声音很轻,却透着一股化不开的悲伤。 “在下侥幸活了下来,辗转得知在清河镇尚有一位远房的表叔,便想着前来投靠。” 他苦笑了一下,继续说道:“没想到,来了之后四处打听才发现,那位表叔早在两年前便已病故了。” 酒楼里的喧闹声仿佛在这一刻静止了。 众人脸上的笑容都收敛了起来,取而代之的是同情和惋惜。 谁也没想到,这位英雄竟有如此凄凉的身世。 周青川心中也是颇为感慨。 世事无常,命途多舛。 他自己何尝不是如此,一觉醒来,换了人间,为了给父亲治病,七岁便要卖身求生。 而眼前的柳青,更是家破人亡,了无牵挂。 若不是他,自己和王辩今日恐怕真的会出事,甚至自己会先一步被那些绑匪撕票。 这份恩情,必须得报。 而且要用一种他能接受的方式来报。 周青川看了一眼身边明显对柳青充满了崇拜之情,一双眼睛亮晶晶地盯着人家看的王辩。 又看了看旁边正为柳青的遭遇而扼腕叹息,一脸遗憾的王安柳。 一个念头,如闪电般划过他的脑海。 他轻轻放下筷子,拉了拉王安柳的衣袖。 王安柳正沉浸在同情的情绪中,感觉到袖子被拉动,低头一看,是周青川。 “怎么了?”他放低声音问道。 周青川抬起头,用一种符合他年龄的天真语气。 小声说道:“老爷,我听您说,过完年要送小少爷去县里的学堂念书,对吗?” “是啊。”王安柳点点头,不知他为何突然问这个。 “可是。” 周青川看了一眼王辩,又看了一眼柳青。 “学堂里的先生一个人要教那么多学生,肯定顾不过来,小少爷他坐不住的。” 王辩一听,小脸顿时一垮,刚想反驳,却又觉得周青川说的好像是实话,只能气鼓鼓地闭上了嘴。 王安柳闻言,眉头也微微皱了起来。 这确实是他一直担心的问题。 儿子顽劣,送去学堂,若是先生管教不严,怕是学不到东西。 可若是管教太严,又怕儿子吃苦受罪。 一对一的教导,自然是最好的,可要是能请到先生,就不用办学堂了。 周青川见王安柳的神情有所松动,便趁热打铁。 他伸出小手指了指柳青,用一种充满希冀和崇拜的童音说道:“老爷,柳先生他这么厉害,又是读书人,懂得那么多大道理,还会那么厉害的功夫。” “您看,能不能请柳先生留下来,做小少爷的先生啊?” 这番话让王安柳眼前一亮! 对啊! 他猛地看向柳青,眼睛里爆发出前所未有的光亮。 首先,柳青学识不凡,谈吐气度远超寻常儒生,教导辩儿绰绰有余。 其次,他武艺高强,今日之事便可见一斑,有他跟在辩儿身边,安全问题便再也无需担忧。 最关键的是,王安柳看得分明,自己这个天不怕地不怕的儿子,此刻看着柳青的眼神,是前所未有的敬畏和崇拜! 顽劣的孩童,最是慕强。 寻常的文弱先生,根本压不住他。 可柳青不同! 他文能讲理,武能降魔,简直是为自己儿子量身定做的完美先生! 王安柳越想越激动,这简直是瞌睡送来了枕头,是上天赐给王家的机缘! 他再也坐不住了,当即离席,走到柳青面前,郑重其事地深深一揖。 “柳先生,方才是在下愚钝了!” 王安柳语气恳切到了极点。 “我儿王辩,顽劣不堪,正缺一位如先生这般的良师加以引导。” “安柳在此,诚心诚意地恳请先生能留在我王家,担任小儿的西席先生!” “至于束脩,一切都由先生开口,只求先生莫要推辞!” 柳青也愣住了。 他没想到,这个七岁的孩子,三言两语之间,就为他铺好了这样一条路。 一股暖流,在他孤寂已久的心中缓缓流淌。 他本是浮萍,四海无家。 如今,却有人如此郑重地为他提供一个安身立命之所,一份受人尊敬的差事。 他还有什么理由拒绝呢? 他扶起王安柳,同样郑重地回了一礼。 “员外厚爱,柳青愧不敢当。” “承蒙员外和小少爷不弃,柳青愿为西席,尽我所能教导小少爷。” 第七十七章 请教我讲故事 次日清晨,王家大宅后院的书房里,已经升起了暖融融的炭火。 柳青换下了一身浆洗得发白的儒衫,穿上了王安柳特意为他准备的崭新锦袍。 虽然料子华贵,但他那健硕的身板依旧将衣服撑得鼓鼓囊囊,少了些文弱书卷气,却多了几分英武不凡。 他已经正式被安顿在了王家,住进了紧邻着小少爷王辩院落的客房,身份是王辩的西席先生,也就是家教。 当然,王安柳并没有因为请到了柳青就放弃让儿子去县里学堂的打算。 那座学堂是王家联合了县里几十家大户共同出资兴办的,师资力量在整个县里首屈一指,去那里念书,不仅是为了学问,更是为了结交人脉。 柳青的职责,便是在家中督促王辩的功课。 至于周青川,身份依旧是陪读的书童,负责伺候笔墨。 书房里,王辩正襟危坐,小脸上满是期待和兴奋。 在他看来,柳青昨天那番惊天动地的身手,简直比故事里的高手还要厉害! 能跟着这样的先生学习,肯定能学到些了不得的真本事。 说不定今天就要教他怎么扎马步,怎么练拳,怎么像昨天那样,一脚把坏人踹飞出去! 周青川则安静地站在书案一旁,垂着眼眸,细心地研着墨,仿佛对即将开始的第一堂课漠不关心。 “咳。” 柳青清了清嗓子,目光扫过两个孩子,最后落在了王辩那双亮晶晶的眼睛上。 他从书架上抽出一本《论语》,放到了王辩面前。 “小少爷,我们今日,便从《论语》学起。” 柳青的声音沉稳温和。 “子曰:学而时习之,不亦说乎。” 王辩脸上的兴奋和期待,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迅速垮塌了下去。 他难以置信地瞪大了眼睛,看看面前那本枯燥的圣贤书,又看看柳青那张一本正经的脸。 就这? 他还以为柳先生会教他怎么一拳打飞三个人呢! 结果跟之前那些老夫子一样,又是子曰诗云? 小少爷的嘴巴撅得老高,他开始在椅子上扭来扭去,一双眼睛滴溜溜地乱转,就是不往书本上看。 柳青自然将他的小动作尽收眼底,却也不恼。 他只是放缓了语速,继续讲解着。 讲完一小段,他停了下来看向王辩,温声问道:“小少爷,方才我讲的你可明白了是何意?” 王辩正神游天外,被这么一问,顿时一个激灵。 他支支吾吾了半天,小脸涨得通红,一个字也答不上来。 柳青的眉头不易察觉地皱了一下。 他早就听王安柳说过,这孩子顽劣不堪,不喜读书,今日一见果然如此。 看来想要教好他,并非易事。 “不懂就说不懂。” 柳青的语气依旧平和。 “为师再给你讲一遍。” “我懂!”王辩忽然大声喊道,仿佛是为了掩饰刚才的窘迫。 “哦?”柳青有些意外。 “那你说说看。” 王辩梗着脖子,绞尽脑汁地回想着刚才听到的只言片语,眼角的余光瞥见了旁边安静站着的周青川。 一个念头瞬间闪过他的脑海! 王辩眼睛一亮,清了清嗓子,挺起小胸膛,大声说道:“三省吾身,不就是每天都要想一想自己做错了什么吗?这有什么难的!” 柳青点了点头,这回答虽然粗浅,但总归是沾了边。 可王辩接下来的话,却让他彻底愣住了。 “这就像青川给我讲的故事里一样!” 王辩越说越兴奋,完全忘了自己刚才还在开小差。 “那个叫石昊的,他每天都在想,自己为什么会被人挖了至尊骨,怎么样才能变强,怎么样才能把失去的东西都拿回来!” “他虽然没有每天都说我今天反省了,但他做的每一件事,都是在反省自己的弱小!” 书房里一片寂静。 柳青脸上的表情凝固了。他怔怔地看着眼前这个九岁的孩子,一时间竟有些失语。 石昊? 至尊骨? 这些都是什么? 他讲的是曾子的自省之道,这孩子怎么会扯到一个闻所未闻的故事人物身上去? 可偏偏,他这番歪理邪说,听起来竟然还有几分道理? 柳青的目光,不由自主地转向了那个从始至终都一言不发的七岁书童。 周青川依旧垂着眼帘,仿佛王辩口中的青川是另一个人。 柳青心中掀起了惊涛骇浪。 他本以为,王辩虽然顽劣,但毕竟是富家子弟,或许能背几句诗文。 可他万万没想到,王辩对道理的理解,竟然已经到了这种程度! “青川的故事?”柳青的声音带着一丝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惊异。 “什么故事,竟然能蕴含如此道理?” 不等周青川回答,王辩就像一只被踩了尾巴的猫,立、刻抢着说道:“故事本来就是最好懂的道理!” 他献宝似的凑到柳青面前,兴致勃勃地开始了他的演讲:“柳先生我跟你说,青川讲的故事可厉害了!” “就说那个石昊,他生下来就是天生的至尊,结果被他堂兄把骨头给挖了,惨不惨?” 王辩讲得眉飞色舞,手舞足蹈,仿佛他自己就是那个喝着兽奶逆天改命的熊孩子。 柳青听得入了神。 一个天生至尊,却被至亲夺走根基,沦为废人。 这种巨大的落差和背叛,足以摧毁任何一个成年人。 可这个叫石昊的孩子,却没有沉沦,反而在逆境中挣扎求生,心心念念的还是变强和复仇。 这故事好生不凡! 柳青忽然想起了昨天那惊心动魄的一幕。 在那间阴暗的柴房里,也正是这个七岁的书童用一个同样闻所未闻的故事,死死地拖住了那几个亡命之徒。 他清晰地记得,自己潜伏到门外时,听到的那句振聋发聩的话。 “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莫欺少年穷!” 那句话,不仅仅是镇住了绑匪,连他这个听者,都感到一股热血直冲头顶! 那是一种怎样的不屈与傲骨! 他当时就觉得,能想出这种故事的孩子,绝非凡人。 现在看来,他的故事里,竟还藏着如此深刻的道理,能让王辩这样一个顽劣的孩童都深受启发。 柳青看着王辩,又看了看周青川,心中豁然开朗。 那不再是长辈对晚辈的审视,也不是对一个聪明孩子的欣赏。 而是一种平等的,甚至带着一丝探究和敬佩的目光。 他缓缓站起身,走到周青川面前。 这个比自己大腿粗不了多少的孩子,此刻在他眼中,却仿佛笼罩着一层神秘的光环。 “青川。”柳青的声音前所未有的郑重。 周青川终于抬起了头,那双漆黑的眸子平静地迎上柳青的视线。 “之前在柴房,若非你用故事拖住那伙贼人,为我创造时机,后果不堪设想。” 柳青缓缓说道。 “我当时在门外,听到你说莫欺少年穷。” 王辩一听,眼睛更亮了:“那是《斗破苍穹》里的,萧炎说的,可霸气了!” 柳青没有理会王辩的插话,只是深深地看着周青川:“我自幼苦读,也算通晓经义。” “后逢家变,流落江湖,学了些粗浅的拳脚功夫。” “我本以为,文以载道,武以安身,便足以立于天地之间。” 他顿了顿,脸上露出一丝苦笑:“但直到今日,我才发现自己是井底之蛙。” “我懂得如何用拳头制服敌人,却不懂得如何用言语安抚人心,更不懂得如何像你这样用一个故事便能扭转乾坤。” 柳青深吸一口气,对着周青川,这个仅仅七岁的孩童,微微躬身,行了一个平辈之礼。 “青川,你可否将这故事之法,教我一二?” 此言一出,旁边的王辩惊得张大了嘴巴。 柳先生要拜青川为师? 柳青却仿佛没有看到王辩的表情,他直起身,目光灼灼地继续说道:“你莫要觉得这是小孩子的玩意儿。” “古有谏臣,为劝君王纳谏,不惜编造寓言,以小见大,此乃经世致用之大学问!” “你这讲故事的本事,若能用在正途,其作用远胜于千军万马!” 周青川的心脏漏跳了一拍。 他看着眼前这个高大的儒生,心中第一次对这个世界的人产生了认同感。 这个人,不是那些只知死守规矩的腐儒。 他文武双全,却不自傲。 更能放下身段,向一个孩子请教。 他一眼就看穿了自己这故事背后真正的价值。 这是一个真正的聪明人。 周青川沉默了片刻,轻轻点了点头。 “柳先生言重了。” 他的声音不大,却异常清晰。 “青川这点微末伎俩,能得先生看重,是我的荣幸。” “只是。” 他话锋一转,漆黑的眸子直视着柳青的眼睛。 “此事,还望先生能为我保密。” 柳青闻言,先是一愣,随即哈哈大笑起来。 “好!” 他重重地点了点头,眼中满是欣赏。 “你放心,此事天知地知,你知我知。” “从今往后,我教小少爷圣贤文章,你便在私下里,教我这安邦定国的故事之法!” 第七十八章 县城里的学堂 “柳先生,故事,其本质是一种消遣。” 柳青一愣,显然没想到他会这么说。 周青川继续说道:“没有人喜欢听人讲大道理,就像小少爷不喜欢听《论语》一样,所以即便是要讲道理,也绝不能刻意。” 他伸出一根小小的手指:“第一,要塑造一个能让人记住的主角。” “为何小少爷对石昊和萧炎念念不忘?因为他们不是完美的圣人。” “他们有缺点,有欲望,会愤怒,会不甘。” “正因为如此,他们才像一个活生生的人,他们的遭遇才能让人感同身受。” 柳青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他想起了史书上的那些人物。 “第二,要构筑一个引人入胜的世界。” 周青川的声音平稳而有条理。 “就像我们生活的世界,有朝廷官府,有江湖门派,有三教九流,各有各的规矩。” “一个故事里的世界,也必须有它自己的规矩,这样才会显得真实。” “第三,也是最重要的一点。” 周青川看着柳青,一字一顿地说道。 “要有一条贯穿始终的主线。也就是,主角想要做什么。” “至于先生所说的道理。” 周青川微微一笑。 “就藏在这条主线里,藏在主角每一次的选择,每一次的战斗,每一次的成长之中。” “当读者为主角的欢呼、愤怒时,那些道理,便已经不知不觉地刻进了他们的心里。” 书房里再次陷入了寂静。 许久之后,柳青长长地呼出了一口气。 他站起身,对着眼前这个七岁的孩子,再次深深地躬身一揖。 “听君一席话,胜读十年书。” 柳青的声音里,带着一丝难以言喻的震撼和敬佩。 接下来的日子,过得飞快而充实。 王家的生活,形成了一种奇妙而稳定的新秩序。 白日里,柳青在书房教导王辩。 他不再一味地讲解经义,而是学着周青川的方法,将那些枯燥的道理,融入到一个又一个他自己编撰的历史小故事里。 虽然远不如周青川的故事那般天马行空,引人入胜,但对于王辩来说,已经比单纯的子曰诗云有趣了太多。 小少爷虽然依旧坐不住,但至少不会再公然开小差,偶尔还能跟柳青讨论几句故事里的人物,学习的兴趣明显浓厚了不少。 而周青川,则像一个最本分的书童,安静地陪读,研墨,伺候茶水。 可一到晚上,当王辩睡下后,柳青便会悄悄来到周青川的房间。 他是个行动力极强的人,听完周青川那番理论的第二天,便真的开始自己动笔写起了故事。 他写的,是一个架空历史背景下,一个落魄将门之后,如何在家国危难之际,投笔从戎一步步成长为一代名将的故事。 周青川则成了他唯一的读者和评委。 “柳先生,你这里写主角看到边关惨状,大发感慨,说了一整段忠君爱国的大道理,太刻意了。” “你不如写他看到了一个被冻死在路边的孩子,手里还紧紧攥着半个干饼。” “然后主角什么都不说,只是默默地将自己的披风盖在了那个孩子身上。” “这样,比你说一百句大道理都管用。” 柳青每次都听得极为认真,时而眉头紧锁,时而恍然大悟,时而又为了一个情节的设置,和周青川争论到深夜。 他从未想过,这小小的笔墨之间,竟藏着如此多的门道和学问。 在这样平静而忙碌的日子里,清河镇迎来了新年。 王家的这个新年,过得前所未有的隆重和风光。 靠着云锦生意积攒的财富,以及联合众乡绅在县里兴办新式学堂的义举,王安柳成功搭上了县令这条线。 王家在清河镇的地位,也因此水涨船高,隐隐已经有了第一大户的派头。 除夕夜的家宴上,整个王家都洋溢着喜气。 热闹的新年很快过去,转眼便到了春暖花开的时节。 去县里学堂的日子,也终于到了。 出发的那天,王安柳和夫人亲自将他们送到门口,那架专门定制的马车早已等候在那里。 对于九岁的王辩来说,这是他第一次要离开父母,去一个陌生的地方生活。 离别的愁绪终于战胜了对新生活的好奇。 “我不要去!” 刚刚还表现得像个小大人一样的王辩,此刻终于绷不住了,抱着母亲的大腿,哭得撕心裂肺,鼻涕眼泪糊了一脸。 夫人也是抹着眼泪,心疼得不行。 王安柳则板着脸,强行将儿子从妻子怀里拉开,亲自把他抱上了马车。 “男子汉大丈夫,哭哭啼啼的像什么样子!” 柳青和周青川随后也上了车,马车缓缓启动,将王夫人的哭声和王安柳的叹息甩在了身后。 马车里,王辩的哭声并没有停止,他趴在车窗边,看着越来越远的王家大宅,哭得伤心欲绝。 柳青没有出言安慰,只是静静地坐着。 他知道,这种离别,是成长必须经历的一课。 周青川则从自己的小包袱里,拿出一个油纸包,递了过去。 “小少爷,这是厨房张大娘特意给你做的桂花糕,凉了就不好吃了。” 王辩抽噎着回头,看着那包点心,哭声渐渐小了下去。 他接过桂花糕,一边掉眼泪,一边往嘴里塞。 当马车在一座气派非凡的建筑群前停下时,还在闹别扭的王辩,不经意地掀开车帘往外看了一眼,然后整个人都呆住了。 他脸上的泪痕还未干,嘴巴却已经不由自主地张得老大。 眼前哪里是什么学堂? 这分明是一座城中之城! 高大雄伟的牌楼上,龙飞凤舞地写着清河学宫四个大字。 朱红色的大门前,两尊威武的石狮子镇守左右。 更让他震惊的是,学宫的周围,并非寻常的街道和店铺,而是一片连绵的住宅区。 青砖黛瓦,独门独院,每一座宅邸看起来都极为精致考究,俨然是富贵人家的居所。 王安柳之前跟他提过,为了方便他们这些离家远的学生,学堂旁边会安排住处。 可他万万没想到,这所谓的住处,竟然是直接将一大片居民区买了下来。 将中间的几栋房子拆了建成学堂,而周围的房子,则全部改成了供学生和陪读家眷居住的独立院落! 这手笔,何止是大! 简直是豪奢到了极点! 第七十九章 王家小霸王的新地盘 马车没有停在学宫门口,而是沿着一条干净的石板路,驶入了旁边的住宅区。 此刻,已经有不少人家搬了进来,仆人们进进出出,搬运着箱笼,空气中充满了安顿新家的喧嚣和人气。 王家的宅院离学宫正门最近,也是最大的一间院子。 虽比不上清河镇上的五进大宅,但也是个标准的两进院落,带着一个小花园,对于主仆几人居住,已是绰绰有余。 周青川刚一下车,就看到了一个熟悉的身影正在院子里指挥着几个新雇的下人搬运行李。 是王福。 他穿着一身利落的短打,皮肤晒黑了些,人也清瘦了,但眼神却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锐利。 他不再是那个跟在老爷身后,有些唯唯诺诺的管事,此刻的他,像一头时刻保持警惕的猎犬,目光在院内院外来回扫视,不放过任何一个角落。 周青川心中微微一动。 他看向王福,这个因为失职导致他和王辩被绑票的家丁。 按理说,王家没有将他乱棍打死再逐出家门,都已经是天大的恩德了。 可王安柳非但没有这么做,反而继续将看护王辩的重任交给了他。 这便是王安柳的御下之术。 看似宽宏,实则诛心。 王福本就是王家的远房亲戚,根基都在王家。 这次的失职,足以让他一辈子都抬不起头来。 王安柳不罚他,反倒委以重任,这份信任,比任何责罚都更能让他粉身碎骨死心塌地。 周青川几乎可以肯定,从今往后,就算是让王福为王辩去死,他眉头都不会皱一下。 一个绝对忠诚的护卫,有时候比十个普通的家丁更有用。 王员外这笔账,算得精明。 东西还没放稳,柳青正准备将书箱里的书籍拿出来归置,王辩已经彻底按捺不住了。 他拽着周青川的袖子,小脸因为兴奋而涨得通红。 “青川你听!” 他指着院子外面。 “好多人!我们快去看看!” 院墙外,孩子们的嬉笑打闹声此起彼伏,像一锅烧开了的水,充满了鲜活热闹的劲头。 “小少爷,先把东西收拾好。” 柳青开口道,他习惯了凡事井井有条。 “不嘛不嘛!” 王辩哪里肯听,脚下像踩了风火轮一样,拉着周青川就往外跑。 “回来再收拾!我要去看看他们都在玩什么!” 周青川回头,给了柳青一个安抚的眼神。 他知道,对于王辩这种小霸王来说,到一个新地方,最重要的不是安顿行李,而是宣示主权,确立地盘。 王福一言不发,将手头的事情立刻交给了旁边的下人,然后默默地跟了上去,与他们保持着不远不近的距离。 他的脚步很轻,但每一步都透着不容置疑的坚定。 一走出院门,那股热闹的气息便扑面而来。 学宫前的巨大广场,此刻俨然成了一群半大孩子的乐园。 十几个衣着光鲜的男孩聚在一起,大的不过十来岁,小的看起来和周青川差不多大。 他们有的在追逐打闹,有的三五成群地围在一起斗草,还有的干脆就在地上打滚,名贵的丝绸袍子上沾满了灰土,也毫不在意。 能被送到这里的,家境无一不是清河县内的殷实大户。 这些孩子,平日里在各自家中也都是说一不二的小祖宗。 如今聚在一起,没了父母师长的管束,简直如同脱缰的野马,一个个都野性毕露。 王辩的眼睛瞬间就亮了! 他松开周青川的手,像一头闯入羊群的小老虎,挺着胸膛,大摇大摆地走了过去。 “喂!你们在玩什么?” 他的声音清脆而响亮,带着一股与生俱来的傲慢。 正在嬉闹的孩子们闻声看来,见到王辩这个生面孔,都露出了审视和不友善的目光。 一个长得又高又壮,看起来是这群孩子头儿的男孩站了出来,双手叉腰,挑衅地看着王辩。 “你谁啊?新来的?” 然而,他话音刚落,他身后的一个瘦高个儿突然眼睛一亮,指着王辩身后的周青川,惊喜地大叫起来。 “是他,是那个讲故事的!” 这一声喊,像是在平静的油锅里丢进了一滴水,瞬间炸开了。 “哪里哪里?” “真的是他,我上次去王家听过,他叫青川!” “青川快过来!” 刚才还对王辩充满敌意的孩子们,此刻仿佛完全没看见他一样,呼啦一下全都绕过了他,径直冲向了周青川,将他团团围住。 孩子们七嘴八舌,一个个都伸长了脖子,眼睛里闪烁着对故事的渴望,那股热情,几乎要把周青川给淹没了。 被晾在一旁的王辩,彻底愣住了。 他看着被众星捧月般围在中间的周青川,又看了看这群前一刻还对他爱答不理。 此刻却满脸谄媚的同类,一股前所未有的奇异感觉涌上心头。 他没有感到被冷落的愤怒,反而胸膛里充斥着一种难以言喻的骄傲和自豪。 看! 这就是我的人! 我王辩的书童! 你们想听故事? 都得看我的脸色! 这个念头一起,王辩瞬间找到了自己的定位。 他清了清嗓子,迈着四方步走到人群外围,双手背在身后,学着他爹的派头,沉声喝道: “吵什么吵,都给本少爷安静点!” 别说,他这无法无天的小霸王气势,还真挺唬人。 原本乱糟糟的孩子们被他这么一吼,声音顿时小了下去,纷纷转头看他。 王辩得意地扬了扬下巴,指着周青川说道:“青川跟着我坐了一路马车,累了,哪有精力给你们讲故事?” 那个高壮的男孩一听,顿时急了:“可是我们。” “可是什么可是?” 王辩眼睛一瞪。 “想听故事,就得有想听故事的样子!” “以后都给我老实点,谁要是敢不听话,惹我不高兴了,你们就一个字也别想听到!” 这番话,简直是歪理邪说,却偏偏说到了点子上。 对于这群被关在笼子里,每日只能听圣人言的小魔头来说,周青川那光怪陆离热血沸腾的故事。 简直就是这世上最美味的佳肴,最有趣的玩意儿。 为了能继续听到故事,别说听王辩的话,就是让他们管王辩叫大哥,他们都乐意! 高壮男孩脸上的嚣张气焰瞬间消失得无影无踪,他挠了挠头,竟有些不好意思地凑到王辩面前。 讨好地笑道:“王少爷说的是!是我们太心急了。” “就是就是,我们等,我们不急!”其他孩子也立刻附和起来。 不知不觉间,王辩已经站在了这群孩子的中心。 他不再是那个初来乍到的生面孔,而是成了掌握着故事资源的绝对权威。 周青川看着眼前这戏剧性的一幕,嘴角勾起一抹微不可查的笑意。 他从人群中走了出来,站到王辩身边,然后才对着那一双双充满期盼的眼睛,用他那不疾不徐的语调,缓缓开口。 “小少爷说的是,今天确实有些乏了。” 他顿了顿,看着孩子们瞬间垮下去的小脸,又微微一笑,抛出了一个诱饵。 “不过,等过两日安顿好了,学堂也正式开学了,到时候,自然有新的故事讲给大家听。” “真的?” “太好了!” 孩子们瞬间又沸腾了起来。 王辩看着这群被周青川一句话就拿捏得死死的小伙伴,腰杆挺得更直了。 他大手一挥,颇有几分指点江山的气势。 “都听到了吧?现在都散了散了,别围着了!” “走,我们去那边玩投壶,谁输了晚上不许吃饭!” “好!” 孩子们一哄而散,却都下意识地簇拥在了王辩的周围,仿佛他天生就是他们的头领。 周青川和柳青站在一旁,看着王辩意气风发地指挥着那群小魔头的样子,柳青的脸上露出了几分哭笑不得的神情。 他本还担心王辩性子顽劣,到了新环境会与人格格不入。 没想到,前后不过一炷香的功夫,他竟已经成了这群孩子的王。 而这一切,仅仅是因为一个会讲故事的书童。 清河学宫的新生活,就在这群小魔头的喧闹中,拉开了序幕。 第八十章 又见先生 又过了三天,正月十五,上元节。 这在当下,可是仅次于新年的大节。 县城里张灯结彩,处处悬挂着五彩斑斓的灯笼,街上人头攒动,舞龙舞狮的队伍锣鼓喧天,热闹非凡。 然而对于王辩来说,这一切的繁华,似乎都隔着一层。 县城里的乐趣,大多是属于大人们的。 那些灯谜他一个也猜不出来,那些精致的吃食,也远不如跟一群小伙伴疯抢来的点心有味道。 假期的最后一天,他出乎意料地没有拉着周青川去街上凑热闹,而是早早地就召集了他的那帮新部下,直奔学宫里那片属于他们的领地。 学堂尚未开课,但那片宽敞的院子,早已成了这群小魔头的乐园。 “我的马儿快跑!” “冲啊,攻下那座山头!” 王辩骑在一个高壮男孩的背上,手里挥舞着一根不知从哪儿捡来的柳条。 权当马鞭,神气活现地指挥着他的千军万马。 十几个半大的孩子,此刻都成了他麾下的兵将,一个个灰头土脸,在院子里冲杀呐喊,追逐嬉闹。 前几天还各自为王的小少爷们,如今都心甘情愿地奉王辩为首。 原因无他,唯故事尔。 谁都知道,王辩身边那个看起来文文静静的小书童周青川,脑子里装着无穷无尽的精彩故事。 而想听故事的唯一途径,就是讨好王辩。 于是,王辩轻而易举地就完成了权力的交接,成了这清河学宫里当之无愧的孩子王。 周青川没有参与他们的胡闹,只是安静地坐在一旁的石阶上。 看着这群精力旺盛的半大孩子,嘴角噙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 不远处的屋檐下,王福像一尊沉默的雕像,双臂抱在胸前,目光如鹰隼般锐利,紧紧锁定着王辩的身影,片刻也不曾离开。 “哈哈哈,你们都抓不到我!” 一个瘦小的孩子在前面灵巧地奔跑,身后跟着一群气喘吁吁的追兵。 王辩从坐骑上跳下来,叉着腰,颇有几分大将风范,正要发号施令,重新组织一波围剿。 吱呀。 一声刺耳的门轴转动声,像是被人用指甲划过粗糙的陶器,瞬间压过了院子里所有的喧嚣。 学堂那扇紧闭的正门,缓缓地被推开了。 所有的孩子都像被施了定身法一样,动作僵在了原地,齐刷刷地扭头望去。 门口,站着一个身形消瘦的老者。 他头发花白,梳得一丝不苟,身上穿着一件浆洗得有些年头的灰色儒衫。 面容枯槁,法令纹深陷,一双眼睛虽然不大,却透着一股不容置疑的威严。 他只是静静地站在那里,不苟言笑,整个院子的温度仿佛都骤然降了几分。 孩子们脸上的笑容瞬间凝固,一个个都下意识地闭上了嘴,方才还如同沸水般喧闹的场面,顷刻间变得落针可闻。 王辩心里咯噔一下。 这几天跟小伙伴们厮混,他早已打听清楚了。 学宫的先生,是县里钱家大户请来的一位族亲,名叫钱耀祖。 据说,这位钱夫子脾气古怪,为人极其严厉。 更要命的是,这位钱夫子,可不仅仅是个先生那么简单。 他是个举人! 虽然不知为何没有继续去考取功名,更没有选择入仕为官。 但举人这两个字,就像一座无形的大山,沉甸甸地压在所有人的心头。 在这个时代,有功名在身,便意味着超然的社会地位。 别说是他们这些小娃娃,就算是他们的父亲,在这位钱举人面前,也得恭恭敬敬地执晚辈礼。 钱耀祖的目光缓缓扫过院子,从每个孩子沾满泥土的衣角涨得通红的脸庞上一一刮过。 “成何体统!” 他终于开口,声音沙哑却中气十足,如同两块石头在摩擦。 “学堂乃是圣人传道授业之所,岂是尔等追逐打闹嬉笑喧哗之地?” “看看你们一个个的样子,衣衫不整,满身污垢,哪里还有半分读书人的模样!” 他的声音不大,却字字清晰,带着一股巨大的压迫感,狠狠地砸在每个孩子的心上。 有几个胆小的已经吓得缩起了脖子,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 可总有那么一两个平日里被惯坏了的刺头,心里颇为不服。 那个之前被王辩当马骑的高壮男孩,仗着自己父亲是县尉的幕僚,平日里横行惯了。 此刻便忍不住小声地嘀咕了一句:“学堂还没开课呢,玩一会儿又怎么了。” 他的声音虽小,但在寂静的院子里,却显得格外清晰。 钱耀祖的目光瞬间锁定了他。 “你,过来。” 高壮男孩浑身一僵,脸色瞬间白了。 他求助似的看向周围的小伙伴,可此刻,没有一个人敢与他对视。 “我让你过来!” 钱耀祖的声音陡然提高,带着不容抗拒的威严。 高壮男孩哆哆嗦嗦地走了过去,低着头,不敢看那张冰冷的脸。 “伸出手来。” 男孩犹豫了一下,还是颤抖着伸出了自己的右手。 钱耀祖二话不说,从宽大的袖子里摸出了一把戒尺。 那戒尺不知用了多少年,颜色深沉,表面被打磨得油光发亮。 他扬起手,没有丝毫的犹豫。 啪! 一声清脆的爆响,在院子里炸开。 “啊!” 男孩惨叫一声,猛地缩回手,眼泪瞬间就涌了出来。 他的手掌心上,一道鲜红的尺痕迅速地鼓了起来。 “圣人言,非礼勿视,非礼勿听,非礼勿言,非礼勿动。” 钱耀祖冷冷地看着他,声音里没有一丝波澜。 “学堂重地,自有规矩,无视规矩,便是非礼之举,该不该罚?” 男孩捂着手,疼得龇牙咧嘴,只能一边哭一边点头。 啪! 钱耀祖又是狠狠一下,抽在了他的另一只手上。 “知错不改,巧言令色,此乃其二,该不该罚?” 男孩这下连哭都不敢大声了,只能死死咬着嘴唇,身体因为疼痛和恐惧而剧烈地颤抖着。 院子里死一般的寂静。 所有的孩子都吓傻了。他们何曾见过这等场面? 平日里在家里,先生最多也就是骂几句,何曾这样动真格地打过? 更让他们恐惧的是,这位钱夫子,从头到尾,脸上都没有一丝一毫的怒气。 王辩站在人群里,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板直冲天灵盖。 他下意识地看了一眼自己的手,仿佛那火辣辣的疼痛也落在了自己的掌心。 他第一次意识到,在这个地方,他爹王安柳的名头,他王家第一大户的派头,可能不管用了。 周青川的目光也微微一凝。 他看着那个高高在上的钱夫子,心中却在飞速地分析。 这个老先生的威严是内敛的,是根植于这个时代的秩序和规则之中的。 他手中的戒尺,打的不仅仅是孩童的皮肉,更是所有敢于挑战他所代表的规矩的人。 有功名在身,便掌握了话语权和道德的制高点。 别说打他们这些孩子,就算这位钱夫子今天把他们的爹都叫过来训斥一顿,那些员外爷们,恐怕也没一个敢说个不字。 收拾完那个出头的倒霉蛋,钱耀祖的目光再次扫过全场。 他满意地点了点头,将戒尺收回袖中,端着手,走到了学堂正中的主位前,缓缓坐下。 “明日,便是开学之日。” 他看着台下那群噤若寒蝉的小鹌鹑,缓缓开口。 “我不管你们在家中是何等的金尊玉贵,到了这里,就只有一个身份,那就是我的学生。” “既然是来念书的,就要有念书的样子!” “从明日起,学堂之内,不许高声喧哗,不许追逐嬉闹,不许交头接耳!” “若有再犯,休怪我手中戒尺无情!” 孩子们一个个把头埋得更低了。 钱耀祖顿了顿,似乎觉得光是恐吓还不够。 “今日回去,都给我好好想想。” 他的声音透着一股不容置喙的命令意味。 “《论语》开篇第一句,学而时习之,不亦说乎。” “你们都给我回去好好思考一下,这句话,究竟是何意?谁要是答不上来,哼!” 一声冷哼,让所有孩子的心都跟着一颤。 布置完这个让他们一头雾水的课题,钱耀祖站起身理了理衣衫,看也不看这群孩子一眼,便背着手踱步离去了。 直到他那消瘦的身影彻底消失在门口,院子里压抑的气氛才稍稍松动了一些。 “呜呜呜。” 那个被打的男孩终于忍不住,放声大哭起来。 其他孩子也是一脸的愁云惨雾,哪里还有半分刚才疯玩的兴致。 王辩的脸色也难看得很。 他转过头,习惯性地看向周青川,眼神里带着一丝自己都没察觉到的慌乱和依赖。 “青川。” 他的声音有些干涩。 “那个老头子说的学什么时习之是什么意思?” 第八十一章 意想不到的客人 周青川看着王辩那张写满了惊慌和依赖的小脸,心中了然。 这位小少爷平日里天不怕地不怕,那是因为他所面对的一切,都在他父亲王安柳所构建的权力秩序之内。 而这位钱夫子,显然是超脱于这个秩序之外的存在。 “青川。” 王辩的声音干涩,带着一丝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颤抖。 “那个老头子说的学而时习之,到底是什么意思?” 周围其他的小少爷们也纷纷投来求助的目光,此刻,在他们眼中,这个平日里只负责讲故事的小书童,仿佛成了唯一的救命稻草。 周青川微微一笑,用他那惯有的平稳语调,不疾不徐地解释道:“小少爷,这句话的意思很简单,就是说,学习了知识,并且时常地去温习和实践它,不也是一件令人感到高兴的事情吗?” 这个解释简单直白,一听就懂。 王辩的眼睛亮了一下,但随即又垮了下去:“就这么简单?那老头子看着可不像这么好说话的样子。” “道理虽然很容易明白。” 周青川看着他,眼眸深处闪过一丝睿智的光芒。 “但我想,那位钱夫子想要听的,恐怕并不仅仅是你对这句话的解释。” “啊?” 王辩彻底懵了,他挠了挠头,满脸烦躁地嘀咕道:“那他还想听什么?这些老学究,弯弯绕绕的,还真是难搞!” 也不知道他这句难搞是从哪里学来的,说得倒是有模有样。 他急得在原地转了两圈,最后一把抓住周青川的袖子,像是抓住了最后一根救命稻草:“要不然,要不然明天你替我回答吧?你肯定知道他想听什么!” “这不是个好主意。” 周青川摇了摇头,轻轻地将自己的袖子抽了回来。 他看着王辩,神情难得地严肃了几分:“小少爷,这是先生给你们的考校,不是给我的。” “再者,我是书童,在学堂上是没有资格开口说话的。” “那你告诉我该怎么说啊!”王辩快要急哭了。 “我若是直接告诉了你,那便不是你自己的感悟了,钱夫子一听便知。” 周青川耐心地引导着。 “《论语》你不是没读过,只是以前囫囵吞枣,没往心里去。” “你回去自己好好想想,把自己当成说出这句话的圣人,去体会一下,或许就明白了。” 柳青在一旁看着,没有插话,但眼神里却充满了赞许。 他发现,周青川不仅会讲故事,更懂得如何引导人去独立思考,这才是为师者最难能可贵的品质。 王辩听得一知半解,但看周青川态度坚决,也知道再求无用。 他重重地哼了一声,扭头就往自家院子跑,一边跑还一边气鼓鼓地喊:“想就想!谁怕谁!我非得想出个道道来!” 回到宅院之后,整个学宫旁的住宅区都陷入到了一种诡异的安静之中。 往日里这个时辰,正是孩子们四处串门,嬉笑打闹的时候。 可今天,家家户户都大门紧闭,再也听不到一丝喧哗。 钱夫子的出现,如同一块巨石投入湖中,虽然人已离去,但那股寒意和威压,却久久不散,给了这群混世小魔王们当头一棒。 王辩果然说到做到,一回屋就把自己关进了书房里,谁也不让进。 周青川和柳青站在门外,都能听到他在里面烦躁地走来走去,嘴里还念念有词,显然是在跟那句学而时习之较劲。 柳青看着紧闭的房门,无奈地叹了口气:“钱夫子此举,未免太过严苛了些。辩儿他们毕竟还只是孩子。” “严师出高徒,这个时代的规矩便是如此。” 周青川轻声说道,他的目光望向学宫的方向,显得有些深远。 “严酷的环境,终究会让这些孩子们走上不一样的道路。” “我们用故事教导他,让他明事理,辨善恶,固然是好,但终究也要让他自己去适应这个时代,学会在规矩之下生存。” 柳青闻言,沉默了许久,最终只能化作一声长叹。 是啊,他们可以护得了一时,却护不了一世。 真正的成长,终究要靠自己去历经风雨。 第二天,天刚蒙蒙亮,王辩就顶着两个大大的黑眼圈从书房里出来了。 他眼圈发青,神情萎靡,但眼神里却带着一股不服输的倔强。 周青川不用问也知道,这位小少爷怕是折腾了一整夜。 放眼望去,其他从院子里走出来的孩子,也大多是差不多的模样,一个个哈欠连天,无精打采,像是被霜打了的茄子。 到了学堂,气氛更是压抑。 周青川作为书童,自然要跟着进去。 学堂里已经摆好了几十张书案,那些小少爷们一人一案,正襟危坐。 而他们的书童,则没有座位,只能恭敬地站在自家少爷的身后,负责伺候笔墨,研墨铺纸,做些杂事。 钱夫子很快就到了,他依旧是那副不苟言笑的冰冷模样,一进学堂,整个屋子的温度都仿佛降了几分。 一整天的课,就在这种令人窒息的氛围中度过。 等到散学,王辩苦哈哈着一张脸,捂着自己微微发红的右手掌,慢吞吞地走回了院子。 “怎么样,小少爷?”周青川递上一杯温水。 “别提了!” 王辩一屁股坐在石凳上,气呼呼地说道。 “那老头子就是个活阎王!” “我不过是照你的话说,学习是件快乐的事,他就说我油嘴滑舌,不知所谓,上来就给了我一戒尺!” 周青川心中了然,看来这位钱夫子要的,是更深刻的,关乎于治学态度和人生感悟的答案。 这对一个九岁的孩子来说,确实是太难了。 放眼望去,回来的其他小少爷们,也几乎个个都捂着手掌,一脸的愁云惨雾。 看来今天,没有一个人能逃过钱夫子的戒尺。 这学,还真不是那么好上的。 王辩正愤愤不平地抱怨着,院门外忽然传来了敲门声。 一直守在不远处的王福立刻警惕地走过去,沉声问道:“谁?” “是我,王忠。” 门外传来一个熟悉而沉稳的声音。 王福一愣,连忙打开了院门。 只见王家的总管家王忠,风尘仆仆地站在门口,额上还带着细密的汗珠,显然是一路从清河镇快马加鞭赶来的。 “王管家?” 王辩也惊讶地站了起来。 “您怎么来了?是爹出了什么事吗?” 周青川的目光也落在了王忠身上,心中微微一动。 第八十二章 身份尊贵的读者老爷 王忠的突然到来,让院子里的人都吃了一惊。 他身上还带着一路奔波的风尘,额角的汗珠都没来得及擦干,显然是一路从清河镇快马加鞭赶过来的。 王忠看到王辩,脸上立刻堆起了和善的笑容,他弯下腰,拍了拍王辩的脑袋。 语气温和地说道:“小少爷别担心,老爷和夫人都好着呢。” “我这次来县里,是送一批云锦给县里的贵人。” “去年咱们家的生意不是搭上了县尊大人的线嘛,这迎来送往的,自然就多了起来。” 他直起身,又补充道:“我昨天就到了,只是手头上的事一直没忙完,今天才得了空,赶紧过来看看小少爷和柳先生你们安顿得怎么样。” 一听是公事,跟自己没什么关系,王辩刚刚提起来的一点兴致顿时就没了。 他想起今天在学堂里挨的那一戒尺,手心仿佛又开始隐隐作痛,小脸瞬间又垮了下来。 “哼,有什么好看的,天天被那个老头子罚,这鬼地方我一天都不想待了!” 他气鼓鼓地嘟囔了一句,也懒得再理会王忠,转身就往自己的屋里走。 一边走还一边揉着手心,显然是回去生闷气去了。 柳青见状,无奈地摇了摇头,对着王忠拱了拱手,算是打了招呼。 王忠的目光在院子里扫了一圈,最后落在了周青川的身上。 他脸上的笑容收敛了几分,神情变得郑重起来,对着周青川微微颔首:“青川,你跟我来一下,我有些事,想单独跟你聊聊。” 周青川心中了然,点了点头,跟着王忠走进了旁边一间待客的偏房。 王福则像个沉默的影子,重新回到了院中的角落,继续履行他那寸步不离的护卫职责。 进了偏房,王忠小心地将门带上,方才在外面那副沉稳干练的管家模样瞬间消失不见。 他转过身,一双眼睛亮得惊人,脸上是再也压抑不住的激动和兴奋,连声音都因为激动而有些发颤。 “青川,不,周小先生!” 他强压着嗓子,可那股子激动劲儿怎么也藏不住。 “那本书,你写的那本书在县城里卖疯了!” 周青川神色平静,只是安静地看着他,示意他继续说下去。 王忠激动地搓了搓手,在屋子里来回走了两步,似乎是在组织语言,又像是在平复心情。 王忠说得眉飞色舞,仿佛亲眼看到了那堆积如山的银子。 周青川的脸上依旧没有什么波澜,这些都在他的预料之中。 一个好的故事,在这个娱乐方式极度匮乏的时代,其吸引力是致命的。 看到周青川这副古井无波的模样,王忠心里的敬佩又多了几分。 他深吸了一口气,凑近了些,声音压得更低了,脸上的神情也从兴奋转为了一种近、乎于敬畏的神秘。 “不过,这些都还不是最重要的。” “最重要的是,你猜,谁成了你这本书最忠实的读者?” 周青川的眼睫毛微微动了一下,没有接话。 王忠见他不说,自己也憋不住了,一字一顿地揭晓了答案:“是本县的县尊大人,张县令!” 这个名字一出,即便是周青川,目光也不由得微微一凝。 “文社的老板亲口对我说的!” 王忠的声音里带着一丝难以置信的颤音。 “县令大人的管家,隔三差五就去书铺里问,催着要后面的故事。” “听说县令大人这几日公务之余,手里就捧着这本书,看得是如痴如醉,还跟身边的人说,他许多年都没读过这么让人热血沸腾、欲罢不能的故事了!” 这确实是个意外之喜。 周青川原本的目标,只是通过这本书赚取第一桶金,同时潜移默化地影响王辩。 却没想到,竟然这么快就惊动了这清河县的最高掌权者。 王忠看着周青川,喉结上下滚动了一下,说出了今天最关键的一句话。 “而且县令大人通过老板传话,说想要见一见这本书的作者。” 书房里瞬间陷入了寂静。 这个消息,如同一块巨石,分量太重了。 与县令搭上线,这是王安柳花了无数金钱和人情,才勉强得到的门路。 而现在,一个见面的机会,就这么轻而易举地摆在了眼前。 周青川沉默了片刻,忽然有些无奈地叹了口气。 他伸出自己那双小小的手,在王忠面前晃了晃,然后又指了指自己那张稚气未脱的脸。 “王管家,你看看我。” 他的声音里带着一丝自嘲。 “你觉得,我去见县令大人,合适吗?” 一个七岁的孩童,写出了一部让县令都为之着迷的鸿篇巨著? 这话说出去,别说县令不信,恐怕立刻就会被当成妖孽抓起来。 王忠脸上的激动瞬间被一盆冷水浇灭,他也意识到了这个最根本,也是最无解的问题。 是啊,作者的身份,是他们最大的秘密,也是最大的掣肘。 “那可怎么办?” 王忠急得直搓手。 “这可是天大的好机会啊,要是就这么错过了,也太可惜了!” “当然不能放弃。”周青川的眼神重新变得锐利而深邃,他的大脑在飞速运转,寻找着破局之法。 放弃这条线,是绝不可能的。这不仅仅是一个赚钱的机会,更是一张巨大的护身符,一条通往更高层面的捷径。 片刻之后,他抬起头,眼中已经有了决断。 “这样。” 他看着王忠,条理清晰地说道。 “你回去告诉老板,就说这本书的作者,是一位不愿透露姓名的隐士高人,性情孤僻,从不与外人相见。” “如果县令大人真的对故事感兴趣,想要交流,作者可以与他书信往来,探讨一二,但见面是万万不可的。” 王忠听得连连点头,觉得这个法子可行。 既保持了神秘感,又没有直接拒绝县令,给了对方面子。 “那万一县令大人非要见呢?” 王忠还是有些不放心。 周青川的嘴角勾起一抹微不可查的弧度,眼中闪烁着一丝狡黠的光芒。 “如果真的到了非见不可的地步,那我就去见。” “啊?”王忠大惊失色。 “不过。” 周青川不疾不徐地继续说道。 “我不是以作者的身份去,而是以那位作者书童的身份去拜见县尊大人。” “到时候,我只是一个端茶倒水、研墨铺纸的小厮。” 王忠愣住了。 他呆呆地看着眼前这个神情自若的七岁孩子,脑子里一片空白。 这个计划,简直是天衣无缝! 利用他现在最不起眼的身份,作为最完美的伪装,光明正大地出现在县令面前,却又不会引起任何人的怀疑。 许久之后,王忠才长长地呼出了一口气,那口气里,满是震撼和敬佩。 他对着周青川,发自内心地,深深地躬身一揖。 “周小先生,高明。实在是高明!” “我这就回去跟老板说,就按您说的办!” 第八十三章 三尺书 王忠带着满身的震撼和敬佩,脚步匆匆地离去了。 周青川站在偏房的窗前,看着他的背影消失在院门外,神情恢复了往日的平静。计划虽然已经定下,但他的心中并非全无波澜。 毕竟,他要面对的,是这个时代一座县城的最高统治者。 那位县令大人是宽宏大度,还是猜忌多疑,都将直接决定这个计划的成败。 一步行差踏错,引来的可能就不是赏识,而是灭顶之灾。 不过,担忧也只是一闪而过。 棋局已开,棋子已落,他能做的,就是走好眼前的每一步。 接下来的日子,仿佛又回到了某种枯燥而规律的循环之中。 转眼间,一个月就过去了。 对于清河学宫里的这群小少爷们来说,这一个月简直比一年还要漫长。 钱夫子的严苛远远超出了他们的想象。 每天天不亮就要起床晨读,背不完书就要挨戒尺,写字稍有不端正也要挨戒尺,课堂上交头接耳更是要被罚抄书罚站。 昔日里一个个在家中呼风唤雨的小霸王,如今全都被磨得没了脾气,见了钱夫子就像老鼠见了猫。 就连王辩,也被收拾得服服帖帖,虽然私下里依旧抱怨连天,但在学堂上却再也不敢有丝毫的造次。 而就在这群孩子被功课和戒尺折磨得叫苦不迭的时候,周青川的秘密计划,也终于等来了新的回音。 这天下午散学后,王忠的身影再次出现在了院门口。 和上一次的行色匆匆不同,这次的他,脸上洋溢着一种难以掩饰的轻松和喜悦。 他甚至有闲心从怀里掏出一包用油纸裹着的桂花糕,分给院子里那群刚从学堂里放出来的垂头丧气的小少爷们。 “王管家,您又来啦!” 王辩接过桂花糕,有气无力地打了个招呼,连日来的高压学习,让他连吃零食的兴致都减退了不少。 王忠笑着摸了摸他的头,目光却已经越过他,看向了他身后的周青川。 两人再次来到那间待客的偏房。 王忠一关上门,就迫不及待地从怀里掏出一封信,小心翼翼地递了过去。 声音里满是压抑不住的兴奋:“周小先生,成了,县尊大人回信了!” 周青川接过信,入手只觉得信纸质地精良,触感温润,绝非凡品。 他起初确实有些担心,自己那套隐士高人的说辞,会不会显得太过拿乔,反而惹得县令不快。 王忠似乎看穿了他的心思,连忙解释道:“小先生尽管放心,我这次特意跟文社的刘老板打听了。” “刘老板说,咱们这位张县令,为人极其豁达开朗,平日里最是喜欢结交奇人异士,对那些真正有本事的人,向来是礼遇有加。” “您那套说辞,非但没有让他不高兴,反而让他觉得,这才是高人该有的风范!” “刘老板还说,县令大人能与这本书的作者有些书信上的交流,就已经感到非常高兴了,丝毫没有因为不能见面而有半点不悦。” 周青川闻言,心中那最后一丝疑虑也烟消云散。 他点了点头,其实这一个月待在县城里,他并非两耳不闻窗外事。 每日里跟着王辩上学放学,穿过县城的街道,他看到的,是干净整洁的石板路,是秩序井然的市集,是百姓脸上安居乐业的神情。 能将一座县城治理得如此井井有条,这位张县令,想来也确实如传闻中所说,是个有能力有胸襟的干才。 他拆开信封,展开信纸。 一股淡雅的墨香扑面而来,信上的字迹苍劲有力,笔走龙蛇,自有一股气度。 信里的内容其实很简单,通篇都是些恭维客气的话,什么久仰先生大名,如雷贯耳,什么拜读先生大作,字字珠玑,令人茅塞顿开,言辞恳切,姿态放得极低。 周青川看着那句久仰先生大名,嘴角不由得勾起一丝微不可查的笑意。 自己连个笔名都还没起,这位县令大人,仰的又是谁的名呢? 不过,既然对方已经主动伸出了橄榄枝,自己这边自然也要有所回应。 回信是必须要回的。 而要回信,就不能再是无名无姓了。 他略作思索,心中便有了计较。 他让王忠取来笔墨纸砚,铺开一张新纸,提笔蘸墨。 他没有立刻下笔,而是静静地沉思了片刻。 片刻之后,他笔尖微动,在回信的落款处,写下了三个字。 三尺书。 三尺,既可指代三尺孩童,是他如今身份最真实的写照。 用这个名字,当做自己在这个世界的第一个笔名和身份,再合适不过了。 王忠在一旁看着,虽然不明白这三个字背后的深意,但只是看着,就觉得透着一股莫名的玄奥和高深。 周青川的回信内容同样写得十分客气,言语间滴水不漏,既维持了隐士高人的疏离感,又表达了对县令大人赏识的感谢,分寸拿捏得恰到好处。 写完后,他将信纸吹干,折好,重新装入信封,递还给王忠。 “王管家,还是按老规矩,将这封信交给文社的刘老板,由他转呈给县令大人。”周青川叮嘱道。 “明白!” 王忠郑重地将信揣进怀里,贴身放好。 他很清楚自己的身份,王家在清河镇虽是首富,但在这县城里,他一个管家,还远没有资格直接与县令府邸的人打交道。 通过刘老板这个中间人,是最稳妥的方式。 王忠带着信,再次匆匆离去。 周青川并不知道,就在当天晚上,这封他刚刚写就的回信,就已经被送到了县令张承志的书房里。 这信虽然是今天才送到周青川手上,但实际上,早在十几天前,张县令就已经将信写好,交给了文社的刘老板。 只等着王忠每月一次进城送货时再行转交。 这漫长的等待,早已让这位县令大人有些望眼欲穿了。 此刻,张县令手捧着那封回信,脸上是掩不住的喜色,他将信纸翻来覆去地看了好几遍,仿佛那上面写的不是字,而是什么稀世珍宝。 “三尺书,好名字,好气魄!”他抚着胡须,连声赞叹。 周青川那封按照规矩写客气而疏离的回信,落在他的眼中,却完全是另一番景象。 有句话说得好,情人眼里出西施。 在张县令这位头号书迷看来,这位三尺书先生的回信,字里行间都透着一股超然物外的洒脱和不与世俗同流合污的傲骨。 那看似平淡的字句,在他反复的品读之下,竟品出了一股子文采斐然、意境深远的韵味来。 他越看越是欢喜,只觉得能与这等高人神交,实乃平生一大快事。 “来人!” 张县令心情大好,高声喊道。 “将我书房里那套新得的湖笔徽墨备好,我要给三尺书先生回信!” 第八十四章 倒春寒 又是一段时间过去,冬日的最后一丝寒意被驱散,春风带来了万物复苏的气息。 县城外的柳树抽出了嫩绿的新芽,田野间也开始有了农人忙碌的身影,眼看着,就要到草长莺飞的阳春三月了。 周青川的年纪,也在这不经意间,又长了一岁,终于是个八岁的孩子了。 生辰那天,他只是在清晨对着家的方向,默默地站了许久。 没有蛋糕,没有礼物,更没有父母在身边。 他甚至不能回去看一眼,只能将那份思念深深地埋在心底。 他有时候也会忍不住感慨,这个时代的孩子,想要念书出人头地,还真不是一般的辛苦。 钱夫子的学堂,堪称铁打的营盘。 十天才放一次假,而且仅仅只有一天。 每日里天不亮就得起来晨读,学的是之乎者也,背的是圣人文章,日复一日,枯燥得能让石头都磨出青苔来。 死记硬背是基本功,稍有懈怠,钱夫子那把油光发亮的戒尺就会毫不留情地落下来。 可让周青川都有些意外的是,这群当初被家里人硬塞进来的小霸王们,从王辩往下,居然没有一个哭着喊着要回家的。 一个个虽然每天都愁眉苦脸,叫苦不迭,但却都硬生生地撑了下来。 后来听王辩私下里得意洋洋地吹嘘,周青川才明白了其中的关窍。 原来这群小魔头,竟是把这枯燥的学习,当成了一场另类的角逐。 当初那句引诱他们念书的玩笑话,被记到了现在。 他们把钱夫子教授的学问,比作周青川故事里的修为,把背书、写字,当成了修炼。 谁背得快,谁的字写得好,谁挨的戒尺少,谁的修为就更高。 虽然现在还没到写文章、考校策论的时候,他们自己也分不出个高下,但那股子暗中较劲的劲头,却比什么都管用。 谁也不想在这场修行的比拼中,落于人后,成为最废物的那一个。 当然,能将他们牢牢拴在这枯燥学堂里的,还有一个更重要的原因。 那就是周青川讲的故事。 每到那十天一次的休沐日,周青川的身边,就会围满一群眼睛放光的小少爷。 从斗气化马到恐怖如斯,《斗破苍穹》那热血沸腾、光怪陆离的世界,早已成了他们贫瘠精神世界里最绚烂的色彩。 为了能听到后续的故事,别说只是背几篇酸腐文章,就是让他们上刀山下火海,估计都有人愿意。 日子就在这规律而又带着几分荒诞的节奏中缓缓流淌。 可最近这段时间,周青川却敏锐地察觉到了一丝不对劲。 县城里的气氛,似乎变得有些微妙。 街上的行人总是行色匆匆,三三两两聚在一起低声议论着什么,脸上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惶恐。 就连那些平日里扯着嗓子叫卖的小贩,声音里都少了几分底气。 这天休沐,王辩又召集了他的那帮部下,在院子里疯玩。 周青川没有参与,只是坐在石阶上,看着不远处像一尊门神般站着的王福。 开口问道:“王福大哥,最近县里是出了什么事吗?怎么感觉大家都有点慌慌张张的。” 王福那张晒得黝黑的脸上没什么表情,但眼神却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锐利。 他沉默地扫视了一眼院墙外,确认没有闲杂人等后,才压低了声音。 言简意赅地说道:“隔壁县,闹灾了。” “闹灾?”周青川心中一凛。 “嗯。” 王福点了点头,声音里也透着一丝沉重。 “具体是什么灾,还没个准信。” “有说是蝗灾,也有说是旱灾。” “总之,那边已经乱了,不少人都开始往咱们这边跑,大家都有些担心。” 担心这灾情会不会扩散到清河县来。 周青川瞬间就明白了。 在这个靠天吃饭的年代,一个灾字,就意味着流离失所,意味着饥荒遍野,意味着死亡。 他正跟王福聊着,院子里忽然毫无征兆地刮起了一阵风。 那不是温暖和煦的春风,而是一股带着刺骨寒意的冷风,像是从冰窖里吹出来的一样,蛮横地卷过院子,吹得人汗毛倒竖。 前些日子天气回暖,周青川和王辩他们都已经换上了稍显单薄的春衫。 这股寒风毫无阻碍地穿透了衣料,周青川只觉得后背一凉,整个人都控制不住地打了个激灵。 他猛地抬起头,看向那灰蒙蒙的天空,一个可怕的词语瞬间从脑海深处蹦了出来。 倒春寒! 对于以农业为基础的封建时代而言,一场突如其来的倒春寒,其破坏力丝毫不亚于一场剧烈的地震。 春天,正是万物生发,农作物播种出苗的关键时期。 那些刚刚破土而出的脆弱幼苗,如何能经受得住这突如其来的霜冻? 周青川的眉头瞬间紧紧地锁了起来,一颗心也跟着沉了下去。 他想到了远在清河镇的家,想到了自己的爹娘。 这个时节,他们一定也像这片土地上千千万万的农人一样,正将一整年的希望,都播撒进刚刚开垦好的田地里。 他们弯着腰,在田垄间辛勤劳作,期盼着一个丰收的年景。 可若是这场倒春寒真的来了,那刚刚萌发的希望,就会被无情的霜冻彻底扼杀。 一年的辛苦,都将化为泡影。 一时间,周青川只觉得一股无力感涌上心头。 他可以凭借超越这个时代的知识和心计,在人与人的博弈中游刃有余,甚至能与一县之尊建立联系。 可面对这煌煌天威,面对这无法抗拒的自然灾害,他一个八岁的孩童,又能做些什么? 这个时代的手段,实在是太少了。 若是虫害,或许还能想想办法,用些土方子去针对。 可这天灾,这纯粹的天灾,人力在它面前,显得如此渺小,如此微不足道。 周青川的脑子在飞速地运转,那股子初来乍到时的紧迫感和危机感,再一次笼罩了他。 不行,不能坐以待毙! 面对天灾,硬抗是行不通的。 唯一的办法,就是提前预知,提前防备! 可如今寒流已至,预知已经晚了。 防备?拿什么去给几十上百亩的田地盖上被子? 根本不现实! 那么剩下的路,就只有一条了。 当收成注定要锐减,当饥荒可以预见,当粮食会变得比金子还要宝贵的时候,唯一能做的,就是。 周青川的眼中闪过一丝决绝的光芒。 屯粮! 第八十五章 屯粮 但紧接着,更深层次的思考涌了上来。 他仔细地思索了一番,很快就找到了问题的根源。 这个时代的耕种方式,实在是太落后了。 所谓的播种,基本上就是等天气回暖之后,将去年留下的种子一股脑地近、乎随机地撒到田里,然后便听天由命,等着它们自己发芽、生长。 这种粗放的耕作模式,在风调雨顺的年景里或许还看不出什么大问题,可一旦遇上倒春寒这样的天灾,那刚刚破土的脆弱秧苗,根本没有任何抵抗能力。 一晚上霜冻下来,九成以上都得死绝。 这不仅仅是天灾,更是人祸。 是生产力低下导致的人祸。 如果能改变这种方式呢? 周青川的眼睛微微眯起,一个清晰的思路在脑中形成。 如果能将分散的无保护的播种,改为集中的有保护的育苗,情况就会完全不同。 只要将育苗的范围控制在一定区域内,那么就算是遇到倒春寒,也有的是办法应对。 白天引水灌溉,利用水的高比热容来保持地温。 晚上点燃湿柴草,用浓烟形成一个保护层,防止霜冻。 如果条件允许,甚至可以直接搭起简易的草棚或者木棚,效果会更好。 只要能护住这批集体育成的秧苗,等这阵倒春寒过去,天气彻底稳定下来,再将这些已经长得足够茁壮的秧苗移栽到大田里去。 这样一来,损失就能降到最低。 想到这里,周青川的心中顿时有了计较。 这个想法很好,但他一个八岁的孩童,一个书童,又能如何将这个想法传递出去,并让它得以实施呢? 他正思索着破局之法,恰好,这个月的县令来信,也该到了。 果不其然,没过两天,王忠的身影便再次出现在了院门口。 他这次来,脸上没了之前的兴奋和喜悦,反而带着几分凝重。 两人照旧进了那间偏房。 “周小先生。” 王忠一进门,便压低了声音,眉宇间带着一丝忧虑。 “这是县尊大人这个月托刘老板转交的信。” 周青川接过信,能感觉到王忠的情绪有些不对。 “王管家,可是出了什么事?” 王忠叹了口气,搓了搓手道:“还不是这鬼天气闹的。” “前些日子还好好的,这几天突然就跟入了冬一样。” “县尊大人在信里也提了,他已经注意到了今年的气候不对劲,隔壁县闹灾的消息也传过来了,他心里急得很,但又没什么好法子。” 王忠顿了顿,脸上满是愁容:“总不能下令让底下的老百姓都别种地,再等上一两个月吧?” “误了农时,到时候就算没天灾,也得饿肚子。真要这么干,恐怕立刻就要激起民怨了。” 周青川闻言,心中了然。 这位县令,确实是个有责任心的好官,他已经看到了危险,却苦于时代和技术的限制,束手无策。 这正是自己的机会。 他拆开信封,信中的内容果然如王忠所说,除了日常对三尺书先生的问候和对故事的催更之外,字里行间都透露出对今年天气的深深担忧。 周青川没有犹豫,让王忠取来笔墨。 他沉吟片刻,提笔回信。 在信中,他首先明确指出了这种天气现象的名称,倒春寒。 随后,他没有丝毫隐瞒,将自己刚刚想到的那套应对之法,条理清晰地写了出来。 从官府出面筹集资金和种子,到划定专门的区域进行集中育苗。 从搭建简易大棚,到具体如何操作白日灌水和夜间熏烟之法。 他都写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 最后,他写道,待一个月后,寒流退去,天气回暖,这批精心培育的秧苗基本也都育种完毕。 届时,若是清河县的农田真的因为这场倒春寒而大面积受损,官府便可以将这些秧苗以租借或是其他相对低廉的方式分发给百姓,进行补种。 如此,既可最大限度地保全今年的收成,又能避免百姓因绝收而流离失所。 他将这整套方法,称之为一种新的农耕之法。 一封信写完,周青川仔细检查了一遍,确认没有任何疏漏,才将其吹干,交给王忠。 王忠虽然看不太懂信里那些育苗、灌水、熏烟的具体门道,但他能感觉到,周小先生这一次,似乎又给县令大人送去了一份天大的功劳。 他郑重地将信收好,不敢有丝毫耽搁,立刻便赶去文社找刘老板了。 信送出去之后,周青川的心也安稳了不少。 他相信,以那位张县令的眼光和魄力,只要看懂了这封信,就一定会知道该怎么做。 事实证明,他的判断没有错。 第二天,周青川跟着王辩去学堂的路上,就敏锐地发现,街道上的气氛和前几日截然不同。 不少穿着官府差役服饰的人,正在城中各处人流密集的地方张贴告示。 告示的内容很简单,就是警告所有百姓,今年的天气有异,可能会出现霜冻,让大家提前做好防备,切勿过早播种。 与此同时,城中几家最大的粮行和种子铺门口,都排起了长队,大量的官差正在用官府的银钱,大批量地收购各种农作物的种子。 整个县城,就像一台生了锈但结构精密的机器,在县令的意志下,开始缓缓而坚定地运转起来。 周青川看着这一切,心中那块悬着的石头,总算是落了地。 他还有最后一件事要做。 散学之后,他特意在院门口等着,终于等到了正要启程回清河镇的王忠。 “王管家,请留步。” “周小先生,您有事吩咐?”王忠连忙停下脚步。 周青川从怀里掏出一个小小的钱袋,递了过去。这是他这几个月积攒下来的全部稿费。 “王管家,这里面是这个月的稿费,还请您帮我一个忙。” 周青川看着他,神情无比郑重。 “您回镇上之后,把这些钱都带给我爹娘。” “另外,请您务必转告他们,用这笔钱,什么都不要做,全都换成粮食,越多越好,囤在家里。” 王忠一愣,随即立刻明白了过来。 他看着眼前这个虽然年幼,但心思却比任何成年人都要缜密深沉的孩子,重重地点了点头。 “小先生放心,话和钱我一定原封不动地带到!” 做完这一切之后,周青川才算是长长地舒了一口气。 他站在院子里,感受着那依旧冰冷的春风,心情却已经不像前几日那般沉重。 倒春寒这玩意儿,说大不大,说小不小。 它的影响范围大多数是有限的,而且只要应对得当,并不会导致颗粒无收的绝境。 简单来说,只要有钱肯花钱,总还是能从其他没有受灾的地方买来粮食,度过难关。 而自己现在做的,无论是给县令献策,还是让家里屯粮,都是在为这场可以预见的危机,提前上一道保险。 在这煌煌天威面前,人力虽显渺小,但智慧,却能找到那一线生机。 第八十六章 县令在胡闹? 县衙后院的库房里,一袋袋鼓囊囊的麻袋堆积如山,空气中弥漫着各种谷物种子混合在一起的、朴素而干燥的气息。 县衙的师爷姓胡,是个年过半百的山羊胡老者。 此刻,他正捻着自己那几根稀疏的胡须,满脸愁容地看着眼前这番景象,眉头拧成了一个疙瘩。 “我的县尊大人呐。” 胡师爷跟在县令张承志身后,语气里满是无奈和不解。 “您这是要做什么?咱们把县城里几家大粮行能卖的种子都快买空了。” “虽说咱们县衙名下也有几百亩官田,可也用不上这么多啊,这得花多少银子?” 张承志今天没穿那身刻板的官服,只着了一件寻常的青色长衫,手里还摇着一把折扇,看起来不像个官老爷,倒像个春日里出游的富家翁。 听到胡师爷的抱怨,他非但没有不耐烦,反而得意洋洋地回过头,脸上的笑容灿烂得像是捡了金、元宝。 “老胡,这你就不懂了。” 他用扇子指了指那堆积如山的种子。 “这可不是买来屯着的,这是本官的一场豪赌,一场关乎我清河县未来收成的大计!” 胡师爷听得一头雾水:“大计?什么大计?” “一种全新的耕种之法!” 张承志的眼睛都在放光,他兴致勃勃地拉着胡师爷,唾沫横飞地解释起来。 “你听好了,咱们不把这些种子直接撒到大田里去,而是先找一块地方,把它们集中起来进行育苗!” “育苗?”胡师爷活了五十多年,头一次听到这个词。 “对,就是育苗!” 张承志越说越兴奋。 “咱们搭个棚子,把这些种子先养成壮实的秧苗。” “要是天冷,白天就往地里灌水,保持地温,晚上就点上湿柴草,用烟熏着,防止霜冻。” “等这阵倒春寒过去,天气彻底暖和了,再把这些长结实了的秧苗移栽到大田里去,如此一来,还怕什么霜冻?” 胡师爷听得目瞪口呆,他呆呆地看着自家这位县尊大人,半晌才找回自己的声音。 “大人,这闻所未闻啊!” 他连连摆手,脸上的表情像是听到了什么天方夜谭。 “种子离了土,不见天日,如何能活?” “还要用水泡用烟熏,这不是胡闹吗?这不是违背天时,逆天而行吗?到时候别说秧苗了,怕是连根草都长不出来!” “胡闹?” 张承志把扇子啪地一合,脸上满是笃定和信赖。 “老胡,你可知道,教我这个法子的人是谁?” “是谁?” “就是那位三尺书先生!” 张承志一提到这个名字,整个人的神情都变得敬佩起来。 “你想想,能写出那等惊世骇俗之作的奇人,他的胸中韬略,又岂会只局限于舞文弄墨?” “此等高人,必是经天纬地之才,他说这个法子能成,就一定能成!” 胡师爷的嘴角抽了抽。他当然知道三尺书,那本叫《凡人修仙传》的话本小说,如今在县城里简直是人尽皆知,连他自己闲暇时都忍不住偷偷翻看几页。 可写书写得好,跟会种地,这完全是两码事啊! 他觉得自家这位县尊大人,怕不是看书看魔怔了,被那个素未谋面的作者给灌了迷魂汤。 “大人,写书是写书,种地是种地,这不能混为一谈啊。” “万一不成,咱们这么多银子,可就都打了水漂了。”胡师爷苦口婆心地劝道。 “区区两银子,算得了什么?” 张承志大手一挥,豪气干云。 “若是此法能成,明年我便在全县推广!” “到时候,我清河县的百姓,就再也不用看老天爷的脸色吃饭了!” “这可是天大的功劳,我会亲自上书巡抚大人,将这开创农耕新法的功劳,尽数归于那位三尺书先生!” 看着张承志那副狂热的模样,胡师爷知道,自己再劝也是白费口舌。 他只能在心里长长地叹了口气,罢了罢了,就当是陪着大人疯一次吧。 反正这千两银子,对于整个县衙的开销来说,虽说不是小数目,但也伤不到筋骨。 “但愿真如大人所言吧。” 胡师爷有气无力地拱了拱手,心里却在嘀咕,咱们清河县风调雨顺的,都有十来年没闹过什么正经灾害了,何必如此折腾。 他正想着,忽然,一阵阴冷的风从库房大开的门口猛地灌了进来,吹得他脖子后面凉飕飕的,忍不住打了个寒颤。 胡师爷下意识地朝着院子里望去。只见院中那棵前几日还开得灿烂如锦的桃树。 此刻在寒风中瑟瑟发抖,娇嫩的花瓣被吹得七零八落,枝头上仅剩的几朵。 也像是被冻坏了的美人脸,蔫了吧唧地耷拉着,没了半点生气。 一股莫名的寒意,顺着他的脊梁骨爬了上来。 胡师爷的心里咯噔一下,一个不祥的预感油然而生。 难道今年这天,真的要变了? 与此同时,清河学宫的院子里,气氛同样是冰冷肃杀。 钱耀祖夫子铁青着一张脸,那双本就严厉的眼睛里,此刻仿佛要喷出火来。 他死死地瞪着面前一个瘦小的身影,浑身都在发抖,不知是气的还是冻的。 “你一个小小书童!” 钱夫子的声音尖利而嘶哑,充满了难以置信的愤怒。 “我让你陪着少爷们念书,是让你学些圣贤道理,不是让你在这里妖言惑众的!” “什么斗气化马,什么恐怖如斯,什么修炼突破,简直一派胡言!荒唐至极!” 他手里的戒尺,因为主人的激动而微微颤抖着,直直地指向周青川的鼻子。 “圣人学问,是教人知礼义,明廉耻,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 “你倒好,整日里给他们灌输这些打打杀杀、逆天改命的歪理邪说!” “你这是在毁了他们,是在毒害他们的心性!” “我告诉你,周青川!” 钱夫子几乎是咆哮着喊出了他的名字。 “我不管你是谁家的仆人,从今天起,你若是再敢跟少爷们讲这些离经叛道的故事,就立刻给我卷起铺盖滚出学宫,我这里,容不下你这种荒唐之人!” 钱夫子的胸膛剧烈地起伏着,显然是气到了极点。 院子里,其他的小少爷们一个个噤若寒蝉,连大气都不敢喘一口。 他们何曾见过钱夫子发这么大的火,一个个都吓得小脸煞白。 然而,就在这死一般的寂静中,一个身影猛地从周青川身旁站了出来,像一头被激怒的小豹子,直面着暴怒的钱夫子。 是王辩。 他小小的身子挡在周青川面前,一张脸涨得通红,不是因为害怕,而是因为一种压抑了许久的愤怒。 那双平日里总是带着几分顽劣和傲慢的眼睛,此刻正喷射着毫不畏惧的怒火。 “不是他说的!” 王辩的声音清脆而响亮,打破了院中的压抑。 “是我说的,是我说的又怎么样!” 事情的起因很简单。 就在刚才的课堂上,钱夫子讲到《礼记》中安分守己,各司其职的道理,言语间不免又训斥了几个功课落后的学生。 说他们资质愚钝,就该有自知之明,不要妄想一步登天。 连日来的高压和责罚,早已让王辩心中的怨气积攒到了顶点。 他听着钱夫子那番话,只觉得刺耳无比,便忍不住小声嘀咕了一句。 谁知钱夫子耳朵尖,立刻让他站起来,问他说了什么。 王辩梗着脖子,竟真的将那句话大声重复了一遍。 于是,便有了现在这一幕。 钱夫子看着挡在周青川面前的王辩,怒极反笑:“好一个王辩,你还敢顶嘴?你父亲花重金送你来我这里,是让你学成一个知书达理的君子,不是让你学这些市井无赖的混账话!” “挑战师长,藐视尊卑,这就是你学到的东西吗?” 被钱夫子积威压制了数月之久的王辩,此刻却像是换了个人。 他抬起头,迎着钱夫子那足以让任何孩童胆寒的目光,小小的胸膛挺得笔直。 他深吸一口气,用尽全身的力气,将那句在心中回响了无数遍的话,清晰无比地呐喊了出来。 那声音,带着孩童特有的清亮,却蕴含着一种与年龄不符的震撼人心的决绝。 “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莫欺少年穷!” 第八十七章 达者为师 钱夫子那张铁青的脸僵在原地,眼中的怒火似乎都被这突如其来的顶撞给浇得凝滞了一瞬。 他死死地盯着王辩,那小小的挺得笔直的身躯,一时间竟说不出话来。 院子里其他的孩子,更是吓得魂飞魄散。 他们一个个瞪大了眼睛,张着嘴巴,难以置信地看着那个平日里和他们一起玩闹,此刻却敢于直面夫子雷霆之怒的王辩。 周青川站在王辩身后,心中涌起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无奈。 他也没想到,王辩这小子竟然真的敢当着钱夫子的面,把这句话给吼出来。 这句话,在那些热血的年轻人听来,或许是壮志凌云,是豪情万丈。 可是在钱耀祖这种浸淫在圣贤书里一辈子,将尊卑有序,长幼有别刻进骨子里的老学究看来,这根本就是一句混账话。 什么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 这不就是赌徒的叫嚣吗? 什么莫欺少年穷? 这不就是市井无赖打架前撂下的狠话吗? 说白了,翻译过来无非就是一句。 你给我等着,咱们走着瞧! 一个读圣贤书的君子,怎么能说出这种话? 哪怕包装得再好听,内核也是粗鄙不堪,有失体统! 周青川几乎能想象到钱夫子此刻内心的滔天怒火。 果然,仅仅是片刻的凝滞之后,钱夫子的怒火便以更猛烈的方式爆发了出来。 他气得浑身发抖,手中的戒尺指着王辩,又缓缓地移向了他身后的周青川。 “好,好一个莫欺少年穷!” 钱夫子怒极反笑,声音尖利得刺耳。 “看看,这就是你那些荒唐故事的用处!” 他终于找到了这股邪风的源头。 王辩的顶撞,不过是果。 而周青川,这个整日里讲些离经叛道故事的小小书童,才是那真正的因! “夫子息怒。” 就在钱夫子的怒火即将彻底倾泻之时,周青川从王辩身后平静地走了出来,微微躬身,行了一礼。 他的声音不大,却异常清晰,带着一种与他年龄不符的沉稳,瞬间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 “王辩少爷言语无状,顶撞师长,确实该罚。” “但学生以为,此事与学生所讲的故事,并无直接干系。” 钱夫子冷哼一声,眼中的怒火像是找到了宣泄口,死死锁定在周青川身上:“没有干系?若不是你整日里妖言惑众,他小小年纪,从何处学来这等混账话?” 周青川抬起头,迎着钱夫子那几乎要吃人的目光,神情依旧不卑不亢。 “夫子,学生斗胆。” 他缓缓开口。 “我所讲的故事,本意只是想让少爷们在枯燥的课业之余,能有个放松解乏的去处。” “让他们对学习不至于那般抵触,仅此而已,夫子又何必跟一些虚构的故事较真呢?” “较真?” 钱夫子像是听到了天大的笑话。 “你这是在教唆他们走上邪路,我岂能不较真?” “敢问夫子。” 周青川不退反进,声音依旧平稳。 “自古以来,圣人传道,先贤立说,其中许多流传千古的经典著作,难道不也是用一个个故事来承载道理,教化世人的吗?” “《庄子》之寓言,《孟子》之典故,哪一样不是故事?若说故事便是妖言惑众,那又该如何看待这些圣人之言呢?” 此言一出,钱夫子微微一愣。 他上下打量着眼前这个八岁的孩童,眼中闪过一丝惊异。 他怎么也没想到,一个小小书童,竟然还懂得引经据典,甚至拿圣人之言来反驳自己。 这番话,条理清晰,逻辑自洽,竟让他一时之间有些语塞。 院子里那群原本吓得瑟瑟发抖的小少爷们,此刻也都瞪大了眼睛。 他们听不懂那些深奥的道理,但他们看得懂,周青川竟然在和钱夫子辩论,而且好像还没有落于下风! 钱夫子毕竟是举人出身,心高气傲,被一个孩童如此诘问,面子上顿时有些挂不住。 他脸色一沉,强辩道:“放肆,圣人流传下来的故事,乃是言传身教,是微言大义!” “岂是你这种凭空瞎编乱造的胡言乱语可以相提并论的?” 他向前一步,居高临下地逼视着周青川,语气中充满了轻蔑和压迫感。 “你觉得你的故事能够教育人?哼,想要教书育人,首先你自己得有足够的才学!” 说到这里,他仿佛抓住了对方最根本的弱点,嘴角勾起一抹冷笑,声音陡然拔高,一字一顿地问道: “周青川,我且问你,你觉得,你跟我比,咱们俩,谁的能耐更多?谁的才学更高?” 这话一出口,院子里的气氛瞬间降到了冰点。 就连王辩都懵了。 这也太欺负人了吧! 钱夫子您多大年纪了? 您是考上举人的大学问家! 周青川才多大? 他才八岁! 您一个七老八十的老头子,去跟一个八岁的孩子比谁的才学更高?这还要脸吗? 其他孩子也是一脸的错愕和愤愤不平。 在他们单纯的世界观里,这就是最典型以大欺小,是绝对不公平的。 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了周青川身上,带着担忧,也带着一丝期望。 面对这近、乎无赖的质问,周青川的脸上却并未出现众人预想中的慌乱或愤怒。 他只是静静地看着钱夫子,那双清澈的眸子里,平静得像一汪深潭。 他知道,跟这种老顽固讲道理是行不通的。 若是对付那些个酸儒,他有的是办法用些小手段,把对方整治得服服帖帖,甚至直接撵走。 但眼前这位不一样。 钱耀祖,是三十二家富商员外合资重金聘请来的举人夫子。 他有功名在身,有学问做底气,更有三十二个家庭做后盾。 想让他不针对自己,唯一的办法,就是从他最引以为傲,最看不起自己的地方,堂堂正正地将他击败! 只有这样,才能让他闭嘴,才能让他真正地正视自己。 周青川缓缓地、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再次对着钱夫子躬身一礼,姿态放得比之前更低,但说出的话,却字字铿锵。 “夫子此言差矣。” “学生以为,师徒,只是一种传道授业的关系,而并非是才学高低的绝对划分。” “学无前后,达者为先,老师身上有弟子需要学习的品德和学问,但弟子身上或许也有值得老师借鉴的地方。” “三人行,必有我师。” “老师可以向弟子学习,弟子也可以去教授老师。” “这与年龄、身份、地位,并无关系。” “至于争论才学高低。” 周青川顿了顿,抬起头,目光清亮,直视着钱夫子那双充满审视和不屑的眼睛。 “学生不敢说比夫子更高,但若真要一较高下,也未尝可知。” 钱夫子被他这番话说得又是一愣,随即便是勃然大怒。 好个狂妄的小子! 竟敢说未尝可知? 这是在暗示他钱耀祖的学问,还不如一个八岁黄口小儿吗? “好好好!” 钱夫子连说三个好字,气得胡子都在发颤。 “老夫倒要看看,你这乳臭未干的小童,究竟有何等惊天纬地的才学,敢在此大放厥词!” “既然如此。” 周青川等的就是他这句话。 他知道,空口白话的争辩已经到了尽头,接下来,必须拿出真正的实力。 他挺直了小小的身板,迎着满院子或担忧、或惊愕、或期待的目光。 对着怒火中烧的钱夫子,平静而清晰地抛出了自己的战书。 “既如此,学生不才,愿做文章一篇,呈与夫子品评,如何?” 第八十八章 一个请求 此言一出,满院死寂。 做文章一篇? 呈与夫子品评? 王辩那群小少爷们一个个都傻了眼,他们呆呆地看着周青川那小小的、却挺得笔直的背影,脑子里一片空白。 这跟他们想象的完全不一样。 在他们看来,周青川无所不能,既然钱夫子找茬,那周青川就应该用一种更厉害更玄妙的方式,三言两语就把这老头子说得哑口无言,羞愧遁走。 可现在,他竟然要写文章? 写那玩意儿? 那可是他们这几个月来最大的噩梦! 之乎者也,圣人云,每天背得头昏脑涨,稍有错漏就要挨戒尺。 在他们心里,这东西跟周青川故事里那些酷炫的功法斗技,简直是一个天上一个地下,是世界上最无聊、最痛苦的东西。 周青川竟然要主动去碰这个? 短暂的死寂之后,钱耀祖夫子那张铁青的老脸,忽然像是被注入了一股诡异的血色,他猛地爆发出了一阵尖锐而刺耳的笑声。 “哈哈哈哈!” 那笑声干瘪而嘶哑,像是两块破瓦片在摩擦,充满了极致的荒谬和轻蔑。他笑得前仰后合,手中的戒尺都在抖动,仿佛听到了这辈子最好笑的笑话。 “好,好啊!” 他终于止住了笑,一双老眼死死地锁定在周青川身上,那眼神,像是看着一个不知天高地厚的疯子。 “你要写文章?你要写一篇八股文给老夫品评?” 八股文! 这三个字一出口,院子里的气氛瞬间又冷了几分。 寻常的文章也就罢了,八股文乃是科举取士的敲门砖,格式严苛,规矩繁多。 破题、承题、起讲、入手、起股、中股、后股、束股,一步都不能错。 就是许多读了十几年书的秀才,都未必能写出一篇像样的来。 周青川,一个八岁的书童,他竟然敢夸口写这个? 其他那些小少爷们都是一脸的茫然,什么是八股文?显然,他们还远远没有达到要开始接触八股文的岁数。 钱夫子被气得几乎昏了头,他只觉得一股邪火从脚底板直冲天灵盖,这已经不是挑衅了,这是赤裸裸的羞辱! 一个黄口小儿,竟敢拿他最引以为傲的立身之本,来当做哗众取宠的工具! 他冷笑着,脸上的肌肉因为愤怒而扭曲着:“好,既然你不知死活,那老夫就奉陪到底!” 他用戒尺在空中虚点着,一字一顿地说道:“老夫今天,就给你出题!” “但凡你能写出一篇我看得过去的八股文,哪怕只是勉强入眼,我不仅对今天的事情既往不咎。” “以后你在这学宫里讲你的那些鬼狐仙怪,我还会专门给你留出时间,绝不干涉!” 这话一出,那群原本还为周青川担惊受怕的小少爷们,眼睛瞬间就亮了。 还能专门留出时间讲故事? 在他们单纯的世界观里,周青川既然敢说,那就一定能做到。 他好像什么都知道,什么都会,写一篇破文章而已,怎么可能难得住他? 一时间,院子里所有的孩子,看向周青川的眼神都充满了狂热的崇拜和期待。 “青川,答应他!” 王辩更是激动地攥紧了小拳头,在他看来,这简直是天大的好事。 周青川没有理会身后的骚动,他只是静静地看着怒火中烧的钱夫子,缓缓地点了点头,声音平静无波。 “请夫子出题。” 他顿了顿,又补充道:“不过,在出题之前,学生还有一个小小的请求。” “请求?” 钱夫子顿时冷笑起来,眼中的轻蔑更盛。他料定了这小家伙是装不下去了,这是要找台阶下,要认怂了。 “怎么?现在知道怕了?” 他斜睨着周青川,语气刻薄地说道:“你是想现在磕头认错,然后自己卷起铺盖滚出学宫?” “看在你年幼无知的份上,我可以考虑不将你今日这番大逆不道的言行告知王家。” 周青川却摇了摇头,神色没有丝毫变化。 “夫子误会了,不是这个。” 他迎着钱夫子审视的目光,不卑不亢地说道:“学生从未想过要挑战夫子的权威。” “恰恰相反,学生也觉得夫子讲的课非常好,引经据典,条理清晰,让学生也受益匪浅。” 这突如其来的一记马屁,让钱夫子微微一愣,脸上的怒意稍稍收敛了一些。 哪个文人不喜欢听人夸赞自己的学问? 尤其这夸赞还是出自一个刚刚顶撞过自己,此刻却又显得无比真诚的孩童之口。 周青川没有给他太多思索的时间,话锋一转,继续说道:“学生只是觉得,夫子的教育方法,对于少爷们来说,实在是太过于严苛了。” “他们终究年龄不大,正是贪玩的年纪,又初次离开父母,远到这县城求学。” “每日里除了枯燥的课业,便是严厉的责罚,长此以往,恐怕会让他们心生厌倦,甚至畏惧学问本身。” “所以,学生斗胆请求,如果今日我的文章,能侥幸入得了夫子的法眼,让您觉得尚可一观。” 周青川的目光扫过院子里那一张张稚嫩而紧张的脸庞,最后重新落回到钱夫子身上,语气变得无比郑重。 “那么希望在那之后,夫子可以对少爷们稍微宽容一些。” “课堂之上,功课之事,自然一切听从夫子教诲,无人敢有异议。” “但课堂之外,只要他们不惹是生非,不做出格之事,还请夫子不必再过问了。” 钱夫子彻底愣住了。 他设想了无数种可能,想过周青川会求饶,会狡辩,会继续用那些歪理邪说来顶撞自己。 却唯独没有想到,对方提出的请求,竟然是这个。 他不是为自己求情,而是为这满院子的孩子求情。 他下意识地皱起了眉头,仔细地打量着眼前的周青川。 那双眼睛,清澈见底,没有丝毫的狡黠和算计,只有一种与年龄不符的沉静和真诚。 他就那么静静地站在那里,小小的身躯里,仿佛蕴藏着一种让人无法忽视的力量。 这一刻,钱夫子心中的怒火,竟像是被一盆凉水浇下,熄灭了大半。 他忽然意识到,自己或许从一开始就搞错了。 这个孩子,他不是在挑战自己的权威,也不是在炫耀自己的小聪明。 他是在用一种笨拙,却又无比直接的方式,在为他的同伴们,争取一片小小的、可以喘息的空间。 钱夫子沉默了。 他想起了这几个月来,这些孩子们每日愁眉苦脸,战战兢兢的模样。 想起了戒尺落下时,他们强忍着泪水,不敢哭出声的样子。 自己错了吗? 不,严师方能出高徒,教不严,师之惰! 自己几十年来都是这么做的,从未错过! 可…… 他看着周青川那双清澈的眼睛,心中那份坚持了几十年的信念,第一次产生了一丝微不可查的动摇。 或许自己真的太严苛了? 思索了许久,久到院子里的寒风都仿佛停滞了。 钱夫子终于缓缓地、沉重地点了点头。 “好。” 他只说了一个字,却像是用尽了全身的力气。 “老夫,答应你。” 第八十九章 致知在格物 钱夫子深吸了一口气,那股被一个孩童逼到墙角的憋闷,让他胸口发堵。但他毕竟是举人出身,自有风骨,既然答应了,便不会反悔。 他那双浑浊的老眼在院中缓缓扫过,最后定格在周青川那张平静无波的小脸上。他思索、片刻,要出一个既能彰显自己学问,又能彻底难住这小子的题目。 片刻之后,他缓缓开口,声音里带着一种考究的、不容置疑的威严。 “听好了,《大学》有云:欲修其身者,先正其心;欲诚其心者,先致其知;致知在格物。” 钱夫子一字一顿,将这段经义念了出来,而后冷冷地看着周青川。 “今日,老夫便以致知在格物为题,你若能就此题,做一篇八股文出来,今日之事,便依你所言!” 此言一出,周青川的眉头几不可查地微微一皱。 这个题目,可不好做。 它出自儒家经典,是宋明理学的核心命题之一,历代大儒对其的解读都汗牛充栋,一个八岁的孩子,如何能论述清楚? 不过,这思索也仅仅是一瞬间的事。 他很快便舒展开眉头,对着钱夫子再次躬身一礼,而后转身,走到了王辩平日里使用的那张书案前。 此刻,院子里其他的那些孩子大多都还是一脸懵逼。 钱夫子念的那段话,他们听着就像是天书,每个字都认识,连在一起却完全不知道是什么意思。 王辩倒是背过这段,可也仅仅是背过而已,让他解释,他顶多能说出要知道东西,就要去研究东西这种最浅显的表层意思。 至于八股文是什么,那更是闻所未闻。 他看着周青川的背影,心里又是担心又是着急。 周青川在书案前坐下,不急着动笔,而是将一张干净的宣纸缓缓铺开,用镇纸压好。 他没有回头,声音却清晰地传到了院中每一个孩子的耳朵里。 “你们是不是都不知道什么是八股文?” 孩子们面面相觑,最后都茫然地摇了摇头。 周青川一边研墨,一边用一种平缓的语调解释道:“所谓八股文,其实就是一种写文章的格式,就像我们盖房子,得有地基,有房梁,有柱子,有屋顶,一步都不能错。” “它主要分成八个部分,分别是:破题、承题、起讲、入手、起股、中股、后股、束股。” 他将这八个名词清晰地念了出来。 钱夫子站在一旁,听到周青川竟然能准确无误地说出八股文的完整结构,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惊讶。 这孩子,还不到十岁吧? 他是从哪里学来的这些? 而那些小少爷们,听着这些陌生的词汇,依旧是一脸恍惚,看起来似懂非懂。 周青川似乎早就料到了他们的反应,他将饱蘸了墨汁的笔提起,却没有立刻落笔,而是换了一种说法。 “这么说你们可能不明白,我换个法子跟你们讲。” 他的声音里带上了一丝笑意。 “你们就把写八股文,当成我故事里讲的炼丹,或者炼器。” “炼丹?” “炼器?” 一听到这两个词,所有孩子的眼睛瞬间就亮了,一个个伸长了脖子,精神头立马就不一样了。 “对。”周青川的声音带着一种奇特的引导性。 “夫子出的这个‘致知在格物’的题目,就是我们要炼制的那颗丹药的名字,或者说,是我们要打造的那把神兵的图纸。” “第一步破题,就是开炉,你要用最简单的两句话,一锤子砸下去,告诉所有人,你要炼的是什么丹,这丹药最核心的功效是什么。不能多,也不能少,必须精准。” “第二步承题,就是阐述这颗丹药的重要性,它为什么值得我们去炼,炼成了有什么好处。这是在为你的炼丹确立一个宏大的目标。” “第三步起讲,就是正式生火,开始提炼药材的精华,你要概括性地论述一下,这丹药的药理,它和天地大道有什么关系。” “至于后面的起股、中股、后股、束股,这四对‘股’,就是炼丹过程中最关键的步骤。” “它们就像是投入丹炉里的各种药材,每一对‘股’,都必须是两种属性相反相成。” “但分量又完全对等的药材,一阴一阳,一水一火,这样才能在丹炉里形成完美的平衡,最终才能成丹。” “所以这八股文,讲究的就是一个对仗和工整,像是在打造一件最精密的艺术品。” 一番解释,在钱夫子听来,简直是荒唐透顶,狗屁不通! 把圣人经义比作什么炼丹炼器? 简直是对圣贤的亵渎! 可他还没来得及发作,就看到了让他目瞪口呆的一幕。 院子里那群小少爷们,一个个听得是目露精光,如痴如醉。 王辩更是激动地小声跟旁边的伙伴嘀咕:“我懂了,起股和中股,就像是冰火两种属性的灵药,必须同时放进去,才能中和药性!” 另一个孩子也恍然大悟:“那束股,就是最后的收尾了,是丹成的那一刻,要把所有的药力都收拢起来!” 他们甚至开始自己去尝试将那些枯燥的知识,带入到这个新奇的框架里去。 看着那些小娃娃们一个个抓耳挠腮,却又兴致勃勃不断思索的模样,钱夫子整个人都僵在了那里。 他自己讲课的时候,这些孩子什么时候有过这么认真的样子? 不是打瞌睡就是走神,哪个不是被戒尺逼着才肯多看两眼书? 可现在。 这个少年,他到底有什么不为人知的秘密? 就在钱夫子心神恍惚之际,周青川已经落笔了。 他的动作很快,手腕沉稳,笔锋在纸上行云流水,几乎不带任何停歇。 对于他来说,八股文这种东西,在前世虽然早已被扫进了历史的垃圾堆,但他出于兴趣,也曾专门钻研过。 其本质,无非就是一种戴着镣铐的舞蹈,一种极限格式化的思维游戏。 后世的那些高考作文、申论策论,虽然没有这么繁琐,没有这么高的要求,但追根溯源,其内在的行文逻辑,都有着相似的主体脉络。 半个时辰,不过一炷香多点的时间。 当周青川写下最后一个字,缓缓收笔之时,一篇完整的八股文,已然跃然纸上。 他刚想将墨迹吹干,呈给夫子。 可还没等他开口,一个黑影就猛地冲了过来。 钱夫子几乎是三步并作两步,一把就将那张还带着湿润墨迹的宣纸从书案上抢了过去! 他等不及了,他迫不及待地想看看,这个满口胡言的小子,究竟能写出个什么东西来! 他将文章拿到眼前,目光如炬。 第一眼,他看的是格式。 破题、承题、起讲……八个部分,一个不差,字数工整,分毫不乱。 他的眉头微微一挑,心中冷哼,光有架子可不行。 随即,他的目光落在了开篇的破题之上。 仅仅是扫了一眼,他那布满皱纹的眼角就猛地一跳! 好一个干脆利落的破题!直指核心,又暗藏机锋! 他按捺住心中的惊异,继续往下看。 承题、起讲,一路看下去,钱夫子的呼吸渐渐变得急促起来。 他原本只是想找错处,想看笑话,可看着看着,他整个人就不由自主地被文章的内容给吸引了进去。 这篇文章,从立意到论证,从引经据典到起承转合,竟是毫无破绽! 尤其是中间那四股,对仗之工整,论述之精辟,层层递进,环环相扣,仿佛一位浸淫此道数十年的老手,将格物与致知之间的关系剖析得淋漓尽致,鞭辟入里! 钱夫子拿着纸的手,开始微微颤抖。 他脸上的轻蔑、愤怒、不屑,早已消失得无影无踪。 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越来越浓的震撼,一种见了鬼一般的难以置信! 这怎么可能? 这真的是一个八岁孩童能写出来的文章? 第九十章 尽在不言中 给古人写一篇八股文,对于周青川来说,这还是人生之中的头一遭。 他虽然对语言文字的研究还算精深,但毕竟在这个年代,这些咬文嚼字的玩意儿,是那些文人墨客安身立命的根本,是他们皓首穷经几十年才磨砺出的金刚钻。 至于自己这篇急就章,究竟能不能入得了钱夫子的法眼,他其实也没有十足的把握。 不过,看着钱夫子那副见了鬼似的表情,周青川大概能够猜得出来,自己这一关,似乎是过了。 时间,在这一刻仿佛被拉得极长。 院子里,除了那依旧呼啸的寒风,便只剩下钱夫子粗重而急促的喘息声。 王辩和那群小少爷们,一个个大气都不敢喘,他们看不懂文章,但他们看得懂钱夫子脸上的神情。 那是一种他们从未见过的,混杂着震惊、迷茫、荒谬,甚至还有一丝丝恐惧的复杂表情。 终于,钱夫子像是耗尽了全身的力气,将那张单薄却又重如千钧的宣纸,缓缓地郑重地放在了自己面前的书案上。 他没有再去看那篇文章一眼,仿佛多看一眼,自己几十年建立起来的认知就会彻底崩塌。 他抬起头,那双浑浊的老眼,死死地盯着周青川,似乎想要从这张稚嫩得过分的脸上,看出些什么蛛丝马迹来。 他想看到心虚,看到得意,看到少年人得志后的张狂。 然而,他失望了。 那张脸上什么都没有。 平静得就像一口古井,波澜不惊。 那双清澈的眸子,也只是安静地回望着他。 良久。 钱夫子像是被抽走了浑身的精气神,整个人都垮了下来,他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那一声叹息,苍老,无力,却又带着一种如释重负的解脱。 “此篇文章。” 他开口了,声音沙哑干涩,再也没有了之前的尖利和愤怒,只剩下一种极致的疲惫。 “确是上上之品。” 他顿了顿,仿佛在组织着语言,又仿佛是在说服自己接受这个离谱的事实。 “就算是拿去应考,也未尝不能博个功名回来。” 实际上,钱夫子知道,自己这么说,已经是极度保守的估计了。 以他在文坛浸淫打滚这么多年的眼光来看,这篇文章,哪里是未尝不能? 简直是十拿九稳! 无论是立意之高远,破题之精妙,还是中间那对仗工整、论述严谨的四股,都堪称典范! 字字珠玑,鞭辟入里,将格物致知这个被无数大儒翻来覆去嚼烂了的题目,写出了新的意境,新的高度! 对于他钱耀祖这样的老学究来说,呕心沥血之下,或许也能写出这样水准的文章。 但是,在如此短的时间内,在众目睽睽之下,一挥而就,绝无可能! 更何况,写出这篇文章的,是一个年仅八岁的孩童! 神童! 这两个字,如同惊雷一般,在他的脑海中轰然炸响! 不,寻常的神童,或许能出口成章,或许能过目不忘。 但绝不可能对八股文这种需要大量积累和人生阅历才能领悟的文体,有如此炉火纯青的掌控力! 这不是神童,这是妖孽! 钱夫子心中掀起了惊涛骇浪,但他最终还是将所有的情绪都压了下去,化作了又一声长叹。 他看着周青川,眼神已经彻底变了。 如果说之前是俯视,是审视,是轻蔑。 那么现在,就是平视,是探究,是一种面对未知事物时的敬畏。 他缓缓开口,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遍了整个院子。 “老夫,言而有信。” “今日之事到此为止,你所写文章,远远超出了老夫的预想。” 他深吸一口气,目光扫过那群正紧张地竖着耳朵偷听的孩子们,沉声宣布道:“从今往后,课堂之外,只要尔等不惹是生非,不做出格之事,老夫便不再过问。” 话音落下的瞬间,院子里死一般的寂静被瞬间打破! “赢了!” “哇啊啊啊!赢了!” “青川赢了,我们赢了!” 所有的孩子,在这一刻都爆发出了一阵惊天动地的欢呼! 压抑了几个月的恐惧、委屈、憋闷,在这一刻尽数释放! 他们跳着,叫着,笑着,一张张小脸上满是劫后余生的狂喜和发自内心的崇拜! 王辩更是第一个冲了上去,他一把抱住周青川的胳膊,激动得满脸通红,用尽全身力气呐喊着:“青川厉害,我就知道你最厉害!” 几个胆子大的孩子也跟着围了上来,七嘴八舌地嚷嚷着。 “青川,你太神了,连钱夫子都不是你的对手!” “以后我们是不是真的可以听故事了?” “青川,你就是我们的英雄!” 他们将周青川团团围在中间,那种发自内心的、不掺杂任何杂质的崇拜和喜悦,几乎要将整个院子都点燃。 面对这山呼海啸般的热情,周青川只是露出一抹浅浅的微笑,轻声说道:“侥幸而已,是夫子手下留情了。” “侥幸?” 一个苍老的声音忽然插了进来。 钱夫子不知何时已经走到了他们跟前,他看着被孩子们簇拥在中间的周青川,摇了摇头,脸上带着一种说不清的复杂神情。 “天下间,哪有这等侥幸之事。” 他挥了挥手,示意那些兴奋过头的孩子安静下来。 积威之下,院子里很快又恢复了宁静,只是气氛已经和之前截然不同。 钱夫子没有再去看那些孩子,他的目光,自始至终都锁定在周青川一人身上。 他沉默了片刻,终于问出了那个在他心里盘桓了许久的问题。 他的语气,不再是质问,而是一种近、乎平等的、带着强烈好奇的探询。 “周青川,老夫只想问你一件事。” “你的老师究竟是何方高人?” 这个问题一出口,所有人的目光再次聚焦在了周青川身上。 是啊,能教出这等妖孽的,该是何等惊天动地的人物? 王辩也好奇地瞪大了眼睛,他虽然天天跟周青川混在一起,却也从未听他提起过自己这一身本事是从何而来的。 然而,面对钱夫子那充满探究的目光,周青川只是静静地站在那里,微微垂下眼帘,然后轻轻地摇了摇头。 闭嘴,就是最好的回答。 这份沉默,在那些小少爷们看来,或许是谦虚,或许是不想说。 可在钱夫子眼中,却瞬间被解读出了另一层截然不同的含义! 他懂了! 这不是不知道,也不是不想说,而是不能说! 能教出这等经天纬地之才的,必定是那种避世不出、游戏人间的真正高人! 此等高人,或许是厌倦了朝堂纷争,或许是看透了红尘俗世,早已立下誓言,不让弟子泄露自己的名讳! 周青川的沉默,不是隐瞒,而是一种对师门的尊重和承诺! 想到这里,钱夫子只觉得一股电流从脊梁骨窜了上来,浑身的鸡皮疙瘩都起来了! 他看着眼前这个小小的身影,心中再无半点轻视,只剩下无尽的震撼和了然。 怪不得他小小年纪,便有如此城府和才学! 怪不得他面对自己的雷霆之怒,依旧能不卑不亢,从容应对! 原来他的背后,站着一位自己连想象都无法企及的绝世高人! 钱夫子忽然觉得,自己今天非但没有丢了面子,反而像是无意间窥探到了一个天大的秘密,心中竟升起一丝与有荣焉的激动。 他决定,将这个秘密,死死地烂在自己的肚子里。 不过,也很快了。 这孩子的年龄会逐渐增长,以他的才华,绝不可能永远屈居于一个小小书童的身份。 等到他去参加科举,等到他金榜题名,等到他名扬天下的那一天。 到那时,所有答案,自会揭晓! 而自己钱耀祖,将是第一个发现这颗蒙尘明珠的人! 想到这里,钱夫子心中那最后一点憋闷和不甘也烟消云散,整个人都变得坦然了起来。 他深深地看了一眼周青川,然后转身走回书案,将那篇被他视若珍宝的文章,小心翼翼地折叠好,收入自己的袖中。 做完这一切,他整了整衣冠,恢复了平日里那副严肃的模样,只是眼神深处,多了一丝谁也看不懂的意味。 他清了清嗓子,对着满院子的孩子,沉声说道。 “行了,时辰已到。” “都下学去吧。” 第九十一章 孩子们的上门挑衅? 一回到专属于他们的小院,王辩整个人还处在一种极度亢奋的状态,他围着周青川又蹦又跳,小脸涨得通红。 “青川,你看到了吗?你看到钱老头那张脸了吗?先是铁青,然后是煞白,最后跟开了染坊似的!” “哈哈哈哈,太过瘾了!” 在他看来,今天这场胜利,比之前用故事收服那群小伙伴还要来得辉煌。 那可是钱夫子啊! 是能把他们所有人吓得不敢大声喘气的存在! 可现在,这个存在,却被周青川一篇轻描淡写的文章给彻底镇住了。 这简直就是神迹! 然而,对于这场神迹的缔造者周青川来说,他的心情却远没有王辩那么轻松。 他只是微笑着,看着王辩在那里手舞足蹈地宣泄着兴奋,心里却在飞快地盘算着另一件事。 事情,似乎正在朝着一个越来越不受控制的方向发展。 自从来到这县城,自己想要继续像在清河镇时那样,安安稳稳地躲在幕后,似乎已经变得不那么简单了。 自己写的那本《凡人修仙传》,意外地引起了县令张承志的注意,现在,那位县令大人把自己当成了一个不愿露面的世外高人,还给自己起了个三尺书先生的雅号。 而今天,自己为了给王辩这群孩子解围,当众写下的那篇八股文。 从钱夫子最后那副见了鬼似的表情和充满探究的眼神来看,自己以后恐怕再也没办法在他面前,扮演一个普普通通默默无闻的小书童了。 一个县令,一个举人夫子。 这两个人,都算是这清河县里有头有脸的人物。 他们的关注,既是保护伞,也是聚光灯,会将自己的一举一动都无限放大。 这可不是什么好事。 不过,周青川也只是在心里思索了片刻,便很快释然了。 船到桥头自然直。 兵来将挡,水来土掩。眼下的局面虽然复杂,但并非死局。 况且,自己接下来要做的事情,也注定无法再继续低调下去。 当前最重要,也是最核心的目标,始终没有变过,解除自己这身奴籍。 而想要达成这个目标,唯一的路径,就是让王辩考取功名。 不需要太高,只要一个秀才的身份,就足以让王家拥有为家中奴仆脱籍的资格和底气。 到那时,凭借自己为王家立下的功劳,再有王辩这个小少爷从中周旋,脱籍之事,便是水到渠成。 所以,自己展露才华,其实也是一种必要的投资。 只有让王家,让王安柳,甚至让王辩本人,都清清楚楚地认识到自己的价值,这条路才能走得更稳,更顺。 想到这里,周青川的心彻底定了下来。 呼。 就在这时,一股比之前更加阴冷的寒风猛地灌进了院子,卷起地上的几片枯叶,打着旋儿飞舞。 周青川和王辩都下意识地打了个哆嗦,缩了缩脖子。 这天,是越来越不对劲了。 “走走走,进屋去!” 王辩拉着周青川就往屋里跑。 “这鬼天气,冷死我了!” “青川,咱们升一盆炭火,我让王福去拿点红薯来,咱们烤红薯吃!” 对于一个九岁的孩子来说,天大的烦恼,也抵不过一盆温暖的炭火和一个香喷喷的烤红薯。 然而,就在王辩兴冲冲地幻想着美食,两人刚踏进屋门的时候。 咚咚! 一阵急促而用力的敲门声,突然从院外传来。 “谁啊?这大冷天的!” 王辩有些不耐烦地嘟囔了一句。 家丁王福连忙小跑着过去开了院门,隔着门缝问了几句,随后,他关上门,一脸慌里慌张地跑了回来。 “少爷,少爷!” 王福的脸色有些发白。 “外面来了一大群孩子,说是来找您的。” “找我的?” 王辩愣了一下,随即挺起了小胸膛,一脸的神气。 “是学堂里的那帮家伙吧?让他们直接进来啊!” “正好让他们看看,我是怎么让钱老头吃瘪的!” 王福却使劲地摇了摇头,声音里带着一丝紧张:“不是,少爷,那些孩子我一个都不认识!” “不认识?” 王辩有些疑惑,但身为孩子王的自觉,让他大手一挥。 “不认识也让他们进来!” “我倒要看看,是哪个不长眼的,敢来我的地盘上!” 他现在信心爆棚,觉得自己没什么好怕的。 王福得了令,只好又跑回去,将院门完全打开。 紧接着,七八个身影便鱼贯而入。 周青川站在屋檐下,目光扫过去,眼神微微一凝。 这群孩子,年龄也都在十岁上下,但无论是身上的穿着,还是脸上的神态,都和学宫里王辩的那群小伙伴截然不同。 他们一个个穿着绫罗绸缎,腰间挂着精致的玉佩,一看便知家境非凡。 更重要的是,这群家伙的脸上,都带着一种如出一辙的嚣张与跋扈。 那股子目中无人的劲头,比起周青川第一次见到王辩时,还要张狂数倍。 为首的一个孩子,比王辩要高出半个头,身材也更壮实一些。 他双手抱在胸前,下巴抬得老高,用眼角的余光瞥着院子里的陈设,嘴角挂着一丝毫不掩饰的轻蔑。 他们就这么大摇大摆地走到了院子中央,仿佛这里是他们家的后花园。 “谁是王辩?”为首的那个壮实孩子开口了,声音粗声粗气的,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命令口吻。 “我就是!”王辩哪里受得了这个,当即就从屋里冲了出来,叉着腰,仰着头,摆出自己小霸王的架势。 那壮实孩子上下打量了王辩一番,嗤笑一声:“就你?听说你是什么清河学宫这帮小屁孩的头儿?” 他身后的几个孩子也跟着哄笑起来,笑声里充满了嘲弄。 周青川站在一旁,不动声色地看着这一幕,心里忽然升起一种怪异的感觉。 这帮家伙,怎么搞得跟后世那些出来踩盘子的古惑仔一样? 然而,对方接下来的话,直接印证了周青川的猜想。 那壮实孩子往前踏了一步,用手指着王辩,一字一顿地宣布道:“听好了,不管你以前是什么头儿,从今天开始,这清河学宫的地盘,归我们管了!” “以后我们哥几个过来玩,你们得把好吃的好玩的,都先孝敬我们!” “见着我们,要叫老大,懂了吗?” 他顿了顿,咧开嘴,露出一口白牙,笑容却显得格外凶狠。 “不然,就揍你!” 这话一出,王辩的脸瞬间就涨成了猪肝色。 他王辩长这么大,都是他欺负别人,什么时候轮到别人欺负到他头上来了? 尤其是在他刚刚大获全胜,威望达到顶峰的时刻! 这简直是奇耻大辱! 王辩那小暴脾气蹭的一下就上来了,他指着对方的鼻子就骂道:“你算哪根葱?敢在小爷我的地盘上撒野!” “想当老大?你配吗?” 他往前一站,学着故事里那些江湖好汉的样子,梗着脖子喝道:“不服气?不服气咱们就找几个人来碰一碰,比划比划!” 看着王辩嘴里流利地说出这些江湖黑话,周青川的嘴角忍不住抽、动了一下。 这玩意儿难不成还是无师自通的? 对面的那群家伙听到这话,非但没有生气,反而像是听到了什么有趣的事情。 为首的壮实孩子眼睛一亮,上下打量着王辩,嘿嘿一笑:“可以啊,小子,还挺有种!” 他拍了拍手,干脆利落地说道:“行,那就按道上的规矩来,我们也不欺负你人少!” “你们出七个人,我们也出七个人!” “就在这院子门口,真刀真枪地比划一场!” 他的目光变得极具侵略性,死死地盯着王辩。 “要是你们打赢了,以后我们见了你绕道走!” “要是我们打赢了,你和你那帮手下,就都得乖乖听我们的话,认我们当老大!” 这已经是赤裸裸的战书了。 王辩哪里可能退缩,他感觉自己浑身的血液都在燃烧,想都没想就一口答应下来。 “好,一言为定!” 他狠狠地瞪了对方一眼,然后猛地一扭头,气势汹汹地说道: “你们给我等着,我这就去叫人!” 第九十二章 吴思良 王辩撂下狠话,像一只斗胜了的公鸡,昂首挺胸地跑出去叫人了。 院子里,只剩下周青川和王福,以及那七八个不速之客。 寒风一吹,气氛顿时有些尴尬。 王福缩着脖子,紧张地看着那群一看就不好惹的小少爷,又看看自家的小书童,一时间不知道该怎么办。 周青川倒是没什么感觉,他看着眼前这群小屁孩,心里头只觉得有些好笑。 这帮家伙一个个学着大人的模样,双手抱在胸前,下巴抬得老高,眼神里透着一股老子天下第一的狂妄。 可他们身上那崭新的绫罗绸缎,和那稚气未脱的脸蛋,怎么看怎么都透着一股滑稽。 他叹了口气,主动往前走了一步,对着为首那个最壮实的孩子,露出了一个没什么攻击性的微笑。 “几位小少爷,来找我们家少爷,是有什么事吗?” 那壮实孩子瞥了周青川一眼,见他只是个穿着普通布衣的小书童,个头还没自己肩膀高,眼里的轻蔑更浓了。 “你算老几?这里有你说话的份儿吗?” 他粗声粗气地说道。 “滚一边去,等你们家主子回来!” 周青川也不生气,脸上的笑容不变,只是语气里多了一丝好奇:“我们家少爷去叫人了,估计还得一会儿。” “这天寒地冻的,总不能让几位小少爷就这么干站着吧?不如先进屋喝口热茶?” 他顿了顿,又补充道:“再说了,你们是来找我们少爷的,总得让我们知道,是哪路的好汉,也好通报一声不是?” 他这番话说得客客气气,既给了对方面子,又带着点江湖口吻,正好挠到了这群孩子的痒处。 那壮实孩子听他提到哪路好汉,果然神情一振,原本不屑的表情也变得有些得意起来。 他清了清嗓子,往前踏了一步,学着说书先生讲的那些江湖豪客的样子,一抱拳,声音提得老高。 “你这小书童还算懂点规矩!” “那就让你开开眼!” “听好了,咱们是黑虎帮的!” “黑虎帮?”周青川眨了眨眼,很配合地露出一副不明觉厉的表情。 “我,就是黑虎帮的帮主!” 那壮实孩子拍了拍自己结实的胸膛,一脸的骄傲与自豪。 他身后的几个孩子也跟着起哄。 “我们帮主可厉害了!” “县城里就没人敢不给我们黑虎帮面子!” 周青川看着他们那副与有荣焉的样子,心里大概有了数。 这不就是一群孩子在过家家嘛。 他顺着话头继续问道:“原来是黑虎帮的帮主大驾光临,失敬失敬,不知道帮主大名是?” “哼,告诉你也无妨!” 那壮实孩子显然很吃这一套,他下巴一扬。 “等会儿打完了,让你家少爷知道,他是败在谁的手上!” 他旁边的另一个瘦高个孩子抢着说道:“我们帮主家里,可是开着县城最大的武馆,威远武馆!” “县里好几个镖局的镖头,都是我们帮主他爹的徒弟!” 这话一出,周青川瞬间就明白了。 敢情是官二代对上了富二代。 不,严格来说,这位黑虎帮帮主,应该算是武二代。 他仔细打量着眼前这个壮实孩子,看他站立的姿势,双脚微微分开,下盘很稳,一看就是从小练过的。 难怪这么嚣张,确实是有嚣张的本钱。 周青川心里飞快地盘算起来。 这个年代,武馆的地位其实很特殊。 一方面,他们不像文人那样受人尊敬,社会地位也不算高。 但另一方面,他们又掌握着实实在在的暴力,是地方上谁也不敢轻易得罪的地头蛇。 尤其是这种能跟镖局扯上关系的武馆,背后的人脉和势力,绝对不容小觑。 看样子,这孩子的家境,比起王辩恐怕也是不遑多让,甚至在某些方面犹有过之。 “原来是威远武馆的少馆主,难怪如此气度不凡。”周青川继续给他戴高帽子。 那壮实孩子听得浑身舒坦,脸上的得意都快藏不住了,但还是嘴硬道:“你知道就好!” “我爹说了,读书有什么用?读出来都是一群手不能提肩不能挑的软脚虾!” “只有拳头硬,才是真道理!” 他这话说的,带着一股子浓浓的匪气。 周青川算是彻底弄明白了。 这孩子家里头多半是重武轻文,对他学问上的事根本不在意。 整天就让他跟着武馆里那群师兄长辈混在一起,耳濡目染之下,自然就染上了一身的江湖习气。 至于这所谓的黑虎帮,估计也就是他学着那些江湖故事,自己拉扯起来的队伍。 平日里在县城其他地方称王称霸惯了,听说学宫这边新来了一群富家子弟。 还冒出来个孩子王,自然就要过来踩踩盘子,把地盘抢过去。 而他身后那几个孩子,虽然也都穿着不凡,但看他们对这壮实孩子那副马首是瞻的样子,多半也是县里其他大户人家的子弟。 被这少馆主的拳头和家世给收服了,成了给他当枪使的小弟。 这种孩子之间的小打小闹,只要不出大事,大人们通常是不会管的。 毕竟这个年代,孩子们的娱乐活动实在太少,精力又旺盛得没处发泄。 三五成群地混在一起,今天你拉一帮人,明天我带一伙人,互相扮演大将军,指挥着手底下的兵马冲锋陷阵,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了。 打架,对于这些半大的小子来说,就是最直接、最有效的消耗精力的方式。 想到这里,周青川又觉得有些古怪。 这个世界,或者说这个时代,似乎有些畸形。 上至朝堂,下至黎民,那些大人们,似乎都将万般皆下品,惟有读书高这句话奉为了金科玉律。 人人都削尖了脑袋想去念书,想去考取功名。 对于那些所谓的江湖之事,甚至是真正的领兵将领,都带着一种发自骨子里的轻视。 文官的地位远远高于武将,甚至连军队的调动和指挥权,都牢牢地掌握在文官的手里。 这是一个文风鼎盛到了极致,而尚武精神却被压制到了极点的世界。 可偏偏,越是这样,孩子们反而越是向往那些书本里不教,大人们不屑一提的东西。 他们渴望成为话本故事里那些惩恶扬善、除暴安良的大侠,渴望成为战场上金戈铁马、开疆拓土的将军。 或许,正是因为大人们的世界里对武的摒弃和压制,才反向催生了孩子们对这种力量的崇拜和向往吧。 就在周青川有一搭没一搭地跟这群黑虎帮的小混混们闲聊,套取情报的时候,院门吱呀一声,被人从外面猛地推开了。 “我回来了!” 王辩那中气十足的叫嚷声,响彻了整个院子。 只见他一马当先,身后跟着六个气势汹汹的小伙伴,大步流星地冲了进来。 周青川扫了一眼,心里不由得暗赞一声。 这小少爷,倒也不是个全无脑子的草包。 他叫回来的这六个孩子,明显是经过精挑细选的。 一个个都是学宫里那群富家子弟中,年龄偏大、个头最高、看起来也最壮实的那一批。 而学宫里剩下的那些孩子,则乌泱泱地跟在后头,将整个小院的门口都给堵住了。 一个个伸长了脖子,准备给自己的老大加油呐喊,场面一时间蔚为壮观。 两拨人,在院子中央对峙起来。 一边是王辩领着他精心挑选的学宫精英,一个个虽然有些紧张,但依旧努力挺着胸膛。 另一边,则是那群一看就混不吝的黑虎帮成员,脸上挂着毫不掩饰的嘲讽和挑衅。 空气中,仿佛有无形的火花在碰撞。 那为首的壮实孩子,也就是黑虎帮的帮主,看到王辩找来的这几个人,非但没有半点紧张,反而嗤笑一声。 他往前一步,终于自报家门。 “小子,你还真敢叫人来啊。” 他指了指自己的鼻子,一字一顿地说道:“记住了,小爷我姓吴,叫吴思良!” 说完,他那极具侵略性的目光扫过王辩和他身后的六个精兵强将,咧开嘴,露出一口白牙,笑容凶狠。 “说吧,是想一个一个上,还是一起上?” 第九十三章 不如另外约架? 见吴思良竟敢在自己面前如此嚣张,王辩这小少爷的脾气哪里还能忍得住,当即就怒吼一声,表示要先给对方一点厉害看看。 “小爷我今天就教教你怎么做人!” 他嗷嗷叫着,像一头被激怒的小豹子,挥舞着拳头就朝着吴思良猛冲了上去。 平日里在王家,他风风火火,打这个踹那个,上至管家下至仆役。 哪个不是躲着他走,让他觉得自己简直是天下无敌,就算是成年人也不是他的对手。 可实际上,家里头的那些下人、家丁,哪个敢真的还手? 哪个不是半推半就地配合着他演戏? 如今遇到了真正敢跟他打的人,他那点三脚猫的功夫,可就瞬间漏了气。 那吴思良虽然年龄不大,个头看起来甚至比王辩还要矮上一点儿。 可手底下的功夫却是真的,往那一站,架子扎实无比。 面对王辩那毫无章法、全凭一股蛮力冲过来的拳头,他只是不屑地冷哼一声,身子微微一侧,便轻巧地躲了过去。 紧接着,他脚下一个错步,瞬间贴近了王辩的身侧,根本不给王辩反应的机会。 一手抓住王辩的胳膊,另一只手在他后背轻轻一推,脚下再是一个绊子。 噗通! 王辩只觉得一阵天旋地转,整个人就结结实实地摔了个狗啃泥,被吴思良用膝盖死死地摁在了地上。 “就这点本事?” 吴思良的声音从他头顶传来,充满了轻蔑。 这一下,王辩彻底懵了。 他趴在冰冷的地上,脸颊贴着粗糙的石板,闻着泥土的腥气,脑子里一片空白。 长这么大,他还是第一次被人如此干脆利落地打倒在地。 羞辱、愤怒、还有一丝丝从未有过的恐惧,瞬间涌上了心头。 这个时候,小少爷终于知道怕了,他挣扎着,却发现对方的力气大得惊人,自己根本动弹不得。 于是,他扯着嗓子就嚷嚷起来:“你们都愣着干什么,给我上啊,一起上,打死他!” 他身后那几个精挑细选的小伙伴闻言,都是面面相觑。 而吴思良那边的几个黑虎帮成员见状,也想跟着动手,却被吴思良一声喝止。 “都别动!” 吴思良头也不回地低喝道,依旧死死摁着王辩。 “我是你们的老大,这种事情怎么能让你们先上?肯定是要先把我打趴下了,才轮得到你们!” 这番话一出口,连站在屋檐下一直冷眼旁观的周青川都愣了一下,眼中闪过一丝讶异。 这小家伙还真挺讲所谓的江湖义气。 周青川甚至觉得,或许这家伙真的能一个打好几个。 打架这玩意儿,靠的就是一个气势。吴思良一上来就轻松撂倒了孩子王王辩,气势上已经完全碾压了对方。 此刻,王辩那几个冲上来的小伙伴,多少都有些畏手畏脚。 他们平日里养尊处优,哪里挨过打,甚至连怎么打人都不知道。 终于,有两个孩子壮着胆子,怪叫着冲了上来。 可他们都冲到吴思良近前了,连拳头都不知道该往哪儿挥,就被吴思良不耐烦地一人一脚,踹在了屁股上。 吴思良甚至都没有站起来,只是坐在王辩的背上,轻轻松松地就解决了战斗。 那两个孩子虽然个子高大,但一屁股坐在地上之后,先是愣了两秒,随即嘴巴一瘪,哇的一声,竟直接哭了出来。 这哭声就像会传染一样,瞬间击溃了王辩这边所有的士气。 “我要回家,呜呜呜。” “他打人,我要告诉我爹去。” 剩下的几个孩子一看这架势,哪里还有半点斗志,一个个都吓得白了脸,纷纷后退,嚷嚷着要回家找爹娘。 院子门口那些围观的学宫子弟,也从刚才的加油助威,变成了此刻的目瞪口呆,鸦雀无声。 王辩趴在地上,听着身后传来的哭喊声和退缩声,气得差点一口血喷出来。 他愤怒地咆哮着,可那些家伙完全不听他的指挥,甚至有人已经开始往院子外跑了。 “一群废物!” 王辩气得双眼通红,他猛地一咬牙,也不知哪来的力气,竟然硬生生从吴思良的膝盖下挣扎着爬了起来。 他抹了一把脸上的灰,恶狠狠地瞪着吴思良,像一头受伤的孤狼,再一次咆哮着冲了过去。 王辩的这番举动,倒是让吴思良也暗暗点头,眼中闪过一丝赞许。 他打过的同龄孩子没有一百也有八十,但像王辩这样,挨了打还能一声不吭爬起来再战的,几乎没有几个。 不过,就在他们再一次要交手的时候,一个沉稳的身影终于从门外大步流星地走了进来。 “住手!” 柳青接到周青川的传信,一赶到就看到这剑拔弩张的一幕。 他眉头一皱,三步并作两步冲上前去,左右开弓,一手一个。 像拎小鸡仔似的,将王辩和吴思良两个小家伙全都给拎了起来,然后放在了一旁。 “你们在干什么?”柳青厉声呵斥道。 被柳青那只铁钳般的大手拎起来,王辩总算是彻底安静了下来。 对他来说,除了周青川,他最听的就是柳青的话。 毕竟,柳青不光救过他的性命,还是他文武双全的西席先生,是王辩打心底里佩服和有点畏惧的人。 而那吴思良可不管不顾,他在柳青手里挣扎了两下,发现根本挣脱不开。 便怒斥道:“你这个大个子,我们小孩子打架,你也要掺和一脚吗?讲不讲规矩!” “规矩?” 柳青被他气笑了,有些无奈地说道:“都是小孩子,打什么架?再胡闹,我就去把你们的家长都找过来!” 听到找家长这三个字,吴思良的嚣张气焰瞬间就熄灭了。 他乖乖地闭上了嘴,脸色变了又变。 他们这种练武世家,家教极严,家里大人打起人来是真下狠手。 他本来就调皮捣蛋,经常带着一群孩子到处惹是生非,屁股被戒尺或者竹板打肿得几天下不了床,都是家常便饭。 要是今天这事再被捅到他爹那里去,少不了一顿皮肉之苦。 不过,他虽然不敢再跟柳青叫板,但还是梗着脖子,看着王辩,不甘心地说道:“你输了,按照规矩,以后你和这学宫里所有的人,都得听我的!” “我没有!” 王辩一听这话,立马又不干了,扯着嗓子反驳。 “我什么时候说我认输了?有本事你放开我,咱们再打过!” 眼看两个小家伙又要吵起来,周青川觉得有些无奈,再这么闹下去,恐怕真的不太好收场。 他想了想,于是走上前来,对着还在对峙的两人,微笑着开口说道:“既然如此,我看不如这样吧。” 他的声音不大,却清晰地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 “要是真刀真枪地打到对方认输,我看是很难了,毕竟大家的脾气都比较倔。” 周青川的目光在王辩和吴思良脸上扫过。 “打来打去,伤了和气不说,万一磕着碰着,也不好跟家里交代。” “不如,咱们换个法子。” 他顿了顿,看着一脸好奇的吴思良和一脸不服气的王辩。 缓缓说道:“咱们找几个项目,正正经经地比试一番,约定好时间,到时候谁输谁赢,一目了然,如何?” 第九十四章 心性和耐性 周青川的提议一出,院子里那剑拔弩张的气氛顿时为之一滞。 吴思良松开摁着王辩的手,上下打量着这个一直站在旁边默不作声的小书童,眼神里充满了审视和疑惑。 “换个法子?怎么换?” 他还没开口,他身后一个瘦高个,看起来颇为机灵的小弟赶紧凑到他耳边,压低了声音提醒道:“帮主,可不能听他的!” “这群学宫里的家伙,整天就知道之乎者也,心眼子多得很!” “万一要是跟咱们比什么作诗对对子,那咱们不就着了他们的道了?” 这话一出,黑虎帮的几个孩子都露出了警惕的神色。 他们这群人,平日里在各自家里也都是无法无天的主儿,三天不打,上房揭瓦。 至于学堂里的功课嘛,那简直就是一塌糊涂,一听见先生念书就头疼。 让他们跟这群学宫里的读书人比试学问,那不是自取其辱吗? 吴思良闻言,眉头一皱,刚想发作,周青川却已经笑了起来。 “这位小少爷多虑了。” 周青川的目光转向那个瘦高个,语气平和地说道。 “咱们今天是为了分出谁是这片地盘的老大,是来解决纷争的,又不是来考校学问,自然不比文斗。” 他顿了顿,目光又回到了吴思良的身上,脸上带着几分恰到好处的恭维:“至于武斗,我看也免了。” “吴少爷你神勇非凡,一身功夫远胜我等,我们这边别说七个,就是再来七个,绑在一起也不是您的对手。” 这话一出,王辩那边几个刚被踹哭了的小伙伴,脸上顿时火辣辣的,虽然心里不服气,却也无法反驳。 事实就摆在眼前,他们确实打不过。 周青川继续说道:“真要打起来,岂不是成了以强凌弱?想必吴少爷你英雄了得,也不屑于此吧?” 这顶高帽子戴得吴思良通体舒泰,心里那叫一个受用。 他最喜欢听别人夸他厉害,夸他讲义气,有豪侠风范。 周青川这番话,简直是说到了他的心坎里。 他得意地哼了一声,双手往胸前一抱,下巴抬得更高了:“算你这小书童有眼光,小爷我从来不干那种以多欺少、以强凌弱的勾当!” 他手底下那几个小机灵鬼儿刚想再劝,却被他一个眼神给瞪了回去。 吴思良已经完全被周青川牵着鼻子走了,他大手一挥,颇为豪气地说道:“行,既然不文斗,也不武斗,那你说怎么比?” “既然不比文,不比武,那咱们就比一比最根本的东西。” 周青川脸上的笑容不减,缓缓吐出四个字。 “定力,与耐性。” “定力?耐性?” 不光是吴思良那边,就连王辩这边的孩子们,也全都愣住了,一个个满脸的疑惑。 “这怎么比?”王辩忍不住问道。 “就是比谁更能忍,谁更坐得住,谁的手更稳,谁的心更静。” 周青川不急不缓地解释道。 “有些事情,可不是光靠拳头硬就能赢的。” 听到比谁更能忍这几个字,吴思良先是一愣,随即像是听到了天底下最好笑的笑话,哈哈大笑起来。 “比这个?哈哈哈哈!” 他指着自己的鼻子,满脸不屑地说道。 “小爷我告诉你,我从三岁开始扎马步,五岁开始跟我爹对练!” “平日里调皮捣蛋,没少被我爹用戒尺和竹板打屁股,打得肿得跟发面馒头似的,小爷我吭过一声吗?” 他环视了一圈王辩这边细皮嫩肉的小少爷们,嗤笑道:“比忍耐?就凭你们这群一碰就哭的软脚虾?你们谁比得过我?” 在他看来,所谓的定力和耐性,就是挨打不还手,看谁能撑得更久。而在这方面,他自信无人能及。 “既然吴少爷这么有信心,那这事就这么定了?”周青川微笑着问道。 “定了!” 吴思良想都没想就一口答应下来,对他来说,这根本就是一道送分题。 “说吧,什么时候?在哪儿比?” “三天之后,午时三刻。” 周青川伸出三根手指。 “就在这学宫外面的大广场上,咱们摆开阵势,正正经经地比试一番。” “谁输了,就得当众认输,以后见着对方,都得恭恭敬敬地叫一声老大,如何?” “一言为定!”吴思良干脆利落地答应下来。 至于他那些小弟们是什么想法,对于他来说根本不重要。他只要赢就行了。 “好,那你们就等着吧!” 吴思良狠狠地瞪了王辩一眼,撂下一句狠话“。 三天之后,小爷我让你们输得心服口服,到时候,都给小爷我乖乖地过来磕头叫老大!” 说完,他便带着自己那群黑虎帮的成员,大摇大摆,浩浩荡荡地离开了。 等这群不速之客一走,王辩和他那群小伙伴们,立刻呼啦一下将周青川围在了中间。 “青川,你搞什么鬼啊?” 王辩急得抓耳挠腮。 “比定力和耐性?到底要怎么比啊?难道真像他说的那样,是比谁能被他打得更久不哭吗?” “是啊是啊,那我们肯定输定了!” “他一脚就把我踹哭了,这怎么比啊。” 几个刚吃了亏的孩子,脸上还挂着泪痕,一个个愁眉苦脸,充满了担忧。 看着他们这副模样,周青川只是笑了笑,不紧不慢地说道:“谁告诉你们,比耐性就一定要挨打了?” 他的声音里带着一种让人安心的力量,瞬间让这群六神无主的小少爷们安静了下来。 “咱们虽然在拳脚上不如他们,但是有些游戏,可不是只靠拳头硬就能赢的。” 周青川的眼神里闪烁着智慧的光芒,显得有些神秘。 他卖了个关子,说道:“具体的法子,我现在说了你们也不明白。” “我得先回去准备一些东西,这样,等明天下学之后,你们所有人都到这个院子里来集合,到时候,我再把我的想法原原本本地告诉你们。” 他拍了拍王辩的肩膀,脸上带着自信的笑容:“都放心吧,把心放回肚子里,这次咱们赢定了。” 有了周青川的保证,这群小家伙们虽然还是满心好奇,但悬着的心总算是放了下来。 在他们心里,周青川既然说能赢,那就一定能赢! 众人商量好明日再聚,便三三两两地结伴离开了,院子里很快又恢复了安静。 柳青一直站在屋檐下,将整件事的经过从头到尾都看在眼里。直到此刻,他才缓步走了过来,高大的身影带着一股压迫感。 他看着眼前这个身高还不到自己腰部的孩童,眼神里充满了好奇与不解。 “青川,你葫芦里到底卖的什么药?” 柳青皱着眉头问道。 “你说的那些游戏真的能赢那个叫吴思良的练家子?我刚才瞧过了,那孩子下盘极稳,出手也很有章法,是个好苗子,王辩他们绝不是对手。” “柳先生,您觉得,那吴思良一身蛮力,性子急躁张扬,他最缺的是什么?”周青川没有直接回答,反而笑着反问道。 柳青思索了片刻,沉声答道:“耐心,和细致。” “正是。” 周青川点了点头,嘴角的笑意更深了。 “我为他们准备的游戏,不比力气,不比速度,只比两样东西。” “一是比谁更能遵守定下的规矩,二是比谁的手更稳,心更静,当然,可能还要加上一点点的运气。” 他抬起头,看着一脸思索的柳青,缓缓解释道:“比如,我画一条线,让他们站在后面。” “我说一二三,他们可以往前走,但当我说不许动的时候,谁要是敢多动一下,谁就算输。” “您说,这个比试,他那一身武艺,用得上吗?” 柳青的眼睛猛地一亮。 周青川继续说道:“又比如,我给他们每人发一块用糖做的饼,再给他们一人一根针,让他们在规定时间内,把糖饼中间刻好的图案,完整地抠出来。” “谁要是手一抖,把图案弄碎了,也算输。” “您再想想,这个比试,他力气再大,又有什么用?” 听完这两个例子,柳青彻底愣住了,他看着周青川,眼神里满是震撼与不可思议。 过了许久,他才长长地吐出了一口气,由衷地赞叹道:“原来如此,此法当真是甚妙!” 他终于明白了周青川的意图。这两个看似简单的孩童游戏,却像两把精准的刀,刀刀都砍在了吴思良这种人的软肋上! 这些游戏,完全废掉了对方引以为傲的武力和蛮劲,转而去比拼他们这群养尊处优的富家子弟,平日里在描红、练字时培养出来的耐心与细致。 这根本就不是一场公平的较量,这是用自己的绝对长处,去攻击对方的绝对短处! “如此一来。” 柳青看着周青川,眼神复杂地说道。 “胜算,确实大了许多。” 第九十五章 孩子们的鱿鱼游戏 很快,第二天。 学宫里下学的钟声一响,王辩就像屁股底下着了火,连书本都来不及收拾,领着昨天那群垂头丧气的小伙伴把正慢悠悠收拾东西的周青川给围了个水泄不通。 “青川,快说,到底是什么法子?” 王辩急得满脸通红,抓着周青川的胳膊一个劲儿地摇晃。 “你昨天说的那几个游戏,到底怎么比?” “是啊,周青川,你可得想个万全之策啊!” 孩子们七嘴八舌,一张张小脸上写满了焦虑和不安。昨天被吴思良那股蛮横劲儿吓破的胆,到现在还没完全长回来。 “都别急,一个个来。” 周青川不紧不慢地将最后一本书放进书箱,然后抬起头,脸上挂着让人安心的微笑、 “跟我来,咱们去院子里,我给你们演示一遍,你们就明白了。” 一行人浩浩荡荡地来到院外的广场上。周青川让所有人都站到广场最西头的一棵大槐树下,自己则走到了广场最东头,背对着他们。 “这第一个游戏,叫一二三,木头人。” 周青川的声音清晰地传来。 “规矩很简单,我背对着你们唱童谣,在我唱歌的时候,你们可以往我这边跑。” “但是,只要我的歌声一停,并且转过头来,你们就必须像木头人一样,一动也不能动。” “谁要是动了,哪怕是晃一下,就算被淘汰,听明白了吗?” “就这个?”王辩愣了一下,随即撇了撇嘴,“这有什么难的?不就是跑过去,然后站住嘛!” “对啊,这太简单了吧?”其他孩子也觉得有些儿戏。 周青川笑了笑,也不反驳。 “那咱们就试试。” 说完,他便清了清嗓子,用一种古怪的调子唱了起来:“一二三,我们都是木头人,不许说话不许动。” 他唱歌的速度时快时慢,毫无规律可言。 西边的孩子们一听他开始唱,立刻像脱缰的野马一样,撒开脚丫子就往前猛冲。 王辩跑在最前面,他一心想着要第一个冲到周青川身边,好证明这游戏有多简单。 可就在他卯足了劲,跑得正欢的时候,周青川的歌声毫无征兆地戛然而止。 “不许动!” 周青川猛地转过身来。 王辩的大脑还没反应过来,两条腿却因为巨大的惯性,根本停不下来,踉踉跄跄地又往前冲了好几步,才勉强刹住。 而他身后,情况更是惨不忍睹。 好几个跑得快的孩子,因为来不及停步,直接撞在了一起,滚作一团。 还有几个虽然没摔倒,但身体也是摇摇晃晃,跟不倒翁似的。 “王辩,淘汰。”周青川指了指他。 “还有你们几个,摔倒的,晃动的,全都淘汰。” 一瞬间,七个参赛的孩子,第一轮就被淘汰了五个。 剩下的两个,也是因为跑得慢,才堪堪稳住了身形,但也是吓出了一身冷汗。 “这怎么回事?” 王辩从地上爬起来,拍了拍身上的土,满脸的不可思议。 他刚才明明觉得自己能停住的。 “这个游戏,想要赢,只有一个法子。” 周青川看着他们,缓缓说道:“那就是不能急,不能贪。” “你们越是想跑得快,就越是控制不住自己的身体。” “必须全神贯注地听着我的声音,随时准备停下,心一急就输了。” 这一下,所有孩子都明白了。 这游戏看似简单,考验的却正是那份急躁不得的心性。 “好了,下一个。” 周青川从王福手里拿过一个托盘,上面摆着几块巴掌大的褐色糖饼和几根细长的绣花针。 “这第二个游戏,叫抠糖饼。” 他将糖饼和针分发给众人。 “你们看,这糖饼中间,都用模子压好了一个图案,你们要做的,就是在规定时间内,把中间的图案完完整整地抠出来。” “记住,是完整地抠出来,图案要是碎了或是断了,都算输。” 王辩拿起一块糖饼,对着光看了看。那是一个蝴蝶的图案,线条纤细,转折极多,而且压痕很浅。 他试着用针尖小心翼翼地沿着线条去戳,结果力气稍微大了一点,只听咔嚓一声,蝴蝶的一只翅膀就断了。 “哎呀!”王辩懊恼地叫了一声。 其他孩子也纷纷动起手来,可结果都差不多。 没过一会儿,院子里就响起了一片咔嚓咔嚓的脆响和此起彼伏的叹气声。 “这玩意儿也太难了!” 一个孩子哭丧着脸。 “比描红还难!” 周青川看着他们一个个愁眉苦脸的样子,笑道:“这个游戏,比的就是手稳,心静。” 众人一想,脑海里浮现出吴思良那副粗鲁蛮横的样子,让他捏着一根小小的绣花针去抠糖饼,那画面简直不敢想象。 一时间,大家的脸上又重新燃起了希望。 “最后一样,拔河。” 当周青川说出这三个字时,刚刚燃起的希望之火,瞬间又被一盆冷水浇灭了。 “拔河?”王辩的脸顿时垮了下来。 “青川你没搞错吧?跟吴思良那家伙比力气?他一个人就能把我们七个全拉过去!” “是啊,这根本赢不了!” “纯粹是送死啊!” 看着他们瞬间蔫下去的样子,周青川摇了摇头:“谁说拔河就只比力气?它比的更是团队和智慧。” 他指了指王辩身后一个长得最高最壮的孩子,“你,过来,跟我比一比。” 那孩子比周青川高了整整一个头,壮得像头小牛。 他将信将疑地走出来,拿起麻绳的一头。所有人都觉得周青川疯了,这根本就是鸡蛋碰石头。 “准备好了吗?”周青川问道。 “好了!”那壮孩子深吸一口气,双脚扎开马步,摆出了一个自认为很稳的架势。 “开始!” 随着周青川一声令下,那壮孩子猛地向后发力。 可就在他用尽全身力气的瞬间,周青川非但没有往后拉,反而抓着绳子,猛地往前冲了两步! 壮孩子所有的力气都用在了后仰上,被周青川这么一送,脚下顿时失去了平衡,整个人控制不住地就往后倒去。 而就在他重心不稳,即将摔倒的那一刻,周青川却又抓紧绳子,狠狠地向后一拽! “啊!” 那壮孩子惊呼一声,毫无悬念地被周青川一步就拉了过去,一屁股摔在了地上。 全场鸦雀无声。 所有人都目瞪口呆地看着这一幕,包括王辩在内,嘴巴张得能塞下一个鸡蛋。 “看明白了吗?” 周青川扔下绳子,拍了拍手。 “拔河,不是一味地用蛮力,只要我们所有人动作一致,在他发力的瞬间,我们集体往前送一步,就能让他失去重心。” “等他乱了阵脚,我们再一起发力,就能轻易获胜。” “只要你们能把这一招练熟了,到时候七个人的力量拧成一股,还怕赢不了他们?” 周青川的声音仿佛带着魔力,让所有孩子都激动得满脸通红。 “而且,我们还有一个最大的优势。” 他伸出两根手指。 “比赛还有两天,从现在开始,我们有整整两天的时间来练习,而他们对此一无所知!” “这次我们赢定了!”王辩兴奋地跳了起来,之前的颓丧一扫而空。 于是,接下来的两天,清河学宫出现了一道奇特的风景。 以往下学之后,那群精力旺盛的小少爷们不是追逐打闹,就是缠着周青川讲故事。 可现在,他们却全都聚集在广场上,一遍又一遍地玩着木头人、抠糖饼和拔河这三个看似普通的游戏。 他们时而像被施了定身法一样,在奔跑中瞬间静止。 时而又围坐在一起,捏着小针,屏气凝神地对着一块糖饼精雕细琢。 更多的时候,是七个人排成一列,在周青川的号令下,整齐划一地前进、后退,练习着拔河的技巧。 钱耀祖夫子偶尔从书房的窗户望出去,看到这一幕,不由得捻着胡须,欣慰地点了点头。 在他看来,这些游戏可比之前那些模仿两军交战打打杀杀的胡闹要好太多了,至少不那么血腥。 只是,倘若让他知道,这群孩子如此认真地练习这些斯文的游戏。 其最终目的,是为了在三天后,用一种另类的方式,去跟另一群孩子争夺地盘,当上孩子王,不知又会作何感想。 第九十六章 你敢不敢? 约定的第三日。 清河学宫门前宽阔的广场上。 广场两侧,两拨人马泾渭分明,正对峙着。 一边是以王辩为首的学宫子弟,另一边,则是以吴思良为首的黑虎帮。 双方身后,还远远地跟着些各家的家丁和丫鬟。 这些下人们看着自家小祖宗们煞有介事地拉帮结派,一个个都觉得好笑又无奈,却也不敢上前干涉,只能远远地看着,生怕他们真的打起来。 “人都到齐了?” 吴思良双手抱在胸前,依旧是那副天老大他老二的嚣张模样。 这两天他过得逍遥自在,根本没把这场比试放在心上。 在他看来,不过是些小孩子的玩意儿,凭他这一身功夫,还能输给一群手无缚鸡之力的书呆子? 他甚至勒令自己的那群小弟,不准去偷看对方在准备什么,觉得那是丢人的行为。 “废话少说!” 王辩学着故事里江湖好汉的口气,往前站了一步。 “今天就让你见识见识小爷的厉害!” 周青川从人群中不紧不慢地走了出来,站到两拨人的中间,清了清嗓子,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 “既然双方都已到齐,那我就先把今天比试的规矩讲清楚。” 他的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到了每个人的耳朵里。 “比试一共三场,分别是一二三,木头人,抠糖饼和拔河。” “每一场,双方各出七人参加。” “在一场游戏结束时,哪一方通关的人数更多,哪一方就获胜。” “三局两胜,赢得两局者,为最终的胜利者,大家可有异议?” 周青川简单地将三个游戏的玩法讲述了一遍。 这些游戏在这个时代也并非闻所未闻,尤其是一二三,木头人,孩子们平日里也常玩,只是规矩没这么严格。 听完规则,吴思良那边顿时爆发出了一阵哄笑。 “就这?” 吴思良笑得前仰后合。 “我还以为是什么了不得的比试,闹了半天就是些娘们唧唧的游戏!” 他指着自己的鼻子,满脸不屑地对王辩说道:“小爷我可是练家子,反应和眼力都是一等一的,就凭你们这群软脚虾,也想赢我?做梦!” 王辩这边的人被他一通嘲讽,气得脸都红了,纷纷回骂。 “谁输谁赢还不一定呢!” “就是,别吹牛,到时候把你这个练武的打趴下!” 周青川拍了拍手,示意大家安静:“既然双方都没有异议,那么,第一场比试,一二三,木头人,现在开始!” 他让双方派出的十四个孩子都在广场西头的大槐树下站好,自己则走到了东边的终点线,背对着众人。 “准备好了吗?” “好了!”孩子们齐声应道。 “一二三,我们都是木头人,不许说话不许动……” 周青川含糊不清的童谣声响起,他一边唱,一边竖着耳朵听着身后的动静。 歌声一响,吴思良便如离弦之箭一般,第一个猛冲了出去。 他两条小短腿迈得飞快,心里得意洋洋。 在他看来,这么点距离,他三步并作两步就能冲到终点,到时候第一个通关,看王辩那家伙还有什么话说! 果不其然,他一马当先,将所有人都甩在了身后。 然而,就在他跑得最起劲,甚至得意地回头看了一眼身后慢吞吞的众人时,周青川那拖得长长的童谣声,毫无征兆地戛然而止。 “不许动!” 周青川猛地转过身来,目光如电。 此刻的吴思良,正处于一个大跨步往前跃的姿势,整个人几乎都跳在了半空中。 他大脑听到了指令,可身体巨大的惯性却根本不受控制。 他身子在空中猛地一晃,想要强行停住,却瞬间失去了平衡。 噗通! 一声闷响,在所有人的注视下,这位不可一世的黑虎帮帮主,结结实实地摔了个狗啃泥,在地上滑出去老远。 周青川面无表情,伸手指着趴在地上一动不动的吴思良,冷冷地吐出两个字:“出局!” 吴思良手底下那几个小弟全都看傻了。 他们最强的战力,他们引以为傲的帮主,居然在游戏开始的第一个回合,就这么出局了?这还怎么玩? 一时间,黑虎帮那边阵脚大乱,好几个人因为分神,也被周青川抓住了小动作,纷纷淘汰。 第一轮游戏结束,王辩这边因为有过严格的训练,稳扎稳打,最终有五个人成功通关。 而黑虎帮那边,则只剩下两个跑得最慢、最谨慎的孩子勉强过关。 第一局,王辩方,大获全胜! “耶!”王辩这边爆发出了一阵欢呼。 吴思良灰头土脸地从地上爬起来,脸上火辣辣的,又羞又怒,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第二局,抠糖饼。” 周青川没有给他们太多反应的时间,示意王福将准备好的托盘端了上来。 当那些刻着精美图案的糖饼和细长的绣花针分发到孩子们手中时,吴思良的脸色更加难看了。 让他去干这种精细活?这不是存心为难他吗? “开始!” 随着一声令下,王辩这边的七个人立刻屏气凝神,小心翼翼地动起手来。 对他们来说,这已经是轻车熟路,虽然依旧需要十二万分的专注,但至少心中有底。 没过多久,王辩第一个举起了手,他成功地将一只完整的蝴蝶图案抠了出来。 紧接着,他身边的伙伴们也陆续成功。 七个人,全部通关! 反观另一边,吴思-良眼看着对方一个个都完成了,心里急得像着了火。 他手下的动作也忍不住加快了几分,力道没控制好。 “咔嚓!” 一声清脆的响声。 他手里的糖饼应声而断,直接碎成了两半。 “啊!” 吴思良气得大叫一声,一把将碎掉的糖饼狠狠摔在地上。 周青川只是淡淡地瞥了他一眼,随即高声宣布:“时间到,游戏结束!” 他指着王辩这边完好无损的七个糖饼,又指了指吴思良那边缺胳膊断腿的一堆碎片,朗声道:“第二局,依旧是王辩少爷这边获胜。” “按照三局两胜的规矩,我们这边已经连赢两场,此次比试,是我们赢了!” 此话一出,吴思良彻底忍不住了。 他感觉自己被耍了,一身的力气和本事,在这两个莫名其妙的游戏里,竟然半点都用不出来,憋屈得快要爆炸。 “我不服!” 他通红着眼睛,指着周青川大吼道。 “这不公平,这算什么比试?你们这是作弊,有本事真刀真枪地打一架!” 周青川没有说话,只是转过头,用询问的眼神看向了王辩。 舞台,已经为他搭好。 此刻的王辩,早已不是那个只会嗷嗷叫着往前冲的莽撞少爷。 他看着暴跳如雷的吴思良,脸上露出了得意的笑容,学着周青川平日里那副成竹在胸的样子,慢悠悠地走了过去。 “吴思良,输了就是输了,怎么,想耍赖?” 王辩微微扬着下巴,语气里满是胜利者的姿态。 “我没输!”吴思良梗着脖子吼道。 “好。”王辩笑了起来,他要的就是对方这句话。 他伸出一根手指,对着吴思良摇了摇:“既然你觉得不公平,那小爷我就给你一个机会。” “咱们把第三局也比完!” “这最后一局,是拔河,纯粹比力气,比团队!” 王辩的声音陡然拔高,回荡在整个广场上,他指着吴思良,一字一顿地说道: “只要你能在拔河里赢了我们,就算你赢了全部!之前那两局,一笔勾销!” “但是!” 他话锋一转,眼神变得锐利起来。 “如果你连拔河都输了,那从今往后,你见了小爷我,就得恭恭敬敬地叫一声老大!” “你,敢不敢赌?” 第九十七章 王辩的豪爽 整个广场瞬间安静下来,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了这个满脸通红梗着脖子的武馆少爷身上。 这几个字比直接打他一巴掌还要让他难受。 “赌就赌!” 吴思良几乎是吼出来的,眼睛里布满了血丝。 “谁怕谁啊,小爷我今天就让你们这群书呆子见识见识,什么叫真正的力气!” 他身后的那群黑虎帮成员,一听要比拔河,顿时也来了精神,刚刚输掉两局的颓丧一扫而空。 “就是,跟我们帮主比力气?你们找死!” “帮主一个人就能把你们全拉过来!” “等着哭吧你们!” 在他们看来,前面那两个游戏根本就是歪门邪道,是投机取巧。 只有拔河,这种硬碰硬的较量,才是真本事。 而论力气,他们对自己这位从小习武的帮主,有着近、乎盲目的信心。 王辩看着对方重新燃起的战意,嘴角勾起一抹得逞的笑容。 吴思良看着王辩那副胸有成竹的模样,心里莫名地咯噔一下,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不安感悄然浮现。 他下意识地转头,看向了那个从始至终都只是安静地站在一旁的小书童。 那个叫周青川的孩子,脸上依旧挂着淡淡的微笑,眼神平静得像一潭深不见底的古井。 他明明什么都没做,什么都没说,可吴思良就是有一种古怪的感觉,今天之所以会输得这么惨,这么憋屈,肯定和这个看起来人畜无害的小书童脱不了干系! 周青川仿佛感受到了他的目光,迎着他的视线,微微一笑,然后不紧不慢地开口问道:“吴少爷,比试用的麻绳,需要你们自己准备吗?” 这平淡的问话,在吴思良听来,却像是一种无声的挑衅。 “用不着!” 吴思良粗声粗气地摇了摇头,指着地上那根刚刚用过的麻绳。 “就用你们的,省得到时候输了,又说我们占了你们的便宜!” “好。” 周青川点了点头,不再多言,退回到了一旁。 很快,场地重新布置好。 粗长的麻绳被放在广场中央,中间系着一块红布,正对着地上画好的一条白线。 王辩这边,参加拔河的七个孩子一个个摩拳擦掌,脸上全是跃跃欲试的兴奋。 这个杀手锏,他们可是足足练了两天,每个人都对周青川教的那个法子充满了信心。 而吴思良那边,则是个个神情倨傲,满脸的不在乎。 吴思良更是直接站到了队伍的最前面,双手握住麻绳,双脚扎开马步,摆出了一副随时准备一招定胜负的架势。 在他看来,对付这群软脚虾,根本不需要什么技巧,只要他一发力,就能把对方整队人直接拖过来。 周青川走到场地中央,左右看了看,确认双方都已经准备就绪。 “双方准备!” 他举起手,广场上的喧闹声戛然而止。 “开始!” 随着他一声令下,手臂猛地挥下! “嘿!” 吴思良爆喝一声,全身的肌肉瞬间绷紧,双臂猛地向后发力! 他身后的六个小弟也同时用尽了吃奶的力气,身体后仰,死死地拽住绳子。 一瞬间,麻绳被绷得笔直,发出了不堪重负的咯吱声。 战场立刻陷入了僵持。 第一波纯粹力量的比拼,显然是吴思良那边占据了些许优势。 他们毕竟人高马大,又有吴思良这个练家子坐镇。 “加油!” “帮主威武,拉死他们!” 黑虎帮那边围观的孩子们爆发出震天的助威声。 王辩这边的人顿时感觉到了巨大的压力,一个个咬紧了牙关,脸憋得通红,使出了浑身的力气,才勉强稳住阵脚,没让绳子被瞬间拉过去。 吴思良见状,脸上露出了残忍的笑容。 他最喜欢看的就是对手这种拼命挣扎却无济于事的样子。 他深吸一口气,准备再加一把力,一鼓作气地结束这场可笑的比试。 然而,就在这时! 站在王辩队伍最前面的王辩,突然用尽全身力气,冲着身后嘶吼了一声:“走!” 一声令下,王辩这边的七个孩子,仿佛得到了统一的号令,非但没有继续向后用力,反而像是放弃了抵抗一般,同时松了劲,齐刷刷地快步朝前走了好几步! 这一下变故来得太过突然! 吴思良那边,所有人都将全身的重心压在了后仰上,正用着十二分的力气跟对方的拉力抗衡。 对方突然不反抗了! 这股巨大的拉力瞬间消失,就好像你卯足了劲去推一堵墙,结果那堵墙突然没了! “啊!” “哎哟!” 吴思良和他身后的六个小弟,根本来不及做出任何反应,巨大的惯性带着他们,脚下顿时失去了所有平衡。 一连串的闷响,黑虎帮的七个孩子,一个接一个全都控制不住地一屁股坐在了地上,摔得人仰马翻,乱作一团。 眼看着中央的红布就要被他们这边坐倒在地的人给带过界线。 王辩又爆喝一声:“拉!” 就在吴思良等人摔倒在地,还没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事,阵脚大乱的那一刻,王辩这边的七个人,同时停住前冲的脚步。 “啊!” 七个人齐声呐喊,拧成一股的力道狠狠地向后一拽! 还未从地上站起来的吴思良等人,就像七条被绳子拴住的死狗,毫无反抗之力,被这股巨力拖拽着在地上滑行,狼狈不堪地被硬生生拽到了白线的另一边。 输了! 当周青川宣布结果的时候,整个广场鸦雀无声。 吴思良和他那群小弟,一个个都还坐在地上,满脸的懵逼和呆滞。 怎么就输了? 明明感觉自己这边力气更大,怎么就莫名其妙地摔倒了? 怎么就被拖过来了? 吴思良的脑子里一片空白,完全无法理解刚才发生的那一幕。 王辩得意洋洋地走到吴思良面前,居高临下地看着他。 学着故事里大侠的口吻,慢悠悠地问道:“吴思良,现在你服不服?” 吴思良抬起头,看着王辩那张写满了胜利者姿态的脸,又看了看自己这边东倒西歪灰头土脸的同伴。 最后,他的目光落在了不远处那个依旧平静微笑的小书童身上。 他好像有点明白了。 他输了,输得心服口服。 不是输在力气上,而是输在了他完全没想到的地方。 王辩看着他那副失魂落魄的样子,又追问了一句:“怎么,堂堂黑虎帮的帮主,该不会连一句愿赌服输都做不到吧?” 吴思良的身体猛地一颤,他缓缓地从地上爬起来,拍了拍屁股上的土。 他紧紧地攥着拳头,指甲都快要嵌进肉里。 短暂的犹豫之后,他像是用尽了全身的力气,咬着牙,从牙缝里挤出了两个字。 “老大!” 声音不大,还带着一丝颤抖,但广场上的每一个人都听得清清楚楚。 就在吴思良闭上眼睛,准备迎接王辩接下来的羞辱和嘲讽时,预想中的情况却没有发生。 “哈哈!” 王辩突然爆发出一阵得意的大笑,他走上前,重重地拍了拍吴思良的肩膀,那用力的程度,让吴思良都咧了咧嘴。 “好,既然你叫我一声老大,那以后大家就都是一伙的了!” 王辩的这句话,让所有人都愣住了,包括吴思良。 他猛地抬起头,不可思议地看着王辩。 只见王辩昂着下巴,颇有气势地一挥手,对着广场上所有的孩子,不管是自己这边的,还是刚刚收服的黑虎帮。 大声宣布道:“今天小爷我高兴,打赢了,还收了这么多兄弟!” “我请客,咱们去吃好吃的,所有的花费,都算小爷我的!” 或许是周青川讲的那些故事真的影响到了他。 此刻的王辩,比起一个只想欺负别人的小霸王,更展现出了一种当大哥的豪爽与风范。 “老大威武!” “老大万岁!” 刚刚还剑拔弩张的两拨孩子,一听到有好吃的好玩的,瞬间就忘记了之前的矛盾。 立刻爆发出惊天动地的欢呼声,簇拥着他们的新老大王辩,浩浩荡荡地就准备往县城里冲。 人群之中,只有一个人没有笑。 家丁王福站在远处,看着自家小少爷那副豪气干云挥金如土的架势,一张老脸瞬间垮了下来,愁得跟苦瓜似的。 作为王辩在县里的管家,他比谁都清楚这位小祖宗的花钱能力。 完了,这个月的月钱,怕是又要提前见底了。 第九十八章 天大的好事 自从收服了吴思良和他的黑虎帮,王辩在清河县城的孩子圈里,地位便如日中天。 吴思良那群武馆出身的孩子,虽然在周青川设计的游戏里输得一败涂地。 但论起打架的本事和在县城里乱窜的门路,却远非学宫里那些娇生惯养的小少爷可比。 两拨人马合二为一,王辩手下的队伍空前壮大,俨然成了名副其实的孩子王。 伴随着势力的扩张,这群小家伙的活动范围也开始快速地扩展开来。 这段时间,有时候放学之后,王辩甚至都顾不上缠着周青川讲《斗破苍穹》的后续了。 他现在更热衷于扮演故事里的帮主和大哥,领着一大群前呼后拥的小弟,在县城的大街小巷里晃悠,美其名曰巡视地盘。 这么多富家少爷聚在一起,身后自然是跟着不少提心吊胆的下人和丫鬟。 一时间,这群精力旺盛的孩子反倒给略显沉闷的县城增添了一抹别样的生机。 周青川乐得清闲,大多数时候,他只是安静地跟在队伍的最后面。 看着王辩有模有样地学着故事里的人物,处理手下小弟们的纷争,或是豪气干云地领着所有人去县城里最好的食肆大吃大喝,他只是觉得有些好笑。 孩子终究是孩子,哪怕给他们套上江湖、帮派的外衣,内核依旧是过家家。 不过,看着王辩从一个只会撒泼打滚的小霸王,慢慢变得有了一些担当和领袖的雏形,周青川觉得,这倒也不失为一件好事。 然而,安逸的日子并没有持续太久。 那股被周青川提前预知到的倒春寒,终究还是来了。 仿佛一夜之间,春日的暖阳就被阴沉的铅云彻底遮蔽。 刺骨的寒风卷着冰冷的雨丝,毫无征兆地席卷了整个清河县。气温骤降,甚至在清晨时分,屋檐下的水缸里都结出了一层薄薄的冰。 那些先前对官府告示嗤之以鼻,固执地认为天气已经回暖,早早便将秧苗播撒进田里的农户,此刻都已经彻底慌了神。 地里那些刚刚冒出头的脆弱秧苗,如何经得住这般霜刀雪剑的摧残? 放眼望去,田野间那一片片本该充满生机的嫩绿,此刻大多都已变得枯黄萎靡,被冻死得差不多了。 绝收,几乎已成定局。 恐慌的情绪,如同瘟疫一般在县城里蔓延开来。 此刻,王辩正带着他那群新老小弟,在县城最大的福满楼食肆里包下了一个雅间,玩闹得不亦乐乎。 周青川没有参与他们的打闹,而是独自坐在角落的一张桌子旁,捧着一杯热茶,静静地听着邻桌几个茶客的低声闲聊。 “这天儿真是邪了门了,都快四月了,怎么比开春的时候还冷?” 一个穿着短褂的汉子搓着手,满脸愁容地说道。 “谁说不是呢?俺家地里那点苗,全完了,这下半年可怎么过啊!” 另一个老农唉声叹气,眼眶都有些发红。 “我看啊,这肯定是闹了什么妖精!” “不然好端端的天,怎么说变就变?要不就是老天爷生气了,降下灾祸来惩罚我们呢!” “可不是嘛,这日子,怕是天下要大变了……” 听着这些夹杂着恐慌与迷信的议论,周青川也只是在心里无奈地摇了摇头。 他很清楚,这个时代的人们虽然能够根据千百年来的经验,总结出二十四节气这样的智慧结晶。 但终归是经验之谈,知其然而不知其所以然。 在他们看来,无法理解的气象变化,自然就归结于鬼神之说。 其实,气象这种东西,有时候可能只是因为受到了某些意外因素的影响而已。 但在眼下这个愚昧的时代,天不好,风不调,雨不顺,那肯定就是老天爷生气了。 周青川默默地喝了一口热茶,心里想着,也不知道远在清河镇的父母,有没有好好听自己的话。 当初托王忠带回去的那笔稿费,若是全都用来屯了粮食,应该足够安稳地度过接下来的饥荒了。 也就在这个时候,那两个人的谈话,突然引起了周青川的注意。 “哎,老张,你听说了吗?官府那边,好像有法子!” 一个看起来消息灵通的伙计压低了声音说道。 “什么法子?”被称为老张的农户立刻凑了过去。 “我听人说,官府前些时候不是花大价钱收购了大量的种子吗?” “如今那些种子,似乎都已经种在了城外的官田里了。” “而且用的法子,特殊得很!” 伙计说得眉飞色舞:“我有个亲戚,就在官田里当佃户。” “他跟我说,县太爷下了死命令,让把种子全都密密麻麻地撒在一块儿。” “然后怪事就来了,天一冷,县太爷就让人往田里灌水,说是能保温!” “到了晚上,还让人点上湿柴禾,用烟熏着,说是能防霜冻!” “还不止呢,更邪乎的是,他们还用竹子和草席,给那些秧苗地支了个大棚子,一到晚上就严严实实地盖起来!” “胡闹嘛这不是!” 老张听得一愣一愣的。 “种地哪有这么种的?又是水又是火的,那秧苗还不全给折腾死了?” “嘿,你还别不信!” 那伙计一拍大腿。 “我那亲戚说了,就这么一通折腾,官田里那些秧苗,大多都活了下来!” “长得又绿又壮实,比咱们自己地里的可强太多了!” “就是种得太密了,跟那草甸子似的,将来也不知道怎么往大田里移。” 听到这里,周青川的嘴角,不易察觉地微微向上翘起。 他端起茶杯,将温热的茶水一饮而尽。 没想到,那位张县令,居然真的有如此魄力,将自己信中所写的那些纸上谈兵,原封不动地付诸了实践。 既然如此,那大概今年清河县的秧苗,还是能保存下来相当多的。只要后期移栽得当,就不至于闹成颗粒无收的灾荒。 周青川心中宽慰,不管怎么说,自己也算是为这个世界,做了一件实实在在的好事了。 就在此时,雅间外面突然传来了一阵喧闹,紧接着,一阵急促而响亮的锣鼓声由远及近,打破了食肆里的嘈杂。 铛铛铛! “怎么回事?” “外面出什么事了?” 雅间里玩闹的王辩等人也停了下来,一群人都好奇地挤到窗边往外看去。 只见楼下县城里最宽阔的主干道上,不知何时已经聚满了黑压压的人群。 一队身穿皂衣的衙役正在奋力地维持着秩序,而在人群的中央,一顶官轿停在那里,显得格外醒目。 “是官府的人!” “县太爷出巡了?” 一番敲敲打打之后,锣声渐歇。 轿子旁,一个身穿师爷服饰的中年人走了出来。 他面色红润,容光焕发,一双眼睛里闪烁着精明的光芒,与平日里那副不求有功但求无过的模样判若两人。 人群中立刻有人认出了他,高声喊道:“是胡师爷!” 胡师爷清了清嗓子,中气十足地对着周围越聚越多的人群拱了拱手。 他一开口,声音便盖过了所有的议论,清晰地传遍了整条街道: “各位父老乡亲,都围过来,安静一下!” “本官奉县尊张大人之命,有天大的好事,要向全县百姓宣布!” 第九十九章 大波的声望 胡师爷那一声天大的好事,就像一块石头砸进了平静的池塘,瞬间激起了千层浪。 很快,这个消息一传十,十传百,几乎大半个县城的人都被吸引了过来,黑压压地朝着主干道汇聚。 官府若是有事,通常都是在衙门口或者城门处张贴一张告示了事。 像今天这样,县尊大人亲自出巡,敲锣打鼓地绕着县城宣告,实在是百年难得一见。 这种反常的举动,不仅没有让人觉得奇怪,反而更体现出县令对这件事情的重视,也让所有人的心里都燃起了一丝微弱的希望。 人群中,议论声此起彼伏,但话题都出奇地一致。 “肯定是倒春寒的事儿,咱们的秧苗都冻死了,官府总得给个说法吧?” “给说法?能给什么说法?天灾人祸,自古如此,难道官府还能管得了老天爷不成?” “话是这么说,可你看胡师爷那满面红光的样子,不像是有坏事啊。” 雅间里,王辩早就坐不住了,他趴在窗户上,看着楼下越聚越多的人群。 兴奋得两眼放光:“走走走,青川,咱们也下去看看,这么热闹,肯定是出大事了!” 周青川本不想去凑这个热闹,他已经从旁人的议论中猜到了事情的大概,只想安安静-静地看个结果。 可王辩哪里肯依,不由分说地就拉起他的手腕往楼下冲。 “小祖宗,您慢点!” 家丁王福吓得魂都快飞了,连忙追了上去。 有过上次在大集上被绑架的事件,这次王福学乖了,一挤进人山人海的队伍里,就一手一个,死死地抓住了王辩和周青川的手,生怕再出什么乱子。 三人好不容易才挤到了一个靠前的位置,正好能看清场中的情形。 果不其然,胡师爷清了清嗓子,只是讲了几句场面话,就把话题引到了所有人都最关心的种田之事上。 “此次倒春寒来势汹汹,波及甚广,本官知道,乡亲们地里的秧苗,大多都受了灾,心中正是焦急万分。” 他话音刚落,人群中便响起了一片压抑的叹息和啜泣声。 不少靠天吃饭的农户,一想到自家颗粒无收的田地和未来大半年的饥荒,眼眶瞬间就红了。 整个场面的气氛,一下子变得无比沉重。 就在这时,那顶官轿的帘子,被一只手缓缓掀开。 县令张承志,竟然亲自从轿子里走了出来! 他今日未穿官服,只着一身素雅的常服,但脸上那如沐春风的笑容,和眼中难以掩饰的激动与自得,与周围百姓的愁云惨雾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他环视一周,对着众人朗声说道:“乡亲们不必惊慌,更不必绝望!” “此事,本县早已有所定夺!” 张承志的声音洪亮而有力,带着一股强大的自信,瞬间就压下了所有的嘈杂。 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死死地盯着他,生怕漏掉一个字。 “本县知道,大家最愁的,就是没了秧苗,误了春耕!” “但本县今日便可向大家保证,秧苗,是有的!” 他伸手指了指城外的方向,声音陡然拔高:“今年,本县在城外的官田之中,试行了一种全新的耕种之法!” “如今,官田里的秧苗长势喜人,非但没有受到此次倒春寒的半点影响,反而比往年的更加茁壮!” “等再过几日,天气彻底回暖之后,本县便会下令,将这些秧苗分批次地送到各个村镇,由各村里正统一登记,分发给田地受灾的农户!” 轰! 人群瞬间就炸开了锅! “什么?官府有秧苗?” “没听错吧?真的假的?这倒春寒这么厉害,官田的秧苗怎么可能没事?” “天呐,要是真有秧苗补种,咱们今年就不用饿肚子了!” 短暂的震惊过后,是山呼海啸般的狂喜。 但很快,一个更现实的问题浮现在众人心头。 一个胆大的汉子高声喊道:“县尊大人,这秧苗是白给的吗?” 此话一出,全场再次安静下来。所有人都紧张地看着张承志,这才是最关键的。 张承志微微一笑,似乎早就料到会有人这么问。 “自然不是白给的。” 他坦然道。 “天下没有免费的午餐。” “这些秧苗,是官府动用库银,耗费了无数人力物力才培育出来的。” “所以,凡是从官府领了秧苗补种的农户,待到秋收之后,今年的税收,要比往年多加一成,以充作购买这批秧苗的钱款。” 多加一成税? 人群先是一愣,随即,那些脑子转得快的农户已经飞快地在心里算起账来。 一成税,听起来不少。 可若是跟颗粒无收,全家饿死相比,又算得了什么? 更何况,若是自己去外县买粮种,路途遥远不说,价格更是早已被炒上了天,一来一回的花销,可比这一成税多得多了! 这哪里是加税,这分明就是救命啊! 想通了这一层,人群中不知是谁第一个跪了下来,冲着张承志重重地磕了一个头,用带着哭腔的声音嘶吼道: “青天大老爷啊!” 一人跪,百人跪。 扑通扑通的声音不绝于耳,转眼之间,街道上黑压压的人群,竟齐刷刷地跪倒了一大片! “多谢县尊大人救命之恩!” “张大人真是我们清河县百姓的再生父母啊!” 震耳欲聋的欢呼和感激之声,汇聚成一股巨大的声浪,直冲云霄。 张承志来清河县上任三年,这还是头一次受到百姓们如此发自肺腑的爱戴和拥护! 他激动得面色潮红,身体都有些微微发抖,心中涌起一股前所未有的满足感和成就感。 但他没有被这巨大的荣誉冲昏头脑。 他深吸一口气,抬手虚按,示意众人安静。 待到声音渐歇,他才一脸郑重地开口道:“乡亲们,请起!” “此事,功劳不在本县。” “其实,能提前预知倒春寒,并想出这套应对之法的,另有其人!” 众人闻言,皆是一脸错愕。 张承志的目光中,流露出一股近、乎狂热的崇拜,他用一种讲述传奇般的口吻说道:“此人,乃是一位不愿出世的隐士高人!” “本县也是机缘巧合,才与他有了书信往来。” “正是这位高人,在信中为自己取了一个笔名,叫做三尺书!” “三尺书先生在信中早已言明,今春必有反常霜冻。” “更是倾囊相授,教了本县一套闻所未闻的耕种奇术!” 紧接着,张承志便将那套育苗之法,什么集中育苗、灌水保温、烟熏防霜、草棚避寒,原原本本地当众讲述了一遍。 这些匪夷所思的操作,听得在场的农户们一个个目瞪口呆,看向张承志的眼神,已经像是在看神仙了。 “原来种地还有这么多门道!” “又是水又是火的,难怪能不怕天寒!” “这位三尺书先生,真是神人啊!” 就在这时,人群中一个读过几天书的年轻人,像是突然想起了什么,失声惊呼道:“三尺书?这个名字我听过!” “他不就是眼下县城里最火的那本《凡人修仙传》的作者吗?” 一石激起千层浪! “什么?就是写韩老魔的那位先生?” “我的天,原来是他,我天天追着看呢!” “怪不得能想出这等神仙法子,原来人家写的就不是凡人的故事啊!” 这一下,三尺书的声望,在清河县百姓的心中,被推到了一个前所未有的高峰。 不少人当场就念着他的好,纷纷表示,就算自己不识字,回头也要去书铺买上几本《凡人修仙传》供在家里,算是支持先生的生意,也为自家求个平安。 人群中,一个身材微胖,看起来像是商人的中年男子更是抓住机会,从人群里挤了出来。 对着所有人一拱手,拍着胸脯保证道:“各位乡亲,在下便是县城文社的掌柜!” “三尺书先生活民无数,功德无量!”“ 我宣布,从今往后,先生所有书籍,我文社不再是一次性买断!” “除了稿费之外,每卖出一本书,我文社都将拿出一部分利润,作为分红交给先生!” 周青川站在人群里,整个人都听懵了。 给分红? 他飞快地在心里算了一笔账,《凡人修仙传》如今的火爆程度,若是真的按份额分红,那自己一个月的收入,岂不是要轻松突破上百两银子? 这也太夸张了! 他下意识地抬起头,看着那些因为感激而对三尺书这个名字顶礼膜拜的百姓。 看着那位为了蹭热度而当众许下重诺的文社老板,又看着周围还有不少商人急得直跺脚,似乎在懊恼自己没能找到什么由头也跟着沾点光。 周青川的心,狠狠地跳动了一下。 他明白了。 这不正是自己梦寐以求的,刷声望的最好时机吗? 名有了,利也有了。 一个巨大而清晰的念头,在他脑海中轰然成型。 看着眼前这片因为自己而沸腾的人海,周青川的眼中,闪过了一丝不易察觉的精光。 他从这场狂欢之中,看到了远比金钱更加诱人的东西,利益! 巨大的,足以改变他一生的利益! 第一百章 声望变现 周青川站在人潮之中,个子太矮,什么都看不见,只能听到周围山呼海啸般的呐喊。 这些声音汇聚在一起,带着最淳朴的敬畏与感激,像是一股无形的力量,狠狠地冲击着周青川的心脏。 他下意识地抬头,透过人群的缝隙,看向那个站在高处,意气风发,正在享受万民拥戴的县令张承志。 又看向那个满脸红光,激动得胡子都在颤抖的文社掌柜。 周青川明白了。 原来,这就是声望。 一种看不见摸不着,却拥有着比金钱更加可怕的力量。 它能让一个高高在上的县令,心甘情愿地为你站台,将天大的功劳拱手相让。 它能让一个唯利是图的商人,当着全县百姓的面,主动放弃买断的暴利,转而许诺分红。 它能让这些愚昧却也最质朴的百姓,将一个虚无缥缈的笔名,当成神明一样去顶礼膜拜。 钱,能买来粮食,能买来奴仆,但买不来人心,更买不来这种一呼百应的影响力。 可声望能! 在这一刻,周青川脑海中那个一直以来都有些模糊的计划,瞬间变得无比清晰。 “青川,你听到了吗?那个三尺书先生,就是给你写故事的那个先生,他太厉害了!” 王辩兴奋得满脸通红,用力地摇晃着周青川的胳膊。 他现在对周青川的崇拜,简直已经到了无以复加的地步。 自己的书童,居然认识这么一位通天彻地的神人! 那自己以后在外面吹牛,岂不是更有面子了? “小祖宗,我的小祖宗哎!” 家丁王福一手一个,死死地攥着两个孩子,满头大汗地在人群里艰难地往外挤。 “人太多了,咱们快回去,万一再出点什么事,老爷非扒了我的皮不可!” 周青川任由王辩拉着,被王福护着,目光却依旧在人群中逡巡。 他看到,县令张承志在享受了百姓的拥戴之后,已经心满意足地回到了轿子里,在衙役的护送下缓缓离去。 他看到,那个文社掌柜被一群闻风而动的商贾围在中间,一个个脸上都带着谄媚的笑容,似乎在商量着什么合作。 他还看到,街道两旁的茶楼酒肆里,说书先生们已经迫不及待地将今天这件大事编成了新的段子,准备趁热大赚一笔。 整个县城,都因为三尺书这个名字而彻底沸腾。 周青川的嘴角,勾起一抹无人察觉的微笑。 很好,火已经烧起来了,而且比他预想的还要旺。 回到学宫的院子里,王辩还沉浸在巨大的兴奋之中,拉着吴思良等一众小弟,唾沫横飞地吹嘘着自己和那位三尺书先生的不解之缘。 周青川没有理他,只是独自一人回到了房间,关上了房门。 他坐在书桌前,给自己倒了一杯凉茶,强迫自己冷静下来,仔细地梳理着脑海中的那个念头。 做生意! 这是将声望变现最快,也是最直接的法子。 如今三尺书和《凡人修仙传》的名头已经响彻全县,任何跟这两样东西沾边的商品,都绝对不愁销路。 可是,问题也接踵而至。 自己一个八岁的孩童,还是奴籍,根本不可能抛头露面地去做生意。 一没本钱,二没人脉,三没技术。 空有金山,却找不到一把可以挖掘的铲子。 周青川的手指,无意识地在桌面上轻轻敲击着。 到底该卖什么? 卖书的后续? 不行,文社那边已经许诺了分红,自己再单独拿出来卖,就是言而无信,自毁声望。 卖别的故事? 也不行,贪多嚼不烂,现在必须集中所有资源,将《凡人修仙传》这个品牌彻底打响。 那还能卖什么? 周青川皱着眉头,陷入了沉思。 他的目光在房间里缓缓扫过,最终,落在了窗外。 街道的拐角处,一个穷困潦倒的老秀才,正铺开几张泛黄的纸,上面画着一些山水花鸟,有气无力地叫卖着自己的字画,却无人问津。 字画! 周青川的眼睛猛地一亮! 一个绝妙的主意,瞬间点亮了他的脑海。 自己怎么把这个给忘了! 谁说只能卖文字? 自己还可以卖角色的形象啊! 韩立,韩老魔! 那个相貌平平,却靠着自己的谨慎和智谋,一步步从凡人走向巅峰的传奇人物! 还有那个神秘的绿色小瓶,无数读者都对它奇特的来历和功效好奇不已。 以及书中那些性格各异,或美艳,或清冷的女性角色。 这些,都是《凡人修仙传》这个品牌下,最具价值的无形资产! 如果把这些深入人心的角色形象画出来,做成某种商品,肯定会受到书迷们的疯狂追捧! 这个念头一生出来,就再也无法遏制。 但紧接着,新的问题又来了。 一张一张地画?那得画到猴年马月去? 自己可没那个时间,而且画出来的东西价格肯定高昂,无法覆盖到最广大的普通读者。 想要大规模地推广,形成产业链,就必须解决量产的问题。 量产。 周青川的脑海中,瞬间就浮现出了过年时,家家户户门上贴着的那些色彩鲜艳的门神。 雕版印刷! 这个时代虽然科技落后,但雕版印刷技术却已经相当成熟。 无论是文字还是简单的图像,都可以通过雕刻木板,进行快速、大量的复制! 成了! 整个商业闭环,在周青川的脑海中彻底形成! 他激动得差点从椅子上站起来。 说干就干! 他立刻起身,从自己的小箱子里翻找出几张还算干净的纸,又找出王辩平时用来练字的笔墨。 深吸一口气,周青川开始在灯下构思。 他前世并不是什么美术生,画技只能算是一般。 但他很清楚,这种人物形象的周边产品,最重要的不是画得有多精美,而是要抓住人物最核心的特征,让人一眼就能认出来。 他首先画的,自然是主角韩立。 他没有把韩立画成什么英俊小生,而是严格按照书中的描述,一个皮肤黝黑,相貌平平的少年。 但他刻意加强了对眼神的描绘,那双眼睛里,没有少年人的天真,只有超乎年龄的冷静、坚毅和一丝深藏的警惕。 画完人物,他又在旁边画了一个特写,一只手正紧紧地握着那个改变了韩立一生的绿色小瓶。 画完韩立,他又画了几个书中人气颇高的角色。 他画得不快,每一笔都经过了深思熟虑。他要保证这些画稿的线条足够简洁明了,方便刻工进行雕刻。 一个时辰,两个时辰。 当他将最后一个角色的轮廓勾勒完毕时,窗外的天色已经彻底黑透了。 周青川放下笔,长长地舒了一口气,只觉得脖子和手腕都酸痛无比。 他看着桌上铺开的几张画稿,虽然画技略显稚嫩,但每一个人物都特点鲜明,神、韵十足。 光有画还不够。 他又另外取来一张纸,开始给那位文社掌柜写信。 他没有在信中暴露自己的身份,依旧以三尺书的口吻,先是感谢了对方今日当众许诺分红的义举,客套了几句。 随即,他话锋一转,提到了自己的这个小想法。 他在信中写道,自己闲来无事,涂鸦了几张书中人物的画像,觉得颇为有趣。 若是文社能找些手巧的刻工,将这些画像雕刻成半尺见方的木板。 或许可以印制成一些小画片,随书附赠,或是单独售卖,想来也是一件雅事。 信的末尾,他看似不经意地提了一句:“此法若成,或可为文社开辟一条新的财路,其利之厚,恐不弱于书籍本身。” 写完这一切,周青川仔细地将信和画稿吹干,小心翼翼地折好,放进一个信封里。 做完这一切,他才感觉到一股深深的疲惫涌了上来。 他揉了揉有些发涩的眼睛,站起身,活动了一下僵硬的身体。 万事俱备,只欠东风。 接下来要做的,就是静静等待。 等到每月十五号,管家王忠从清河镇过来送东西的时候,将这封信一同交到他的手上。 第一百零一章 墙上的黑影 过了没几天,那场来势汹汹的倒春寒,便如同它来时一样,悄无声息地退去了。 然而,就是这短短不到十天的时间,对于靠天吃饭的农户而言,却足以影响一整年的收成。 好在,官府的行动快得惊人。 几乎是在天气回暖的第二天,一车又一车绿油油、壮实得不像话的秧苗,便在衙役的护送下,浩浩荡荡地送往了清河县下辖的各个村镇。 有了新的秧苗,就有了活下去的希望。 那些前些日子还愁云惨雾的百姓,脸上终于重新露出了笑容,整个县城都沉浸在一片欢天喜地的氛围之中。 眼看着天气一天天变得暖和起来,所有人都开始忙碌起来。 田间地头,到处都是弯腰插秧的身影,就连县城里的商铺脚行,也都恢复了往日的热闹。 一年之计在于春,在这个时代,春天就意味着劳作和希望。 清河学宫里,也同样如此。 随着基础的《三字经》、《百家姓》已经教完,钱耀祖夫子也开始因材施教。 对于王辩这种家境优渥、脑子也还算灵光的小少爷,已经开始正式教授如何做文章了。 除此之外,诗词歌赋之类的课程,也开始逐渐提上了日程。 对于周青川来说,这倒是一段难得的清闲时光。 他不需要像王辩他们那样绞尽脑汁地去构思文章,每日只需跟着听听课,温习一下前世的知识。 其余的时间,便都用来在脑海中构思《凡人修仙传》的后续情节,以及那个足以改变他命运的商业计划。 这天,刚刚下学,王辩便黑着一张脸,气冲冲地回到了院子里。 “岂有此理,真是岂有此理!” 他将肩上的小书包往石桌上重重一摔,整个人都气得鼓鼓囊囊的,像一只被惹毛了的河豚。 “怎么了,我的小少爷?”周青川放下手中的书卷,有些好笑地看着他。 “还不是那个钱老头!” 王辩一屁股坐到石凳上,满脸的愤愤不平。 “我辛辛苦苦想了一整天,好不容易才憋出来一篇文章,他居然说我想象力过于跳脱,不合规矩,给我打回来重写!” 王辩越说越气,小脸涨得通红:“我那篇文章写得多好啊!” “我写大丈夫当仗剑走天涯,快意恩仇,他还说我不务正业!” “写文章不就是要把想的东西写出来吗?哪来那么多条条框框!” 看得出来,小少爷这次是真的颇受打击。 毕竟,这可是他第一次正儿八经地写文章,满心以为能得到夫子的夸奖,结果却被批得一无是处。 这种从云端跌落的感觉,让他那点小小的自尊心备受煎熬。 他忽然眼睛一亮,像是抓住了救命稻草一般,一把拽住周青川的袖子。 可怜巴巴地说道:“青川,好青川,你最厉害了!” “上次你那篇八股文,连钱老头都说不出半个不字,要不你帮我写一篇呗?就一篇!我保证,以后什么都听你的!” 周青川看着他那副样子,无奈地摇了摇头,轻轻将自己的袖子抽了回来。 “小少爷,这可不行。” “为什么不行?” 王辩急了。 “你写得那么好,随便写写都比我强啊!” “夫子要看的,是你写的文章,是你心里的想法,不是我的。” 周青川耐心地解释道。 “做学问这种事,来不得半点虚假。我若是帮你写了,你当时是过关了,可下一次呢?下下次呢?你总不能一辈子都让我帮你写吧?” “我。” 王辩被噎得说不出话来,他知道周青川说得有道理,可心里就是不服气,只能嘟着嘴,生着闷气。 周青川笑了笑,正准备再劝他几句,告诉他做文章的诀窍其实不在于辞藻多华丽,而在于立意要正,要符合儒家的核心思想。 可就在这时,他的眼角余光,忽然瞥见院子角落的墙头上,似乎有一个黑影飞快地一闪而过! 那动作极快,若不是周青川一直保持着警惕,几乎就要以为是自己眼花了。 有人在墙头偷看! “谁在那里!” 周青川猛地站起身,厉声喝道。 “啊?”王辩被他吓了一跳,顺着他的目光朝墙头看去,却只看到空荡荡的墙壁和墙外摇曳的树梢。 “怎么了青川?你看到什么了?” 那道黑影在周青川出声的瞬间,便已经消失得无影无踪,仿佛从未出现过一样。 周青川没有回答,只是皱着眉头,死死地盯着那个方向。 他的心,瞬间沉了下去。 这里是王家的别院,守卫虽然算不上森严,但也不是什么人都能随随便便爬墙偷窥的。 更何况,刚才那道黑影的身法,绝非普通人所能拥有。 “出什么事了?” 一个沉稳的声音从屋里传来,柳青听到外面的动静,从房间里走了出来。 “柳先生。”周青川立刻迎了上去,将刚才看到的情况低声说了一遍。 王辩也凑了过来,添油加醋地说道:“对对对,青川喊了一声,那家伙跑得比兔子还快,肯定不是什么好人!” 柳青闻言,原本还带着一丝笑意的脸庞,瞬间变得严肃起来。 他走到墙边,抬头仔细看了看,又在地上检查了一番,却什么痕迹都没有发现。 “你们待在院子里,哪里都不要去。” 柳青的眼神变得锐利起来,他对着周青川和王辩沉声吩咐道。 “我出去看看。” 说完,他便快步走出了院门,身影很快消失在了拐角处。 有了柳青出马,王辩那点紧张感顿时烟消云散,没过多久,就把这件事抛到了脑后,又开始为自己那篇惊世骇俗的文章发愁去了。 周青川却始终无法安心。 他总觉得,那道黑影出现得太过蹊跷。 时间一点一滴地过去,天色渐渐暗了下来。 下人送来了晚饭,王辩早已饥肠辘辘,狼吞虎咽地吃了起来。 周青川却没什么胃口,只是心不在焉地扒拉着碗里的米饭。 柳青还没回来。 夜幕降临,院子里点起了灯笼,将一方小小的天地照得亮如白昼。 王辩打着哈欠回房睡了,家丁王福也检查完门窗,回自己的屋子歇息去了。 整个院子,彻底安静了下来,只剩下不知名的虫儿在草丛里低声鸣叫。 可柳青,依旧没有回来。 周青川站在屋檐下,望着黑漆漆的院门方向,眉头紧紧地锁在了一起。 不对劲。 太不对劲了。 以柳青的本事,即便只是在附近探查一番,也绝用不了这么长的时间。 从下午到深夜,已经足足过去了三四个时辰! 难道出事了? 这个念头一冒出来,周青川的心便不受控制地狂跳起来。 他开始在廊下焦躁地来回踱步。 要不要去叫醒王福?或者直接去前院找管事的,派人出去找? 可是,万一柳青只是有什么事耽搁了,自己这样大张旗鼓,岂不是小题大做,惹人笑话? 更重要的是,他一个八岁的书童,三更半夜去叫人,说一位身手不凡的先生出门几个时辰未归,恐怕也没人会当回事。 怎么办? 就在周青川心乱如麻,犹豫不决的时候,他的耳朵猛地一动。 一阵极其轻微的,仿佛被刻意压制过的声音,从院墙外面传了进来。 那不是虫鸣,也不是风声。 而是人说话的声音! 周青川立刻屏住呼吸,闪身躲进廊柱的阴影里,将全副心神都集中到了自己的听力上。 声音很模糊,断断续续,像是在窃窃私语。 第一百零二章 二章造反? 周青川的心跳得厉害,他紧紧贴着冰冷的廊柱,将自己的身形完全隐没在黑暗之中。 院墙之外,那断断续续的交谈声,像是毒蛇吐信,每一个字都带着冰冷的寒意,钻进他的耳朵里。 他不敢靠得太近,生怕惊动了墙外的人。 那道黑影的身手,他可是亲眼见识过的,绝非善类。 他只能凭借听力,努力地捕捉着那些模糊的音节,试图在脑海中拼凑出完整的信息。 渐渐地,一个熟悉的声音变得清晰起来。 是柳青! 周青川的心猛地一沉。另一个声音则显得有些尖细,像是个女人的声音,但语调却异常冰冷,不带丝毫感情。 “你还要执迷不悟到什么时候?” 女人的声音里带着一丝压抑的怒火。 “家乡的惨状你都忘了?那些饿死的乡亲,那些被逼得卖儿卖女的人家,你都忘了?” “我没忘。” 柳青的声音低沉而沙哑,听起来充满了疲惫。 “可这又能如何?冤有头,债有主,罪魁祸首是那位镇边王,不是朝廷。” 镇边王? 周青川的眉头瞬间锁紧。这个称谓他并不陌生,在大周朝,能被封为亲王的,无一不是皇室宗亲。 手握重兵,镇守一方。 这已经不是普通的官场斗争,而是牵扯到了皇权贵胄的层面。 “朝廷?呵呵。” 女人发出一声冷笑,充满了不屑与嘲讽。 “若不是朝廷昏聩,上下沆瀣一气,区区一个镇边王,又岂敢如此胆大包天,将赈灾的粮款尽数贪墨,换成发霉的陈粮,逼得民不聊生,怨声载道!” “柳青,你别再自欺欺人了!” “你以为你考取了功名,进入了朝堂,就能为乡亲们讨回公道?别做梦了!” “那套规矩,只会把你变成和他们一样的人!” 女人的声音变得激动起来,带着一种近、乎狂热的蛊惑:“只有掀翻了这腐朽的桌子,我们才有重新来过的机会!” “大哥已经联络了各路好汉,只等你点头,我们便可竖起义旗,为死去的乡亲们报仇雪恨!” 周青川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板直冲天灵盖。 造反! 这两个字像是一道惊雷,在他脑海中轰然炸响。 他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现在不是太平盛世吗? 虽然偶有天灾,但总体而言,百姓安居乐业,朝廷也还算稳固,怎么会有人动了这种念头? 他忽然明白了,墙头那道黑影,根本不是什么小偷,而是特意来找柳青的! 目的,就是为了拉他入伙,一起干这掉脑袋的买卖! 周青川的心一下子提到了嗓子眼。 他下意识地屏住呼吸,生怕自己发出一点声音。 这种事情,已经远远超出了他的控制范围,一旦被发现自己偷听,对方绝对会毫不犹豫地杀人灭口。 墙外,陷入了短暂的沉默。 良久,柳青的声音才再次响起,带着一种无法动摇的决绝。 “我的父母,一生最大的心愿,就是希望我能考取功名,光宗耀祖。” “他们临死前,拉着我的手,让我无论如何都不能放弃读书,我不能辜负他们。” “迂腐!” 女人怒斥道。 “都什么时候了,你还抱着那点可笑的功名利禄不放!” “你父母若是泉下有知,看到你对仇人无动于衷,只会死不瞑目!” “道不同,不相为谋。” 柳青的声音冷了下来。 “你走吧,今后不要再来找我,我只想安安分分地读书,考取功名,这便是我的人生。至于你们要做的事,与我无关。” “柳青!你。” “我说,让你走!” 柳青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股不容置疑的威严。 墙外再次陷入了死寂。 过了许久,周青川才听到一阵极其轻微的衣袂破风之声,那个女人的气息,彻底消失在了夜色之中。 一切,又恢复了平静。 周青川靠在廊柱上,后背已经被冷汗浸湿。 他缓缓地吐出一口浊气,感觉自己像是刚从水里捞出来一样,浑身虚脱。 他终于明白了柳青的身世。 家乡遭了灾,负责赈灾的镇边王贪墨粮款,导致灾情扩大,无数人流离失所,甚至家破人亡。 而柳青,便是那场灾难中的幸存者。 一些活下来的人,不堪忍受,便聚集起来,想要报复,甚至想要造反。 而那个女人,就是来策反柳青的。 可柳青拒绝了。 他似乎对所谓的起义毫无兴趣,一心只想继承父母的遗愿,通过科举这条路走下去。 整件事情,在周青川听来,充满了各种稀里糊涂的矛盾感。 一群乌合之众,就想挑战一个手握重兵的亲王,甚至想掀翻整个朝廷?这简直是痴人说梦。 可柳青的选择,也让他感到一丝不解。 以柳青的文才武功,若是真想报仇或许还有别的路可走,为何偏偏要执着于科举这条最漫长,也最不确定的道路? 周青川不敢再想下去,他悄无声息地溜回自己的房间,脱掉外衣,迅速躺到床上,用被子蒙住了头,闭上眼睛,假装自己早已熟睡。 他的心跳依旧很快,脑子里乱成一团麻。 院门处,传来一声极其轻微的吱呀声,是柳青回来了。 周青川能感觉到,柳青并没有立刻回他自己的房间,而是在院子里站住了。 他没有点灯,就那么静静地站在黑暗里,像一尊沉默的雕像。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院子里安静得可怕。 周青川甚至能想象出柳青此刻的表情,一定是充满了挣扎与痛苦。 一边是血海深仇和同伴的召唤,一边是父母的遗愿和自己坚守的道路。 这种抉择,足以将任何一个正常人撕裂。 不知道过了多久,或许是一炷香,或许是一个时辰。 周青川终于听到了轻微的脚步声,柳青走进了他自己的房间,关上了门。 整个院子,再次恢复了宁静。 周青川缓缓睁开眼睛,望着漆黑的屋顶,长长地舒了一口气。 看样子,柳青并没有发现自己的偷听。 可是,一个新的问题,却像一座大山,沉甸甸地压在了他的心头。 今后,该怎么面对柳青? 是装作什么都不知道,继续维持着现在这种亦师亦友的关系? 这似乎是最安全,也是最稳妥的选择。 毕竟,柳青的麻烦,已经牵扯到了造反这种层面,自己一个八岁的孩童,一个无权无势的奴籍书童,沾上一点边,就是粉身碎骨的下场。 可是。 周青川的脑海中,浮现出柳青平日里教导王辩时的耐心,浮现出他面对钱夫子时挺身而出的身影,浮现出他刚刚在墙外那番决绝而又痛苦的对话。 这是一个有原则,有底线,却又背负着沉重过去的人。 如果自己真的能帮他呢? 这个念头一冒出来,就让周青川的心猛地一跳。 帮助柳青,就意味着要介入到这潭浑水之中。 风险极大,稍有不慎,万劫不复。 第一百零三章 押上全家 兴许是昨夜心神耗费过巨,又或许是那根紧绷的弦终于松懈了下来,第二天,周青川难得地起晚了。 天光已经大亮,院子里传来了呼呼的风声,那是柳青在晨练。 周青川悄悄推开一条门缝,朝外看去。 只见柳青赤着上身,古铜色的皮肤在晨光下泛着一层薄汗,他手持一根木棍,正在院中演练着一套棍法。 招式大开大合,虎虎生风,每一击都带着千钧之力,却又收放自如。 他的脸上没有任何多余的表情,专注而平静,仿佛昨夜那场足以改变人生的挣扎与对话,从未发生过一般。 周青川默默地关上了门,心中暗叹,柳青此人,心性之坚韧,远超常人。 能将那样的血海深仇和决裂之痛压在心底,第二天依旧雷打不动地起身练武,这份自制力,着实可怕。 隔壁房间里,王辩还在呼呼大睡,偶尔还砸吧砸吧嘴,不知道在梦里吃着什么好东西。 算起来,自打入学宫以来,这位小少爷就没一天是正儿八经收拾妥当再去上学的。 永远都是踩着上课的点,被下人从床上拖起来,胡乱洗一把脸,叼着个包子就往外冲。 今天,周青川没有去学堂陪读。 因为按照日子来算,今天正是管家王忠从清河镇过来的日子。 他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 果然,还没到巳时,院门口就传来了王忠那熟悉的声音。 他先是利落地指挥着手下的伙计,将从镇上带来的各种货物分门别类,送往县城里相熟的各个店铺柜台。 等忙完了这一切,他才擦了擦额头的汗,快步走进了院子。 一进来,王忠的目光就四下里寻找,当他看到独自一人坐在石桌旁看书的周青川时,眼睛瞬间就亮了。 他几步抢上前来,脸上的表情混杂着激动、敬畏,还有一丝怎么也掩饰不住的迷糊。 “小先生!” 王忠一开口,称呼就不自觉地变了。 他压低了声音,像是怕惊扰了什么一样,凑到周青川跟前,激动得嘴唇都在哆嗦:“文社的陈掌柜,托人给我捎信了,说了分红的事!” 别人不知道三尺书的真实身份,他王忠可是这世上唯二的知情人! 他到现在脑子里还是一团浆糊,怎么也想不明白。 这个小娃娃,怎么就摇身一变,成了县尊大人和全县百姓口中那位神龙见首不见尾的隐士高人? 这事儿太玄乎了,比听说书先生讲的志怪故事还要离奇。 “我也没想到,事情会闹得这么大。” 周青川放下书卷,脸上挂着一丝与年龄不符的淡然微笑。 “我当初,也只是想提醒一下县尊大人,免得百姓遭灾罢了。” 他这副云淡风轻的模样,落在王忠眼里,更是坐实了那高人风范。 王忠深吸了一口气,强行压下心中的震撼,对周青川的敬畏又深了一层。 周青川见火候差不多了,便顺势将话题引到了自己的计划上。 “忠叔,既然如今三尺书这个名字侥幸有了些许薄名,我便想着,或许可以借此机会,做点别的小生意。” 说着,他便将昨夜写好的信和那几张画稿,从怀里取了出来,递给了王忠。 “这是。”王忠疑惑地接了过来。 “忠叔且看信中所言。” 王忠连忙展开信纸,仔仔细细地看了起来。 当他看到周青川计划将书中人物画成图,再用雕版印刷之法批量制作成小画片售卖时,他那双常年跟账本打交道的眼睛,瞬间就迸发出了骇人的精光! 他是个生意人,几乎是在一瞬间,就明白了这背后蕴藏的巨大商机! 若是真把韩老魔的画像印出来卖,那还不得卖疯了? “没问题!” 王忠一拍大腿,想都没想就一口答应下来。 “小先生放心,这事包在我身上,我跟文社的陈掌柜也算熟稔,一定把您的意思原封不动地带到!” 说完,他又小心翼翼地拿起那几张画稿,看着纸上那个相貌平平却眼神坚毅的少年。 看着那个神秘的绿色小瓶,只觉得活灵活现,仿佛书中的人物真的走了出来。 他越看越是心惊,越看越是佩服。 随即,他像是想起了什么,连忙将信和画稿珍重地收好,对着周青川郑重地说道:“小先生,关于那分红的事,陈掌柜信里说了。” “以后书的利润,除了稿费,还要再给您分红。” “这笔钱,我王忠是万万不能要的,我还是跟以前一样,只拿那两成稿费的辛苦钱就足够了!” 王忠这不是客气,而是心里跟明镜似的。 在他看来,周青川已经不是池中之物,而是即将一飞冲天的潜龙。 自己现在若是贪图这点蝇头小利,占了高人的便宜,那才是真正的鼠目寸光,是把天大的机缘往外推。 他现在要做的,不是赚钱,而是不计成本地交好周青川,为自己的将来,为自己王家的将来,押上一笔最重的赌注! 周青川何等心智,只一瞬间就看穿了王忠心中所想。 他笑了笑,并没有点破。 他很清楚,想要让别人死心塌地地为你办事,光靠恩情和敬畏是不够的,还必须有实实在在的利益捆绑。 “忠叔说笑了。” 周青川站起身,认真地看着王忠。 “我们是合伙人,从一开始就是,这件事若是成了,该是你的那份分红,一文都不会少。” “这。” 王忠还想推辞。 “忠叔若是不收,那这件事,便当我没提过。” 周青川的语气不重,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意味。 王忠看着周青川清澈而深邃的眼睛,心中最后一点犹豫也烟消云散。 他重重地点了点头,眼眶竟有些微微发热。 小先生这是在提携自己啊! 他将那封装载着一个崭新商业帝国的信封,如同捧着圣旨一般,小心翼翼地揣进怀里。 临走前,王忠在门口犹豫了许久,几番欲言又止,最终还是咬了咬牙。 转过身来,带着一丝近、乎请求的语气说道:“小先生,我有个不情之请。” “忠叔但说无妨。” “我家里有个犬子,年纪跟您也差不多大,虽然我们家的家世,用不着让他来府上当差。” 王忠搓着手,脸上竟有些不好意思。 “但那小子整日里就知道疯玩,不成器。” “我想着,能不能把他送过来,跟在您身边,给您和王辩少爷做个伴,平日里也能帮着跑跑腿,干点杂活。” 这番话说得谦卑,但其背后的深意,却是再明显不过。 这哪里是送儿子来当差,这分明是想让自己的后代,能跟在潜龙身边,提前占个位置,沾一沾未来的光! 对于王忠这份深沉的父爱和长远的投资眼光,周青川并未多想。 对他而言,多一个玩伴,多一个跑腿的人,并不是什么坏事。 王忠的儿子,知根知底,用起来也放心。 “当然可以。” 周青川很干脆地点了点头。 “院子里多个人也热闹些,忠叔让他来便是。” 得到这个答复,王忠脸上的喜悦再也无法掩饰,整个人都像是年轻了十岁。 他对着周青川深深地作了一揖,声音都带着颤抖:“多谢小先生!” 第一百零四章 拉帮结派 王忠的办事效率极高,答应了周青川的事,不过短短两日,便将自己的儿子送了过来。 来的是个虎头虎脑的半大孩子,名叫王立,今年十一岁,只比王辩大上几个月。 许是常年在镇上跟着父亲跑生意,风吹日晒的,皮肤呈健康的麦色,身子骨看起来也颇为结实。 只是这孩子的性子,却跟他那精明能干的爹截然相反。 他被王忠领到院子里,站在王辩和周青川面前,低着头,两只手紧张地攥着自己的衣角,半天也憋不出一句话来。 “爹让你来,是让你伺候少爷和小先生的,不是让你来当闷葫芦的!快叫人!” 王忠看着自家儿子这副上不了台面的样子,又急又气,恨铁不成钢地在他后脑勺上拍了一巴掌。 “少爷好,小先生好。” 王立被吓得一哆嗦,声音细得跟蚊子叫似的,头埋得更低了。 王辩背着手,绕着王立走了两圈,像是在审视一件货物。 他撇了撇嘴,显然对这个新来的小伙伴不怎么满意。 “忠叔,你这儿子也太没劲了,跟个闷葫芦似的,我问他话他都未必敢答。” 王忠脸上顿时有些挂不住,尴尬地搓着手:“少爷您多担待,这孩子就是胆子小了点,人是绝对老实的,让他干啥他干啥,绝不偷懒!” 周青川在一旁看着,倒是没说什么。 王忠这么急着把儿子送过来,存的是什么心思,他一清二楚。 无非就是想让儿子跟在自己身边,提前烧个冷灶,结个善缘。 对于王忠这份投资未来的心思,周青川并不反感。 相反,他很欣赏这种有长远眼光的人。 “忠叔放心吧,王立刚来,有些认生也是正常的,过两天熟悉了就好了。” 周青川开口解了围,又对着王立温和地笑了笑。 “以后就在这住下吧,院子里房间多,自己去挑一间。” 王立偷偷抬眼看了一下周青川,见他脸上带着笑,心里的紧张才稍稍褪去了一些,小声地嗯了一下。 王辩虽然嘴上嫌弃,但院子里多了个同龄人,终究是件新鲜事。 他现在正是当孩子王当上了瘾的时候,手底下多个人,就意味着自己的队伍又壮大了一分。 最初的两天,王立果然如王辩所说,像个闷葫芦。 除了下人叫他吃饭,或者周青川偶尔问他几句话,他几乎不主动开口。 大多数时候,他就安安静静地跟在王辩身后,看着王辩带着吴思良那群人在院子里呼啸来去,自己则像个小透明。 王辩很快就对他失去了兴趣,觉得这人还不如吴思良那帮武馆小子好玩。 转机发生在第三天下午。 那天钱夫子又布置了一篇策论,题目佶屈聱牙,王辩抓耳挠腮了半天,一个字也写不出来,正烦躁得想找人打一架。 他看见王立正一个人蹲在院子角落的泥地旁,不知道在鼓捣什么,便气冲冲地走了过去,想寻个由头发作一番。 “喂,闷葫芦,你蹲在这干嘛呢?偷懒是不是?” 王立被他吓了一跳,手里的东西没拿稳,掉在了地上。 王辩低头一看,却愣住了。 只见地上掉着的,是一个巴掌大小的泥人。 那泥人穿着一身短打劲装,手里还握着一根细细的树枝当做长枪,虽然面目模糊,但那股子桀骜不驯的劲儿,分明就是吴思良的模样! 做得可以说是惟妙惟肖,神、韵十足。 “这是你捏的?”王辩的眼睛一下子亮了,语气里满是惊奇。 王立怯生生地抬起头,点了点头。 “你还会捏别的吗?”王辩来了兴致,也蹲了下来。 王立见他似乎没有要发火的意思,胆子也大了一点,从旁边拿起另一个已经捏好的泥人。 王辩接过来一看,乐得差点笑出声。 这个泥人穿着长衫,手里拿着一卷书,正皱着眉头,一副少年老成的样子,不是周青川又是谁? “哈哈哈,太有意思了!”王辩拿着两个泥人,爱不释手。 他又指着不远处正在练拳的吴思良等人:“你,把他们都给我捏出来,捏得好了,本少爷重重有赏!” 王立没想到自己这点微末的技艺,居然能让小少爷这么开心,顿时受宠若惊。 连连点头,立刻就从地上挖起一块新泥,专心致志地捏了起来。 周青川在不远处将这一切看在眼里,嘴角不由得泛起一丝微笑。 他倒是没想到,王忠这个看起来憨厚的儿子,居然还有这么一双巧手。 看来,王忠说他儿子不成器,也是谦虚了。 这孩子只是不善言辞,心思却很细腻,观察力也强,否则也捏不出神态如此相似的泥人。 有了这手绝活,王立融入王辩这个小团体,就变得异常简单了。 王辩把他当成了宝贝,走到哪都带着,还给他起了个外号,叫神手王立。 吴思良那群孩子,看到王立能把自己的样子捏得活灵活现,也都觉得新奇得不得了,纷纷围着他,让他给自己也捏一个。 王立被这么多人众星捧月般围着,脸涨得通红,但手上的活计却没停下,一个个栩栩如生的小泥人,很快就摆满了一石桌。 看着自己手下这群小弟,一个个都拿着自己的泥人形象,得意洋洋地互相比较着,王辩作为老大的虚荣心得到了极大的满足。 也就在这时,一个跟着吴思良混的小弟,气喘吁吁地从外面跑了回来,脸上还带着几分不忿。 “老大,不好了!” “慌什么!”王辩正玩得高兴,被他一惊一乍地打断,顿时有些不悦。 那小弟喘匀了气,急忙说道:“我刚才去城北买糖人,看到城北那帮泥腿子,也学咱们,拉帮结派了!” “他们还给自己起了个名叫什么北城盟,为首的那个叫石头的,还自称什么北城虎,说咱们清河县的孩子,就该他说了算!” “什么?” 王辩一听就炸了,把手里的泥人往桌上重重一拍。 “反了他们了,一群泥腿子,也敢跟本少爷叫板?” 吴思良也在一旁帮腔道:“就是,老大,那帮家伙以前见了咱们都绕道走,现在居然敢这么嚣张,肯定是看咱们最近没收拾他们,皮痒了!” “不行!” 王辩在院子里来回踱步,小小的眉头紧紧皱着,一副忧心忡忡的大哥模样。 “咱们不能再这么散漫下去了!咱们得有个章程,得有个名号!” “不然别人还以为咱们是乌合之众,谁都能来踩一脚!” 他越说越觉得有道理,猛地一拍手,对着所有小弟高声宣布:“我决定了!从今天起,咱们也要正式定下名号和规矩!” “咱们得有堂口,有护法,有香主!每个人都有自己的位置!” 王辩这番话,瞬间点燃了所有孩子的热情。 “好啊好啊,老大,我要当护法!” “老大,我跑得快,我当探子,当斥候!” “那我呢?我力气大,我当先锋!” 一群小家伙叽叽喳喳,跃跃欲试,仿佛这已经不是小孩子过家家,而是真的在开宗立派,要干一番惊天动地的大事业。 周青川坐在廊下,看着这群因为一个虚无缥缈的北城盟而变得同仇敌忾的孩子们,只觉得一阵无奈,又有些想笑。 还堂口、护法、香主。 这王辩,怕不是把自己给他讲的那些江湖故事,全都当真了。 这哪是什么帮派,分明就是一群精力过剩的小屁孩,在玩真人版的古惑仔。 他摇了摇头,拿起书卷,打算不再理会这群小家伙的胡闹。 然而,王辩却兴冲冲地跑到了他的面前,一脸期待地看着他,那眼神亮晶晶的,充满了崇拜。 “青川!你最有学问了!你来当我们的军师,好不好?就像故事里的那种,运筹帷幄,决胜千里!” 周青川看着他那张兴奋的小脸,一时间,竟不知该说什么好。 这孩子王的游戏,看来自己是躲不掉了。 第一百零五章 清河宗 “军师?” 周青川被王辩这突如其来的册封搞得一愣,看着对方那双闪烁着崇拜光芒的眼睛,一时间竟有些哭笑不得。 “就是军师!” 王辩见周青川没有立刻拒绝,胆子更大了,一把抓住他的胳膊,用力晃了晃。 “青川,你就答应吧,你看,咱们这么多人,总得有个出主意的。” “吴思良他们就会打架,论脑子,谁比得过你啊,以后咱们跟北城盟那帮泥腿子干架,就全靠你了!” 旁边的吴思良也跟着起哄,他瓮声瓮气地说道:“青川,你让我们往东,我们绝不往西!” “我们都听军师的!” “军师!” 一群半大的孩子,此刻仿佛真的成了即将出征的将士,一个个扯着嗓子高喊起来,热情高涨得吓人。 周青川只觉得一个头两个大。 他看着眼前这张牙舞爪的王辩,看着旁边一脸憨直的吴思良,再看看那些满眼期待的小萝卜头们,心中涌起一股深深的无力感。 他能怎么办?他也很绝望啊。 他一个活了两辈子心智早已成熟的成年人,现在居然要被一群小屁孩推上军师的宝座,去指挥一场可笑的帮派火并。 这事儿说出去,怕是能让人笑掉大牙。 “好了,都安静!” 王辩见周青川没有反对,便当他是默认了。 他清了清嗓子,学着说书先生的派头,站到院子里的石凳上,双手背在身后,颇有几分指点江山的气势。 “既然军师已经就位,那咱们就得把名号和规矩都定下来!” 王辩扫视着底下的一众小弟,高声道。 “我提议,咱们就叫清河宗,咱们是清河县最厉害的,以后整个清河县的孩子,都得听咱们的!” “好,这个名字霸气!”吴思良第一个拍手叫好。 “就叫清河宗!” 孩子们立刻沸腾了,一个个都觉得这个名字威风得不得了。 王辩满意地点了点头,小脸上满是得意。 他伸出手指,开始一个个地分派职位:“我,王辩,自然就是清河宗的宗主!” “吴思良,你最能打,以后就是咱们清河宗的副宗主,兼第一护法!” 吴思良一听,顿时挺起了胸膛,脸上的横肉都透着一股骄傲。 副宗主,这名头听着就比石头的那个什么北城虎厉害多了! “至于青川。” 王辩看向角落里一脸生无可恋的周青川,想了想故事里的情节,眼睛一亮。 “青川是咱们的军师,地位超然,那就当咱们清河宗的大长老,不参与俗务,只在关键时刻出谋划策!” 周青川嘴角抽了抽。 大长老?亏他想得出来。 “神手王立!” 王辩又把目光投向了那个还在角落里捏泥人的王立。 王立被他突然点名,吓得手一抖,刚捏好的一个小人脑袋掉在了地上。 “你捏泥人的手艺这么好,以后咱们清河宗所有兄弟的样貌,都由你来记录在案!” 王辩大手一挥。 “我封你为神工堂堂主,专门负责制作咱们宗门兄弟的信物!” 王立愣愣地抬起头,看着王辩,又看了看周围那些羡慕的眼神。 一张脸瞬间涨得通红,心里却像是被蜜填满了似的,激动得只会一个劲儿地点头。 就这样,在一场近、乎胡闹的开宗大典上,清河县孩子圈里最强大的一个帮派,清河宗,就这么草草成立了。 一群小家伙学着故事里的样子,煞有介事地互相抱拳行礼,嘴里喊着宗主、副宗主、大长老,玩得不亦乐乎。 周青川无奈地摇了摇头,索性由他们去了。 孩子们的世界,有时候就是这么简单而又快乐。 然而,这场被王辩寄予厚望的孩童战争,甚至都还没来得及拉开序幕,另一件真正轰动了整个清河县的大事,便毫无征兆地降临了。 铛铛铛! 急促而响亮的锣声,再一次从县城的主街上传来,而且这一次,比上次县令出巡时敲得还要响亮,还要急切。 “又怎么了?”王辩正沉浸在当宗主的快乐里,被这锣声打断,顿时有些不满。 院子里的孩子们也都好奇地停下了打闹,纷纷朝着院门外望去。 没过多久,一个负责采买的王家下人,便满脸通红,气喘吁吁地冲进了院子,他跑得太急,甚至被门槛绊了一下,险些摔倒。 “大喜事,天大的喜事啊!” 那下人顾不上喘气,扯着嗓子就喊了起来。 “什么喜事,把你激动成这样?”管家王福皱着眉头走了出来。 “皇上,皇上的赏赐下来了!” 下人激动得语无伦次。 “圣旨,是给咱们县尊大人的圣旨,说是县尊大人应对灾情有方,育苗有功,龙心大悦,特赐嘉奖!” 此言一出,整个院子瞬间安静了下来。 皇上的赏赐?圣旨? 这些字眼对于普通人来说,实在是太过遥远,太过震撼了。 周青川的瞳孔也是微微一缩,心头巨震。 他万万没有想到,自己当初只是为了自保和救济乡邻,顺手写出的一封信,竟然会一路通达天听,引来了朝廷的封赏! 这件事情的发酵速度和影响力,已经远远超出了他的预料。 紧接着,那下人又像是想起了什么,更加兴奋地补充道:“胡师爷刚刚当众宣布了!” “为了庆祝皇恩浩荡,县尊大人下令,全县放假两天,大肆庆贺!” “后天晚上,还会在县衙前的广场上,举办一场盛大的庆功酒宴!” “放假喽!” “能玩两天!” “还有酒宴,肯定有很多好吃的!” 相较于大人们对于圣旨和皇恩的敬畏,孩子们关注的重点显然要实际得多。 一听到放假和酒宴,整个院子瞬间就炸开了锅,欢呼声几乎要掀翻屋顶。 王辩更是兴奋得小脸通红,他可不管什么圣旨不圣旨的。 他只知道,这意味着他可以名正言顺地不用去学宫,可以带着他的清河宗好好玩上两天了! 而接下来发生的事情,更是让整个清河县的富户们彻底疯狂了。 很快,消息便传开了。 这次皇上的嘉奖,不仅仅是口头表扬和一些金银赏赐那么简单。 据说,吏部的考评文书上,已经给张承志县令记下了卓异二字! 这意味着什么?这意味着张承志的升迁之路,已经是一片坦途! 一个能被皇帝记住名字的县令,未来的前程,简直不可限量。 更有人私下里流传,说朝廷正在考虑,因为清河县此次应对天灾得力,为天下表率,或许会免除整个州府未来一年的部分赋税或是徭役。 这一下,就不再仅仅是县令一个人的荣耀了,而是关系到一地所有百姓切身利益的天大好事! 一时间,整个清河县都沉浸在一种狂热的喜悦之中。 张承志县令的声望,在这一刻达到了顶峰。 至于县尊大人要举办的庆功酒宴,那些平日里精明得跟猴儿一样的商贾大户们,此刻更是削尖了脑袋往里挤。 谁都知道,这所谓的酒宴,县衙是不会出几个钱的,大头还得是他们这些大户来凑。 可这种时候,谁还会在乎那点钱? 这已经不是简单的花钱吃饭了,这是在向未来的张大人、张高官表忠心,是为自家的前程铺路! 出钱越多,在酒宴上的座次就越靠前,就越有机会在县尊大人面前露个脸,说上几句话。 这笔投资,在他们看来,简直是稳赚不赔,回报率高得吓人。 一时间,县城里各大商号的掌柜,各地主员外,都提着重礼,揣着银票,把县衙师爷的门槛都快给踏破了。 而在这场属于大人们的狂欢中,王辩也得到了一个让他更加兴奋的消息。 “少爷!” 管家王福满面红光地从前院跑了回来,脸上是掩饰不住的激动和骄傲。 “员外他老人家要亲自从镇上过来了!” “我爹要来?”王辩的眼睛瞬间亮了。 “是啊!” 王福用力地点头。 “咱们王家这次为庆功宴出的钱,在所有大户里,能排进前三!” “胡师爷亲口说了,到时候,员外可以带着您,在酒宴开始前,单独去后堂拜见县尊大人!” 能单独面见县太爷! 这对于任何一个商贾之家来说,都是无上的荣耀! 王辩高兴得差点跳起来。 他爹要来了,而且还要带他去见那个传说中比神仙还厉害的青天大老爷! 他一定要让爹看看,他现在已经不是以前那个只知道撒泼打滚的混世魔王了! 他现在是清河宗的宗主,手底下管着一大帮兄弟,威风得很! 他还要去亲眼见见那位县太爷,当面谢谢他,要不是他,自己也赢不了吴思良,收不了这么多小弟。 小少爷的心思单纯而直接,他抓着周青川的胳膊,兴奋地摇晃着:“青川你听到了吗?我爹要带我去见县太爷了,到时候你也跟我一起去!” “你是我最好的兄弟,也是咱们清河宗的大长老,这种场面怎么能少了你!” 周青川看着他那副得意洋洋、恨不得向全世界炫耀的模样,心中却掀起了滔天巨浪。 去见张承志? 他周青川,那个躲在幕后的三尺书,就要和自己最大的书迷粉丝,那位手握权柄的县令张承志,面对面了? 第一百零六章 县令的决心 县衙后堂。 与外面街道上那近、乎沸腾的狂欢不同,这里显得异常安静。 然而,在这份安静之下,却涌动着一股更加炙热、更加汹涌的激流。 清河县令张承志,在自己的书房里来来回、回地踱着步。 他那张平日里总是带着几分儒雅与沉静的脸上,此刻布满了难以抑制的红光,嘴角咧开的弧度,怎么压都压不下去。 他一会儿走到窗边,听着外面隐约传来的青天大老爷的欢呼声,傻笑一阵。 一会儿又快步走到书案前,拿起那份由京城天使刚刚宣读完毕的圣旨抄录本,仔仔细细地又看了一遍,然后又是一阵控制不住的傻笑。 “哈哈哈,好啊!” 张承志终于忍不住,一巴掌拍在书案上,发出一声畅快淋漓的大笑。 站在一旁的胡师爷,情况比他好不到哪里去。 这位平日里总是老成持重,凡事都讲究个稳字的中年师爷,此刻也是满脸红光,脸上的褶子都笑成了一朵灿烂的菊花。 “恭喜大人,贺喜大人!” 胡师爷的声音都带着颤音,他对着张承志深深一揖。 “大人此番应对天灾,功在社稷,利在万民,得蒙圣上嘉奖,吏部卓异,这可是光耀门楣,青史留名的天大功绩啊!” “同喜啊!” 张承志扶起胡师爷,用力地拍了拍他的肩膀,激动地说道:“老胡,你我共事多年,我的脾性你是知道的。” “想当初,我三十出头才侥幸考中了个举人,在同科的那批人里,实在算不上什么出类拔萃的人物。” 他的声音里带着几分感慨,几分唏嘘。 “之所以能这么快就外放出来,当上这一县之主,说白了,还不是因为京里的老爷们觉得我才干平平,不堪大用,这才把我打发到这穷乡僻壤来熬资历。” 胡师爷连连摆手:“大人切莫如此说,您这是胸怀韬略,大器晚成!” “你就别给我戴高帽子了。” 张承志摆了摆手,脸上的笑意却更浓了。 “我自己有几斤几两,心里清楚得很,我本以为,我这辈子能安安稳稳地做完这一任县令,不求有功但求无过,就算是祖上烧高香了,谁能想到啊!” 他猛地一挥手,声音陡然拔高,充满了无限的感慨与激动:“谁能想到,这泼天的富贵,这天大的功劳,就这么砸到了我的头上!” “吏部卓异啊,老胡,你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吗?这意味着我张承志的仕途,从此以后,就是一片坦途!” 胡师爷如何能不知道? 他作为县令的首席幕僚,整个官场运作的门道,他比谁都清楚。 一个外放的县令,想要升迁,难如登天。 十年二十年原地踏步的大有人在,能调任到更富庶的县城,就已经算是走了大运。 而想要往上升,进入州府,甚至有朝一日重回京城,那更是需要卓绝的政绩和通天的门路。 而现在,张承志两者都有了! 应对天灾的功绩,被朝廷树立为天下表率,这政绩硬得不能再硬! 得蒙圣上亲口嘉奖,这门路已经直接通到了天子脚下! 胡师爷几乎已经能看到,用不了多久,自家的这位东家,就会脱去这身七品县令的青色官服,换上五品、四品的绯红袍服,成为真正的一方大员。 而他自己,作为张承志最核心的班底,最信任的幕僚,到那个时候,自然也是水涨船高。 县衙师爷?不,或许是州府的同知,甚至是京里某个衙门的主事! 想到这里,胡师爷激动得浑身血液都在加速奔流,他再次对着张承志深深一揖。 声音里充满了前所未有的恭敬与热忱:“这都是大人您高瞻远瞩,洪福齐天,属下能追随大人,实乃三生有幸!” 张承志享受着这份恭维,在书房里又走了几圈,终于让那股子翻腾的激动劲儿稍稍平复了一些。 他停下脚步,脸上的狂喜慢慢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前所未有的郑重。 “老胡。”他沉声说道。 “属下在。”胡师爷立刻躬身应道。 “去,把笔墨纸砚都准备好。” “是!” 胡师爷不敢怠慢,连忙走到书案旁,开始研墨铺纸。 他以为县尊大人是激动之余,想要挥毫泼墨,写几幅字来抒发胸中豪情。 这种事情,以前也常有。 然而,张承志接下来的动作,却让他愣住了。 只见张承志小心翼翼地走到墙角的一个紫檀木柜子前,拿出钥匙,打开了柜门。 从里面,他极为珍重地捧出了一个用明黄色绸缎包裹着的方正物件。 他将那物件轻轻地放在书案上,一层一层地解开绸缎,露出来的,是一方通体黝黑,质地温润细腻的砚台。 那砚台的形制古朴,上面没有任何繁复的雕花,只在砚首的位置,天然生成了一抹弯月般的白色石纹。 宛如夜空中的一弯新月,意境非凡。 胡师爷的眼皮狠狠地跳了一下。 他认得这方砚台。 这是张承志最为珍视的宝物,一方真正的端溪老坑名砚,据说是张承志的祖上传下来的,平日里连他自己都舍不得用,只是偶尔拿出来赏玩一番。 “大人,您这是。” “把它包好。”张承志的目光从那方心爱的砚台上移开,眼神里虽然闪过一丝不舍,但更多的,却是决然。 “包好?” 胡师爷彻底糊涂了,他试探着问道:“大人,您这是要给那位传旨的天使送礼?” 他心里犯起了嘀咕。 给天使送礼倒也正常,官场规矩嘛。 可送文房四宝算怎么回事? 那位天使大人,一望便知是宫里出来的,是个太监。 你送他金银珠宝,他或许会很高兴,你送他一方绝世名砚,这不是对牛弹琴吗?人家也用不上啊。 “天使?” 张承志闻言,失笑地摇了摇头。 “那点金银俗物,打发了便是,这方砚台,是给他准备的吗?他也配?” 他的语气里,带着一股读书人特有的傲气。 “那您这是。”胡师爷更不解了。 张承志深吸了一口气,目光变得悠远而深邃,他一字一句地说道:“这份礼,我要送给三尺书先生!” “三尺书?” 胡师爷浑身一震,瞬间明白了过来。 张承志的脸上,浮现出一种近、乎于崇敬的神色,他看着胡师爷。 认真地说道:“老胡,你我心里都跟明镜儿似的,这次的事情,表面上看,是我张承志领导有方,处置得当,可实际上呢?” 他自嘲地笑了笑:“若没有三尺书先生那封信,我能做什么?” “我最多也就是能凭着一点经验,预感到天气不对,然后提前开仓,屯积一些粮食。” “等到倒春寒真的来了,秧苗大片冻死,我能做的,无非也就是开仓放粮,赈济灾民。” “那样一来,清河县固然不会饿死人,我也能得一个爱民如子的考评,可也就仅此而已了!” 胡师爷听得连连点头,额头上渗出了一层冷汗。 没错,县尊大人说得一点都没错。 集中育苗、灌水保温、烟熏防霜、草席大棚。 这些闻所未闻,却又神效非凡的法子,才是这次能够成功的真正关键! 而这一切,都源于那位神秘的三尺书先生! 可以说,张承志如今得到的这一切荣耀,这份通天的前程,根子,全都在那位高人身上! “所以说。” 张承志的语气斩钉截铁。 “这份功劳,我张承志只敢领三分,剩下的七分,全是三尺书先生的!” “我如今得了天大的好处,又怎能忘了这位在背后指点迷津的恩人?” “大人英明!”胡师爷这次的赞叹,是发自肺腑的。 他看着张承志,心中又是佩服,又是庆幸。 佩服的是,自家大人在泼天富贵面前,居然还能保持着这份清醒,没有被功劳冲昏头脑,知道自己真正的根基在哪里。 庆幸的是,幸亏自己跟了这么一位知恩图报,不贪天之功的明主! “只可惜啊。” 张承志说到这里,脸上又流露出一丝深深的遗憾。 “后日的庆功酒宴,满城官绅名流都会到场,若是能请到三尺书先生一同列席,当众受我一拜,那该是何等的盛事!” 他摇了摇头,叹息道:“唉,只是先生这等神龙见首不见尾的隐士高人,恐怕是不屑于参与这等俗务的。” 胡师爷也跟着附和道:“高人行事,向来不拘一格,我等凡人,难以揣度。” 张承志在书案前沉默了片刻,随即眼中精光一闪。 “不,我还是要试一试!” 他猛地拿起笔,饱蘸浓墨,对着胡师爷铺好的宣纸,沉声说道:“先生或许不愿露面,但我张承志的敬意,必须送到,我的诚意,必须让他看到!” 说完,他便不再言语,屏气凝神,手腕悬空,笔走龙蛇。 这一次,他没有写诗,也没有作文,而是写了一封信。 一封以他清河县令张承志的私人名义,写给三尺书先生的亲笔信! 信中的言辞恳切到了极点,他先是详述了自己如何按照先生信中所教之法,成功应对了此次倒春寒,保全了全县秧苗,并因此而获得圣上嘉奖的经过。 字里行间,充满了对三尺书的感激与拜服。 而后,他郑重地邀请三尺书先生,能够于后日晚间,拨冗莅临县衙的庆功酒宴。 他甚至在信中承诺,只要先生肯来,他愿当着全县官绅之面,将上座相让,行弟子之礼! 写完之后,他又仔仔细细地检查了一遍,确认没有任何不妥之处,这才小心翼翼地将信纸折好,装入一个精致的信封。 “老胡!” 他将信封和那方包裹好的砚台,一同交到胡师爷手上,神情严肃无比。 “你立刻亲自去一趟文社,把这两样东西,交给陈掌柜!” “告诉他,不惜一切代价,动用他所有的人脉和门路,务必要用最快的速度,将这封信和这份薄礼,送到三尺书先生的手中!” 第一百零七章 柳青的烦恼 圣旨带来的狂热,并未立刻消退。 整个清河县都沉浸在一种亢奋的喜悦之中,街头巷尾议论的,全是县尊大人的功绩和即将到来的庆功酒宴。 王辩的院子里,也因为即将到来的两天假期和那场可以去大人物面前露脸的酒宴,而充满了快活的气息。 孩子们对于朝堂、对于仕途没有概念,他们只知道,有得玩,有得吃,还能跟着老大去见世面,这就足够了。 然而,在这片喧嚣与躁动之中,周青川却敏锐地察觉到了一丝不和谐。 柳青的状态,很不对劲。 自从那夜之后,又过了几日,庆功酒宴就在两天之后。 周青川发现,柳青身上那股子原本挺拔如松、锋芒内敛的气质,仿佛被什么东西给抽走了。 他依旧每天闻鸡起舞,练拳,读书,可那双总是亮如星辰的眸子,却蒙上了一层化不开的阴霾。 尤其是在晚上,当王辩他们闹腾累了各自回房之后,周青川好几次都看到,柳青一个人孤零零地坐在院子里的石阶上。 既不看书,也不练功,就那么对着一轮残月,无声地发着呆,偶尔还会发出一声极轻的,几乎让人无法察觉的叹息。 那副样子,再没了往日英武潇洒的模样,成日里都是一副苦哈哈的,心事重重的状态。 这让周青川感到十分疑惑。 要知道,柳青可不是什么脆弱的人。 当初家破人亡,独自一人流落他乡,甚至在面对那群绑匪时,他都未曾有过半分颓唐。 之前那晚,面对那个神秘女子的策反和造反这种足以诛九族的大事,他虽然痛苦,却依旧能斩钉截铁地拒绝。 那么大的压力他都顶住了,为什么现在,反而变成了这副失魂落魄的样子? 别说是心思缜密的周青川了,就连王辩那群神经大条的小家伙们,也渐渐察觉到了柳青的不正常。 这天下午,王辩正带着他的清河宗众弟子在院子里操练队列,演习着怎么去跟北城盟打群架。 柳青如往常一样,坐在一旁的廊下看书,可手里的书卷半天也没翻动一页,眼神又是飘忽的。 “停!” 王辩一挥手,停下了队伍。他皱着小眉头,盯着柳青看了半天,终于忍不住了。 “兄弟们,跟我来!” 他一招手,领着吴思良、王立等一大群孩子,呼啦啦一下,将柳青给团团围住了。 “柳先生!”王辩背着手,学着大人的样子,一脸严肃地开口。 柳青被这阵仗惊得回过神来,看着围着自己的一圈小脑袋,有些错愕:“怎么了?” “你到底怎么了?” 王辩开门见山地问道。 “你这几天老是唉声叹气的,是不是谁欺负你了?你告诉我们,我们清河宗给你出头!” “对!” 吴思良在一旁把拳头捏得咯咯作响,瓮声瓮气地说道。 “柳先生,谁敢惹你,我带人去把他家给拆了!” 一群小家伙七嘴八舌地嚷嚷起来。 “柳先生,你是不是生病了?” “是不是想家了?” “先生你别不开心啊,你教我们读书,还教我们做人的道理,你可是我们清河宗好多人的榜样呢!” 在这些孩子的心里,柳青文武双全,为人正直,简直就是故事里才会出现的大侠。 看到自己的榜样这副模样,他们是发自内心的担忧。 柳青看着眼前这一张张真诚而又稚嫩的脸,听着他们乱七八糟却又充满关切的话语,心中一暖,那股子郁结之气,似乎也消散了一些。 他苦笑着摇了摇头:“没事,小孩子家家的,别胡思乱想。” “就有事!” 王辩不依不饶。 “你要是不说,我们今天就不走了,就一直在这看着你!” 说着,他真的就一屁股坐在了柳青旁边的地上,吴思良等人有样学样,也纷纷坐了下来,几十双眼睛就这么直勾勾地盯着柳青。 这副无赖的架势,让柳青彻底没辙了。 他被这些小家伙问得实在无奈,纠缠了半天,最终长长地叹了一口气,像是放弃了抵抗,声音里带着一丝疲惫和沙哑。 “好吧,我说,我说还不行吗?” 他揉了揉发胀的额角,缓缓地开了口。 “是因为我的妻子。” “妻子?”孩子们都愣住了。 “当然,现在应该说是未婚妻。”柳青的眼神变得悠远,陷入了回忆。 “我在老家的时候,家里给我订过一门亲事。对方是邻村的姑娘,我们从小就认识,感情很好。” “只是,还没等到我们成婚,我们那边就闹了灾,我的父母都没了,家里也彻底破败了。” 说到这里,他的声音低沉了下去。 “她家里还算富裕,并没有受到什么影响。” “可我家里已经这个样子了,她爹,也就是那家的家主,自然是不同意这门婚事了,觉得我配不上他女儿了。” “我当时年轻气盛,心里憋着一股劲,走的时候,就放下狠话,说我一定会考取功名,出人头地,到时候再风风光光地回去娶她。” 孩子们听到这里,都安静了下来,一个个听得入了神。 柳青顿了顿,从怀里摸出一封已经有些褶皱的信,轻轻摩挲着。 “前段时间,一个从老家过来的同乡,给我捎来了这封信。” “信上说,她并没有因为我家的变故就忘了我,还一直对我念念不忘。” “可是因为思虑过重,加上她爹逼她另嫁他人,她一直不肯,现在已经病重了。” 说到最后几个字,柳青的声音里充满了痛苦和自责,他用力地闭上眼睛,仿佛不愿再想下去。 院子里一片寂静。 周青川站在人群的外围,静静地听着这一切。 他的眉头,却在不经意间,紧紧地皱了起来。 真的是因为未婚妻的事情吗? 这个故事听起来合情合理,一个落魄书生与痴情小姐的悲情故事,足以解释柳青所有的反常。 可是,周青川的直觉却告诉他,事情恐怕没有这么简单。 他忘不了那晚,那个神秘女子眼中决绝的恨意,也忘不了她口中那句血海深仇。 一个一心图谋造反,连身家性命都豁出去的人,会这么好心,专门派人给柳青捎来一封关于儿女情长的信? 这封信,来得太巧了,巧得就像是专门为了动摇柳青心神而设计的一样。 不过,周青川没有多问,他只是将这份疑虑,深深地埋在了心底。 而王辩那些小家伙们,可没有周青川这么多心思。 他们听完这个故事,一个个脸上都露出了同情和愤慨的神色。 短暂的沉默后,王辩第一个跳了起来,他一拍大腿,满不在乎地嚷道:“我当是什么事呢!这有啥的!” 他走到柳青面前,一副小大人的模样,拍着胸脯说道:“柳先生,你别担心,不就是她爹不同意吗?那老头算什么东西!” “你要娶的是他家姑娘,又不是那个糟老头!” “等过两天,我让我爹给你钱,你回老家去,直接把人抢出来不就行了!” “到时候接到咱们清河县来,我看谁敢说半个不字!” “对,抢亲!” 吴思良也跟着起哄。 “我们都去帮你!” “就是就是,咱们清河宗出马,一个顶俩!” 第一百零八章 如何选择 听到王辩这番高论,周青川在一旁听得是哭笑不得。 抢亲?还娶的又不是那糟老头? 这些话要是被县里那些把女儿当成联姻筹码的员外乡绅们听到了,不知道会作何感想。 不过,看着柳青被这群小家伙一通胡搅蛮缠,脸上那股沉重的郁气,似乎真的被冲淡了不少。 他虽然无奈地笑着,但眼中的神采,却重新亮起了一丝。 也许,孩子们的简单直接,正是化解成人世界复杂烦恼的一剂良药。 周青川看着这一幕,心中却愈发肯定,柳青的麻烦,绝不仅仅是一个病重的未婚妻那么简单。 这背后,一定还藏着更深的东西。 “好了好了,都别胡闹了。” 柳青无奈地摆着手,脸上终于露出了一丝久违的、发自内心的笑容。 “你们的心意我领了,但这事儿不是你们想的那么简单,我自己会处理好的。” “那怎么行!” 王辩不干了,他把小腰一叉,俨然一副宗主的派头。 “柳先生,你可是我们清河宗的人,你的事就是我们清河宗的事!” “这事就这么定了,你别管了,我们去给你想办法!” 说完,他大手一挥,颇有几分豪气干云的味道:“兄弟们,都跟我来,咱们去后院开个会,好好商量一下怎么帮柳先生把媳妇抢回来!” “好嘞!” “开会去!” 一群小萝卜头像得到了圣旨一般,呼啦啦地跟着王辩跑向了后院。 只留下吴思良断后,还回头对着柳青瓮声瓮气地保证了一句:“柳先生你放心,我们办事,妥当得很!” 看着这群风风火火跑去商议大事的孩子,柳青只能无奈地摇了摇头,眼中的阴霾虽然未散,但神色却柔和了许多。 院子里终于安静了下来。 周青川这才从角落里慢慢走了出来,他没有像其他孩子那样咋咋呼呼,只是安静地走到柳青身边,在他旁边的石阶上坐下。 “柳先生。” 周青川的声音很轻,却带着一种与年龄不符的沉静。 “嗯?”柳青侧过头,看着这个总是让他感到意外的孩子。 周青川抬起头,清澈的眼眸直视着柳青,缓缓开口问道:“事情,真的只是一个病重的未婚妻,那么简单吗?” 一句话,仿佛一道惊雷,在柳青的心湖中炸响。 他脸上的那丝柔和瞬间凝固,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深深的错愕与震惊。 他猛地转过身,死死地盯着周青川,眼神里充满了难以置信。 他怎么会知道? 这个故事,他自认为编得天衣无缝,足以解释他所有的反常。 就连王辩那样整日与他相处的孩子都深信不疑,可为什么,这个七岁的书童,却能一语道破其中的蹊跷? 看着周青川那双仿佛能洞悉一切的眼睛,柳青的心防在这一刻,竟有些摇摇欲坠。 他张了张嘴,想要反驳,想要呵斥他小孩子不要胡说,可话到嘴边,却怎么也说不出口。 良久,柳青才长长地、长长地叹了一口气,那一声叹息里,充满了无尽的疲惫与苦涩。 他收回目光,重新望向远方灰蒙蒙的天空,声音沙哑地说道:“你这孩子果然和他们不一样。” 这句没头没脑的话,却等同于默认了。 周青川没有追问,只是安静地坐在那里,像一个最有耐心的倾听者。 柳青沉默了许久,像是在做一个艰难的决定。 最终,他仿佛下定了决心,缓缓地开了口,声音比之前更加低沉。 “未婚妻的事情,是真的。” “我们从小青梅竹马,情投意合,也是真的。” “她家里因为我家道中落,反对这门亲事,也是真的。” 说到这里,他顿了顿,脸上露出一抹极其复杂的苦涩笑容:“只不过,她没有病重,而且前些天晚上过来的那个人,就是她。” 周青川的心头猛地一跳,果然如此! “她叫林燕。” 柳青的声音里带着一丝怀念,一丝痛苦。 “她爹是镇边王麾下的一名偏将,而她的族人,大多都生活在边境。” “那场被镇边王贪墨了赈灾粮款的饥荒,她的族人死伤惨重。” “所以,她不是来送信的,她是来策反你的。” 周青川轻声说道,语气是陈述,而非疑问。 柳青的身子微微一颤,他闭上眼睛,痛苦地点了点头:“是,她恨透了那个草菅人命的镇边王。” “她和一些活下来的族人,还有一些同样遭遇的边军,组织了起来,想要报仇。” “她给了我一个选择。” 柳青的声音里透着一股绝望。 “要么,放弃科举,放弃我父母的遗愿,跟他们一起走,去博一个渺茫的未来。” “要么,就此一刀两断,从此以后,她是乱臣贼子,我是朝廷鹰犬,再无瓜葛。” 周青川静静地听着,他能想象得到,那晚的柳青,内心承受着何等剧烈的煎熬。 “我拒绝了。”柳青的声音很轻,却字字千钧。 “我不能辜负我爹娘的期望,更不能走上那条不归路。” “那你现在,又是在为什么事烦心?” 周青川问出了最关键的问题。 “既然已经做出了选择,以先生的心性,不该如此颓唐。” “我。” 柳青的嘴唇翕动了几下,脸上浮现出比之前更加浓重的痛苦之色。 他用力地抓着自己的头发,像一头被困在笼中的野兽。 “我怕的不是她不再等我,也不是怕她会恨我。” 柳青的声音嘶哑得如同被砂纸打磨过。 “我怕的是,等我将来真的功成名就,想要回去找她的时候,她连同她的族人,早已化作了一抔黄土!” “他们那不叫报仇,那叫送死!” “一群乌合之众,拿什么去跟手握重兵的镇边王斗?” “我劝过她,可她不听,她眼里只有仇恨!” “她说,哪怕是死,也要在镇边王的身上咬下一块肉来!” “青川,你明白吗?” 柳青猛地转头看着周青川,双目赤红。 “我过不去心里这道坎,我一闭上眼睛,就能看到他们血流成河的场面!” “如果他们真的因为这件事而丧命,这份债,我背不起,我这辈子都过不去!” “到时候,别说是考取功名了,我恐怕连拿起书本的力气都没有了!” 这才是他痛苦的根源。 不是儿女情长,而是眼睁睁看着自己心爱之人和她背后的一群人,决绝地走向深渊,自己却无能为力的负罪感与绝望。 周青川沉默了。他终于明白了柳青所有的挣扎。 许久之后,他才缓缓开口,问了一个看似毫不相干的问题:“柳先生,你们有想过去告御状吗?” “告御状?” 柳青愣住了,随即自嘲地苦笑一声。 “怎么告?谁能见到皇上?镇边王在边境经营多年,早已是一手遮天,我们这些平头百姓,状纸还没递出州府,人恐怕就已经身首异处了。” “是很难。” 周青川点了点头,神色却异常平静。 “但造反,是十死无生,而告御状,是九死一生。” “柳先生,你选哪个?” 第一百零九章 王员外到来 柳青再次被问住了。 他怔怔地看着周青川,脑子里一片混乱。 是啊,造反是必死之局,这一点他比谁都清楚。 可告御状,那虚无缥缈的一生,真的存在吗? 他想过,但他不敢去想,因为那条路同样充满了荆棘与死亡。 周青川看着他迷茫的样子,继续说道:“柳先生,你觉得谁能见到皇上?” 不等柳青回答,周青川便伸出一根手指,轻轻地指向了他。 “你啊。” “我?”柳青彻底懵了。 “明年,就是科举的大、比之年。” 周青川的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入柳青的耳中,每一个字都带着振聋发聩的力量。 “柳先生,以你的才学,若是能放下心中这些杂念,全力以赴,未必不能金榜题名,甚至直取状元!” “到了那时,你便是天子门生,你在金銮殿上说的一句话,比他们在边境流一万人的血,还要有分量!” “你不需要偷偷摸摸地递状纸,你可以当着满朝文武的面,将镇边王的罪行公之于众!” “就算不能立刻将他扳倒,至少也能让陛下降下旨意,派钦差去查!” “只要朝廷开始查,就能为那些灾民争取到一线生机!” 柳青彻底呆住了。 他像是被一道闪电劈中了天灵盖,整个人都僵在了那里。 他之前的想法是什么?是如果有幸得了官职,就外放到地方,然后一点一点地、小心翼翼地搜罗对方的证据,或许十年,或许二十年,才能有所作为。 他从未想过,可以用这样一种石破天惊的方式,直达天听! 状元,天子门生,金銮殿。 这几个词,像是一颗颗火种,瞬间点燃了他心中早已被绝望浇熄的火焰! “怎样都行。” 周青川看着他眼中重新燃起的光芒,知道自己的话起作用了。 “总之,第一步,是要先稳住他们,让他们看到希望,不要去做飞蛾扑火的傻事,不然真的出了事,一切都完了。” 柳青的呼吸渐渐变得急促起来,他眼中的迷茫与痛苦,正在被一种前所未有的坚定与决然所取代。 他猛地站起身,对着周青川,深深地、深深地作了一揖。 “青川,听君一席话,胜读十年书。” “多谢!” 他的声音里,带着一丝颤抖,却充满了重获新生的力量。 “我已经想好该怎么跟她说了!” 说完,柳青不再有丝毫犹豫,转身便大步流星地朝着院门外走去,那背影,重新变得挺拔如松,步履间充满了雷厉风行的气势。 看着柳青消失在门口的背影,周青川这才长长地舒了一口气,感觉心头的一块大石落了地。 不管怎么说,总算是把这位未来的大腿给拉回了正轨。 也就在这个时候,院门外,突然传来了一个熟悉而又带着几分急切的声音。 “小少爷,您在里面吗?” 是管家王忠的声音。 紧接着,王忠的身影便出现在了门口,他脸上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激动与恭敬,对着院内高声喊道: “员外他老人家,从镇上过来了!” 王忠那一声高亢的通报,像是往热油锅里泼了一瓢水,整个院子瞬间就炸开了。 “我爹来了!” “宗主,员外来了!” 后院里,那群正在为如何帮柳青抢亲而吵得面红耳赤的小家伙们,听到动静。 立刻把什么未婚妻、什么北城盟全都抛到了九霄云外。 王辩一马当先,像只离弦的箭一样从后院冲了出来,脸上挂着抑制不住的狂喜和激动。 在他看来,他爹来了,就意味着那场可以见到县令大人的庆功酒宴,真的近在眼前了! 那可是县令啊! 是整个清河县最大最大的官,比钱夫子还要厉害无数倍的大人物! 能去见他一面,这牛皮足够他吹上一年了! 吴思良、王立等一群孩子也呼啦啦地跟在后面跑了出来,个个脸上都洋溢着兴奋。 他们虽然不像王辩那样能获得单独拜见的机会,但家里长辈多半也会参加酒宴,到时候跟着去蹭吃蹭喝,见见世面,也是一桩天大的美事。 “爹!”王辩冲到院门口,看到那个熟悉的身影,直接扑了上去。 王员外,王辩的父亲,一个身材微胖,面容和善的中年男人,此刻正满面红光,笑得合不拢嘴。 他一把抱起扑过来的儿子,在他脸上狠狠地亲了一口,爽朗的大笑声在院子里回荡。 “哎哟,我的宝贝儿子,想死爹了!” 这次应对倒春寒,王家不仅因为提前听了周青川的话,自家田产几乎没有损失。 还因为响应官府号召、捐钱办宴而大大地在县令面前露了脸。 王员外在清河镇的生意圈里,地位可以说是水涨船高,风光到了极点。 一群孩子围着王员外叽叽喳喳地问好,王员外也是心情大好,挨个摸了摸他们的脑袋,吩咐下人去拿早就准备好的糖果点心分给他们。 孩子们欢呼一声,很快便作鸟兽散,各自回家向长辈们报信,准备迎接即将到来的盛宴。 喧闹过后,院子里安静了不少。 王员外抱着儿子,目光落在了不远处安静站立的周青川身上。 他上下打量着这个看似普通的小书童,眼神里充满了欣赏和一丝探究。 “青川最近过的怎么样?” 王员外笑着开口。 “这段时间,多谢你照顾我们家辩儿了。” “员外客气了,这都是我分内之事。”周青川不卑不亢地躬身行了一礼。 也就在这时,一直跟在王员外身后的管家王忠,趁着主家父子俩说话的功夫,悄无声息地凑到了周青川身边。 飞快地将一个硬邦邦的信封塞进了他的手里,同时用眼神示意他收好。 “这是?”周青川心中一动。 王忠压低了声音,语气里带着无法掩饰的激动与敬畏:“是县尊大人给三尺书先生的亲笔信,还有一份厚礼,陈掌柜托我无论如何也要交到您手上。” 周青川心中了然,他不动声色地将信封藏入袖中,对王忠微微点了点头。 看着王员外还在那逗弄着王辩,周青川找了个借口,悄悄退回了自己的房间。 关上房门,他立刻拆开了信封。 里面除了那封信,还有一个用厚厚绸布包裹的东西。 他先展开信纸,只见上面是张承志那熟悉的、遒劲有力的字迹。 信中的内容,让周青川一时间有些哭笑不得。 这位县令大人,简直把自己当成了再生父母一般。 信里先是用无比激动的笔触,详述了自己如何按照先生的指点,力挽狂澜。 最终获得圣上嘉奖的全过程。 那字里行间透出的感激与崇拜,几乎要溢出纸面。 紧接着,便是郑重无比的邀请,希望三尺书先生能莅临后日的庆功酒宴,他愿当着全县官绅之面,将上座相让,行弟子之礼! 周青川无奈地摇了摇头,这家伙,还真是自己的铁杆粉丝。 可这事儿,还真不好答应。 自己一个八岁书童的身份,若是大摇大摆地坐上首席,接受一县之主的跪拜,那不是荣耀,是取死之道。 第一百一十章 你和他到底什么关系? 他将信纸放到一边,又小心翼翼地打开了那个绸布包裹。 布一解开,一方通体黝黑、质地温润的古砚便呈现在眼前。 砚首那抹天然形成的弯月石纹,在昏暗的房间里,仿佛都散发着淡淡的光辉。 周青川只看了一眼,便倒吸一口凉气。 以他前世的眼光,自然能看出这方砚台的价值连城。 张承志为了表达诚意,居然把这样的传家、宝都送了出来。 这礼太重了,也太烫手了。 周青川犹豫了片刻,最终还是回到书桌前,铺开纸,提笔写了一封回信。 信里的言辞写得十分含糊,他先是感谢了县尊大人的厚爱。 随即话锋一转,只说自己闲云野鹤,行踪不定,至于后日的酒宴,能否到场,全看缘分二字。 心意他领了,但人来不来,给了一个模棱两可的答案。 写完信,他将那方名贵的端砚用布重新包好,小心翼翼地藏在了床铺最深处的夹层里。 这东西要是被别人看到,恐怕会惹来天大的麻烦。 做完这一切,周青川才整理了一下衣服,重新回到了前院。 此时,院子里的下人们已经开始忙碌起来,洒扫庭院,张灯结彩,为晚上的家宴和后日的庆功宴做着准备。 王员外的夫人和老太太并没有从镇上过来,毕竟这处院子还是小了些,住不下那么多人。 王员外看到周青川出来,笑着朝他招了招手。 “青川,过来坐。” 看得出来,他今天的心情是好到了极点。 “辩儿这段时间的功课,我听王忠都说了,长进很大,在学宫里也没再惹是生非,这都是你的功劳啊。” 王员外毫不吝啬自己的夸赞。 周青川刚想谦虚几句,一旁的王辩却有些不乐意了,他最听不得别人说他以前只会惹是生非。 为了证明自己现在的威风和周青川的厉害,他挺着小胸脯。 口无遮拦地嚷嚷道:“爹,你不知道,青川可厉害了!” “前几天,他就写了一篇什么屁股文,就把那个凶得要死的钱夫子都给镇住了,夫子当场就认输了!” “屁股文?”王员外愣了一下,没反应过来。 周青川站在一旁,只觉得额头青筋一跳,扶着额头无奈地纠正道:“少爷,那叫八股文。” “对对对,八股文!” 王辩连连点头,一脸你看我没说错吧的得意表情。 然而,他话音刚落,就发现他爹脸上的笑容,已经彻底凝固了。 王员外那双精明的眼睛,此刻瞪得像铜铃一样大,死死地盯着周青川,仿佛要在他身上看出几个窟窿来。 他脸上的表情,从最初的赞许,到疑惑,再到此刻的震惊与难以置信,转变之快,令人咋舌。 “你。” 王员外的声音都有些发干,他指着周青川,一字一顿地问道:“你还会写八股文?” 院子里的气氛,在那一瞬间变得无比诡异。 王员外脸上的笑容,就像是被寒冬腊月里的冰霜冻住了一般,僵硬地挂在嘴角。 他那双总是带着几分精明和笑意的眼睛,此刻瞪得溜圆。 像是看到了什么完全无法理解的怪物,死死地、一眨不眨地盯着周青川。 那眼神里,先是茫然,随即是浓得化不开的震惊,最后,竟然还夹杂上了一丝难以言喻的惊骇。 “爹,你怎么了?” 王辩被他爹这副模样吓了一跳,不解地晃了晃他的胳膊。 “我没说错啊,就是八股文,青川写得可好了,钱夫子都说那是上上之品呢!” 王辩的这句补充,像是一记重锤,狠狠地砸在了王员外那根已经绷紧到极限的神经上。 “上上之品?” 王员外的声音干涩得像是被砂纸磨过,他松开抱着儿子的手,踉跄着向前走了两步,一直走到周青川的面前。 他弯下腰,那张微胖的脸上,此刻竟没了半点血色,只有无尽的震撼。 “青川,你告诉窝。” 他的声音都在发颤,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 “辩儿他说的,是真的吗?你真的会写八股文?” 周青川心中暗道一声要糟。 他最担心的就是王辩这个口无遮拦的小家伙,把这件事情捅出来。 在钱夫子和一群孩子面前展露这一手,是为了解决当时的困境,可这事要是传到王员外这种心思缜密的生意人耳朵里,性质就完全变了。 一个八岁的孩童,会讲故事,可以说他天资聪颖,记性好。 可一个八岁的孩童,能写出让举人夫子都自愧不如的八股文,这已经不是天资聪颖能解释的了,这是妖孽! 看着王员外那双仿佛要将自己看穿的眼睛,周青川知道,这事瞒不住了。 他只能硬着头皮,微微低下头,用一种近、乎于默认的姿态,轻声应道:“是,员外,只是侥幸罢了。” “侥幸?” 王员外像是听到了什么天大的笑话,猛地直起身子,仰头发出了一阵干笑,笑声里充满了荒谬和不可思议。 “哈哈,侥幸?八股文是能靠侥幸写出来的吗?还是能让钱耀祖那种老顽固都亲口认输的上上之品?你当我是三岁的孩子吗!” 他猛地停住笑声,再次死死地盯住周青川,眼神变得锐利无比,像是一把刀子,要剖开周青川的内心,看到里面所有的秘密。 “我早就该想到的,我早就该想到的!” 王员外喃喃自语,像是在对自己说话,又像是在质问周青川。 “当初在镇上,你给辩儿讲的那些故事,《斗破苍穹》,还有那个《凡人修仙传》!” 他一字一顿地吐出这几个字,声音陡然拔高! “我后来专门去文社买来看了,你讲的那些内容,那些情节,那些人物,跟如今火遍全县的《凡人修仙传》,几乎一模一样!” “天下哪有这么巧的事!” 王员外的呼吸变得急促起来,他胸口剧烈地起伏着,一手指着周青川,因为激动,指尖都在微微颤抖。 “一个乡下来的农户娃娃,怎么可能知道这些?一个七八岁的孩子,怎么可能写出连举人都自叹弗如的八股文章?” “说!” 他猛地爆喝一声,震得旁边的王辩都吓得一哆嗦。 “你和那位神龙见首不见尾的三尺书先生,到底是什么关系!” 第一百一十一章 三尺书先生的弟子 这一声喝问,如同平地惊雷,在院子里炸响。 周青川的心,在这一刻反而彻底沉静了下来。 他知道,最关键的时刻到了。 承认自己就是三尺书? 那更是取死之道。 一个八岁的孩子,不仅是文章大家,还是预言天灾、传授神农之术的隐士高人? 这传出去,不被当成神仙供起来,就得被当成妖孽烧死。 那么,眼下唯一的路,就只有一条了。 看着王员外那双布满血丝,既有期待又有恐惧的眼睛,周青川沉默了片刻。 他没有直接回答,而是露出了一副为难又惶恐的表情,仿佛这个问题触碰到了什么天大的禁忌。 他这副模样,落在王员外眼中,却成了最好的答案。 王员外心中的那个大胆到让他自己都觉得荒谬的猜测,在这一刻,变得无比清晰! 他脸上的惊骇与质问,瞬间如潮水般退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狂喜,一种捡到绝世珍宝的、难以抑制的巨大狂喜! “你果然是!” 王员外激动得语无伦次,他一把抓住周青川的肩膀,力气大得让周青川都感到了一丝疼痛。 “你是三尺书先生的弟子!对不对!” “你一定是他的弟子!” 这个猜测,合情合理! 完美地解释了一切! 为什么一个孩子会讲那些惊世骇俗的故事?因为是先生教的! 为什么一个孩子会写出惊才绝艳的八股文?因为是先生传的! 为什么三尺书先生会知道清河县有天灾,还专门写信给县令?说不定就是因为他的宝贝徒弟在这里! 所有不合理的地方,在三尺书弟子这个身份面前,全都变得顺理成章! 周青川看着王员外那副我全懂了的表情,心中长长地舒了一口气。他知道,自己赌对了。 他没有说话,只是在王员外那灼热的目光逼视下,极其轻微地、带着几分无奈和默认地,点了点头。 这一个点头,仿佛拥有无穷的魔力。 “哈哈哈!我就知道!” 王员外猛地松开手,仰天大笑起来,笑声中充满了畅快与得意,仿佛压抑了许久的疑惑和震惊,在这一刻得到了最完美的释放。 “天佑我王家,真是天佑我王家啊!” 他激动地在原地来回踱步,搓着手,脸上的红光比刚才见到圣旨抄录本时还要盛上三分。 “我王家祖坟是冒了多高的青烟,竟然能请到三尺书先生的关门弟子,来给我儿当书童,当老师!” 他看向周青川的眼神,已经彻底变了。 那不再是员外看下人的眼神,甚至不是看一个有才华的晚辈的眼神。 那是一种看宝贝,看希望,看家族未来腾飞契机的眼神! “好,好啊!” 王员外笑够了,这才稍稍平复了一下心情,他走到周青川面前,态度亲切得让旁边的王辩都感到有些不适应。 “青川啊,你别怪伯父刚才失态。” “实在是这件事太让人震惊了。” 他小心翼翼地问道:“那位三尺书先生,他老人家现在何处?这次庆功酒宴,你一定要去!” “你能不能联系上先生他老人家?若是能请动他大驾光临,我王家便是倾家荡产,也在所不惜!” 来了。 周青川心中早有准备,他脸上露出恰到好处的为难与苦涩,摇了摇头。 “员外,不是我不肯说。” 他编造起早已想好的谎言,声音低沉地说道:“其实,我自己也不知道老师他老人家究竟在什么地方。” “我还没卖身到王家的时候,家里穷,常常一个人跑到后山里玩耍,有一次,偶然间遇到了老师。” “他是个仙风道骨的老人家,看我顺眼,便说与我有缘,随手指点了我一些读书写字的法子,也给我讲了许多闻所未闻的故事。” 周青川的表情带着几分追忆,几分茫然。 “他老人家行踪不定,如同天上的云彩,高兴了便来,不高兴了便走。” “我也不知道该去哪里寻他,他只说,缘分到了,自会再见。” 这番说辞,半真半假,却完美地契合了世人对隐士高人的所有想象。 果然,王员外听完之后,非但没有失望,反而连连点头,一脸理当如此的表情。 “原来如此,高人行事,果然非我等凡人所能揣度!” 这个解释,让他心中最后的一丝疑虑也烟消云散。 是了,若是三尺书先生这等人物,能随随便便就被人找到,那还叫什么高人? 既然是这样,那周青川会什么,都不奇怪了! 想到这里,王员外心中更是火热。 他看着周青川,就像看着一座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的宝山。 “青川,不管怎么说,后日的庆功酒宴,你必须跟我一起去!” 王员外的语气不容置疑。 “你是先生的弟子,也算是半个主人,理应到场!” 他已经打定了主意,就算三尺书先生本人不来,把他这位亲传弟子带到县令大人面前,那也是一份天大的人情! 周青川知道自己再也无法推脱,只能躬身应道:“是,员外。” 两天的时间,一晃而过。 清河县的狂欢气氛,在庆功酒宴即将开始的这一天,达到了顶峰。 一大早,周青川便被院子里的喧闹声吵醒。 王员外特意命人给他和王辩都换上了一身崭新的绸缎衣衫。 虽然周青川的款式依旧是书童的样式,但用料和做工,却比之前好了不知多少倍。 王辩兴奋得像只猴子,在院子里上蹿下跳,嘴里不停地念叨着要去见县令大人。 而王员外,则是一遍又一遍地整理着自己的衣冠,脸上带着郑重与期待。 他看向周青川的目光,也充满了鼓励与期许。 在稀里糊涂之间,周青川就这么顶着一个三尺书先生关门弟子的虚假身份,跟着满心欢喜的王员外和兴奋不已的王辩,坐上了前往县衙的华丽马车。 马车缓缓驶出院门,汇入了县城喜庆而喧闹的人流之中。 车窗外,是张灯结彩的街道,是摩肩接踵的人群。 车窗内,王辩叽叽喳喳地说个不停,王员外满面红光地盘算着未来的宏图。 而周青川,则安静地坐在角落里,他透过车窗的缝隙,望向远处那座飞檐斗拱、气势威严的县衙,心中无悲无喜。 他知道,从今天起,自己这个小小的书童,将真正地踏入清河县权力的中心。 而那位被他一手捧上神坛的头号书迷张县令,也终于要和自己这个幕后黑手,正式见面了。 第一百一十二章 三尺书先生的弟子! 马车在县衙前不远处缓缓停下,透过车窗的缝隙,王辩伸长了脖子往外看,脸上的兴奋劲儿却像是被浇了一盆冷水,瞬间就蔫了大半。 “就这儿?” 他撇了撇嘴,语气里满是失望。 “这就是县衙?怎么感觉还没咱们镇上的宅子大呢?” 在他小小的世界观里,县令是天底下除了皇帝之外最大的官,那住的地方,理应是金碧辉煌,高大雄伟,一眼望不到头才对。 可眼前这座青砖灰瓦的建筑,虽然也算气派,但和他想象中的样子,差得可太远了。 王员外闻言,只是宠溺地笑了笑,还没来得及开口解释,一旁的周青川便用他那惯有的平静声音。 淡淡地说道:“少爷,这可不一样。” “这是官府衙门,不是私家宅邸。” “从屋顶的样式,到大门的尺寸,再到院子有几进几出,朝廷都是有明文规定的。” 周青川的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入了王辩和王员外的耳中。 “建得太大了,那叫僭越,是重罪。” 他顿了顿,又补充道:“所以您看,县衙瞧着规规矩矩,但有些家底丰厚的县令,在城里置办的私宅。” “说不定比这县衙大上两三倍,那也是常有的事。” “只要他花的不是朝廷的银子,官府也懒得管。” 这番话一说出来,王辩那点小小的失落顿时烟消云散。 他眼睛一亮,恍然大悟地点了点头,随即挺起小胸脯,哼了一声:“原来是这样!” “那等我以后当了县令,我也不住这破地方,我也要去城里买个大宅子,要比所有人的都大!” 看着儿子这副对大有着莫名执念的模样,王员外在一旁听得是又好气又好笑,只能无奈地摇了摇头。 轿子和马车是不能直接驶到衙门口的,这是规矩。 三人在下人的引领下,从车上下来,步行了一小段路,绕到了县衙的后门。 毕竟今日是私宴,走正门那威严肃穆的公堂,显然不合时宜。 通报了身份之后,一名早已等候在此的衙役立刻满脸堆笑地迎了上来,恭恭敬敬地将他们领了进去。 一踏入县衙的后院,周遭的空气仿佛都瞬间变得不同了。 与前门那股庄严肃杀的气氛截然相反,这里简直就是一片灯红酒绿、热闹非凡的人间盛景。 院子里挂满了大红的灯笼,将整个夜空都映照得一片通明。 宾客们三五成群,衣着华贵,端着酒杯,高声谈笑,觥筹交错之声不绝于耳。 在院子的最里侧,甚至还临时搭建起了一座高高的戏台,几个穿着五彩戏服的伶人正在上面咿咿呀呀地唱着时下最流行的曲目,引得不少宾客驻足喝彩。 这阵仗,比过年还要热闹三分。 “王员外,您可算来了!” 一名管事模样的中年人快步迎了上来,脸上带着恰到好处的热情。 “县尊大人正在偏厅会客,小的这就带您过去。” 王员外笑着点了点头,整理了一下衣袍,便准备带着王辩和周青川一同前去。 那管事引着路,一边走一边压低了声音,带着几分神秘和敬畏,补充了一句:“员外,从京城来的那位天使大人,此刻也在偏厅陪着县尊呢!” 天使! 周青川的脚步,在听到这两个字的瞬间,微不可查地顿了一下。 他的心,猛地向下一沉。 那位天使,不就是颁布圣旨的那个太监吗? 一个从皇宫里出来的人,哪怕只是个传旨的太监,其眼界的毒辣和心思的缜密,也绝非张承志这种地方官员可比。 在张承志面前,自己尚且能靠着三尺书弟子这个身份周旋一二。 可若是对上这种在权力中心浸淫多年的老狐狸,万一露出半点马脚,那后果。 周青川的后背,瞬间渗出了一层细密的冷汗。 他下意识地就想找个借口溜走,比如肚子疼,或者去茅房之类的。 然而,他这个念头刚一升起,一只大手便牢牢地抓住了他的胳膊。 王员外此刻正沉浸在即将见到县令和天使的巨大兴奋之中,他感受到了周青川的迟疑,只当他是小孩子怕见生人,有些怯场。 他回过头,用一种不容置疑的眼神看着周青川,压低了声音,语气里满是激动和期许:“青川,怕什么!” “这可是天大的好机会!” “跟紧了,千万别乱跑!” 说完,他手上微微用力,几乎是半拖半拽地,强行拉着周青川跟上了自己的脚步。 周青川心中一片苦涩,却也知道,事到如今,自己再想脱身,已经是不可能了。 只能走一步,看一步了。 偏厅之内,灯火通明。 与外面的喧闹不同,这里显得安静而庄重。 张承志正坐在主位上,脸上洋溢着难以掩饰的喜悦。 在他身旁,坐着一个面白无须、身穿锦袍的中年人,正笑眯眯地端着茶杯,细细品着。 那人虽然在笑,但一双眼睛却微微眯着,偶尔开合之间,闪过一丝精明锐利的光芒。 想来,这位便是那位来自京城的天使了。 “下官王有德,携犬子王辩,拜见县尊大人,拜见天使大人!” 王员外一进门,便立刻躬身,行了一个无可挑剔的大礼。 王辩也有样学样,学着他爹的样子,奶声奶气地喊了一句。 “呵呵,王员外,不必多礼,快快请起。” 张承志心情极好,笑着抬了抬手。 “这次庆功宴,王员外慷慨解囊,本官可得好好敬你一杯啊。” 简单的寒暄过后,王员外的目光,落在了自己身旁那个安静站立的小书童身上。 他深吸了一口气,脸上那股商人的精明,此刻已经被一种难以抑制的激动和骄傲所取代。 他知道,真正的大礼,现在才要献上! 只见王员外向前一步,再次对着张承志和那位天使,深深一揖。 他抬起头,声音因为激动而微微有些颤抖,却清晰地响彻在整个偏厅之内。 “县尊大人,天使大人!” “今日,下官除了携犬子前来道贺,还想为二位大人,引荐一人!” 张承志和那名太监都露出了几分好奇的神色。 王员外侧过身,一把将身后的周青川拉到了身前,他的一只手重重地按在周青川的肩膀上,仿佛在展示一件绝世的珍宝。 他迎着两位大人物那疑惑的目光,一字一顿地,掷地有声地说道: “这位虽是我儿的书童,但却有着一个惊天动地的身份!” “他,便是那位神龙见首不见尾的三尺书先生座下唯一的亲传弟子!” 第一百一十三章 拱火 王员外那一声石破天惊的宣告,像是一块巨石砸进了平静的湖面,整个偏厅瞬间陷入了一种诡异的死寂。 张承志脸上的笑容僵住了。 那位来自京城的天使大人,端着茶杯的手也停在了半空中。 就连站在角落里伺候的下人,都屏住了呼吸,一双双眼睛齐刷刷地聚焦在了那个被王员外死死按住肩膀的、瘦弱的孩童身上。 三尺书先生的亲传弟子? 这短短的几个字,仿佛带着无穷的魔力,让在场所有人都感到一阵头晕目眩。 死寂只持续了短短一瞬,便被一阵狂喜的大笑声彻底打破! “哈哈哈!” 张承志猛地从椅子上站了起来,因为动作太猛,甚至带倒了身旁的茶几,发出哐当一声巨响。 可他完全顾不上了,他三步并作两步地冲到周青川面前,那双眼睛里迸发出的光芒,简直比外面院子里所有灯笼加起来还要亮! “好啊!” 他激动得有些语无伦次,绕着周青川转了两圈,像是在欣赏一件稀世奇珍。 “我就说这天底下哪有这么巧的事,原来如此啊!” 他刚才还沉浸在即将见到偶像的激动与忐忑之中,没想到,偶像本人没见到,却凭空掉下来一个偶像的亲传弟子! 这简直是天降横财,不,比天降横财还要让人欣喜若狂! 周青川被他这副模样吓了一跳,心里叫苦不迭,但脸上却不敢露出半分异样。 他被王员外的大手按着,动弹不得,只能硬着头皮,学着平日里最乖巧的模样,对着面前的县令大人,深深地躬身一揖。 “小民周青川,见过县尊大人。” 他的声音清脆,带着孩童特有的稚嫩,在这间屋子里显得格外清晰。 紧接着,他又转向那位从始至终都面带微笑,眼神却毫无波澜的太监,再次行了一礼。 “见过天使大人。” “哎!不必多礼!快起来!” 张承志一把扶住他,态度亲热得让旁边的王辩都看傻了眼。 “青川是吧?好名字!” 张承志拉着周青川的手,仿佛生怕他跑了似的,转头对着那位天使大人。 兴奋地说道:“天使大人,您瞧瞧!” “下官刚才还跟您念叨,说那位三尺书先生乃是神龙见首不见尾的世外高人,正愁着如何报答先生的恩情呢!” “没想到,真是没想到啊!” “先生他老人家,竟然将自己的亲传弟子,就放在了我们这小小的县城里!” “真是天意,是天意啊!” 张承志的激动溢于言表,他觉得这一切都是上天最好的安排。 然而,那位被称作天使的太监,只是不咸不淡地哦了一声,他放下了茶杯,那双微微眯起的眼睛,终于从周青川的身上扫过。 那眼神,没有好奇,没有惊讶,只有一种审视货品般的平淡,以及一丝深藏在眼底的、不易察觉的轻蔑。 一个小娃娃而已。 在他看来,这张承志未免也太好糊弄了些。 什么隐士高人,什么亲传弟子,这种江湖骗子的把戏,他在京城里见得多了。 这位张县令,有能力,有魄力,这是事实。 但性子也太实诚了些,或者说太傻了。 这么大一份泼天的功劳,不想着怎么全部揽在自己身上,好让吏部的考评再上一个台阶。 反而非要弄出个什么三尺书先生,把功劳往外推。 愚蠢! 若是他把这一切都说成是自己苦心钻研古籍,偶得良方,那这份卓异的评定只会更重。 他回京高升的速度,至少能再快上三分! 现在倒好,平白分了一半功劳给一个不知所谓的隐士,简直是自毁前程。 见天使大人意兴阑珊,张承志的热情却丝毫未减。 他只当是天使大人不了解三尺书先生的厉害,更是卖力地介绍起来。 “天使大人有所不知,这位三尺书先生,当真是神人也!” “他不仅能预知天灾,传授神农之术,其文采更是惊天动地!” 他说着,目光又落回到周青川身上,越看越是满意。 “虽然这是第一次见青川小友,但所谓名师出高徒,先生如此不凡,他的弟子,定然也非池中之物!” 话题,一下子又被引到了周青川的身上。 王员外此刻正沉浸在巨大的荣耀感之中,他按着周青川肩膀的手都在微微发抖。 见县尊大人开了口,他连忙抓住机会,挺着胸膛,满脸骄傲地补充道:“县尊大人说的是啊!” “青川这孩子,何止是不凡!” “不瞒二位大人,我这个不成器的儿子,以前在清河镇是出了名的小霸王,请了多少先生都管教不好。” “可自从青川来了之后,不过短短数月,辩儿如今不仅不再惹是生非,还开始主动读书习字了!” “这都是青川的功劳啊!” 王员外说得情真意切。 “而且,青川这孩子,满肚子的故事,那叫一个精彩绝伦,我们家辩儿现在天天就缠着他讲呢!” 就在周青川被众人夸得头皮发麻,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的时候,一个清朗的声音从角落里悠悠传来。 “原来如此,怪不得啊。” 周青川心里咯噔一下,循声望去,整个人顿时如坠冰窟。 好家伙,屋子里的熟人,竟然还有一位! 只见偏厅一角的座位上,钱耀祖钱夫子正端坐其间,他抚着自己的山羊胡,一脸恍然大悟的表情,看着周青川,眼神里充满了感慨。 “钱某之前还在纳罕,是何等人家,能教出如此惊才绝艳的孩童。” “如今知晓他是三尺书先生的弟子,那这一切,便都说得通了。” 周青川的脑子嗡的一声。 他怎么也在这里! 虽然在学宫的课堂上,钱耀祖是夫子,可论起真正的身份,这位可是正儿八经的举人! 在这个时代,举人便已经算是踏入了官僚阶层的门槛,拥有了做官的资格。 若不是他无心仕途,只想教书育人,否则以他的功名,未必不能谋个一官半职。 有些小县的县令,本身就是举人出身,这再正常不过了。 所以,钱夫子能坐在这间代表着清河县权力核心的偏厅里,一点也不奇怪。 奇怪的是,他为什么偏偏在这个时候开口! 周青川心中警铃大作,他瞬间就明白了,今天自己恐怕是插翅难飞,无论如何也躲不掉了。 果然,钱夫子那句惊才绝艳,成功地勾起了那位天使大人的兴趣。 一直兴致缺缺的太监,终于将目光从茶杯上移开,正眼看向了钱耀祖。 慢悠悠地问道:“哦?钱夫子此话怎讲?” “什么文章,能得钱夫子如此盛赞?” 钱夫子微微一笑,站起身来,对着天使大人拱了拱手,不急不缓地说道:“回天使大人的话,前些时日,青川小友在学宫,曾当堂做过一篇八股文章。” “那篇文章,立意之高,破题之巧,结构之严谨,用典之精妙,实乃钱某生平所仅见。” “说来惭愧,钱某自问苦读半生,在那篇文章面前,亦是自愧弗如,甘拜下风!” 第一百一十四章 耳听为虚,眼见为实! “什么?” 这一次,发出惊呼的,是张承志! 他比任何人都要震惊! 他只知道三尺书先生厉害,却没想到,他的弟子竟然也厉害到了这种地步! 八岁孩童,能做出让举人夫子都甘拜下风的八股文? 这是什么概念? 这是妖孽! 是文曲星下凡! 而那位天使大人,脸上的表情也终于变了。 他那双总是眯着的眼睛,此刻微微睁开了一些,里面闪烁着锐利的光芒。 他不再看别人,而是死死地盯住了周青川,仿佛要将这个小小的身躯彻底看穿。 故事讲得好,可以是记性好,能言善辩。 可八股文,那是读书人安身立命的根本,是通往仕途的唯一敲门砖! 这里面的门道,差一丝一毫,就是天壤之别! 一个举人,绝不可能在这种事情上开玩笑,尤其还是当着他这个宫里来的人面前! “钱夫子。” 天使的声音变得有些尖细,带着一丝审慎。 “咱家可不喜欢听人说笑话。” “天使大人明鉴!” 钱夫子立刻躬身,神情严肃地说道。 “钱某所言,句句属实,那篇文章,堪称上上之品!绝无半句虚言!” 他顿了顿,似乎是看出了天使大人依旧存疑,便笑着补充道:“天使大人若是不信,那篇文章的稿子,钱某至今还珍藏在书房。” “若是大人有兴趣,钱某这便让人回去取来,请大人亲自品鉴一番!” 完了。 周青川的心,彻底沉到了谷底。 他知道,当钱夫子说出这句话的时候,自己就已经被彻底架在了火上,再也没有了任何退路。 “好!” 没等天使大人开口,张承志已经激动地一拍大腿! “快去取来,本官也要好好拜读一下!” 他兴奋地搓着手,看向周青川的眼神,已经从欣赏变成了狂热的崇拜。 有了钱夫子这番惊世骇俗的证言,王员外之前说的那些话,便再也没有人会怀疑了! 张承志大手一挥,直接对着王员外说道:“王员外,今天你们哪儿也别去了!” “就留在这偏厅,陪着本官和天使大人!” 他指了指旁边的空位,满脸笑容地发出了邀请。 “来来来,都坐下!” 王员外激动得满脸通红,连连躬身道谢,拉着还有些发懵的王辩,小心翼翼地在末席坐了下来。 要知道,能留在这间偏厅里陪坐的,除了县衙的胡师爷,便是钱夫子这等有功名的本地乡贤。 他们无一不是整个清河县最核心的人物! 他一个商人,今天能坐在这里,这是何等的荣耀! 王员外知道,这一切,都是因为自己身边这个小小的书童。 他看向周青川的眼神,充满了感激与庆幸。 而周青川,则被张承志亲手按在了王员外身边的座位上。 他低着头,看着自己的脚尖,感受着来自四面八方那或惊奇、或审视、或狂热的目光,只觉得如芒在背。 他知道,从这一刻起,自己再也不是那个可以躲在幕后,安稳度日的小书童了。 周青川低着头,眼观鼻,鼻观心,努力将自己缩成一团,试图在众人的目光中隐形。 可他越是如此,那些投射在他身上的视线就越是灼热。 张承志的目光是狂热与欣喜,仿佛发现了一块能光宗耀祖的璞玉。 王员外的目光是骄傲与期许,好像已经看到了王家未来青云直上的通天大道。 钱夫子的目光则是纯粹的欣赏与好奇,带着一种文人见到绝世佳作的痴迷。 然而,在这些复杂的目光之中,却夹杂着一道与众不同、冰冷刺骨的视线。 那道视线,不带丝毫的善意,充满了审视、怀疑,以及一丝深藏的、毫不掩饰的怨毒。 就像一条潜伏在暗处的毒蛇,正吐着信子,随时准备扑上来咬人一口。 周青川心中一凛,不动声色地用眼角的余光,悄悄地朝着那道视线的来源瞥了过去。 只见在胡师爷下首的位置,坐着一个年约四旬、面容瘦削的中年官员。 那人身穿一身官服,品级似乎只比张承志低上一阶,一张脸上没什么肉,嘴唇很薄,法令纹深陷,让他整个人都透着一股子刻薄与阴沉。 县丞,李贺。 周青川的脑海里,瞬间就跳出了这个名字和职位。 清河县的二把手,县令的副手。 紧接着,一段被他埋在记忆深处的往事,如同闪电般划过脑海。 他想起来了。 当初在清河镇,王家大小姐王翠翠被逼着要嫁给孙家的那个纨绔子弟。 孙家之所以敢那么嚣张,仗着的,不就是他们家在县衙里有靠山吗? 而那个所谓的靠山,正是眼前这位县丞李贺! 当时孙家仗着李贺的权势,在生意上处处为难王家,几乎要将王家逼入绝境。 若不是自己暗中给王翠翠出了个主意,反将了孙家一军,不仅成功退了婚。 还顺势让王家搭上了其他商路的线,一举摆脱了困境,成为了县里都排得上号的富户。 可以说,王家能有今天,自己间接性地,算是把这位李县丞的脸,狠狠地在地上踩了几脚。 虽然明面上,这一切都是王翠翠那个聪慧的丫头做的,但天下没有不透风的墙。 孙家倒了,他李贺的面子也丢了,这笔账,他恐怕一直都记在王家的头上。 怪不得! 怪不得他看自己的眼神,像是要吃人一样! 周青川瞬间就全明白了。 这位李县丞,今天怕不是冲着自己来的,而是冲着王家来的! 自己,不过是恰好撞到枪口上的一个由头罢了。 不等周青川想出应对的法子,那个阴沉的声音,已经不合时宜地响了起来。 “县尊大人,天使大人。” 李贺端起茶杯,轻轻吹了吹浮沫,皮笑肉不笑地开了口,声音不大,却刚好能让偏厅里所有人都听得清清楚楚。 “下官听着,也觉得甚是新奇,这位三尺书先生,确实是神人,我等都佩服得紧。” 他先是捧了一句,随即话锋一转,那双阴鸷的眼睛,便落在了周青川的身上。 “不过嘛。” 他拉长了语调。 “这孩子,说是先生的亲传弟子,可这证据,似乎都出自旁人之口啊。” “您二位瞧瞧他这副模样。” 李贺的嘴角勾起一抹毫不掩饰的讥讽。 “从进门到现在,头都不敢抬一下,身子抖得跟筛糠似的,恐怕早就被这阵仗给吓傻了。” “一个唯唯诺诺、胆小如鼠的娃娃,怎么看,也不像是能得高人真传的样子啊?” 这话一出,偏厅里的气氛瞬间就变了。 张承志脸上的笑容,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冷却了下来。 王员外更是脸色一白,刚想开口反驳,却被李贺接下来的话给堵了回去。 “依下官看,耳听为虚,眼见为实。” 第一百一十五章 藏拙而已? 李贺放下茶杯,发出一声轻响。 “钱夫子说他文章写得好,王员外说他故事讲得妙,这些都不算数!” “要想证明他真有能耐,而不是仗着几分小聪明,在这里欺上瞒下,沽名钓誉,那也简单!” 李贺的声音陡然拔高,图穷匕见! “就请这位高徒,当着咱们所有人的面,现场展示一番!” “无论是即兴作诗,还是当堂为文,只要他能拿出点真东西来,我等自然心服口服!” 此言一出,满座哗然。 但令人意外的是,不少宾客眼中,竟然都流露出了赞同的神色。 这些人,大多是清河县有头有脸的富商乡绅,平日里自视甚高。 让他们跟一个八岁的书童平起平坐,甚至还要看县令对他和颜悦色,心里早就有些不舒服了。 在他们看来,一个下人,哪怕再有才,那也是下人。莫名其妙地被抬到这么高的位置,与他们同席,简直就是拉低了他们的档次! 李贺的话,正好说中了他们的心事。 “李大人言之有理啊!” “是啊,是骡子是马,拉出来遛遛就知道了!” “当场展示一番,大家也好开开眼界嘛!” 一时间,附和之声四起。 这些声音或许并无恶意,但汇集在一起,却形成了一股巨大的压力,朝着周青川扑面而来。 “放肆!” 张承志终于忍不住了,他猛地一拍桌子,怒视着李贺。 “李贺,你这是什么意思?青川还是个孩子,更是三尺书先生的弟子,岂容你这般无礼逼迫!” 张承志是真的动了怒,他好不容易才见到偶像的弟子,正捧在手心里都怕化了,哪里容得下别人如此折辱。 然而,就在张承志准备彻底发作的时候,那个从始至终都笑眯眯的、来自京城的天使大人,却慢悠悠地开了口。 “张大人,莫要动气嘛。” 太监的声音依旧不紧不慢,带着一种独特的尖细,却让整个偏厅瞬间安静了下来。 他看了一眼满脸怒容的张承志,又看了一眼面带得色的李贺,最后,目光落在了那个从头到尾都沉默不语的周青川身上。 “咱家觉得,这位李大人的提议,倒也不是全无道理。” 张承志一愣,急道:“天使大人,这。” 太监抬手打断了他,脸上的笑容不变,眼神却变得锐利起来。 “张大人,你要明白。” “如今这三尺书,可不仅仅是你口中的一位隐士高人那么简单了。” “圣上因他而降下嘉奖,吏部因他而给了你卓异的考评。” “他的名字,已经和你的功劳,和这清河县的政绩,牢牢地绑在了一起。” 太监的声音很轻,却字字诛心。 “若是这一切都是真的,那自然是皆大欢喜。” “可万一,咱家是说万一,这只是一个编造出来的谎言,咱们满屋子的朝廷命官、乡绅名流,都被一个黄口小儿给诓骗了。” 他顿了顿,端起茶杯,幽幽地说道:“这事要是传出去,丢的,可不仅仅是张大人你一个人的脸面,咱家这张老脸,怕是也没地方搁了。” “到时候,这天大的功劳,恐怕就要变成天大的笑话了。” 一番话,说得张承志冷汗涔涔,哑口无言。 他这才意识到,自己因为太过崇拜三尺书先生,竟然忽略了其中最关键的风险! 太监见火候差不多了,便放下了茶杯。 他终于不再掩饰自己眼中的审慎与怀疑,那双微微眯起的眼睛,如同鹰隼一般,死死地锁定了周青川。 “所以,现场展示一番,很有必要。” 他不再理会旁人,直接对着周青川,下达了最后的命令,语气平淡,却带着不容置喙的威严。 “小家伙,既然他们都说你才高八斗,是人中龙凤。” “那咱家今天,也想开开眼。” “你就当着我们的面,随便露上一手吧。” “也让咱家瞧瞧,你那位神龙见首不见尾的师父,到底都教了你些什么惊世骇俗的本事。” 偏厅之内,死一般的寂静。 所有的声音,无论是讥讽、是附和、还是劝阻,都在那位天使大人不容置喙的命令下,戛然而止。 一时间,几十道目光,如同一张无形的大网,将那个坐在末席的瘦小身影,牢牢地罩在了中央。 那目光里,有李贺的阴狠与得意,有众宾客的看戏与轻蔑,有王员外的绝望与恐惧,亦有张承志的担忧与焦灼。 压力,如山崩海啸,朝着周青川扑面而来。 王员外的一张脸已经彻底没了血色,他按在王辩肩膀上的手,抖得几乎抓不住东西。 他完了,王家完了,他怎么就鬼迷心窍,把青川推到了这个风口浪尖上! 就在这令人窒息的氛围中,周青川动了。 他没有像任何人预料的那样,被吓得哭出来,或是瘫软在地。 他只是缓缓地,放开了自己紧握的拳头,然后慢慢地从座位上站了起来。 整个过程,不疾不徐。 紧接着,他抬起了头。 就是这一个简单的动作,让在场所有人的心头,都莫名地咯噔了一下。 之前那个一直低着头,身子微微发抖,仿佛随时都会被吓破胆的懦弱书童,不见了。 取而代之的,是一个身板挺得笔直,眼神平静如古井深潭的孩童。 他的目光,不再躲闪,不再畏惧。他先是平静地扫了一眼面带得色的县丞李贺。 然后,便直接迎上了主位上那位天使大人审视的视线,不卑不亢。 整个人的气质,仿佛在这一瞬间,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如果说刚才的他,是一块被随意丢在路边的顽石,那么此刻,他就是一块被擦去了所有尘埃,开始绽放出内敛光华的璞玉。 这突如其来的变化,让所有人都愣住了。 怎么回事?这孩子的气势,怎么一下子就变了? 周青川没有理会众人的惊愕,他迈开步子,一步一步,沉稳地走到了偏厅的正中央。 他先是对着主位上的天使和张承志,规规矩矩地躬身一揖。 然后,他才缓缓开口,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入了每个人的耳朵里。 “先生曾教诲学生。” “木秀于林,风必摧之。” “我年岁尚幼,锋芒毕露,非福是祸,当以藏拙自保。” 他顿了顿,目光转向李贺,语气依旧平淡:“学生只是谨记先生教诲,不敢忘却分毫,并非天性胆怯。” 第一百一十六章 可当传世 此言一出,李贺的脸色瞬间就僵住了。 周围的宾客们也是面面相觑,脸上那看好戏的表情,变得有些微妙起来。 原来人家不是害怕,只是在藏拙? 这番话,简直就像一个无形的巴掌,狠狠地抽在了刚才所有讥讽他胆小如鼠的人的脸上! 李贺的面皮抽搐了一下,随即冷笑一声,尖着嗓子反驳道:“好一个藏拙自保!” “说得比唱得还好听,我看你就是黔驴技穷,在这里故弄玄虚!” 周青川却连看都懒得再看他一眼,只是重新将目光投向了主位,声音里带着一丝恰到好处的恭敬。 “但今日,既然是天使大人与县尊大人金口玉言,有令在先。” “学生若再推辞,便是对二位大人的不敬。” “如此,学生便献丑一番。” 这一番话说得滴水不漏,既解释了自己之前的行为,又给足了天使和张承志面子。 将自己被逼无奈的处境,巧妙地转化为了对上官命令的遵从。 那位天使大人一直眯着的眼睛,此刻终于睁开了一些。他饶有兴致地打量着眼前的周青川,心底那份轻蔑,不知不觉间淡去了几分。 这小家伙,有点意思。 而张承志,则像是抓住了救命稻草,脸上的担忧一扫而空,取而代之的是满满的期待。 他用力地点了点头,大声道:“好!青川,你且放胆施为,有本官在此,看谁敢再多言半句!” 周青川微微颔首,表面上古井无波,脑海中却在飞速地运转。 诗? 他会的诗太多了。 “明月几时有,把酒问青天?” 不行,太过超然,一个八岁的孩子写出来,那不是天才,是妖怪。 “春花秋月何时了,往事知多少?” 更不行,亡国之君的哀词,在这种庆功宴上念出来,是嫌自己死得不够快。 风花雪月,闺怨离愁,一概不行。 怀才不遇,壮志难酬,同样不行。 必须选一首,既要足够惊艳,又要符合自己农家子弟、八岁书童的身份,还不能显得太过狂妄。 有了! 电光火石之间,一首诗从他记忆的深处浮现出来。 就是它了! 周青川抬起头,环视了一圈众人,缓缓开口道:“学生在做书童之前,不过是清河镇乡野间一农户之子,自小便看惯了田间农事。” “那些风花雪月的雅致诗篇,学生不会。” “今日,便只以农事为题,吟诵一首小诗吧。” 一听是写农事,厅中不少自诩风雅的乡绅富商,脸上顿时又流露出了几分不屑。 农事?能有什么好诗? 无非就是些泥巴、汗水之类的粗鄙之语,难登大雅之堂。 李贺更是嗤笑出声,那眼神仿佛在说:装了半天,原来肚子里就这点东西。 然而,就在这一片或明或暗的轻视之中,一个洪亮的声音却突兀地响了起来。 “好!” 啪啪! 清脆的掌声响起,众人循声望去,皆是一愣。 只见在张承志下首不远处,一个身穿武官服饰,身材魁梧壮硕,面容憨厚的汉子,正用力地鼓着掌。 县尉,赵武。 掌管一县治安与弓手,是清河县真正的武力担当。 他咧着嘴,对着周青川露出了一个赞许的笑容:“写农事好,俺就喜欢听这个!” “比那些酸不溜丢的东西强多了!” 周青川有些意外地看了这位县尉大人一眼,对他报以一个感激的点头。 而后,他深吸一口气,收敛心神,整个偏厅再次安静下来,落针可闻。 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等待着他的大作。 周青川清朗的童音,缓缓响起,一字一句,清晰无比。 “锄禾日当午。” 第一句出口,平平无奇,不少人撇了撇嘴。 “汗滴禾下土。” 第二句,依旧是白话,李贺嘴角的讥讽之色更浓了。 但钱耀祖钱夫子,却微微皱起了眉头,抚着胡须的手,停顿了下来。 张承志和那位天使大人,也下意识地坐直了身子。 紧接着,周青川的声音微微一转,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感慨与分量,念出了最后两句。 “谁知盘中餐,” “粒粒皆辛苦!” 轰! 当最后一个苦字落下,整个偏厅,仿佛有一道无形的惊雷炸响! 所有人都呆住了。 无论是满脸讥讽的李贺,还是等着看笑话的众宾客,亦或是那位眼高于顶的天使大人,此刻全都像是被施了定身法一般,僵在了原地。 短短二十个字。 没有一个华丽的辞藻,没有一个生僻的典故。 通篇都是最简单,最直白的大白话,简单到任何一个识字的人都能听懂。 可就是这二十个字,却勾勒出了一幅无比鲜活、无比深刻的画面! 烈日、农夫、汗水、泥土…… 最后,落到那碗中之食,道尽了粮食的来之不易,蕴含着一种发人深省的千钧之力! 这是诗? 这哪里是诗!这简直就是大道至简的警世之言! 死寂! 死一般的寂静之后,是倒抽冷气的声音。 钱夫子手里的茶杯啪的一声掉在地上,摔得粉碎,他却浑然不觉,只是瞪大了眼睛,嘴唇哆嗦着。 反复念叨着:“谁知盘中餐,粒粒皆辛苦。好诗!此诗,当可传世啊!” 县丞李贺那张刻薄的脸,已经由红转白,由白转青,最后化为一片死灰。 他张着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眼神里充满了难以置信的惊骇。 而那位天使大人,那双总是眯着的眼睛,此刻已经睁得浑圆! 他死死地盯着周青川,那眼神,不再是审视,不再是怀疑,而是彻彻底底的震惊! “哈哈哈!” 一阵狂喜的大笑声,打破了这诡异的寂静。 张承志猛地一拍大腿,霍然起身! 他满脸红光,激动得浑身发抖,指着周青川,对着满屋子的人,用尽全身力气大吼道: “你们听见了没有,都听见了没有!” “这便是三尺书先生的弟子!” “这便是本官所敬佩之人的亲传弟子!” “此等胸襟,此等才华,谁还敢说半个不字!” 声音响彻整个偏厅,充满了无与伦比的骄傲与狂喜。 不愧是先生的弟子! 果然不愧是先生的弟子啊! 第一百一十七章 奴籍 张承志那一声狂喜的呐喊,如同一道惊雷,将偏厅内所有人的神智都给劈了回来。 李贺那张已经毫无血色的脸,在这一声怒吼之下,猛地哆嗦了一下,像是被人当众抽了一个响亮的耳光,火辣辣地疼。 他完了。 这个念头,如同毒蛇一般,瞬间缠住了他的心脏。 而那些原本抱着看戏心态的乡绅富商们,此刻再看向那个站在厅中央的瘦小身影时,眼神里已经再无半分轻视,只剩下了深深的敬畏与骇然。 大道至简,返璞归真。 这首诗,他们听懂了,正因为听懂了,才更加感到恐惧。 一个八岁的孩童,能做出此等蕴含着千钧之力的警世之言,这已经不是才华能解释的了,这是妖孽! “好诗啊!” 县尉赵武那粗犷的声音再次响起,他这个五大三粗的汉子,此刻眼眶竟有些泛红。 他也是农家出身,一步步从死人堆里爬到今天这个位置,没有人比他更懂粒粒皆辛苦这五个字的分量! 他看向周青川的眼神,充满了最纯粹的激赏与认同。 面对着这山呼海啸般的赞誉,周青川却只是平静地站在原地,仿佛这一切都与他无关。 他缓缓地吸了一口气,再次对着主位上的天使和张承志,深深一揖。 “学生献丑了。” 他抬起头,清澈的眼眸里,带着一丝与年龄不符的无奈与苦恼。 “今日之事,若是传到先生耳中,先生恐怕会责备学生过于张扬,不懂藏拙之道。” 他轻轻叹了口气,那副模样,仿佛真的在为一个严厉的师父而感到担忧。 这番话一出口,更是让众人对他高看了几分。 看看! 看看人家这气度! 做出了如此惊世骇俗的诗篇,非但不骄不躁,反而还担心师父责罚。这才是真正的高人弟子风范啊! 李贺听到这话,只觉得胸口一闷,又是一口老血差点喷出来。 你这还叫张扬?你这叫把我的脸按在地上反复摩擦! “无妨,无妨!” 张承志此刻心情大好,大手一挥,满脸都是我懂的表情。 “高人行事,我等自然能够理解,先生他老人家若是怪罪下来,一切有本官担着!” 他现在看周青川,简直就是丈母娘看女婿,越看越满意。 而那位一直端坐主位的天使大人,此刻也终于放下了那副高深莫测的架子。 他看着周青川,那双锐利的眼睛里,第一次流露出了真正的好奇。 “小家伙,你今年多大了?”天使的声音依旧尖细,但却少了几分审视,多了几分温和。 周青川恭敬地回答:“回天使大人,学生再过几月,便满八岁了。” “八岁。” 天使大人喃喃自语,眼神中的惊异之色更浓了。 “八岁便有如此才情,当真是天纵奇才。” 他沉吟了片刻,随即问道:“那你可曾想过,何时下场,参加科考?” 这个问题一出,所有人都竖起了耳朵。 是啊,如此妖孽,若是参加科考,那岂不是板上钉钉的状元之才? 张承志更是双眼放光,他已经开始幻想着,自己的治下能出一个名动天下的神童状元,那将是何等荣耀的政绩! 然而,面对这个问题,周青川的脸上却露出了一丝尴尬与为难。 他摇了摇头,轻声说道:“回天使大人,学生恐怕近几年,都无法参加科考。” “为何?”张承志急了,脱口而出。 周青川的头又低了下去,声音里带着一丝难以启齿的窘迫:“因为学生的身份不够。” 身份不够? 众人皆是一愣,没明白这话是什么意思。 王员外此刻的脸色却刷的一下又白了,他张了张嘴,似乎想说什么,但最终还是没敢开口。 还是那位天使大人心思敏锐,他盯着周青川,又瞥了一眼旁边坐立不安的王员外。 瞬间就明白了什么,试探着问道:“你说的身份莫非是?” 周青川沉默了片刻,最终还是点了点头,声音细若蚊蝇:“学生如今是奴籍。” 轰! 这两个字,比刚才那首诗带来的冲击力还要巨大! 整个偏厅,再一次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静。 奴籍? 开什么玩笑! 一个能做出传世诗篇、让举人夫子都自愧弗如的文曲星,竟然是奴籍? 这简直是滑天下之大稽! 张承志的眼珠子都快瞪出来了,他猛地转向王员外,厉声喝道:“王安柳,这是怎么回事!” 王员外吓得一个哆嗦,扑通一声就跪在了地上,浑身抖如筛糠,话都说不利索了:“县尊大人饶命!这……” “大人息怒!”周青川连忙开口,挡在了王员外身前。 “此事不怪王员外,是学生自愿卖身入府,与王家签的是死契。” “胡闹!” 张承志气得吹胡子瞪眼。 “如此明珠,岂能蒙尘于此,这奴籍,本官给你消了,从今日起,你便是良民!” 以他一县之尊的权力,要为一个孩子更改户籍,不过是一句话的事情。 然而,周青川却再次摇了摇头。 他看了一眼跪在地上瑟瑟发抖的王员外,又看了一眼旁边已经吓傻了的王辩,眼神里流露出一丝坚定。 “多谢县尊大人厚爱。”他躬身一揖,“但学生不能答应。” “为何?”张承志不解。 “学生入府时,曾与王家老夫人有过约定。” 周青川的声音不大,却掷地有声。 “学生会尽心辅佐辩少爷读书上进,待到少爷考取功名,光耀门楣之日,再由少爷亲手为我消除奴籍,还我自由之身。” “这是君子之约,学生不敢违背。” 这番话,让所有人都愣住了。 他们看着这个身板笔直的孩童,一时间竟不知该说什么好。 放着县令大人当场许诺的自由不要,非要等一个顽劣孩童不知何年何月才能兑现的承诺? 这是何等的信义! 又是何等的自信! 自信那个小霸王,一定能在他的辅佐下,考取功名! 一直处在呆滞状态的王辩,在听到这句话后,整个人像是被什么东西狠狠地刺了一下。 他看着挡在自己父亲身前的那个瘦弱背影,看着那个为了一个约定而放弃唾手可得的自由的书童。 一股前所未有的热流,猛地从心底涌上了眼眶。 直到今天他才明白,原来在周青川心里,自己是需要他辅佐的少爷,是未来要为他消除奴籍的恩主! “我……” 王辩猛地从座位上站了起来,他挺起自己小小的胸膛,用尽全身力气大声喊道:“你放心!我王辩说话算话!” “我一定会好好读书,一定会考上功名,到时候,我亲自给你脱去奴籍!” 第一百一十八章 戴家 少年的声音,带着一丝哭腔,却充满了前所未有的坚定。 王员外抬起头,泪流满面地看着自己的儿子,又看了看周青川。 嘴唇哆嗦着,一个字也说不出来,只是一个劲地在地上磕头。 这一场突如其来的风波,最终以这样一种出人意料的方式落下了帷幕。 宴会继续进行。 有了周青川那首诗和那番话,偏厅里的气氛变得格外融洽。 张承志和天使大人不时地会考校周青川几句,而周青川总能对答如流,滴水不漏,引得二人赞叹连连。 王员外父子,也因此成了众人瞩目的焦点,享受着前所未有的尊荣。 当然,只有一个人例外。 县丞李贺,从头到尾都阴沉着一张脸,坐在角落里,一言不发。 他知道,自己今天算是彻底栽了。 当着京城天使的面,逼迫一个八岁神童,结果反被人家一首诗打得脸面全无。 这已经不是丢人的问题了。 那位天使大人虽然嘴上不说,但心里会怎么看自己? 若是他日后在圣上面前随口提上一嘴,说清河县有个县丞,心胸狭隘,嫉贤妒能。 想到这里,李贺的后背就冒出一阵寒气,脸色更是黑如锅底。 又过了一个时辰,宾客总算是到齐了。 县里的主簿、典史等一众佐官,以及那些在县里真正有头有脸的大户乡贤,纷纷入席。 就在这时,周青川敏锐地注意到,随着最后几位宾客的到来,整个偏厅的气氛,又发生了微妙的变化。 只见从门外走进来一行人,为首的是一个精神矍铄的锦衣老者。 他一进门,原本还谈笑风生的张承志和那位天使大人,竟然都下意识地站起了半个身子,脸上露出了极为客气的笑容。 “戴老先生,您可算来了!” 张承志快步迎了上去。 周青川心中一动,悄声问向身旁的王辩:“那是谁?” 王辩压低了声音,脸上带着几分敬畏:“那是戴家的人,咱们县,真正说得上话的人家。” 他顿了顿,补充道:“我爹说,戴家在京城里,有三位当大官的亲戚!” 周青川的瞳孔微微一缩。 他抬起头,不动声色地打量着那位戴老先生。只见他身后跟着两个中年人,气度沉稳,眼神锐利,一看便知绝非寻常人物。 这戴家,恐怕才是这清河县真正的权力核心。 周青川在心里,轻轻地叹了一口气。 他看着那位被张承志和天使大人众星捧月般围在中间的戴老先生,心中念头急转。 一个小小的清河县,还真是藏龙卧虎。 京官,那可不是地方上的官员能比的。 能在天子脚下站稳脚跟,并且混出名堂的,哪一个不是人精中的人精,背后盘根错节,势力深不可测。 一个县令,正七品。 一个传旨的天使,品级虽不高,但代表的是皇家的脸面。 可即便是这两人,在面对这位戴老先生时,都露出了近、乎谄媚的恭敬。 怪不得,怪不得这位戴老先生一进来,整个偏厅的气氛都变了。 之前还以张承志和天使为尊的格局,瞬间就有了新的核心。 周青川的目光,落在了戴老先生身后。 除了那个气度不凡的老者,还有一个扎着双丫髻,穿着一身粉色锦缎小袄的女娃娃。 那女娃娃约莫七八岁的年纪,粉雕玉琢,一双乌溜溜的大眼睛正好奇地打量着偏厅里的每一个人。 她是除了自己和王辩之外,这间屋子里唯一一个孩子。 能被带到这种场合,足以说明她在家中的受宠程度。 戴老先生的到来,让话题自然而然地转移到了他的身上。 “戴老,您这次回乡,可是要多住些时日啊?” 张承志满脸堆笑,亲自为他斟茶。 “老了,落叶归根嘛。” 戴老先生呵呵一笑,声音洪亮。 “在京城待久了,还是想念家乡的这口水井啊。” “戴老说的是,说的是!” 天使大人也凑趣道。 “咱家在宫里,也时常想念家乡的吃食呢。” 大人们你一言我一语,聊得不亦乐乎,说的无非是些京城趣闻、朝堂风向,亦或是对戴家子弟在京中如何出人头地的吹捧。 这些话,听在那些乡绅富商的耳朵里,不亚于天籁之音,一个个支棱着耳朵,生怕漏掉一个字,脸上全是艳羡与敬畏。 周青川也在听,他像一块海绵,贪婪地吸收着这些零碎的信息,试图拼凑出这个世界更完整的权力版图。 可对于真正的孩子来说,这一切就显得无比枯燥乏味了。 尤其是王辩。 他刚刚才在众人面前立下豪言壮语,胸中那股热血还没彻底凉下去,可屁股底下就像是长了钉子一样,怎么也坐不住了。 大人们说的话,他一个字也听不进去,只觉得昏昏欲睡。 可这里规矩大,他又不敢像在家里一样撒泼打滚,只能不停地扭动着身子,一会儿看看房梁,一会儿抠抠桌角,一双眼睛滴溜溜地乱转,坐立难安。 他偷偷瞥了一眼身旁的周青川,发现这家伙居然听得津津有味,不由得撇了撇嘴,心里嘀咕: 这家伙,怎么什么都喜欢听?真没劲。 就在王辩快要憋到极限的时候,一道清脆的声音解救了他。 “喂!” 只见那个粉雕玉琢的戴家小丫头,不知什么时候已经悄悄溜了过来。 她大概也是听烦了那些大人的话,一双乌黑的眼珠在周青川和王辩身上转了转,最后直接停在了周青川身上。 “你就是那个会作诗的小书童?” 小丫头扬着下巴,语气里带着一丝不容置疑的命令。 周青川还没来得及回话,她又转向了王辩:“还有你,看你那样子,肯定也待不住了,对不对?” 王辩像是找到了知音,眼睛一亮,连连点头。 “这里太没意思了!” 小丫头皱了皱可爱的小鼻子,一脸嫌弃地说道。 “他们说话一点都不好玩,走,你们俩,陪我出去玩!” 说着,她竟是毫不客气地伸出两只小手,一边一个,直接拽住了周青川和王辩的袖子,就要往外拖。 “哎,小姐,不可!” 王员外吓得魂飞魄散,刚想开口阻止。 张承志也面露为难之色,他还没听够周青川的高论,怎么舍得放他走。 可没等他们说话,主位上的戴老先生却先开了口。 他看着自己那个无法无天的小孙女,非但没有生气,反而哈哈大笑起来: “去吧!小孩子家家的,就该跟小孩子一起玩,别在这里听我们这些老头子啰嗦了。” 戴老先生都发了话,其他人哪里还敢有异议。 张承志和天使大人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一丝无奈。 那小丫头见爷爷应允,更是得意,冲着众人做了个鬼脸。 然后便理直气壮地拉着周青川和王辩,大摇大摆地走出了偏厅。 第一百一十九章 套取情报 王员外看着儿子的背影,张了张嘴,最终只能化作一声苦笑。 罢了,能跟戴家的小姐玩在一起,对自己儿子来说,或许也是一桩天大的机缘。 县衙的后院,与前厅的喧嚣截然不同。 几株腊梅在寒风中吐露着芬芳,假山池塘,曲径通幽,别有一番雅致。 一离开大人的视线,那戴家小丫头便松开了手,叉着腰,像个小大人一样,开始审视起自己的两个新玩伴。 她的目光在王辩身上扫了一眼,带着几分不屑,然后便牢牢地定在了周青川的身上。 “他们都说你很厉害,八岁就能做出传世的诗。” 她歪着脑袋,好奇地问。 “还说你是个奴籍的书童?可我瞧着,你一点也不像那些见了主子就磕头的下人。” 王辩一听这话,顿时不乐意了,他挺起胸膛,大声嚷嚷道:“那当然,青川是我的书童!” “他以后可是要当大官的!才不是普通的下人!” “大官?” 小丫头嗤笑一声,那神情,仿佛听到了天底下最好笑的笑话。 她背着小手,在两人面前踱了两步,学着大人的模样,老气横秋地说道:“当官有什么了不起的?我爹就是大官!” 周青川心中一动,面上却不动声色,只是恭敬地躬了躬身,顺着她的话问道:“不知小姐的父亲,在京中担任何等要职?” 这个问题似乎挠到了小丫头的痒处。 她立刻停下脚步,得意地扬起了小下巴,那双乌黑的眼珠里闪烁着骄傲的光芒,声音清脆地宣布道: “我爹爹,可是朝廷的二品大员!” 二品大员! 这四个字,如同一记重锤,狠狠地砸在了周青川的心上! 就连旁边咋咋呼呼的王辩,虽然不清楚二品到底有多大。 但也从这小丫头不可一世的语气中,感受到了一种前所未有的压迫感,下意识地闭上了嘴。 周青川的呼吸,在这一瞬间,几乎停滞。 他前世虽然只是个普通人,但基本的历史常识还是有的。 在古代的官僚体系中,正一品的官职多为虚衔,真正手握实权,位极人臣的,往往就是二品大员! 六部尚书,便是正二品! 那可是真正站在权力金字塔顶端的人物! 他原以为,这张承志的县令之位,便是这清河县的天。 后来来了个京城的天使,让他知道了天外有天。 可他万万没有想到,在这小小的清河县里,竟然还隐藏着这样一尊真正的巨佛! 怪不得! 怪不得连那位眼高于顶的天使太监,在戴老先生面前,都得收敛起所有的傲气,陪着笑脸! 周青川的脑子飞速运转,后背瞬间渗出了一层细密的冷汗。 他看着眼前这个一脸天真、炫耀着自己家世的粉衣女童,第一次感觉到,自己那点自以为是的算计和城府,在真正的权势面前,是何等的可笑与脆弱。 这清河县的水,比他想象中,要深得太多太多了! 二品大员! 这四个字,仿佛带着千钧之力,砸得周青川脑子里嗡嗡作响,一时间竟有些回不过神来。 他身边的王辩却完全不理解这其中的分量,他只看到那小丫头一脸得意的模样,心里顿时就不服气了。 “二品有什么了不起的!” 王辩挺着小胸膛,脖子一梗,大声嚷嚷道:“我告诉你,周青川比你爹厉害多了!” “他会作诗,还会讲故事!等他以后长大了,肯定能当一品大官!” 周青川听得眼皮一跳,只觉得一阵头疼。 我的小祖宗,你可真是敢说啊! 他心里一阵无奈。 若是在后世,小孩子口无遮拦,说要当总统当主、席,大人们只会付之一笑。 可在这等级森严,皇权至上的时代,妄议朝堂品级。 甚至说出一品大官这种话,传出去都是能惹来杀身之祸的弥天大罪! 幸好,说这话的是个孩子,听这话的,也是个孩子。 果然,那粉雕玉琢的小丫头听到讲故事三个字,乌溜溜的大眼睛瞬间就亮了,哪里还管什么一品二品的。 她几步凑到周青川面前,仰着小脸,好奇地追问道:“讲故事?你会讲什么故事?比我家里那些说书先生讲的还好听吗?” 不等周青川回答,她便自顾自地抓住了周青川的袖子,语气里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我不管,你现在就得讲一个给我听!” “要是不好听,我就让我爷爷打你屁股!” 看着她那副娇蛮又天真的模样,周青川心中那根紧绷的弦,反倒悄然松了下来。 一个被宠坏了的孩子,远比一个城府深沉的贵族少女要好对付得多。 他看到了机会。 “给小姐讲故事,是学生的荣幸。” 周青川微微躬身,脸上露出一丝恰到好处的为难。 “只是,在此之前,学生斗胆,还不知小姐芳名?” 他这番话说得客气又巧妙,既没有直接拒绝,又顺势提出了自己的要求。 那小丫头果然吃这一套,她愣了一下,随即有些骄傲地挺了挺胸脯,清脆地说道:“你记好了,我叫戴沐儿!” 戴沐儿。 周青川在心中默念了一遍,应该只是个小名。这个年代的大家闺秀,大名要到及笄之后才会正式启用,甚至轻易不为外人所知。 “沐儿小姐。” 周青川从善如流地改了称呼,又看了一眼四周。 “这里人多口杂,不是讲故事的好地方。不如我们寻一个安静的角落,学生再慢慢讲给小姐和辩少爷听?” “这个主意好!”王辩第一个拍手赞成,他早就想离开这片是非之地了。 戴沐儿想了想,也觉得有理,便点了点头,像个小将军一样一挥手:“那好吧,你们跟我来!” 她对这县衙后院显然比周青川和王辩要熟悉得多,轻车熟路地带着两人穿过一条曲折的回廊,来到了一处假山背后。 这里果然清静,只有几丛翠竹在寒风中沙沙作响,彻底隔绝了前厅的喧嚣。 周青川找了一块干净的石头坐下,并没有急着开口讲故事。 而是状似无意地问道:“沐儿小姐,京城那般繁华热闹,定然比我们这小小的清河县好玩百倍。” “小姐的父辈又都在京中身居高位,为何要跟着戴老先生回到这乡野之地呢?” 这个问题,是他眼下最迫切想要知道的。 第一百二十章 斗罗大陆 一个家族的根基,尤其是有着三位京官的显赫家族,理应牢牢扎在权力的中心,京城。 落叶归根之说,对普通人适用,但对于这种级别的家族而言,轻易迁回祖籍,往往意味着巨大的变故。 戴沐儿闻言,那张粉嫩的小脸顿时垮了下来,她踢着脚下的小石子,闷闷不乐地说道:“我也不知道。” “在京城的时候,爷爷天天都不开心,总是一个人坐在书房里叹气,也不怎么笑。” “爹爹和叔叔们每次从外面回来,脸色也都不好看。” “后来有一天,爷爷就突然说要带我回老家。” “爹爹他们虽然舍不得,但也没敢拦着。” 她抬起头,黑白分明的大眼睛里带着一丝孩童的困惑与喜悦:“不过,回来之后就好了!” “爷爷回到老宅,天天都带着笑脸,还教我认后院里种的那些花草,比在京城开心多了!” 小丫头的话语零碎而直接,不带任何政治色彩,却恰恰透露出了最真实的信息。 不开心、叹气、脸色不好看。 周青川的脑海中瞬间勾勒出了一副画面: 一个庞大的家族,在京城那座巨大的政治绞肉机里,正面临着某种困境,甚至可能是来自政敌的巨大压力。 而戴老先生的荣归故里,恐怕并非荣归,而是为了避祸! 为了进一步印证自己的猜测,也为了凸显自己爷爷的厉害,戴沐儿像是想起了什么。 又挺起小胸膛,得意洋洋地补充道:“你别看我爷爷现在不当官了,就连当今的皇上,都很看重我爷爷呢!” “前段时间,宫里传来消息,说皇上病了。” “等皇上病好了之后,还特意派人传旨,让我爷爷进宫去说了一下午的话呢!” 这个信息,如同一道闪电,瞬间划破了周青川脑中的所有迷雾! 他猛地眯起了眼睛。 皇上! 他记得很清楚,县令张承志的嘉奖文书上,写的年号是,安庆五十二年! 根据这个世界零碎的历史记忆,当今的这位安庆皇帝,是在十七八岁的时候登基继位的。 十七八岁,加上五十二年。 周青川的心跳,在这一瞬间漏跳了一拍。 这意味着,当今皇帝的年纪,已经快七十岁了! 一个年近七旬的帝王,刚刚生了一场大病,病愈之后,立刻召见一位已经告老还乡、但家族势力盘根错节的老臣入宫密谈。 这背后代表着什么,不言而喻! 储位之争! 年迈的帝王,龙体欠安,最容易引发的就是皇子们对那个至高无上位置的觊觎和争夺。 而戴家,这样一棵枝繁叶茂的大树,必然会成为各方势力拉拢、甚至打压的对象! 戴老先生在京城的不快,恐怕就是源于此。 他的回乡,是一次明哲保身的战略性撤退! 想通了这一切,周青川的后背瞬间渗出了一层细密的冷汗。 他原以为清河县只是个新手村,可现在才发现,这哪里是什么新手村。 这分明就是一个处在风暴眼边缘的漩涡! 而戴家,就是这个漩涡的中心! 自己今天在宴会上的所有表现,看似是化解了危机,赢得了赞誉,但同时也意味着,自己已经彻底进入了戴家的视野。 这究竟是福,是祸? “喂!你想什么呢?怎么不说话了?” 就在周青川心神激荡之际,戴沐儿不满的声音将他拉回了现实。 小丫头嘟着嘴,不耐烦地摇晃着他的胳膊:“你到底还讲不讲故事了?再不讲我可要生气了!” 周青川深吸一口气,强行将脑中那些惊涛骇浪般的思绪压了下去。 眼下,想再多也无用。 当务之急,是先稳住眼前这位背景通天的小祖宗。 他需要一个故事,一个足够新奇、足够吸引人,能够让这个听惯了才子佳人神仙鬼怪的大家闺秀都感到耳目一新的故事。 有了! 一个名字,在他脑海中一闪而过。 周青川的脸上,重新浮现出平静温和的笑容。他看着满脸期待的戴沐儿和王辩,清了清嗓子,用一种带着神秘感的语调,缓缓开口。 “我今天要讲的这个故事,发生在一片很神奇的大陆上。” “这片大陆的名字,叫做。” 他故意顿了顿,吊足了两个小家伙的胃口,才一字一句地说道。 “斗罗大陆!” 斗罗大陆? 这是什么古怪的名字? 王辩和戴沐儿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的眼中看到了茫然。 他们听过说书先生讲东海龙宫,讲西天佛国,还从未听过这样一个地方。 周青川微微一笑,并不解释,而是直接进入了正题。 “在这片大陆上,没有我们熟悉的内功真气,也没有那些飞天遁地的仙法。” “那里的人,在六岁的时候,会进行一种仪式,叫做命魂觉醒。” “命魂?”戴沐儿好奇地眨了眨眼。 “没错,命魂。” 周青川的声音带着一丝蛊惑。 “每个人的命魂都是不同的,有的人,命魂可能是一株小草,有的人,可能是一把锄头。” “而有的人,命魂则可能是威猛的虎豹,甚至是传说中的神龙!” “哇!” 王辩的眼睛瞬间就亮了,他立刻追问道:“那我的命魂会是什么?肯定是神龙!” 周青川笑了笑,继续道:“觉醒了命魂,并且拥有魂力的人,就可以成为一名受人尊敬的魂师。” “魂师可以通过猎杀一种叫做魂兽的奇特野兽,来获得一种名为魂环的东西。” “魂环可以给魂师带来强大的能力,比如让你的小草变得坚韧如铁,让你的锄头能劈开山石!” “而我今天要讲的,就是一个叫唐三的孩子,他的命魂,是所有人都看不起的废命魂,蓝银草。” 这个世界观的设定,对于听惯了状元及第、将军征战的两个孩子来说,简直就像是打开了一扇新世界的大门! 命魂、魂力、魂环、魂兽。 一个个新奇的名词,一套完全颠覆他们认知的力量体系,瞬间就抓住了他们的全部心神。 尤其是当周青川讲到,主角唐三虽然是废命魂,却拥有天生满魂力,讲到他和小伙伴们一起进入魂师学堂,为了猎取第一个魂环而进入猎魂森林冒险。 戴沐儿那双乌溜溜的大眼睛瞪得溜圆,小嘴微张,小拳头攥得紧紧的,仿佛自己也跟着进入了那片危机四伏的森林。 而王辩更是激动得手舞足蹈,一会儿学着狼嚎,一会儿又比划着挥舞锤子的动作,嘴里不停地喊着:“打它,快打它,唐三,用你的暗器!” 一群小屁孩凑在一起成长,为了共同的目标而努力,这种热血与友情的故事,对这个年纪的孩子有着致命的吸引力。 周青川只是做了一些简单的本土化调整,将一些过于现代的观念剔除,便完美地契合了这个世界的背景。 第一百二十一章 冷汗直冒 不知不觉间,大半个时辰已经过去了。 假山背后的两个小家伙,已经彻底沉浸在了那个名为斗罗大陆的奇幻世界里,连寒风都仿佛感觉不到了。 直到一个管事模样的下人,恭恭敬敬地找了过来。 “戴小姐,王小少爷,老太爷和各位大人已经聊完了,请几位移步,准备开宴了。” 故事被打断,戴沐儿和王辩脸上同时露出了意犹未尽的失望表情。 “不行,我还没听够呢!”戴沐儿立刻叉着腰,露出了小霸王的本色。 “就是就是!”王辩也跟着起哄。 周青川连忙站起身,对着两个小祖宗安抚道:“沐儿小姐,辩少爷,故事以后还有的是时间讲。” “眼下是县尊大人的宴席,可不能误了时辰,让长辈们久等。” 戴沐儿虽然不情愿,但也知道爷爷的规矩,只能气鼓鼓地瞪了周青川一眼:“你说的,以后你得天天讲给我听!” 饭桌上,规矩森严。 即便是专为孩子们单开的一桌,也坐得笔直,食不言寝不语,气氛远不如刚才在假山后那般自在。 宴席过后,便是各回各家。 在县衙门口,戴沐儿拉着周青川的袖子,说什么也不肯放手。 “你明天就到我家来,把今天没讲完的故事继续讲!” 王员外在一旁看得心惊肉跳,生怕得罪了这位小姑奶奶。 周青川只能苦笑道:“沐儿小姐,学生是王家的书童,不能擅自离开。” 戴沐儿眼珠一转,立刻扭头看向自己的爷爷,理直气壮地说道:“爷爷,那我们把他买过来不就行了,多少钱我都给!” 此言一出,王员外的脸都白了。 戴老先生闻言,却是呵呵一笑,伸手摸了摸孙女的头,语气温和却不容置疑:“沐儿,休得胡闹。” “这位小先生是王家的贵客,不是可以买卖的货物。” 他转过头,深深地看了一眼周青川,眼神里带着几分欣赏与深意:“小家伙,今日之事,老夫记下了。” “日后若是有空,可来我戴府做客,老夫也想听听你的故事。” 说罢,便带着戴沐儿,登上了那辆气派非凡的马车。 直到马车消失在夜色中,王员外才长长地舒了一口气,只觉得后背的衣衫都湿透了。 等回到清河学宫的住处,已是深夜。 王员外在宴席上显然喝了不少,又与那些平日里只能仰望的乡绅大户们推杯换盏,此刻已是酩酊大醉。 他被下人搀扶着,嘴里还在含糊不清地念叨着:“京城,戴老先生说了,我的货,能卖到京城去了,哈哈哈。” 看来今晚,他的收获确实颇丰。 王辩到底是个孩子,熬了一晚上,早就撑不住了,被安顿着早早睡下。 周青川正准备回自己的小、屋,却看到院门被轻轻推开,一道略显憔悴的身影从外面走了进来。 是柳青。 他身上的衣服沾染了夜露,面容疲惫,但那双眼睛里,却透着一股尘埃落定后的沉静。 看来,事情成了。 周青川心中一动,没有回房,而是迎了上去。 “柳大哥。” 柳青看到周青川,也是一愣,随即点了点头,声音有些沙哑:“青川,这么晚了,还没睡?” “等你。”周青川言简意赅,指了指院中的石凳。 “柳大哥,事情可还顺利?” 柳青叹了口气,在石凳上坐下,揉了揉发胀的眉心:“还算顺利,总算是把他们都劝住了。” 他没有细说过程,但周青川能想象得到,要说服一群被仇恨冲昏了头脑的亡命之徒,放弃以卵击石的复仇,究竟有多么艰难。 “那就好。” 周青川点了点头,没有再追问细节,而是话锋一转,看似随意地问道:“柳大哥,我有些事想向你请教。” “你说。” “那位镇边王,今年大概多大年纪?” 柳青愣了一下,不明白他为何突然问这个,但还是回忆着答道:“应当是五十二岁了。” “他与当今圣上,是何关系?” “是圣上最小的弟弟。” “当年先皇驾崩时,他还年幼,因此并未参与那场夺嫡之争。” “后来圣上登基,便将他分封到了这地方,做了镇边王。” “那他为政如何?是一开始便如此残暴,还是。” “并非如此。” 柳青摇了摇头,眼中闪过一丝困惑。 “说来也怪,镇边王在此地三十余年,早些年虽谈不上是明主,但也算中规中矩,与民休息。” “可就是这几年,也不知是受了什么刺激,行事突然就变得酷烈无常,贪婪无度,搞得整个北地怨声载道。” 五十二岁。 皇帝的弟弟。 近几年突然性情大变。 所有的线索,在周青川的脑海中,瞬间串联成了一条完整的线! 他抬起头,看着满脸疲惫与困惑的柳青,缓缓开口,声音在清冷的夜色中,显得格外清晰。 “柳大哥,我今日在县尊的宴会上,听到了一个消息。” “当今圣上,年近七旬,前不久,刚生了一场大病。” 柳青的瞳孔微微一缩。 周青川继续说道:“而且,本朝至今,并未传出册立太子的说法。” 轰! 这句话,如同一道惊雷,在柳青的脑海中轰然炸响! 他猛地从石凳上站了起来,脸上的血色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褪得一干二净! 一个年近七旬、龙体欠安的老皇帝。 一个悬而未决的太子之位。 一个正值壮年、手握兵权、又突然开始疯狂敛财的亲王! 这一切联系在一起,背后指向的那个答案,是何等的恐怖! 那家伙不是疯了,他是在为那张至高无上的椅子,做准备! 贪墨赈灾款,强征暴敛,这一切,都是为了招兵买马,积蓄力量! 柳青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板直冲天灵盖,浑身的汗毛都倒竖了起来。 他想到了林燕,想到了那些同伴,如果自己没有劝住他们,如果他们真的提着刀冲进了镇边王府。 那已经不是复仇了。 那是在一个亲王图谋大逆的关键时刻,主动将脖子凑到对方的刀口下! 到时候,他们所有人,都会被扣上一个乱党的罪名,被毫不留情地碾成齑粉! 不仅他们要死,他们的家人,甚至整个镇子,都可能被牵连进去,成为镇边王向朝廷展示自己平叛功绩的垫脚石! “还好还好。” 柳青嘴唇哆嗦着,后背瞬间被冷汗浸透,双腿一软,险些站立不稳。 他看着眼前这个一脸平静的八岁孩童,眼神里第一次流露出了彻彻底底的惊骇与恐惧。 还好,及时劝住了那些家伙。 否则,死的,恐怕就不仅仅是几个人了! 第一百二十二章 戴沐儿来了! 夜色深沉,寒意刺骨。 柳青站在原地,身体因为后怕而微微颤抖,额头上渗出的冷汗在夜风中变得冰凉。 他看着眼前神色平静的周青川,只觉得这个八岁的孩童身上笼罩着一层深不可测的迷雾。 周青川轻轻叹了口气,打破了这死一般的寂静:“柳大哥,回去休息吧。” “想得再多也无用,眼下最重要的,是保全自己,积蓄力量。” 柳青嘴唇动了动,想说什么,却发现喉咙干涩得厉害。 他最终只是重重地点了点头,对着周青川深深一揖,转身走回了自己的房间。 那背影,比来时更加沉重,却也多了一份前所未有的坚定。 周青川目送他离开,这才转身回屋。 今夜之后,柳青这把锋利的刀,才算是真正握在了自己的手中。 次日清晨,清河县城再次变得热闹非凡。 县衙门口车马云集,张承志带着县里一众官吏乡绅,恭恭敬敬地站在官道旁,为那位从京城来的天使大人送行。 天使大人脸上挂着心满意足的笑容,临上马车前,还特意拍了拍张承志的肩膀,言语中满是亲近与勉励。 周青川混在人群中,冷眼旁观着这一切。 他心中明了,这位天使大人这次回京,必然会在皇帝面前为张承志美言几句。 一个既能办实事,又懂得将功劳分享给虚无缥缈的隐士高人,从而不与上争功的下属,任谁都会喜欢。 他几乎可以预见,用不了多久,一张调令就会从京城发来。 张承志这位清河县令,怕是要高升了。 周青川的目光越过人群,落在了那辆即将远去的华贵马车上。 他心中隐隐有一种感觉,这次送别之后,清河县乃至整个天下的平静,都将被打破。 一个年近七旬,至今未立储君的皇帝。这本身就是天下最大的不稳定因素。 按照常理,嫡长子继承制是国本,轻易动摇不得。 安庆皇帝迟迟不立太子,恐怕只有一个解释。 那位本该继承大统的皇长子,压不住他那些野心勃勃的弟弟们,甚至连皇帝本人,对他都不甚满意。 想到这里,周青川悄悄拉了拉身旁柳青的衣袖。 经过一夜的消化,柳青的神色已经恢复了平静,只是眼底深处,多了一丝以往没有的凝重。 “柳大哥。” 周青川压低了声音。 “回去之后,加把劲读书吧。” 柳青一愣,不解地看向他。 周青川没有明说,只是用一种近、乎耳语的声音点拨道:“圣上年迈,龙体欠安。” “若想在自己尚能掌控朝局的时候,为看好的皇子铺平道路,扶持一批忠于自己的新锐臣子,是最快也是最稳妥的办法。” 柳青的呼吸猛地一滞! 周青川继续道:“而提拔新锐最名正言顺的途径,莫过于开科取士。” “说不定,用不了多久,朝廷就会开恩科。” 这番话,如同一道光,瞬间照亮了柳青心中所有的迷茫! 他之前只想着按部就班地参加科考,一步步往上爬,可那要何年何月? 而周青川却为他指出了一个天大的捷径! 一旦开了恩科,就意味着朝廷急需用人,录取的标准和名额都会放宽。 以他的才学,金榜题名的机会将大大增加! 柳青想明白这其中的关窍,看向周青川的眼神里,已经不仅仅是惊骇,而是带上了一丝近、乎崇敬的感激。 他重重地点了点头,将这份恩情,死死地刻在了心里。 天使大人走后,清河县城很快又恢复了往日的宁静。 但一种新的不平静,却在街头巷尾悄然蔓延。 戴家。 这个几乎已经被清河县人遗忘的姓氏,一夜之间,成了所有人议论的焦点。 “听说了吗?就是县城东边那座最大的宅子,戴家回来了!” “哪个戴家?” “你还年轻,不知道!” “我听我爷爷说,那戴家的老太爷,年轻的时候可是咱们县里最出名的文士。” “后来考中了进士,进京当了大官,这一走就是几十年啊!” “我的天,那可是京城里的大官啊!” “难怪县尊大人和那位天使,都对他客客气氣的!” 各种各样的议论声,传遍了县城的每一个角落。 戴家的横空出世,让所有人都意识到,清河县的天,要变了。 周青川自然也清楚,想要得知更多关于京城风暴的消息,想要为自己和柳青的未来谋划,戴家是无论如何也绕不过去的一环。 可戴家门楣太高,那位戴老先生更是人精中的人精,自己一个八岁的书童,根本没有资格和机会去接触他们。 想要叩开那扇朱漆大门,似乎只有一个突破口。 周青川的脑海中,浮现出那个叉着腰,一脸娇蛮的小丫头的身影。 正当他思索着该如何创造机会时,机会,却自己送上门来了。 清河学宫,课堂之上。 钱夫子正摇头晃脑地讲解着《论语》,一众学子昏昏欲睡。 就在这时,学堂的门被轻轻推开。 钱夫子有些不悦地皱起了眉头,可当他看清来人时,脸上的不悦瞬间就变成了满脸的无奈和一丝讨好。 只见学宫的管事陪着笑,引着一个粉雕玉琢的小丫头走了进来。 不是戴沐儿又是谁? 王辩看到她,眼睛一亮,刚想开口打招呼,就被周青川在桌下不动声色地踩了一脚,只能悻悻地闭上了嘴。 钱夫子停下讲课,清了清嗓子,脸上挤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 对着堂下的一众学生宣布道:“咳咳,诸位,给你们介绍一位新同窗。” 他指了指身边那个正好奇地打量着整个学堂的戴沐儿,语气干涩地说道:“从今日起,戴沐儿小姐,也是咱们清河学宫的学生了!” 话音落下,整个学堂一片寂静。 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了那个穿着锦缎小袄,漂亮得不像话的小女孩身上。 而戴沐儿的目光,却径直穿过了所有人,准确无误地落在了后排的周青川身上。 她冲着他扬了扬下巴,嘴角勾起一抹得意的、狡黠的微笑。 周青川心中咯噔一下,只觉得一阵头疼。 得了。 王辩那个小霸王,自己还能用故事和道理拿捏住。 可眼前这个,才是真正无法无天,连她爷爷都管不住的主儿! 自己的清净日子,怕是到头了。 第一百二十三章 现在知道谁是老大了? 这个时代的风气虽不算极端保守,历史上也出过不少有名的女官和女文人。 但那多是大家族请了西席先生,在自家府邸中单独教导。 将一个女孩儿家,堂而皇之地送到满是男丁的学宫里来念书,这简直是闻所未闻之事。 女孩又不参加科考,来这里凑什么热闹? 可看着钱夫子那副敢怒不敢言的模样,再看看学宫管事那卑躬屈膝的态度。 所有人都明白,这个小丫头的来头,大得吓人。 不等钱夫子安排座位,戴沐儿的目光已经径直穿过了所有人,像一枚精准的箭矢,牢牢地锁定在了后排角落里的周青川身上。 然后,在所有人错愕的注视下,她提着裙摆,迈开小短腿,哒哒哒地就朝着那个方向走了过去。 她停在了周青川的身边,那个位置上坐着的,正是王辩手下最忠心的小弟之一。 那小家伙正看得发愣,冷不防戴沐儿伸出白嫩的小手,毫不客气地在他桌子上一拍。 “喂,你,起来。” 那小家伙被吓了一跳,茫然地抬起头:“啊?” “我让你起来,没听见吗?” 戴沐儿叉着腰,下巴微扬,那副颐指气使的模样,简直和王辩如出一辙。 “这个位子,现在是我的了。” 钱夫子看得眼皮直跳,心里叫苦不迭。 这戴家的小姑奶奶,果然是个混世魔王! 他总不能真的驳了戴家的面子,可这也太不合规矩了! 被撵走的小家伙委屈巴巴地看向自己的老大王辩,希望他能为自己出头。 王辩果然没让他失望,他霍地一下就站了起来。 小脸涨得通红,指着戴沐儿怒道:“你干什么,凭什么让他起来?这是我的地盘!” 戴沐儿看都懒得看那个被吓住的小孩,一双眼睛只盯着周青川。 理直气壮地回敬王辩:“我来找他的,当然要坐他旁边,你嚷嚷什么?” “找他?” 王辩一听这话,火气更大了,像一只被侵犯了领地的小狮子。 挺着胸膛嚷道:“他是我的书童!” “你找他干什么?要听故事,也得我先听!” “你的书童怎么了?” 戴沐儿嗤笑一声,毫不示弱。 “你的书童就不能给我讲故事了?我不管,我就要坐在这里,我就要他现在给我讲!” “不行!现在是上课时间,不能讲故事!” 王辩急了,开始拿规矩说事。 “而且他答应了先给我讲的!” “我偏要!” “你敢!” 两个家世显赫的小霸王,就这样当着全学堂学生和夫子的面。 为了周青川到底归谁这个问题,直接在课堂上吵了起来。 一个霸道惯了,一个娇蛮成性,谁也不肯让谁。 周青川坐在两人中间,只觉得一个头两个大。 他全程低着头,眼观鼻,鼻观心,仿佛这场争端的中心不是自己,而是一根木头。 “够了,都给我住口!” 眼看场面就要失控,钱夫子终于忍无可忍,将手里的戒尺重重地在讲台上一拍,发出啪的一声脆响。 他这一声怒喝,总算是让两个小家伙暂时停了下来。 钱夫子喘着粗气,先是狠狠瞪了一眼王辩,随即又将目光转向戴沐儿。 语气虽然软了下来,但还是带着几分严肃:“戴小姐,此乃学堂,非是你家后院,既然来了,就要守学堂的规矩!” 戴沐儿小嘴一撇,刚要反驳。 钱夫子立刻搬出了自己的杀手锏,沉声道:“这可是戴老先生亲口嘱咐的!” “他说,进了学堂,就要听先生的话!” “若是戴小姐不听,那老夫也只好去请戴老先生过来评评理了!” 一听到爷爷,戴沐儿的气焰顿时就矮了半截。 她可以不怕天不怕地,唯独对自家那位说一不二的爷爷,还是有几分畏惧的。 她不甘心地跺了跺脚,恶狠狠地瞪了王辩一眼,又看了一眼周青川,最终还是没再坚持。 那个被她撵走的小孩,在钱夫子的安排下,战战兢兢地换到了别处,戴沐儿则顺理成章地坐到了周青川的身边。 一场闹剧,总算暂时告一段落。 可这堂课,也算是彻底毁了。 所有人的心思都不在书本上,一道道好奇、敬畏、羡慕的目光,不断地在戴沐儿、王辩和周青川这三个人身上来回扫视。 钱夫子看着这乱糟糟的课堂,只觉得心力交瘁,后面的课讲得也是稀里糊涂,有气无力,好不容易才熬到了下课。 下课的时间一到,钱夫子几乎是逃也似的离开了。 他前脚刚走,后脚整个学堂就轰的一下炸开了锅。 一群平日里以王辩马首是瞻的小孩,此刻全都壮着胆子围了上来。 他们不敢直接问戴沐儿,只能七嘴八舌地问王辩。 “辩老大,这小丫头谁啊?怎么这么横?” “是啊,连钱夫子都不敢管她,来头肯定很大吧?” 王辩正憋着一肚子火没处发,听到这话,没好气地哼了一声。 他虽然也不喜欢戴沐儿,但对她的家世还是清楚的,那份与生俱来的优越感让他不屑于隐瞒。 “她叫戴沐儿,她爷爷,是戴老先生!” “戴老先生?” 起初,大部分孩子还是一脸茫然,这个称呼对他们来说太陌生了。 但人群中,总有那么一两个家里消息灵通的富家子弟。 一个穿着绸衫的小胖子倒吸一口凉气,眼睛瞪得溜圆。 结结巴巴地说道:“戴老先生?难道是前几天县尊大人和京城来的天使,都要亲自迎接的那位?” 此言一出,全场皆惊! 那个传说中从京城回来的,连县令都要恭恭敬敬对待的超级大人物,竟然是这个小丫头的爷爷? 一瞬间,所有看向戴沐儿的目光都变了。 如果说之前是好奇,那现在,就只剩下了深深的敬畏和一丝恐惧。 他们这才明白,为什么她敢在课堂上那么嚣张,为什么连王辩这个小霸王在她面前都吃了瘪。 在这清河县,王家是了不起。可跟戴家一比,那简直就是小巫见大巫! 感受着周围那些瞬间变化的眼神,戴沐儿得意地扬起了小下巴,她享受极了这种万众瞩目的感觉。 她清了清嗓子,学着大人的模样,环视了一圈那些已经威风不起来的小屁孩们。 嘴角勾起一抹胜利的微笑,脆生生地问道: “现在,你们知道谁才是老大了吗?” 第一百二十四章 给戴老讲故事 周青川无奈地挠了挠头,看着眼前这个得意洋洋的小丫头,心中暗自叹息。 看来以后的日子,是真的要热闹了。 不过,戴沐儿的加入倒也并非完全没有好处。 至少能够给自己分担不少火力,让他不用时时刻刻都成为众人关注的焦点。 更让周青川意外的是,也不知道是什么情况,难道是因为这个时代结婚早,所以开窍得也早? 居然有不少小家伙开始喜欢跟在戴沐儿身边转悠。 那些原本以王辩马首是瞻的小弟们,现在见了戴沐儿,一个个都变得格外殷勤。 有的主动帮她搬凳子,有的抢着给她倒茶水,还有的甚至偷偷从家里带来糖果点心献宝。 这让王辩颇为生气,小脸涨得通红,气呼呼地瞪着那些叛徒们。 “你们这群没骨气的家伙!” 王辩愤愤不平地嚷道。 “平时跟着我的时候怎么不见你们这么殷勤?” 可那些小家伙们哪里还顾得上他的怒火,一个个围着戴沐儿转,生怕落了后。 戴沐儿倒是很享受这种被众星捧月的感觉,小下巴扬得更高了,时不时还故意瞥一眼王辩,那得意的模样简直要把王辩气炸了。 “周青川!” 王辩终于忍不住了,转身拉住周青川的袖子。 “你看她,太过分了!这些人本来都是我的小弟!” 周青川看着王辩那副委屈巴巴的模样,心中暗笑。 这小子平时作威作福惯了,哪里受得了这种冷落? “辩少爷。” 周青川轻声安慰道。 “人心向背,本就是常事,你若想重新赢得他们的拥护,就得拿出真本事来。” 王辩眨了眨眼睛,似懂非懂地点点头:“那我该怎么办?” “读书。” 周青川言简意赅。 “只有真正有了学问,才能让人心服口服。” 如此情景,一下子就过去了差不多一个月。 戴沐儿并非每天都会到学宫里来,有时候三五天才露一次面,有时候连续来个七八天。 她的出现完全没有规律可循,全凭自己的心情。 不过有一点让周青川很是在意,这小家伙实际上很聪明! 经史子集,四书五经什么的,不说能理解多少深层含义,但基本上都能背得差不多。 而且她的记忆力极好,往往钱夫子讲过一遍的内容,她就能记个八九不离十。 再加上其显赫的身份,所以钱夫子很少会去为难她。 即便她偶尔在课堂上开小差,或者和王辩斗嘴,钱夫子也只是轻声提醒一下,从不敢真正发火。 这种特殊待遇,让其他学子们既羡慕又无奈。 就在这样的日子过了一个月之后,戴家突然来人了。 那是一个穿着青布长衫的中年管事,恭恭敬敬地找到了清河学宫,说是奉了戴老先生的吩咐,要请周青川和王辩去府上转转。 “不是什么正式的会客。” 那管事笑眯眯地解释道。 “只是家里孩子想要结伴玩耍,戴老先生觉得小姐一个人在家太闷了,想请两位小公子过去作伴。” 听到这话,负责王辩在县城住处的管家王福顿时就懵了,整个人呆立当场,半天说不出话来。 这是多大的殊荣啊! 戴家! 那可是连县令都要恭敬相待的戴家! 现在居然主动邀请他们去做客? 王福觉得自己的脑袋都要晕了,连忙点头哈腰地应承下来:“好好好,一定一定,我们马上就去,马上就去!” 王辩倒是没有王福那么紧张,反而有些兴奋。 他早就好奇戴沐儿家里是什么样子了,现在终于有机会去看看,自然是求之不得。 周青川表面上也表现得很平静,但心中却是暗暗思量。 戴老先生这个时候邀请他们过去,恐怕不仅仅是为了让孩子们玩耍那么简单。 第二天一早,王福就带着王辩和周青川,还有柳青一起,坐着马车前往戴府。 到了地方之后,周青川才真正见识到了什么叫做豪门大宅。 虽然说戴老先生大半辈子都没有回来过,但这座宅院却装修得极为考究。 青砖黛瓦,雕梁画栋,光是那扇朱漆大门,就比王家的整个门面都要气派。 几进几出的院落布局,把王辩都看懵了。 他瞪大了眼睛,左看右看,嘴里不停地嘟囔着:“这也太大了吧…” 要知道,清河镇上那些大户人家凑钱一起建的最豪华的院子,都没有这个地方的一半气派。 周青川听完也只是微微一笑,心中却是暗暗感慨。 这就是权势的象征,这就是底蕴的体现。 戴家在京城经营了几十年,积累下来的财富和人脉,绝不是清河县这些土财主能够比拟的。 两个小孩倒是不怎么紧张,真正紧张的是管家王福和柳青。 对于这两人来说,戴老先生的地位实在是太高了! 一个是小商人出身的管家,一个是穷书生,突然要去拜见这样的大人物,心中的忐忑可想而知。 王福的手心都出汗了,不停地整理着自己的衣衫,生怕有什么不得体的地方。 柳青虽然表面上还算镇定,但从他微微颤抖的手指可以看出,他的内心同样不平静。 进了第三进的院子之后,才算是真正到了后院。 远远的,几人就看到了戴沐儿正在指挥一群下人玩闹。 她站在院子中央,小手指指点点,那些下人们都笑眯眯地配合着她的游戏。 更让几人惊讶的是,戴老先生也在! 那位传说中的大人物,此刻正坐在廊下的一张太师椅上,手里拿着一本书,时不时抬头看看自己的孙女,脸上带着慈祥的笑容。 看到客人到来,戴沐儿立刻丢下了手中的游戏,蹦蹦跳跳地跑了过来。 “你们来啦!” 她兴奋地拍着手。 “我等你们好久了!” 戴老先生也放下了手中的书,缓缓站起身来。 虽然年纪不小了,但精神矍铄,那双眼睛依然炯炯有神。 王福和柳青立刻上前行礼,恭恭敬敬地拜见。 “草民王福,见过戴老先生!” “学生柳青,拜见戴老先生!” 戴老先生摆了摆手,温和地说道:“都起来吧,不必多礼,今日只是家常聚会,不必拘束。” 然后,他的目光落在了周青川身上,眼中闪过一丝深意:“咱们又见面了。” 周青川连忙上前,恭恭敬敬地行了一个标准的学生礼:“学生周青川,见过戴老先生。” 戴老先生仔细打量着周青川,越看越是满意。 这孩子举止得体,进退有度,虽然年纪小,但那份沉稳劲儿,可不是一般孩子能有的。 “好,很好。” 戴老先生点了点头。 “沐儿经常在我面前提起你,说你的故事讲得极好。” “今日正好有空,不如就讲一个给老夫听听?” 第一百二十五章 单独问话 周青川闻言,心中也是微微一怔。 给一个致仕归乡,在京城里见惯了风浪的老大人讲故事? 这可不是三言两语就能糊弄过去的。 这位戴老先生,绝非王员外那般好应付,更不是王辩和戴沐儿这种可以用新奇设定就能吸引住的孩童。 他这一生读过的书,见过的人,怕是比自己两辈子加起来都多。 不过,周青川面上并未显露出半分迟疑,依旧是那副恭敬有礼的模样。 微微躬身道:“能为老先生讲故事,是学生的荣幸。” 他顿了顿,抬起头,清澈的眼眸看向戴老先生,问道:“不知老先生是想听个新故事,还是听学生正在给沐儿小姐和辩少爷讲的那个旧故事?” 他口中的旧故事,自然便是那个充满了魂环、魂兽,名为《斗罗大陆》的奇幻世界。 戴沐儿一听,立刻来了精神,抢着说道:“听旧的,周青川,你快讲唐三后来怎么样了?他拿到第一个魂环了吗?” 王辩也在一旁连连点头,满脸期待。 对于他们这个年纪的孩子来说,那种热血与冒险的故事,有着致命的吸引力。 然而,戴老先生却只是呵呵一笑,摆了摆手,目光饶有兴致地落在周青川身上。 缓缓道:“那个故事,以后有的是时间听沐儿慢慢说与我听。” “今日,老夫倒是想听个新的。” 此言一出,戴沐儿和王辩的脸上顿时写满了失望,小嘴都撅了起来。 周青川心中了然,点了点头,应道:“是,学生遵命。” 他的大脑飞速运转起来。 给一位宦海沉浮几十年的老文士讲故事,绝不能天马行空,那些过于新奇的设定反而会引其反感。 故事的内核,必须符合他这个年纪、这个身份的人的阅历和喜好。 更重要的是,周青川隐隐感觉到,今天这场家常聚会,绝非表面上那么简单。 自己讲的这个故事,或许就是一块敲门砖,甚至是一场不动声色的考较。 思索/片刻,一个名字从他脑海中浮现。 有了! 周青川清了清嗓子,对着戴老先生恭敬地说道:“那学生今日,就为老先生讲一个包青天的故事。” 同时,他也在心中对着那位历史上的名臣默默道了个歉。 没办法,谁让这个世界并没有那段波澜壮阔的历史呢? 借用一下您的威名,想必您也不会介意。 “包青天?”戴老先生微微挑眉,显然对这个名字感到很新奇。 “是的。”周青川缓缓开口,声音不大,却吐字清晰,自有一股沉稳的韵味。 “话说这前朝年间,庐州府有个书生,姓包名拯,字希仁。” “此人自幼聪颖,却家境贫寒,为人更是刚正不阿,孝顺至极。” 他没有用太多华丽的辞藻,只是用最平实的语言,将包拯早年的经历娓娓道来。 从他苦读圣贤书,到他为了侍奉年迈双亲,宁可辞官不做,也要在家尽孝。 这个故事的开篇,并没有《斗罗大陆》那般新奇的世界观,也没有惊心动魄的打斗。 果不其然,才听了没一会儿,戴沐儿和王辩就坐不住了。 两人挤眉弄眼,一会儿拽拽衣角,一会儿踢踢石子,脸上写满了无聊二字。 但与两个小家伙截然相反的是,廊下的戴老先生,却听得格外认真。 他原本只是带着几分考较和趣味的心态,可听着听着,他脸上的笑容渐渐收敛,取而代之的是一种专注与沉思。 当周青川讲到包拯历经坎坷,数次科考,最终金榜题名,却又因父母年迈,毅然放弃唾手可得的官位,选择归家侍奉。 直到双亲离世守孝期满,才在乡邻的劝说下,重新踏上仕途,出任知县时。 戴老先生长长地叹了一口气,浑浊的眼眸中闪过一丝复杂难明的情绪,口中不由自主地感慨道:“好事多磨啊。” 这一声感慨,虽然轻微,却让周青川心中一动。 他知道,这个故事,讲对了! “好了。”戴老先生抬起手,示意周青川停下。 他看了一眼旁边早已坐立不安的孙女和王辩,脸上重新露出了慈祥的笑容:“你们两个小家伙,想必是听得烦了。” “去吧,让下人带着你们去后花园里转转,那里有刚送来的秋千。” 戴沐儿和王辩闻言,如蒙大赦,欢呼一声,拉着手就往后院跑去,连招呼都忘了打。 戴老先生摇了摇头,随即又对一旁站得笔直。 大气都不敢喘的王福和柳青说道:“你们也去歇歇吧,一路过来也辛苦了,让下人带你们去偏厅用些茶点。” 王福和柳青连忙躬身应是,心中虽有疑惑,却不敢多问,跟着一名下人退了下去。 转眼间,这偌大的庭院里,便只剩下了戴老先生和周青川两人。 气氛,瞬间变得不同了。 “小家伙,随我来。” 戴老先生转身,朝着一旁的偏厅走去。 周青川心中一凛,知道正事要来了。他默不作声地跟在老人身后,走进了那间雅致的书房。 下人奉上茶后,便悄然退下,并带上了房门。 戴老先生在主位上坐下,端起茶杯,轻轻吹了吹热气,却没有喝,只是用杯盖一下一下地刮着杯沿,发出清脆的声响。 他不说话,周青川也就不开口,只是静静地站在一旁。 过了许久,戴老先生才放下茶杯,抬起眼眸,那双看似浑浊的眼睛里,此刻却透着一股洞悉世事的锐利。 “你,可有过去京城的想法?” 终于来了! 周青川心中念头急转,脸上却恰到好处地露出了一丝与年龄相符的疑惑。 他微微皱起了眉头,仿佛不明白这位老大人为何会突然问出这个问题。 戴老先生看着他的反应,嘴角微微一翘,似乎很是满意。 他缓缓解释道:“当今圣上此次放老夫还乡,明面上,是让老夫这把老骨头回来颐养天年。” “但实际上,还有另一层意思。” 他顿了顿,声音压低了几分:“那就是访贤。” “圣上想在民间,寻访一些有真才实学的能人异士,为国所用。” “老夫此番回来,也担着为圣上查遗补缺的担子。” 戴老先生的目光落在周青川身上,带着一丝探究:“清河县出了个神龙见首不见尾的三尺书先生。” “老夫本以为能有幸见上一面,将此等大才举荐给圣上,可惜啊,缘悭一面。” “不过。” 他话锋一转。 “老夫倒是觉得,你这个小家伙,虽然年纪不大,但这身能耐,这份心性,却着实不小,若是老夫保举,让你入京,未必不能有一番作为。” 这番话,无疑是一个天大的诱惑。 由当朝阁老亲自保举,一步登天,进入京城,这是多少读书人梦寐以求的机遇! 然而,周青川却只是沉默了片刻,随即摇了摇头。 “多谢老先生厚爱。” 他躬身一礼,语气诚恳地说道:“只是学生以为,自己现在还不行。” “哦?为何不行?”戴老先生饶有兴致地问道。 “学生如今一无功名,二无根基,即便有老先生保举,进了京城,也不过是无根之萍。” 周青川抬起头,目光坦然。 “想要真正做事,终究还是绕不开科举正途,否则,名不正言不顺,寸步难行。” 这番回答,让戴老先生眼中的欣赏之色更浓了。 不为眼前的巨大利益所动,能清醒地认识到自身的处境和体制的规则。 这份见识,远超同龄人,甚至比许多成年人都要看得透彻。 周青川见状,趁热打铁,再次躬身道:“不过,学生虽然不行,但学生身边,却有一位真正的良才。” “学生斗胆,向老先生举荐一人。” “谁?” “柳青,柳大哥。” 周青川毫不犹豫地说道。 “他文武双全,胸有韬略,只是时运不济,才被埋没于乡野,若能得老先生赏识,他日必成国之栋梁!” 戴老先生听完,却并没有立刻回答,只是深深地看了周青川一眼。 他没有评价柳青,也没有回应举荐之事,而是端起茶杯,慢悠悠地喝了一口,然后问出了一个看似毫不相干的问题。 “你认为,镇边王这个人,如何?” 周青川的瞳孔猛地一缩。 他瞬间明白,前面所有的铺垫,所有的考较,都只是为了引出这最后,也是最核心的问题! 老皇帝年近七旬,大病初愈,储位未定。 戴家身为京城高官,却选择在这个敏感时期回乡避祸。 而这位戴老先生,一回来就对自己这个三尺书弟子表现出非同寻常的兴趣。 现在,他又问到了镇边王! 所有的线索在周青川的脑海中串联起来,一个惊人的猜测浮上心头。 当今圣上,怕是已经时日无多了! 而皇子夺嫡已是箭在弦上,但比皇子夺嫡更让那位老皇帝忌惮的。 恐怕就是他那个手握兵权,正值壮年,又在北地疯狂敛财的亲弟弟! 哪个儿子继承皇位,终究还是他李家的天下。 可若是让弟弟抢了去,那便是改朝换代! 所以,戴老先生回乡,名为养老访贤,实为替皇帝在地方上,布下一颗对付镇边王的棋子! 想通了这一切,周青川只觉得后背渗出了一层细密的冷汗。 他定了定神,思索了片刻。 才用一种极为谨慎的语气,缓缓开口道:“回老先生的话,学生人微言轻,从未见过镇边王殿下。” “不过。” 他话锋一转。 “学生倒是听闻,这位王爷行事酷烈,尤其是在前几年的天灾中,贪墨赈灾钱粮,致使无数灾民流离失所,家破人亡。” 说完,他便垂下眼帘,不再多言。 他没有做任何评价,只是陈述了一个在北地人尽皆知的事实。 戴老先生静静地听着,脸上的表情没有任何变化。 直到周青川说完,他才缓缓地,将手中的茶杯放回桌上。 然后,他笑了。 第一百二十六章 柳青的觉悟 戴老先生的笑声在雅致的书房中回荡,那笑声里没有半分嘲弄,反而带着一种寻得知音般的畅快与欣慰。 他看着眼前这个身形瘦小,眼神却深邃如古井的八岁孩童,心中的那点疑虑与考较,早已烟消云散。 他没有慷慨激昂地痛斥镇边王,也没有故作高深地分析朝局,只是平铺直叙地讲出了一个最根本,也是最致命的事实,民心。 贪墨赈灾钱粮,致使灾民流离失所。 这十二个字,比任何雄辩滔滔的罪状都更有分量。 “好。” 戴老先生收敛了笑意,缓缓点头,那双锐利的眼眸中,赞许之色毫不掩饰。 他没有再继续这个话题,而是端起茶杯,轻轻抿了一口。 “你先出去吧。” 戴老先生放下茶杯,语气温和地说道:“去陪沐儿玩一会儿,那丫头一个人也闷得慌。” 周青川心中一松,知道自己这一关,算是过了。 他恭敬地行了一礼,应道:“是,学生告退。” 说完,他便转身,悄无声息地退出了书房。 就在周青川的脚即将迈出门槛的那一刻,戴老先生的声音又从身后传来。 “让那个叫柳青的书生,进来一下。” 周青川脚步一顿,心中了然。 真正的考较,现在才要轮到柳青。 自己刚才的那番话,不过是为柳青铺好了一块敲门砖。 至于柳青自己能不能踏进这扇门,就要看他自己的本事了。 “是。”周青川没有回头,只是低声应了一句,便快步走了出去。 庭院里,王福正坐立不安地来回踱步,一看到周青川出来,立刻迎了上来,脸上写满了焦急:“青川少爷,老先生他。” 周青川对他做了一个稍安勿躁的手势,随即目光转向不远处同样一脸紧张的柳青。 “柳大哥,戴老先生让你进去。” 柳青的身体猛地一震,深吸了一口气,用力地点了点头。 他整理了一下自己的衣衫,又下意识地挺直了腰杆。 他冲着周青川投去一个感激的眼神,随后便迈开沉稳的步伐,朝着那间决定他未来命运的书房走去。 周青川目送着他的背影消失在门后,这才转身对王福说道:“王管家,不必担心,我们去后花园找辩少爷他们吧。” 接下来的时间,仿佛过得格外漫长。 周青川陪着戴沐儿和王辩在后花园里玩闹,讲着《斗罗大陆》后续的故事。 两个小家伙听得如痴如醉,时而为主角的奇遇而欢呼,时而为惊险的情节而紧张。 可周青川的心思,却始终有一半留在了那间书房。 他不知道戴老先生会如何考较柳青,也不知道柳青能否应对得体。 这一步棋,若是走好了,便是海阔天空。 若是走错了,那之前所有的谋划,都将功亏一篑。 直到日头偏西,眼看就快到了告辞的时候,柳青才终于从那间书房里走了出来。 他的脸色依旧有些苍白,但那双眼睛里,却燃烧着一团前所未有的火焰。 他的脚步有些虚浮,仿佛大病初愈,又像是踩在云端。 当他走到周青川面前时,嘴唇翕动了几下,似乎想说什么,却最终一个字也没能说出口。 周青川心中有数,看这情形,事情应该是成了。 在府上又逗留了片刻,陪着依依不舍的戴沐儿说了会儿话,戴老先生便派人送他们出了府。 回程的马车上,气氛显得有些沉闷。 王辩玩累了,靠在车厢上昏昏欲睡。 管家王福则是满腹疑窦,看看神情激动的柳青,又看看一脸平静的周青川,想问又不敢问。 柳青则一直闭着眼睛,胸口剧烈地起伏着,似乎在竭力平复自己那颗快要跳出胸膛的心。 直到马车驶回了王家在县城的宅院,各自回房之后,柳青才一把拉住了周青川。 “青川,到我房里来!”他的声音嘶哑,带着压抑不住的颤音。 进了房间,柳青反手将门关上,这才转过身,一双眼睛死死地盯着周青川。 “青川。” 他开口,却又不知从何说起,最终只是深吸一口气,对着周青川,郑重其事地长揖及地。 “柳大哥,你这是做什么?”周青川连忙上前将他扶住。 “此恩,柳青没齿难忘!” 柳青抬起头,眼眶竟有些泛红。 “若无你,我柳青此生,怕是至死也看不到一丝光明!” 周青川叹了口气,将他扶到椅子上坐下,亲自为他倒了一杯茶。 “戴老先生都与你说了什么?” 柳青端起茶杯,猛地灌了一口,滚烫的茶水入喉,才让他那激荡的心情稍稍平复了一些。 “他先是考校了我的学问。” 柳青的声音依旧有些飘忽。 “从经义到策论,从民生到吏治,无所不包,无所不问,那番考校,比我经历过的任何一场府试院试都要严苛百倍!” “看得出来,老先生对我的回答,还算满意。” 柳青的脸上,浮现出一丝属于读书人的自信与骄傲。 “随后,他又问起了我的身世,问起了我家乡的惨状,问起了镇边王在北地的所作所为。” 说到这里,柳青的拳头猛地攥紧,指节因为用力而阵阵发白。 “我将一切都如实相告,没有半分隐瞒,老先生听完之后,沉默了许久。” 周青川静静地听着,没有插话。 柳青顿了顿,似乎在回忆当时的情景,脸上再度涌起那种狂喜与不敢置信的神色。 “然后,他告诉我,对付镇边王,并非全无可能!” “但是,有一个前提。” 柳青的呼吸变得急促起来。 “他要我,必须在今年的科考中,考取功名!” “他说,只有成为了天子门生,有了朝廷的身份,才有资格去碰那件事。” “否则,一介白身,即便手握铁证,也不过是以卵击石,甚至还会被人诬为乱党!” 周青川点了点头,这与他的预料完全一致。 “可我。” 柳青的脸上露出一丝苦涩。 “我告诉他,乡试三年一届,我错过了去年,下一次,便要等到后年了,两年时间,太久了!” “然后呢?”周青川追问道。 “然后。” 柳青猛地抬起头,双目圆睁,死死地盯着周青川,一字一顿地说道:“然后老先生告诉我,今年秋天,圣上要开恩科!” 恩科! 这两个字,如同一道惊雷,在周青川的心头炸响! 虽然他早已有所猜测,但当这个消息被证实的那一刻,他依然感到了一阵心神激荡。 柳青像是为了说服自己一般,又重复了一遍,他的声音里充满了无尽的激动。 “他说,若我能在这次恩科中金榜题名,他便有办法,让圣上注意到我!” 这无疑是一条登天之路! 一条布满了荆棘,却能直达他复仇目标的捷径! 看着柳青那张因为激动而涨红的脸,周青川却在心中轻轻叹了口气。 他站起身,走到窗边,看着窗外渐渐沉下的夜色,缓缓开口道:“柳大哥,你必须明白,这是一次天大的机遇,但同时,也是一次巨大的凶险。” 柳青一愣,脸上的狂喜慢慢褪去,恢复了几分冷静。 “戴老先生,或者说,他背后的人,之所以选中你,不仅仅是因为你的才学,更是因为你的身世。” “你是灾民的亲历者,是镇边王暴行的受害者。” 周青川转过身,目光平静地看着他。 “你将成为一把枪,一把最锋利,也最名正言顺,刺向镇边王心口的枪。” “这把枪,必须要握在当今圣上的手里,而戴老先生,就是那个负责为你开刃,并将你递到圣上手中的人。” 周青川的语气很平淡,但话语中的寒意,却让柳青激荡的热血,瞬间冷却了下来。 “被当成枪使。”柳青喃喃自语,脸上的神情变幻不定。 “没错。” 周青川毫不留情地点破。 “枪,是用来杀人的,但同样,也最容易折断,一旦事情有变,你就是第一个被牺牲的弃子。” 书房内,陷入了一片死寂。 良久,柳青忽然笑了。 那笑容里,没有了之前的狂喜,却多了一份前所未有的决绝与坦然。 “我明白。” 他站起身,对着周青川再次深深一揖。 “可是青川,你知道吗?哪怕只是被当成一把枪,只要能有机会,便已经是上天最大的恩赐了!” “就算是折了,断了,只要能在那畜生的心口上,留下哪怕一道划痕,我也死而无憾!” 他的声音铿锵有力,掷地有声! 周青川看着他,知道柳青这把刀,这杆枪,在经历了绝望与希望的淬炼之后,终于被打磨出了最锋利的刃。 他点了点头,不再多言。 柳青怀着满腔的激动与死志,转身回房,他要开始准备了。 为了即将到来的秋闱恩科,他要拼上自己的所有! 周青川独自站在房中,心中却是思绪万千。 开恩科,提拔新锐,对付镇边王。 那位年近七旬的老皇帝,恐怕是真的撑不了太久了。 看来,最晚到今年年底,这太子之位,就要尘埃落定了。 第一百二十七章 依依不舍戴沐儿 自那日戴府一叙之后,时间便如同县外那条潺潺流淌的河水,不急不缓地向前滑去。 春日的最后一丝暖意被初夏的熏风取代,学宫里的树木愈发枝繁叶茂,投下浓密的绿荫。 县里的生活,在最初的新奇感褪去后,渐渐显露出它枯燥而规律的一面。 对于王辩来说,这种感觉尤为明显。 他依旧是学堂里那个无人敢惹的小霸王,可不知从什么时候起,这份霸主的地位,似乎变得不那么稳固了。 戴沐儿的到来像是一条鲶鱼,搅乱了原本平静的池塘。 她虽然不是天天都来,但每一次出现,都会带走一大批原本跟在王辩屁股后面的小弟。 那些家伙如今见了戴沐儿,一个个都跟蜜蜂见了糖似的,殷勤得让王辩牙根痒痒。 更让他感到巨大压力的是,学堂里不知何时刮起了一股歪风邪气,竟然有人开始认真读书了! 起初只是三两个家境稍逊,想要靠读书出人头地的学生。 可渐渐的,就连一些平日里只知道玩闹的富家子弟,也开始在课后捧着书本念念有词。 这股风气的源头,正是那个整日埋首书堆,仿佛与世隔绝的柳青。 自从拜访过戴府之后,柳青整个人都变了。他不再是那个眼神中带着忧郁与愤恨的落魄书生,而是变成了一把即将出鞘的利剑。 浑身都散发着一股逼人的锋锐之气。 他每日天不亮就起,夜深了才睡,除了吃饭,所有的时间都用在了温习经义、揣摩策论上。 他整个人都瘦了一大圈,脸色苍白,眼窝深陷,可那双眼睛,却亮得吓人,仿佛有两团火焰在其中熊熊燃烧。 他的这股疯魔劲头,无形中感染了学堂里的其他人。 连带着,钱夫子讲课也愈发卖力,时常会对那些进步飞快的学生大加赞赏。 “王辩!” 一次课后,钱夫子皱着眉头,将王辩叫到了跟前。 “你看看你这篇策论,空洞无物,言之无据!” “再看看张家的三郎,同样是论民生,他就能引经据典,言之有物!” “你身为王员外的独子,怎能如此不思进取!” 王辩被训得满脸通红,他偷偷瞥了一眼不远处正被几个同窗围着请教的张三郎。 只见那小子脸上挂着得意的笑容,正高谈阔论。 王辩的拳头在袖子里攥得咯咯作响,一股前所未有的屈辱感涌上心头。 他可是清河镇说一不二的孩子头! 怎么能在这里被人比下去! “辩少爷。” 周青川的声音在他身边轻轻响起,如同往常一样平静无波。 “孩子头,若是在学问上输给了手下,那可就真的抬不起头了。” 王辩猛地转头,恶狠狠地瞪着周青川,可看到对方那双清澈平静的眼睛时,满腔的怒火又像是被一盆冷水浇灭,只剩下无尽的憋屈。 他咬着牙,一言不发地回到座位上,拿起那本被他嫌弃了许久的书,狠狠地翻开了第一页。 周青川看着他的背影,嘴角勾起一抹微不可查的笑意。 棋子,终究是要自己学会动起来,才更有价值。 就这样,在王辩奋起直追,柳青疯狂备考,戴沐儿时不时来搅动一池春水的日子里,时间一晃而过。 学宫,也终于迎来了每三个月一次的例假。 这假期不同于乡下学堂的农忙假,纯粹是考虑到这些少爷们离家已久,需要回家探亲,也需要放松一下紧绷的神经。 假期不长,只有十天。 得到消息的那一刻,周青川的心便不受控制地飞回了清河镇。 也不知道爹娘现在怎么样了。 来到县城这几个月,他一头扎进了这张由朝堂、权贵、地方势力交织而成的大网中,步步为营,殚精竭虑。 他很少能收到家里的消息,偶尔王忠过来送东西时,会提上一两句,说二老身体都好,让他勿念。 但那寥寥数语,又怎能抚平他心中的牵挂。 他想念母亲做的虽然粗糙但热气腾腾的饭菜,想念父亲那虽然沉默却总是充满关切的眼神。 该回家看看了。 离别的日子很快就到了。 王家的马车一早就停在了学宫门口,王福和几个下人正忙着将王辩和周青川的行李搬上车。 王辩一改往日的懒散,显得兴致勃勃,他已经迫不及待地想要回清河镇,在他那群老伙计面前,好好显摆一下自己这几个月学到的大学问。 柳青没有跟他们一起,戴老先生不知通过什么门路,为他在县城里寻了一位德高望重的老宿儒。 这十天假期,柳青要去那位老先生门下,接受更严苛的指点。 临别时,他只是重重地拍了拍周青川的肩膀,一切尽在不言中。 然而,就在马车即将出发的时候,一个清脆又霸道的声音划破了清晨的宁静。 “不许走,周青川,我不许你走!” 众人循声望去,只见戴沐儿穿着一身崭新的粉色罗裙,气鼓鼓地从不远处跑了过来,她身后还跟着几个满脸无奈的丫鬟和仆人。 小丫头跑到马车前,一把就抓住了正要上车的周青川的袖子。 仰着小脸,理直气壮地命令道:“你不能回去,你走了谁给我讲故事?” “唐三和小舞后来怎么样了?你还没讲完呢!” 王辩一听就不乐意了,他从车窗里探出头来,冲着戴沐儿嚷嚷道:“喂,你这丫头讲不讲道理!” “周青川是我的书童,我要回家,他当然要跟着我,你凭什么不让他走?” “我不管!” 戴沐儿的蛮横劲儿上来了,她瞪着王辩,寸步不让。 “反正他不许走!大不了我把他买下来!” “爷爷,你快来,我要买下他!” 她这一嗓子,把周围的人都吓了一跳。 王福更是吓得脸都白了,这戴家小姐的口气也太大了,买下周青川? “胡闹!” 一个苍老却威严的声音响起,戴老先生拄着拐杖,在家人的搀扶下,缓缓走了过来。 他先是瞪了自己那无法无天的孙女一眼,随即又对周青川和王辩露出了一个温和的笑容。 “沐儿不懂事,让你们见笑了。” 戴老先生说道。 “青川,你有父母在堂,理应回去探望尽孝,这是人之常情,快去吧。” “爷爷!” 戴沐儿不依不饶地摇着戴老先生的胳膊,眼眶都红了,金豆子在里面直打转。 “我不要他走嘛,故事还没听完呢!” 看着孙女那泫然欲泣的模样,戴老先生心中一软,叹了口气,对周青川道:“你这故事,可真是把我这孙女儿的魂儿都勾走了。” 周青川闻言,不由得汗颜。 第一百二十八章 名声在外 他看着眼前这个抓着自己袖子不放,马上就要嚎啕大哭的小丫头,心中也是一阵无奈。 还好只是个七八岁的小孩子,这要是换个十七八岁的大姑娘。 拉着自己不让走,非要跟着回家,那自己这条腿今天怕是真的要被打断了。 他定了定神,放缓了声音说道:“沐儿小姐,故事我一定会讲完的,等我从家里回来,就继续给你讲,好不好?” “那你要快点回来!” 戴沐儿抽了抽鼻子,委委屈屈地说道。 “十天,一天都不能多!” “好,一言为定。”周青川郑重地点了点头。 得到了承诺,戴沐儿这才松开了手,但依旧一步三回头,满脸都是不舍。 周青川在心里默默松了口气,转身登上了马车。 马车缓缓启动,驶离了清河县城。周青川撩开车帘,看着身后越来越远的城墙,心中思绪万千。 这个融合了友情、成长、热血与奇幻设定的故事,对这个时代的孩子来说,无异于降维打击,也难怪戴沐儿会如此沉迷。 等这次回去,是时候准备下一个故事了。那小丫头似乎很喜欢这种同伴们一起历险成长的故事。 那下次就讲《虹猫蓝兔七侠传》? 七位主角,性格各异,为了一个共同的目标,历经千辛万苦,最终合力战胜魔教。 这个故事的内核,同样充满了侠义与友情,想必她也会很喜欢。 周青川的思绪在不同的故事间跳跃着,嘴角不自觉地泛起一丝笑意。 就在他的胡思乱想中,马车驶上了通往清河镇的官道。 熟悉的景物开始映入眼帘,那股盘踞在心头的,关于朝堂、关于夺嫡、关于镇边王的沉重感。 也暂时被一种名为近乡情怯的复杂情绪所取代。 爹,娘,我回来了。 马车驶入清河镇熟悉的街道,周青川撩开车帘,看着窗外那些既熟悉又有些陌生的店铺和行人。 心中那股紧绷了数月的弦,终于稍稍松弛了些许。 县城里的日子,看似风平浪静,实则步步惊心。 戴家、县尊、镇边王。 这些名字如同一张无形的大网,而他,一个年仅八岁的孩童,就在这张网的缝隙间小心翼翼地穿行,每一步都必须计算得精准无比。 如今,总算能暂时跳出那个漩涡,喘上一口气了。 马车没有直接回周家村,而是在王家那座气派的大宅院门前停了下来。 王辩早已按捺不住,第一个从车上跳了下来,像只出笼的鸟儿,咋咋呼呼地冲着门口的下人炫耀着自己即将开始的假期。 周青川没有理会他的喧闹,整理了一下自己的衣物,便径直穿过前院,朝着王员外的书房走去。 他必须先销假。这是规矩,也是他身为书童的本分。 “小先生来了?” 书房门口的下人一见到周青川,脸上立刻堆起了恭敬的笑容,连通报都省了,直接躬身将他请了进去。 书房内,王员外正拿着一本账簿,眉头紧锁。 听到动静,他抬起头,一看到是周青川,脸上的愁容瞬间被一抹近、乎热切的喜色所取代。 “青川来了,快,快坐!” 王员外放下账簿,竟亲自从那张紫檀木大椅上站了起来,指着一旁的客座说道。 这番态度,与几个月前他初见自己时那种不加掩饰的轻视,已是天壤之别。 “员外客气了。” 周青川不卑不亢地行了一礼。 “学生是来向员外告假的,学宫放了十日假,学生想回家中探望父母。” “应该的,应该的!” 王员外连连点头,满口答应。 “百善孝为先,你小小年纪便知孝顺父母,实在是难得,我早就该想到的,来人!” 他冲着门外喊了一声:“去,备一辆最好的马车,再派四个护院,送小先生回村!” “员外厚爱,学生心领了。” 周青川再次躬身。 “只是家在乡野,如此张扬,恐惊扰乡邻,反为不美。学生自己回去便可。” 王员外闻言一愣,随即抚掌大笑:“是是是,是我考虑不周!” “高人弟子,果然是深谙藏拙之道,好好好,就依你!” 他看着周青川的眼神里,充满了毫不掩饰的欣赏与满意。 如今的周青川在他眼里,早已不是什么普通的书童,而是他王家未来的希望。 是能与县尊、与戴老先生那等大人物搭上线的桥梁,是神龙见首不见尾的三尺书先生留在凡间的唯一线索。 别说只是告假十天,就是周青川说想在家住上一年半载,他也会毫不犹豫地答应。 得到准许,周青川便告辞离开。回到自己那间小小的偏院。 他关上房门,从贴身的衣物中,取出几张叠得整整齐齐的银票。 这是前些日子王忠过来时,悄悄交给他的。 文社那边改为分红之后,这才是第一个月,刨去给王忠的两成,落到周青川手里的,便有足足有一百二十两。 一百二十两! 对于如今财大气粗的王家来说,或许只是一笔不大不小的开销。 可若是放在乡下,这笔钱,足以盖起一座青砖大瓦的敞亮宅院。 剩下的,还能再买上几十亩上好的水田,从此彻底摆脱佃农的身份,成为一个衣食无忧的地主。 周青川将银票小心翼翼地重新收好,感受着那份沉甸甸的分量。 这不仅仅是钱,这是他为这个家,挣来的第一份底气和保障。 他没有惊动任何人,只背着一个小小的包袱,里面装着几件换洗的衣物,从王家后门悄悄溜了出去。 他本想去找周二狗,可那小子也不知跑哪儿疯玩去了。 周青川在镇上转了一圈,最终还是在镇口的老槐树下,花了几十文钱,搭上了一辆正要回村的牛车。 自己如今毕竟只是个八岁的孩子,身怀巨款,还是低调一些为好。 赶车的是个四十出头的汉子,皮肤被晒得黝黑,一双手掌满是粗糙的老茧,但那双眼睛却很是清亮。 “小兄弟,从县里回来的?” 汉子见周青川穿着干净整洁,言谈举止也透着一股与乡下孩子不同的沉稳,便主动搭起话来。 “是啊,大叔。”周青川点了点头。 “县里好啊!” 汉子一甩鞭花,牛车慢悠悠地晃动起来。 “俺听说,咱们县太爷前阵子得了圣上的嘉奖,可威风了,这都是托了那位三尺书先生的福啊!” 周青川心中微动,没想到这事连乡下都传得人尽皆知了。 第一百二十九章 周乾发疯? “是啊。” 那汉子继续感慨道,脸上带着一丝后怕与庆幸。 “要不是那位先生神机妙算,提前让官府备下了秧苗,今年这倒春寒一过,不知道要饿死多少人!那位先生,真是活菩萨!” 听着这朴实的赞誉,周青川只是笑了笑,没有接话。 牛车吱呀作响,汉子显然是个健谈的,又问道:“小兄弟,听你口音,也是咱们这附近的?姓啥叫啥,家住哪个村啊?” “我叫周青川,周家村的。” “周家村?” 汉子闻言,扭过头,上上下下地打量了周青川一番,眼神里透着一丝惊奇。 “你莫不是周雍家的那个娃?” “大叔认得我爹?”周青川有些意外。 “哈哈,周雍现在可是咱们这一带有名的富农,谁不认得?” 汉子咧嘴一笑,露出一口被烟草熏得有些发黄的牙。 富农? 周青川彻底愣住了。 自己离家不过数月,家里怎么就从食不果腹的佃户,摇身一变成了富农? 似乎是看出了他的疑惑,那汉子压低了声音,带着几分羡慕的语气说道:“青川小子,你家可是走了大运了!” “前些时候,镇上王员外家,好几辆大车,拉着米面布匹,敲锣打鼓地送到你家去了!” “还不止呢!” 汉子说得眉飞色舞。 “王员外还亲口发话,主动出钱,给你家买了几亩水田!” “虽说不多,但加上你们自己种的地,可不就是妥妥的富农了嘛!” “现在十里八乡的,谁不羡慕你爹娘,养了个好儿子,在县城里得了贵人赏识!” 周青川瞬间明白了。 是王员外。 看来,自从自己三尺书先生弟子的身份被证实后,这位精明的王员外,便迫不及待地开始投资了。 他这是在向自己,或者说,在向自己背后那位虚无缥缈的师父示好。 周青川心中又是感动,又是无奈。 他知道,这份人情,自己是承下了。 “对了。” 那汉子像是想起了什么,话锋一转,语气里带上了几分看热闹的意味。 “你家是不是有个小叔,叫周乾的?” 周青川的眼神一凝:“是,怎么了?” “嗨,别提了!” 汉子一撇嘴,脸上露出鄙夷的神色。 “那家伙,最近可是在你们村里闹翻了天!” “我前两天从你们村路过,还听人说呢。” “那周乾成日里跑到你家门口,又哭又闹,一会儿说你爹娘发达了就不认兄弟,一会儿又说你们全家都逼他,不给他活路。” “闹到最后,还拿着根绳子,说要吊死在你家大门口呢!” 汉子摇了摇头,啧啧称奇。 “你说说,这叫什么事儿?亲兄弟,怎么能干出这么不要脸的事来?” “不就是看你们家得了好处,眼红了,想来打秋风嘛!” 听着这些话,周青川的脸色一点点沉了下来。 那股刚刚回到家乡的温情与期待,仿佛被一盆冰水从头浇下,瞬间冷却。 他几乎能想象出那个场景。 自己那个自私虚伪、满口仁义道德的小叔,是如何在爹娘面前撒泼打滚,是如何用那套孝悌之义来绑架自己老实巴交的父母。 寻死觅活? 周青川的嘴角,勾起一抹冰冷的弧度。 他很清楚,像周乾那种人,比谁都怕死。 他这么闹,不过是想用最无赖的手段,从自己家这块刚刚肥起来的土地上,狠狠地撕下一块肉来。 牛车缓缓驶入通往周家村的土路,熟悉的村口轮廓已经遥遥在望。 周青川深吸了一口气,压下心头翻涌的寒意。 看来,这个家,回得也并不安生。 有些蛀虫,若是不一次性清理干净,只会把整个家都给蛀空了。 牛车在村口停下,周青川付了车钱,背着小小的包袱,独自一人踏上了回家的路。 村里的路还是那条坑坑洼洼的土路,但路两旁的光景,却似乎有了些许不同。 田里的庄稼长势喜人,绿油油的一片,充满了生机。 路上遇到的乡邻,脸上的菜色少了许多,见到他这个穿着干净整洁的陌生孩子,也只是投来好奇的目光。 看来,官府的秧苗,确实是起了大作用。 周青川心中想着,脚步不停,很快便走到了自家原本所在的位置。 然而,映入眼帘的,却不再是那个低矮破败、仿佛风一吹就要散架的茅草屋。 取而代之的,是一座崭新的青砖大瓦房。 房子不算太大,三间正房,两侧各带一间耳房,外面用半人高的土坯墙围起了一个小小的院落。 院门是两扇简单的木门,刷着桐油,在阳光下泛着温润的光。 这样的房子,在整个周家村,也绝对是数一数二的气派了。 王员外确实是有心了。 这份礼,送得恰到好处。 既彰显了王家的财力,又不会显得过分张扬,引来不必要的觊觎。 在乡下地方,这样的分寸感,比单纯的金银更显难得。 周青川的目光落在院门口的地面上。 那里的泥土明显比别处要凌乱得多,上面布满了杂乱的脚印。 甚至还有几处被重物拖拽过的痕迹,仿佛不久前才刚刚发生过一场激烈的拉扯与争执。 赶车大叔的话,在他脑海中再次浮现。 看来,自己那个小叔,还真是阴魂不散。 他深吸一口气,将心头那丝近乡情怯的温暖压下,取而代之的是一片古井无波的平静。 他走上前,抬起手,轻轻敲了敲那扇紧闭的木门。 门内先是一片寂静,随即,一个压抑着怒火的男人声音猛地爆发出来,如同被点燃的火药桶。 “滚,都给我滚!” “我周雍没你这个弟弟,以后死活都别再上我家的门!” 是父亲的声音。 周青川的眉梢微微一挑,听这声音里的怒气,看来周乾那家伙刚刚才被赶走。 他没有再敲,而是提高了声音,清晰地喊道:“爹,娘,是我,青川回来了。” 话音刚落,门内那暴怒的吼声戛然而止。 紧接着,便是一阵桌椅碰撞的喧哗和急促的脚步声,仿佛有什么人正慌不择路地冲向门口。 吱呀一声,木门猛地从里面被拉开。 父亲周雍那张黝黑粗糙的脸庞出现在门后,他的胸膛还在剧烈地起伏,眼眶因愤怒而布满血丝。 可当他看清门外站着的,确确实实是自己那分别了数月的儿子时,满腔的怒火瞬间被巨大的惊喜所冲散。 “青川?真的是你!” “我的儿!” 母亲王氏从周雍身后挤了出来,她一看到周青川,眼泪唰地一下就流了下来。 她也顾不上别的,直接冲出门口,一把将周青川紧紧搂在怀里,随即又放开,双手捧着他的脸,上上下下地仔细打量。 “瘦了,怎么瘦了这么多?” 她用粗糙的手指摩挲着儿子的脸颊,声音里带着哭腔。 “在县里是不是吃不好?是不是受委屈了?” “娘,我没瘦,是长高了。” 周青川任由母亲打量着,脸上露出一丝无奈而温暖的笑容。 “在王家吃得好,穿得暖,没人欺负我。” “回来就好,回来就好!” 周雍也走了过来,他不像妻子那般外露。 只是伸出蒲扇般的大手,在周青川的肩膀上重重地拍了拍,眼眶却同样有些发红。 夫妻俩就这么围着儿子,看了半晌,这才像是想起了什么,连忙拉着他往屋里走。 “快,快进屋,外面日头大。” 第一百三十章 一百二十两 进了屋,周青川才发现,屋里的陈设虽然简单,却收拾得井井有条。 崭新的八仙桌,几条长凳,墙角还立着一个半新的木柜。 地上是夯实的泥地,扫得干干净净。 一切都透着一股新生活的欣欣向荣。 王氏拉着周青川在桌边坐下,转身就要去烧水。 “青川啊,你可算是回来了!” 周雍坐在儿子对面,脸上的笑容怎么也藏不住。 “你不知道,你走了以后,家里可是发生了天大的喜事!” 他开始滔滔不绝地讲起这几个月家里的变化。 从王员外家敲锣打鼓地送来米面布匹,到管家王忠亲自过来。 说是王员外感念周青川在县里聪慧懂事,特意出钱给家里买了五亩上好的水田。 “咱家现在也是有田产的人了!” 周雍说起这个,激动得满脸放光。 “虽说不多,但加上咱们自己种的地,今年秋收之后,就再也不用愁没饭吃了!” “都是托了你的福啊,我儿!” 王氏端着一碗刚烧开的热水走了过来,小心翼翼地放在周青川面前,满眼都是骄傲与自豪。 他们不知道周青川到底在县里做了什么了不得的大事。 能让王员外那等大人物如此看重。 但王员外说了,这一切都是因为周青川。 那在他们朴素的认知里,就是自己的儿子有出息,得了贵人的赏识。 “也没什么。” 周青川笑了笑,端起碗,吹了吹热气。 “都是员外仁义。” 父母也不再多问。他们早就知道,自己的这个孩子,跟别人家的不一样。 只要他好好的,比什么都强。 周青川喝了一口热水,放下碗,打断了父母的兴奋。 “爹,娘,我回来的路上,坐隔壁村大叔的牛车,听到了一些关于小叔的传言。” 他的话音一落,屋子里那股喜庆的气氛瞬间冷却了下来。 周雍脸上的笑容僵住了,取而代之的是一抹深深的厌恶与疲惫。 王氏更是长长地叹了一口气,默默地坐到一旁,眼圈又开始泛红。 “是真的。” 周雍闷声闷气地开口,声音里透着一股子无力感。 “那个王八蛋,简直就不是个人!” 提起这个弟弟,周雍的怒火又被勾了起来。 他告诉周青川,先前周乾从周唤亭那里哄骗去的那笔钱,根本没用在正道上。 那家伙不知从哪儿染上了赌钱的恶习,没几天就把钱输了个精光。 钱没了,他也不敢跟家里说,只能硬着头皮去参加考试,结果自然是一塌糊涂。 据说他的文章被考官当众点评,说是狗屁不通,丢尽了读书人的脸。 这下,周乾的名声在清河县的读书人圈子里,算是彻底臭了。 断了科举的路,又没了钱,那家伙就跟疯了似的,整日里不做正事,净想着怎么能一步登天,发一笔横财。 “他不知道从哪儿听说,王员外给咱们家送了东西,还买了田。” 周雍的拳头在桌子上重重一捶。 “从那天起,他就跟苍蝇见了血一样,天天往咱们家门口跑!” “一开始是说好话,说什么兄弟情分,说他如今落魄了,让我们拉他一把。” “我没理他,你娘心软,给了他几百文钱,让他先去寻个活路。” “可谁知道,他拿了钱,转头就又进了赌场!” “后来再来,就是要钱,不给就闹!” 王氏在一旁抹着眼泪,哽咽道:“他说你爹发达了,就不认亲兄弟,说我们一家子逼他,不给他活路。” “今天早上,他又来了。” 周雍咬着牙,额角的青筋一跳一跳的。 “见我们铁了心不给,他竟然从怀里摸出根绳子,说要是我们再不给钱,他就吊死在我们家大门口!” 周青川静静地听着,眼神越来越冷。 他能想象得到,自己那个虚伪懦弱的小叔,是如何用孝悌、用亲情、用寻死觅活的无赖手段,来折磨自己这对老实巴交的父母。 他最担心的,就是父母心软,被这种无赖手段绑架。 “那你们,给了吗?”周青川轻声问道。 “给个屁!” 周雍猛地一拍桌子,站了起来,那股被生活压弯了的腰杆,此刻挺得笔直。 “我当时就从厨房抄了把菜刀出去,我跟他说,你要死就死去,别脏了我家的门!” “你要是敢再往前一步,老子今天就先劈了你,再到官府投案自首!” “他当时就吓得屁滚尿流,连滚带爬地跑了!” 说完,周雍像是用尽了全身的力气,颓然坐了回去,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 周青川看着父亲,心中悬着的那块大石头,终于落了地。 父亲,终究还是变了。他不再是那个面对不公只知忍让的懦弱男人了。 “爹,你做得对。” 周青川的声音很轻,却带着不容置疑的肯定。 “像他那种人,就是个无底洞,给多少钱都填不满。一次都不能给。” 只要父母能狠下心,那就好办了。 周青川不再提这个糟心的话题,他从自己的小包袱里翻了翻。 随后有些不好意思地说道:“爹,娘,这次回来没遇上二狗叔,坐的是别人的牛车,就没来得及去镇上给你们买东西。” “傻孩子,你人回来就是最好的东西!”王氏连忙说道。 “不过。” 周青川话锋一转,从贴身的衣物里,小心翼翼地掏出了几张叠得整整齐齐的纸。 他将那几张纸,轻轻地放在了八仙桌上。 “这是。” 周雍和王氏都凑了过来,好奇地看着桌上那几张印着复杂花纹和红色印章的纸片。 他们不识字,但那纸张的质地和上面鲜红的官印,都透着一股说不出的贵重。 “这是银票。”周青川解释道。 “银票?” 夫妻俩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茫然。 他们听说过这东西,知道是城里有钱人用的,一张就能换好多好多的银子。 “青川,这是多少钱?”王氏伸出手,想摸又不敢摸,声音都有些发颤。 周青川看着父母那紧张又期待的眼神,微微一笑,伸出了一根手指。 “一百两?”周雍试探着问道,他觉得这个数字已经很吓人了。 周青川摇了摇头,然后又加了一根手指。 “这里,一共是一百二十两银子。” 一百二十两! 仿佛一道惊雷在周雍和王氏的脑海中炸开。 两人瞬间僵在了原地,眼睛瞪得像铜铃,死死地盯着桌上那几张薄薄的纸片。 嘴巴无意识地张开,却发不出任何声音。 一百二十两! 那是什么概念? 那是他们这种面朝黄土背朝天的佃户,做梦都不敢梦到的天文数字! 那是足以在县城里买下一座大宅子,再买上几十亩良田,从此子子孙孙都不用再为吃穿发愁的泼天富贵! “多少?” 良久,周雍才从喉咙里挤出几个干涩的字眼,他怀疑自己是听错了。 王氏更是身体一晃,要不是及时扶住了桌子,险些就要一屁股坐到地上去。 这么多钱! 周雍和王氏夫妇二人,像是被施了定身法,直勾勾地盯着桌上那几张轻飘飘的纸片。 一百二十两! 第一百三十一章 畜牲行为 这四个字,如同四座沉甸甸的大山,压得他们喘不过气来。 他们的脑子一片空白,嗡嗡作响,半辈子面朝黄土背朝天的辛劳,在这一刻仿佛都成了一个笑话。 “儿啊,这。” 王氏的嘴唇哆嗦着,她伸出手,指尖在距离银票一寸远的地方颤抖,却怎么也不敢碰上去。 她怕这只是一个梦,一碰,就碎了。 周雍的喉结上下滚动,他咽了口唾沫,声音干涩得像是被砂纸磨过:“青川,你跟爹说实话,这钱来路正不正?咱家是穷,可不能干那犯法的事!” 看着父母那副既惊又怕,混杂着巨大狂喜与深深不安的模样,周青川心中一暖。 他笑了笑,那笑容平静而温和,带着一种与年龄不符的安抚力量。 “爹,娘,你们放心。” 他将那几张银票推到父母面前。 “这钱,都是我一个字一个字写出来的,是文社给的稿费,干干净净,比这地里的土还要干净。” 听到这话,老两口悬着的心,才算稍稍落回了肚子里。 他们虽然不懂什么叫稿费,但他们信自己的儿子。 “那就好。” 王氏喃喃着,眼泪又一次涌了出来,这一次,却是喜悦的泪水。 她小心翼翼地伸出两根手指,像是拈起一片珍贵的羽毛,将那几张银票捏了起来。 看了又看,仿佛要将上面的每一个花纹都刻进心里。 “收起来,快收起来!” 周雍回过神来,紧张地四下张望,压低了声音催促道。 “财不露白,这可不是闹着玩的!” 王氏如梦初醒,连忙将银票紧紧攥在手心,贴身藏好。 那动作,仿佛是在守护整个家未来的命根子。 她拍着胸口,长长地舒了一口气,随即又一脸郑重地对周青川说:“儿啊,这钱,娘给你收着。” “一文钱都不会动,都留着,等你长大了,用它娶个好媳妇儿,盖个更大的宅子!” “是啊是啊!” 周雍在一旁连连点头,满脸都是憧憬。 “有了这笔钱,咱青川以后就是正儿八经的富家翁了!” 周青川听着,心里又是好笑又是感动。 他摇了摇头,说道:“娘,这钱不是给我一个人攒的,是给咱们家用的,你们也该享享福了。” 他看着桌上那碗已经有些凉了的热水,继续道:“这次是我莽撞了,忘了让王忠管家给换成碎银子。” “不过不要紧,他以后还会来镇上送东西,到时候我让他带过来,换成咱们方便用的散碎银两。” “这钱,咱们也不能光放着。” 周青川的目光投向窗外那片绿油油的田野,语气笃定。 “田,还是要买的,不过爹的腿虽然好了,可也不能再像以前那样下地劳作了。” “咱们再多买些地,租给村里其他人种,每年收租子就行,咱们也当一回地主。” 当地主? 这两个字,对于周雍和王氏来说,比那一百二十两银子还要遥远。 那是他们一辈子都只能仰望的存在。 王氏愣了半晌,连忙摆手:“不行不行,我跟你爹都还干得动!” “趁着现在有力气,多下地干活,多给你攒点家底,等你以后读书考功名,那才是花钱的大头!” “娘,不用了。” 周青川的语气不容置疑。 “你们只管好好歇着,把这几年亏空的身体养回来。” “钱的事,你们不用操心,儿子现在能赚钱,下个月,还会有更多的钱送来,足够咱们家用了。” 他还会有更多! 这句话,彻底击溃了老两口最后那点朴素的坚持。 他们看着自己这个年仅八岁的儿子,看着他那双平静而深邃的眼睛,忽然觉得,这个家,好像真的要变天了。 一家人就这么围着桌子,憧憬着从未敢想过的未来。 屋外的阳光正好,屋内的气氛温馨而充满了希望。 王氏擦干眼泪,起身去厨房,将早就焖好的米饭和一碟咸菜端了出来。 虽然简陋,但此刻在他们眼中,却比任何山珍海味都要香甜。 然而,就在周雍拿起筷子,准备夹第一口饭的时候。 院子外面,突然传来了一阵凄厉的哭喊声,那声音由远及近,还夹杂着一个孩子压抑的抽泣。 “嫂子,开开门啊嫂子!” “我活不下去了,求求你开开门吧!” 是个女人的声音,尖利,嘶哑,充满了绝望。 周青川的眉头瞬间皱了起来。 他听出来了,是他的婶婶,赵熙。 屋子里刚刚升腾起来的温馨气氛,瞬间被这哭喊声击得粉碎。 周雍的脸一下子就黑了,他啪地一声将筷子拍在桌上,满脸都是厌恶。 王氏则是一脸为难,拿着碗筷的手停在了半空中,不知所措。 院门被拍得砰砰作响,赵熙的哭声愈发凄惨,仿佛下一秒就要断过气去。 “大哥,嫂子!你们就眼睁睁看着我们娘俩死在外面吗?” “周乾那个天杀的畜生不是人啊,他要把我们打死啊!” 听到这话,周雍和王氏的脸色都是一变。 周青川心里冷哼一声,对于这个尖酸刻薄,唯利是图的婶婶,他没有半分好感。 但他也清楚,周乾那种烂人,什么事都干得出来。 赵熙再不是东西,终究是个女人家,摊上那么个丈夫,日子肯定也好过不到哪儿去。 “娘,开门吧。”周青川轻声说了一句。 王氏看了看丈夫,周雍虽然一脸不情愿,但终究还是狠不下心,闷着头站起身,走过去拉开了院门。 门一开,外面的景象让屋里的三个人都倒吸了一口凉气。 只见赵熙披头散发地跪在地上,脸上青一块紫一块,嘴角还带着血丝,一只眼睛肿得只剩下一条缝。 她身上的衣服被撕得破破烂烂,露出胳膊上触目惊心的淤青。 而在她身边,还站着一个半大的孩子,正是周青川的堂哥,周青山。 周青川的记忆里,周青山虽然脑子不太灵光,但去年见时,还是个精神抖擞的半大小子。 可现在,他低着头,脸上同样是鼻青脸肿,身上的粗布衣衫满是泥土和破洞,整个人都透着一股子麻木和畏缩。 门一开,赵熙就像是抓住了救命稻草,连滚带爬地扑了进来。 一把抱住王氏的腿,嚎啕大哭:“嫂子,救命啊,你再不管我们,我们娘俩就真的没活路了!” 周雍看着他们这副惨状,心里的火气也消了大半,只剩下满腔的憋闷。 他重重地叹了口气,瓮声瓮气地说道:“先进来吧。” 他指了指桌上的饭菜:“先吃饭。” 赵熙和周青山一看到桌上的白米饭,眼睛瞬间就直了。 两人也顾不上哭了,扑到桌边,抓起碗筷就狼吞虎咽起来,那吃相,仿佛是饿了十天半个月的饿鬼,看得人心头发酸。 王氏于心不忍,又去厨房给他们盛了两大碗。 一顿饭的工夫,赵熙和周青山才像是活了过来。 赵熙瘫坐在凳子上,一边打着饱嗝,一边又开始抹眼泪。 “到底怎么回事?”周雍沉声问道。 “是周乾那个畜生!” 赵熙一提起这个名字,就浑身发抖,声音里充满了恐惧和怨毒。 她断断续续地讲了起来。 原来,今天早上周乾从周雍这里没能要到钱,还被菜刀吓得屁滚尿流。 回到家之后,整个人就跟疯了一样。 他把所有的怨气和羞辱,全都发泄在了自己老婆孩子的身上。 “他关上门,用棍子打我们,用脚踹我们!” 赵熙指着自己和儿子身上的伤,泣不成声。 “他说,都是我们没用,连累他被人看不起,他说,是我们克了他!” “打完了,他就抢了家里最后一把米,又不知道上哪儿去了。” “他还说。” 赵熙的声音抖得更厉害了,眼神里满是绝望的恐惧。 “他还说,以后每天都这样,要是我们从你们这里要不到钱,他就一天打我们一顿,直到把我们娘俩活活打死为止!” “他说,反正他活不成了,也要拉两个垫背的!” 话音落下,屋子里死一般的寂静。 周雍的胸膛剧烈地起伏着,他的双拳攥得咯咯作响,额角的青筋一根根地暴起,一张脸涨成了猪肝色。 他猛地一拍桌子,那巨大的响声吓得赵熙和周青山浑身一哆嗦。 “畜生!” 一声怒吼,从周雍的喉咙里爆发出来,带着无尽的愤怒与杀意。 “这个畜生,他真的不是人啊!” 第一百三十二章 断亲之计 周雍那一声饱含杀意的怒吼在屋子里回荡,震得房梁上的灰尘都簌簌落下。 赵熙和周青山被吓得浑身一哆嗦,连哭都忘了,只是呆呆地看着这个状若怒狮的大伯。 周青川的眉头紧紧地锁了起来。 他倒不是同情这个尖酸刻薄的婶婶,而是厌恶周乾这种将自己的无能与耻辱,全部转化为暴力发泄在妻儿身上的畜牲行为。 这种人,已经不能称之为人了。 屋子里的气氛压抑得可怕。 周雍胸膛剧烈起伏,呼哧呼哧地喘着粗气,一双眼睛红得像是要滴出血来。 王氏则是一边抹着眼泪,一边看着赵熙母子俩身上的伤,脸上写满了不忍与纠结。 过了许久,还是王氏先开了口,她拉了拉丈夫的衣袖。 声音带着一丝颤抖和哀求:“当家的,你看这要不,咱们就再给他们一点?” “先让他们把眼前的难关渡过去,总不能真看着周乾把人打死啊……” 她这话一出口,原本瘫坐在地上的赵熙,眼中瞬间迸发出一丝希冀的光芒。 “不能给。” 一个清冷而坚定的声音,突兀地在屋子里响起。 所有人的目光,瞬间都集中到了说话的周青川身上。 周青川面色平静,眼神里没有丝毫波澜,他看着自己的母亲,一字一句地说道:“娘,一文钱都不能给。” 王氏愣住了:“青川,可是……” “没有可是。” 周青川打断了她的话,目光扫过赵熙那张充满渴望的脸,语气冰冷得不带一丝感情。 “小叔和婶婶他们,就是一个无底洞。” “今天我们给了一百文,他们明天就敢要一两银子。” “我们今天给了一两,他们明天就敢把我们家的大门给拆了!” “我们给了钱,他们不会有半分感激,他们只会觉得,我们家发了财,却只肯拿出这么一点点来打发他们,是为富不仁,是没良心!” “他们会因此而心生怨恨,下一次,只会变本加厉,索要得更多!” 周青川的话,像是一盆冰水,兜头浇在了王氏和周雍的头上,让他们那点因为亲情和怜悯而变得混乱的思绪,瞬间清醒了不少。 是啊,周乾和赵熙是什么样的人,他们几十年来还看不清楚吗? 赵熙眼中的希冀之光瞬间熄灭,取而代之的是浓浓的怨毒。 她没想到,在这个家里,最先站出来把路堵死的,竟然是这个只有八岁的毛头小子! 她猛地从地上爬了起来,指着周青川的鼻子就开始破口大骂:“周青川,你个小畜生,你有没有良心啊!” “我们可是你的亲叔叔亲婶婶!” “你现在发达了,就眼睁睁看着我们去死吗?你爹娘还没说话,轮得到你一个小崽子在这里指手画脚?你的心是石头做的吗!” 她一边骂,一边用求助的眼神看向周雍和王氏,试图用哭闹来博取同情,将周青川这个恶人孤立起来。 然而,周青川只是静静地看着她,眼神平静得像一潭深不见底的古井。 直到赵熙骂得口干舌燥,他才缓缓开口,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到了每个人的耳朵里。 “婶婶,你要是再这么无理取闹,现在就可以从我们家滚出去。” 赵熙的骂声戛然而止,她不敢置信地看着周青川。 周青川的脸上没有愤怒,没有不耐,只有一种令人心悸的冷漠。 “你可以回去看看,看看小叔是不是真的敢把你活活打死。” 他继续说道,语气平淡得像是在说一件与自己毫不相干的事情。 “到时候,谁也救不了你。” 这番话,如同一只冰冷的手,狠狠地扼住了赵熙的喉咙。 她瞬间就想起了丈夫那双因为赌输了钱而变得赤红的眼睛,想起了那根落在自己身上的、带着风声的木棍。 那是真的会打死人的! 一股彻骨的寒意从脚底板升起,瞬间传遍了四肢百骸。 她看着眼前这个八岁的孩子,忽然觉得,他比自己那个疯子丈夫还要可怕。 周乾的疯,是歇斯底里的,是外露的。 而这个孩子的冷,却是从骨子里透出来的,他好像能看穿你所有的心思。 然后用最简单的话,戳破你所有的伪装,击中你最脆弱的要害。 赵熙怕了,是真的怕了。 她张了张嘴,还想说些什么,但在对上周青川那双平静的眼睛时,所有的刻薄与撒泼都化作了恐惧,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她双腿一软,又瘫坐回了地上,抱着同样吓得瑟瑟发抖的周青山,呜呜地哭了起来。 只是这一次,哭声里再也没有了半分要挟的意味,只剩下纯粹的绝望。 “你和青山哥先去那边屋里歇着吧。” 周青川指了指旁边的一间耳房。 赵熙不敢不听,连忙拉着儿子,踉踉跄跄地躲进了耳房里,连门都不敢关严,只留下一条缝,惊恐地向外张望着。 屋子里终于安静了下来。 周青川这才转过身,看向自己的父母,轻声说道:“爹,娘,我们过来这边。” 他将周雍和王氏带到了屋子的另一头,远离了耳房的方向。 “青川,你……” 周雍看着儿子,嘴唇动了动,神情复杂。 他既为儿子的果决感到欣慰,又有些不适应儿子这种近、乎冷酷的行事风格。 “爹,娘,这件事,可大可小。” 周青川压低了声音,直接切入正题。 “怎么说?”周雍连忙问道。 “如果不想惹麻烦,最简单的办法,就是直接不管。” 周青川的眼神里透着洞悉一切的清明。 “小叔那个人,比谁都怕死,他也就是嘴上喊得凶,真让他杀人,他没那个胆子。” “他今天这么闹,无非就是想逼着婶婶来咱们家要钱。” “再说了,婶婶她自己也有娘家,真要是闹到不可开交的地步,让她娘家人出面去闹。” “让他们自己狗咬狗去,咱们家,从此以后就当没这门亲戚,一概不理。” 听着这个法子,周雍和王氏都沉默了。 这确实是最省事的办法,快刀斩乱麻,从此眼不见心不烦。 可一想到周乾那副无赖嘴脸,他们又觉得心里憋着一口气,咽不下去。 似乎是看出了父母的犹豫,周青川话锋一转,眼神也变得锐利起来。 “但如果,爹娘你们想一劳永逸,想让那些家伙以后再也没有任何借口和脸面,来骚扰你们,让你们过安生日子。” “那咱们,就干脆把这件事闹大!” “闹大?” 王氏吓了一跳。 “怎么闹大?家丑不可外扬啊!” “就是要外扬!” 周青川的语气斩钉截铁。 “咱们不仅要把村里的村长、族老请来,还要把这十里八乡有名望、说得上话的长辈都请过来!” “咱们当着所有人的面,跟他老周家,把这些年所有的烂账,一笔一笔地,全都摊开来算清楚!” “咱们要让所有人都看看,到底是谁不顾兄弟情分,到底是谁在逼谁!” “要让他们以后,再也没脸踏进咱们家的大门一步,让他们,永远离开!” 周雍听得热血上涌,这些年积压在心头的窝囊气,仿佛找到了一个宣泄的出口。 他猛地一拍大腿:“对!就该这么干!我受够了!” 可激动过后,他又有些迟疑:“可是,青川,这具体该怎么办?” 王氏也一脸担忧地看着儿子,把事情闹得这么大,他们两个老实巴交的庄稼人,根本不知道该如何收场。 周青川看着父母那既期盼又忐忑的眼神,脸上露出一丝与年龄不符的沉稳笑容。 他缓缓开口,吐出了两个字。 那两个字很轻,却像两道惊雷,在周雍和王氏的脑海中轰然炸响。 “很简单。” “断亲!” 第一百三十三章 最后一丝幻想 这两个字,就像是两柄无形的重锤,狠狠地砸在了周雍和王氏的心口上。 他们瞬间就懵了,脑子里嗡的一声,一片空白。 对于他们这种一辈子生活在乡土里的庄稼人来说,断亲这两个字所代表的分量,远比天塌下来还要沉重。 这可不是什么赌气说说的我再也不理你了,也不是族里长辈做主动怒之下,将某个不肖子孙逐出族谱。 那是彻底的割裂,是血脉上的恩断义绝。 一旦断了亲,就意味着从此以后,便是真正的六亲不认。 走在路上是陌生人,逢年过节再无往来,生老病死,各安天命。 就算是一方死在了另一方的家门口,另一方也无需承担任何道义上的责任。 这在极其看重宗族血缘的乡野之间,可以说是最恐怖、最严重的事情了。 “不,不行!” 王氏最先反应过来,她吓得脸色惨白,连连摆手,声音都变了调。 “青川,这可使不得啊,再怎么说,那也是你爹的亲爹亲娘,亲弟弟啊!” “这要是断了亲,咱们家以后在村里还怎么抬得起头?会被人戳一辈子脊梁骨的!” 周雍也是一脸的惊骇与犹豫。 他虽然被周乾气得恨不得杀了对方,可断亲这个念头,他连想都不敢想。 那是大逆不道,是要被天打雷劈的! 看着父母那副惊惧交加的模样,周青川的脸上却没有半分动摇。 他平静地开口,声音不大,却带着一股安抚人心的力量:“爹,娘,你们先别慌。” “凡事都讲一个理字,断亲这件事,也要看是谁主动,因何而起。” “咱们家,是占着理的。” 周青川的目光清澈而坚定。 “不是咱们不念亲情,而是他们步步紧逼,要把咱们一家往死路上逼。” “咱们不是抛弃亲人,而是要壮士断腕,将已经烂到了骨子里的毒疮给彻底割掉!” “否则,这毒疮迟早会要了咱们全家的命!” “咱们把事情闹大,请来村长族老,当着所有人的面,把这些年的委屈和他们的所作所为,一件件一桩桩地摆在明面上说清楚。” “到时候,谁是谁非,乡亲们的眼睛是雪亮的,主动的一方,只要占住了理,就没人能戳咱们的脊梁骨,大家只会同情咱们,唾骂他们!” 周青川的一番话,条理清晰,字字句句都敲在了周雍的心坎上。 是啊,这些年,受委屈的是他们,被欺负的是他们,被逼到墙角,连活路都快没有的,也是他们! 凭什么他们还要忍气吞声? 周雍胸中的那股憋屈的怒火,再一次被点燃了。 他攥紧了拳头,骨节捏得咯咯作响。 可一想到老宅里那两个白发苍苍的身影,他心头刚刚升起的那股决绝,又像是被一盆冷水浇下,瞬间萎靡了下去。 “可是,他们毕竟是爹娘。” 周雍的声音艰涩无比,充满了挣扎。 “他们把我养这么大,我……” 他终究还是个孝子,哪怕父母偏心到了骨子里。 哪怕弟弟无赖到了极点,那份刻在骨子里的血脉亲情,还是让他无法下定最后的决心。 “爹。” 周青川看着父亲痛苦的神情,轻轻叹了口气,他知道,父亲心里的这道坎,不是他三言两语就能迈过去的。 “要不这样吧。” “咱们先吃饭,吃完饭,咱们就去老宅那边走一趟。” “你去亲眼看一看,亲耳听一听,看看爷爷奶奶他们,到底是怎么想的。” 周青川知道,这不过是自欺欺人。 但他更清楚,只有让父亲亲身经历一次彻底的绝望,他心里那最后一丝不切实际的幻想,才会彻底破灭。 “好!” 周雍像是抓住了最后一根救命稻草,猛地抬起头,眼中重新燃起一丝微弱的希望。 “对,我去看看!我去跟爹娘好好说说,他们总不能真的眼睁睁看着咱们家被周乾那个畜生给毁了!” 王氏也觉得这是个办法,连忙点头附和。 一顿饭,在一种复杂而压抑的气氛中草草结束。 周青川让躲在耳房里,大气都不敢喘的赵熙和周青山出来。 “婶婶,你和青山哥在前面带路吧。” 周青川语气平淡地吩咐道。 赵熙不敢有任何异议,连忙拉着儿子,亦步亦趋地走在前面。 周青川一家三口,则沉默地跟在后面。 从新家到老宅,不过是几百步的路。可这一路走过去,周青川却感觉像是跨越了两个世界。 身后是青砖大瓦房,是充满希望的新生活。而前方,则是越来越破败的景象。 周家的老宅,和去年相比,简直就像是经历了一场浩劫。 院墙塌了半边,用几根烂木头歪歪斜斜地撑着。 院门上糊的红纸早已褪色剥落,露出底下朽坏的木板。 院子里更是杂草丛生,一片狼藉。 周青川敏锐地察觉到,屋子里空荡了不少。 去年还摆在堂屋里的那张八仙桌和几条长凳,此刻已经不见了踪影,显然是被周乾那个赌鬼拿去变卖了。 一个枯瘦如柴的身影,正呆呆地坐在院子里的一个小马扎上。 正是周唤亭。 不过一年的光景,他仿佛老了二十岁。 头发已经全白了,稀稀疏疏地贴在头皮上。 脸上的皱纹深得像是刀刻的一样,整个人瘦得只剩下一副骨头架子,穿着一件不合身的旧衣裳,在风中显得空空荡荡。 听到脚步声,他缓缓地抬起头,那双浑浊的眼睛里,没有任何看到亲人时的喜悦,只有一片麻木的灰败。 一个老婆子也从屋里摸索着走了出来,正是周青川的奶奶。 她的眼睛红肿得厉害,眼皮耷拉着,几乎快要睁不开了,显然是日夜哭泣导致的。 “爹,娘。”周雍走上前,声音有些发颤。 然而,他等来的,不是一句关怀,甚至不是一句询问。 “你还知道回来啊!” 周唤亭那干瘪的嘴唇猛地一张,嘶哑难听的咒骂声,就像是淬了毒的冰碴子,劈头盖脸地砸了过来。 “你这个不孝子,你还有脸回来!” “你弟弟都快要被人逼死了,你这个当大哥的,就眼睁睁地看着吗?” “你现在有钱了,住上青砖大瓦房了,就忘了自己姓什么了是不是?忘了你还有个亲弟弟了是不是?你的心是被狗吃了吗!” 周雍整个人都僵在了原地,他脸上的那点希冀和温情,瞬间被冻结,然后寸寸碎裂。 他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没有问他过得好不好,没有问青川在县里怎么样,一开口,就是为了那个不成器的东西来兴师问罪! “爹,周乾他。” 周雍还想解释。 “你闭嘴!” 周唤亭猛地一拍大腿,挣扎着站了起来,用手指着周雍的鼻子,唾沫星子横飞。 “他怎么了?他再混账,那也是你亲弟弟,是你的手足!” “你现在发达了,帮他一把怎么了?啊?你就那么眼睁睁看着他去死吗?你安的什么心!” 旁边的奶奶也开始捶胸顿足地哭嚎起来:“我苦命的儿啊!” “老天爷啊,你怎么不睁开眼看看啊!” “这当大哥的,心肠怎么就这么狠啊,这是要逼死我们老婆子,逼死你亲弟弟啊……” 那些颠倒黑白、不堪入耳的咒骂,像是一把把尖刀,狠狠地扎在周雍的心上。 他看着眼前这两个状若疯癫的老人,看着他们那一张一合,不断喷出恶毒话语的嘴。 他忽然觉得无比的陌生。 这就是他的亲生父母?这就是他一直以来,哪怕自己受尽委屈,也要尽孝道的爹娘? 周雍的身体开始微微颤抖,不是因为害怕,而是因为一股从心底深处涌起的、彻骨的寒意。 他笑了。 先是嘴角扯动了一下,然后,那笑声越来越大,带着说不出的悲凉与自嘲。 “呵呵……” 他笑着笑着,眼泪却流了下来。 “果然啊……” 周雍喃喃自语,他缓缓地转过身,看向身后面色平静的儿子。 “青川,你说的果然没错。” “给你们这种人一点同情心,都算是喂了狗了!” 最后这句话,他是对着周唤亭和老太太吼出来的。 吼完之后,他像是抽干了全身所有的力气,也彻底斩断了心中最后一丝血脉的牵绊。 他再也没有看那两个老人一眼,拉起早已泪流满面的王氏,转身就走。 “爹!”周青川跟了上去。 一家三口,头也不回地离开了这个让他们感到窒息和绝望的地方。 身后,周唤亭的咒骂声依旧不绝于耳,但这一次,周雍却再也听不进去了。 回去的路上,一家人谁也没有说话。 直到快要走到自家门口时,周雍才停下脚步。 他抬起手,用粗糙的袖子狠狠地擦了一把脸,转过身,看着自己的儿子。 他的眼神,已经不再有半分犹豫和挣扎,只剩下一种冰冷的、钢铁般的决绝。 “青川。” 他的声音沙哑,却异常坚定。 “怎么才能断亲?你告诉爹,具体该怎么办?” 周青川看着父亲那双通红却无比坚毅的眼睛,知道他心里最后一丝幻想,已经被彻底击碎了。 他脸上露出一丝与年龄不符的沉稳笑容,缓缓开口。 “爹,这事,咱们自己办不了。” “我得先去一趟镇上,请人帮帮忙。” 第一百三十四章 功名还作数吗? 前往清河镇的路上,周雍一言不发。 他赶着牛车,脊背挺得笔直,那张饱经风霜的脸上,再也看不到半分往日的懦弱与挣扎,只剩下一种被逼到绝境后,破釜沉舟的冷硬。 那双曾经只会默默承受一切的眼睛里,此刻燃烧着一簇冰冷的火焰。 周青川安静地坐在父亲身边,他知道,父亲心中那座名为孝道和亲情的大山,已经在昨天下午,被周唤亭那淬了毒的咒骂声,彻底轰得粉碎。 现在的周雍,是一把出了鞘的刀,虽然还带着几分庄稼人的质朴,却已经磨砺出了伤人的锋芒。 到了王家大宅,父子二人没有走正门,而是熟门熟路地从后门找到了正在盘账的王忠管家。 “王管家。”周雍对着王忠,深深地鞠了一躬。 王忠连忙起身扶住他,有些诧异:“周大哥,你这是干什么?快快请起。” 周雍站直了身子,嘴唇翕动了几下,似乎有些难以启齿。 但最终,他还是用一种从未有过的坚定语气,一字一句地说道:“王管家,我今天来,是想请您帮个大忙,我想和我爹娘那边,断亲!” 听到断亲二字,王忠脸上的诧异瞬间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声长长的叹息。 他扶着周雍坐下,又给周青川搬了个凳子,这才缓缓开口。 眼神里带着几分了然:“周大哥,不瞒你说,我早就觉得,你该这么干了。” 王忠在王家待了大半辈子,见惯了人情冷暖,对于亲情这种东西,看得远比周雍通透。 “上次我去你家送东西,就瞧出些不对劲了。” 他摇了摇头,脸上带着一丝不屑。 “只是,那是你们的家事,我一个外人,不好多嘴,既然你今天自己想通了,那便是最好不过。” “亲情?” 王忠冷笑一声。 “哼,在有些人眼里,那玩意儿还不如几文钱来得实在。” “你越是忍让,他们就越是觉得你好欺负,只会变本加厉地从你身上吸血。” 周雍听着,攥紧了拳头,骨节捏得发白,重重地点了点头。王忠的话,说到了他的心坎里。 “只是这事该如何办,我一个庄稼人,实在是不懂。” 周雍的脸上露出一丝求助的神色。 王忠的目光转向了一旁始终沉默不语的周青川,眼中闪过一丝赞许。 他知道,能让周雍下这么大决心的,背后必然是这个看似孩童,实则深不可测的少年在推动。 “这事,说难也难,说简单也简单。” 王忠端起茶杯呷了一口,慢条斯理地说道:“关键,是要把理占住了,把声势造大了,让他们永世不得翻身。” 他放下茶杯,看向周雍:“至于你那个好弟弟周乾,就更不用你操心了。” “他那点破事,在镇上的读书人圈子里,早就不是什么秘密了,名声臭不可闻,谁见了他都绕着走。” 王忠的嘴角勾起一抹冷笑,继续说道:“而且,他还欠着镇上福运赌坊一大笔钱,我听说,那利滚利的,怕是把他整个人拆了卖了都还不清!” “赌坊的人我熟,回头我替你去打个招呼,让他们上门请人,这种事,他们乐意得很。” 王忠把一切都安排得明明白白,最后看了一眼周青川。 意味深长地说道:“周大哥,人,我可以帮你找来。” “但这台戏到底要怎么唱,唱到什么地步,还得看你们自己。” “尤其是,得看青川的意思。” 周雍感激涕零,连连道谢。 周青川则站起身,对着王忠深深一揖:“多谢王叔。” 从王家出来,周雍感觉自己心里的最后一块大石头也落了地。 他不再迷茫,不再恐惧,只剩下一种前所未有的踏实和决绝。 回到周家村,父子二人没有片刻耽搁。 他们先是找到了村长李德全,然后又挨家挨户地去请村里的族老。 周雍的腰杆挺得笔直,对着每一个被请到的人,都说着同样一番话。 “明日巳时,我周雍,要在自家门口,和我爹娘、我兄弟,算一算这几十年的总账!” “还请各位叔伯长辈,来做个见证,评一评这天下的公理!” 这番话,掷地有声,充满了悲愤与决绝。 周家要断亲! 而且还是周雍这个出了名的老实人,主动要跟他爹娘断亲! 这个消息,就像是在平静的池塘里投下了一块巨石,瞬间激起了千层浪。 一时间,整个周家村都炸开了锅。 紧接着,消息像是长了翅膀一样,飞快地传向了附近的几个村子。 家丑不可外扬,这是所有人都懂的道理。 可现在,周雍偏偏反其道而行,不仅要外扬,还要请来十里八乡所有有头有脸的人来观摩! 这其中得有多大的冤屈和仇怨啊! 所有人的好奇心和八卦之火都被彻底点燃了。 第二天一大早,天还没亮透,周青川家那座青砖大瓦房的门口,就已经里三层外三层地围满了人。 不仅有周家村的村民,更有附近几个村子的村长、族老,甚至一些自诩德高望重的乡绅,也都闻讯赶来,想要看一看这场百年难遇的大热闹。 巳时一到,周雍打开了大门。 周唤亭和老太太被几个族人半推半架地带到了院子中央。 当他们看到门外那黑压压的人群,看到那一双双充满审视和好奇的眼睛时,两张老脸瞬间变得惨白如纸。 他们习惯了在家里对周雍颐指气使,作威作福,何曾见过这等阵仗? 一股巨大的恐惧和羞耻,瞬间攫住了他们的心脏。 就在这时,人群外围突然传来一阵骚动。 几个穿着短褂,膀大腰圆,满脸横肉的汉子,凶神恶煞地推开人群,走了进来。 他们手里,还拖着一个被打得鼻青脸肿,用麻绳捆得像头猪一样的人。 正是周乾! 那几个汉子显然是赌坊的伙计,浑身都散发着一股子戾气。 他们也不说话,走到院子中央,像是扔一袋垃圾一样,将周乾狠狠地摔在了地上。 周乾嘴里塞着破布,只能发出呜呜的悲鸣,整个人狼狈到了极点。 周唤亭看到自己最疼爱的小儿子这副惨状,那点恐惧瞬间就被滔天的怒火所取代。 他忘了眼前的阵仗,也忘了一切,只剩下那点可怜又可笑的倚仗。 他伸出枯瘦的手指,颤抖地指着面无表情的周雍,嘶声力竭地尖叫起来:“畜生,周雍你这个畜生,你到底要干什么!” “他再不是东西,他也是有功名在身的秀才!” “你们敢这么对他,这是大不敬,这是藐视王法,是要报官查办的!” 功名二字一出,围观的人群中果然响起了一阵低低的议论声。 在这个时代,读书人的身份,确实是一道强大的护身符。 周唤亭仿佛抓住了最后一根救命稻草,更加得理不饶人,唾沫星子横飞。 然而,就在他骂得最起劲的时候,一个清朗的童声,不大,却清晰地压过了他所有的嘶吼。 一直站在父亲身后的周青川,缓缓地走了出来。 他脸上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微笑,平静地看着状若疯癫的周唤亭,又瞥了一眼地上如死狗般的周乾。 他轻声开口,向着自己的爷爷问道:“爷爷,你觉得,他这功名,真的还作数吗?” 第一百三十五章 革去功名,永不录用! 周青川那一句轻飘飘的反问,像是一根无形的针,精准地刺破了周唤亭那鼓胀到极致的嚣张气焰。 整个院子内外,那嘈杂的议论声,瞬间为之一静。 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了这个站在父亲身前,身形瘦小,面容稚嫩,眼神却平静得可怕的孩童身上。 周唤亭当场就愣住了。 他张着嘴,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声响,那双浑浊的老眼里,第一次对这个孙子,流露出了毫不掩饰的惊惧。 他不知道这里面有什么门道,但他就是怕! 从这个孙子回到村里开始,从那座青砖大瓦房拔地而起开始。 从老大周雍的腰杆一天比一天硬朗开始,一种巨大的,无法掌控的恐惧感,就死死地攫住了他的心脏。 这个孙子,不一样了。 可这股源于本能的恐惧,很快就被被戳破脸面后的恼羞成怒所取代。 在这么多乡亲族老面前,被一个八岁的毛头小子问住,他这张老脸往哪儿搁? “你算个什么东西!” 周唤亭的恐惧化作了歇斯底里的怒骂,他伸出枯枝般的手指,哆哆嗦嗦地指着周青川。 “你个卖了身的奴才,一个给人当书童的小畜生!这里有你说话的份吗?” 他像是找到了宣泄口,也像是找到了能重新踩住周青川的痛脚。 声音愈发尖利:“你小叔再不是东西,他也是秀才!” “是官府承认的读书人!” “你呢?你就是王家的一个下人,一条狗!” “你有什么资格在这里指手画脚!” 骂完,他还不解气,猛地转身,跌跌撞撞地扑到像条死狗一样被捆在地上的周乾身边,一把扯掉了塞在他嘴里的破布。 “乾儿,你跟他们说,你亲口告诉这些有眼无珠的蠢货!” “告诉他们,得罪了有功名在身的读书人,是什么下场!” 那块破布一被扯掉,周乾立刻像是溺水之人终于呼吸到了空气。 他剧烈地咳嗽了几声,随即抬起那张青紫交加的脸,怨毒的目光死死地盯着周雍和周青川父子。 “咳咳,反了,你们都反了!” 他嘶哑地怒吼着,声音里充满了疯狂与怨毒。 “周雍,你这个不孝的畜生,还有你这个小杂种!” “你们等着,我一定要去县衙告你们,告你们忤逆不孝,殴打功名之士!” “我要让你们所有人都去吃官司,全都去蹲大牢!” 他挣扎着,试图从地上爬起来,那副狼狈不堪的模样,配上他色厉内荏的叫嚣,显得无比滑稽可笑。 “你们这些蠢货,都给我看着,我周乾是秀才!” “是朝廷的体面人,你们今天敢这么对我,明天我就让县太爷把你们一个个全都抓起来!” 他癫狂的威胁在院子里回荡,围观的村民们脸上果然露出了一丝畏惧。 民不与官斗,而秀才,在他们眼中,就是半个官。 周唤亭看到村民们的反应,脸上重新露出了得意的神色,仿佛已经看到了周雍一家跪地求饶的场景。 然而,也就在周乾的叫骂声达到顶峰的时候。 一阵急促而清晰的马蹄声,由远及近,骤然响起! 哒哒哒…… 那声音仿佛踏在所有人的心口上,院子里外的喧哗戛然而止,所有人都下意识地转头,望向村口的方向。 只见两匹快马卷着一路烟尘,风驰电掣般地冲了过来。 马上是两个穿着皂隶服饰,腰挎朴刀的汉子,满脸风霜,神情冷峻,一看便知是县衙里的差人。 看到官差,周唤亭和周乾父子俩的眼睛瞬间就亮了,那光芒,是绝处逢生的狂喜! “官爷,官爷来了!” 周乾像是打了鸡血一样,挣扎得更厉害了。 “救命啊官爷,这里有刁民谋害秀才,意图造反啊!” 周唤亭也老泪纵横地迎了上去:“青天大老爷啊,你们可算来了,快,快把这些无法无天的畜生都抓起来!” 两名差人翻身下马,动作干脆利落,他们凌厉的目光扫过全场,让所有人都感到一阵心悸。 其中一名身材高大的差人,根本没理会周唤亭的哭嚎,径直走到院子中央。 目光落在地上被捆着的周乾身上,冷冷地问了一句:“你,就是周乾?” “是是是,我就是周乾!” 周乾还以为救星到了,忙不迭地回答,脸上带着谄媚又得意的笑。 “官爷,您来得正好,快帮我……” 他的话还没说完,那高大差人脸上便露出一抹极度的厌恶与不屑。 他二话不说,抬起穿着官靴的脚,卯足了力气,狠狠一脚踹在了周乾的胸口上! 砰! 一声闷响,周乾的后半句话直接被踹回了肚子里,整个人像个破麻袋一样飞了出去。 重重地撞在院墙上,发出一声痛苦的哀嚎,当场就蜷缩成了一团,再也说不出一个字。 “聒噪!” 差人冷哼一声,那轻描淡写的两个字,却像两记响亮的耳光,狠狠地抽在了周唤亭和周乾的脸上,也抽在了所有以为官府会为秀才撑腰的人的心上。 全场死寂! 所有人都被这突如其来的一幕给震懵了。 这是怎么回事?官差不帮秀才,怎么还动手打人?而且下手这么重! 周唤亭脸上的狂喜僵住了,他呆呆地看着自己的宝贝儿子像条死狗一样被踹飞,脑子里一片空白。 就在这片死寂之中,另一名差人走到了院子正中。 他从怀里掏出一卷盖着县衙朱红大印的文书,缓缓展开,清了清嗓子,用一种不带任何感情的洪亮声音,传遍了整个院落。 “清河县县尊张大人谕令!” 县尊大人四个字一出,所有围观的村民,包括那些族老乡绅,全都吓得矮了半截,人群中甚至有人下意识地就想跪下。 那差人目光如电,扫视全场,继续念道:“经查,本县生员周乾,身负功名,不思进取,反倒沉迷赌坊,欠下巨额赌债,品行不端,其一也!” “为还赌债,变卖家产,欺瞒父母,致使双亲衣食无着,沦落乡里,不忠不孝,其二也!” “屡次三番,骚扰兄嫂,以死相逼,强索钱财,毫无廉耻之心,不仁不义,其三也!” 差人的声音,字字铿锵,句句如锤,每念一条,地上蜷缩着的周乾身体就剧烈地抽搐一下,脸色也变得煞白一分。 周唤亭更是听得浑身发抖,如遭雷击,他踉跄着后退了两步,一屁股瘫坐在了地上。 眼神涣散,嘴里喃喃自语:“不,不可能……” 那差人没有理会他们的反应,声音陡然拔高,充满了威严与斥责! “圣人云,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 “朝廷赐予尔等读书人功名,是为让尔等做万民表率,明事理,知礼仪,而非让尔等作奸犯科,欺压乡里,沦为社会之蛀虫!” “周乾此等行径,败坏读书人风气,玷污圣贤之名,丢尽了全天下读书人的脸面!” “本县于心不忍,却不得不为国除害,为民除贼!” 说到这里,他顿了一顿,将那文书高高举起,用尽全身力气,吼出了最后的判决! “即日起,革去周乾秀才功名,其名从县学学籍中划去!” “此生此世,永不录用!” “革去功名,永不录用!” 这八个字,如同八道九天惊雷,在周家老宅的上空轰然炸响! 周乾猛地抬起头,那张惨白如纸的脸上,血色尽褪,双眼中最后一点光彩,也彻底熄灭了。 完了。 一切都完了。 他最大的倚仗,他全部的骄傲,他赖以生存的护身符,在这一刻,被彻底击得粉碎。 第一百三十六章 我答应 所有人都瞪大了眼睛,张着嘴巴,呆呆地看着那两个面色冷峻的差人,看着地上那摊烂泥似的周乾,又看看面如死灰的周唤亭。 功名,就这么没了? 对于这些一辈子面朝黄土背朝天的庄稼人来说,秀才功名,那就是天上的文曲星,是能光宗耀祖的通天阶梯。 可现在,这根天梯,就这么当着所有人的面,被人一脚给踹断了! 这短暂的死寂过后,便是山呼海啸般的爆发! “没了,功名没了!” “活该,老天开眼啊!” “这种畜生,早就该被革去功名了!” 人群像是瞬间被点燃的干柴,彻底沸腾了。 那些先前还因为畏惧功名二字而不敢开口的村民,此刻再也没有了任何顾忌。 压抑了多年的怨气和怒火,在这一刻找到了宣泄的出口。 “你这个天杀的,去年我家就剩那么点过冬的米,你硬说是借,到现在都没还!” 一个壮汉红着眼睛,指着周乾怒吼。 “还有我家那只下蛋的老母鸡,你说你读书人要补身子,抓了就再没见着影儿!” 一个妇人也叉着腰骂了起来。 “他何止是拿东西,前年我儿子在路上不小心撞了他一下,他就仗着自己是秀才,逼着我们家赔了他二两银子,不然就要去报官!” “对对对,我家也是!” 七嘴八舌的控诉声,此起彼伏。 这些年,周乾仗着自己秀才的身份,在村里横行霸道,干过的缺德事简直数不胜数。 几乎家家户户都或多或少地吃过他的亏。 如今,这最大的护身符没了,众人哪里还忍得住? 那一道道充满憎恶的目光,像刀子一样刮在周乾和周唤亭的身上。 如果不是还有最后一点理智,恐怕这群激愤的村民早就冲上去,把这对父子活活打死了! 那两名差人对此视若无睹,显然是早就料到了会有这番景象。 高个差人走到村长李德全面前,将那份盖着县衙大印的手谕往他手里一塞。 “这东西你收好,贴在村口,让所有人都看看,这就是为非作歹的下场!” 李德全哆哆嗦嗦地接过,那薄薄一张纸,此刻却感觉重若千斤。 另一名差人则扫了一眼地上已经彻底没了声息的周乾。 冷哼一声,对着众人说道:“这事儿还没完,县尊大人说了,他败坏读书人风气,罪加一等!” “要不了两天,就得押他去县衙过堂!” 说到这里,他顿了顿,目光扫过那些义愤填膺的村民,又加了一句。 “你们有什么账,有什么冤,都赶紧跟他算清楚了!” “别等我们把人带走,到时候,这小子估计是出不来了,你们想找人都要不着!” 这句话,无疑是火上浇油。 出不来了! 这四个字的分量,谁都掂量得出来。 这意味着,周乾这次,不死也得脱层皮,这辈子都别想再翻身了! 村民们一听,更是激动起来,那些陈年旧账,不管真的假的,都一股脑地翻了出来。 林林总总,或许大多数都是不存在的,但按照周乾的人性,就算是做了也不足为奇。 两个差人办完了事,不再停留,翻身上马,在一片混乱中,绝尘而去。 而院子里,周唤亭、老太太,还有躲在人群后面的赵熙母子,在听到出不来了这四个字时,最后一丝精神支柱也彻底崩塌了。 赵熙和周青山双腿一软,直接瘫坐在了地上,面无人色。 周唤亭的老婆子则是两眼一翻,当场就晕死了过去。 而周唤亭本人,更是如遭雷击。 他奋斗了一辈子,省吃俭用,作践大儿子一家,就是为了能培养出一个读书人,一个官老爷出来。 现在好了,官没考上,连最基本的秀才功名都被革了。 这辈子,都没指望了! 而且败坏天下读书人的名声! 周唤亭虽然是个庄稼人,可他也知道这句话的分量有多重。 这要是往大了说,往京城里传,那就是给整个读书人群体抹黑,是能杀头的弥天大罪! 想到这里,一股彻骨的寒意从脚底板直冲天灵盖。 他完了,周家完了! 他最宝贝的儿子,要死了! “噗。” 一口鲜血猛地从周唤亭的口中喷出,他整个人像是被抽掉了所有的骨头,软软地倒了下去,那双浑浊的老眼里,只剩下无尽的灰败与绝望。 就在这片混乱的中心,周青川拉着父亲周雍的手,缓缓地穿过自动为他们分开的人群。 周雍的脸上,没有大仇得报的快意,只有一种冰冷的平静。 父子二人,一步一步,走到了瘫倒在地的周唤亭面前。 周青川居高临下地看着这个名义上的爷爷,看着他嘴角的血迹和满脸的绝望,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到了他的耳朵里。 “爷爷,想保住小叔的命,其实很简单。” 这声音,就像是黑夜里最后一丝微弱的火光。 原本已经心如死灰的周唤亭,像是被电击了一般,猛地抬起头,那双涣散的眼睛里,瞬间迸发出一丝求生的光芒。 他挣扎着,手脚并用地爬了过来,一把抓住了周青川的裤腿,那力气大得惊人。 “青川,我的好孙儿!” 周唤亭的声音嘶哑得如同破锣,带着哭腔,充满了卑微的乞求。 “你救救你小叔,你一定要救救他啊!” “只要你能救他,爷爷给你做牛做马,什么都行,我什么都答应你!” 他彻底没了脾气,再也没有了半分往日的蛮横与偏执。 他不敢再闹了,他真的怕了。 他觉得,再闹下去,他这一家人,都得死在这儿! 周青川静静地看着他,脸上没有丝毫怜悯,也没有丝毫动容。 他缓缓地蹲下身,与周唤亭那双充满乞求的眼睛对视,一字一句,清晰而冷酷地说道。 “很简单。” “断亲!” 周唤亭脸上的表情瞬间凝固了。 周青川没有理会他的反应,继续用那平淡得不带一丝感情的语调,说出了后续的条件。 “你们一家子,搬出去。” “不论去什么地方,永远不要再在清河镇待着。” “这老宅,还有你们名下的那几亩薄田,我出钱买下来,价钱足够周乾还清赌坊的烂账。” “剩下的钱,也够你们到外地,找个没人认识的地方,重新活下去。” 周青川的话,像是一柄柄冰冷的锥子,一下一下,狠狠地凿在周唤亭的心口上。 断亲,背井离乡,永远不能回来。 这是要将他们这一脉,从周家的根上,彻底刨除啊! “不能啊……” 周唤亭嘴唇哆嗦着,还想做最后的挣扎。 “你可以不答应。” 周青川站起身,语气依旧平淡。 “那你就看着他去死吧。” “我保证,他不可能活着从县衙大牢里出来。” 这句话,像是一盆冰水,兜头浇灭了周唤亭心中最后一丝侥幸。 他看着眼前这个只有八岁的孙子,看着他那双平静得可怕的眼睛。 他知道,他说的是真的。 他真的能做到。 一股巨大的恐惧,再次攫住了他的心脏。 一边,是所谓的脸面和祖宗基业。 另一边,是小儿子活生生的性命。 这个选择题,根本不用做。 “我答应……” 周唤亭像是被抽干了全身的力气,每一个字,都说得无比艰难。 “我答应你……” 他不敢再赌了,他怕连自己这条老命,都得搭进去。 “噗!” 话音刚落,又是一口鲜血喷出,周唤亭急火攻心,两眼一翻,彻底晕死了过去。 周青川看都没再看他一眼,站起身,拉着父亲的手,转身向着自家的青砖大瓦房走去。 身后,是沸反盈天的喧嚣与混乱。 身前,是崭新而光明的未来。 从今天起,这个家里,再也没有蛀虫了。 第一百三十七章 家里的工坊 周家村的这场大戏,最终以一种所有人都没想到的方式落下了帷幕。 周唤亭一家,真的被赶走了。 在村长李德全和几位族老的监督下,在全村人或冷漠或鄙夷的注视中。 赵熙哭天抢地地收拾了些破烂家当,架着已经彻底傻掉的老太太。 跟着周唤亭,离开了这个他们生活了一辈子的村子。 至于周乾,他没能走成。 那些被他欠了钱、占了便宜的村民们,在得到了官方默许后,一拥而上。 旧账新账一起算,哭爹喊娘也没用。 最后,还是王忠派来的那几个赌坊伙计嫌他们耽误事,直接把半死不活的周乾往牛车上一扔,带回镇上去了。 所有人都知道,这个人,这辈子算是彻底栽了。 周唤亭一家被赶走的那天,周家村的气氛是前所未有的古怪。 家家户户的门都开着,人们三三两两地聚在一起,议论纷纷,但声音都压得很低。 当那辆破旧的牛车消失在村口的小路上时,村子里先是陷入了一片诡异的寂静。 随即,不知是谁家先起的头,竟然放了一挂鞭炮。 噼里啪啦的响声,像是点燃了某个开关。 紧接着,村子里此起彼伏地响起了鞭炮声,仿佛过年一般热闹。 那些平日里名声不怎么好,爱占小便宜、游手好闲的家伙。 在这震天的鞭炮声中,一个个都吓得缩起了脖子,接连好几天都老老实实地待在家里,连门都不敢出。 整个周家村的风气,似乎在一夜之间,就被彻底肃清了。 所有人都明白,周雍家,再也不是以前那个可以随便拿捏的老实人家了。 那个只有八岁的周青川,在村民们的心中,已经蒙上了一层神秘而又令人敬畏的色彩。 而风暴中心的周家,却在这份喧嚣中,享受着久违的宁静。 青砖大瓦房的门紧紧地关着,将外界的一切都隔绝在外。 饭桌上,王氏不停地给周青川夹着菜,眼圈还是红的,但脸上却带着一种如释重负的笑容。 她的嘴唇哆嗦着,想说些什么,却又不知道从何说起,最后只能化作一句最朴实的话。 “川儿,多吃点,你看你都瘦了。” 周雍坐在旁边,默默地喝着一碗米粥。 他没怎么说话,但那根曾经被生活压得有些弯曲的脊梁,如今挺得笔直。 他脸上的表情平静,眼神却不再是过去的麻木与隐忍,而是一种沉淀下来的,坚硬的东西。 他偶尔看向周青川的目光里,充满了复杂的情感。 “爹,娘,老宅那边,你们打算怎么办?” 周青川吃着饭,忽然开口问道。 按照约定,周唤亭那座破败的老宅和名下的几亩薄田,都由周青川出钱买了下来。 钱是王忠管家代付的,一部分还了周乾的赌债,剩下的,足够周唤亭一家在外地安身。 提到老宅,周雍和王氏的脸色都微微变了变。 “不住!” 王氏几乎是立刻就摇头,语气坚决。 “那地方,我这辈子都不想再踏进一步了,想起来就心里发慌。” 周雍也放下了碗,闷声说道:“咱们有新房子住,又宽敞又亮堂,搬回去做什么?晦气!” 显然,那座老宅承载了他们太多痛苦和屈辱的回忆,对他们而言,那就是一个牢笼。 周青川点了点头,这反应在他的意料之中。 “既然不打算住,那空着也是浪费。” 他放下筷子,看着父母,说出了自己的想法。 “我想把老宅改造一下,改成一个工坊。” “工坊?”周雍和王氏都愣住了,显然没明白这个词的意思。 “就是做东西卖钱的地方。” 周青川解释道。 “我们现在有田了,吃喝不愁,但光靠种田,想过上真正的好日子,还是太慢了,我们得有自己的生意。” “做生意?” 周雍皱起了眉头,他一辈子都是个庄稼人,对这些一窍不通。 “我们能做什么生意?” 周青川的脑子里瞬间闪过了几个念头。 “酿酒。”他缓缓吐出两个字。 这个时代物产还算丰饶,粮食价格稳定,酒业自然也有市场。 而且,他脑子里装着后世的蒸馏技术,若是能造出高度数的烈酒,绝对能在这个时代打开一片天。 他甚至可以立刻就画出最简易的蒸馏设备的图纸。 “酿酒?” 王氏有些迟疑。 “那可是个精细活,我听说镇上的酒坊,那都是祖传的手艺,咱们哪会啊?” “我可以教你们。”周青川自信地说道。 看着儿子那笃定的眼神,周雍和王氏一时间竟然说不出反驳的话来。 这些天发生的事情,已经让他们对这个儿子产生了一种近、乎盲目的信任。 周青川看着父母的反应,心里却在飞速盘算。 酿酒确实赚钱,但问题也很多。 首先,这个时代的百姓能不能接受蒸馏烈酒的口感,还是个未知数。 其次,也是最关键的,他不可能长时间待在家里。 酿酒从发酵到蒸馏,工序繁琐,需要一个绝对信得过,而且足够聪明的人时时刻刻盯着。 这个人选。 他第一个想到了王忠管家。 但很快就否定了。 王忠是王员外的人,虽然和自己有合作,关系不错,但不可能为了自己的私事,放弃王家管家的身份,跑到村里来盯着一个酒坊。 这件事,必须从长计议。 想到这里,周青川话锋一转:“酿酒的事情先不急,我们可以先从简单的做起。” 他看着父母,露出了一个笑容:“我们家可以先做豆腐。” “豆腐?” 这个词一出来,周雍和王氏的眼睛顿时就亮了。 相比于酿酒那种听起来就很高深的东西,豆腐就显得亲民太多了。 村里逢年过节,偶尔也会有货郎挑着担子来卖,那白白嫩嫩的东西,蘸点酱油,就是一道难得的美味。 “对,做豆腐。” 周青川肯定地说道。 “做豆腐虽然辛苦些,但咱们自己有黄豆,本钱低。” “做出来的豆腐,不仅可以在村里卖,还可以让王管家帮忙,送到镇上的酒楼饭馆去,这肯定能赚钱!” 这个想法,简单,直接,而且可行性极高。 周雍一拍大腿,脸上的神情都激动了起来:“这个好,这个能干,不就是磨豆子嘛,我有一身的力气!” 王氏也连连点头,脸上充满了对未来的憧憬:“对对对,这个活我能干,我跟你爹一起,肯定能行!” 看到父母那被瞬间点燃的热情,周青川心中一暖。 他要的,就是这种效果。 授人以鱼不如授人以渔,给他们再多的钱,也不如给他们一份可以亲手创造财富的事业,来得更踏实,更有尊严。 说干就干。 接下来的几天,周青川没有再出门,安安心心地待在家里陪伴父母。 他先是画了一份简单的图纸,让周雍找村里的石匠,按照图纸打造了一副新的石磨。 然后,又去镇上买回来了做豆腐用的大锅、纱布和木制的模具。 一切准备就绪后,周家的厨房,就成了周青川的教学课堂。 第一百三十八章 豆腐产业 “爹,娘,你们看,这泡好的豆子,要加水,像这样,一勺豆子,一勺水,慢慢地磨。” 周青川站在小板凳上,亲自示范着如何推磨。周雍在旁边看着,学得一丝不苟。 磨出来的豆浆,用纱布细细地过滤,倒入大锅中,点火熬煮。 “火不能太大了,要不停地搅动,不然锅底会糊掉,做出来的豆腐就会有苦味。” 王氏拿着长长的木勺,小心翼翼地搅动着锅里乳白色的豆浆,额头上渗出了细密的汗珠,眼神却专注无比。 最关键的一步,是点卤。 当豆浆煮沸,撇去浮沫后,周青川让母亲熄了火,他端着一碗盐卤,用勺子舀起,一点一点,均匀地洒在豆浆表面。 “娘,你看,这卤水下去,豆浆就开始变了。” 王氏瞪大了眼睛,只见锅里原本还是液体的豆浆,在卤水的作用下,开始迅速凝结成一团团棉絮状的豆花。 “哎呀,真的结起来了!” 王氏发出了惊喜的呼声。 周雍也凑过来看,脸上满是惊奇。 将凝结好的豆花舀进铺好纱布的模具里,压上重物,挤出多余的水分。 等待一段时间后,一块方方正正、热气腾腾的白嫩豆腐,就呈现在了一家人的面前。 王氏小心翼翼地切下一小块,蘸了点酱油,先是递到了周青川的嘴边。 “川儿,你先尝尝。” 周青川尝了一口,豆香浓郁,口感滑嫩,他满意地点了点头:“好吃。” 周雍和王氏也跟着尝了一口,那熟悉的,却又比货郎卖的更加香醇的味道,在他们的味蕾上绽放。 夫妻俩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的眼睛里,看到了巨大的喜悦和希望。 成功了! 他们真的亲手把黄豆变成了豆腐! 这天晚上,周家吃了一顿豆腐宴。 剩下的豆腐,周雍第二天挑着担子,在村里走了一圈,没过一个时辰,就被抢购一空。 拿着手里沉甸甸的铜钱,周雍激动得手都在发抖。 这是他第一次,不是靠出卖力气,而是靠手艺,赚来的钱。 看着父母脸上那发自内心的笑容,看着这个家一天比一天更有生气,周青川的心里,也充满了前所未有的满足感。 这几日,是他两世为人,过得最安稳,最舒心的日子。 他坐在院子里,看着父亲在不远处规划着如何改造老宅,看着母亲在厨房里忙碌着准备明天做豆腐的黄豆,一种名为家的温暖感觉,将他紧紧包围。 真好。 他抬头看了看天色,夕阳西下,晚霞染红了半边天。 他默默地在心里算了一下日子。 从县学宫回来,已经第九天了。 明天就是最后一天。 该回去了。 最后一夜,周青川没有睡。 油灯下,他小小的身影坐在桌前,对面是他的父母,周雍和王氏。 桌上没有饭菜,只有一张被炭笔画得满满当当的草纸,那是周青川勾勒出的,这个家的未来蓝图。 周雍和王氏听得眼睛发亮,脸上的激动和崇拜,几乎要满溢出来。 他们从未想过,普普通通的黄豆,在自己儿子嘴里,竟然能变幻出这么多的花样,勾勒出这么大的一片天地。 “爹,娘,光靠我们两个人,没日没夜地磨豆腐,就算累死了,也赚不了几个大钱。” 周青川的声音稚嫩,但条理清晰,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说服力。 周雍搓着那双布满老茧的大手,有些不解地问道:“那你的意思是?” “我们要让村里人,都帮我们赚钱。” 周青川指了指窗外,那片沉浸在夜色中的村庄。 “这怎么可能?” 王氏下意识地反驳。 “他们不来占我们便宜就烧高香了,还帮我们赚钱?” “会的。” 周青川笃定地说道。 “因为我们给他们好处。” 他将自己的计划娓娓道来:“首先,家里的活不能全靠爹你一个人,太累了。” “我们买一头驴回来拉磨,省时省力。” “然后,再在村里找几个手脚勤快,为人踏实可靠的婶子嫂子,来工坊里帮忙,工钱我们按天算,绝不亏待她们。” 周雍和王氏连连点头,这个他们能理解,就是雇人干活。 “我们做出来的豆腐,除了王管家那边预定好的,剩下的,可以低价卖给村里的乡亲们。” “啊?”这一下,周雍和王氏都愣住了。 “低价卖给他们?川儿,那我们还赚什么?” 周雍急了,这不符合他一个庄稼人对生意的理解。 “爹,你听我说完。” 周青川不急不躁。 “我们低价卖给他们,让他们自己挑着担子,去隔壁的村子,或者更远一点的镇子上去卖。” “路上辛苦是他们,吆喝叫卖也是他们,但他们卖的,是咱们家的豆腐。” “他们每卖出去一块,就能赚个差价,虽然不多,但一天下来,也比下地干活强。” 周青川的眼睛在灯火下闪着光:“这样一来,想靠我们家豆腐赚钱的人会越来越多。” “他们每天都要来我们家拿货,每天都要指望着我们家的工坊开工。” “久而久之,整个周家村,大半的人都要靠着我们家吃饭。” “您说,到了那个时候,谁还敢对我们家不客气?” 这番话,如同一道惊雷,在周雍和王氏的脑海中炸响! 他们目瞪口呆地看着自己的儿子,脑子里嗡嗡作响。 他们只想着做豆腐能赚钱,能改善生活,却从未想过,这小小的豆腐里,竟然还藏着这么大的门道! 这已经不是做生意了,这是在收拢人心,是在不动声色之间,将整个村子都拧成一股绳,而绳头,就握在他们周家的手里! “我的老天爷。” 王氏捂着嘴,眼圈又红了,这一次,是激动,是震撼。 她看着周青川,仿佛在看一个陌生人,一个从画本里走出来的,算无遗策的小神仙。 周雍更是半晌说不出话来,他只是重重地喘着粗气,胸膛剧烈地起伏着。 他看着儿子那张稚嫩却无比平静的脸,心中那点因为赚了钱而生出的沾沾自喜,瞬间消失得无影无踪。 他这才明白,自己和儿子的差距,早已不是天与地的距离可以形容。 “还有。” 周青川继续补充道。 “做豆腐剩下的豆渣,我们也不能浪费。” “就在新房边上,靠近河边的地方,砌一个大大的猪圈,多养几头猪。” “豆渣混着野菜喂猪,长得快,到了年底,又是好大一笔进项。” “至于豆浆,早上热乎乎的,可以挑到村口去卖,肯定有人买。” “还有这豆皮,就是煮豆浆时上面那层膜,揭下来晾干了,就是顶好的干货。” “我问过王管家了,这东西镇上没有,稀罕得很,他尝过之后说,准能卖上高价!” 一个完整而清晰的商业闭环,被周青川用最朴素的语言,呈现在了父母面前。 从生产到销售,从人力资源到废物利用,每一个环节都考虑得清清楚楚。 周雍和王氏已经彻底说不出话了,只能像两个听先生讲课的学童一样,拼命地点头,想把儿子说的每一个字都刻进脑子里。 交代完这一切,天边已经泛起了鱼肚白。 新的一天,也是离别的日子。 当周青川背上王氏连夜为他准备好的小包裹,准备出门时,终究还是没能走得那么干脆。 “川儿,路上慢点,别急着赶路。” 王氏拉着他的手,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怎么也止不住。 第一百三十九章 绑上战车 明明儿子只是回镇上,不过半天的路程,在她心里,却像是要远行千里。 “这包袱里给你装了两个煮鸡蛋,还有娘新烙的饼,饿了就吃。” “衣服都给你带了厚的,早晚天凉,记得添衣裳,千万别冻着了。” 她絮絮叨叨地说着,一遍又一遍,仿佛永远也说不完。 周雍站在一旁,眼眶也是红的,却倔强地板着脸。 他不像妻子那样会表达,只是伸出那只蒲扇般的大手,在儿子的肩膀上重重地拍了拍,又轻轻地揉了揉。 “到了王家,好好听话。” 他声音嘶哑,带着浓重的不舍。 “家里有我跟你娘,你不用担心。” 周青川看着父母那满是牵挂的脸,心中一暖,他用力地点了点头:“爹,娘,我晓得了,你们在家也要保重身体,别太操劳,能用钱解决的事,就不要用家里的力气。” 他知道,父母劳碌了一辈子,想让他们彻底闲下来是不可能的。 但他希望,他们未来的辛劳,是为了更好的生活,而不是为了生存。 在父母依依不舍的目光中,周青川一步三回头地走出了院子,离开了村子。 回到清河镇的王家大宅,气氛明显与他离开时不同。 他刚一脚踏进院门,一个炮弹般的身影就猛地从月亮门后冲了出来,直直地撞向他。 “周青川,你可算回来了!” 是王辩。 这小少爷看起来黑了也瘦了些,但精神头却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足。 他一把抱住周青川,像是抱住了一个失而复得的宝贝,随即又觉得这样太亲密,有些不好意思地松开。 转而将一大捧用油纸包着的东西,硬塞进了周青川的怀里。 “给你,快拿着!” 他昂着下巴,一副本少爷赏你的傲娇模样。 周青川被他塞得一个趔趄,低头一看,怀里是各式各样他见都没见过的精致糕点和蜜饯,香气扑鼻。 “这是?” “哼,算你运气好!” 王辩献宝似的说道。 “前几天我姨奶奶家的表叔从京城回来了,给我带了好些好吃的,我特意给你留的,够意思吧!” 周青川一边听着,一边从这小少爷颠三倒四的话里,提取着关键信息。 王家的亲戚?他来到王家这么久,还真没见过除了王员外和王辩之外的本家亲人。 “姨奶奶家的表叔?”周青川不动声色地追问了一句。 “对啊!” 王辩掰着手指头,努力地理清着那复杂的关系。 “就是我奶奶的亲妹妹的儿子,我爹说,他现在可厉害了,在京城里当了个什么官!” “听我奶奶说,好些年前,他们家穷得都快揭不开锅了,还是我奶奶偷偷拿钱接济他们,才挺过来的呢!” 说到这里,王辩脸上露出了与有荣焉的得意神色,仿佛那个当官的人是他自己一样。 然而,说者无心,听者有意。 周青川抱着那一大捧香甜的零食,心头却猛地一沉。 奶奶的妹妹的儿子当了官,曾经受过王家的接济。 这些零散的信息,在他脑海中迅速组合,勾勒出了一个清晰的脉络。 这意味着,王家在朝中,有了一个身居官位,并且欠着人情的亲戚。 这对于一个商人家族来说,意味着什么,周青川再清楚不过。 这是一张巨大无比的护身符,也是一柄可以撬动更大利益的利器。 他忽然想起,自己回来时,王家大宅门口似乎比往日更加气派,连看门的家丁都换了几个面生的,腰杆挺得笔直。 原来根源在这里。 周青川抱着怀里那一大捧油纸包,香甜的腻味钻进鼻子里,他却只觉得心头猛地一沉。 王辩见他半天不说话,还以为他是被这京城来的稀罕物给惊呆了,下巴抬得更高,脸上那副“快来夸我”的表情几乎要绷不住了。 “怎么样?没见过吧!” 王辩得意洋洋地用手肘撞了撞周青川。 “这可是我姨奶奶家的表叔特地从京城带回来的!” “我奶奶说,这叫稻香村的点心,以前是宫里头才吃得到的,我都没舍得吃,全给你留着了!” “姨奶奶家的表叔?” 周青川顺着他的话,装出一副好奇宝宝的样子,不动声色地追问了一句。 他一边将怀里沉甸甸的糕点放到一旁的石桌上,一边用那双清澈无辜的眼睛看着王辩。 “对啊!” 一提到这个,王辩的话匣子像是被彻底打开了,他掰着手指头,努力地给周青川理清着那复杂得能绕晕人的亲戚关系。 “我爹说,我这个表叔可有出息了,读书厉害!” “不过一直没等到空闲的职位,可就前些日子天,也不知道走了什么大运,官职一下子就提上去了!” “就在那个京城来的太监,刚走没两天,京城里就来了信,说我那个表叔,升官了!” “现在在户部当差,是个什么采办官!” 户部! 采办! 周青川的眼皮微微一跳,心中那根最敏感的弦被拨动了。 王辩完全没注意到他神情里的细微变化,还在那儿献宝似的继续说着:“我爹可高兴坏了!” “说咱们王家在京城里,总算是有个能说得上话的亲戚了!” “我那个表叔这次派人回来,一是送了好多谢礼,感谢我奶奶当年的恩情,二来嘛。” 说到这里,王辩故意卖了个关子,挺起小胸膛,脸上充满了与有荣焉的骄傲。 “二来,就是专门来买咱们家的云锦的!” “我爹说,我那表叔成了采办,正好管着宫里和各大衙门布料采买这一块!” “他看了咱们家新织的云锦料子,赞不绝口,说比他见过的所有贡品都好!” “当场就定了一大批,价钱给得可高了!” 王辩说得颠三倒四,全是些孩子气的炫耀。 可这些零碎的,不成体系的信息,在周青川的脑海里,却像是一块块精准的拼图,迅速地组合、拼接,勾勒出了一副清晰而又惊心动魄的朝堂博弈图。 王家的云锦生意,原本是靠着戴老先生的关系,才搭上了通往京城的线。 而现在,一个和王家有旧恩、刚刚被提拔的户部采办官,又恰好负责布料采买,并且第一时间就找上门来下了一笔大订单。 天底下哪有这么巧合的事情? 那个所谓的表叔,升官的时间点,更是微妙得让人心惊! 这根本不是什么走了大运! 这是一场彻头彻尾的政治投资! 是戴老先生在布局! 戴家看重了自己和柳青,而自己和柳青,目前都和王家有着密不可分的关系。 想要彻底将他们两个绑在自己的战车上,最稳妥的办法,就是让他们的根基,王家,也成为自己人。 提拔一个与王家有恩情、又身在关键位置的远亲,再通过他,将巨大的利益输送给王家。 这一手,既给了王家一个天大的人情,又让王家在经济上彻底与戴家的政治前途捆绑在了一起。 从此以后,王家就不再仅仅是一个富甲一方的商贾,而是戴家这艘大船上,一个提供给养、休戚与共的水手。 一荣俱荣,一损俱损! 第一百四十章 今晚注定无眠 周青川瞬间想通了这一切,只觉得一股寒意从背脊升起。 他终于明白,自己从踏入戴家书房的那一刻起,就已经身不由己地被卷入了这个名为储位之争的巨大漩涡。 戴老先生名为归乡养老,实为奉了皇帝密令,在民间访贤,寻找能够制衡镇边王的力量。 而皇帝为什么要这么做? 因为他老了,病了,时日无多了。 他必须在自己闭眼之前,为即将继位的太子,扫清所有的障碍。 戴家三个儿子都在京城做官,最高的已经是官居二品的大员。 在这场新旧皇权交替的斗争中,他们是冲在最前线的先锋。 赢了,戴家就能凭借从龙之功,一飞冲天,从一个根基尚浅的官宦之家,一跃成为真正能影响朝局的世家大族! 输了,那便是万劫不复,满门倾颓! 开恩科,是为了提拔新锐,注入新鲜血液。 对付镇边王,是为了剪除太子最大的威胁。 扶持王家,是为了将自己和柳青这两个被他看中的变数,牢牢地绑在自己身边。 所有的一切,都是为了那最后的一搏! 周青川抱着那一大捧香甜的零食,心中却是一片冰冷的清明。 他就像一个站在棋盘外的幽灵,眼睁睁地看着一只无形的大手,将他这颗微不足道的棋子,轻轻地摆在了棋盘上一个不起眼,却又暗藏杀机的位置。 他能做的,似乎也只有随波逐流。 “喂,周青川,你想什么呢?傻了?” 王辩见他半天不说话,只是盯着那些糕点发呆,有些不满地推了他一把。 周青川瞬间回过神来,脸上又恢复了那副人畜无害的平静模样,他抬起头,对着王辩笑了笑:“没什么,在想这糕点真香。” “那是自然!”王辩的尾巴又翘了起来。 就在这时,王家的家丁们开始忙碌起来,将一个个收拾好的箱笼往马车上搬。 明天就要开学了,今天必须赶回县城学宫去。 王辩看着那些忙碌的下人,也收起了玩闹的心思,脸上难得地露出了一丝属于读书人的正经模样。 这十天假期,他虽然玩得疯,但周青川临走前的话,还有钱夫子那张严厉的脸,始终像鞭子一样悬在他的头顶。 他确实用功了几天,可一想到要回学宫,面对那堆积如山的书本和严苛的夫子,心里还是忍不住有些发怵。 周青川看着他那副既期待又害怕的矛盾表情,心中一动,像是想起了什么,用一种漫不经心的语气,随口问了一句: “对了,小少爷。” “嗯?干嘛?”王辩正看着下人将自己的书箱搬上车,随口应道。 周青川的嘴角勾起一抹若有若无的弧度,声音不大,却清晰地飘进了王辩的耳朵里。 “钱夫子休假前留的那些课业,你都做完了吗?” 王辩的身子,猛地一僵。 他脸上的所有表情,无论是那点小小的得意,还是对回学宫的忐忑,都在这一瞬间,凝固了。 他缓缓地,一寸一寸地,像个生了锈的铁皮人偶一样,转过头来,看向周青川。 那张刚刚还神采飞扬的小脸上,血色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褪得一干二净,变得煞白。 他的嘴巴微微张着,喉咙里发出咯咯的声响,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扼住了脖子,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课业? 什么课业? 完了。 他光顾着玩了,一个字都没写! 周青川看着王辩那张瞬间褪尽血色的脸,看着他那双瞪得溜圆、写满了惊恐与绝望的眼睛。 终于还是没忍住,嘴角微微向上勾起,露出一个浅淡却意味深长的笑容。 他什么也没说,只是轻轻摇了摇头。 这个动作,在王辩看来,无异于最后的审判。 “啊!” 一声凄厉的惨叫划破了王家大宅后院的宁静。 王辩像是被踩了尾巴的猫一样,猛地跳了起来。 他先是指着周青川,嘴唇哆嗦着,半天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你这个家伙,你故意的!” 随即,他像是想起了什么更可怕的事情,脸上的表情从愤怒瞬间切换为极致的恐惧。 “课业,钱夫子,戒尺!” 三个词从他嘴里蹦出来,每一个都像是一记重锤,砸得他浑身一颤。 “完了完了!” 王辩抱着脑袋,原地疯狂转圈,像一只没头苍蝇。 “钱夫子会打死我的,他真的会打死我的!” “他上次就说了,再不交课业,就要把我的手心打烂!” 他猛地停下脚步,一把抓住周青川的胳膊,力气大得惊人,脸上满是哀求:“周青川,好兄弟,你得救我!” “你一定有办法的对不对?你快帮我想想办法!” 周青川任由他抓着,脸上的笑容不变,慢悠悠地说道:“小少爷,办法我倒是没有。” “不过我记得,钱夫子留的课业,好像是让把《论语》的前三篇,各抄写二十遍。” 二十遍! 王辩的眼睛一下子就直了,他掰着手指头,嘴里念念有词,脸上的血色彻底消失不见,变得一片煞白。 “完了,彻底完了。” 他松开周青川,整个人都蔫了下去,仿佛被抽走了所有的骨头。 但这种颓丧只持续了不到一瞬间,求生的本能让他再次爆发。 “不行,我不能死!” 他大吼一声,转身就朝着院子外冲去。 一边冲一边对着那些正在搬行李的家丁们嘶吼:“快把我的书箱搬上车,笔墨纸砚全都搬上去,快点!!” 他像一阵风似的冲到马车旁边,手脚并用地爬了上去。 然后掀开车帘,对着还愣在原地的周青川喊道:“周青川,你还愣着干什么,快上车啊!” “我们现在就回学宫,今晚注定是一个不眠之夜了!” 看着王辩那副如临大敌、准备通宵奋战的悲壮模样,周青川终于忍不住,低声笑了起来。 看来,这十天的假期,确实是把这位小少爷给玩野了。不过也好,吃点苦头,才能记得更牢。 马车摇摇晃晃地上了路。 与来时不同,王辩一上车就扑在了自己的小书桌上,点上了油灯,铺开纸张,奋笔疾书,连头都顾不上抬一下。 车厢里,只剩下毛笔划过纸张的沙沙声,和他偶尔因为写错字而发出的懊恼低吼。 周青川乐得清静,他掀开车窗的帘子,看向外面。 马车正缓缓驶过清河镇最繁华的主街。 仅仅十天不见,这里似乎又变了一副模样。 街道两旁的店铺,好像比之前更多了,好几家挂着新招牌的铺子正在噼里啪啦地放着鞭炮,显然是新开张的。 街上的行人摩肩接踵,南来北往的口音不绝于耳,许多一看就是外地来的行商,正好奇地打量着这座突然变得热闹非凡的小镇。 “听说了吗?王家的云锦,现在可是贡品级别的料子,京城里的大官都抢着要呢!” “何止啊,我听说王家在京城里有大靠山了,生意都做到宫里去了!” “难怪最近这么多外地人跑来咱们清河镇,都是想来跟王家搭上线,做点布料生意的。” 车窗外传来的议论声,清晰地飘进了周青川的耳朵里。 王家云锦的爆火,像一块投入湖面的巨石,在这座原本平静的小镇里,激起了层层叠叠的涟漪。 敏锐的商人们嗅到了商机,纷纷涌入,试图从这块大蛋糕上分一杯羹。 人流量,就是生意。 周青川看着窗外川流不息的人群,心中默默地想道。 这些人带来了需求,吃、穿、住、行,样样都是商机。 自己让父母开办的豆腐工坊,如果能把销路铺到镇上来,根本不愁卖。 或许,用不了多久,这座依附于县城的小小清河镇,就会因为王家的崛起,变成一座新的商业重镇。 这种以一人之力,撬动一方天地的感觉,让周青川的心中,生出一种奇妙的掌控感。 第一百四十一章 较真的戴沐儿 一路无话。 当马车终于抵达清河县,停在学宫边上那座属于王家的宅院门口时,天色已经彻底暗了下来。 王辩几乎是连滚带爬地冲下马车,顶着两个大大的黑眼圈,手里还抓着一叠墨迹未干的纸张。 嘴里念叨着来得及,还来得及,疯了似的冲回自己的房间去补作业了。 周青川和几个家丁慢悠悠地把行李搬进院子。 刚一踏进院门,他就看到,院中的石桌旁,正坐着一个熟悉的身影。 是柳青。 他已经回来了。 昏黄的灯笼光晕下,柳青正捧着一卷书,看得极其专注,连他们回来了都没有第一时间察觉。 周青川的脚步微微一顿,仔细地打量着他。 十天不见,柳青整个人看起来清瘦了一圈,眼窝微微下陷,带着一丝难以掩饰的疲惫。 但与这股疲惫截然相反的,是他那双眼睛。 那双眼睛里,仿佛有火焰在燃烧。 “柳大哥。”周青川轻声喊了一句。 柳青的身子猛地一震,像是从一个深沉的梦境中惊醒。 他抬起头,看到是周青川,眼神中的火焰迅速收敛,化为一丝温和的笑意。 “青川,你们回来了。” 他站起身,活动了一下有些僵硬的脖子。 “柳大哥这几日,收获颇丰?” 周青川将自己的小包裹放到石凳上,开门见山地问道。 听到这个问题,柳青的脸上露出了一丝复杂的表情,有苦笑,有震撼,但更多的,是一种前所未有的昂扬。 他长长地吐出了一口气,像是要吐尽胸中的所有郁气,然后才缓缓开口。 声音带着一丝沙哑:“何止是收获颇丰。” 他摇了摇头,自嘲地笑了笑:“我本以为自己寒窗十数载,不说学富五车,至少也算薄有才学。” “可见过了戴老先生介绍的那位老名家之后,我才知自己是何等的坐井观天。” “那位老先生,才是真正的大儒,他没有与我谈经论策,只是随口问了我几个关于农时、水利、算学上的问题,我便一个也答不上来。” 柳青的脸上浮现出一抹羞愧的红色,但眼中却没有丝毫的颓丧。 “我这才明白,真正的学问,不只在圣贤书里,更在这天地之间,在这民生万物之中。” 他握紧了拳头,眼神灼灼地看着周青川。 “我见过了泰山,方知自己不过是山脚下的一粒尘埃,但也正因如此,才更想攀上那山顶去看一看!” 这番话,掷地有声。 周青川知道,柳青这是被彻底敲醒了。 戴老先生为他找的,恐怕不是什么只会之乎者也的腐儒,而是一位真正懂得经世致用之学的大家。 这一番打击,非但没有击垮柳青的傲气,反而为他打开了一扇全新的大门,让他看到了一个更加广阔的世界。 这对他即将要走的路,至关重要。 “看来,柳大哥对即将到来的恩科,已是信心十足了。”周青川笑着说道。 柳青重重地点了点头,那张清瘦的脸上,充满了前所未有的自信与决绝:“不敢说十足,但这一次,我定要金榜题名!” 周青川满意地点了点头,正想再说些什么。 就在这时,院子外面,突然传来了一个清脆而又带着几分蛮横的熟悉声音,那声音中气十足,几乎要掀翻屋顶! “周青川!!” 周青川和柳青都是一愣。 “你回来了是不是,我看到王家的马车了,快给我出来!” 那声音由远及近,伴随着一阵急促的脚步声,根本不给人反应的时间。 砰的一声,宅院的门被人从外面粗暴地推开。 一道娇小的身影,像一阵旋风般冲了进来。 不是戴沐儿,又是谁? 这丫头叉着腰,鼓着腮帮子,一张俏生生的小脸上写满了不高兴。 她一进院子,目光就精准地锁定了站在石桌旁的周青川,完全无视了旁边的柳青和一众家丁。 周青川看着她,顿时感到一阵无奈,头都开始隐隐作痛。 这丫头,怎么跟长了顺风耳和千里眼一样,自己这才刚一脚踏进院子,她就找上门来了? 这也太黏人了吧! 戴沐儿几步冲到他面前,伸出手指着他,气呼呼地质问道:“你这个骗子,说好十天的,今天都第十一天了你才回来!” 她根本不给周青川解释的机会,一把就抓住了他的衣袖,用力地晃了晃。 用一种不容置喙的命令语气说道:“别废话了!现在就跟我走!” 周青川被戴沐儿拽着,一个踉跄,几乎要被她拉倒。 他回头,用一种绝望的眼神,看了一眼那座紧闭着房门的院子。 完了,王辩那个家伙已经彻底陷入了补课业的地狱,自顾不暇,这世上再也没有人能拯救自己了。 旁边的柳青投来一个爱莫能助的眼神,嘴角甚至还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显然对周青川即将面临的酷刑颇有些幸灾乐祸。 “你走不走,磨磨蹭蹭的!” 戴沐儿见他不动,手上力气更大了几分,杏眼圆睁,活像一只护食的小母老虎。 “走,我走。” 周青川欲哭无泪,只能认命地被她拖着往外走。 他算是看明白了,这位小姑奶奶就是自己的克星。 自己费尽心机,能把周乾一家算计到万劫不复,能引导柳青看破朝堂迷局,能让戴老先生那样的老狐狸都对自己另眼相看。 可偏偏,对上这个不讲道理、全凭喜好行事的戴沐儿,他所有的心计和城府,都变得毫无用武之地。 因为她根本不跟你讲逻辑,她只讲她想不想听故事。 “去哪儿讲?”周青川有气无力地问道。 “就去你住的地方!”戴沐儿理所当然地说道。 “不行!”周青川立刻拒绝。 “王辩在里面补课业,我们去了会打扰到他。” 他可不想让王辩的惨叫声成为自己讲故事的背景音,那也太凄惨了。 戴沐儿皱了皱小鼻子,想了想,似乎也觉得有道理,便松开了手。 叉着腰,用下巴指了指不远处学宫门口那片开阔的石板广场。 “那就在那里讲!那里地方大,没人打扰!” 周青川心中哀叹一声,这不就是公开处刑吗? 但他没有选择的余地,只能点了点头。 两人一前一后地来到广场上,找了个干净的石阶坐下。 戴沐儿立刻就坐到了周青川的身边,一双亮晶晶的大眼睛满是期待地盯着他。 那副样子,仿佛只要他敢说一个不字,就能立刻扑上来咬他一口。 “快说快说,上次说到哪儿了?哦,对了,说到唐三吸收了那个叫什么人面魔蛛的魂环,得到了八蛛矛!” “然后呢然后呢?他是不是用这个八蛛矛把那些看不起他的人都打得屁滚尿流了?” 周青川揉了揉太阳穴,感觉一阵阵的头疼。 给戴沐儿讲故事,绝对是一件比跟朝中大员斗心眼还要累的苦差事。 这小丫头聪明得不像话,记忆力更是好到变态。寻常小说里那些为了爽快而忽略的逻辑漏洞,在她这里,根本无所遁形。 他清了清嗓子,强打起精神,开始继续讲述《斗罗大陆》的剧情。 “话说唐三得到了外附魂骨八蛛矛,实力大增。但他并没有因此骄傲自满,而是和史莱克学院的同伴们一起,准备参加全大陆高级魂师学院精英大赛……” “等等!” 果不其然,周青川才刚开了个头,戴沐儿的小手就举了起来,打断了他的话。 “你上次不是说,那个八蛛矛上带着剧毒吗?而且还能吞噬魂力?” 她皱着眉头,一脸的较真。 “那他跟同伴们一起训练的时候,万一不小心碰到了怎么办?” 第一百四十二章 更多的消息 “他的那些同伴,比如那个胖子马红俊,看起来就不怎么聪明的样子,肯定会不小心碰到吧?那不是一下就死了?” 周青川的嘴角抽了抽,内心一阵无语。 这都什么跟什么问题? 他只能绞尽脑汁地解释道:“这个毒素和吞噬能力,是唐三可以自己控制的,他心念一动,就能收放自如,自然不会伤到自己人。” “哦……” 戴沐儿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然后又立刻追问:“那他怎么控制的?是用魂力吗?” “可是你之前说魂力是用来发动魂技的,这种对外附魂骨的控制,也算魂技吗?” “它需不需要消耗魂力?如果需要,那他一直开着八蛛矛,魂力不是很快就用光了?” 一连串的问题,如同连珠炮一般,砸得周青川头昏脑涨。 他深吸一口气,感觉自己不是在讲故事,而是在进行一场无比严谨的学术答辩。 他一边讲,一边在心里默默吐槽,这故事的原作者来了,恐怕都回答不了这么刁钻的问题。 有时候,周青川自己都记不清前面说过的某些设定细节,可戴沐儿却能记得一清二楚,并且精准地指出他前后矛盾的地方。 每到这个时候,周青川都只能靠着自己那点急智,强行把逻辑给圆回来。 一场故事讲下来,口干舌燥,心力交瘁,比当初在村里跟周唤亭一家对峙还要累。 就在周青川被折磨得死去活来的时候,广场上的人,渐渐多了起来。 那些同样休假归来的学宫学子们,远远地看到周青川和戴沐儿,就像是闻到了腥味的猫,一个个眼睛发亮,不约而同地凑了过来。 “快看,周青川在讲故事!” “又有新故事听了,快去快去!” 不一会儿的功夫,周青川和戴沐儿的周围,就乌泱泱地围上了一大圈孩子,足有三四十人。 他们一个个都席地而坐,伸长了脖子,听得津津有味。 那些送孩子们回来的各家家丁们,对此早已是见怪不怪。 他们三三两两地聚在远处,一边闲聊,一边看着这群小主子们,脸上都带着笑意。 听周青川讲故事,俨然已经成了清河学宫这些孩子们课余时间最受欢迎的日常活动之一。 有了更多的听众,戴沐儿显得愈发得意,她坐得更直了一些,仿佛在宣示着自己对这个说书先生的独占权。 周青川讲得口干舌燥,感觉嗓子眼都快要冒烟了,估摸着时间也差不多了,便找了个剧情的节点,停了下来。 “好了,今天就先讲到这里,预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他有气无力地说道。 “别啊,再讲一段嘛!” “就是就是,正听到精彩的地方呢!” 周围的孩子们顿时发出一片哀嚎,显然都意犹未尽。 但周青川是真的一滴都没有了,他摆了摆手,示意自己实在讲不动了。 孩子们虽然失望,但也没有强求。 他们没有立刻散去,而是三五成群地聚在一起,兴奋地讨论着刚才的故事。 同时,也开始聊起了各自这十天假期里的见闻。 “我爹给我从府城带回来一个好大的风筝,是老鹰样子的,可威风了!” “我二叔回来了,他是在外面当兵的,这次回来探亲,给我讲了好多打仗的故事!” “我姨母家嫁到了隔壁县,这次我跟着我娘去走亲戚,隔壁县城好热闹啊,比咱们清河县还大呢!” 孩子们叽叽喳喳地炫耀着自己的经历,周青川坐在一旁,喝着戴沐儿递过来的一壶水,侧耳倾听着,权当是放松。 然而,听着听着,他脸上的神情,就慢慢变得严肃了起来。 他从这些孩子零碎的、不成体系的闲聊中,敏锐地捕捉到了一些不寻常的信息。 “你们这算什么?” 一个穿着锦缎小衫,看起来家境颇为殷实的小胖子,神神秘秘地压低了声音说道:“我告诉你们一件事,你们可别往外说。” 他这么一说,周围几个孩子的好奇心立刻被勾了起来,全都凑了过去。 “什么事啊?快说快说!” 小胖子得意地清了清嗓子,说道:“我爹是开粮铺的,他说,最近也不知道怎么了,好多在外面当大官的人,都派人或者自己偷偷回来了!” “当大官的?” 一个孩子不解地问。 “当官的回来不是很正常吗?我爹说那叫衣锦还乡。” “笨蛋,不是那种!” 小胖子一脸你们不懂的表情。 “我爹说,回来的那些人,一个个都行色匆匆的,而且专找那些家里有门路的人打听消息,神神秘秘的,看起来就不对劲!” 另一个瘦高个的男孩也立刻接话道:“对对对,我也有感觉!” “我大伯是在县衙里当差的,他说咱们县尊大人这几天忙得脚不沾地,天天都在见客,见的还都不是一般人!” 这些话,像一颗颗小石子,投入了周青川平静的心湖。 这些关键的词汇在他脑海中飞速闪过。 他有一种强烈的预感,有什么事情,要发生了。 就在这时,一个最劲爆,也是最关键的情报,被一个一直没怎么说话,看起来有些怯生生的孩子,小声地抖了出来。 “我爹是驿站的驿丞,他说最近从北边来的信件和人,突然多了好多好多。” “北边?”有孩子好奇地问道、 “北边有什么啊?” 那个怯生生的孩子咽了口唾沫,声音压得更低了,几乎只有围着他的几个人才能听见。 “是从平州那边,我听那些从那边逃难过来的人说……” 他的话还没说完,就被他旁边一个年纪稍大的孩子捂住了嘴。 “别胡说,这种话是能乱讲的吗?想掉脑袋啊!” 虽然话被打断了,但那几个最关键的字眼,却如同惊雷一般,清晰无比地炸响在周青川的耳边。 周青川端着水壶的手,猛地一紧。 他瞬间将所有的线索都串联了起来。 戴老先生奉密令南下,名为访贤,实为寻找对付镇边王的力量。 皇帝病重,急开恩科,是为了给太子提拔新势力。 柳青被选中,是要成为刺向镇边王的一把尖刀。 王家被扶持,是为了将自己和柳青彻底绑上戴家的战车。 而现在,北边平州,开始有大量的人逃离! 这绝不是一个简单的巧合! 周青川趁着戴沐儿被其他孩子缠住的空当,悄无声息地脱离了人群,像一缕青烟,溜回了王家宅院。 他没有去理会隔壁院子里王辩那夹杂着哀嚎的奋笔疾书声,而是径直回到自己的房间,关上门,点亮了油灯。 豆大的火光在寂静的房间里跳跃,映照着他那张稚嫩却异常凝重的脸。 他走到桌前,摊开一张白纸,拿起笔,手却没有动。 脑海中,那些孩子们零碎的话语,戴老先生的密令,柳青的血仇,王家的崛起,像无数纷乱的丝线,被他一根根地抽丝剥茧,重新梳理。 第一百四十三章 考试开始! 平州,那是镇守北疆的镇北王的地盘。 而柳青的家仇,源自南边的镇南王。 周青川的呼吸微微一滞。 他一直以为,最大的威胁,就是那个贪婪酷烈的皇帝幼弟,镇南王。 可现在看来,事情远比他想象的要复杂得多,也凶险得多。 大夏王朝,设东南西北四大藩王,拱卫边疆,皆称镇边王。 其中,镇南王是当今皇帝的亲弟弟,年过五旬,手握重兵,狼子野心已是昭然若揭。 可另外三位呢? 镇东王、镇西、王、镇北王,那可都是当今圣上正当壮年的亲生儿子! 他们同样手握重兵,同样远离京城,天高皇帝远。 如今皇帝年迈病重,太子之位却迟迟悬而不立,这对于那三位远在边疆,手握兵权的皇子而言,意味着什么? 意味着机会! 一个足以让他们铤而走险,放手一搏的滔天机会! 北边平州已经开始乱了,那东边和西边呢?会不会也早已是暗流汹涌? 周青川只觉得一阵头皮发麻。 那位高坐在龙椅上,即将走到生命尽头的老皇帝,他到底在想什么? 他明明已经有了属意的太子人选,却迟迟不肯下定决心。 反而将其他几个同样优秀的儿子分封在外,让他们手握重兵,成了尾大不掉之势。 他以为这是帝王心术,是制衡之策,可他难道就不怕,这制衡会演变成一场席卷天下的血腥内战吗? “唉……” 周青川放下炭笔,发出一声与他年龄极不相称的悠长叹息。 他揉了揉眉心,只觉得一阵无力。 这老皇帝,可千万别把这一手好牌,打得稀烂啊! 日子在压抑而又平静的氛围中,过得飞快。 王辩的哀嚎只持续了一夜,第二天顶着两个硕大的黑眼圈,总算是在最后关头交上了课业,免了一顿戒尺之苦。 柳青则更加沉默,整日埋首于书山题海之中,他身上的书卷气越来越淡,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如剑锋般的锐利与沉凝。 转眼间,酷暑已至,蝉鸣声声。 清河县一年一度的童生试,也终于拉开了帷幕。 按照之前的约定,年仅九岁的王辩,赫然在报考的名单之中。他将成为这一届考生里,年纪最小的几人之一。 考试前一天,远在清河镇的王员外,也特地放下了手头所有生意,星夜兼程地赶了过来。 “青川,你说辩儿他能行吗?” 宅院里,王员外坐立不安,不停地搓着手,一张儒雅的脸上写满了焦虑。 他看向一旁正悠闲看书的周青川,像是抓住了最后一根救命稻草。 周青川放下书,平静地说道:“员外放心,小少爷虽然顽劣,但记性是极好的。” “童生试考的不过是些经义的背诵和默写,只要他考场上不睡着,通过是没什么问题的。” 这话一出,王员外非但没有放心,反而更加紧张了:“他真的会在考场上睡着吗?” 周青川笑了笑,没有回答。 对于王辩来说,童生试的难度确实不大。 可即便如此,当考试那日真正来临时,这位天不怕地不怕的王家小少爷,还是肉眼可见地紧张了起来。 考场设在县衙旁边的一处大院里。 天还没亮,外面就已经是人山人海,挤满了前来送考的家人和看热闹的百姓。 “辩儿,来,再喝口参汤,补补气。” 王员外端着一个精致的瓷碗,跟在王辩身后,苦口婆心地劝着。 “不喝不喝,都快撑死了!” 王辩不耐烦地摆了摆手,一张小脸绷得紧紧的,嘴唇发白。 他穿着一身崭新的青布长衫,背着考篮,努力想装出一副镇定自若的模样。 可那双在人群里滴溜溜乱转,四处乱瞟的眼睛,却彻底出卖了他内心的慌乱。 周青川因为身份和年纪的缘故,暂时还无法参加考试。 不过在王员外和柳青这些知晓内情的人看来,这根本无所谓。 在他们心中,周青川若是想考,别说是童生,恐怕就是直接去考举人,那也是手到擒来的事情。 “小少爷,别紧张。”周青川走到王辩身边,轻声说道。 “谁紧张了,本少爷会紧张?” 王辩像是被踩了尾巴的猫,立刻梗着脖子反驳,声音都有些变调了。 周青川也不与他争辩,只是指了指前面那些负责入院检查的差役,淡淡地说道:“童生试,考的不是学问有多深,考的是一个静字。” “心静,则笔稳,心乱,则字飘。” “你就当是平时在书房里练字,把你知道的,工工整整写上去就行了。” 这几句话,像是一股清泉,流进了王辩那颗烦躁不安的心里。 他愣愣地看着周青川,那张煞白的小脸,似乎也恢复了一丝血色。 是啊,不就是默写吗?有什么好怕的! 本少爷可是把整本《论语》都抄了二十遍的人! 就在这时,一名差役高声唱名:“下一位,清河镇,王辩!” 王辩浑身一激灵,下意识地就想往后缩。 王员外比他还紧张,连忙推了他一把:“快,辩儿,到你了,快去!” 王辩深吸一口气,像是要上刑场一般,挪动着僵硬的步子往前走。在即将走到差役面前时,他像是想起了什么,猛地回过头,看向周青川。 周青川站在原地,对他用力地点了点头,做了一个口型。 你行的。 王辩的心,瞬间定了下来。他不再犹豫,挺起小胸膛,大步走上前去,将自己的考篮递了过去。 童生试的管理,和真正的科举大考比起来,差了十万八千里。 那差役只是懒洋洋地翻了翻他的考篮,检查了一下笔墨纸砚,便挥了挥手,放他进去了。 考试时间也很短,从清晨到正午,一上午就结束了。 周青川目送着王辩那小小的身影消失在考场大门之后,这才收回目光。 他正准备找个阴凉的地方,陪着王员外一起等待,眼角的余光,却忽然在拥挤的送考人群中,瞥见了一个有些眼熟的身影。 那是个和他年纪相仿的少年,皮肤黝黑,身材敦实,穿着一身半旧不新的短打劲装,一看就是练家子。 他没有像其他家人一样,焦急地伸长脖子往考场里望,而是缩在一个不起眼的角落里,眼神躲躲闪闪,似乎很怕被人发现。 周青川的眉头微微一挑。 吴思良? 县里那个武馆馆主家的儿子,之前在学宫里被王辩收服,成了他头号跟班的那个家伙。 他怎么会在这里? 周青川心中闪过一丝疑惑。吴思良不是最讨厌读书写字的吗?他来这里做什么?难道…… 他也是来参加童生试的? 第一百四十四章 吴思良偷看的妹子 周青川的目光在人群中微微一扫,便落在了那个角落里。 他唇角勾起一抹不易察觉的弧度,抬脚便朝着那个方向走了过去。 他走得不快,脚步很轻,像一只悄无声息的猫。 吴思良正全神贯注地盯着远处的人群,看得出神,连有人靠近都没有发觉。 直到一个清脆的声音在他耳边响起。 “吴大哥。” “啊!” 吴思良像是被针扎了一下,整个人猛地一哆嗦,差点跳起来。 他受惊地回过头,一张敦实的脸涨得通红,看到来人是周青川,那股惊吓才迅速转变为松了口气的尴尬。 他咧开嘴,露出一个有些憨厚的笑容,伸手挠了挠自己的后脑勺。 “青川啊,是你啊,吓我一跳。” “吴大哥也来了?” 周青川明知故问,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睛里带着几分纯粹的好奇。 “小少爷正在里面考试呢,你也是来参加童生试的?” 这个问题,让吴思良那张刚刚缓和下来的脸,瞬间又红了几分,而且是从脸颊一直红到了脖子根。 他连连摆手,语气都有些结巴了:“不不不,我不是,我哪是那块料啊!” 周青川心里暗笑。 他当然记得,这位威远武馆的少馆主,平日里最讨厌的就是之乎者也。 虽然王辩成立清河宗后,他也跟着学认了几个字,但那水平,恐怕连完整的句子都读不通顺,更别提参加什么童生试了。 “我就是过来看看热闹。” 吴思良眼神躲闪,不敢与周青川对视,支支吾吾地说道。 “顺便,等个人。” “等人?” 周青川顺着他刚才一直偷瞄的方向看了过去。 只见不远处那片拥挤嘈杂的人群里,竟真的空出了一小块地方。 几个穿着体面的妇人正聚在一起低声说着话,她们身前,站着一个约莫十岁左右的女孩。 那女孩穿着一身清雅的青色长裙,梳着双丫髻,髻上簪着两朵小小的珠花。 她皮肤白皙,眉眼弯弯,虽然年纪还小,却已经能看出几分清秀可人的模样。 她不像周围人那般焦急地张望,只是安安静静地站在那里,偶尔和身边的长辈说上一两句话,显得很是乖巧。 在这一片混乱嘈杂的环境里,那女孩的恬静,让她像一朵悄然开放的荷花,一眼就能被人注意到。 周青川的目光在那女孩身上停留了一瞬,又转回到吴思良那张涨红的脸上,眼神里顿时多了一丝了然和促狭。 他撇了撇嘴,心里一阵无语。 这些小家伙,一个个的,怎么都成熟得这么早? 学宫里的那些小家伙,天天追在戴沐儿屁股后面献殷勤,现在就连吴思良这个只知道练武的憨小子,也学会了偷偷摸摸地跑来看小姑娘了? 这一个个的,毛都还没长齐呢! 周青川那带着几分鄙夷和调侃的目光,像一根小刺,精准地扎在了吴思良敏感的神经上。 吴思良顿时急了,他想解释,可又怕声音太大,被远处的女孩听见。他急得抓耳挠腮,一张脸憋得更红了。 情急之下,他也顾不上那么多了,一把就抓住了周青川的手腕,不由分说地将他拽到了旁边一个更隐蔽的墙角。 “哎,你干嘛!”周青川被他拽得一个趔趄。 “嘘!小声点!”吴思良紧张兮兮地回头看了一眼,确认那边的女孩没有注意到这里,才松了口气。 他压低了声音,凑到周青川耳边,急吼吼地解释道:“你别误会,那个女孩,她是我未婚妻!” “未婚妻?” 周青川闻言一愣,随即无奈地摇了摇头。 好吧,他忘了,这里是古代。 娃娃亲这种事情,在这个时代实在是再正常不过了。 像王辩那样到了十一岁还没定下亲事的,在富贵人家里反而算是少数。 “原来是未来的嫂夫人。” 周青川从善如流,立刻换上了一副恍然大悟的表情。 “那她是在等她哥哥或者弟弟考试?” “对对对!” 吴思良见他终于明白了,如蒙大赦,连连点头。 “她在等她哥哥。” 周青川看他这副紧张的样子,觉得有些好笑:“那你怎么不过去打个招呼?躲在这里偷偷摸摸的,不知道的还以为你是人贩子呢。” 谁知,周青川这句玩笑话,却让吴思良的脸瞬间垮了下来。 他脸上的那点窘迫和羞涩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混杂着郁闷和不甘的复杂神情。 “我倒是想过去,可不敢啊。”吴思良叹了口气,声音里满是无奈。 “不敢?”周青川挑了挑眉。 “你吴大少爷还有不敢的时候?” “你不知道。” 吴思良压低声音,语气里带着几分愤愤不平。 “她那个哥哥,跟我从小就不对付!” “哦?”周青川这下是真的来了兴趣。 “她哥哥叫林瑞,也就比我大一岁,也是个出了名的调皮捣蛋鬼。” 吴思良撇着嘴说道。 “不过那家伙跟我不是一路人,他那个人,古板得很!” “一天到晚装得跟个小老头似的,最看不起我们这些练武的,说我们是粗鄙武夫。” “我爹说,可能是因为他们林家就他一个独苗,他爹娘又去得早,家里管得严,所以才养成了那副臭脾气。” “他一直就看不上我,觉得我配不上他妹妹。” “每次见到我,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的,说话夹枪带棒,就差指着我鼻子骂我癞蛤、蟆想吃天鹅肉了。” 说到这里,吴思良的拳头都攥紧了,显然是积怨已久。 “偏偏我爹和他家里长辈关系又好,这门亲事是早就定下的,他也反抗不了,所以啊,他就把气都撒我身上了。” “我要是敢凑过去,他回头肯定又要找由头,不让他妹妹见我了。” 周青川听着,算是彻底明白了。这不就是未来大舅哥看不上准妹夫的经典戏码吗? 他看着吴思良那副既生气又委屈的模样,忍不住问道:“那你未婚妻呢?她对你什么态度?” 一提到那个女孩,吴思良脸上的愤懑立刻就消散了,取而代之的是一抹傻乎乎的笑意,眼神都变得温柔了起来。 “月儿她对我挺好的。” 他有些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 “她不嫌弃我笨,也不嫌弃我不会读书,她还说,我练武的样子,特别威风。” 看着吴思良那一脸春心荡漾的傻样,周青川在心里默默地翻了个白眼。 行吧,这小子虽然看着憨,但运气倒是不错,碰上了一个不嫌贫爱富,哦不对,是不嫌弃他没文化的未婚妻。 “所以,你今天就是特地跑来,想偷偷看她几眼的?”周青川一针见血地总结道。 吴思良的脸又红了,但他还是重重地点了点头,瓮声瓮气地说道:“嗯,好几天没见了,想得慌。” 周青川彻底无语了。 他看着眼前这个身材敦实、拳头比沙包还大的少年,看着他那副因为儿女情长而犯怵的憋屈模样,实在是没忍住,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我还以为你天不怕地不怕呢,原来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读书人,就能把你治得服服帖帖的。”周青川毫不留情地调侃道。 “你懂什么!” 吴思良被他说得面红耳赤,梗着脖子反驳。 “打又打不得,骂又骂不过,我能怎么办?我也很绝望啊!” 他那副憋屈又无奈的样子,实在是太有喜感了。 周青川笑着摇了摇头,拍了拍他的肩膀,安慰道:“行了,别绝望了,等以后你成了亲,他就是你大舅哥,到时候有的是你受的。” 吴思良一听这话,脸上的表情更绝望了,整个人都蔫了下去,仿佛已经看到了自己未来几十年被大舅哥压迫的悲惨生活。 周青川看着吴思良那副既憋屈又绝望的傻样,实在是觉得有些好笑。 他原本还以为,这位在清河县孩子圈里以拳头硬著称的武馆少爷,是个天不怕地不怕的混世魔王。 没想到,一个还没见过几次面的未来大舅哥,就能把他治得服服帖帖,连句硬话都不敢说。 这大概就是所谓的一物降一物吧。 周青川摇了摇头,心里对这种小孩子过家家般的儿女情长实在提不起半点兴趣。 这事儿说到底,跟他也没什么关系。 吴思良虽然脑子不太灵光,但为人讲义气,性格也算憨厚,不是什么坏人。 他那个叫林瑞的未来大舅哥,听起来也就是个心高气傲、有点瞧不起武夫的读书人,估计也做不出什么真正强行拆散姻缘的恶事来。 顶多,也就是给吴思良多使点绊子,让他多吃点苦头罢了。 “行了,你自个儿在这儿慢慢想吧,我得回去陪着员外了。” 第一百四十五章 再开武科? 周青川拍了拍手,不打算再掺和这档子事,转身就要走。 王员外还在那边眼巴巴地等着儿子出考场呢,自己这个当书童的,总不能一直躲在这里看热闹。 然而,他刚一转身,手臂就被人从后面一把拽住了。 那力道极大,像一只铁钳,牢牢地箍住了他的胳膊。 周青川眉头一皱,回头便看到吴思良那张涨红的脸。 此刻,吴思良脸上的窘迫和羞涩已经荡然无存,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前所未有的严肃和恳切。 他那双原本有些憨直的眼睛里,此刻竟满是挣扎与焦急。 “青川,等等,你先别走!” 吴思良的声音压得很低,却带着一股不容拒绝的力道。 “我还有件事,想请你帮个忙!” 周青川有些意外地挑了挑眉。 “帮忙?” 他打量着吴思良,语气里带着几分不解。 “吴大哥,你家里出了什么事,需要我一个书童来帮忙?” 在他看来,这话简直就是个笑话。 威远武馆是什么地方? 那是在清河县开了几十年的老字号,吴思良的父亲吴馆主,更是县里数一数二的武道高手。 他们家这一门,个个都是身强体壮的练家子,真要遇上什么麻烦,哪个不比自己这小身板能打? “要是有人上门找茬,你爹一出手,不就都解决了?” 周青川半开玩笑地说道。 “不是打架的事!” 吴思良急得直摇头,脸上的表情愈发苦涩。 “要是能动手解决,我反倒不愁了!” 他看了一眼四周,确认没人注意这边,才又把周青川往墙角里拉了拉,声音压得更低了。 “是我哥的事!” “你哥?”周青川愣了一下。 他倒是听王辩提起过,吴思良上面还有一个亲哥哥,名叫吴思文。 据说武艺比吴思良还要高出不少,是威远武馆未来的接班人。 “你哥出什么事了?” 吴思良重重地叹了口气,一张敦实的脸上写满了愁云惨雾。 “青川,我问你,你知不知道,最近朝廷要开武考了?” “武考?” 这两个字,如同平地惊雷,让周青川的瞳孔猛地一缩。 他这些日子,所有的心思都放在了戴老先生、柳青和即将到来的恩科上。 满脑子都是科举、储位、镇边王这些文官朝堂的博弈。 他竟然完全忽略了,这个世界,除了文,还有武! “对,武考!” 吴思良重重地点了点头,语气里带着一丝激动,但更多的却是化不开的忧愁。 “这可是天大的好事,咱们大夏朝,已经快十年没正经开过武考了!” 周青川的心念急转,瞬间就明白了许多事情。 这个时代重文轻武,武人的地位普遍不高。 想要出人头地,除了那些本就出身将门的世家子弟,剩下的人,唯一的出路几乎就只有从军。 从一个最底层的大头兵做起,在尸山血海里摸爬滚打,靠着军功一点点往上爬。 那是一条用命铺就的道路,九死一生,能真正走出来的人,寥寥无几。 而武考,则完全是另一条路。 虽然武举的地位远远比不上文举,考上了也未必能立刻当上大官,但它终究是朝廷开辟的一条正式通道。 一旦榜上有名,就等于有了官方认证的功名,是正儿八经的武进士、武举人。 这对于天下所有习武之人来说,无疑是一条能够一步登天的捷径! “消息是真的?”周青川追问道。 “千真万确!” 吴思良说道。 “虽然这次只是在几个州府试行,给的名额也很少,但终究是个天大的机会!” “我爹说,只要我哥能考上,哪怕只是个武秀才,以后咱们家的门楣,就算是彻底立起来了!” 周青川沉默了。 他心里瞬间掀起了惊涛骇浪。 开恩科,是为了给太子提拔新锐,安插心腹。 那开武考呢? 皇帝年迈,藩王势大,尤其是手握重兵的镇南王和那几位远在边疆的皇子,都是悬在太子头顶的利剑。 在这个时候重启武考,提拔一批没有根基、只能依附于皇权的寒门武人,将他们安插进军队里。 这同样是在布局! 是在为太子掌控兵权铺路! 那位老皇帝,为了他属意的继承人,真可谓是煞费苦心,把能用的法子都用上了。 周青川心中暗自思忖,戴老先生那样的文臣领袖,恐怕压根就没把这小范围试行的武考放在眼里。 在他们看来,这不过是帝王用来平衡军中势力的手段,上不得台面,自然也不会跟自己和柳青提起。 毕竟,在他们眼中,自己和柳青,是要走文官正途的。 “既然是天大的好事,你愁什么?” 周青川看着吴思良那张苦瓜脸,不解地问道。 “你哥武艺高强,去参加武考,不是十拿九稳吗?” “唉!” 谁知,吴思良听了这话,叹气声更重了。 “武艺是没问题,我哥从小就跟着我爹练功,我们武馆里那些教头,没一个是他对手的!” “可坏就坏在,这次的武考,它不止考武艺啊!” “哦?” “它还要考策论!” 吴思良一拳砸在墙上,满脸的愤懑和无奈。 “我爹花钱打听来的,说是为了选拔真正的将才,这次武考的最后一关,是文试!” “考的是什么兵法韬略,行军布阵的策论!” “我哥他虽然也认得几个字,可让他写那些弯弯绕绕的东西,那还不如直接让他去撞墙呢!” 吴思良急得抓耳挠腮,一张脸都快皱成了包子。 “我爹这几天愁得头发都白了,我哥也是,天天把自己关在房里,饭都吃不下,眼看着人都要废了!” 周青川听到这里,总算是明白了。 合着这位武艺高强的吴家大少爷,是个偏科严重的选手,武力值点满了,文化分却几乎是零。 他无奈地摊了摊手:“这我就更帮不上忙了,我又不懂什么兵法韬略。” “不不不,你能行,你肯定能行!” 吴思良像是抓住了救命稻草,眼睛里瞬间迸发出了希望的光芒。 他凑得更近了,声音里带着一丝神秘和侥幸。 “其实,这武举的文考,不像你们考科举那么严。” “我爹打听过了,为了让那些武夫不至于交白卷,考题其实早就透出来了!” 周青川的眼皮跳了一下,一种不祥的预感涌上心头。 “所以呢?” “所以我们就在想,能不能找一个会写文章的,提前把那几道策论的答案给写出来,然后让我哥死记硬背,全给背下来!” 吴思良的眼睛亮得吓人,他激动地比划着。 “只要他不把纸带到考场上去抄,那就不算舞弊,到时候只要能默写出个七七八八,这关就算过了!” 周青川听着他这番异想天开的话,只觉得一阵头大。 他看着吴思良那充满了期盼和恳求的眼神,终于还是没忍住,叹了口气。 “吴大哥,你该不会是想。” 话还没说完,吴思良就再也忍不住了。 他一把抓住周青川的双肩,那双练武之人的手掌,力气大得惊人,捏得周青川的骨头都有些发疼。 他那张敦实的脸上,此刻写满了近、乎哀求的急切,声音都带着一丝颤抖。 “青川,兄弟!” “我知道你最聪明了,连钱夫子那样的举人都说你的文章是上上之品,整个清河县都找不出比你更会写文章的人了!” “这件事,只有你能帮我哥了,你写的文章,肯定能让我哥通过文试!” “我求求你了,只要你肯帮忙,以后我吴思良这条命,就是你的,你让我往东,我绝不往西!” 吴思良看着眼前这个比自己矮了一个头,身子单薄得仿佛一阵风就能吹倒的八岁孩童,眼神里却充满了近、乎盲目的信任和崇拜。 仿佛只要周青川点一下头,他哥哥那看似无解的困局,就能迎刃而解。 周青川被他这番话,这番举动,彻底给整不会了。 他张了张嘴,看着吴思良那张写满了拜托了,你是我唯一的希望的脸,一时间,竟不知道是该哭还是该笑。 这都叫什么事啊! 第一百四十六章 奇才 武考舞弊,这要是放在文考上,那可是掉脑袋的大罪! 虽然武考的地位远不如文考,朝廷也不甚重视,但终究是国家抡才大典,被抓住了,下场也绝对好不到哪里去。 他一个八岁的孩童,王家的书童,怎么就稀里糊涂地被卷进了这种要命的事情里? “青川,你倒是说句话啊!” 吴思良见他半天不吭声,急得都快哭了,抓着他肩膀的手又紧了几分。 “只要能帮我哥过了这关,以后我们威远武馆,就唯你马首是瞻,你要钱给钱,要人给人,绝不含糊!” 周青川被他晃得头晕,连忙抬手按住了他的胳膊。 “吴大哥,你先松手,你再晃下去,我这身子骨都要散架了。” 吴思良这才意识到自己失态了,连忙讪讪地松开了手,但那双眼睛,依旧是眼巴巴地,死死地盯着周青川,生怕他下一秒就摇头拒绝。 周青川无奈地叹了口气,揉了揉自己被捏得生疼的肩膀。 他心里飞快地盘算着。 这件事的风险,其实并没有想象中那么大。 吴思良说得很清楚,考题是提前泄露的,这本身就说明了朝廷对这次武考的态度。 恐怕就是走个过场,给那些武夫一个机会。 只要他哥哥吴思文不是蠢到把纸条带进考场,只是死记硬背下来,就算被人发现文章写得太好,也顶多是引人惊奇,很难被抓住舞弊的把柄。 而好处,却是实实在在的。 威远武馆在清河县根基深厚,吴馆主在江湖上的名望也不低。 如果能通过这件事,让整个威远武馆都欠下自己一个天大的人情,那对自己未来的计划,无疑是一大助力。 更何况,王家已经被戴老先生绑上了战车,自己这个三尺书先生的弟子,也算是戴家半个门人。 吴思良是王辩的头号跟班,吴家也算是王家的外围势力。 帮吴家,就等于是在巩固自己的基本盘。 这笔买卖,做得过。 想到这里,周青川心里已经有了计较。 他抬起头,迎上吴思良那充满期盼的目光,故作沉吟地说道:“吴大哥,这事非同小可,按理说,我是万万不能掺和的。” 吴思良的心,瞬间沉到了谷底,一张脸顿时垮了下来。 “不过……”周青川话锋一转。 吴思良的眼睛猛地又亮了起来,像两颗在黑夜里被点燃的星星。 “你我兄弟一场,小少爷又那么看重你,这个忙,我若是不帮,也实在说不过去。” 周青川一脸为难地叹了口气,仿佛是下了天大的决心。 “真的?你答应了?”吴思良的声音都因为激动而颤抖了起来,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嗯。” 周青川点了点头,随即又补充道:“不过我可先把话说在前头,兵法韬略这些东西,我其实也不懂。我只能尽力试试,最后能不能成,我可不敢保证。” “肯定能成!” 吴思良激动得语无伦次,就差给周青川跪下了。 “只要你肯写,就肯定能成,青川,你就是我亲兄弟!” 周青川看着他这副傻样,无奈地摇了摇头。 “行了,别在这儿嚷嚷了。” 他看了一眼四周,压低声音道:“这事儿不能让太多人知道,你去找个僻静没人的地方,再弄来纸笔,我写给你。” “好好好!”吴思良连声应着,拉着周青川就往考场旁边的一条小巷子里钻。 不多时,吴思良就不知道从哪里变出了一套笔墨纸砚,殷勤地在巷子角落里一个还算干净的石墩上铺开。 “青川,那考题是什么?”周青川一边研墨,一边问道。 “哦,考题是。” 吴思良挠了挠头,脸上露出一丝古怪的表情,似乎也觉得这个问题有些离谱。 他凑到周青川耳边,小声说道:“就四个字,如何打仗。” “……” 周青川拿着墨锭的手,停在了半空中。 他抬起头,看着吴思良,确认他不是在跟自己开玩笑。 如何打仗? 这算什么题目? 这题目也太宽泛,太笼统,太儿戏了吧? 这简直就像是科举考试的题目是如何治国一样,让人根本不知道从何下笔。 周青川瞬间就明白了,出题的人,压根就没指望这群舞刀弄枪的粗汉能写出什么花来。 这道题,恐怕就是个态度题。 只要你写了,没交白卷,字迹还算工整,内容别太离谱,估计就能过关。 周青川心里有了底,他确实没正经读过这个时代的兵书。 但是,要说怎么打仗,他的脑子里,却装着一套无论放在哪个时代,都堪称经典的战术思想。 那套战术,简单,直接,而且威力无穷。 最关键的是,它通俗易懂,非常适合吴思文那种脑子里都是肌肉的家伙去理解和背诵。 周青川不再犹豫,他提起笔,饱蘸浓墨,在那张洁白的宣纸上,龙飞凤舞地写下了十二个大字。 写完,他便将笔搁下。 “好了。” “啊?这就好了?” 吴思良伸长了脖子,凑过去一看,整个人都懵了。 只见那张纸上,只写着简简单单的一行字。 敌进我退,敌驻我扰,敌疲我打! “就这?”吴思良瞪大了眼睛,一脸的难以置信。 他原本以为,周青川怎么着也得写出一篇洋洋洒洒几百上千字的大文章来,里面引经据典,充满了各种他看不懂的深奥词汇。 可现在,就这十二个字? 这未免也太简单,太敷衍了吧? “青川,这是不是太少了点?”吴思良小心翼翼地问道,生怕惹恼了这位小军师。 周青川看了他一眼,淡淡地说道:“打仗,难道还不够吗?” 他指着那十二个字,解释道:“吴大哥,你想想,打仗最重要的是什么?粮草?军备?阵法?编制?” “这些东西,重要吗?当然重要,但这些,都不是一个领兵的将军能一个人决定的。” “一个将军,在战场上,真正要做的,其实就两件事。” 周青川伸出两根手指。 “什么时候打,什么时候退。” “这十二个字,已经把这两件事,说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 周青川的声音不高,但每一个字,都像一记重锤,狠狠地敲在吴思良的心上。 吴思良呆呆地听着,眼睛越睁越大,嘴巴也慢慢张开,脸上写满了震撼。 他虽然脑子笨,但从小在武馆长大,耳濡目染,对打仗的事情并非一窍不通。 他再看向那张纸上的十二个字时,眼神已经彻底变了。 “就让你哥,把这十二个字研究透彻。” 周青川说道。 “我明白了!” 吴思良重重地点了点头,小心翼翼地将那张纸折好,像揣着一件绝世珍宝一样,塞进了自己怀里。 他感激涕零地看着周青川,一时间竟不知道该说什么好,只是一个劲地作揖。 “行了,快回去吧,别耽误了你哥的正事。”周青川挥了挥手。 吴思良这才如梦初醒,对着周青川又是重重一拜,然后头也不回地冲出了巷子,朝着自家的方向狂奔而去。 与此同时,威远武馆的内堂里,气氛压抑得仿佛能滴出水来。 吴思良的父亲,威远武馆馆主吴威,正一脸愁容地坐在主位上,手里捏着一张纸,眉头拧成了一个疙瘩。 他的下首,坐着一个四十多岁,留着山羊胡的清瘦中年人。 这人是吴威花大价钱从府城请来的秀才,专门用来辅导儿子吴思文的文考。 此刻,这位张先生也是盯着桌上的考题,不住地摇头叹气,一副束手无策的模样。 内堂里,还站着好几个武馆的教头和吴家的亲戚,一个个七嘴八舌,议论纷纷,却没一个能说出个所以然来。 “爹,先生,我回来了!” 就在这时,吴思良气喘吁吁地冲了进来。 “你这臭小子,跑哪儿野去了!” 吴威正在气头上,见他这副模样,顿时没好气地骂了一句。 吴思良也顾不上解释,他三步并作两步冲到父亲面前,献宝似的从怀里掏出那张被他汗水浸得有些湿润的纸。 “爹,有办法了,我哥的文考有救了!” 吴威一愣,疑惑地接过那张纸,展开一看。 当他看到纸上那龙飞凤舞,却又力透纸背的十二个大字时,眉头皱得更紧了。 “敌进我退,敌驻我扰,敌疲我打,这是什么乱七八糟的?”吴威一脸的不解和失望。 “爹,这是周青川写的!”吴思良连忙解释道。 “周青川?” 吴威当然知道这个名字,那个在县尊和天使大人面前,作出锄禾日当午的八岁神童,如今在清河县可谓是无人不知,无人不晓。 可即便如此,看着这简单到近、乎白话的十二个字,他还是觉得有些不靠谱。 一旁的张先生也好奇地凑了过来,当他的目光落在那张纸上时,先是微微一愣。 随即,他像是想到了什么,开始低声地反复念叨着那十二个字。 他念得越来越快,眼睛也越来越亮,脸上的表情从疑惑,到惊讶,再到狂喜,最后化作了无以复加的震撼! “啪!” 张先生猛地一拍大腿,激动得浑身发抖,山羊胡都翘了起来。 他指着那张纸,看着一脸茫然的吴威,声音都因为激动而变了调。 “奇才啊!” “吴馆主,令郎有救了,这十二字真言,足以让他在这场武考之中,拔得头筹啊!” 第一百四十七章 考试结束后 张先生倒吸一口凉气,脸上的狂热瞬间化作了无以复加的震撼与敬畏。 三尺书先生! 那个能写出锄禾日当午,让县尊大人都为之动容的神秘存在! 他本以为,那样的存在,最多也就是精通农事,擅长教化人心的文坛大贤。 可他万万没有想到,对方的弟子,一个年仅八岁的孩童,竟然能随手写出如此精妙绝伦的兵家真言! 这说明什么? 这说明那位三尺书先生,不仅懂民生,懂教化,甚至还精通领兵打仗! 这是一个何等恐怖的全才! 张先生的话,如同一道惊雷,在吴威的脑子里炸响。 他呆呆地看着手中的那张纸,那十二个龙飞凤舞的大字,此刻仿佛重若千钧。 他想到了那个在县衙门前,面对天使大人都面不改色的八岁孩童。 这哪里是什么人情?这分明是一份天大的机缘! 是一条通往青云之上的捷径! “快,快去把思文叫来!” 吴威的声音都在颤抖。 “让他把这十二字真言给我刻在脑子里,不,是刻在骨子里!” 周青川自然不知道,自己随手写下的东西,会在威远武馆引起怎样的轩然大波。 他送走了感激涕零的吴思良后,便回到了考场外,安静地陪在王员外身边。 不知过了多久,考场那沉重的大门终于在一阵吱呀声中缓缓打开。 “出来了,出来了!” 人群瞬间骚动起来,所有的父母都伸长了脖子,焦急地在涌出的人潮中寻找着自己孩子的身影。 王员外也紧张得手心冒汗,一张脸因为激动而涨得通红。 很快,一个熟悉的小小身影便从人群中挤了出来。正是王辩。 只见他脸上没有丝毫的疲惫和沮丧,反而是一脸的兴奋和得意。 他一眼就看到了不远处的父亲和周青川,立刻挥舞着手臂,大喊着冲了过来。 “爹!青川!我考完了!” 王辩像一只得胜归来的小公鸡,昂首挺胸地跑到两人面前,脸上洋溢着藏不住的喜悦。 “怎么样?辩儿,考得怎么样?题目难不难?” 王员外一把抓住儿子的肩膀,连声问道,声音里满是关切。 “难?一点都不难!” 王辩得意地一甩头,小脸上满是傲气。 “简直太简单了!就考了些《论语》里的句子默写,还有几句诗词的释义,都是钱夫子讲过的!我全都会,写得满满当当的!” 看着儿子这副自信满满的模样,王员外那颗悬着的心,终于彻底放了下来。 他眼眶一热,激动得差点掉下泪来,重重地拍着王辩的肩膀,连声说道:“好!不愧是我王家的麒麟儿!爹就知道你一定行!” 周青川站在一旁,脸上也露出了淡淡的笑意,对着王辩拱了拱手:“恭喜小少爷旗开得胜。” 这童生试本就是启蒙考试,难度确实不高,以王辩这段时间的用功程度,考过本就在情理之中。 一行人喜气洋洋地回到了王家大宅。 王员外心情大好,立刻吩咐下人准备酒宴,只等放榜之日,就要大肆庆祝一番。 喜悦的氛围中,王员外看着自家儿子,越看越是满意,心中又开始盘算起另一件大事来。 “辩儿。” 他端起茶杯,沉吟着说道。 “如今你童生试十拿九稳,等放榜之后,你就是有功名在身的人了,这清河学宫,怕是不能再继续待下去了。” 正眉飞色舞地跟周青川吹嘘自己在考场上如何挥洒自如的王辩,听到这话,脸上的笑容顿时一僵。 “为什么?”他不解地问道。 “清河学宫终究只是启蒙的私学。” 王员外耐心地解释道。 “而县学,才是我大夏朝为童生们设立的官方学府。” “能进县学读书,不仅是身份的象征,那里的先生也都是由朝廷指派的,学问更加精深,对你将来参加院试,考取秀才,大有裨益。” 王员外描绘着一幅美好的蓝图,可王辩的脸却垮了下来。 “我不去!” 他想都没想,就直接拒绝了。 “我不要去什么县学!” “胡闹!”王员外眉头一皱。 “我才不胡闹!” 王辩梗着脖子,大声反驳道。 “县学里的先生肯定都是些白胡子老头,又古板又无趣!” “而且学宫里还有柳青先生,还有青川呢,我去了县学,谁给我讲故事啊!” 说到最后,这才是他最真实的想法。 他好不容易才在清河学宫建立了自己的清河宗,每天有柳青教导,有周青川讲故事。 还有一群小弟前呼后拥,日子过得何等惬意。 他才不想去一个陌生的地方,面对一群不认识的老头子。 “你……” 王员外被儿子这番歪理气得吹胡子瞪眼,一时间竟不知该如何反驳。 他知道儿子的脾气,要是硬逼着他去,这小子指不定又要闹出什么幺蛾子来。 无奈之下,王员外只好将求助的目光,投向了旁边一直沉默不语的周青川。 周青川心中暗叹一声,知道自己又该出场了。 他上前一步,先是对着王员外行了一礼,才缓缓开口道:“员外,小少爷,此事不必急于一时。” 他的声音不大,却带着一种让人信服的平静力量,瞬间就将父子俩之间剑拔弩张的气氛给缓和了下来。 “员外,您说得对,县学确实是更好的出路。” “但眼下最重要的,还是等童生试放榜。” “只有等小少爷的名字真真切切地出现在那榜单上,咱们再来商议下一步,才是名正言顺,您说是不是?” 王员外一听,觉得很有道理,紧锁的眉头舒展开来,点了点头:“青川言之有理,是我想得太急了。” 接着,周青川又转向王辩,笑着说道:“小少爷,去不去县学,也不是一天两天就能决定的事。” “等放榜之后,咱们可以先去县学看看,到底是什么样子,先生们是不是都像你想的那样。” “到时候,您再做决定也不迟嘛。” 王辩一听,觉得这主意不错。 既不用现在就跟父亲对着干,又把决定权掌握在了自己手里。 他脸上的不情愿立刻消散了大半,哼哼唧唧地说道:“那好吧,就等放榜之后再说!” 第一百四十八章 县学的作用 一场小小的风波,在周青川的几句话中被轻描淡写地化解。 王员外看着自家儿子不再吵闹,心中对周青川的倚重又多了几分。父子俩走后,他特意将周青川留下,脸上带着几分郑重与忧虑。 “青川,今日之事,多亏了你。” 王员外叹了口气。 “只是,辩儿虽然暂时被你安抚住了,但县学之事,终究是绕不过去的坎。” 周青川躬身道:“员外深谋远虑,青川明白。” “小少爷天资聪颖,若能入县学深造,将来院试才有更大的把握。” “正是这个道理!” 王员外点了点头,随即眉头又皱了起来。 “可县学的规矩,你也知道,学中皆是童生,身份等同,不得携带书童仆役。” “到时候,辩儿一个人在那边,我实在不放心。” 王员外看着眼前这个年仅八岁,却比许多成年人还要通透沉稳的孩童,眼神复杂。 他既希望周青川能继续陪在儿子身边,又知道这不合规矩。 这已经不仅仅是一个书童了,在王员外心里,周青川是儿子的良师益友。 是能压住他顽劣性子的唯一人选,更是王家未来的一个重要筹码。 “员外不必为青川挂心。” 周青川仿佛看穿了他的心思,平静地说道:“县学乃是官方学府,规矩森严,小少爷正是需要这样的环境来打磨心性。” “至于青川,员外与小少爷恩重,青川自会在王家住下,等小少爷放学归来,故事和功课,一样都不会少。” 他顿了顿,又补充道:“再者,小少爷去县学,学的不仅是书本上的知识,更是与人相处之道,他总要自己学着长大。” 王员外听着这番话,心中感慨万千。 是啊,儿子总要自己长大。 他看着周青川,这个本该是自己儿子书童的孩子,却反过来在教自己如何为父。 他苦笑着摇了摇头,心中最后一丝顾虑也放下了。 “好,就依你所言。” 王员外拍了拍周青川的肩膀。 “只要你在王家一日,我便保你一日安稳。” 两人都明白,去县学,已是板上钉钉的事。 这不仅仅是为了学问,更是一种身份的认证,一个出身的台阶。 考上了童生,若不去县学报道挂名,就等于自绝于官学体系之外,将来再想往上走,便会多出无数障碍。 这是一种默认的流程,是所有读书人都必须遵守的规则。 等待放榜的日子总是最熬人的,连一向没心没肺的王辩,都难得地安静了好几天,时不时就跑到门口张望。 终于,放榜之日到了。 一大早,县衙门口的红墙下,早已是人山人海,黑压压的一片全是焦急等待的考生和家长。 王员外紧张得手心全是汗,不停地整理着自己的衣冠,嘴里念念有词,也不知道是在求哪路神仙。 王辩则被这阵仗吓到了,紧紧攥着周青川的衣角,小脸绷得紧紧的。 “出来了,榜单出来了!” 不知是谁喊了一声,人群瞬间如沸水般炸开,所有人拼了命地往前挤。 “别挤,别挤!”衙役们费力地维持着秩序,将一张巨大的红榜张贴在了墙上。 王员外仗着身形高大,伸长了脖子,眼睛死死地盯着那榜单。 从后往前,一个名字一个名字地扫过去。 他的心跳得如同擂鼓,呼吸都变得急促起来。 还是没有。 当他的目光扫过大半,依旧没有看到王辩二字时,他的一颗心直往下沉,脸色也变得煞白。 就在他几乎要绝望的时候,身边的周青川却突然轻轻拉了拉他的衣袖,平静地指向了榜单的最前方。 “员外,您看那里。” 王员外猛地抬头,顺着他指的方向看去,当他的目光落在红榜前列那几个熟悉的大字上时,整个人如遭雷击,瞬间僵在了原地。 “第七名,王辩,年十一!” 第七名! 在数百名考生中,名列前十! 而且后面还特意标注了年龄,十一岁! 全场年纪最小的童生! “中了!我儿子中了!” 王员外愣了足足有三息,随即爆发出一阵惊天动地的狂喜大喊。 他激动得满脸通红,一把将旁边的王辩高高举了起来,状若疯癫。 “我儿子是神童,我儿子是神童啊!” 周围的人群瞬间投来无数或羡慕、或嫉妒、或惊奇的目光。 “十一岁?我的天,这孩子是文曲星下凡吗?” “王家的那个小少爷?早就听说他聪明,没想到这么厉害!” “了不得啊!这将来,起码也是个举人老爷!” 议论声、恭贺声不绝于耳。 王辩被父亲举在空中,听着四面八方传来的赞誉。 看着那些平日里高高在上的大人此刻都对自己露出惊叹的表情,他小小的虚荣心得到了前所未有的满足。 他挺起胸膛,小脸上满是骄傲和得意,之前所有的紧张和不安,在这一刻都化作了冲天的豪气。 回到王家,早已是张灯结彩,喜气洋洋。 王员外立刻拍板,大宴宾客三日,要让整个清河镇都知道他王家出了一个神童。 酒宴之上,王辩成了当之无愧的主角,被一群亲戚长辈围着夸赞,小嘴咧得都合不拢。 趁着这股高兴劲,王员外再次提起了县学的事。 这一次,周青川主动开口,他凑到王辩耳边,低声说道:“小少爷,您想啊,这县学就像一个必须打通的大关卡。” “您只要耐着性子,花上最多两年的时间,把里面的本事都学到手,到时候直接去考秀才。” “一旦考上了秀才,您就是真正的功名在身,天高任鸟飞,谁还管得着您?” “到时候,您是想在家里听故事,还是出去游山玩水,不都由着您自己?” 周青川循循善诱:“是愿意被这个小小的县学困住,跟爹爹置气,还是花上两年功夫,换一辈子的自由自在,您自己选。” 王辩眼珠子转了转。 两年换一辈子? 这个买卖听起来好像很划算! 他最烦的就是被父亲管着,如果考上秀才就能自己说了算,那去县学待两年,似乎也不是那么难以接受了。 “好!” 王辩一拍大腿,总算是想通了。 “不就是县学吗?我去,等我考上秀才,看我爹还怎么管我!” 王员外见儿子终于松口,顿时喜出望外,连连夸赞他有志气,父子俩之间的那点小矛盾,也在一片欢声笑语中烟消云散。 然而,他们谁也没有想到,王辩还没等到县学开学的日子,另一群不速之客,却先一步踏破了王家的门槛。 这日,王家正厅里还洋溢着喜悦的余韵,管家王忠却一脸古怪地匆匆走了进来。 “员外,门外张家的婆娘来了,说是要给小少爷保媒。” 第一百四十九章 女人只会影响我拔刀的速度! “保媒?” 王员外一愣,随即哈哈大笑起来。 “这张屠户,倒是会凑趣,辩儿才多大,提什么亲?打发些赏钱,让她走吧。” 可王忠的脸上却没有丝毫笑意,他咽了口唾沫,艰难地说道:“员外,不止张屠户家,还有东街米铺的刘掌柜托来的媒人,北边布庄的孙老板请来的媒人,都在门口候着呢!” 话音刚落,一个穿着花花绿绿,脸上涂着厚厚脂粉的媒婆,已经扭着腰,满面堆笑地挤了进来,人未到,那尖细的声音先传了进来。 “哎哟!恭喜王员外,贺喜王员外啊!” “您家的小少爷,那可是天上的文曲星下凡,前途不可限量啊!” 媒婆一进门,就对着王员外连连作揖,一双眼睛却滴溜溜地在找王辩的身影。 “王员外,老身今日可是为您家小少爷带来了一桩天大的好姻缘!” “城南李员外家的小姐,您是知道的吧?那可是咱们清河县有名的美人胚子。” “年方十岁,知书达理,琴棋书画样样精通,和您家小少爷,那简直就是天造地设,金童玉女啊!” 王员外被这突如其来的阵仗给搞懵了。 李员外?那也是县里有数的大户,家底殷实,平日里两家虽有往来,但远没到谈婚论嫁的地步。 “这个,王婆,辩儿年纪尚小,谈婚事,是不是太早了点?” 王员外有些尴尬地说道。 “不早不早!” 王婆把手里的帕子甩得飞起。 “员外您想啊,小少爷这等麒麟儿,现在不定下来,再过两年,那上门提亲的门槛,怕是都要被踏破了!” “咱们这叫抢占先机,李员外说了,只要您点头,聘礼嫁妆,都好商量!” 正说着,门口又挤进来一个媒婆,扯着嗓子喊道:“哎,王婆你这话就不对了!” “什么叫抢占先机?凡事也得讲个先来后到吧?我们家赵老爷,可是昨天就托我了!” “赵老爷家的千金,那可是请了府城的先生教导的,论才学,那是一等一的好!” “我们吴乡绅家的小姐,八字和您家小少爷是天作之合!” 一时间,王家的大厅仿佛变成了菜市场。 一个个媒婆争先恐后地涌了进来,将自家的小姐夸得是天上有地下无,为了抢先和王员外搭上话,差点没在厅里直接打起来。 这些人家,都是清河县乃至周边乡镇有头有脸的富户乡绅。 他们眼睛毒辣得很,从王辩十一岁考中童生第七名这件事上,已经嗅到了巨大的潜力。 这简直就是一桩稳赚不赔的投资! 现在用一个女儿,就能和一个未来的官老爷攀上关系,这种好事,谁肯放过? 更何况王辩年纪小,还未定下娃娃亲,这简直就是天上掉下来的绝佳机会! 王员外从最初的错愕,到后来的受宠若惊,再到现在的头大如斗。 他被一群媒婆围在中间,听着她们叽叽喳喳的声音,只觉得脑仁生疼。 而这场风暴的中心,王辩,则早就吓傻了。 他躲在周青川的身后,探出个小脑袋,看着那些如狼似虎的媒婆,听着她们嘴里说的什么小姐、姻缘。 一张小脸涨得通红,又是困惑,又是惊恐,最后化作了滔天的愤怒。 他才十一岁! 他连那些女人嘴里说的是什么意思都还一知半解,她们就要把他卖了? “我不要!” 王辩终于忍不住,从周青川身后跳了出来,指着满屋子的媒婆,气急败坏地大吼道。 “你们都是坏人,我才不娶什么小姐,我谁都不要娶!” 他感觉自己就像一只被无数猎人盯上的小兽,躲都没地方躲! “都给我出去,从我家出去!” 小少爷的脾气彻底爆发了,他抓起桌上的茶杯,就想往地上砸。 周青川眼疾手快地按住了他,看着眼前这荒诞又混乱的一幕,心中只觉得好笑。 他低头看着怀里气得浑身发抖的王辩,这位刚刚还因为考中童生而意气风发的小少爷,此刻却被一群媒婆逼得快要哭出来了。 这神童的名头,带来的不止是荣耀,还有这意想不到的甜蜜烦恼啊。 周青川死死按着快要炸毛的小少爷,看着眼前这荒诞又混乱的一幕,嘴角忍不住微微上扬。 王辩感觉到身边人的轻微颤动,猛地抬起头,一双眼睛因为愤怒和委屈而瞪得滚圆,里面甚至泛起了水光。 “你还笑!” 他压低了声音,带着哭腔吼道。 “她们要把我卖了,你还笑,你是不是也觉得我好欺负?” 周青川连忙收敛了笑意,拍了拍他的后背,安抚着这只被激怒的小兽。 “我不是取笑你,小少爷。” 他低声说道。 “我只是觉得,这阵仗,也算是对你本事的一种认可。” “什么狗屁认可!” 王辩气得口不择言。 “我才不要这种认可!” “你不要,可别人眼馋啊。” 周青川看着那些还在争吵不休的媒婆,声音里带着一丝玩味。 “你想想,现在你才十一岁,就考中了童生,还是第七名。” “在整个清河县,不,是在整个州府,这都是蝎子拉屎,独一份儿。” “那些人家又不傻,自然知道你将来前途无量,现在不来抢,难道等以后你当了大官,他们再来高攀吗?” 周青川的话像是一盆冷水,浇熄了王辩一部分的怒火,却也让他更加烦躁。 “那又怎么样?我才十一岁!” “是啊,才十一岁。” 周青川点点头,话锋一转,继续说道:“可你想过没有,等过两年,你十三岁的时候,要是再一举考中了秀才,那会是什么光景?” 王辩愣了一下,下意识地顺着他的话想了下去。 “十三岁的秀才……” 周青川的声音仿佛带着一种魔力,在他耳边描绘着未来的景象。 “那可就不是清河县这些富户乡绅能惦记的了。” “到时候,恐怕连州府里的那些大户人家,甚至是官宦世家,都要派人快马加鞭地赶来,向员外询问你的亲事了。” “到那时候,上门的媒婆,可就不是今天这些能比的了。” 王辩听得一愣一愣的,脑海里不由自主地浮现出那样一副画面: 更气派的马车,更华贵的媒人,带来的名头也更加吓人。 他想象着自己被一群更高贵、更难缠的人贩子围住,顿时打了个冷战,小脸上的血色都褪了几分。 “我才不要!” 他梗着脖子,哼哼唧唧地说道。 “谈婚论嫁什么的,还太早了,我才没兴趣!” 为了证明自己的决心,他挺起小胸膛,摆出一副自认为很酷的姿态,大声宣布道:“女人,只会影响我拔刀的速度!” “……” 周青川脸上的表情瞬间凝固了。 他看着王辩那一脸我超勇的的表情,眼角忍不住抽搐了一下。 这话……怎么听着这么耳熟? 这不就是自己之前给他讲故事的时候,某个孤傲剑客的口头禅吗? 自己当时就是顺嘴一说,活跃一下气氛,怎么就被这小家伙给学了去? 果然,学好不容易,学坏真是一点就通。 看着王辩还在那自我感觉良好,周青川心里又好气又好笑。 他算是看明白了,这小少爷对男女之事,压根就是一张白纸,甚至还带着一种莫名的抵触情绪。 这倒是和这个时代的其他孩子有些不一样。 第一百五十章 谢师宴 在这个普遍早熟的年代,许多孩子到了王辩这个年纪,在长辈的耳濡目染之下,多多少少对婚姻嫁娶都有了初步的认知。 甚至有些已经定下了娃娃亲,心中懵懵懂懂地有了个未婚妻的概念。 可王辩倒好,完全是油盐不进,仿佛那些媒婆嘴里说的不是天大的好事,而是什么洪水猛兽。 最终,这场闹剧还是在王员外的连连作揖和管家王忠的强力干预下才得以收场。 王员外满头大汗地送走了最后一波媒婆,承诺一定好生考虑,这才换来了暂时的清静。 整个王家大厅一片狼藉,茶水点心洒了一地。 王员外瘫坐在椅子上,一副元气大伤的模样,嘴里不停地念叨着:“疯了,都疯了……” 趁着王员外唉声叹气,王辩则像只受惊的兔子,拉着周青川就躲进了后院无人的角落里。 “青川,你说他们是不是都有病?” 王辩心有余悸地拍着胸口。 “我好端端的,干嘛非要给我找个女人?” 周青川看着他这副样子,心中一动,决定探一探这小家伙的底。 “小少爷,按理说,像你这个年纪,对这种事就算不期待,也不至于像见了鬼一样吧?” 周青川靠在假山上,好整以暇地看着他。 “我就是见了鬼!”王辩愤愤不平。 “我看不像。” 周青川摇了摇头,摸着下巴,装出一副神探的模样,缓缓分析道:“在我看来,一个男人对女人如此抗拒,通常只有两种可能。” “哪两种?”王辩好奇地凑了过来。 “第一种,是曾经被女人伤透了心,从此心如死灰,不愿再面对。” 周青川一本正经地说道。 王辩想了想,然后用力地摇了摇头。 他从小到大,除了他娘,身边连个丫鬟都少见,上哪被女人伤心去?这个不成立。 “那第二种呢?” 周青川的嘴角勾起一抹意味深长的笑容,他压低了声音。 凑到王辩耳边,一字一句地说道:“那就是,你心里,早就已经有别人了!” 轰! 王辩的脑子仿佛被一道惊雷劈中,整个人都僵在了原地。 他那张原本还带着怒气的小脸,以肉眼可见的速度,从脖子根一直红到了耳尖,像是被人当场浇了一锅沸水。 “你……你胡说八道!” 他像是被踩了尾巴的猫,瞬间跳了起来,指着周青川,结结巴巴地反驳道。 “我没有,绝对没有!你别瞎猜!” 他越是激动,声音越大,脸也越红,那副色厉内荏的模样,简直就是不打自招。 “哦——” 周青川故意拉长了声音,脸上露出了然的坏笑。 “原来是真的啊,可以啊小少爷,藏得够深的嘛,连员外都不知道吧?” “都说了没有!” 王辩急得快要跳脚,可那通红的脸颊和闪烁的眼神,却彻底出卖了他。 周青川见火候差不多了,也不再逼他,只是笑着拍了拍他的肩膀:“行了行了,没有就没有。” “不过小少爷,这种事也不是什么坏事,你早晚都要面对的。” 他看了一眼正厅的方向,意有所指地说道:“就算你不想,员外也不可能眼睁睁看着不管。” “他可就你这么一个独苗,老王家传宗接代的重任,可都压在你身上呢!” 王辩被他说得哑口无言,一张脸红了又白,白了又红。 最后只能气鼓鼓地一跺脚,扭头跑了,留下一个仓皇而逃的背影。 周青川看着他落荒而逃的样子,脸上的笑容愈发灿烂。 看来,这位小少爷身上,还藏着不少秘密呢。 这场因王辩考中童生而引发的提亲风波,浩浩荡荡地持续了整整三天。 清河镇乃至周边乡镇,凡是家里有适龄女儿,又自认家底还算过得去的人家,几乎都派了媒人前来试探。 王家的大门,这三天里就没正经合上过,门槛都快被踏平了。 王员外从一开始的受宠若惊,到后来的头昏脑涨,再到最后的游刃有余。 他客客气气地接待了每一位媒人,却也滴水不漏地拒绝了每一桩亲事。 周青川在一旁冷眼旁观,他看得分明,王员外拒绝的理由虽然五花八门,但核心只有一个,看不上。 那些媒婆口中夸得天花乱坠的富户乡绅,在如今的王员外眼中,已经有些不够分量了。 是那些人家不好吗?当然不是。 放在几个月前,能和其中任何一家结亲,王员外恐怕都要烧高香了。 但是现在,不一样了。 王家搭上了戴老先生的线,通过云锦生意,已经和京城的权贵势力产生了千丝万缕的联系。 王员外的眼界,早已不再局限于清河镇这一亩三分地。 他的儿子,是十一岁就名列前茅的童生神童,是三尺书先生的弟子周青川亲自教导出来的人。 这样的麒麟儿,未来的成就不可限量。 用一个未来的官老爷,去和一个地方富户联姻? 这笔买卖,在如今的王员外看来,太亏了。 他现在要等的,是一条真正的大鱼。 一条能让王家从商贾之家,一跃成为官宦门第,或者能与官宦门第深度捆绑的大鱼! 三天后,提亲的浪潮总算渐渐平息。 王员外虽然身心俱疲,但眉宇间却带着一丝难以掩饰的自得与期盼。 他知道,这仅仅只是一个开始。随着儿子将来在科举之路上越走越远,真正的风浪,还在后头。 那场轰轰烈烈的提亲风波,在王员外滴水不漏的太极推手中,总算是渐渐平息。 王家大宅恢复了往日的宁静,但所有人都清楚,有些东西已经不一样了。 王辩这位新晋的神童,在享受了几天被人追捧的得意和被人逼婚的烦恼后,又迎来了新的挑战。 考试结束的半个月后,县里发下通知,要为所有考中童生的学子,举办一场谢师宴。 这在大夏朝是一种约定俗成的惯例。 无论是童生试、院试还是乡试,考试结束后,金榜题名的学子们都要凑在一起,备上厚礼,共同宴请恩师,以谢教导之恩。 这既是了却一段师生缘法,也是新晋功名者们拓展人脉、宣告自己踏入新圈子的重要场合。 但凡榜上有名的,都必须到场。 “我不想去!” 书房里,王辩一听到这个消息,小脸立刻垮了下来,脑袋摇得像拨浪鼓。 “为什么?” 王员外刚从连日的应酬中缓过劲来,闻言眉头又皱了起来。 “那种地方肯定无聊死了!” 王辩一脸嫌弃地说道。 “一堆人坐在一起,假惺惺地互相恭维,还要听那些老头子讲一堆听不懂的大道理,站也不是,坐也不是,比上课还难受!” 他最怕的就是这种讲究繁文缛节的场合。 让他上阵写一篇文章,他现在胆子肥得很,大不了就是写得不好被人笑话几句。 可让他规规矩矩地坐着,几个时辰不能乱动,不能大声说话,那简直比杀了他还难受。 周青川在一旁安静地听着,心中了然。 这位小少爷,怕是天生就坐不住,多多少少带点后世所说的多动症。 让他待在需要绝对安静和庄重的环境里,确实是一种折磨。 “胡闹!”王员外又想发火。 “员外。” 周青川适时地站了出来,先是对王员外躬了躬身,才转向王辩,笑着说道:“小少爷,这谢师宴,您非去不可。” “为什么?”王辩不服气地梗着脖子。 “因为钱夫子也会去。”周青川只说了一句。 王辩的气焰瞬间就矮了半截。 他可以不给县里任何一个富户乡绅面子,但他不能不给钱夫子面子。 那是他的授业恩师,而且是脾气最古怪,最让他感到畏惧的恩师。 “去了之后,您只需要跟着大家一起给先生们敬一杯酒,就算全了礼数。” 周青川继续循循善诱。 “之后您就可以寻个角落待着,没人会来管您。” “可您要是不去,那就是不敬师长,这事要是传到钱夫子耳朵里,您猜他老人家下次见到您,会是什么脸色?” 王辩打了个冷战,脑海里立刻浮现出钱夫子那张不怒自威的脸,和那根仿佛随时会敲到自己头上的戒尺。 “去,我去还不行吗!” 他最终还是不情不愿地妥协了。 第一百五十一章 白首穷经 谢师宴的地点,安排在城郊的一处庄园。 这庄园是县里一位致仕还乡的老爷的产业,亭台楼阁,小桥流水,环境颇为清幽雅致。 马车停在庄园门口,早有仆役在此等候,将他们引了进去。 庄园的主厅里,此刻已经聚集了不少人。 都是这次童生试榜上有名的学子,一个个身穿崭新的长衫,脸上洋溢着志得意满的笑容。 三五成群地聚在一起,高谈阔论,意气风发。 王辩一踏进门,就被这股酸腐又得意的气氛熏得直皱眉头。 他一眼扫过去,心里就更不屑了。 “青川,你看那个人。” 他扯了扯周青川的袖子,朝着不远处一个正在唾沫横飞、指点江山的青年努了努嘴。 “他胡子都那么长了,我记得他好像是考了第四十几名吧?有什么好得意的?” 周青川顺着他的目光看去,那确实是个二十多岁的青年,正被几个人围在中间,满面红光,仿佛自己已经中了状元一般。 “还有那个,那个。” 王辩又指向另一边。 “我记得他都考了三次了,今年才勉强吊车尾考上,你看他那样子,尾巴都快翘到天上去了。” 对于这些比自己大了十几二十岁,才考中一个童生的人,王辩骨子里是鄙视的。 在他看来,自己十一岁就能考第七,这些人简直就是蠢材,根本不值得一提。 “小少爷,话不能这么说。” 周青川领着他走到一个僻静的角落,才低声说道。 “对他们而言,这确实是天大的喜事。” “这算什么喜事?”王辩撇了撇嘴。 “这当然算。” 周青川的眼神变得深邃了些。 “您天资聪颖,觉得考童生易如反掌,可对这世上绝大多数的读书人来说,这第一步,就足以耗尽他们半生的心血。” “有那么夸张吗?”王辩显然不信。 “有。” 周青川点了点头,语气平静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量。 “小少爷,您知道咱们大夏朝的科举,一共分几步吗?” “这我当然知道。” 王辩立刻回答。 “童生,秀才,举人,然后是进士!” “那您知道,这几步之间,有多难吗?”周青川问道。 王辩被问得一愣,这个他还真没仔细想过。 周青川看着他茫然的表情,决定给他好好上一课,让他明白自己现在所处的位置,究竟是多么令人艳羡。 “童生试,只是入门,考过了,你才算真正踏入了读书人的门槛,有了参加院试的资格。” “院试考过了,是为秀才。” “成了秀才,才算有了功名,见官不跪,免除徭役,在乡里也算是有头有脸的人物了。” “清河县这么大,每年能考中秀才的,也不过寥寥数人。” 王辩听着,默默地点了点头,这些他大概知道。 “可秀才再往上,就是举人。” 周青川的声音沉了下来。 “这一步,被称为龙门,三年一次的乡试,在州府举行,整个江南西道数万秀才参考,最终能考中举人的,不过百人。” “百里挑一,甚至几百里挑一。” “几百里挑一?”王辩的眼睛微微睁大,这个数字让他有些吃惊。 “没错。” 周青川继续说道。 “一旦中了举,那便是真正的老爷了。” “不仅自己脸上有光,整个家族都要跟着沾光。” “就算不继续考,朝廷也会授予官职,最差也能当个县丞、主簿,钱夫子,就是举人出身。” 王辩下意识地挺了挺胸膛,仿佛在说,我老师就是举人! “可这还不是最难的。” 周青川话锋一转。 “最难的,是举人再往上,考进士。” “乡试之后是会试,在京城举行。” “全国各地的举人老爷们齐聚一堂,争夺那三百个贡士的名额。” “会试之后,还有天子亲自主持的殿试,最终决出三甲,是为进士。” “一甲只有三人,状元、榜眼、探花,赐进士及第。” “二甲数十人,赐进士出身,三甲百余人,赐同进士出身。” “这些人,才是真正的天子门生,是大夏朝未来的栋梁。” “他们会被直接授予官职,进入翰林院,或者外放成为一县之主,前途不可限量。” 周青川一口气说完,看着已经听得有些呆滞的王辩,最后抛出了一个重磅炸弹。 “小少爷,我与你说这些,是想告诉你。” “科举之路,就是一场千军万马过独木桥的血战,你现在看到的这些二十多岁考中童生的人,不算什么。” “你去州府看看,那些三四十岁还在为考秀才而苦读的大有人在。” “甚至,在京城贡院之外,你还能看到许多五六十岁,头发花白,连走路都需要人搀扶的老者。” “还在为了一个举人功名,乃至一个进士身份,年复一年地赶考。” “他们考了一辈子,读了一辈子书,从黑发考到白头,只为了那渺茫的希望。” “很多人,最终就倒在了考场里,或者倒在了去看考场的路上,这叫白首穷经,至死方休。” 最后这几句话,如同一道道惊雷,狠狠劈在王辩的脑海里。 五六十岁?头发花白?考了一辈子? 这些词汇,对他这个十一岁就轻松考中童生的天之骄子来说,是如此的陌生,如此的遥远,又是如此的恐怖! 他第一次意识到,自己引以为傲的成就,在一条如此漫长而残酷的道路上,原来真的只是微不足道的第一步。 而他之前鄙视的那些人,或许在别人眼中,已经是值得羡慕的成功者了。 一种前所未有的震撼和茫然,攫住了他的心。 “真的有五六十岁的人还在考?” 他的声音都有些发干。 “有,而且不少。”周青川肯定地回答。 王辩张了张嘴,还想再问些什么,想让周青川给他讲讲那些老头子考试的故事。 想搞清楚这科举到底为什么有这么大的魔力,能让人如此疯狂。 可就在这时,主厅门口忽然传来一阵骚动,原本喧闹的学子们瞬间安静了下来,纷纷整理衣冠,朝着门口的方向恭敬地躬身行礼。 “先生们来了!” 王辩心里一惊,也连忙跟着众人转过身去。 只见一行人正从门外缓缓走入。 他们都穿着庄重的儒衫,神情肃穆,正是县里著名的几位夫子。 而走在最前面的那个人,身形清瘦,面容古板,下颌留着一丛打理得一丝不苟的胡须。 一双眼睛虽然不大,却锐利如鹰,仿佛能看穿人心。 正是钱耀祖,钱夫子! 他身为举人,虽然没有入仕,但在清河县的读书人圈子里,地位超然,远非其他几位只是秀才出身的夫子可比。 在这种场合,他当仁不让地走在首位。 刚才还满心震撼,准备揪着周青川问个不停的王辩,在看到钱夫子那张熟悉的脸庞时,就像是被掐住了脖子的鸭子,瞬间闭上了嘴。 他下意识地缩了缩脖子,挺直的腰杆也微微佝偻了一些。 脸上那点天之骄子的傲气和好奇心消失得无影无踪,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发自本能的乖巧和畏惧。 他飞快地低下头,生怕自己的目光和钱夫子对上,心里只有一个念头: 千万别看到我。 第一百五十二章 礼之争 然而,王辩的躲藏是徒劳的。 钱夫子锐利的目光在人群中扫视了一圈,很快就定格在了最显眼的位置。 想不显眼也难,整个大厅里,数百名新晋童生,年纪最小的就那么一两个,而王辩恰好是其中最矮的那个,站在角落里也像鹤立鸡群。 当钱夫子的视线落在王辩那微微佝偻、缩头缩脑的模样上时,他那打理得一丝不苟的胡须瞬间就气得翘了起来。 “孽障!” 一声中气十足的怒喝,在大厅里炸响,瞬间压过了所有的议论声。 所有人都被吓了一跳,循声望去,只见钱夫子正怒视着角落里的王辩,一张古板的脸涨得通红。 “站没站相,坐没坐相,在恩师面前,竟是这般畏畏缩缩的模样,成何体统!” 钱夫子吹胡子瞪眼,抬脚就要朝着王辩冲过去。 王辩吓得魂飞魄散,整个人都僵住了,小脸煞白,几乎要哭出来。 “哎,老钱,老钱!” “耀祖兄,息怒,息怒啊!” 钱夫子身边的几位夫子眼疾手快,连忙一左一右地将他拉住。 “今日是孩子们的喜事,你何必发这么大的火?”一位年纪稍长的夫子劝道。 “就是,他年纪还小,不懂事,慢慢教就是了。”另一位也跟着附和。 钱夫子被两人架着,兀自气得不轻,伸手指着王辩。 恨铁不成钢地骂道:“就是你们这般纵容,才养出这等顽劣性子,我大夏朝的读书人,若是都像他这般,将来如何能成栋梁之材!” 王辩被骂得头都抬不起来,恨不得地上有条缝能钻进去。 而就在这时,随着钱夫子的怒指,众人的目光不仅聚焦在了王辩身上,也自然而然地落在了他身边那个始终安静站立、神色平静的孩童身上。 周青川。 “咦,那孩子是谁?怎么看着比王辩还小?” “你不认得?他就是王员外家的那个书童,周青川啊!” “周青川?我想起来了,就是那位三尺书先生的弟子!” “什么?他就是那个能写出锄禾日当午的神秘先生的弟子?” 一石激起千层浪。 如果说王辩是清河县这一代最出名的神童,那周青川,或者说他背后的三尺书先生,就是整个清河县读书人圈子里最神秘、最令人好奇的存在。 一时间,大厅里的气氛变得古怪起来。原本那些高谈阔论的学子们都闭上了嘴。 纷纷将好奇、探究、审视的目光投向周青川。 他们想看看,能被那等奇人收为弟子的,究竟是个什么样的孩子。 周青川感受着四面八方投来的目光,脸上却没有任何变化,只是平静地站在那里,仿佛外界的一切都与他无关。 这一下,原本安排好的谢师流程彻底被打断了。 司仪站在一旁,手里拿着祝酒词,念也不是,不念也不是,急得满头大汗。 几位夫子看着眼前这混乱的场面,也是有些无奈。 他们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苦笑。 算了,本就是一场宴席,这些刻板的礼数,也并非所有人都那么看重。 然而,不是所有人都这么想。 “成何体统,简直是胡闹!” 一个苍老而严厉的声音响起,打破了这片刻的宁静。 众人望去,说话的是一位须发皆白的老者,他是县里德高望重的老夫子,姓陈,以治学严谨、最重礼法而闻名。 陈夫子拄着拐杖,脸色铁青地看着眼前的场景,目光从畏畏缩缩的王辩,扫到引发骚动的周青川,最后落在那几个拉着钱夫子的同僚身上。 “谢师宴,乃尊师重道之体现,是何等庄重之场合,看看你们,看看这些学子,吵吵嚷嚷,不成体统,还有你!” 他拐杖重重一顿,指向钱耀祖,“身为举人,学官表率,竟当众失仪,与人拉拉扯扯,成何体统!” 钱夫子被他说得老脸一红,却又不好反驳,只能闷哼一声,甩开了同僚的手,但终究没有再冲动。 陈夫子却不依不饶,环视全场,声音愈发严厉:“礼不可废,我等读书人,读圣贤书,学圣人言,所为何事?” “为的便是明事理,知礼数,若是连这最基本的礼数都守不住,与那乡野村夫、市井之徒,又有何异?这是对先贤圣人的大不敬!” 他一番话说得掷地有声,大厅里顿时鸦雀无声。不少学子都羞愧地低下了头。 然而,就在这时,另一个声音响了起来。 “陈兄此言差矣。” 说话的是另一位中年夫子,姓李,平日里思想颇为开明,在学子中人缘很好。 李夫子对着陈夫子拱了拱手,才不紧不慢地说道:“小弟以为,礼之本意,在于内心的尊敬与教化,而非流于表面的形式。” “今日是孩子们金榜题名的大喜日子,他们心中对恩师的感激,难道会因为少了一点繁文缛节就有所减损吗?” “放肆!” 陈夫子怒道。 “李夫子,你这是在曲解圣人经典,《礼记》有云,毋不敬,俨若思,何为敬?行止有度,言语有节,这便是敬!” “若无规矩,不成方圆,心意又从何谈起?” “陈兄息怒。” 李夫子依旧不急不躁。 “规矩自然是要有的,但规矩也非一成不变,圣人定礼,是为教化当时之人。” “时移世易,我等后辈学者,若只知墨守成规,抱残守缺,不知变通,那才是真正违背了圣人教化万民的初衷。”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那些紧张的学子,声音温和了几分:“在我看来,这些孩子们能寒窗苦读,考取功名,这本身就是对师长最好的回报。” “让他们在今天这样一个日子里,能够轻松一些,畅所欲言,分享喜悦,何尝不是一件好事?” “一派胡言!”陈夫子气得浑身发抖。 “你这是在为这些顽劣小儿的无礼之举开脱,长此以往,尊卑有序的纲常何在?师道尊严何在?” “陈兄,时代变了!” 李夫子终于也提高了一些音量,神情变得严肃起来。 “我大夏朝立国百年,海晏河清,靠的不仅仅是祖宗之法,更有历代先贤与时俱进的变通智慧,我等读书人,若是思想僵化,只知死守教条,如何能为朝廷分忧,为圣上解难?” 这番话,已经将一场关于礼数的争论,隐隐上升到了治国安邦的层面。 大厅里的气氛瞬间变得剑拔弩张。 在场的夫子们,也迅速地分成了两派。 一些年纪较大、思想保守的夫子纷纷点头,出声附和陈夫子,认为礼法是万事之基,绝不可动摇分毫。 他们引经据典,从周公制礼作乐,一直说到本朝太、祖皇帝定下的规矩,言辞凿凿,认为任何对礼数的挑战,都是动摇国本的危险行径。 而另一边,以李夫子为首的一些中青年夫子则表示赞同。 他们认为学问之道在于经世致用,死读书、读死书,最终只会变成无用的书呆子。 他们强调法与时移,礼与俗化,认为一味地固守旧礼,只会让学问脱离实际,变成空中楼阁。 两方人马你一言我一语,争执得面红耳赤。 原本的谢师宴,彻底变成了一场关于儒学思想的辩论会。 那些新晋的童生们,一个个都看傻了眼。他们何曾见过这等场面? 平日里在他们眼中高高在上、学问高深的夫子们,此刻竟像菜市场的学究一样,为了一个礼字吵得不可开交。 王辩更是看得目瞪口呆,他悄悄地拉了拉周青川的衣角,小声问道:“青川,他们在吵什么?” 他已经完全忘了刚才被钱夫子训斥的恐惧,所有的注意力都被这场突如其来的争吵吸引了。 周青川看着眼前这番景象,眼中闪过一丝了然。 他知道,这不是偶然。 儒学发展了上千年,内部早已分化出无数流派。保守与革新,复古与经世,这两股力量的冲突,贯穿了整个封建王朝的历史。 今天这场争论,不过是这巨大冲突下的一个小小的缩影罢了。 “他们在争论,是规矩重要,还是人心重要。”周青川低声回答。 他看着那些争得面红耳赤的夫子,又看了看站在一旁,脸色阴晴不定,似乎也在思索着什么的钱耀祖。 心中明白,这场由王辩一个不经意的动作引发的风波,恐怕不会轻易平息。 第一百五十三章 你来说! “那你觉得,他们哪一边能赢?” 王辩又好奇地问道,一双眼睛里闪烁着八卦的光芒。 在他看来,这就像看两只斗鸡,总要分出个胜负强弱。 周青川闻言,脸上露出一抹淡淡的笑意,他没有直接回答,而是反问道:“小少爷觉得呢?” 王辩想了想,立刻就有了答案,他撇了撇嘴,压低声音道:“肯定是陈夫子他们那边啊!” “你看他们一个个,胡子又白又长,说起话来一套一套的,一看就是那种最难对付的老顽固!” 在他朴素的认知里,谁最固执,谁最难缠,谁就最有可能在争吵中占据上风。 周青川听完,只是轻轻地摇了摇头。 “啊?不是他们?” 王辩有些意外,他挠了挠头,又看向另一边。 “难道是李夫子他们?他们说的好像更有道理一点,什么时代变了,听起来就厉害。” 周青川依旧是摇了摇头。 这一下,王辩彻底迷糊了。他瞪大了眼睛,不解地看着周青川:“也不是他们?那到底谁会赢啊?你别卖关子了!” 周青川看着他急切的模样,收敛了笑容,眼神变得深邃起来。 缓缓开口道:“小少爷,你要记住,这种事情,其实永远都不会有真正获胜的一方出现。” “为什么?” “因为这是事物发展的必然规律。” 周青川的声音很轻,却仿佛带着一种奇异的穿透力。 “就像田里的禾苗,春天种下,秋天终究会长出沉甸甸的稻穗,而这些稻穗里的谷子,又会成为来年新的禾苗,你说,是禾苗赢了,还是稻穗赢了?” 王辩被这个比喻绕得有点晕,他张了张嘴,不是很明白:“禾苗和稻穗,那不是一样东西吗?” “不一样。” 周青川耐心地解释道。 “你看,思想上的斗争,也是如此,它往往不会有明确的输赢,只看你站在哪一方。” “如果你是陈夫子,你信奉的是千百年传承下来的规矩和礼法,那你自然不可能认可李夫子那种与时俱进的说法,你会觉得那是对圣人的背叛,是离经叛道。” “反过来,如果你是李夫子,你认为学问应该经世致用,为当今所用,那你也绝不会认同陈夫子那种抱残守缺的固执理念,你会觉得那是迂腐,是不知变通。” 周青川看着王辩那似懂非懂的眼神,把话说得更直白了些:“到了最后,双方谁也说服不了谁,因为他们从根子上就是两棵不同的树,开不出一样的花。既然都无法说服对方,那这输赢,又从何谈起呢?” “所以,这种争论,永远不会有结果,只会随着时间,一代又一代地争论下去。” 周青川的这番解释,对于十一岁的王辩来说,还是太过深奥了。 他听得云里雾里,只大概明白了一个意思,那就是这群老头子是在白费力气,谁也吵不赢谁。 可他听得懵懂,不代表别人也听不进去。 大厅里的争吵,不知何时已经渐渐平息了下来。 那些夫子们引经据典,唇枪舌剑,争了半天,嗓子都快喊哑了,却发现谁也奈何不了谁,正各自喘着粗气,怒目而视,陷入了一个短暂的僵局。 而周青川和王辩躲在角落里,声音虽然不大,但在相对安静下来的大厅里,却也足够被附近的一些人听见。 最先听到的,是站在不远处的钱耀祖。 他本就因为王辩的事情而心烦意乱,又被卷入这场礼法之争,更是憋了一肚子火。 当周青川那番禾苗与稻穗、谁也赢不了谁的言论传入他耳中时,他先是一愣,随即眉头紧紧地皱了起来。 紧接着,李夫子、陈夫子,以及他们身边的几位夫子,也都陆续停下了争执,不约而同地将目光投向了这个角落。 大厅里,陷入了一片诡异的寂静。 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了那个年仅八岁,神情平静的孩童身上。 他们脸上的表情各异,有惊讶,有审视,有好奇,更有几分说不清道不明的复杂。 一个八岁的孩子,竟然能对他们这些饱学之士争论不休的儒学根本问题,做出如此一番闻所未闻的论断? 禾苗与稻穗? 输赢本就不存在? 这番话,听起来简单,细细品味,却仿佛蕴含着某种他们从未触及过的大道理! 王辩被这阵仗吓了一跳,他看着几十双眼睛齐刷刷地盯着自己这边,下意识地又往周青川身后缩了缩。 “既然你那么会说,要不然,你来说好了?” 终于,打破这片寂静的,是思想最为开明的李夫子。 他看着周青川,眼中带着浓厚的兴趣和一丝考较的意味,朗声说道。 此话一出,立刻得到了所有人的响应。 “不错,让他来说说!” “这孩子既然能说出这番道理,想必有自己的见解!” 就连最古板的陈夫子,此刻也拄着拐杖,眯着眼睛审视着周青川,冷哼一声,却没有反对。 显然,他也想听听,这个孩子到底能说出什么惊世骇俗的言论来。 钱耀祖的脸色更是复杂到了极点,他看着周青川,嘴唇动了动,想呵斥,却又不知从何开口。 “是啊,青川。” 一位夫子笑着开口,语气却带着几分压力。 “你师从三尺书先生,想必学问渊博,远超我等,今日我等在此争执不下,正好想听听高见。” “三尺书先生那等经天纬地之才,其弟子想必也能为我等解惑。以三尺书先生的威望,你所说的话,相信是能够服众的!” 一顶又一顶的高帽子被扣了上来。 他们三言两语之间,便将周青川推到了所有人的对立面,又将他高高地捧起。 你不是说我们谁也赢不了吗? 那你来! 你来告诉我们,到底什么是对的,什么是错的! 你若是说得好,那是你师父教得好,理所当然。 你若是说得不好,或者说不出来,那不仅是你自己的问题,更是给你那位神秘莫测的师父脸上抹黑! 周青川心中无奈地叹了口气。 这不是把自己架在火上烤吗? 他只是想给身边这位小少爷科普一下基本常识,怎么就引火烧身了? 他感受着全场那一道道或期待、或审视、或不怀好意的目光,第一次感到了几分棘手。 第一百五十四章 己所不欲,勿施于人 周青川在心中无奈叹息,他知道,自己已经没有退路。 他看了一眼身旁吓得不敢动弹的王辩,又看了看大厅中那一双双或期待、或审视、或不怀好意的眼睛,最后将目光落在了钱耀祖那张复杂至极的脸上。 他缓缓地从王辩身后走了出来,来到大厅中央。 面对着几十位学问深厚的夫子和数百名新晋的童生,这个年仅八岁的孩童,身形显得格外瘦小。可他的腰背却挺得笔直,神情平静得没有一丝波澜。 他先是恭恭敬敬地对着所有夫子长长一揖,姿态标准,无可挑剔。 “各位夫子,小子周青川,年幼学浅,本不敢在诸位大儒面前妄言。” 他的声音清朗,不大,却清晰地传遍了整个安静的大厅。 “然今日见各位夫子为学问之道而辩,小子心有所感,斗胆说说自己的浅见,若有错漏之处,还望各位夫子海涵。” 这番话说得谦恭有礼,既表明了自己不敢放肆的态度。 又点明了自己只是心有所感,将发言的动机归于对学问的敬畏,瞬间就让场中那股剑拔弩张的火药味淡了几分。 就连脸色最难看的陈夫子,此刻也只是冷哼一声,没有再多言,算是默许了他开口。 周青川站直身子,目光首先看向了以陈夫子为首的几位老者,缓缓开口道:“陈夫子方才所言,礼不可废,小子深以为然。” 此言一出,陈夫子和他身后的几位老夫子都是一愣,随即眼中露出几分赞许之色。 “《礼记》有云:‘礼者,所以定亲疏,决嫌疑,别同异,明是非也。’” 周青川的声音不疾不徐。 “我大夏朝立国百年,天下安定,靠的是什么?靠的便是这上下尊卑、长幼有序的纲常伦理,而维系这一切的根本,便是礼。” “若无礼,则君不君,臣不臣,父不父,子不子。纲常一旦混乱,人心便会思变,社会便会动荡,社稷何安?百姓何安?” “所以,小子以为,陈夫子坚持礼法之庄重,非是固执,而是为国之根本,为社稷之安稳着想。” “这繁琐的礼节,看似是束缚,实则是保护我等所有人的基石,基石若动,高楼必将倾塌。此乃大义,绝不可轻忽。” 他这番话引经据典,又将争论直接上升到家国安危的层面,说得掷地有声。 陈夫子和他身边的几位老学究听得是连连点头,胡须都跟着一翘一翘的,看向周青川的目光,已经从审视变成了欣赏。 而另一边,李夫子等人的眉头却皱了起来。 他们没想到,这个孩子竟然会完全站到守旧派那一边去。 就在这时,周青川话锋一转,目光又落在了李夫子等人的身上。 “然而。” 他顿了顿,继续说道:“李夫子所言,礼之本意在于内心,小子同样深以为然。” 李夫子等人又是一愣。 “小子曾听过一个故事,数百年前,九尾之狐现世,乃是祥瑞之兆,是圣人君王在位,天下大治的象征。那时的人们,甚至会将狐狸的图样绣在衣物之上,以示尊贵。” “可如今呢?” 周青川环视众人。 “我等一提到狐狸,想到的多是狐狸精,是狡诈、是妖媚、是迷惑人心的代名词。人人闻之色变,斥之为不祥。” “诸位夫子请想,狐狸还是那只狐狸,可为何数百年前后,人们对它的看法,对它的礼,却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这个问题,让所有人都陷入了沉思。 “因为时移世易,人心变了。” 周青川自己给出了答案。 “礼数,亦是如此,圣人制礼,是为了教化当时之人,可沧海桑田,世事变迁,很多事物的本意都会发生改变。” “若我等只知死守数百上千年前的条文,却不知其本意早已随人心而变,那与刻舟求剑何异?” “更何况,礼之根本,在于一个敬字,若一人对长辈行三跪九叩之大礼,姿态无可挑剔,可其内心深处,却对这位长辈充满了憎恶与算计。” “诸位夫子以为,这还算是礼吗?这难道不是一种更大的不敬,一种虚伪的亵渎吗?” “所以,小子以为,李夫子强调内心的真诚,强调与时俱进,亦非放肆,而是探究到了礼的本源。” “是为防止我等读书人,沦为只知形式、内心虚伪的伪君子。此乃学问之本心,同样不可不察。” 一番话说完,李夫子和他身后的几位中年夫子,也纷纷露出赞叹的神色。 周青川这番话,不仅精准地概括了他们的核心思想,更用狐狸这个例子,将其说得生动易懂,直指人心。 大厅里,彻底安静了下来。 所有人都被周青川这两段截然相反,却又各自听起来都极有道理的论述给镇住了。 他先是肯定了陈夫子,又赞扬了李夫子。两边都不得罪,却又让两边的论点都显得那么无懈可击。 这一下,问题又绕了回来。 周青川看着众人或迷茫、或思索的表情,微微一笑,再次开口问道:“那么,小子说完了,在座的诸位夫子,诸位同窗,你们觉得,到底哪一边,才是对的呢?” 是啊,到底哪一边才是对的? 所有人都被这个问题问住了。 他们看看陈夫子那边,觉得规矩礼法确实是国之根本,不容动摇。 又看看李夫子这边,觉得内心真诚、与时俱进也确实是学问的真谛。 两边好像都对,可两边又是矛盾的。 就在众人陷入沉思,不知如何作答之时,周青川的声音再次响起。 “小子以为,站在这事物发展的规律上来看,这种事情,其实并没有绝对的对错。” “与其纠结于形式与内涵孰是孰非,倒不如想一想我们读书人入学时,先生教的第一句道理。” 他目光扫过全场,一字一顿地说道:“己所不欲,勿施于人!” 这八个字,如同暮鼓晨钟,重重地敲在了每一个人的心上。 “陈夫子信奉千年礼法,无法苟同李夫子与时俱进之说,这不代表李夫子就一定是错的。” “但是,如果陈夫子强行要求李夫子,要求在场的所有人,都必须按照他所认同的礼法来行事,但凡有半点不同,便是离经叛道,那便是陈夫子的不是了。” “反过来,也是一样。” 周青川又看向李夫子。 “李夫子认为内心真诚胜过一切形式,若因此便鄙夷陈夫子所坚守的传统礼节,认为其迂腐不堪,并强求陈夫子也放弃规矩,那便是李夫子的不是了。” “诸位。” 周青川最后对着所有人深深一揖。 “想法不同,不为过错,可强求别人认同自己的想法,那便一定是大错特错了。” “今日之争,不在于礼,而在于心,在于我等是否能容得下与自己不同的想法,这或许才是圣人己所不欲,勿施于人这八个字的真正含义。” 话音落下,整个大厅里,落针可闻。 所有人都呆住了。 所有的夫子,都像是被一道闪电劈中,愣在原地,脸上满是震撼与不敢置信。 茅塞顿开! 原来是这样!他们争了半天,引经据典,唇枪舌剑,争的是礼法,是规矩,是形式,是内涵。 却从未有人想过,这争论的根源,竟然如此简单,又如此深刻! 己所不欲,勿施于人! 是啊,你可以不认同我,但你不能强迫我变得和你一样!这才是读书人应有的胸襟,这才是圣人教诲的根本! “好一个己所不欲,勿施于人。” 半晌,陈夫子才喃喃自语,他那张古板严肃的脸上露出了释然的笑容。 他看着周青川,眼中满是复杂,最后竟对着这个八岁的孩子,微微拱了拱手。 李夫子更是抚掌大笑,笑声中充满了畅快:“听君一席话,胜读十年书!受教了!” 钱耀祖站在人群中,看着那个站在中央,接受着所有人敬佩目光的瘦小身影,心中百感交集。 他既为自己有这样的学生而感到无与伦比的骄傲,又为自己刚才的冲动和狭隘而感到一丝羞愧。 周青川看着众人的反应,心中暗暗松了口气。 哲学,真是个好东西。 就是太累人了。 他再次躬身一礼,便默默地退回了角落,回到了王辩的身边。 王辩早就看傻了,他张着嘴,呆呆地看着周青川,仿佛在看一个怪物。 而经过了这场风波,谢师宴的气氛彻底变了。 夫子们不再争吵,学子们也不再拘谨。 陈夫子主动端起酒杯,走到了李夫子的面前,两人相视一笑,一饮而尽,前嫌尽释。 整个宴会,不再有人去强调那些繁文缛节,大家三三两两地聚在一起。 或是探讨学问,或是分享喜悦,气氛变得前所未有的轻松与和谐。 宴会结束后,周青川今日在谢师宴上的那番惊世之言,如同一阵风,开始在清河县的读书人圈子里,以一种惊人的速度迅速传播开来。 而作为风暴中心的周青川,对此却一无所知。 他此刻正被王辩缠着,满脸无奈地应付着这位小少爷那充满了崇拜与好奇的十万个为什么。 第一百五十五章 柳青辞行 时间匆匆而过,转眼便到了县学开学的日子。 这一天,对王家来说也算是一件大事。 王辩一大早就被从被窝里挖了出来,穿上崭新的学子服。 在王员外千叮咛万嘱咐之下,不情不愿地坐上马车,正式开始了他县学学子的生涯。 就在王辩进入县学的第一天,府里也发生了另一件事情。 柳青收拾好了自己简单的行囊,专门找到了正在书房里看书的王员外。 “员外。”柳青对着王员外恭敬地行了一礼。 王员外放下书卷,温和地笑道:“柳先生来了,坐。可是有什么事吗?” 柳青没有坐下,而是正色道:“员外,小子此来,是向您请辞的。” 王员外脸上的笑容一僵,随即站起身来,皱眉问道:“柳先生这是何意?可是王家有何招待不周之处?还是那劣子又惹你生气了?” “员外言重了。” 柳青连忙摆手,脸上带着感激之色。 “员外与王家对小子有收留之恩,小子感激不尽。只是……” 他顿了顿,神情变得严肃而向往:“恩科的旨意已经下来了,小子寒窗苦读多年,终究是想去试一试。” “所以,打算即日启程,上京赶考。” 听到这话,王员外紧锁的眉头才缓缓舒展开来,他先是长叹一声,随即脸上又露出了欣慰的笑容。 “原来如此,这是天大的好事!我岂有阻拦先生前程的道理。” 王员外重新坐下,感慨道。 “先生才高八斗,学识渊博,此去京城,定能金榜题名,一展抱负!” “多谢员外吉言。”柳青再次躬身行礼。 两人又说了一会儿话,王员外便让王忠取来一个厚厚的钱袋,硬要塞给柳青做盘缠,柳青再三推辞不过,只得收下。 柳青走出书房,正准备离开,却看到周青川正静静地站在院中的树下,似乎在等他。 “要走了?”周青川开口问道。 “嗯,要走了。” 柳青点了点头,脸上带着爽朗的笑意。 “柳先生此去,可有把握?”周青川看着他。 柳青闻言,也认真地看向周青川,他沉吟片刻,脸上的笑容收敛了几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沉稳的自信。 “若说十成,未免太过狂妄。” 他缓缓说道。 “不过,七成把握,还是有的。” 周青川闻言,心中了然。以柳青沉稳果决的性格,他说有七成,那便基本是十拿九稳了。 更何况,周青川知道,柳青背后还有那位京城戴家的支持,此次恩科,对他而言,几乎是囊中之物。 “那青川便在此预祝先生旗开得胜,马到成功。” 周青川对着他拱了拱手。 “我们京城再见。” “京城再见?” 柳青先是一愣,随即反应过来,不由嘿嘿一笑,用力地点了点头。 “当然,京城再见,以后你和小少爷,一定要一起来!我等着你们!” 说罢,他走上前,想像个大人一样拍拍周青川的肩膀。 手伸到一半,又觉得有些不妥,最后只是笑着对他挥了挥手,转身大步离去。 王员外、王忠和周青川一起,将柳青送到了府门口。 柳青翻身上马,再次对着众人深深一揖,而后一抖缰绳,骏马长嘶一声,绝尘而去,很快便消失在了街道的尽头。 虽然柳青在王家待的时间还不到一年,但他性格开朗,为人正直,与府里的上上下下都相处得极好。 此刻见他离去,不少在门口送行的下人都觉得心中不舍,有几个感性的丫鬟,甚至已经开始悄悄抹起了眼泪。 送走了柳青,王员外看着空荡荡的街道,也忍不住叹了口气。 “走吧,回老宅那边去看看。”他对身旁的王忠说道。 王忠应了一声,扶着王员外上了马车。 如今王辩去了县学,每日卯时上学,酉时放学,时间都是固定的,不再需要时时刻刻有人盯着。 王员外在城里的主要任务已经完成,便打算和王忠先回乡下的老宅处理些事务。 马车缓缓离去,偌大的王府前院,一下子就安静了下来。 周青川站在原地,看着柳青离去的方向,又看了看王员外远去的马车,一时间竟有些出神。 柳先生走了,小少爷去上学了,员外和王管家也回老宅了。 这个他生活了近一年的院子,仿佛在这一瞬间,突然变得空空荡荡。 周青川回到自己居住的小院,一个人坐在院中的石凳上,看着阳光透过树叶的缝隙,在地上洒下斑驳的光影。 一直以来,他都在为生存、为父亲的病、为摆脱周家的束缚而奔波算计,脑子里的弦时刻都紧绷着,从未有过片刻的停歇。 可现在,父亲的病有了着落,周家的麻烦暂时解决,小少爷也走上了正轨。 就连一直合作的王忠都有了新的赚钱门路。 所有的事情,似乎都步入了正轨。 他忽然发现,自己好像清闲了下来。 这种突如其来的清闲,让他感到了一丝久违的茫然。 他看着自己的双手,一时间,竟不知道接下来应该做些什么。 是继续写话本赚钱?还是潜心读书,为将来的科举做准备? 又或者,去谋划一些更长远的事情? 就在周青川对着满院的寂静发呆时,院门处,忽然传来了几下不轻不重的敲门声。 声音在安静的院子里显得格外清晰。 周青川回过神,有些意外,这个时间,会是谁来找自己? 他站起身,走到院门口,隔着门问道:“谁?” 门外传来一个略显拘谨又带着几分热切的陌生男子声音。 “请问,此处可是周青川小先生的住处?” 周青川眉头微挑,没有立刻开门,只是平静地应道:“我就是,阁下是?” 门外的人听到他的声音,似乎很是激动,连忙说道:“哎呀,总算是找对地方了!” “小先生您好,在下是县里文社的掌柜,冒昧来访,是有一桩天大的好事,想与小先生商议!” 周青川微微一愣,想着应该是之前自己搞出来的画片的事情,似乎最近已经开始售卖了? 第一百五十六章 更好的办法 周青川将门拉开一道缝隙,向外看去。 门外站着一个三十多岁的中年男人,穿着一身锦缎衣裳,身材微微发福。 脸上堆着热切而又有些拘谨的笑容,正是之前有过几面之缘的文社掌柜,姓白。 “原来是白掌柜,请进。”周青川将门完全打开,侧身让出一条路。 “哎!叨扰了,叨扰了!” 白掌柜一见周青川,脸上的笑容愈发灿烂,连忙提着手里的一个布包,迈步走进了院子。 他一边走,一边四下打量着这个清净的小院,口中不住地赞叹:“早就听闻周小先生住处清雅,今日一见,果然名不虚传,这地方可真不好找,我可是问了好几圈才摸到这里来。” 周青川关上院门,平静地说道:“只是个寻常住处罢了,白掌柜里面请。” 他将白掌柜引到院中的石桌旁,转身进屋取了茶具和热水出来。 “小先生太客气了,不必麻烦,不必麻烦。” 白掌柜连忙摆手,有些受宠若惊地在石凳上坐下,姿态却只坐了半个凳面,显得颇为恭敬。 周青川没有多言,只是不紧不慢地洗杯、沏茶,一套/动作行云流水,沉稳得完全不像一个八岁的孩子。 白掌柜看着他的动作,心中愈发惊奇。 他早就知道这位三尺书先生的弟子不凡,谢师宴上的事情更是传得神乎其神。 今日亲身接触,才发现传言恐怕还不及真人风采的十分之一。 “白掌柜今日前来,所为何事?” 周青川将一杯沏好的热茶推到他面前,开口问道。 “为好事而来,为天大的好事而来!” 一提到正事,白掌柜立刻就激动起来,他身体前倾,压低了声音,脸上却泛着红光。 “小先生,您之前让小人代为刻印售卖的那些画片,卖疯了,简直是卖疯了!” 周青川端起茶杯的手微微一顿,抬眼看向他。 这事他自然记得。当初《凡人修仙传》开始火爆后,他便顺手画了几个主角韩立、配角厉飞雨以及一些法器、妖兽的简单形象交给了王忠。 再由王忠转交给这位文社的白掌柜,让他们制成画片,与小说捆绑售卖。 这本是后世常见的IP衍生品思路,没想到在这个时代,效果竟是如此立竿见影。 “哦?如何个疯法?”周青川抿了口茶,淡淡问道。 “哎呀!” 白掌柜一拍大腿,激动地说道:“小先生您是不知道啊!” “咱们这画片一推出去,一开始还只是买书的人顺手买几张,可没过两天,那些没买书的小孩子也跑来买了!” “现在咱们清河县,甭管是富家的小少爷,还是街边的野小子,谁要是手里没几张《凡人修仙传》的画片,出门都不好意思跟人打招呼!” “他们拿着画片比谁的多,比谁的稀罕,为了凑齐一套,天天往我们文社跑!” 白掌柜说得是眉飞色舞,仿佛已经看到了无数铜板正源源不断地飞进自己的口袋。 “而且不只是小孩,就连一些大人,读了书之后,也专门跑来买几张主角的画像,说是要贴在书房里,沾沾仙气!您说这事……” 周青川闻言,脸上露出一抹了然的笑意。这便是粉丝经济的雏形,看来无论在哪个时代,人性都是共通的。 “这确实是件好事。”他点了点头。 “这还只是其一!” 白掌柜见周青川反应平淡,连忙抛出了另一个重磅消息。 “还有一桩更大的好事!” 他神神秘秘地凑近了一些,声音压得更低了:“小先生,县里最大的那个百乐班戏班,他们的班主前两天亲自找到了我,说是想见一见三尺书先生。” “他说他们想把《凡人修仙传》这本书,改成戏剧,搬到台上去唱!” “哦?改成戏剧?”周青川这下倒是真的来了几分兴趣。 “是啊!” 白掌柜用力点头。 “那可是百乐班!咱们清河县,乃至周边几个县城里,最有名的戏班子!” “他们要是肯排演,那《凡人修仙传》的名气,可就不只在读书人圈子里了,怕是连乡下的老农妇孺,都能知道韩立的大名了!” 白掌柜越说越兴奋:“可谁都不知道三尺书先生在哪啊,我被那班主缠得没办法,只能说我来问问先生的弟子,也就是您。小先生,您看这事……” 周青川放下茶杯,略一思索,便开口道:“家师只管写书,对于这编曲唱戏之事,并不擅长。这事你们可以应下。” 听到肯定的答复,白掌柜的眼睛瞬间就亮了。 周青川继续说道:“改编之事,让他们自己请人琢磨就行了,只要故事的内核不变,人物不偏离本意,其他的细节,他们可以自行发挥。家师不会过问。” “哎哟!那可太好了!” 白掌柜喜得差点从石凳上站起来。 “有小先生您这句话,我就能给百乐班的班主一个准话了,这要是真唱起来,咱们这书和画片,怕是又要卖得更火了!” 他千恩万谢了一番,这才想起自己带来的另一个重要东西。 “对了,小先生,这是这个月的分红,您收好。” 白掌柜小心翼翼地将一直放在腿上的布包放到了石桌上,轻轻推到周青川面前。 “这个月小说的销量又涨了不少,扣除所有成本和我的分成,您这边应得一百三十两银子。” 他说着,又从布包里拿出另一个稍小一些的钱袋。 “这是画片的,咱们的画片正式开卖还不到十天,利润就已经极为可观了,这是您的份子,一共七十两,您点一点。” 周青川的目光落在那两个鼓鼓囊囊的钱袋上,心中也不由得微微一动。 一百三十两,再加七十两,这一个月不到的时间,就有二百两银子的进账。 这赚钱的速度,已经远远超出了他的预期。 他如今的收入,已经顶得上二十个普通家庭一年的嚼用了。 “有劳白掌柜了。” 周青川脸上依旧平静,伸手将两个钱袋收了下来,并没有去清点。 他的这份镇定,落在白掌柜眼中,更显得高深莫测。面对如此巨款,一个八岁的孩子竟能面不改色。 这哪里是孩子,分明就是个小怪物! 不愧是三尺书先生的弟子。 白掌柜的态度愈发恭敬,他笑着补充道:“小先生,这还只是刚开始!如今外县甚至府城的书商,都派人过来订购咱们的书和画片了,订单都排到两个月后了!” “我估摸着,等下个月结算,光是小说的分红,怕是就能有三百两左右,至于画片……那更是不可估量啊!” 三百两,甚至更高! 白掌柜说到这个数字时,自己的心跳都忍不住加速了。 他作为合作方,也是能拿到分成的,周青川赚得越多,他自然也赚得越多。 周青川闻言,只是轻轻点了点头,他端起茶杯,吹了吹热气,仿佛那三百两银子在他眼中,也只是个寻常的数字。 他忽然开口道:“关于画片,家师前些时日倒是与我提过。” 白掌柜立刻竖起了耳朵,全神贯注地听着。 周青川慢悠悠地说道:“家师说,如今这画片卖法,还是太粗浅了些。其实还有些别的法子,能让它……赚得更多。” “什么?” 白掌柜像是被针扎了一下,猛地抬起头,眼睛瞪得溜圆,满脸的不敢置信。 现在的卖法还叫粗浅?不到十天就赚了上百两银子,这还叫粗浅? 还有法子能赚得更多? 这念头如同一个惊雷,在白掌柜的脑海中炸响,让他整个人都激动得发起抖来。 他本就因为现在的利润而兴奋不已,此刻听到还有更大的金矿可挖,那股商人逐利的本能瞬间就被点燃到了极致。 他的呼吸都变得急促起来,身体不由自主地向前倾着,双眼放光地盯着周青川,声音都有些变调了:“小先生,此话当真?不知三尺书先生说的是何种方法?” “还请小先生不吝赐教,只要能成,小人愿将自己的分成,再让出一成给先生!” 第一百五十七章 分级抽卡! 周青川看着白掌柜那副恨不得立刻挖出金山的模样,只是笑了笑,不紧不慢地摆了摆手道:“白掌柜莫急。” 他的声音平静而沉稳,仿佛带着一种能让人冷静下来的力量。 “之前给你的那几个形象,不过是家师闲暇时随手所画,不成体系。” 周青川缓缓说道。 “如今你们这般成批量地生产,或是搭配着书册,或是单独售卖,虽然能赚些钱,但终究是小打小闹。” 白掌柜闻言,连忙点头称是,语气中带着一丝疑惑:“小先生说的是,我们现在生产的那些画片,几乎都已经不够卖了,每日里来文社询问的人络绎不绝。” 在他看来,这已经是天大的生意了,怎么到了这位小先生口中,就成了小打小闹? 周青川将手中的茶杯放下,看着他,继续说道:“其实,这画片可以换一种卖法,论批次推出。” “论批次推出?”白掌柜愣了一下,没明白这个词的意思。 “不错。” 周青川解释道。 “首先,将所有画片的大小,都统一调整到巴掌大小。然后用纸袋包好,五张或者十张放进一个小包里,封上口再卖。” 白掌柜一边听,一边在脑子里快速地盘算着,这似乎只是换了个包装,并无太多新奇之处。 只听周青川继续说道:“这第二步,也是最重要的一步。便是将这些画片,按照稀罕的程度,分个等级。” “分等级?”白掌柜的兴趣被提了起来。 “对。” 周青川的思路清晰无比。 “比如,书里的主角韩立,形象自然是最重要的,我们可以将其定为甲级,那些重要的配角,比如厉飞雨之流,便是乙级,至于那些出场不多,很快就消失的小角色,便定为丙级。” 他顿了顿,又补充道:“除此之外,还可以有一些更特殊的。” “比如主角施展大法术,或是得到什么厉害法宝的那些高光场面,可以单独刻画出来,画面弄得精美一些,将其定为特级。” 甲、乙、丙、特…… 这几个词从一个八岁孩童的口中说出,让白掌柜感到新奇又信服。 “分好等级之后,事情就好办了。” 周青川看着白掌柜已经完全被吸引的眼神,继续抛出自己的核心方案。 “每一包里面,有什么等级的画片,都是不一定的,全是随机放进去的。” “但有一点必须保证,那就是等级越高的画片,我们刻印出来的总量就越少,放进包里的机会也就越低。” 白掌柜听到这里,脑中仿佛有电光一闪,隐约抓住了什么,呼吸都变得急促起来。 周青川没有停下,而是扔出了最后的重磅炸弹:“到时候,我们还可以放出风声,就说这特级画片,若是有人能凑齐一套,我们文社愿意出高价回收!比如一套回收五十两,甚至一百两银子!” “如此一来,会发生什么事,白掌柜可以想一想。” 白掌柜的眼睛瞬间瞪得滚圆,他张着嘴,脑子里仿佛有无数的算盘珠子在噼里啪啦地作响。 随机!稀有!高价回收! 这几个词组合在一起,让他这个做了半辈子生意的掌柜,瞬间就嗅到了其中那股浓烈得几乎化不开的金钱味道! 他完全可以想象,那些小孩子为了得到一张稀有的甲级主角卡,或者一张特级场面卡,会如何疯狂地购买这些画片包! 他们会互相攀比,会互相交换,甚至会为了某一张而争得面红耳赤! 而那个高价回收的噱头,更是神来之笔! 这一下,就连那些对小说、对画片本不感兴趣的成年人,甚至是一些赌徒,为了那一百两银子的巨额彩头,说不定都会掏钱来买上几包试试手气! 这已经不是在卖画片了,这简直是在卖一个能让人一夜暴富的梦想! “哎呀!” 想通了其中关节的白掌柜,猛地一拍自己的大腿,随即又懊恼地一拍脑门,激动得满脸通红。 “我怎么就想不到!我怎么就想不到这种绝妙的办法呢!我真是蠢啊!” 他看着周青川,眼神里已经充满了狂热的崇拜。这种点石成金的手段,简直闻所未闻! “小先生!您这法子,实在是太高了!” 白掌柜激动得语无伦次。 “我这就回去!这就让手底下的人开始琢磨!马上就办!” 说着,他就要起身离开,一刻都不想再等。 “白掌柜先别急。”周青川的声音再次响起,及时拉住了他。 白掌柜一愣,连忙又坐了回去,恭敬地问道:“小先生还有吩咐?” 在他看来,刚才那番话已经价值千金,没想到竟然还有后文。 周青川端起茶杯,慢悠悠地说道:“这法子虽好,但细节上还需完善。否则,热度一起来,很快就会被人模仿了去。” “还请小先生赐教!”白掌柜躬着身子,态度比之前还要恭敬百倍。 “另外,可以再刻录一些同等大小的板子。” 周青川道。 “上面不用画人,而是刻录对应角色的小传,简单介绍其生平事迹、性格特点。” “这样一来,大家拿到画片,就能更清楚地知道这个角色的分量,也能增加收藏的趣味。” “妙!实在是妙!” 白掌柜抚掌赞叹,这不仅让画片更有内涵,也让甲乙丙丁的等级划分显得更加名正言顺! “还有就是用料。” 周青川补充道。 “丙级、乙级的画片,用寻常的纸张便可,但甲级,尤其是特级的画片,可以用更好的纸,或者在刻印时添上些许彩墨,使其一眼看去,就与众不同,彰显其珍贵。” “如此一来,拥有稀有画片的人,才会更有炫耀的资本,而没有的人,才会更想得到。” 一番话说完,白掌柜彻底呆住了。 如果说刚才的分级抽奖是核心骨架,那么这后面的角色小传和材质区分,便是让这个骨架变得丰满的血肉! 环环相扣,步步为营,每一步都精准地抓住了人的心理! 白掌柜长长地呼出一口气,只觉得浑身的血液都在沸腾。他猛地站起身来,对着周青川,郑重其事地深深一揖。 “小先生,听您一席话,我真是茅塞顿开啊!” 他抬起头,脸上满是震撼与叹服。 “不愧是三尺书先生的弟子!这等经商的奇思妙想,小人闻所未闻,见所未见!这法子,实在是太高了!太高了!” “小先生您放心!” 白掌柜拍着胸脯保证道。 “我这就回去办!一定将此事办得妥妥当当,绝不辜负先生的指点!” 说完,他再也按捺不住,转身就大步流星地朝院门口走去,仿佛晚走一步,那满地的金子就会被别人捡走一般。 第一百五十八章 戏班班主的到来 送走了如同打了鸡血般的白掌柜,周青川关上院门,世界仿佛瞬间又安静了下来。 他将那两个沉甸甸的钱袋放回屋里,心中对未来的规划又清晰了几分。 如今资金充裕,父亲那边的药材钱已经不成问题,甚至可以开始为更长远的事情做些准备了。 接下来的三天时间里,周青川的生活彻底归于平静。 王员外和王忠都回了镇上老宅,短时间内不会回来。 小少爷王辩则开始了规律的县学生活,每日卯时出门,酉时归家,白天偌大的王府前院都听不见他咋咋呼呼的声音。 周青川乐得清静,白天的大部分时间,他都待在自己的小院里。 石桌上铺满了纸张,他一手拿着炭笔,一手拿着刻刀,正在为白掌柜的抽卡大业添砖加瓦。 他画的不再是之前那些简单的线条人物,而是根据记忆,将《凡人修仙传》中一些更具标志性的角色、法宝、甚至是一些经典的战斗场面,都细致地描绘了出来。 韩立初遇墨大夫、厉飞雨的惊神指、掌天瓶的神秘纹路。 一幅幅画面在他的笔下逐渐成型。这些都将成为未来那些特级、甲级画片的原稿。 除了画画,他也在写着《凡人修仙传》的后续稿子。 这本书经过他对这个世界背景的融合与改编后,故事的节奏和内容都做了一定的调整,如今也渐渐接近了尾声。 小少爷白天不在,偶尔,住在隔壁县衙后院的戴沐儿会偷偷跑过来,缠着他要听新故事。 每到这时,周青川便会放下手中的活计,陪她说说话,给她讲一段伙伴友情之间的故事。 看着小丫头时而紧张、时而欢喜的模样,倒也成了这平静生活中一抹难得的亮色。 时间过得不紧不慢,倒也惬意。 直到第三日的午后,这种宁静被一阵急促却又克制的敲门声打破了。 咚咚咚。 敲门声很有节奏,不像是寻常访客。 周青川放下手中的炭笔,走到院门口,扬声问道:“谁啊?” 门外传来一个有些尖细,但中气十足的男子声音,带着几分客气和试探:“请问,此处可是三尺书先生高徒,周青川小先生的住处?” 周青川眉头微挑,这个称呼,显然是知道了自己身份的人。 他拉开门闩,将院门打开一条缝。 只见门外站着三四个人,为首的是一个约莫四十岁上下的中年男人。 这人生得一副好相貌,面皮白净,没什么胡须,眼角带着细细的纹路,一双眼睛尤其灵活有神。 他穿着一身宝蓝色的绸衫,料子不俗,但身上却带着一股寻常富商没有的独特气场,举手投足间,似乎都带着某种韵律。 周青川打量着他,他也正好奇地看着门缝后露出的那张稚嫩的脸。 “我就是周青川,阁下是?”周青川平静地开口。 那中年男人一听,眼睛顿时一亮,脸上的笑容立刻绽放开来, 连忙对着周青川拱手作揖,姿态放得极低:“哎呀,周小先生,可算是见到您了,在下胡赛凤,是咱们县里百乐班的班主,冒昧登门,还望小先生恕罪!” 百乐班?胡赛凤? 周青川心中了然,原来是他们。 前几日白掌柜才提过此事,没想到他们动作这么快,直接就找上门来了。 他将院门完全打开,侧身道:“原来是胡班主,请进吧。” “哎,多谢小先生,叨扰了,叨扰了!” 胡赛凤大喜过望,连忙带着身后的两个徒弟模样的年轻人走了进来。 他一进院子,目光便四处打量,当看到石桌上铺满的那些画稿时,眼神更是发亮。 口中赞道:“早就听闻小先生乃是人中龙凤,今日一见,果真不凡,这般年纪,便有如此画工,实在是让我等汗颜啊。” 周青川不置可否,引着他们来到石桌旁,收拾出一片空地,给他们倒上了凉茶。 “胡班主有话直说便可。”周青川开门见山地说道。 胡赛凤也不绕圈子,他恭敬地在石凳上坐下,身体微微前倾。 开门见山道:“小先生快人快语,那在下也就不卖关子了。实不相瞒,在下此次前来,正是为了您老师的那本旷世奇书《凡人修仙传》!” 他说到旷世奇书四个字时,语气恳切,眼神里满是真诚的推崇,显然不是单纯的客套。 “白掌柜应该已经跟您提过了。” 胡赛凤继续说道。 “我们百乐班,斗胆想将此书的第一卷故事,改编成戏剧,搬上戏台。让这等精彩绝伦的故事,也能被那些不识字的贩夫走卒、妇人稚童所知晓!” 周青川点了点头:“此事我知道。” 见周青川没有反对的意思,胡赛凤精神一振。 连忙接着说:“多谢先生体谅!这几日,我们班子里的几个写曲师傅,不眠不休,总算是将第一卷的剧本给琢磨得差不多了。眼下,我们已经开始排练了!” “哦?这么快?” 周青川倒是有些意外。从白掌柜告诉他,到今天也才过去三天而已,他们不仅找上了门,连剧本和排练都开始了,这行动力着实惊人。 “不快不行啊!” 胡赛凤苦笑一声,指了指自己的眼睛。 “小先生您是不知道,自从看了这本书,我们整个戏班子都魔怔了。” “那些小子,现在排练都不用心了,天天凑在一起讨论故事内容。我这要是再不把戏排出来,他们魂儿都要飞走了!” 他身后的两个年轻人闻言,都有些不好意思地低下了头。 胡赛凤摆了摆手,神色重新变得郑重起来:“小先生,说正事。我们虽然把剧本写出来了,但毕竟是门外汉,生怕领会错了先生书中的精髓,把一个好好的故事给唱歪了,那可就是罪过了。” “所以,在下今日斗胆前来,是想请小先生您移步到我们戏班,去亲眼看一看我们的排练。” 他站起身,对着周青川深深一揖,语气无比诚恳:“若是其中有什么不对的地方,还请小先生不吝赐教,当场给我们指点指点!” “我们一定照办!绝不能让这等好戏,毁在我们这些粗人手里!” 让自己一个八岁的孩子,去指导一群专业的戏曲演员排练? 周青川心中觉得有些荒诞,但脸上却未表露分毫。 他看着胡赛凤那张写满期待和忐忑的脸,知道对方是认真的。他们是真的热爱这个故事,并害怕因为自己的改编而亵渎了原作。 这倒也不是一件坏事。 他如今正好清闲,每日待在院子里写写画画,也确实有些枯燥。 去看看这个时代的戏剧是如何排演的,了解一下这个世界最主流的娱乐方式,倒不失为一个好的消遣。 更重要的是,周青川的脑海里,已经隐约浮现出了一些新的念头。 戏剧,作为这个时代传播范围最广、受众最多的媒介,其中可操作的空间,似乎比单纯的书籍和画片要大得多。 或许,这会是一个新的,能赚大钱的机会。 想到这里,周青川端起茶杯,轻轻抿了一口,然后看着一脸紧张的胡赛凤,缓缓点了点头。 “可以。” 第一百五十九章 梨园一见 听到周青川那声平静的可以,胡赛凤激动得差点没跳起来。 他原本已经做好了软磨硬泡,甚至三顾茅庐的准备,毕竟像三尺书先生这等高人,其弟子必然也是心高气傲,寻常事物怕是难入法眼。 哪曾想,对方竟如此干脆利落地就答应了下来。 “哎呀!小先生,您这可真是太给我胡某人面子了!” 胡赛凤一张白净的脸上满是红光,对着周青川连连作揖,声音里都带着几分颤抖。 “您放心,我们百乐班绝不会让您失望的!” 他激动之下,便要转身去喊人备轿子,口中还念叨着:“来人,快去备一顶最好的软轿来,请小先生上轿!” “不必了。” 周青川的声音及时响起,制止了他。 “胡班主,我不坐轿子。” 胡赛凤愣了一下,连忙道:“小先生,这怎么行?外面日头还大着,您千金之躯,可不能累着了。我们戏班离这儿还有一段路呢。” 周青川摆了摆手,神色淡然地说道:“无妨,我正好也想在街上走走,看看这县城的景致。” 这话倒也不全是托词。 自从来到这个世界,尤其是最近这段时间,所有的事情都渐渐步入了正轨,他那根时刻紧绷的弦终于松弛了下来。 可随之而来的,却是一种深入骨髓的无聊。 王辩去了县学,王员外回了老宅,柳青上了京城,偌大的院子,白天几乎只剩下他一个人。 除了写写画画,便是对着院子里的光影发呆。 这种极度匮乏的娱乐生活,让他不止一次地在心中感慨,要是这个世界也有手机就好了。 哪怕只是最简单的游戏,最粗糙的视频,也足以打发这漫长而寂静的时光。 如今有机会出去走动走动,看看这个时代最繁华的街市,对他而言,倒确实是一件好事。 见周青川态度坚决,胡赛凤也不敢再强求。 他心中对这位小先生的敬佩又多了几分,觉得这才是高人风范,不拘小节,返璞归真。 “那好吧。” 胡赛凤连忙点头哈腰地应下。 “那在下就陪小先生走一趟,正好给您介绍介绍咱们这清河县的风土人情。” 说罢,他便恭敬地在前面引路,两人一前一后地走出了小院。 周青川和胡赛凤并肩走在清河县的街道上,很快便形成了一道颇为古怪的风景线。 胡赛凤在清河县也算是个家喻户晓的人物了。作为县里最大戏班百乐班的班主,他交游广阔,迎来送往的都是些有头有脸的人物。 寻常百姓见了他,哪个不得客客气气地喊一声胡班主。 可此刻,这位在县城里颇有地位的胡班主,却亦步亦趋地跟在一个七八岁的孩童身边,脸上堆满了谦恭热切的笑容,姿态放得极低,活像个跟班的小厮。 更奇怪的是,那孩子穿着一身再普通不过的青布小褂,分明就是大户人家里书童的打扮。 可他神色平静,步履从容,面对胡班主那几乎溢出言表的热情,竟没有丝毫的受宠若惊,反而像是习以为常一般。 “小先生,您看,那边是咱们县里最有名的张记糕点铺,他们家的桂花糕一绝!” “小先生,前面那个路口过去,就是文庙,每逢初一十五,香火都旺盛得很。” “小先生……” 胡赛凤倒是没有察觉到周围路人投来的惊奇目光,他所有的心神都放在了身边的这位小财神爷身上。 一路上嘴巴就没停过,热情洋溢地介绍着街道两旁的各色店铺和景致。 周青川只是安静地听着,偶尔点点头,目光在那些古色古香的建筑和穿着各色服饰的行人身上扫过。 路过一个捏糖人的小摊时,胡赛凤眼睛一亮,连忙拉住周青川:“小先生,您等等。” 说罢,他便快步走到摊前,对那摊主说道:“老板,捏一个最好看的糖人!” 摊主抬头看了一眼周青川,又看了看一脸谄媚的胡赛凤,虽然觉得奇怪,但还是手脚麻利地忙活起来。 不一会儿,一个晶莹剔透、栩栩如生的糖人便递到了周青川面前。 胡赛凤抢着付了钱,将糖人小心翼翼地塞到周青川手里,笑着说:“小先生,尝尝,这家的手艺不错。” 周青川看着手里这个与自己有七八分相似的糖人,又看了看胡赛凤那张期待的脸,心中有些好笑,但还是顺从地咬了一口。 甜味在口中化开,倒也不坏。 两人就这么一个引路介绍,一个举着糖人默默跟着,穿过了大半个闹市,终于来到了一座气派非凡的建筑前。 “小先生,到了,这就是我们百乐班的戏楼。”胡赛凤指着眼前的建筑,语气中充满了自豪。 周青川抬起头,打量着这座戏楼。 这确实是他在清河县见过的,除了县衙之外,最为高大宏伟的建筑了。 足足有三层楼高,飞檐斗拱,雕梁画栋,门口挂着两个大红灯笼,气派十足,在这片普遍只有一两层高的建筑群中,显得鹤立鸡群。 不过,它的结构却很奇特。与其说是一层一层隔开的楼,倒不如说更像是一座被加宽了的塔。 胡赛凤见他看得出神,便笑着解释道:“小先生,我们这戏楼,内里是中空的。” “一楼是大堂,摆着散座,是给寻常百姓听戏的地方,二楼和三楼,则是环绕着舞台的一圈雅间,专门招待那些达官贵人,坐在雅间里,视野最好,能将底下、台上的表演看得一清二楚。” 周青川点了点头,这种环形看台的设计,倒是颇为科学,能最大化地利用空间,容纳更多的观众。 此时还不是开戏的日子,戏楼大门紧闭,但侧门却开着。胡赛凤领着周青川从侧门走了进去。 一进戏楼,喧闹之声便扑面而来。 宽阔的后台和舞台上,挤满了人。 有的在吊嗓子,咿咿呀呀地唱着不成调的曲子。 有的在练身段,一招一式都有板有眼。 还有的则围在一起,对着几张纸激烈地讨论着什么。 整个场面虽然嘈杂,却透着一股蓬勃的生机。 胡赛凤一进来,原本嘈杂的场面顿时安静了片刻,不少人都停下手中的活计,纷纷朝他行礼。 “班主回来了!” “班主好!” 胡赛凤只是随意地摆了摆手,目光在台上扫了一圈,似乎在寻找着什么。 就在这时,一个身影从舞台正中央快步跑了下来。 那是一个扮着花旦妆容的年轻女子,身段窈窕,面容秀丽,只是眉宇间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愁绪,似乎有些心不在焉。 她刚才正在台上走着台步,一见到胡赛凤,眼睛顿时一亮,提着裙角便小跑了过来。 “班主,您可算回来了!”花旦的声音清脆如黄莺,带着几分急切和激动。 她的目光落在胡赛凤身边的周青川身上,不由得愣了一下,眼中闪过一丝惊讶。 她好奇地打量着这个举着糖人、神情平静得不像话的小男孩,随即像是想到了什么,美目中爆发出惊喜的光彩,试探着问道: “班主,这位想必就是三尺书先生的高徒,周小先生吧?” 第一百六十章 胡班主的小算盘 胡赛凤一听这话,脸上的笑容更是灿烂了几分,连忙侧过身,将身后的周青川完全露了出来,语气中带着无比的自豪与恭敬。 “小雪,你猜得没错,这位,就是三尺书先生的亲传弟子,周青川小先生!” 他这一声介绍,中气十足,瞬间传遍了整个嘈杂的后台。 原本还在各自忙碌的戏班众人,动作齐齐一滞,上百道目光唰地一下,全都聚焦到了那个站在班主身边,手里还捏着个糖人的瘦小身影上。 三尺书先生的弟子! 这六个字,仿佛带着千钧之力,让整个戏楼后台陷入了一种诡异的寂静。 这个年代,士农工商,等级分明。 他们这些被人称作戏子的梨园行中人,虽然在百姓中颇受欢迎,但在真正的上流社会眼中,依旧是下九流的行当,地位不高。 而士,尤其是那些有真才实学的读书人,则是站在金字塔顶端的存在。 三尺书先生是何许人也?那是能写出《凡人修仙传》这等旷世奇书的隐士高人,在清河县所有读书人,乃至官员心中,那都是神仙一般的人物。 他的弟子,哪怕只是一个七八岁的书童,其身份地位,也足以让县里九成九的人仰望。 更何况是他们这些不入流的戏子? 现在,这位高人的弟子,竟然亲自来到了他们这后台重地,这简直是给了他们天大的面子! 短暂的寂静后,人群中爆发出了一阵压抑的骚动。 “天哪,真的是三尺书先生的弟子!” “快看,就是那个孩子,谢师宴上舌战群儒的那个!” “班主竟然真的把小先生请来了!太有面子了!” 离得近的几个戏班学徒,连忙躬身行礼,连大气都不敢喘。 那些原本坐着的,也慌忙站了起来,脸上带着敬畏和好奇,远远地打量着周青川。 面对这上百道目光的洗礼,周青川只是腼腆地笑了笑,仿佛一个被大场面吓到,但又努力保持镇定的小孩子。他好奇地打量着面前这位名叫小雪的姑娘。 对方的年纪不大,看起来约莫十五六岁的样子。 一张标准的鹅蛋脸,眉眼如画,琼鼻樱口,即便脸上还带着未卸干净的淡妆,也难掩其天生丽质。 她的身段窈窕,穿着一身戏服,亭亭玉立,确实是个美人胚子,没有经过浓妆艳抹,就已经足够惊艳了。 “小先生好。” 小雪回过神来,也连忙对着周青川盈盈一拜,举止得体,声音清脆。 “小先生,您别看她年纪小,这可是我的得意弟子。” 胡赛凤见状,脸上满是得色,他指着小雪,对周青川介绍道:“她本名叫小雪,刚入行没多久,但天赋极好,学东西快得很。” “我们这出《凡人修仙传》,到时候就打算让她来担纲女主角,您看如何?” 周青川点了点头,心中暗道,这胡班主眼光倒是不错。 这姑娘容貌清丽,气质里带着一丝不食人间烟火的清冷,与书中对南宫婉的描写颇为契合,由她来演,确实很合适。 他没有询问对方的花名,想来以她的资质,等这出戏唱响之后,一个响亮的花名自然会传遍整个清河县。 “很好。”周青川轻声说了一句。 得到肯定的答复,胡赛凤和小雪都是面上一喜。 “来来来,都过来见过小先生!” 胡赛凤大手一挥,对着周围那些还在探头探脑的戏班成员们招呼道。 一群人立刻围了上来,将周青川簇拥在中央,但又都自觉地保持着一臂的距离,不敢靠得太近。 胡赛凤开始一一为周青川介绍起来。 “小先生,您看,这个是我们班子里的老生,姓王,到时候让他演墨大夫。” “这个是武生,让他演厉飞雨。” “还有这个,是我们班子里的丑角,到时候让他演那个胖胖的张铁……” 胡赛凤指着一个个角色,口若悬河地讲解着。 被点到名的人,无一不是受宠若惊,连忙对着周青川躬身行礼,嘴里说着请小先生多指教之类的客套话。 周青川只是安静地听着,偶尔点点头,目光在每个人身上扫过。 “小先生,这位是犬子,胡云。” 最后,胡赛凤拉过一个站在他身旁,一直没怎么说话的年轻人,满脸骄傲地介绍道。 周青川的目光落在这个年轻人身上。 他看起来也就十七八岁的年纪,身形挺拔,面容俊朗,一双眼睛尤其像胡赛凤,透着一股机灵劲儿。 只是此刻,他脸上带着几分少年人的拘谨和兴奋,正好奇地打量着周青川。 “我们这出《凡人修仙传》的男主角,韩立,就由他来演了。” “这小子学艺不精,到时候还请小先生千万别客气,有什么不对的地方,您尽管说,我替您教训他!” 胡赛凤嘴上说得谦虚,但眼中的得意却是怎么也藏不住。 周青川心中瞬间了然。 他之前就听王忠提过,百乐班的台柱子,是个艺名叫玉面小青龙的名角,唱功和身段都是一绝,在清河县乃至周边府县都极有名气。 可今天在这里,他却并没有看到那位台柱子。 如今看来,胡班主是打着自己的算盘。 谁都知道,只要这出戏能排出来,必定会场场爆满,一炮而红。 胡赛凤这是想趁着这股东风,将这出万众瞩目的新戏,交给自己最看重的儿子来主演,借此机会让他一举成名,接过班里的头把交椅。 这种梨园戏班,本就是半个江湖,产业也大都是家族传承。 台柱子这种核心人物,能是自己的亲人,自然是再好不过的事情。 想通了这一点,周青川对胡班主的热情和恭敬,便又多了一层理解。 这不仅仅是对三尺书先生的敬畏,更是对一个能让他儿子一步登天的金字招牌的渴望。 “胡班主客气了。”周青川对着那名叫胡云的年轻人笑了笑,算是打了招呼。 就在这一片热闹融洽的氛围中,周青川敏锐的目光,不经意间扫过舞台的角落。 那里是演员们上场的入口,光线昏暗,一道厚重的幕布垂下,遮住了后面的景象。 就在那幕布的缝隙里,一张英俊的脸庞一闪而过,随即又隐没于阴影之中。 那张脸的主人似乎没想到会有人注意到他,在与周青川的目光对上的瞬间,他明显愣了一下,随即迅速将头缩了回去。 但就是那惊鸿一瞥,周青川却看得分明。 那是一张极为英俊的面孔,剑眉星目,鼻梁高挺,论相貌,甚至比被众人簇拥的胡云还要胜上几分。 然而,那张英俊的脸上,此刻却布满了阴沉。 他的眉头皱得死紧,形成一个深深的川字,眼神中更是带着一股几乎要化为实质的不满与狠毒。 那怨毒的目光,并没有对着周青川这个外来的贵客,而是死死地盯着被众人簇拥在中心。 正意气风发地介绍着自己儿子的胡赛凤,以及他身边那个略显青涩的胡云。 那眼神,像是一条潜伏在暗处的毒蛇,充满了嫉妒、不甘和怨恨。 第一百六十一章 太长了 周青川的目光只在那阴影中停留了一瞬,便不动声色地收了回来。 他心里跟明镜似的,那人十有八九就是百乐班原本的台柱子,那个艺名叫玉面小青龙的名角。 胡赛凤这次借着《凡人修仙传》的东风,明摆着是要把自己儿子胡云捧上台,抢了原本属于这位台柱子的位置。 这种捧高踩低、利益倾轧的事情,在梨园行里恐怕是再寻常不过了。 那人眼中的怨毒和不甘,周青川看得一清二楚。但他并未声张,更没有表露出任何异样。 这终究是百乐班的家事,是他们内部的矛盾。 自己一个外人,贸然插手不仅讨不到好,反而会惹上一身骚。 到时候真出了什么事,也牵扯不到自己身上。 他今天来,是来看戏的,也是来谈生意的,至于别人家的恩怨情仇,他没有半分兴趣。 想到这里,周青川脸上的神情愈发平静,仿佛刚才那惊鸿一瞥从未发生过。 胡赛凤并未察觉到这短暂的插曲,他正沉浸在众人敬畏的目光和自己即将大展宏图的兴奋之中。 在将班子里几个主要的角色扮演者都介绍了一遍后,他才心满意足地搓了搓手,对着周围的人大手一挥。 “行了行了,都散了吧,该干嘛干嘛去!别都围在这儿,惊扰了小先生!” 众人闻言,这才如蒙大赦,纷纷躬身行礼,然后一步三回头地散开,各自回到了自己的位置上。 只是他们的目光,依旧时不时地朝着周青川这边瞟来,充满了好奇与敬畏。 后台的喧闹声再次响起,但明显比之前克制了许多。 “小先生,咱们这边请,坐下说话。” 胡赛凤满脸堆笑,亲自引着周青川来到后台一角的一张干净桌子旁。 他小心翼翼地用袖子将石凳又擦了一遍,才请周青川坐下。 小雪则乖巧地端来一壶新沏的热茶,给周青川倒上了一杯。 “小先生,您请喝茶。” 周青川点了点头,端起茶杯,却没有喝,只是放在手里暖着。 胡赛凤见状,连忙从怀里掏出一本厚厚的册子,双手捧着,恭恭敬敬地递到了周青川面前。 “小先生,这就是我们班子里的几个师傅,连着熬了几个通宵,根据您老师的大作改编出来的剧本。” “只是草稿,草稿而已,粗陋得很,还请小先生过目,给我们指点指点。” 周青川将目光落在那本册子上。 册子的纸张是常见的毛边纸,装订得有些粗糙,但封面上用工整的楷书写着五个大字,《凡人修仙传》。 他伸手接了过来,入手颇沉。翻开第一页,里面的内容让他感到有些新奇。 这剧本的格式与他所熟知的完全不同。 纸张上是竖着写的,从右到左。 每一段台词的旁边,都用朱笔标注着一些奇怪的符号,旁边还用小字写着西皮、二黄、流水之类的字眼,想来是对应着不同的唱腔和曲牌。 对于这些梨园行的专业术语,周青川是两眼一抹黑,完全看不明白。 他就像一个不懂代码的程序员,只能看懂最表层的注释。 不过,虽然看不懂唱腔和曲调,但最基本的剧情和台词,他还是能看懂的。 他一页一页地翻看着,看得不快不慢。 胡赛凤、胡云和小雪三个人,就站在一旁,连大气都不敢喘,紧张地看着他的脸色,生怕他流露出半点不满。 周青川粗略地翻看了十几页,发现这剧本的改编还算忠实。 从韩立在七玄门开始,到与墨大夫的斗智斗勇,再到后来厉飞雨的出场,整个故事的脉络基本上是按照自己写的内容来的,没有什么魔改的地方。 看来,这胡班主是真心实意地想把这个故事搬上戏台,而不是挂羊头卖狗肉。 见周青川翻看了许久,脸上一直没什么表情,胡赛凤的心都提到了嗓子眼。 他凑上前一步,小心翼翼地试探道:“小先生,您觉得如何?可是有什么不妥之处?” 周青川合上剧本,将其放在桌上,抬起头看着他,平静地说道:“还可以。” 这三个字,让胡赛凤提着的心稍稍放下了一些。 在他看来,能得到这位小先生一句还可以,已经是非常高的评价了。 “多谢小先生夸奖!多谢小先生!” 胡赛凤连忙躬身道谢,脸上的笑容又灿烂了几分。 然而,周青川接下来的话,却让他脸上的笑容僵住了。 “不过,我有一个疑惑。”周青川看着他,缓缓开口。 “小先生请讲!在下一定知无不言!”胡赛凤立刻正色道。 周青川的手指在剧本的封面上轻轻敲了敲,问道:“胡班主,这本《凡人修仙传》,篇幅极长,全部写完,内容十分庞大。” 他顿了顿,目光变得锐利起来:“我方才看的这剧本,似乎只改编到了第一卷的一小半。” “我想问问,如果要把整本书的故事都做成戏剧演出来,大概需要多少场戏?又需要多久,才能将全部的剧本都改编完成?” 这个问题一出,后台热闹的气氛仿佛瞬间被抽走了一部分。 胡赛凤脸上的笑容彻底凝固了,取而代之的是一抹显而易见的尴尬。 他张了张嘴,似乎想说什么,但又不知从何说起,额头上甚至渗出了一层细密的汗珠。 他身后的胡云和小雪也是面面相觑,神色有些不自然。 显然,周青川这个问题,正好戳中了他们目前最大的难题。 看着胡赛凤那副窘迫的模样,周青川心中已经有了答案。 过了好半晌,胡赛凤才干笑一声,擦了擦额头的汗,有些艰难地开口道:“小先生您真是慧眼如炬,一下就问到点子上了。” 他叹了口气,脸上的神情变得苦涩起来:“实不相瞒,这也是我们现在最头疼的地方。您老师的这本书实在是太宏大了!” “我们原以为,改编一本小说,不是什么难事,可真正上手了才发现,里面的难处太多了!” 胡赛凤伸出手指,一桩桩地数道:“首先就是这出场的人物,有名有姓的,光是第一卷就有几十个,个个性格鲜明,这要是都搬上台,光是找合适的角儿,就是个大难题。” “其次是这道具和场景,凡人修仙,里面又是法宝,又是符箓,又是各种打斗场面。” “这些东西在书里一句话就能写出来,可要是在戏台上表现出来,那可就太难了!” “我们几个老师傅为了琢磨怎么表现那‘惊神指’的威力,愁得头发都白了好几根。” “最关键的,还是您说的,这篇幅实在是太长了!” 第一百六十二章 奇招 胡赛凤的声音里带着一丝无奈。 “我们这几个师傅不眠不休,也才改出这么一小部分,要想把整本书都原原本本地改编好,恐怕没个几年的功夫,是根本办不到的。” 他说到这里,声音已经低了下去。 “就算我们能把剧本都改出来,排练和演出也是个大问题。” 胡赛凤继续苦着脸说道。 “咱们这行里,演一出长篇的大戏,就算一天一场,一场两个时辰,把所有剧情都唱完,那也得差不多一个月的时间。” “可您这本书,要是真的一点不改地排下来,我估摸着时间至少还得再多一半!甚至更多!” 听到这里,周青川的眉头微不可察地皱了一下。 他太清楚这意味着什么了。 这可不是后世拍电视剧,可以分成几季,一年拍一部分。 这个时代的戏剧,讲究的是连贯性。 一出戏的排练周期极长,从背词、练唱腔、走台步到最后的彩排,每一个环节都需要耗费大量的时间和精力。 像《凡人修仙传》这样庞大的故事,如果真的按照胡赛凤说的那样去改编排练,周青川可以断定,这出戏的下场只有一个。 那就是胎死腹中。 观众的热情是有限的,戏班的精力也是有限的。 很有可能,等到他们辛辛苦苦把第一卷的故事排练完,搬上戏台,观众的新鲜感早就过去了。 而后续那更加漫长和庞大的剧情,他们根本没有足够的财力和精力去继续支撑。 到时候,这出万众期待的大戏,恐怕连七玄门的故事都还没唱完,就得因为各种各样的问题,排不下去了。 胡赛凤一番苦水倒下来,整个后台的气氛都变得有些沉重。 他身后的胡云和小雪,脸上也带着显而易见的愁容。 这出戏的前景有多光明,他们现在面临的困难就有多巨大。 这就像是守着一座金山,却发现自己手里只有一把小木勺,根本不知道该从何挖起,更不知道何年何月才能将金山搬回家。 这种看得见摸不着的感觉,最是折磨人。 胡赛凤长吁短叹了半天,见周青川只是安静地听着,并没有露出任何不耐烦或者轻视的神色,心中稍稍安定了一些。 他抬起头,目光灼灼地看着眼前这个稚嫩的孩童,眼神里带着最后一丝希望。 几乎是恳求般地问道:“小先生,您见识不凡,乃是高人弟子,一定有办法的,对不对?” 他将所有的希望,都寄托在了这个八岁的孩子身上。 “您看,有没有什么法子,能让我们快一些,能把这出戏完整地给排出来?” 胡赛凤问出这句话的时候,声音都有些发颤。 他身后的胡云和小雪,也屏住了呼吸,一双眼睛紧紧地盯着周青川,生怕错过他脸上任何一丝表情的变化。 周青川闻言,轻轻叹了口气。 他端起那杯已经有些温凉的茶水,抿了一口,才缓缓开口道:“胡班主,你说的这些难处,确实是难处。” 他的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入了在场三人的耳中。 “排戏这种事情,终究是看人的。就算我有什么绝妙的法子,可台上的角儿记不住词,唱不对腔,那也是白费功夫。” “更何况,一出戏的编排,并非只是背熟了台词就行的。” “演员的每一个动作,每一个神态,舞台上每一处布景的摆放,灯光的明暗,这些都需要长时间的磨合与设计,才能呈现出最好的效果。” “这些,都是急不来的慢功夫。” 听到这里,胡赛凤刚刚燃起的一点希望之火,仿佛又被一盆冷水浇下,眼神瞬间黯淡了下去。 他知道周青川说的是实话。梨园行里的门道,他比谁都清楚。 一出新戏,从无到有,快则三五个月,慢则一年半载,都是常有的事。 像《凡人修仙传》这样宏大的故事,想在短时间内排出来,本就是天方夜谭。 然而,周青川的话锋却突然一转。 “不过……” 他放下茶杯,看着一脸颓丧的胡赛凤,平静地说道:“如果真的想要快,倒也不是完全没有办法。” 胡赛凤猛地抬起头,黯淡的眼睛里瞬间重新迸发出精光,他整个人都像是被注入了新的活力。 身体不由自主地向前倾去,急切地问道:“什么办法?小先生请说!” 周青川没有立刻回答,而是伸出手指,在桌上那本厚厚的剧本上点了点。 “办法,就在这戏剧本身上下功夫。” “在戏剧本身上下功夫?”胡赛凤愣住了,脸上的表情充满了困惑和不解。 他身后的胡云和小雪也是一脸茫然。 胡赛凤皱着眉头,忍不住开口问道:“小先生,此话何意?这戏自古以来不都是这么唱的吗?” “生旦净末丑,唱念做打舞,一代代传下来的规矩,这还能怎么改?” 在他根深蒂固的观念里,戏剧就是戏剧,有着它自己的一套完整且成熟的体系和规矩。 就像盖房子要先打地基再砌墙一样,这是天经地义的事情,从来没想过还能有什么别的路子。 周青川看着他那副固执又茫然的样子,也不着急。 只是耐心地解释道:“胡班主,我问你,像我们看的这本《凡人修仙传》,里面最吸引人的地方是什么?” 胡赛凤不假思索地答道:“那自然是韩立的修仙经历!” “那些神奇的法术,惊心动魄的打斗,还有那些性格各异的人物之间的恩怨情仇!” “没错。” 周青川点了点头。 “那书里那些平淡的,用来衔接剧情的过渡桥段,比如主角从一个地方赶路到另一个地方,或者是一些次要人物的日常对话。” “这些东西,在看书的时候必不可少,可如果原封不动地搬到戏台上,会不会显得有些沉闷和拖沓?” 胡赛凤怔了一下,随即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 确实如此。看书的时候,一目十行,那些过渡情节很快就过去了。 可要是让演员在台上干巴巴地演出来,观众恐怕早就看得不耐烦了。 周青川继续引导着他的思路:“既然如此,我们为什么一定要把所有的内容都演出来呢?” “很多中间的桥段,完全可以改为‘叙述’。” “叙述?”胡赛凤的眉头皱得更紧了,这个词对他来说太过新鲜。 “对,就是叙述。” 周青川的声音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笃定。 “胡班主,你可曾听过茶楼里的说书先生?” 第一百六十三章 评戏 “说书的?那自然是知道的。” 胡赛凤点头道。 “一张嘴,一块醒木,便能将一段段英雄好汉的故事说得活灵活现。” “那如果,我们把说书和唱戏结合起来呢?”周青川终于抛出了自己的核心想法。 “找一个模样周正,唱功又好,脑子也灵活的角儿,让他不穿戏服,也不扮演具体的角色。” “就在舞台的一侧,设一张小几,摆上一壶茶,配上三两个乐师,用琵琶、三弦伴奏。” “当戏演到需要过渡的平淡情节时,台上的角儿们可以暂时退下,注意力放到这位说书人的身上。” “由他以一种带着韵律和曲调的方式,将这段故事‘唱’出来。” “比如,韩立离开家乡,前往七玄门,路途遥远。” “这段戏就没必要演,直接由这位说书人唱出来:‘话说那少年韩立,辞别了家中父母,怀揣着仙侠之梦,一路晓行夜宿,翻过几重山,趟过几条河,历时半月,终是来到了那七玄门的山脚下……’” “你看,这样一来,是不是就把十几天的路程,用几句唱词就交代清楚了?” 周青川顿了顿,给了胡赛凤一个消化的时间,然后继续说道:“我们完全可以把这种形式,称之为‘评戏’,或者叫‘弹唱’。” “这样一来,戏台上的主要看点,就可以完全集中在那些最精彩的部分。” “比如韩立和墨大夫的斗智斗勇,厉飞雨惊神指的施展,或者将来人物众多的大场面,这些才是观众最想看的精华。” “那些不重要的,起承上启下作用的情节,就全部交给这位‘说书人’来解决。” “这样一来,既保留了故事的完整性,又大大加快了戏剧的节奏,还能让观众看得更过瘾。” “最关键的是,如此改编,剧本的篇幅可以缩短一半以上,排练的时间自然也就大大减少了!” 周青川一番话说完,整个后台陷入了一片死寂。 胡赛凤、胡云、小雪,三个人都像是被雷劈了一样,呆呆地愣在原地,眼睛瞪得溜圆,嘴巴微微张着,半天都合不拢。 周青川的这番话,就像是一道划破黑夜的闪电,瞬间照亮了他们混沌的脑海,为他们打开了一扇前所未见的新世界的大门。 说书的,他们知道。 唱戏的,他们就是。 可把说书和唱戏结合起来?用唱的方式来说书? 这种想法,简直是闻所未闻,见所未见! 但仔细一想,却又觉得妙不可言! 胡赛凤的脑子里飞速地运转着,周青川所描述的那个场景,在他的脑海中越来越清晰。 舞台上,灯火辉煌,韩立与墨大夫正在激烈对峙。 剧情告一段落,灯光一暗,台上演员退下。 舞台一角,灯光亮起,一个青衫说书人,手持折扇,身旁乐师奏起急促的琵琶。 说书人开口一唱,便将后续韩立如何逃脱,如何修炼,如何遇到下一个机缘的故事给交代了清楚。 唱罢,灯光再转,舞台中央,新的场景已经布置好,演员们再次登台,直接开始下一段最精彩的剧情! 快!太快了! 而且一点都不突兀! 这种形式,简直是为《凡人修仙传》这种长篇巨著量身定做的! “妙啊!” 胡赛凤猛地一拍大腿,激动得满脸通红,整个人都从凳子上弹了起来。 “妙!实在是太妙了!我怎么就没想到呢!” 他激动地在原地来回踱步,嘴里不停地念叨着:“评戏,弹唱,说书人,对啊!这样一来,别说一本《凡人修仙传》了,就算是再长十倍的故事,我们也能给它唱出来啊!” 他之前愁得头发都快白了的那些难题,什么人物太多、场景转换复杂、篇幅过长…… 在周青川提出的这个评戏模式面前,竟然一下子都迎刃而解了! 那些不重要的角色,完全可以只存在于说书人的唱词里,连演员都不用找! 那些复杂的场景,也可以用唱词来描述,省去了大量的布景和道具! 这哪里是解决了一个难题,这简直是给他们梨园行指出了一条全新的康庄大道! 胡赛凤越想越激动,他猛地停下脚步,转身看着周青川,眼神里已经不仅仅是恭敬和佩服了,那是一种近、乎于崇拜的狂热。 他快步走到周青川面前,深深地一揖到底,声音因为激动而微微颤抖:“小先生,您真是改变了我们梨园行的能人啊!” “在下可以断言,此法一出,必定会在整个梨园行引起轩然大波!” “以后,这天下所有的梨园弟子,但凡是唱长篇大戏的,都得感念您的恩德!” “您这份功绩,足以与当年为词牌定调,让歌姬文人奉为圭臬的柳学士相提并论了!” 周青川被他这番吹捧说得有些哭笑不得。 柳永?自己一个文抄公,剽窃了后世的商业模式和网文创意,怎么就跟一代词宗扯上关系了。 他摸了摸鼻子,感觉这话听着怪怪的,但脸上还是保持着一副风轻云淡的模样。 只是淡淡地摆了摆手:“胡班主言重了,我只是随口一提罢了,算不得什么。” “不不不,这绝不是随口一提!” 胡赛凤激动地摆着手。 “这是点石成金的绝妙之法!小先生,您等着,我这就去安排!” “我们班子里正好有几个嗓子好,记性也好,模样也俊的年轻人,我这就让他们去试试您说的这个评戏!” 他说干就干,转身就要去叫人。 “胡班主,不急。”周青川的声音再次响起。 胡赛凤停下脚步,回过头来,恭敬地问道:“小先生还有何吩咐?” 周青川看了看窗外,日头已经渐渐偏西,不知不觉间,竟已到了午后。 “胡班主,你看这天色,也到了饭点了。” 胡赛凤这才反应过来,连忙一拍脑门。 “哎呀!您看我这脑子,光顾着激动了,竟把这事给忘了!怠慢了小先生,罪过,罪过!” 他连忙对着一旁还处在震惊中的小雪说道:“小雪,快!去叫厨房,把咱们戏班里最好的酒菜都拿上来,要快!” “是,班主!”小雪如梦初醒,连忙应了一声,提着裙角快步离去。 胡赛凤又转过头,满脸堆笑地对周青川说道:“小先生,实在是抱歉。” “您看这样可好,您先在我们这儿用个便饭,歇息片刻。” “下午,我们正好把已经排好的第一场戏给您演一遍,您也正好帮我们瞧瞧,这戏路子,对不对?” 第一百六十四章 不舒服的宴会 胡赛凤一声令下,后台的伙计们立刻行动起来。 没过多久,一张干净的八仙桌就被抬到了后台一处相对宽敞安静的角落,紧接着,一盘盘热气腾腾的菜肴流水般地端了上来。 烧鸡、卤鸭、清蒸鱼、红烧肘子,外加四样精致的炒菜和一盅看起来就炖了许久的鸡汤,满满当当地摆了一桌。 菜香和酒香混合在一起,瞬间驱散了后台原有的脂粉和汗水味。 周青川看着这丰盛的阵仗,心里也有些讶异。 这伙食的标准,比之王员外家的宴席也不遑多让了。 看来这百乐班确实是家底丰厚,名不虚传。 想想也是,在这个娱乐方式匮乏的年代,听戏看戏,几乎是上至达官贵人,下至平民百姓最主流的高端娱乐活动了。 谁家有个红白喜事,逢年过节,不请个戏班子来热闹热闹? 更何况百乐班这种在清河县有自己戏楼,有当红名角的顶尖班子,寻常人家想请,恐怕都得提前好几个月排队预约。 “小先生,快请上座!” 胡赛凤热情地将周青川引到主位上。 周青川一个八岁的孩子,自然不能坐主位,他客气地推辞了一下,最后在胡赛凤的坚持下,坐在了主位的左手边。 胡赛凤自己则坐在主位,他的儿子胡云紧挨着他坐下。 能上这张桌子吃饭的,显然都是百乐班里有头有脸的核心人物。 除了胡赛凤父子、周青川和小雪之外,还有一位负责管理戏班日常杂务的陈掌柜,一位负责剧本改编的白胡子文书,两位负责乐器伴奏的老师傅。 最后,还有一个年轻人。 他看起来三十出头的年纪,坐在桌子的末位。 从饭菜上桌开始,就一直低着头,沉默不语,与桌上其他人热络的气氛显得格格不入。 周青川的目光在他身上停留了一瞬。 此人正是他之前在幕布后瞥见的那张英俊面孔的主人。 “来来来,小先生,我再给您介绍一下。” 胡赛凤举起酒杯,满面红光地开始介绍桌上的众人。 在将掌柜、文书和乐师都介绍了一遍后,他的目光落在了那个沉默的年轻人身上。 “小先生,这位,是我的师弟,秦兆。” 胡赛凤的语气很是亲切,仿佛丝毫没有察觉到对方的疏离和不满。 “我们百乐班的台柱子,艺名玉面小青龙的就是他了。” “这几年我老了,唱不动了,这整个百乐班的台面,可都是全靠着我这位师弟撑着呢!” 他这话说的,听起来像是在夸赞,可周青川听着,却觉得刺耳无比。 他心里有些无语。 这位胡班主,到底是真傻还是假傻? 你当着所有人的面,宣布要把万众瞩目的新戏主角交给你儿子,摆明了是要抢人家台柱子的位置。 现在倒好,又在这里说人家是撑起戏班的顶梁柱。 更关键的是,刚才介绍角色的时候,从主角到配角,甚至连个龙套丑角都安排好了,唯独没有给这位顶梁柱安排任何一个角色。 这不等于是一边把人捧得高高的,一边又狠狠一脚把人踹开吗? 这种做法,简直是把过河拆桥四个字写在了脸上。 周青川心中暗自摇头,面上却不动声色,只是朝着那名叫秦兆的年轻人,礼貌性地点了点头,算是打过了招呼。 秦兆似乎感受到了周青川的目光,他缓缓抬起头,那张英俊的脸上挤出了一丝比哭还难看的笑容。 也对着周青川微微颔首,随即又迅速低下了头,仿佛多看一眼都觉得难受。 这顿饭,对于周青川来说,吃得并不舒服。 他一个八岁的孩子,被一群三四十岁的成年人围着,一口一个小先生地叫着,还变着法儿地想给他敬酒。 那陈掌柜端着酒杯,满脸堆笑:“小先生才高八斗,小老儿我嘴笨,不会说话,就借花献佛,以这杯水酒,敬小先生一杯!” 那白胡子文书也跟着起哄:“是啊是啊,小先生今日一席话,让我等茅塞顿开,如听仙乐!此等大才,当浮一大白!” 周青川只能端起面前的茶杯,以茶代酒,一一回应。 他心里无奈地叹了口气。 有时候想想,跟王辩那个小少爷一起吃饭,虽然闹腾了点,时不时还得跟他斗智斗勇,但至少不用应付这些虚与委蛇的场面。 孩子就是孩子,喜怒哀乐都摆在脸上,远比这些心思各异的成年人要好对付得多。 饭局的气氛,在胡赛凤刻意的烘托下,显得很是热烈。 但周青川能清晰地感觉到,那热烈之下,涌动着一股尴尬和不自在的暗流。 尤其是那个秦兆,他从头到尾一言不发,只是默默地用筷子拨弄着碗里的米饭,桌上的山珍海味,他连一筷子都没动。 他就像是这热闹宴席上的一个孤魂野鬼,所有人都刻意地忽略着他的存在,而他也将自己完全封闭了起来。 酒过三巡,菜过五味。 就在胡赛凤还在口若悬河地畅想着《凡人修仙传》上演后,将会是何等万人空巷的盛景时,一直沉默不语的秦兆,突然放下了筷子。 他站起身,对着胡赛凤僵硬地拱了拱手。 “师兄,各位师傅,我突然觉得肚子有些不舒服,想先去趟茅房,失陪了。” 他的声音有些沙哑,脸上带着一丝不正常的苍白。 胡赛凤正说到兴头上,闻言只是不耐烦地挥了挥手:“去吧去吧,快去快回,待会儿还要看排练呢!” “是。” 秦兆低低地应了一声,转身便快步走出了后台,他的背影在昏暗的光线下,显得有些萧索和决绝。 他这一走,桌上的气氛仿佛瞬间轻松了不少。 胡赛凤说得更起劲了,胡云脸上的笑容也真切了许多,就连那几个老师傅,话也多了起来。 仿佛那根扎在众人心里的刺,终于被拔掉了。 周青川将这一切看在眼里,只是安静地喝着自己的茶,没有说话。 这顿饭很快就结束了。 胡赛凤心满意足地抹了抹嘴,站起身来,大手一挥。 “好了!都吃饱喝足了!咱们也该干正事了!” 他看着周青川,满脸期待地说道:“小先生,您稍作歇息,我们这就把第一场戏给您过一遍,您给咱们掌掌眼!” “好。”周青川点了点头。 后台的伙计们立刻行动起来,撤下杯盘碗筷,其他人也纷纷起身,开始为下午的排练做准备。 有的去换戏服,有的去调试乐器,有的去检查道具。 整个后台又恢复了那种忙碌而有序的喧闹。 胡云作为即将登台的主角,此刻正由两个师傅帮着他穿戴戏服,脸上带着既紧张又兴奋的神情。 胡赛凤则像个监工一样,在后台来回踱步,嘴里不停地吆喝着。 “快点快点!都麻利点!” “小雪,你的词儿都背熟了吧?待会儿可别掉链子!” 就在这一片热闹融洽的氛围中,一个负责管理服装的后台伙计,突然从存放戏服的箱子旁抬起头,脸上满是惊慌失措。 他连滚带爬地跑到胡赛凤面前,声音都变了调。 “班主,不好了!” 胡赛凤眉头一皱,不悦地呵斥道:“嚷嚷什么,毛毛躁躁的,惊扰了小先生怎么办!” 那伙计已经快哭出来了,他指着身后的几个大木箱,带着哭腔惊呼道: “班主!出大事了!咱们新给《凡人修仙传》订做的那批戏服,全被毁了!” 第一百六十五章 戏班风波 那伙计的一声凄厉惊呼,像是一瓢冰水,兜头浇在了后台这片热火朝天的氛围上。 “什么!” 胡赛凤脸上的笑容瞬间凝固,他猛地转过身,一双眼睛瞪得像铜铃,厉声喝道:“你说什么浑话,什么叫全被毁了!” 那伙计已经吓得面无人色,哆哆嗦嗦地指着后台角落里那几口专门用来存放新戏服的大樟木箱子。 带着哭腔喊道:“班主,是真的!您快去看看吧!” “那批给《凡人修仙传》新做的行头,全完了!” 这一句话,不啻于平地惊雷! 整个后台瞬间炸开了锅。 “什么?戏服毁了?” “怎么可能,那可是花了上百两银子,请了县里最好的绣娘赶工做出来的!” “这可怎么办?后天就要贴戏报,下个月就要开锣了啊!” 惊呼声、议论声、倒抽冷气的声音混杂在一起。 所有人都停下了手里的活计,脸上写满了惊慌与不可置信,纷纷朝着那几口箱子围了过去。 胡赛凤只觉得脑子里嗡的一声,一股凉气从脚底板直冲天灵盖。 他踉跄着拨开人群,几步冲到箱子前。 箱盖已经被打开,一股刺鼻的、混杂着墨汁和某种秽物的恶臭扑面而来,熏得人几欲作呕。 只见箱子里,那些本该是光鲜亮丽、绣工精美的崭新戏服,此刻已经成了一堆不堪入目的破布! 原本为韩立准备的青布道袍,被利器划开了十几道大口子,上面泼满了黑乎乎的墨汁。 为小雪扮演的女主角准备的淡黄色罗裙,更是被撕扯得不成样子,还沾染着不知名的污秽,散发着恶臭。 其他配角的戏服也无一幸免,要么被划得稀烂,要么被污损得无法再用。 这哪里还是戏服,分明就是一堆从垃圾堆里刨出来的烂布! “我的天……” “这是谁干的?太歹毒了!” “这得是多大的仇啊!” 围观的众人发出一阵阵惊呼,每个人的脸上都写满了震惊和愤怒。 这不仅仅是毁了几件衣服,这是要断了整个百乐班的活路! 胡赛凤死死地盯着箱子里的惨状,身体控制不住地发起抖来。 那不是害怕,是极致的愤怒。 他的脸由白转红,由红转紫,胸膛剧烈地起伏着,牙齿咬得咯咯作响。 为了这出《凡人修-仙传》,他投入了多少心血和银子! 他把整个百乐班的未来,把自己儿子的前程,全都压在了这上面! 戏班已经放出风声,定下了首演的大致日期,全清河县的百姓都在翘首以盼。 可现在,戏还没开锣,最重要的行头就被人毁了! 这要是耽误了演出,百乐班不仅要赔付巨额的定金,更重要的是,整个戏班积攒下来的声誉,将会毁于一旦! 到时候,百乐班就会成为整个清河县,乃至周边所有县城的笑柄! “啊!” 胡赛凤猛地仰起头,发出一声野兽般的咆哮。 他双目赤红,状若疯虎,一把抓住旁边一个负责看管道具的伙计的衣领,将他狠狠掼在地上。 “是谁干的,说是谁干的!” 他怒吼着,唾沫星子喷了那伙计一脸。 “你们这群废物是干什么吃的!这么重要的东西,就让人这么给毁了?!” “班主饶命!班主饶命啊!” 那伙计吓得魂飞魄散,连连磕头。 “小的一直在前面帮忙,不知道,真的不知道啊!” “不知道?” 胡赛凤一脚踹了过去,怒不可遏地咆哮道:“老子养你们这群人有什么用!查!给我查!” “把今天所有进出过后台的人都给我揪出来!” “要是查不出来是谁,你们几个负责杂务的,我把你们的腿全都打断!” 后台的气氛紧张到了极点,几个杂役伙计跪在地上,抖如筛糠,连哭都不敢哭出声。 周青川站在慌乱的人群之外,神色平静地扫视着在场的每一个人。 他看到,大部分人的脸上都是真切的惊慌和愤怒,这出戏关系到他们所有人的饭碗。 但也有几个人,眼神躲闪,神情中似乎带着一丝早就料到的意味。 他的目光在胡云的脸上一扫而过,胡云的脸上满是惊怒,但那惊怒之下,似乎还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快意。 最终,周青川的目光落在了胡赛凤身上。 这位刚才还意气风发的班主,此刻像是被抽掉了脊梁骨,除了无能的狂怒,只剩下满脸的绝望。 光是发火,解决不了任何问题。 就在胡赛凤还要发作的时候,那个之前同桌吃饭的白胡子文书站了出来。 他对着胡赛凤拱了拱手,沉声说道:“班主,现在不是发火的时候,当务之急,是得想办法解决问题!” 这位老先生在班里的威望显然很高,他一开口,胡赛凤的怒火稍稍收敛了一些,但依旧喘着粗气,红着眼睛看着他。 “陈师傅,你说,这可怎么办啊!” 胡赛凤的声音里带着一丝哭腔。 老文书捋了捋胡子,眼神虽然凝重,但思路却很清晰。 他指着那几口箱子,有条不紊地说道:“依老朽看,现在有三件事必须马上就办。” “第一,把这些被毁的戏服都收起来,找个地方封存好,不许任何人再碰!” “这些都是证据!看看上面是用的什么刀子划的,泼的又是什么东西,兴许能查出些线索来。” “第二,排演的事情不能停,戏服没了,可以再做!” “但要是人心散了,这戏就真的完了,我们先把词对好,把身段走熟,不能因为这点挫折就停下来!” “第三。” 老文书说到这里,语气加重了几分。 “立刻报官,光天化日之下,潜入戏班后台,毁坏价值上百两的财物,这已经是大案了!” “必须请县衙的官差来,把这个藏在暗处的黑心烂肺的畜生给揪出来,不把他绳之以法,我们百乐班永无宁日!” 老文书的一番话,如同一剂镇定剂,让慌乱的众人渐渐冷静了下来。 胡赛凤也像是找到了主心骨,他连连点头,咬牙切齿地说道:“对,陈师傅说得对,报官,马上去报官!” “我倒要看看,是哪个王八蛋敢在太岁头上动土,我非要让他把牢底坐穿不可!” 就在这时,后台的门帘一挑,一个人影走了进来。 来人正是刚刚离席的秦兆。 他此刻的脸色比之前更加苍白,额头上还带着虚汗,一副大病初愈的模样。 他显然还不知道后台发生了什么,看着眼前这剑拔弩张的气氛,不由得愣了一下。 “师兄,这是。” 他话还没问完,人群中,一个一直跟在胡云身边的年轻戏子,突然伸手指着秦兆,厉声尖叫起来: “是他,肯定是他干的!” 这一声尖叫,瞬间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 所有人的视线,都像刀子一样,齐刷刷地射向了刚走进来的秦兆。 秦兆被这突如其来的一指,弄得满头雾水,他下意识地后退了一步,茫然地问道:“你说什么?什么是我干的?” “就是你!” 那年轻戏子从人群里冲了出来,满脸通红,指着秦兆的鼻子怒骂道:“班主把韩立的角色给了胡云哥,你心里不服气,一直怀恨在心!” “刚才吃饭的时候,就你一个人拉着张死人脸,现在又借口肚子不舒服跑出去,肯定就是你趁着我们吃饭的功夫,偷偷跑回来把戏服给毁了!” 这番话,逻辑清晰,动机明确,瞬间点燃了众人心中的怀疑和怒火。 是啊! 秦兆原本是台柱子,现在新戏的主角被抢了,他心里能没怨气吗? 刚才吃饭的时候,就他一个人不说话,肯定是心里有鬼! 早不走晚不走,偏偏在那个时候借口上茅房,时间也对得上! 一时间,所有人看秦兆的眼神都变了,从同情和怜悯,变成了鄙夷和愤怒。 “原来是你这个吃里扒外的东西!” “班主待你不薄,你竟然用这种下三滥的手段来报复!” “打死他,打死这个白眼狼!” 愤怒的人群开始骚动,几个脾气火爆的武生戏子,怒吼着就朝秦兆冲了过去! 秦兆还没反应过来是怎么回事,就被两个壮汉一左一右地抓住了胳膊,狠狠地按倒在地! “不是我!” 秦兆的脸被死死地按在冰冷的石板上,他拼命地挣扎着,嘶声力竭地吼道:“你们干什么,放开我!” “戏服怎么了?我根本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 他的辩解是如此的苍白无力。在群情激奋的众人面前,没有人愿意听他的解释。 胡赛凤看着被按在地上的秦兆,眼神复杂到了极点。 有愤怒,有失望,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解脱。 他走上前,居高临下地看着自己的师弟,声音冷得像冰:“秦兆,我待你不薄吧?你为什么要这么做?” “师兄!” 秦兆抬起头,满眼都是血丝,脸上写满了屈辱和绝望。 “真的不是我,你相信我,我是被冤枉的!” “冤枉?” 胡云冷笑一声,从旁边走了过来,一脚踩在秦兆的肩膀上。 “人证物证没有,但动机就在这儿摆着!不是你,还能是谁?” 周青川微微皱起了眉头。 这件事,真的是秦兆干的吗? 以他的怨气,做出报复举动,合情合理。 但这种直接毁坏戏服的手段,太过粗劣,也太容易让人联想到他。 就像是生怕别人不知道是他干的一样。一个能在梨园行里隐忍多年,熬成台柱子的人,心机和手段会如此不堪? 这更像是一个拙劣的栽赃嫁祸。 不过,周青川没有说话。 他只是一个外人,一个八岁的孩子。 在这种所有人都失去理智的场合,任何话语都是多余的。 一切,还是等官府的人来了再说吧。 第一百六十六章 太蠢了 就在后台乱作一团,几个武生马上就要对秦兆拳脚相加之际,一声中气十足的断喝从门口传来。 “都住手,干什么呢,衙门办案,谁敢喧哗!” 声音不大,却带着官府特有的威严,瞬间压下了所有的嘈杂。 众人循声望去,只见两个身穿皂隶服,腰挎佩刀的差人,正一脸不耐地站在后台门口,为首的那个班头,眼神锐利地扫视着屋内众人。 后台的戏子伙计们哪里见过这阵仗,一看到官差,腿肚子都软了半截。 刚才还群情激奋的人群,呼啦一下就散开了,纷纷低下头,连大气都不敢喘。 那几个按着秦兆的武生也吓得赶紧松开了手,手足无措地退到了一旁。 “谁是管事的?”那班头皱着眉,迈步走了进来。 胡赛凤连忙从震惊中回过神来,他三步并作两步地迎了上去。 脸上挤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拱手道:“官爷,在下便是这百乐班的班主,胡赛凤。” 那班头上下打量了他一眼,又瞥了瞥地上狼狈不堪的秦兆,和角落里那几口散发着恶臭的箱子,眉头皱得更紧了。 “是你报的官?说有人毁坏财物,价值上百两?” “是,正是在下!” 胡赛凤连连点头,随即一指还趴在地上的秦兆。 悲愤交加地说道:“官爷,就是他!就是这个狼心狗肺的东西!” “他因不满新戏的角色安排,怀恨在心,趁着我们吃饭的功夫,偷偷毁了我们为新戏准备的所有行头!” “那可是上百两银子啊!官爷,您可一定要为我们做主啊!” 班头听完,面无表情地走到箱子边,低头看了一眼,立刻被那股恶臭熏得往后退了一步。 他挥了挥手,对身后的差人道:“把这些破烂玩意儿封存好,带回去当证物。” “是!” 他又转过头,冷冷地看着胡赛凤:“你说他干的,可有亲眼看见?” 胡赛凤一滞,呐呐道:“这,虽无人亲眼看见,可动机、时机都对得上,不是他还能有谁?” “哼,办案讲的是证据,不是你觉得是谁就是谁。” 班头冷哼一声,显然对这种内部纠纷很是不耐烦。 他一指地上的秦兆,又指了指胡赛凤、胡云,还有那个最先跳出来指认秦兆的年轻戏子。 “你,你,还有你,都跟我们走一趟!把事情从头到尾说清楚!” “班主……” “这……” 后台众人面面相觑,这戏班的核心人物一下子全被带走,这戏还怎么唱? 眼看着官差就要押着人离开,这出万众期待的大戏眼看就要彻底黄了。 周青川作为局外人,本不欲掺和,见状便准备悄然告辞。 他刚一转身,那个领头的班头却忽然叫住了他。 “小先生,请留步。” 周青川停下脚步,有些意外地看着他。 那班头脸上的不耐烦收敛了许多,换上了一副客气的神情。 他显然是认得周青川的,或者说,是认得这张时常出现在县太爷身边的脸。 “小先生,您既然事发时也在场,不如也跟我们去县衙一趟?” “县尊大人对您可是推崇备至,您若是在场,把看到听到的如实说一说,对案情也是个帮助。” 这话一出,绝望中的胡赛凤像是抓住了最后一根救命稻草。 他扑到周青川面前,也顾不上什么体面了,带着哭腔哀求道:“小先生!求求您了!您可一定要帮帮我们啊!” “您是高人弟子,明察秋毫,您去跟县尊大人说句话,肯定比我们说一百句都管用,求您一定要还我们百乐班一个公道啊!” 后台的其他戏子伙计也纷纷围了上来,七嘴八舌地恳求着。 “是啊,小先生,您就去一趟吧!” “不能让那恶贼逍遥法外啊!” 周青川眉头紧锁。 他心里是一百个不愿意。 这梨园行的浑水,他根本不想蹚。 官府断案,人命关天,自己一言一行都可能影响一个人的生死荣辱。 说错了话,毁掉的可能就是秦兆的一辈子。 可眼下这情形,所有人都用一种期盼甚至哀求的目光看着他。 他若是在此刻拂袖而去,固然是撇清了关系,但也必然会落下一个冷漠无情、见死不救的名声。 自己苦心经营的高人弟子形象,恐怕会就此蒙上污点。 权衡利弊,终究是避无可避。 周青川在心中轻轻叹了口气,脸上依旧是那副古井无波的神情,他对着众人,缓缓点了点头:“既然如此,我便随你们走一趟吧。” 县衙,二堂。 时辰刚过午后,张承志在接到报案后,便立刻决定升堂审理。 因这案子影响不小,但又多半是戏班内部的纠纷,不宜公开审理,所以地点便设在了处理民事纠纷和内部案件的二堂。 堂外没有围观的百姓,堂内气氛却肃杀无比。 胡赛凤、胡云、那名指认的年轻戏子,还有几个戏班的管事都站在一旁。 秦兆则被两名差人按着,直挺挺地跪在堂下,他低垂着头,头发散乱,面如死灰,仿佛已经被抽干了所有的精气神。 张承志看到周青川跟着差人一同进来,眼中闪过一丝讶异,随即了然。他并未多问,只是对着旁边的师爷使了个眼色。 “给小先生看座。” 师爷不敢怠慢,连忙搬来一张太师椅,恭恭敬敬地放在了张承志公案的侧下方。 这位置,等同于旁听的乡绅名士,对于一个八岁的孩子来说,是天大的殊荣。 胡赛凤等人看在眼里,心中对周青川的敬畏又深了几分,同时心里也更踏实了。 有这位县尊大人面前的红人在,这案子,稳了! 张承志拿起惊堂木,却并未拍下,只是用手摩挲着,目光如电,缓缓扫过堂下的每一个人。 他先是听胡赛凤等人将事情的经过、他们的怀疑和动机,添油加醋地陈述了一遍。 整个过程,秦兆都一言不发,只是跪在那里,身体微微颤抖。 在所有人看来,证据确凿,动机明确,秦兆就是因为嫉妒和怨恨,才做出这等损人不利己的报复之举。 堂上的气氛越来越压抑,胡云等人的脸上已经露出了笃定的神色,只等着县尊大人一声令下,将秦兆这个眼中钉打入大牢。 然而,张承志并没有如他们所愿立刻宣判。 他听完所有人的陈述,沉默了片刻,那双、洞悉世事的眼睛里,看不出喜怒。 他没有去看跪在地上的秦兆,也没有再理会一脸激动的胡赛凤,而是将目光转向了从头到尾都安静、坐在一旁的周青川。 “小先生。” 张承志的声音沉稳而清晰,在安静的二堂内回响。 “你从事发之初便在百乐班,对此案,你怎么看?” 唰! 一瞬间,堂内所有人的目光,全都聚焦在了周青川的身上。 胡赛凤等人一脸期盼,他们希望这位高人弟子能金口玉言,一锤定音。 而被按在地上的秦兆,也缓缓抬起了头,那双黯淡无光的眼睛里,竟是燃起了一丝微弱的、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希冀。 周青川站起身,对着公案上的张承志微微躬身一礼。 他轻轻叹了口气,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到了每个人的耳朵里。 “回县尊大人,青川不敢妄言断案,此事全貌,我亦不知。” 他先是表明了态度,让胡赛凤等人心里微微一沉。 “班主所言,确实合情合理,秦兆身为戏班台柱,却失了新戏主角之位,心生怨恨,趁机报复,这动机是有的。” 这话让胡赛凤等人又松了口气,胡云的嘴角甚至勾起了一抹冷笑。 然而,周青川话锋一转。 “但是,青川心中却有一处不解。”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众人,最后落在了跪着的秦兆身上。 “若此事真是秦兆所为,他一个在梨园行摸爬滚打多年,熬到台柱子位置的人,心机城府断然不浅。” “他若真要报复,手段应当更隐秘,更狠辣才是。” “可如今这毁坏戏服的法子,却显得太过粗劣,太过直接了,就好像是生怕别人不知道是他干的一样。” “这不像是报复,倒更像是一个拙劣的栽赃嫁祸。” 第一百六十七章 暂且满意的结果 周青川这番话一出口,二堂之内原本一边倒的气氛,瞬间为之一滞。 胡赛凤脸上的悲愤僵住了,他张着嘴,看着周青川,眼神里满是难以置信和一丝恼怒。 他怎么也想不通,这位被自己奉为上宾、指望着能一锤定音的高人弟子,怎么会反过来替秦兆说话? 胡云的脸色更是瞬间阴沉下来,他踩着秦兆肩膀的脚不自觉地又用了几分力。 眼神阴鸷地盯着周青川,仿佛在看一个不识抬举的仇人。 “小先生,您这话是什么意思?” 最先跳出来指认秦兆的那个年轻戏子忍不住开了口,他的声音尖利,带着一丝质问的意味。 “您这不是在袒护这个吃里扒外的叛徒吗?” 他这一嗓子,立刻引来了其他戏班伙计的附和。 “是啊,小先生,人心隔肚皮,谁知道他心里怎么想的!” “他就是在报复,我们都看出来了!” 胡赛凤也回过神来,他不敢对周青川发火,只能一脸委屈地对着张承志哭诉:“大人,您听听,您听听!” “这还有什么好说的?他秦兆就是恨我把主角给了我儿子,他就是想毁了我们百乐班啊!” 那年轻戏子见有人撑腰,胆子更大了,他往前一步,梗着脖子反驳周青川道:“小先生说他手段粗劣,可万一他就是个蠢人呢!” “他就是被嫉妒冲昏了头,脑子一热,就想跟我们来个鱼死网破!” “自己不好过,也要拉着我们整个班子给他陪葬,这种人,戏班子里还少见吗?” 这话说的,倒也有几分歪理。 胡赛凤等人连连点头,觉得说到了点子上。 是啊,不是所有人都像小先生您这样心思缜密的,说不定秦兆就是个头脑简单的武夫,一冲动就干了傻事! 一时间,堂内众人又开始对着秦兆怒目而视,刚刚被周青川压下去的火气,眼看又要重新燃起。 周青川面对众人的质疑,脸上依旧没有丝毫波澜。他只是平静地点了点头,承认道:“你说的这种情况,确实也有可能。” 他坦然的态度,反倒让那年轻戏子一愣,准备好的一肚子反驳的话都堵在了喉咙里。 只听周青川继续用那不疾不徐的语调说道:“一个人被愤怒和嫉妒冲昏头脑,做出不理智的事情,这很常见,但是。” 他话锋再转,目光扫过胡赛凤、胡云,最后落回公案之上。 “无论是与不是,这都还只是猜测而已。” “在我们看来,秦兆眼下只是有作案的动机,但动机并不能说明一切,更不能作为定罪的凭证。” 他的声音清朗,每个字都敲在众人的心上。 “若凭一个动机便能定罪,那这天底下,不知要多出多少冤案。” 一直沉默不语的县令张承志,在此时终于缓缓开口了。 他赞许地看了一眼周青川,然后将目光投向堂下众人。 声音不大,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小先生所言极是。” “本官断案,讲的是铁证如山,不是捕风捉影。” 张承志拿起惊堂木,在手里掂了掂,却没有拍下,只是冷冷地看着胡赛凤:“胡班主,本官理解你的心情。” “价值上百两的戏服被毁,整个戏班的前程都压在上面,你心急如焚,想要立刻抓住凶手,这合情合理。” “但是,没有证据,单凭一个他心里有怨气的动机,就要将人下狱问罪,那这清河县的法度,岂不成了儿戏?这清河县的百姓,岂不是人人自危?” 一番话,掷地有声。 胡赛凤被问得哑口无言,额头上渗出了冷汗。 他这才意识到,自己刚才在愤怒和绝望之下,已经失了分寸。 这里是县衙公堂,不是他百乐班的后台,不是他可以凭着班主的身份一手遮天的地方。 张承志又看了一眼跪在地上的秦兆,微微摇了摇头。 他心里清楚,这个时代的刑侦手段,实在是乏善可陈。 验尸的仵作或许还能从尸体上找出些许线索,但对于这种毁坏财物的案子,想要追查,难如登天。 没有目击者,没有指纹,凶器可能就是一把随处可见的剪刀或者小刀。 想要查清所有的人际关系、时间线、前因后果,在没有监控和科学取证手段的年代,基本是不可能完成的任务。 所以,大多数时候,审理这类案件最简单,也最常用的法子,就是审问嫌犯。 看他认不认罪,只要嫌犯自己画押认罪,案子也就算结了。 可眼下的秦兆,状态明显不对。 从被抓进来到现在,他除了最开始嘶吼过几句不是我,之后便一言不发。 无论别人如何指责怒骂,他都只是低着头,一动不动。 此刻,他那散乱的头发下,肩膀正微微耸动着,无声的泪水一滴滴地落在冰冷的青石板上,洇开一小片深色的痕迹。 那不是嚎啕大哭,而是一种被巨大屈辱和绝望淹没后,无声的泣血。 这副模样,不像是做贼心虚,倒更像是万念俱灰。 张承志看着他,也觉得有些棘手。 若是用刑,屈打成招,固然能快速结案,给胡赛凤一个交代。 但万一真是冤枉的,自己岂不是成了草菅人命的酷吏? 更何况,周青川还在一旁看着。 就在堂上陷入僵局之时,周青川再次开口了。 “县尊大人,既然眼下案情不明,秦兆也沉默不语,不如先将此事放一放。” 他站起身,对着张承志拱了拱手,提出了一个建议:“依青川看,不如先将秦兆暂且收押在大牢,也算是给了胡班主一个交代。” “然后,再派几名得力的差人,立刻前往百乐班后台,仔仔细细地再搜查一遍。” “一来,看看能否找到作案的凶器,或是其他遗落的线索。” “二来,也仔细盘问一下戏班里的其他人,看看在事发前后,除了秦兆,还有没有其他人有可疑的举动。” “搜查也用不了太久,在此期间,若秦兆想通了,自己认罪,那自然最好。” “若他始终不认,搜查又有了新的发现,那案情便有了转机,如此总好过在此凭空猜测,僵持不下。” 这个提议一出,堂上所有人都觉得眼前一亮。 这法子好! 对于胡赛凤等人来说,把秦兆这个最大的嫌疑人先关起来,他们的心就安了一半。 只要人被控制住,就不怕他再使什么坏。 而且官府去后台搜查,说不定真能找到什么决定性的证据,将秦兆彻底钉死。 他们的目光,顿时缓和了不少。 对于张承志来说,这更是个完美的台阶。 既没有草率定案,也没有放纵嫌疑人,将人收押,再派人搜查。 一切都按规矩办事,程序上无懈可击,也给了自己一个缓冲和观察的时间。 “好!” 张承志当即拍板。 “就依小先生所言!” 他立刻对身旁的差人下令:“来人,将秦兆押入大牢,听候再审!” “是!” 两名差人立刻上前,一左一右架起已经浑身瘫软的秦兆,拖着他向堂外走去。 在经过周青川身边时,秦兆那双空洞的眼睛里,似乎闪过了一丝极其复杂的光芒。 嘴唇翕动,却最终没有发出任何声音。 张承志又对那班头说道:“你,立刻带两个人,跟着胡班主他们回戏班,将后台封锁。” “仔仔细细地搜查一遍,任何角落都不要放过,有什么发现,立刻回来禀报!” “遵命!”班头领命。 “好了。” 张承志挥了挥手。 “胡班主,你们都先回去等消息吧,本官向你保证,此事一定会查个水落石出,给你们百乐班一个公道。” “多谢大人!” 胡赛凤等人如蒙大赦,连连躬身道谢。 虽然没能当场定罪,但这个结果已经比他们预想的要好太多了。 他们一行人临走前,都用一种敬畏而复杂的眼神看了周青川一眼,然后才跟着班头匆匆离去。 偌大的二堂,很快就只剩下了张承志、周青川和一旁的胡师爷。 就在周青川也准备起身告辞的时候,公案后的张承志却忽然开口叫住了他。 “小先生,你留下。” 张承志脸上的官威已经散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亲切的、带着几分欣赏的笑容。 “陪本官说会儿话。” 第一百六十八章 疑点重重 等人散尽,方才还喧闹无比的二堂瞬间安静了下来。 差役们将堂内的桌椅归位,胡师爷也识趣地退到了门外,只留下张承志和周青川两人。 午后的阳光从高窗斜斜地照进来,在青石板地面上投下明亮的光斑,空气中浮动着细小的尘埃,混合着公案上陈年墨锭的淡淡香气。 没有了外人,张承志脸上那股属于县尊大人的威严也随之散去。 他从公案后走了出来,缓步踱到周青川的太师椅旁,脸上带着一种既像长辈看晚辈,又似知己相交的亲切笑容。 “小先生,都走了,这里没有外人,陪本官说会儿话吧。” 周青川从椅子上站起,对着张承志微微躬身行了一礼:“大人客气了。” 张承志摆了摆手,示意他坐下,自己则在他对面的另一张椅子上坐了下来,姿态很是随意。 他端起桌上的茶碗,轻轻吹了吹浮沫,目光却一直落在周青川那张稚嫩却平静无波的脸上。 “今日这案子,你怎么看?” 张承志开门见山地问道,语气里带着几分考较,但更多的是真诚的询问。 “本官想听听你的真心话。” 周青川略微斟酌了片刻,抬起头,迎上张承志的目光,声音不大,却异常清晰。 “回大人,青川觉得,那秦兆,应该不是毁坏戏服的凶手。” 这个答案,似乎正在张承志的意料之中。 他并无半分惊讶,只是饶有兴致地追问道:“哦?此话怎讲?堂上那胡班主等人言之凿凿,动机、时机,似乎都指向了秦兆。” “若他不是凶手,难道你觉得,是那班主胡赛凤,故意设局冤枉自己的师弟?” 这正是此案最显而易见的两种可能,要么是秦兆报复,要么是胡赛凤栽赃。 然而,周青川却缓缓地摇了摇头。 “青川以为,也不会是胡班主。” “这又是为何?” 张承志彻底来了兴趣,他放下茶碗,身子微微前倾。 “胡赛凤想捧自己的儿子上位,打压原本的台柱子秦兆,这个动机不是很明显吗?” “借此机会,一举将秦兆这个眼中钉彻底拔除,永绝后患,岂不是一箭双雕?” 周青川平静地解释道:“大人所言极是,胡班主与秦兆之间,定然是有恩怨的,他也确实想让自己的儿子胡云来接替秦兆的位置。” “这一点,从他在后台的言行举止便能看得一清二楚。” “但是。” 他话锋一转,条理分明地继续说道。 “胡赛凤这个人,虽然有私心,想要将戏班的大权都牢牢掌握在自家人手里,可他的根子,是想让百乐班这个招牌,越办越好,越来越响亮。” “《凡人修仙传》这出新戏,是他赌上了全部身家和声誉的重头戏。” “那批戏服,价值上百两银子,是他费尽心力请来最好的绣娘赶制的。” “大人您见过,有谁会为了报复一个对自己威胁已经不大的人,就活生生地放火烧了自家的房产,毁掉自家的万贯家财,只为去诬告那个小偷的?” 这番话,说得张承志眼神一亮。 周青川的声音还在继续:“说白了,以胡赛凤在百乐班的地位,他就算什么阴谋诡计都不用,也有一百种法子,可以慢慢地将秦兆排挤出去。” “比如,以后不再给他安排重要的角色,只让他演一些无足轻重的配角。” “又或者,在分红赏钱上苛待他,逼得他自己待不下去,主动离开。” “这些法子,虽然慢一些,却稳妥得多,也无需他自己付出任何代价。” “可现在这种做法,却是伤敌八百,自损一千。” “戏服毁了,戏演不成了,他百乐班的声誉一落千丈,他胡赛凤自己才是最大的输家。” “为了除掉一个他本就能轻易拿捏的秦兆,而毁掉自己的全部心血,这不合情理,更不符合胡赛凤这个人的行事逻辑。” 一番分析,鞭辟入里,将一个人的性格、处境和利益关系剖析得淋漓尽致。 张承志听完,忍不住抚掌赞叹:“好,说得好!小先生对人心的洞察,真是让本官都自愧不如啊!” 他站起身,在堂内来回走了几步,脸上带着感慨和一丝无奈。 “本官断案多年,见过太多错综复杂的案子,查案的手段实在有限,很多时候,所谓的证据,都不过是些捕风捉影的猜测和漏洞百出的证词。” 他叹了口气,接着说道:“想要在这其中,尽可能地减少冤假错案,唯一的法子,就是看人。” “看涉案的每一个人,看他们的性格,看他们的欲望,看他们在何种情况下,会做出何种选择。” “揣摩人心,把握人性,往往比找到一件所谓的铁证,更能接近真相。” 张承志的这番话,无疑是认可了周青川的思路,也道出了他身为一个地方官,在断案时的艰难与坚持。 他停下脚步,重新看向周青川,眉头却又皱了起来:“小先生分析得丝丝入扣,本官也觉得,此事并非秦兆或胡赛凤所为,背后另有其人。” “可眼下最关键的问题是,那秦兆,他为何从头到尾一言不发?” “若是被冤枉的,他应当据理力争,拼死辩解才是。” “可他那副万念俱灰、引颈就戮的模样,倒像是默认了罪名一般。” “这才是让本官最想不通的地方。” 这一点,也正是周青川心中最大的疑团。 秦兆的反应太不正常了。 那种从骨子里透出来的绝望,不像是被冤枉后的愤怒,更像是一种信念被彻底摧毁后的崩塌。 他到底在绝望什么?又或者,他在害怕什么? 周青川心中忽然升起一个强烈的念头,他想亲自去问问这个人。 于是,他站起身,再次对张承志深深一揖:“大人,青川心中也对此事好奇不已。” “那秦兆的沉默,确实是本案最大的疑点。” “不知者以为他畏罪,知情者或有他想。” 他顿了顿,抬起头,用一种恳切的语气说道:“青川斗胆,想请大人允准,容我与那秦兆单独说几句话。” “或许能从他口中,问出些许不一样的东西来。” 张承志闻言,眼中闪过一丝讶异。 让一个八岁的孩子,去审问一个心如死灰的嫌犯? 这听起来简直是天方夜谭。 可看着周青川那双清澈而坚定的眼睛,张承志却鬼使神差地点了点头。 他相信自己的判断,更相信眼前这个屡屡创造奇迹的少年。 或许,用这种非常规的法子,真的能打开这个死局。 “好。” 张承志的回答干脆利落。 “本官就允了你。” 他转身走到堂外,对着候着的差役沉声吩咐道:“去,把秦兆提出来,单独带到偏厅,好生看管!” 那差役正要领命而去,张承志又补充了一句,声音不大,却带着一股不容置疑的命令。 “记住,不必用刑!” 第一百六十九章 兄弟 县衙偏厅。 这里不似二堂那般空旷威严,陈设简单,一张方桌,几把椅子,更像是个寻常待客的屋子。 只是门外站着两名按刀而立的差役,给这地方添了几分肃杀之气。 很快,伴随着一阵沉重的脚步声和铁链拖地的轻微声响,秦兆被带了进来。 他手脚上并未上镣铐,只是精神状态依旧萎靡。 或许是在牢里待的那段时间让他冷静了下来,此刻的他,脸上没了那种万念俱灰的死气。 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更深沉的麻木,仿佛一尊被抽掉了魂魄的木偶。 他被差役按着坐到椅子上,便低垂着头,双眼盯着自己磨损的靴尖,一动不动,对周围的一切都视若无睹。 张承志和周青川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一丝凝重。 这副样子,油盐不进,水火不侵,确实棘手。 “秦兆。” 张承志率先开口,声音刻意放缓,带着一股安抚人心的力量。 “本官已经将你与胡班主等人隔、离开来,这里没有旁人,只有本官和这位小先生。” “你若有任何冤屈,或是有什么难言之隐,现在都可以说出来。” “本官向你保证,只要你所言属实,定会为你做主。” 一番话说得恳切至极,换做任何一个心怀冤屈的百姓,恐怕早已感激涕零,哭诉不止。 然而,秦兆却像是没有听见一般,依旧保持着那个姿势,连眼皮都未曾抬一下。 张承志眉头微不可查地一皱,又换了个问法:“你与胡班主之间,究竟有何恩怨?” “那新戏的主角之位,对你就那么重要,以至于让你做出如此不智之举?” 依旧是死一般的沉寂。 空气仿佛都凝滞了,只有门外差役偶尔挪动脚步的声音,提醒着这里是戒备森严的县衙。 张承志轻叹一声,知道自己这套官场上的问话方式,对眼前这个已经心死的人,起不到任何作用了。 他看向周青川,做了一个请的手势,将主动权交了出去。 周青川站起身,没有走到秦兆面前,只是在他侧前方几步远的地方站定。 他没有像张承志那样居高临下地问案,而是用一种近、乎平等的语气,缓缓开口。 他的声音清澈而平静,在这安静的偏厅里,每个字都听得格外清晰。 “秦兆,我们不谈戏服的事。” 这一句话,让始终低着头的秦兆,肩膀几不可见地颤动了一下。 周青川将这细微的反应尽收眼底,继续用那不疾不徐的语调说道:“我只问你,你是不是觉得,自己做了什么对不起百乐班的事情?” 这个问题,像是一根细针,精准地刺入了秦兆那层厚厚的麻木外壳之下。 他的头垂得更低了,紧紧攥在一起的双手,指节因为用力而阵阵发白。 但他依然没有开口,只是那压抑的呼吸声,变得粗重了些许。 有反应! 张承志眼中精光一闪,看向周青川的眼神里,欣赏之色更浓。 周青川没有给他喘息的机会,他往前走了一步,声音也随之压低了几分,仿佛带着某种奇异的穿透力。 “百乐班是你师父一生的心血,你从小学艺,长于斯,成名于斯。” “对你而言,那个舞台,那个戏班,比你的家更重要,对吗?” “你师父临终前,是不是嘱托过你,要你和胡赛凤师兄二人,同心协力,定要将百乐班的招牌,发扬光大?” “难道,这件让你觉得有愧于戏班的事,和你的师父有关?” 师父这两个字,如同一记重锤,狠狠地砸在了秦兆的心上。 他那死寂的脸上,终于出现了剧烈的变化。 他的嘴唇开始哆嗦,眼眶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泛起红色,整个人都陷入了一种恍惚的状态。 仿佛灵魂被抽离,坠入到了某个痛苦的回忆之中。 他不再是那个麻木的囚徒,而是一个被愧疚和悔恨淹没的可怜人。 成了! 周青川心中笃定,他知道,自己已经找到了打开对方心防的钥匙。 他没有再步步紧逼,而是给了对方一点时间去消化那翻涌的情绪。 他只是静静地看着他,看着他从恍惚到痛苦,再从痛苦到绝望。 直到秦兆的身体开始无法抑制地颤抖,周青川才抛出了最后一句话,也是最致命的一句话。 “你今天在公堂之上,一言不发,任由他们指认攀诬,不是因为你真的毁了戏服,也不是因为你心虚畏罪。” 周青川的声音陡然拔高,字字诛心。 “你之所以沉默,之所以认命,是因为你觉得,只有你被定了罪,关进大牢。” “才能掩盖住某个更大的,一旦被揭开,就会让整个百乐班声名扫地、万劫不复的秘密!” “你故意隐瞒,是想用你一个人的前程和性命,去保住你师父一生的心血,去保住百乐班的声誉!” “我说的,对不对?” 最后五个字,如惊雷贯耳,彻底击溃了秦兆所有的心理防线。 “哇。” 一声压抑到极致的悲鸣,从秦兆的喉咙深处迸发出来。 他再也支撑不住,整个人从椅子上滑落,瘫软在地,像个迷路的孩子一样,嚎啕大哭起来。 那哭声里,没有愤怒,没有不甘,只有无尽的委屈、屈辱和深不见底的绝望。 他双手死死地抓着地面,指甲在青石板上划出刺耳的声音,整个人哭得撕心裂肺,肝肠寸断。 这突如其来的崩溃,让门外的差役都吓了一跳,探头探脑地往里看,却被张承志一个严厉的眼神给瞪了回去。 张承志站起身,走到秦兆身边,脸上满是震撼与不忍。 他怎么也想不到,这个案子背后,竟然还藏着这样的隐情。 一个戏子,为了戏班的声誉,竟甘愿顶下毁坏上百两财物的重罪,这需要何等的决心和傻气? 周青川静静地等着,等他哭,等他把积压在心底所有的情绪,全都宣泄出来。 哭了许久,秦兆的哭声才渐渐转为低低的抽噎。 他趴在冰冷的地面上,像一条离了水的鱼,大口大口地喘着气,整个人都仿佛被抽干了力气。 这样的发展,确实出乎了周青川和张承志的预料。 但至少,他总算是愿意开口了。 “你,什么都不知道。” 秦兆的声音沙哑得不成样子,他抬起头,满是泪痕的脸上,带着一种惨然的笑。 “你们以为,我恨的是他抢了我主角的位置吗?” “不,我恨的不是这个。” 他一边哭,一边笑,状若疯癫。 “我恨的是,他为什么要逼我,为什么非要逼我!” 周青川和张承志都没有说话,只是静静地听着。 秦兆抬起通红的双眼,死死地盯着周青川,仿佛要将他看穿一般。 “小先生,你很聪明,你猜到了我想保住戏班的声誉,可你猜不到,我为什么要这么做……” 他深吸一口气,像是用尽了全身的力气,从牙缝里挤出了一句话,一句让整个偏厅都瞬间死寂的话。 “因为,胡赛凤他不是我的师兄……” 秦兆的眼神变得空洞而遥远,泪水再次不受控制地滑落。 “他是我哥,我是他同父异母的亲弟弟!” 轰! 这个消息,不亚于一道晴天霹雳,狠狠地劈在了张承志和周青川的头顶! 两人瞬间都懵了。 张承志嘴巴微张,脸上满是不可思议。 他审过兄弟阋墙,见过父子反目,可像梨园行里这种师兄弟变亲兄弟的狗血戏码,他还是头一回见! 这比戏台上唱的还要离奇! 周青川也愣住了,他设想过无数种可能,唯独没有想到这一层。 师兄弟之间的利益倾轧,和亲兄弟之间的恩怨情仇,这完全是两个性质的问题! 难怪秦兆的反应如此极端,如此痛苦! 这已经不是简单的饭碗之争,而是牵扯到血脉亲情、家族伦理的死结! 看着两人震惊的模样,秦兆的脸上露出一丝凄凉的笑意,仿佛在嘲笑他们的无知,更像是在嘲笑自己这荒唐可悲的命运。 还是周青川最先反应过来,他迅速压下心头的震惊,走上前,蹲下身子,直视着秦兆那双绝望的眼睛。 “无妨。” 他的声音沉稳而坚定,带着一股让人信服的力量。 “这里没有外人,只有想查明真相的县尊大人,和一个愿闻其详的听客。” “你可以把所有的事情,都说出来。” “我们向你保证,今天你在这里说的每一个字,若无你的允许,绝不会传到第四个人的耳朵里。” 第一百七十章 敲诈勒索 这番话,如同一道温暖的溪流,缓缓淌过秦兆冰封的心田。 他抬起头,那张满是泪痕和污泥的脸上,凄凉的笑意更浓,仿佛在嘲笑自己的荒唐,又像是在感谢这迟来的、唯一的倾听。 他哭了太久,嗓子已经沙哑得如同破锣,每一个字都像是从胸腔里硬生生挤出来的。 “呵呵,秘密,一个守了一辈子的秘密。” 秦兆喘息着,断断续续地开始讲述那段被尘封的往事。 “我的父亲,也就是你们口中的老班主,他一生光明磊落,在梨园行里是人人敬仰的前辈。” “可他年轻的时候,也犯过错。” “那一年,他被请去邻县一个大户人家唱堂会,那家人就姓秦。” 说到这里,秦兆的身体又开始不受控制地颤抖起来,仿佛那段记忆本身就是一种酷刑。 “我母亲,是那家的小姐,她偷偷喜欢听戏,喜欢我父亲在台上的英姿,一来二去,就……” 他没有说下去,但其中的故事,张承志和周青川已然明了。 一个风流倜傥的梨园名角,一个情窦初开的深闺小姐,一场干柴烈火的禁忌之恋。 “那家人要脸面,出了这种事,他们不敢声张,更不敢打死我母亲,怕事情闹大,毁了自家名声。” “他们只是把我母亲软禁了起来,对外只说她得了重病,不见外客。” “我就是在那时候出生的。” 秦兆的声音里带着一种与生俱来的卑微和痛苦。 “后来,秦家家道中落,我母亲本就郁郁寡欢,又受了刺激,人就变得疯疯癫癫了。” “我六岁那年,秦家已经败落得不成样子,再也顾不上我们母子。” “那时候,有个当年知道内情的秦家下人,实在看不下去,才偷偷跑到清河县,给我父亲报了信。” “我父亲他听了之后,二话不说,连夜赶了过去,把我和已经神志不清的母亲,接回了百乐班。” “只是,我母亲的身子早就垮了,回到戏班没多久,就去了。” 说到母亲,秦兆的泪水再次决堤。 他死死地咬着嘴唇,不让自己哭出声,那压抑的呜咽听得人心头发酸。 “从那以后,我就留在了戏班,父亲不敢认我,只能收我为徒,教我学艺。” “他把所有的本事都教给了我,把对我和我母亲的愧疚,全都补偿在了我的身上。” 张承志听到这里,长长地叹了一口气。他总算明白了,这桩案子背后,竟是这样一出令人唏嘘的人间悲剧。 “所以,这个秘密,绝对不能说出去。” 秦兆抬起通红的双眼,眼神里带着一种近、乎疯狂的执拗。 “你们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吗?一个唱戏的,去人家府上唱戏,结果把人家家里的小姐给玷污了!” “这要是传出去,我父亲一生的清誉就全毁了!” “他会从一个受人敬仰的梨园宗师,变成一个卑鄙无耻的淫贼!” “我们百乐班的名声,也会彻底烂掉,再也抬不起头来!” 他嘶吼着,像一头受伤的野兽。 “所以,当我哥,他想把我从台柱子的位置上赶下去的时候,我能理解。” 秦兆的语气又变得悲凉起来。 “他不知道我是他弟弟,他只知道,父亲从小就偏爱我这个师弟,把最好的东西都给了我。” “他心里不平衡,他嫉妒,他想把属于他的一切都拿回去,这很正常。” “他想捧自己的儿子,想让百乐班完完全全姓胡,我都能理解。” “为了戏班,为了父亲一生的心血不被我这个不该存在的人玷污,我愿意走,我愿意把台柱子的位置让出来,我什么都愿意!” “可是为什么,为什么会闹出毁坏戏服这种事!” 秦兆痛苦地用头撞着地面,发出咚咚的闷响。 “这件事一出,所有人都认定是我干的,他们要报官,要把我送进大牢!” “我百口莫辩,我一旦辩解,就势必要说出我和班主的关系,说出我父亲当年的丑事,我不能说,我死也不能说啊!” “所以,你就干脆认了?”周青川轻声问道。 “我……” 秦兆惨笑一声。 “我还能怎么办?我只能认了。” “我想着,只要我被关进大牢,这件事就算了结了。” “戏服没了可以再做,只要百乐班的名声还在,只要我父亲的清誉还在,我一个人算得了什么……” 这番话,听得张承志都为之动容。 这是何等的愚孝,又是何等的忠义! 为了一个早已逝去的父亲的名声,为了一个容不下他的戏班,他竟甘愿背上重罪,毁掉自己的一生。 “太蠢了。” 周青川看着他,轻轻地摇了摇头。 秦兆一愣,抬起头,茫然地看着这个八岁的孩子。 周青川的眼神里没有同情,没有怜悯,只有一种洞悉一切的平静。 “你以为你牺牲自己,就能保全一切?你错了。” “你若真的被定了罪,百乐班就永远背上了一个台柱子因嫉妒而毁坏戏班根基的污名,这同样是奇耻大辱。” “而胡赛凤,也会永远活在逼走师弟的非议里,你这不叫保全,你这叫用一种更愚蠢的方式,毁掉所有人。” 一席话,如冷水泼面,让沉浸在自我牺牲悲情中的秦兆,瞬间清醒了几分。 他只想着不能玷污父亲的名声,却没想过,自己一旦坐实了罪名,给戏班带来的会是另一种毁灭性的打击。 看着他怔忪的模样,周青川知道,时机到了。 “秦兆,现在告诉我,到底是谁毁了戏服?” 周青川的声音不大,却带着一股不容抗拒的力量。 “不是你,也不是胡赛凤,那么是谁,设下了这个局,想要把你们两兄弟,把整个百乐班,都推入万劫不复的深渊?” 秦兆的瞳孔猛地一缩,一种比绝望更可怕的情绪,恐惧,瞬间攫住了他。 他像是想起了什么极其恐怖的事情,嘴唇哆嗦着,牙齿都在打战。 “是他。” “谁?”张承志厉声追问。 “戏班里,几个月前,新来的一个学徒,他也姓秦。” 秦兆的目光变得空洞而涣散,仿佛陷入了梦魇。 “那个人,是当年那个去给我父亲报信的秦家下人的后代!” “他家里,一直保留着当年的信物和我母亲写给我父亲的信!” 轰! 又一个惊雷在偏厅炸响! 张承志霍然起身,脸上满是骇然。 敲诈勒索! 这案子的性质,在这一刻,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变化! “就在几个月前。” 秦兆的声音抖得不成样子,充满了无尽的恐惧和屈辱。 “他悄悄找到了我,把那些东西给我看,他笑着,管我叫秦家小少爷……” “他知道所有事,他知道我的一切!” “他用这个秘密威胁我,让我每个月都把大部分的钱给他,他说要是我不给,或者敢告诉任何人,他就把这些东西,公之于众!” “我不敢,我真的不敢。” 秦兆抱着头,痛苦地哀嚎起来。 “我只能把钱都给他,只求他能把嘴闭上,我以为只要我满足他,就能相安无事。” “可是我没想到他的胃口越来越大,他要的越来越多!” 第一百七十一章 真正的坏种 秦兆的声音充满了无尽的恐惧和屈辱,他抱着头,痛苦地哀嚎起来。 “我只能把钱都给他,只求他能把嘴闭上,我以为只要我满足他,就能相安无事。” “可是我没想到他的胃口越来越大,他要的越来越多!” 他的哀嚎在偏厅里回荡,每一个字都浸透了血泪。 周青川和张承志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的眼中看到了深深的骇然。 这已经不是简单的梨园恩怨,而是一桩卑劣无耻的敲诈勒索,一桩将人逼上绝路的恶行! “所以,这次毁坏戏服,也是他做的?” 张承志的声音冰冷,压抑着滔天的怒火。 秦兆的身子猛地一颤,他抬起头,眼神空洞地回忆着,那张脸上满是劫后余生的惊悸。 “我不知道是不是他做的,但是。” 他艰难地吞咽了一下口水,声音抖得不成样子。 “那天吃饭的时候,我心里烦闷,借口去茅房,就在后院的角落里碰见了他。” 那个他,指的自然是那个姓秦的学徒。 “他当时脸上带着笑,一种很奇怪的笑。” 秦兆的牙齿开始打战。 “他没说自己干了什么,他只是凑到我耳边,轻轻说了一句话。” “他说,‘秦兆,你很快就要没钱了,我也拿不到钱了,这可怎么办呢?’” “我当时心里一慌,问他想干什么。” “他还是笑,他说,‘别怕,我给你想了个一了百了的法子。’” 秦兆的呼吸变得急促,仿佛又回到了那个阴暗的角落,被毒蛇盯住的瞬间。 “他告诉我,让我回去之后,不管发生什么,都把所有的罪名认下来。” “只要我认了罪,我们之间就一笔勾销,他再也不会拿那些信物来烦我。” “可如果你敢乱说一个字……” 秦兆的声音陡然拔高,充满了恐惧的尖叫。 “他说,那件事情就会立刻真相大白,让整个清河县都知道,百乐班的老班主是个什么货色!” 说完这句,秦兆像是被抽干了所有的力气,整个人瘫软在地,只剩下粗重的喘息。 偏厅之内,死一般的寂静。 真相,终于在这一刻,以一种最丑陋、最残酷的方式,被彻底揭开。 胡赛凤因为不知道秦兆的身份,一心只想捧自己的儿子,便打算将秦兆这个师弟排挤出去。 秦兆的地位一落千丈,收入自然也就断崖式地减少,根本无法再满足那个敲诈者的贪心。 于是,那个潜伏在暗处的坏种,便想出了这个毒计。 他毁掉戏服,掐断百乐班的命脉,然后将所有的矛头引向最有动机的秦兆。 再利用手中掌握的秘密,逼迫秦兆承认这个根本不存在的罪行。 一石三鸟! 他既报复了秦兆这个即将断掉他财路的金主,又将胡赛凤和整个百乐班拖入了万劫不复的深渊。 而他自己,则可以干干净净地抽身事外,欣赏着这一场由他亲手导演的悲剧。 “畜生,真是个畜生!” 张承志猛地一拍桌子,气得浑身发抖。 他身为一县父母官,见过的恶人不少,但像这样心思歹毒、毫无底线的坏种,也着实罕见! “那秦家的老仆,见你母亲母子可怜,能够不顾风险,千里迢迢地去给你父亲送信,这是何等的义仆!” 张承志痛心疾首地感慨道。 “可他的后人,却成了这样一个敲骨吸髓的恶鬼!” “人心之变,竟至于斯!” 他为那位义仆感到不值,更为人性的堕落感到悲哀。 周青川的脸上却没有太多愤怒的表情,他只是轻轻叹了口气,眼神里带着一丝洞悉世事的无奈。 “大人,此言差矣。” 他摇了摇头,平静地说道:“毕竟,那个新来的学徒,他从未受过秦家的恩惠。” “在那位老仆人看来,秦家小姐是他的旧主,有恩于他。” “可在这位后人眼中,秦家不过是一个与自己毫不相干的、已经败落的家族。” “他没有那份香火情,自然也不会有那份忠义之心。” “他手上握着的,不是什么需要守护的信物,而是一把可以换钱的刀子,仅此而已。” 这番话,冰冷而现实,却一针见血。 张承志愣住了,他细细品味着周青川的话,脸上的愤怒渐渐化为了一声长叹。 是啊,自己还是把人心想得太简单了。 不是所有人都念着祖辈的恩情,对于一个从未感受过恩惠的后人来说,所谓的忠义,不过是些虚无缥缈的空话罢了。 眼下的问题,是如何破局。 “小先生,此事难办了。” 张承志眉头紧锁,感到了前所未有的棘手。 “那恶徒手中握着秦兆的命门,更牵扯到胡老班主一生的名声。” “我们若是直接抓人审问,万一他狗急跳墙,将那丑事公之于众,岂不是正中了他的下怀?” 这正是此案最难的地方。 凶手已经明了,但却投鼠忌器,动弹不得。 如何才能让那个坏种在抖出那件事情之前,心甘情愿地伏法? 这几乎是一个不可能完成的任务。 周青川看着窗外渐渐昏黄的天色,沉吟了片刻。 “大人,天色不早了,我也该回去了。”他站起身,对着张承志拱了拱手。 张承志一愣,连忙道:“小先生可是有了对策?” “对策尚无,但头绪有了一些。” 周青川的目光转向依旧瘫在地上的秦兆,缓缓说道:“此事,切不可操之过急。” “胡班主那边,性如烈火,若让他知道了真相,恐怕会立刻去找那学徒拼命,到时候只会把事情闹得无法收拾。” “所以,胡班主那里,由我来慢慢接触,设法周旋。” “至于大人这边。” 周青川的眼神变得郑重。 “只需将此案暂且搁置,对外只说案情复杂,尚在调查之中。” “秦兆也继续收押,但要好生看管,不可让他寻了短见。” “如此一来,便能稳住那藏在暗处的真凶,让他以为自己的计策已经得逞,从而放松警惕。” “我们也能有更多的时间,来布置一个让他无从遁形的局。” 张承志听完,立刻明白了周青川的用意。这是要明修栈道,暗度陈仓。 他重重地点了点头,脸上满是信任:“好!本官明白了!就依小先生所言!” 他亲自将周青川送到二堂门口,看着这个八岁孩童沉稳的背影,心中感慨万千。 此子之智,远胜成人,清河县能有此等麒麟儿,实乃万民之福。 周青川走出县衙,晚风带着一丝凉意拂面而来,吹散了他心中些许的烦闷。 他抬头看了一眼天边绚烂的晚霞,心中却在飞速盘算着。 直接告诉胡赛凤真相,绝对不行。 那个男人爱面子胜过一切,他绝不会相信自己的父亲会做出那等丑事,更不会相信那个一直被他嫉妒的师弟竟是自己的亲弟弟。 他只会觉得这是秦兆为了脱罪而编造的谎言,甚至会认为自己也被蒙骗了。 到时候,胡赛凤的怒火,秦兆的绝望,再加上那个坏种的推波助澜,事情只会彻底失控。 必须想一个万全之策,一个既能让胡赛凤接受真相,又能让那个坏种无话可说,乖乖认罪的法子。 周青川一路思索着,不知不觉间,已经回到了王家大宅。 他刚一踏进院子,就看到一个身影从石阶上跳了下来,气鼓鼓地拦在了他的面前。 正是王辩。 这位小少爷今天似乎没有出去惹是生非,而是破天荒地在家里等了许久。 他早就放学回来了,左等右等也不见周青川回来,派人去打听,只知道是被官差请去了县衙。 此刻见周青川终于回来,王辩立刻叉着腰,摆出一副兴师问罪的架势。 “你去哪儿了?怎么才回来!” 他仰着头,语气还是一如既往的霸道。 只是,当他的目光落在周青川那张略带疲惫、眉头紧锁的脸上时,那股子嚣张的气焰却不自觉地弱了下去。 他撇了撇嘴,语气里少了几分质问,多了几分连他自己都没察觉到的关心。 “喂,你这是怎么了?” 王辩凑近了些,仔细打量着周青川的脸色。 “怎么一副愁眉苦脸的样子?是不是有人欺负你了?” 他皱着小眉头,努力做出凶狠的表情。 “告诉本少爷,是谁吃了熊心豹子胆,我叫王忠带人去扒了他家的房子!” 周青川看着他那副故作凶恶,实则难掩关切的模样,心中那块被梨园破事压着的石头,仿佛也轻轻地松动了一下。 他摇了摇头,脸上挤出一丝笑意,却比哭还难看。 王辩看着他这副模样,心里更急了,他一把抓住周青川的袖子,追问道:“到底发生什么事了?” 第一百七十二章 简单粗暴的法子 周青川看着王辩那副故作凶恶,实则难掩关切的模样,心中那块被梨园破事压着的石头,仿佛也轻轻地松动了一下。 他摇了摇头,脸上挤出一丝笑意,却比哭还难看。 王辩看着他这副模样,心里更急了,他一把抓住周青川的袖子,追问道:“到底发生什么事了?你倒是说啊!” 周青川心中实在是有些无奈,这种牵扯到家族丑闻和敲诈勒索的龌龊事,显然不适合跟王辩这个九岁的小少爷细说。 他若是说了,以王辩这藏不住话的性子,只怕不出半天,整个王家大宅就都知道了。 他沉吟片刻,索性换了个法子,脸上那抹苦笑也收敛了起来,换上了一副正在构思故事的神秘表情。 “没什么大事,就是我最近在想一个新故事,可写到一半,卡住了,不知道该怎么往下编了。” “故事?” 王辩一听,顿时来了兴趣,但还是有些怀疑地上下打量着他。 “真的假的?什么故事能让你愁成这样?” 周青川便将百乐班的这桩破事,隐去所有真实姓名和地点,只保留了核心的矛盾冲突,当作一个故事讲了出来。 “就是说,有一个戏班的台柱子,他其实是老班主的私生子,但没人知道。” “老班主死后,新班主是他同父异母的哥哥,哥哥不知道他的身份,一心想捧自己的儿子,就想把这个台柱子给挤走。” “这时候,戏班里有个坏人,他知道这个秘密,就一直用这个秘密敲诈那个台柱子。” “后来,台柱子没钱了,这个坏人就干脆毁了戏班最重要的一批新行头,然后栽赃给台柱子,还威胁他,让他必须认罪,否则就把老班主的丑事公之于众。” “现在的情况就是,所有人都以为是台柱子干的,台柱子为了保住他爹的名声,也准备认罪了。” “你说,这个故事里的县官,该怎么查清真相,抓住那个真正的坏人,又不让那个秘密被捅出去呢?” 周青川说完,一脸期待地看着王辩,想看看这个不按常理出牌的小少爷,能有什么惊人之语。 谁知王辩听完,却挠了挠头,撇了撇嘴,脸上满是兴致缺缺。 “就这?这故事一点都不好听。” 他抱怨道。 “没有飞天遁地的神仙,也没有惊天动地的大妖,就是几个唱戏的破事,有什么好愁的?” 周青川差点被他一句话给噎死。 王辩看他一脸郁闷,这才勉为其难地动了动脑筋,用他那套小霸王的逻辑说道:“这有什么难的?那个坏人不是拿着信威胁人吗?” “你说的那个县官,直接派人去把他抓起来不就行了?” 周青川苦笑道:“可要是抓了他,他狗急跳墙,把信拿出来怎么办?那老班主的名声不就全毁了?” “毁了就毁了呗,人都死了,还在乎什么名声。” 王辩满不在乎地说道,随即又像是想到了什么,眼睛一亮。 “不对啊!你傻不傻?” 他伸出手指,戳了戳周青川的脑门。 “你说的那个县官,为什么非要等他把信拿出来?” 王辩理直气壮地说道。 “直接派人去抓他,把他家翻个底朝天,先把那些信给搜出来烧了,然后再把他抓到衙门里,狠狠打一顿!” “到时候,信没了,他手上什么证据都没有,他说的话谁信啊?他说老班主跟人生了私生子,那就是放屁!” “空口白牙的,谁会信一个被打得半死的坏蛋说的话?” 王辩越说越觉得自己聪明,叉着腰,得意洋洋地总结道:“先把证据毁了,再把人抓了,不给他拿出证据的时间和机会,不就行了?多简单的事儿!” 简单粗暴。 毫无道理。 甚至可以说,是无法无天。 可周青川在听到这番话的瞬间,整个人却如遭雷击,猛地愣在了原地。 为什么要把事情想得那么复杂? 为什么非要追求一个程序正义、滴水不漏的完美解决方案? 担心那个坏种狗急跳墙,把秘密公之于众,可为什么非要给他这个机会? 王辩的法子虽然粗暴,甚至不合法度,但却点出了一个最核心的关键,主动权! 只要动作够快,在他反应过来之前,将物证拿到手,那他就成了一只被拔了牙的老虎,再也掀不起任何风浪! 毁坏戏服是刑事案件,敲诈勒索更是重罪! 官府以此为由,去搜查一个嫌犯的家,合情合理,合法合规! 至于搜查的时候,顺便找到了什么不该出现的东西,那也是为了办案所需! 到时候,人证在手,物证也在手,那个坏种空口白牙,拿什么来威胁?他说的话,又有谁会信? 这本身就是两件事! 毁坏戏服和栽赃嫁祸,是一件。 陈年旧事和敲诈勒索,是另一件。 完全可以先用雷霆手段,解决掉第一件事,把那个坏种彻底钉死! 至于第二件事,那些信件到了张承志手里,是封存还是销毁,还不是一句话的事? 到时候,胡赛凤和秦兆两兄弟的家事,就可以关起门来,慢慢解决,再也不受任何外人的掣肘! 一瞬间,所有的死结,所有的困局,豁然开朗! “小少爷,你真是个天才!” 周青川一把抓住王辩的肩膀,激动地摇晃着,脸上的阴霾一扫而空,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发自内心的狂喜。 “啊?” 王辩被他摇得头晕眼花,一脸的莫名其妙。 “当然了,本少爷当然是天才,可是,我怎么就天才了?我刚才说什么了?” 他完全不明白,自己那套简单粗暴的强盗逻辑,怎么就让周青川这么个聪明人佩服得五体投地了。 周青川看着他那一脸茫然的样子,哈哈大笑起来,却并不解释。 他只是重重地拍了拍王辩的肩膀,笑而不语。 有些事情,点破了就好,无需说透。 这一晚,周青川吃得格外香甜,辅导王辩功课时也格外有耐心,就连睡觉时,嘴角都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 第二天,天刚蒙蒙亮,周青川便起了床。 他没有第一时间去县衙找张承志,而是独自一人,朝着百乐班的方向走去。 他需要先去稳住胡赛凤。 然而,当他再次来到百乐班的后台时,眼前的景象却让他心中一沉。 原本那个虽然忙碌但井然有序的后台,此刻却是一片狼藉。 几个大戏箱被敞开着,里面的衣物道具被胡乱地翻了出来,扔得满地都是。 几个平日里负责打杂的伙计,正垂头丧气地收拾着自己的铺盖行李,脸上满是迷茫和不安。 整个后台,都弥漫着一种树倒猢狲散的凄凉气息。 周青川一眼就看到了坐在角落一张破凳子上的胡赛凤。 不过一夜未见,这位昨天还意气风发的班主,此刻却像是苍老了十岁。 他双眼布满血丝,头发散乱,就那么呆呆地坐着,看着眼前这片狼藉,一言不发,仿佛被抽掉了魂魄。 “胡班主。” 周青川轻轻地喊了一声。 胡赛凤缓缓地转过头,看到是周青川,那双黯淡的眼睛里才勉强挤出了一丝神采。 他站起身,嘴唇动了动,想挤出一个笑,却比哭还难看。 “小先生,您来了……” “这是怎么了?” 周青川指了指那些正在收拾东西的伙计。 “昨天不是说好了,排演不能停吗?怎么这么快就要散了?” 提起这个,胡赛凤脸上那点勉强维持的镇定瞬间崩塌了。 他一拳砸在旁边的柱子上,咬牙切齿地低吼道:“散了!都散了!” 第一百七十三章 你的弟弟! 胡赛凤的声音里充满了无尽的愤怒和绝望。 “昨天官府的人前脚刚走,后脚就有好几个管事的和台柱子来找我辞活!” “我好说歹说,他们都不肯留,今天一早,连招呼都不打一声,就卷着铺盖跑了!” 周青川眉头一皱,沉声道:“这不正常,戏班出了事,人心浮动是难免的,但不至于一夜之间就跑这么多人。” “就算是另谋生路,也要等事情有个结果再说,他们走得这么急,肯定有鬼。” “何止是有鬼!” 胡赛凤气得浑身发抖,他压低了声音,凑到周青川耳边,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 “是金玉楼,县里新开的那家金玉楼戏班,在背后挖我的人!” “我刚才派人去打听了,那些跑了的家伙,全都去了金玉楼!” “金玉楼给他们开了双倍的工钱!” 胡赛凤的眼睛都红了。 “戏班里的人不是那么好培养的,就算是打杂的学徒,都需要半年一年的功夫。” “戏服保养更是难上加难,那些王八蛋,肯定是早就跟金玉楼勾搭上了!” 周青川心中暗道一声果然如此。 怪不得那个姓秦的学徒要选在这个时候动手,原来这不仅仅是敲诈和报复,更是一份送给新东家的投名状! 他毁了百乐班的根基,断了百乐班的活路,再带着一批被挖走的骨干力量投奔金玉楼,这功劳可不小! 金玉楼那边,自然会对他另眼相看,给他更多的好处。 好一招釜底抽薪! 看着已经处在崩溃边缘的胡赛凤,周青川知道,不能再等了。 他深吸一口气,神色变得前所未有的严肃。 “胡班主,我有极其重要的事情要跟你说,这里人多眼杂,不方便。” 他直视着胡赛凤的眼睛,一字一顿地说道:“你信不信我?如果信,就跟我走,找一个绝对安全、绝对隐蔽的地方,我们单独谈谈!” 胡赛凤被周青川那不容置疑的眼神镇住了。 他看着眼前这个只有八岁的孩子,不知为何,心中那团几近熄灭的死灰,竟又重新燃起了一丝微弱的火苗。 他知道,这个被县尊大人都奉为座上宾的小先生,绝不是普通人。他或许,真的是自己最后的救命稻草。 胡赛凤猛地一咬牙,重重地点了点头:“好,小先生,我信你,你跟我来!” 他不再理会后台的烂摊子,带着周青川,快步从后门离开,一路来到了一家偏僻的茶馆。 要了个最里面的包厢,亲自关上门,又检查了一遍四周,确认无人偷听后,胡赛凤这才转过身,对着周青川深深一揖。 “小先生,到底是什么事?求您给指条明路吧!” 周青川没有扶他,只是静静地看着他,等他行完了礼,才缓缓开口,抛出了第一个石破天惊的问题。 “胡班主,我先告诉你一件事。” “昨天戏服被毁,并不是秦兆做的。” 胡赛凤猛地抬起头,一脸的错愕和不信。 周青川没有给他反驳的机会,目光如炬,紧紧地盯着他,问出了那个足以颠覆他所有认知的问题。 “你先别急着否认,你仔细想一想,我们百乐班闹出这种事情,戏演不成了,名声也毁了,人心散了,队伍也垮了……” “对谁,最有利呢?” 对谁最有利? 他下意识地想,当然不是我,更不可能是秦兆。 我整个百乐班的基业都快塌了,秦兆更是要锒铛入狱,身败名裂。 我们两个,是最大的输家。 那是戏班里的其他人?也不对。 新戏要是成了,整个百乐班的人都能跟着吃香喝辣,工钱赏钱少不了。 现在戏黄了,大家都要跟着喝西北风,对他们有什么好处? 胡赛凤的脑子像一团被猫抓过的毛线,理不出半点头绪。 他只觉得眼前一片迷雾,到处都是死路,根本看不到一丝光亮。 周青川看着他那副茫然又痛苦的模样,轻轻叹了口气,声音不大,却带着一种点醒迷津的力量。 “胡班主,你只想着自己戏班里的人,可曾想过,这县里,不止你一个百乐班。” 一语惊醒梦中人! 胡赛凤猛地抬起头,那双布满血丝的眼睛里,瞬间迸射出骇人的凶光。 一个名字,如同毒蛇一般,从他牙缝里挤了出来。 “金玉楼!” 他想起来了! 昨天那些卷铺盖跑路的伙计和角儿,全都投奔了县里新开的那家金玉楼戏班! 百乐班是清河县几十年的老字号,根基深厚,名声在外。 金玉楼虽然财大气粗,但想要在清河县站稳脚跟,就必须得过百乐班这一关。 可现在,百乐班新戏的行头被毁,演出在即却要开天窗,台柱子下了大狱,人心惶惶,骨干流失。 此消彼长之下,谁是最大的赢家? 不言而喻! “是他们!一定是金玉楼那帮王八蛋在背后搞鬼!” 胡赛凤一拳砸在桌子上,茶杯被震得跳了起来,茶水溅了一桌。 他状若疯虎,双目赤红。 “可他们是怎么做到的?他们的人怎么可能混进我的后台,神不知鬼不觉地毁了我的东西!” “他们的人,自然是进不来的。” 周青川的表情依旧平静,但说出的话,却比外面的寒风还要冰冷。 “但如果,是你的自己人,帮他们做的呢?” “自己人?” 胡赛凤愣住了,随即又疯狂地摇头。 “不可能,绝对不可能,谁会这么傻,为了帮外人,砸了自己的饭碗?” “因为那个帮你的人,他手上握着一个足以让你们百乐班,让你父亲,都万劫不复的秘密。” 周青川盯着胡赛凤的眼睛,将昨天在县衙偏厅里听到的一切,原原本本地,一字一句地,说了出来。 他说的很慢,很清晰,从老班主年轻时的风流韵事,到秦兆的身世。 再到那个姓秦的学徒如何用这个秘密敲诈勒索,最后又是如何设下这个毒计,逼迫秦兆顶罪。 整个包厢里,只有周青川那清澈而冷静的声音在回响。 胡赛凤脸上的表情,在这一刻凝固了。 他一开始是愤怒,是不信,是觉得周青川在胡说八道,在讲一个荒唐至极的故事。 “不可能,我爹不是那种人,你胡说!” 他下意识地反驳,声音却在颤抖。 可当他听到秦兆的身世,听到同父异母的亲弟弟这几个字时,他整个人如遭雷击,猛地僵在了那里。 弟弟? 秦兆是我的弟弟? 这个念头,像一道晴天霹雳,狠狠劈开了他的天灵盖。 他脑子里嗡的一声,眼前阵阵发黑,身体晃了晃,一屁股跌坐回椅子上。 无数的画面,在这一瞬间,不受控制地涌入他的脑海。 他想起了小时候,父亲总是把最多的时间花在教导那个新来的小师弟身上,对他这个亲儿子,却总是严厉苛责。 他想起了父亲临终前,拉着他和秦兆的手,让他们师兄弟二人一定要同心协力。 可那双眼睛,却一直看着秦兆,充满了无尽的愧疚和疼爱。 他想起了秦兆在台上越来越耀眼,成了名满清河县的玉面小青龙,而自己却只能退居幕后,当一个管事的班主。 他想起了自己这些年来,对秦兆的嫉妒,对他的打压,对他的疏远。 原来,那不是偏爱,是补偿! 自己一直嫉妒的,一直排挤的,一直恨不得除之而后快的眼中钉,竟然是自己同父异母的亲弟弟! “不……” 胡赛凤双手死死地抓着自己的头发,脸上的血色褪得一干二净,只剩下死人般的惨白。 他嘴唇哆嗦着,发不出任何声音,巨大的震惊和荒谬感,像潮水一样将他彻底淹没。 第一百七十四章 一码归一码 周青川看着他这副崩溃的模样,心中无奈一叹。 “胡班主,令尊在梨园艺术上的造诣,或许无人能及,但在处理这件事上,他没有一件事做的是对的。” 周青川的声音很轻,却像一把刀子,剖开了血淋淋的现实。 “他若真有担当,当年就该认下你们母子。” “他若想补偿,就不该用这种偏爱的方式,引得你们兄弟反目。” “他若想保守秘密,就不该留下信物,给人留下把柄。” “他以为自己瞒得很好,却不知,他的每一个决定,都为今日的祸事,埋下了种子。” “而你的嫉妒,秦兆的愚孝,恰好就成了那个恶鬼,用来点燃炸药的引线。” “我。” 胡赛凤猛地抬起头,那张脸上,已经满是泪水。 他看着周青川,嘴唇翕动,却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他想反驳,却发现周青川说的每一个字都是对的。 他想发怒,却不知道该向谁发怒。向早已死去的父亲?还是向那个被自己伤害了这么多年的弟弟? “啊!” 一声压抑到极致的嘶吼,从胡赛凤的喉咙里迸发出来。 他再也控制不住,一拳又一拳地砸在自己的胸口,眼泪和鼻涕混在一起,哭得像个迷路的孩子。 “我他娘的都干了些什么啊!” “我恨了他这么多年,我把他当成眼中钉,我抢了他的角色,还要把他送进大牢……” “我是个畜生,我不是人!” 他痛苦地哀嚎着,巨大的悔恨和愧疚,几乎要将他的心脏撕裂。 他现在才明白,秦兆在公堂上那副万念俱灰的模样,不是因为畏罪,而是因为绝望! 是对他这个亲哥哥,对这个戏班,彻底的绝望! 周青川没有去安慰他,只是静静地等着。 有些情绪,必须让他自己宣泄出来。有些债,必须让他自己去背负。 哭了许久,胡赛凤的哭声才渐渐停歇。 他抬起那张涕泪横流的脸,眼神里虽然依旧充满了痛苦,但那痛苦的深处,却燃起了一股前所未有的、几乎要将人焚烧殆尽的怒火。 “小先生,你说得对,现在不是后悔的时候。” 他用袖子狠狠抹了一把脸,声音沙哑,却带着一种咬碎钢牙的狠戾。 “告诉我,那个敲诈我弟弟,毁了我戏班的杂种,是谁!” 周青川知道,胡赛凤已经从崩溃的边缘,重新站了起来。 “他叫秦羽,六个月前进的戏班。” “秦羽?” 胡赛凤在脑中飞快地搜索着这个名字,很快,一张年轻而略显阴柔的脸浮现在他眼前。 “是他,那个带艺投师的学徒,身段和唱腔都还不错,我本来还想过,等《凡人修仙传》演完了,就给他个正经角色。” 他话说到一半,猛地顿住了,一种不祥的预感瞬间攫住了他。 “不对!” 他脸色大变。 “昨天官府的人来过之后,后台乱作一团,我好像从那之后,就再也没见过他!” “他跑了?” “不,他不是跑了。” 周青川摇了摇头,眼神变得锐利无比。 “他是去销毁证据了。” “那些信件,就是他的催命符,也是他唯一的依仗。” “现在事情闹到了官府,他怕了,他要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把那些东西处理干净!” 胡赛凤瞬间明白了过来,他猛地从椅子上站起,浑身的血液都因为紧张和愤怒而沸腾。 “那还等什么,我现在就去抓他!我要把他碎尸万段!” “来不及了,也别冲动!” 周青川一把拉住了他,神色前所未有的严肃。 “你现在去找他,只会打草惊蛇,他藏东西的地方,你未必知道。” “你一旦动手,他狗急跳墙,把事情嚷嚷出去,就什么都晚了!” 周青川深吸一口气,迅速做出了部署。 “胡班主,我们分头行动!” “我现在立刻去县衙,把所有事情都告诉张大人,请他派人,以搜查的名义,立刻去抄了那个秦羽的住处!” “而你!” 周青川紧紧盯着胡赛凤的眼睛,一字一顿地说道。 “你立刻回戏班,发动所有还能信得过的人,给我把他找出来!” “记住,不要惊动他,更不要和他起冲突,你的任务,不是抓人,是找到他藏匿信件的地方!” “只要能找到那些罪证,官府的人一到,就是人赃并获,他插翅难飞!” 胡赛凤被周青川那不容置疑的气势镇住了,他重重地点了点头,那双通红的眼睛里,燃烧着复仇与救赎的火焰。 “我明白了!” 胡赛凤得了周青川的计策,整个人如同被注入了一股新的精气神。 他不再是那个颓然绝望的班主,而是一头被激怒、准备拼死一搏的雄狮。 他与周青川在茶馆门口分开,一个脚步沉重却坚定地奔回戏班,另一个则身形飞快,直奔县衙而去。 周青川一路小跑,脑子里飞速盘算着说辞。 王辩那套简单粗暴的法子,虽然直指核心,但从他一个八岁孩童的嘴里说出来,必须包装得合情合理。 既要体现出高人的智慧,又要符合官府办案的规矩。 他赶到县衙时,张承志正为这桩投鼠忌器的案子愁眉不展,连公文都看不下去了。 一见周青川去而复返,神色凝重,张承志立刻屏退了左右,将他请进了二堂。 “小先生,可是又有什么变故?”张承志急切地问道。 “大人,情况有变,刻不容缓!” 周青川开门见山,将刚刚从胡赛凤那里得知的,金玉楼戏班在背后挖墙脚。 以及那个嫌犯秦羽很可能就是金玉楼安插进来的内鬼之事,言简意赅地说了一遍。 “什么?金玉楼?” 张承志闻言,猛地一拍桌案,脸上怒气勃发。 “好大的胆子!竟敢在本官的眼皮子底下,用如此卑劣的手段行商业倾轧之事!” “大人,商业倾轧是小,那恶徒手中的信物才是心腹大患!” 周青川上前一步,声音压得极低。 “我与胡班主分开时,已经推断出,那秦羽在事情败露之后,第一件要做的事,必然是销毁那些敲诈用的信件!” “那些东西是他唯一的护身符,也是唯一的罪证,一旦被他毁掉,我们再想拿到,就难如登天了!” 张承志的脸色瞬间变得无比难看,他焦躁地在堂上来回踱步:“小先生说的是!” “可我们若是现在就派人去搜,万一他把东西藏得隐蔽,一时找不到,岂不是打草惊蛇?” “他若是在我们搜查之前,就把事情嚷嚷出去……” “大人!”周青川打断了他,目光灼灼地看着他。 “学生斗胆,此案必须一码归一码!” “一码归一码?” 张承志停下脚步,疑惑地看向他。 “没错!” 周青川的声音斩钉截铁。 “毁坏戏服,栽赃嫁祸,这是桩刑事重案,敲诈勒索,更是罪加一等!” “我们官府,以这两桩罪名为由,前去搜查嫌犯的住处,这是天经地义,合情合理,更是合法合规!” “至于他手中握着的那些关于胡家老班主的陈年旧事,那是另一码事!那是胡家的家事!” 周青川的眼中闪烁着一种与他年龄完全不符的锐利光芒,“大人,我们现在要做的,不是瞻前顾后,怕他鱼死网破。” “而是要用雷霆手段,抢在他反应过来之前,把他彻底按死!” “我们现在就去搜,搜到了信件,那是他敲诈勒索的铁证!” “人赃并获,他百口莫辩,到时候,他一个戴罪之身,一个敲骨吸髓的恶鬼,他说的话,又有几分可信度?” “他空口白牙地污蔑一个德高望重的老班主,谁会信?” “就算有人信,那又如何?证据在我们手里!” “是封存,是销毁,全在大人您的一念之间,主动权,从始至终,都应该在我们手上!” 第一百七十五章 逃走了! 张承志愣愣地看着眼前的周青川,心中翻江倒海。 是啊! 自己怎么就钻进了牛角尖! 自己是官,他是贼! 自己为什么要怕一个贼?为什么要被一个贼牵着鼻子走? 捉贼拿赃,天经地义! 至于赃物是什么,如何处置,那都是后续的事情! 只要动作够快,不给他开口的机会,不给他拿出证据的机会,先把他的人按住。 把东西拿到手,那他就成了一只被拔了牙的病猫,再也翻不起任何风浪! “好!好一个一码归一码,好一个雷霆手段!” 张承志激动得满脸通红,他用力一拍大腿,之前的愁云惨雾一扫而空。 “本官真是糊涂了,竟被一个宵小之辈给唬住了,小先生一言,令本官茅塞顿开!” 另一边,胡赛凤火烧火燎地赶回了百乐班。 后台依旧是一片狼藉,几个留下来的老伙计正唉声叹气地收拾着残局。 胡赛凤此刻却顾不上这些,他一把抓住一个跟了自己十几年的老戏骨,将他拉到僻静的角落。 压低声音,将事情的来龙去脉,栽赃秦兆飞快地说了一遍。 只是隐去了秦兆的身世,只说秦羽是金玉楼的内鬼 那老戏骨听得目瞪口呆,随即勃然大怒,一拳砸在墙上:“好个秦羽,吃里扒外的狗东西,班主,你说怎么办,我听你的!” “你马上带几个信得过的人,把后台所有出口都给我悄悄看住了,记住,只许进不许出!” 胡赛凤咬着牙吩咐道。 “尤其是那个秦羽,一旦看到他,绝对不能让他跑了,但也不要惊动他,稳住他,等官府的人来!” “明白!” 安排好人手,胡赛凤自己则像一头寻味的猎犬,径直冲向了学徒们住的通铺大院,一脚踹开了秦羽的房门。 房间不大,陈设简单,但收拾得异常整洁,与他那阴柔的气质倒有几分相符。 胡赛凤的眼睛像刀子一样,在房间里飞快地扫视着。 床铺、箱笼、桌椅…… 每一个可能藏东西的地方,他都不放过。 他将秦羽的铺盖整个掀开,抖了个底朝天,空空如也。 又将那只破旧的木箱子打开,里面只有几件换洗的衣物和一些唱戏用的行头。 胡赛凤不死心,整个人几乎趴在地上,检查着床底、墙角。 就在他快要绝望的时候,他的手指在床铺内侧的墙角摸到了一块松动的墙砖。 他心中一动,用力将那块砖抠了出来,里面果然有一个小小的暗格! 胡赛凤的心瞬间提到了嗓子眼,他颤抖着手伸进去,却只摸出了几封信。 他拿出来一看,根本不是什么父亲的遗物,而是几封金玉楼班主写给秦羽的信! 信上的内容,赤裸裸地记录了他们之间所有的肮脏交易! 金玉楼许诺秦羽,只要他能搞垮百乐班的新戏,再把秦兆送进大牢。 事成之后,不仅给他一大笔银子,还让他当金玉楼的台柱子之一! “畜生!你这个吃里扒外的畜生!” 胡赛凤气得浑身发抖,将那几封信死死攥在手里。 这下证据确凿,看你还如何抵赖! 可是,父亲留下的那些东西呢? 那个能证明秦兆身份的信物呢? 难道他没有藏在这里? 就在胡赛凤心急如焚,准备将整个房间拆了的时候,房门吱呀一声,被人从外面推开了。 一个身影晃晃悠悠地走了进来,嘴里还哼着不知名的小调,浑身散发着一股浓烈的酒气。 正是秦羽! 他似乎是在外面喝多了,庆祝自己的大功告成,此刻满脸潮红,眼神迷离。 可当他抬起头,看到房间里站着的胡赛凤,以及胡赛凤手上那几封他藏得最隐秘的信件时。 他脸上的醉意,瞬间被惊骇和恐惧冲得一干二净! “班主?” 秦羽的声音都在发颤,冷汗刷的一下就冒了出来。 “你还知道我是班主!” 胡赛凤看到正主回来,满腔的怒火和恨意瞬间爆发,他双目赤红,举着手里的信。 如同地狱里爬出来的恶鬼,一步步向秦羽逼近。 “你这个狼心狗肺的杂种,我百乐班哪里对不住你?你要这么害我们!害你的师兄弟!” 秦羽吓得连连后退,后背重重地撞在门板上,退无可退。 他看着胡赛凤那要吃人的眼神,知道事情已经彻底败露了! “不是我,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他还在做着最后的狡辩。 “还敢嘴硬!” 胡赛凤怒吼一声,猛地扑了上去,一把揪住秦羽的衣领,另一只手攥成拳头,狠狠地朝着他的脸上砸去! 两人瞬间扭打在了一起。 胡赛凤被仇恨和愤怒冲昏了头脑,使出了全身的力气。 但秦羽毕竟年轻力壮,又是学的武生,身手本就灵活。 虽然喝了酒,但求生的本能让他爆发出了惊人的力量。 他猛地一挣,推开了胡赛凤,然后一脚踹在他的肚子上。 胡赛凤闷哼一声,被踹得连退好几步,一屁股坐在了地上。 秦羽看也不看他,疯了一样扑到床边,将暗格里剩下的所有东西胡乱地塞进怀里,然后抱起床上的包袱,转身就往外跑! “拦住他,快拦住他!”胡赛凤捂着肚子,声嘶力竭地大吼。 守在院外的几个伙计听到动静,立刻冲了过来,试图堵住秦羽的去路。 可秦羽此刻已经状若疯魔,他抡起手中的包袱,像一头横冲直撞的野牛,硬生生从人群中撞开一条血路,慌不择路地逃了出去! 等胡赛凤在众人的搀扶下追出去时,秦羽的身影早已消失在了巷子的尽头。 完了! 胡赛凤呆呆地站在院子里,手脚冰凉,浑身的力气像是被瞬间抽空。 他跑了!那个掌握着家族最大秘密的恶鬼,带着那些足以毁掉父亲一生名声的东西,跑了! 他现在肯定会狗急跳墙,把所有事情都捅出去! 胡赛凤眼前一黑,几乎要晕厥过去。 “爹!您怎么了?” 胡云闻讯赶来,看到自己父亲失魂落魄的模样,吓了一跳,连忙扶住他。 他看了一眼满地的狼藉和胡赛凤手中攥着的信,不解地问道:“爹,那秦羽难道是秦兆的人?他是不是偷走了什么能给秦兆脱罪的关键证据?” 胡赛凤听到秦兆两个字,心脏猛地一抽,痛得无法呼吸。 他看着自己一脸关切却又茫然无知的儿子,张了张嘴,想要解释,却发现喉咙里像是堵了一团棉花,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他该怎么说? 告诉他,你一直嫉妒的秦兆叔叔,其实是你的亲叔叔? 告诉他,你爹我,是个连自己亲弟弟都要往死里整的畜生? 泪水,再一次模糊了胡赛凤的视线。他痛苦地闭上眼,摇了摇头。 良久之后,他才重新睁开眼,那双绝望的眼睛里,只剩下最后一丝抓住救命稻草的希冀。 他一把抓住胡云的胳膊,声音沙哑地说道: “走,跟我去县衙,这件事情恐怕只有张大人能说得清楚了!” 第一百七十六章 主动承认! 县衙门口,肃杀之气已然弥漫。 张承志一身官服,面沉如水,正站在台阶之上。 他的身后,十余名精壮的差役手持腰刀铁尺,整装待发,只等县令一声令下,便要雷霆出动。 周青川站在张承志身侧,小小的身躯在这一群成年人中显得格外扎眼。 但那份与年龄不符的沉静,却让他成了这股肃杀之气中一个无人敢忽视的中心。 就在张承志准备挥手下令的瞬间,两道狼狈不堪的身影从街角跌跌撞撞地冲了过来。 为首的正是胡赛凤,他衣衫不整,脸上还带着清晰的指痕与泪痕。 整个人像是被抽走了魂魄,只剩下一具空洞的躯壳。 跟在他身后的胡云,则是一脸的茫然与惊慌,他搀扶着自己的父亲,却完全不明白到底发生了什么天大的事情。 “大人!张大人!” 胡赛凤人未到,那嘶哑绝望的哭喊声已经先传了过来。 张承志看到他这副模样,心里咯噔一下。 那只准备挥下的手,终究是无力地垂了下去。 他不用问,也已经猜到了结果。 “唉!” 一声无奈的长叹,从这位一县之主的口中发出。 他揉了揉发胀的眉心,脸上满是功亏一篑的懊恼与疲惫。 “终究,还是晚了一步。” 胡赛凤带着儿子冲到台阶下,噗通一声就跪倒在地。 他手里死死攥着那几封信,像是抓着最后的救命稻草,却又像是在抓着烙铁,烫得他浑身发抖。 “大人,跑了,那个畜生他跑了!” 周围的差役们面面相觑,气氛瞬间从蓄势待发变成了泄了气的皮球。 张承志挥了挥手,示意差役们暂且退下。 然后才走下/台阶,看着失魂落魄的胡赛凤,沉声问道:“先进去说,到底是怎么回事。” 县衙二堂之内,气氛压抑得让人喘不过气。 胡赛凤将事情的经过原原本本地说了一遍,从他如何找到暗格,如何发现秦羽与金玉楼勾结的信件。 再到秦羽如何酒后归来,两人如何扭打,最后对方如何带着关键的东西夺路而逃。 “大人,小先生,都怪我!都怪我没用!” 胡赛凤狠狠一拳砸在自己的腿上,脸上满是悔恨。 “我当时要是能再狠一点,要是能拦住他……” 周青川静静地听着,脸上没有什么意外的表情。 他走到胡赛凤面前,没有去管那些自责的话,而是直接问道:“胡班主你先别急,你手上拿到的东西,是什么?” 胡赛凤像是才想起来,连忙将手里那几封被汗水浸透、攥得皱巴巴的信纸递了过去。 “是金玉楼那个王八蛋班主写给秦羽的信!” “上面清清楚楚地写着,只要秦羽能毁了我们的新戏,把秦兆送进大牢,就给他一大笔银子,还让他当金玉楼的台柱子!” 张承志接过信,一目十行地看完,气得脸色铁青,猛地一拍桌案:“好个金玉楼!好个恶毒的商业倾轧!” “人证物证俱在,本官定要让他们付出代价!” “爹,这不就结了吗?” 一旁的胡云总算听明白了大概,他看着手中的信,脸上露出一丝喜色。 “有了这个,就能证明是金玉楼在背后搞鬼,我们只要把这个交给大人就行了啊!” 然而,他的话音刚落,却发现无论是自己的父亲,还是县令张承志,亦或是那个小先生周青川,脸上都没有半点轻松的神色,反而更加凝重了。 胡云心中的不安越发浓烈,他忍不住追问道:“爹,到底还有什么事?难道还有比这更重要的证据吗?” “更重要的……” 胡赛凤喃喃自语,这两个字像两把尖刀,狠狠扎在他的心口。 他抬起头,看着自己儿子那张尚带稚气、充满疑惑的脸,嘴唇剧烈地颤抖起来。 他该怎么说? 他该如何向自己的亲生儿子,揭开这个家族最丑陋、最不堪的伤疤? 周青川看着他痛苦挣扎的模样,轻轻叹了口气,走上前,平静地对胡云说道:“胡云,有些事情,你早晚要知道。” “这件事,不仅仅是戏班的恩怨,更是你们胡家的家事。” “家事?”胡云更懵了。 胡赛凤像是被周青川的话刺激到了。 他猛地抬起头,那双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地盯着自己的儿子。 他知道,不能再瞒了,事到如今,再瞒下去,只会让所有人都万劫不复。 他深吸一口气,仿佛用尽了全身的力气,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带着血腥和剧痛。 “云儿,你听好了……” “那个被抢了角色,被我逼着要送进大牢的秦兆……” 胡赛凤的声音沙哑到了极点,他闭上眼,两行滚烫的泪水再次夺眶而出。 “他是我同父异母的亲弟弟,是你的亲叔叔!” 这几个字,如同一道九天惊雷,在胡云的脑海中轰然炸响! 他整个人都僵住了,脸上的血色瞬间褪得一干二净,只剩下死人般的惨白。 他难以置信地看着自己的父亲,又下意识地看向周青川和张承志,似乎想从他们的脸上找到一丝否定的神情。 可是没有。 所有人的沉默,都证实了这个荒谬到极点的现实。 叔叔? 秦兆是我的亲叔叔? 那个在台上光芒万丈,却被自己父亲处处打压的玉面小青龙? 那个自己从小就听着父亲的抱怨,在心里暗暗嫉妒和排斥的师叔? 竟然是自己的亲人? 无数的画面在胡云脑中翻涌。 他想起了父亲每次提到秦兆时那复杂的眼神,有嫉妒,有不甘。 他想起了自己当上主角后,秦兆那落寞的背影。 他想起了在公堂上,自己和父亲是如何言之凿凿地指认秦兆是凶手。 “不可能……” 胡云踉跄着后退了两步,身体晃了晃,如果不是及时扶住身后的椅子,他恐怕已经瘫倒在地。 “爹,你骗我,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他感觉自己的世界观在这一刻彻底崩塌了。 胡赛凤痛苦地捂着脸,再也说不出一句话。 整个二堂,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静,只剩下父子二人压抑的喘息和无声的泪水。 良久,周青川那清澈而冷静的声音,打破了这令人窒息的沉默。 “胡班主,胡云,现在不是震惊和悲伤的时候。” 他走到父子二人面前,神色前所未有的严肃。 “事已至此,我们必须要做最坏的打算了。” 胡赛凤猛地抬起头,眼中满是血丝和哀求:“小先生,求你再给指条明路!” “那个畜生带着东西跑了,他一定会把所有事情都捅出去的,我爹一辈子的名声,我们百乐班就全完了!” “既然他要捅破,那我们就抢在他前面,自己把这层窗户纸捅破!” 周青川的声音不大,却斩钉截铁。 “什么?” 胡赛凤失声惊叫起来,他猛地站起身,因为激动,声音都变了调。 “不行,绝对不行!” “小先生,那是我爹,是我死去的爹啊!” “我怎么能亲手把他一辈子的清誉给毁了?” 让他亲口承认,自己的父亲当年有过一段不伦之恋,还有一个私生子。 这比杀了他还要难受! “胡班主,你糊涂!” 周青川的语气陡然严厉起来。 “你以为你现在不说,你父亲的名声就能保住吗?” 他上前一步,目光如炬,直视着胡赛凤的眼睛。 “你仔细想想,现在主动权在谁手里?在那个逃跑的秦羽手里!” “他想什么时候说,就什么时候说!” “想怎么添油加醋,就怎么添油加醋!” “到时候,他把你们胡家描绘成一个为了争夺家产,连亲兄弟都要残害的人间炼狱,把老班主说成一个始乱终弃的伪君子,你们要如何辩解?” “等到他把脏水全都泼过来,你们再站出来解释,谁会信?” “世人只会觉得你们是在狡辩,是在掩饰!” “到那个时候,你们就彻底陷入了被动,任人宰割!” 周青川的话,像一记记重锤,狠狠地砸在胡赛凤的心上,让他脸色愈发惨白。 “而且,你有没有想过秦兆?” 周青川的声音缓和了一些,却更加诛心。 “就算我们最后抓到了秦羽,证明了秦兆的清白,又如何?” “这个秘密只要还存在一天,他秦兆就永远是百乐班那个不光彩的存在!” “他和你之间,就永远隔着一道无法逾越的鸿沟!” “这样的百乐班,他还能待下去吗?你们兄弟二人,还能真正地同心协力吗?” “你父亲犯下的错,不是藏起来,假装看不见,它就不存在的!” 第一百七十七章 去找秦家! “错误就在那里,它像一颗毒瘤,已经开始腐烂,开始发臭,再不亲手割掉,它就会毁了你们所有人!” “有错,就要认,挨打,要立正!” 周青川一字一顿地说道。 “现在,主动把事情的来龙去脉,原原本本地公之于众!” “把老班主的愧疚,秦兆的隐忍,你的嫉妒,秦羽的恶毒,全都摊在阳光底下!” “是,老班主有错,而你们,敢于直面这个错误,敢于承担后果,这非但不是耻辱,反而是一种担当!” “到那时,你们是受害者!” “世人的同情,会远远大过指责,而那个秦羽,就从一个掌握着惊天秘密的威胁者,变成了一个利用他人家庭悲剧来敲诈勒索、卑鄙无耻的小人!” “他手里的东西,也就成了他罪恶的铁证!” 一番话,振聋发聩! 胡赛凤和胡云父子俩,彻底被震在了原地。 他们看着眼前这个只有八岁的孩子,却感觉自己面对的是一位洞悉世事、运筹帷幄的智者。 他说的每一个字,都像一把锋利的手术刀,精准地剖开了他们内心最深的恐惧,又给了他们一条唯一的光明之路。 是啊,藏是藏不住的。 父亲的错,已经造成了兄弟反目,戏班倾颓的恶果。 如果自己还想着用遮羞布去掩盖,那只会让这恶果越烂越臭,直到无可挽回。 与其被动地等着别人来揭开伤疤,不如自己壮士断腕! 良久之后,胡赛凤像是被抽干了所有力气,又像是被注入了新的灵魂。他缓缓地,重重地点了点头,声音沙哑却无比坚定。 “我明白了,小先生,我听你的!” 他做出了这个一生中最艰难,也最正确的决定。 旁边的张承志看着这一幕,心中对周青川的敬佩,已经达到了顶点。 他不仅能破案,更能破局,甚至能破开人心最顽固的壁垒。 “好!” 张承志重重一拍桌案。 “既然胡班主已经决定,那本官就全力配合!” “秦羽毁坏戏服、栽赃嫁祸、敲诈勒索,数罪并罚,本官立刻下发海捕文书,全城通缉!” “大人。” 周青川忽然开口,打断了张承志。 “通缉是必然的,但学生以为,或许能猜到他会跑去什么地方。” 张承志和胡赛凤同时看了过来。 周青川的眼中闪过一丝锐利的光芒:“一个亡命之徒,身怀重宝,他第一件要做的事,不是躲藏,而是将这重宝变现。” “他现在最可能去的地方,有两个。” “其一,是他的老家,取走他可能藏在那里的家当。” “其二。” 周青川顿了顿,说出了一个让所有人都意想不到的地方。 “他会去找秦家剩下的人!” 周青川那句话,像是一盆冰水,兜头浇在了刚刚做出决断心中燃起一丝希望的胡赛凤头上。 他脸上的血色唰地一下褪得干干净净,刚刚挺直的脊梁瞬间又垮了下去,整个人摇摇欲坠,眼神里满是惊恐和不解。 “秦家?” 胡赛凤的声音都在发抖。 “他去找秦家做什么?当年的事情,秦家才是苦主啊!” “正是因为他们是苦主,所以秦羽才要去找他们!” 周青川的声音冷静得近/乎残酷,他必须用最快的速度,让胡赛凤认清眼下最凶险的局面。 “胡班主,你换位思考,如果你是秦羽,一个亡命之徒,手上握着足以毁掉一个百年戏班的秘密,你会怎么做?” 周青川不等他回答,便自顾自地说了下去:“他手里的信物,只能证明秦兆的身世。” “可这个故事,由他一个敲诈勒索的贼人嘴里说出来,和由当年的受害者秦家后人嘴里说出来,分量是完全不一样的!” “他若是找到了秦家的人,添油加醋,将令尊描绘成一个玩弄感情、始乱终弃的伪君子,再将你们兄弟二人为了争夺家产而反目成仇的事情一说。” “到时候,秦家的后人带着满腔的仇恨与屈辱,拿着那些信物闹到公堂之上,你觉得,世人会信谁?” 这番话,如同一柄重锤,狠狠砸在胡赛凤和胡云父子二人的心口上。 胡云本就处在世界观崩塌的边缘,此刻听到这更深一层的歹毒算计。 只觉得一阵天旋地转,眼前发黑。 他扶着桌子,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胡赛凤更是如遭雷击,他终于明白了! 如果说,自己主动坦白,是壮士断腕,尚能博取一丝同情和生机。 那么一旦让秦羽和秦家的人联起手来,那他们百乐班,他们胡家,就将彻底沦为人人唾弃的无耻之徒,永世不得翻身! 那将是万劫不复的深渊! “大人!” 胡赛凤猛地转身,再次跪倒在张承志面前,这一次,他的哭声里带着无尽的悔恨与哀求。 “大人,求您救救我们,救救我那可怜的弟弟!” 张承志的脸色也早已阴沉得能滴出水来。他身为一县父母官,最是明白舆论的可怕。 周青川所描述的那个场景,一旦发生,此案就再无转圜的余地。 “胡班主,你先起来!” 张承志厉声喝道。 “现在不是哭的时候,你知不知道秦家当年在何处?” “记得!” 胡赛凤像是抓住了最后一根救命稻草,连滚带爬地站起来,急声道:“我爹当年醉酒后偶然提过一嘴。” “说秦家本是临县石桥镇的大户,后来家道中落,才搬离了那里,但根应该还在石桥镇!” “好!” 张承志当机立断,转身对着堂外早已待命的差役喝道:“李班头!” 一名身材高大、面容精悍的差役头领立刻跨步入内,抱拳道:“大人!” “你立刻点上两名最机灵的弟兄,换上便服,备上快马!” “即刻跟着胡班主,火速赶往临县石桥镇!” 张承志的命令不容置疑。 “记住,你们的任务,不是抓捕秦羽,而是赶在他前面,找到秦家的后人!” “无论用什么方法,一定要稳住他们,问清当年的实情,等候本官的下一步指令!” “是!”李班头没有丝毫犹豫,领命而去。 胡赛凤对着张承志和周青川重重一拜,那双通红的眼睛里,混杂着绝望、悔恨与最后一丝希冀。 他拉上依旧浑浑噩噩的儿子胡云,踉踉跄跄地跟着李班头冲出了县衙。 看着他们远去的背影,二堂之内再次陷入了沉默。 良久,张承志才长长吐出一口浊气,他转身看向那几封金玉楼写给秦羽的信,眼神瞬间变得冰冷。 “来人!” “在!” “持本官令牌,带上这几封信的抄本,立刻前往金玉楼!” 张承志猛地一拍桌案,怒气勃发。 “给本官把金玉楼戏班查封了,班主王金贵,直接锁拿归案,本官要亲自审问!” “遵命!” 随着一声令下,十几名差役如狼似虎地冲出县衙,直奔金玉楼的方向而去。 一场商业倾轧的阴谋,终于要在官府的雷霆手段下,被揭开血淋淋的盖子。 可以想见,那金玉楼的班主王金贵,此刻或许还在做着吞并百乐班、称霸清河县梨园行的美梦。 他绝对想不到,自己精心布下的棋子,在事情败露后根本没敢与他联系,而是直接选择了亡命天涯。 他更想不到,等待他的,将是冰冷的枷锁和县太爷的雷霆之怒。 处理完这一切,张承志才感觉胸中的一口恶气稍稍顺了些。 他转过身,看着从始至终都保持着镇静的周青川,眼神里充满了复杂的情感,有欣赏,有惊叹,更有深深的敬佩。 “小先生,今日若非有你,此案本官真是束手无策,怕是要铸成一桩天大的冤案,更会被那宵小之辈玩弄于股掌之间。” “大人言重了。” 周青川微微躬身。 “学生也只是就事论事,略尽绵薄之力。” “如今棋子已经落下,只看胡班主他们,能否抢得先机了。” 他心里清楚,这件事的关键,已经从如何破案变成了如何公关。 而自己能做的,都已经做完,剩下的,便是等待结果。 同时,他心中也在盘算着另一件事。 这百乐班,可千万不能倒下。 第一百七十八章 戴家又出事! 画片、说书、戏剧,这三者若是能形成联动,其产生的能量和收益,将远远超过任何单一的形式。 这就像后世的IP运营,一旦成功,就是一个取之不尽的金矿。 所以,无论如何,百乐班必须挺过这一关。 “学生见事情已暂告一段落,便先告辞了。”周青川向张承志行了一礼。 “好,小先生慢走,若有任何消息,本官会第一时间派人通知你。” 张承志亲自将周青川送到二堂门口,目送着他小小的身影消失在县衙的回廊里。 回到王家在县城里的小院,天色已经接近黄昏。 周青川只觉得身心俱疲,这一天经历的事情,比他写上几万字的小说都要耗费心神。 他打算回到自己的房间,好好整理一下思绪,顺便构思一下《凡人修仙传》后续的画稿。 他刚踏进院门,负责管理这座小院的管家王福便快步迎了上来。 “小先生,您可算回来了。”王福躬着身子,语气里带着几分急切。 “王福管家,有事吗?”周青川停下脚步,有些疑惑地看着他。 王福连忙回道:“回小先生,就在半个时辰前,戴家的沐儿小姐来过了,说是找您有急事。” “沐儿?”周青川一愣。 “是啊。” 王福点了点头,继续说道:“我看她样子,好像很是着急,在门口张望了好几回。” “见您一直没回,就托我给您带个话,让您回来后,尽快去她家寻她一趟,千万千万。” “很着急?”周青川的眉头微微皱了起来。 戴沐儿平日里来找他,无非是催着听故事,或是送些自家做的小点心,从未见过她有什么着急的模样。 难道,是发生了什么自己不知道的事情? 周青川心中瞬间闪过数个念头,原本疲惫的精神,不由得再次紧绷了起来。 周青川站在院中,轻轻叹了口气,揉了揉有些发酸的太阳穴。 这一整天,他的心神都紧绷着,从百乐班的内乱,到县衙公堂上的博弈。 再到与张承志联手布局,追捕秦羽,每一步都耗费了巨大的心力。 他现在只想回到房间,将自己扔在床上,什么都不去想。 可是,戴沐儿的急召,却像一根无形的线,再次将他紧绷的神经给拉了起来。 戴家。 这两个字在清河县,甚至在整个州府,都代表着一种寻常人无法想象的分量。 一家三个京官,其中一位更是官居二品,在那个吃人的朝堂之上屹立不倒。 而那位早已告老还乡的戴老太爷,更是天子的心腹。 这个时代,所谓的告老还乡,根本不是真正的退休。 只要皇帝一句话,一道圣旨,就能让你这致仕的老臣重新披挂上阵。 皇权之下,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更何况只是让你出来办点事。 所以,戴家的地位,稳如泰山。 周青川很清楚,戴沐儿这个小姑娘,平日里天真烂漫,除了吃就是玩,最大的烦恼也不过是今天的故事还没听完。 她来找自己,若是为了听故事,就算自己不在,她也敢直接坐在院子里嗑着瓜子等。 绝不会是王福口中那种很是着急的模样。 能让她如此失态的,必然是戴家出了什么她自己无法理解,却又深感不安的大事。 这份人情,不能不理。 “我知道了,王福管家,多谢你带话。” 周青川对着王福点了点头,没有丝毫犹豫,转身便朝着院门外走去。 周青川迈着与他年龄不符的沉稳步子,脑子里却在飞速运转。 戴家能出什么事? 以戴老爷子那通天的背景和人脉,在这一亩三分地上,谁敢去招惹他们? 难道是京城里传来了什么不好的消息? 他一边想,一边已经来到了戴府那气派的朱漆大门前。 门口的石狮子在夕阳下威严肃穆,往日里总有几个家丁在门口闲聊。 今日却是一个人影也无,只有两盏刚刚挂上的灯笼,在微风中轻轻摇曳。 周青川上前通报了姓名。 那守门的家丁显然是认得他的,脸上没有丝毫怠慢,反而带着几分古怪的神色,恭敬地将他迎了进去。 “小先生这边请,小姐一早就吩咐过了,您若是来了,直接去后院便是。” 周青川道了声谢,独自穿过前院。 他来过戴府一两次,对这里的布局还算熟悉。 只是今日的戴府,给他的感觉格外不同。 太安静了。 偌大的府邸,雕梁画栋,亭台楼阁,却听不到多少人声。 平日里总能见到的修剪花草的园丁,洒扫庭院的仆妇,此刻都不见了踪影。 整个宅子都笼罩在一种压抑的、冷清的氛围里,仿佛有什么无形的大山,压在了所有人的心头。 周青川的心,也跟着沉了下去。 他越发肯定,戴沐儿找自己,绝不是小事。 她一个不谙世事的小姑娘,都能敏锐地感觉到不对劲,那说明事情的源头,必然非同小可。 果然,当他绕过一道月亮门,来到后院的花园时,远远地就看到了那个熟悉的身影。 戴沐儿正一个人坐在石凳上,双手托着下巴,望着池塘里无精打采的锦鲤发呆。 连他走近了,她都没有发觉。 “沐儿。”周青川轻声唤道。 “啊!” 戴沐儿像是受惊的小兔子,猛地回过神来,当她看清是周青川时,那双黯淡的眼睛里瞬间涌起了一丝光亮和委屈。 “你可算来了!” 她一下子从石凳上站了起来,几步跑到周青川面前,声音里都带上了几分哭腔。 “出什么事了?这么着急找我。” 周青川看着她这副模样,心中一软,语气也放缓了几分。 “我也不知道。” 戴沐儿用力地摇了摇头,似乎不知道该从何说起,急得眼圈都红了。 “你别急,慢慢说。”周青川安慰道。 戴沐儿深吸了一口气,努力平复着自己的情绪,这才断断续续地说道:“就是昨天,昨天下午的时候。” “家里突然来了好几个老爷爷,都跟我爷爷差不多年纪,一个个看起来看起来都好厉害的样子。” 周青川的眉心瞬间一跳。 跟戴老爷子差不多年纪? 看起来还很厉害? 戴老爷子本身就是从京城告老还乡的重臣,能与他平辈论交,还让他孙女都觉得厉害的,那身份绝对简单不了! “然后呢?”周青川追问道。 “然后他们就跟我爷爷在书房里待了整整一个下午,谁也不让进去。” 戴沐儿撅着嘴,小声抱怨道。 “连我端着点心过去,都被福伯给拦在外面了,说是爷爷在谈顶顶重要的大事。” “等那些老爷爷走了之后,爷爷的状态就变得很不对劲了。” 戴沐儿的脸上又浮现出浓浓的担忧。 “饭他一口都没吃,就一个人坐在书房里发呆。” “今天早上也是,我去找他,他也不像以前那样跟我玩了,就拿着一卷书,看了一个时辰,可我偷偷瞄了一眼,那书页一个时辰都没翻动一下!” 周青川的眉头,彻底锁紧了。 他几乎可以断定,戴家,或者说,是戴老爷子,遇上天大的麻烦了! 能让这样一位经历过无数风浪、在朝堂上与人精们斗了一辈子的老臣,都愁到食不下咽心神不宁的地步,那这件事的严重性,已经超出了他的想象。 是政敌的清算?还是朝局有变,牵连到了戴家? 一个个念头在周青川的脑海中闪过,但他没有任何线索,只能强行压下心中的猜测。 “青川。” 戴沐儿拉了拉他的衣袖,仰着小脸,满是希冀地看着他。 “你帮我想想办法好不好?我好担心爷爷,他从来没有这样过。” 在小姑娘单纯的世界里,周青川就是无所不能的。 他能讲出那么精彩的故事,能想出那么多好玩的点子,那一定也能解决爷爷的烦恼。 周青川心中苦笑,这可不是什么戏班恩怨,而是真正顶层的政治/风波,他又能做些什么? 但他看着戴沐儿那双充满信任和依赖的眼睛,终究是不忍心让她失望。 “我……” 他刚想说些什么,戴沐儿却像是突然想到了什么,眼睛一亮。 “对了!我去告诉爷爷!” 说着,她也不等周青川回答,转身就提着裙角,像一只快乐的小蝴蝶,朝着后院深处那座雅致的书房跑了过去。 “爷爷!青川来了!” 清脆的童音在寂静的后院里回荡。 周青川站在原地,有些无奈地摇了摇头。 他本不想在这个时候去打扰戴老爷子,可眼下这情况,似乎也由不得他了。 他静静地等待着,心里已经做好了被拒之门外的准备。 然而,片刻之后,让他意外的一幕发生了。 只见戴沐儿又从书房的方向飞快地跑了回来,小脸上带着一丝激动和紧张混合的红晕。 她跑到周青川面前,喘着气,指着书房的方向,用尽力气冲着他嚷嚷道: “爷爷让你进来!” 第一百七十九章 真实目的 周青川一脸无奈,只能硬着头皮,跟着那只兴奋得像只小蝴蝶的戴沐儿,走进了那座雅致的书房。 书房内的光线有些昏暗,空气中弥漫着一股陈年书卷和高级墨锭混合的沉静气息。 然而,这份沉静却被一种无形的压抑所笼罩,让人一踏入便觉得呼吸都为之一滞。 戴家的老爷子,那位曾经在朝堂上叱咤风云的存在,此刻正端坐在一张宽大的紫檀木书桌后。 他身上穿着一件寻常的素色长袍,花白的头发略显凌乱。 往日里那双总是含着一丝笑意和睿智的眼睛,此刻却布满了血丝,眼神空洞地望着面前的一片狼藉。 那张足以并排跑马的书桌上,此刻堆满了各式各样的信件、文书和卷宗。 有的用火漆封口,盖着鲜红的官印。 有的则是寻常的家书样式,字迹或遒劲有力,或娟秀工整。 周青川的目光飞快地扫过几张摊开的文书,上面吏部铨选、恩科取士、某州府司马缺、某县县丞任免等字样不断映入眼帘。 他心中瞬间了然。 看来,这位告老还乡的老太爷,根本就没能真正地清闲下来。 他的人虽然回了清河县,但他的影响力,他的关系网,依旧是京城里一股无法忽视的力量。 而此刻,这股力量似乎正把他拖入一个巨大的麻烦漩涡之中。 “爷爷,青川来了!”戴沐儿清脆的声音打破了书房里的死寂。 戴老爷子仿佛这才回过神来,他缓缓地转动了一下僵硬的脖颈。 浑浊的目光落在周青川身上,那眼神复杂到了极点,有疲惫,有审视,有无奈,甚至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期盼? “沐儿,你先出去玩吧。” 戴老爷子的声音沙哑而干涩,完全没有了往日的温和。 “爷爷要和青川说几句话。” “哦……” 戴沐儿有些不情愿地撅了撅嘴,但看到爷爷那前所未有的严肃神情。 还是乖巧地点了点头,一步三回头地走出了书房,还体贴地将房门轻轻带上。 随着房门合拢,书房内再次陷入了令人窒息的安静。 戴老爷子没有立刻开口,只是用那双布满血丝的眼睛,静静地看着眼前这个只有七八岁大的孩子。 他仿佛想从这张稚嫩的脸上,看出一些能让他下定决心的东西。 周青川也不说话,就那么坦然地站在那里,任由他打量。 他知道,这位老人此刻的内心,正在进行着天人交战。 将如此机密的国家大事,向一个孩子透露,这本身就是一件荒唐到极点的事情。 可他别无选择。 良久,戴老爷子长长地叹了一口气,那一声叹息里,包含了太多的无力与愁苦。 “坐吧。” 他指了指书桌对面的椅子。 周青川依言坐下,小小的身子陷在宽大的太师椅里,却依旧挺得笔直。 “你不好奇,老夫为何事烦忧?” 戴老爷子终于开口了,他拿起一封信,手指在信封上无意识地摩挲着。 “小子不敢随意揣测。” 周青川平静地回答。 “呵。” 戴老爷子自嘲地笑了一声。 “不敢?这清河县,怕是就没有你周青川不敢想、不敢做的事。” 他将手中的信纸扔在桌上,揉了揉发胀的眉心,整个人都透着一股深深的疲惫。 “也罢,事到如今,藏着掖着也无济于事,让你看看也无妨,反正这天,恐怕是要变了。” 他没有再绕圈子,直接将话题引向了桌上那些令人心烦意乱的信件。 “你可知恩科?” “学生略有耳闻。” 周青川点头。 “听闻是圣上为广开言路,不拘一格降人才,特开的科举。” “广开言路?不拘一格?” 戴老爷子冷笑一声,那笑声里充满了讥讽。 “说得好听!这恩科的消息一放出来,朝廷里那些还有的空缺官职,就像是扔进饿狼群里的一块肉,各路的牛鬼蛇神全都闻着味儿扑上来了!” 他拿起另一封信,信纸被他捏得咯吱作响,可见其内心的愤怒。 “你看看这些!” 他将几封信推到周青川面前。 “全都是不惜血本,想要捐官买官的,一个七品县丞,开价三千两!” “一个从六品的州府通判,敢喊到八千两,简直是疯了!” “捐官纳爵,本朝并非没有先例。” 周青川看着那些信,冷静地说道。 “朝廷有时为了充盈国库,也会放出一些闲散官职,此举虽非正途,却也算是一条路。” “寻常时候,自然是如此。” 戴老爷子眼中闪过一丝痛苦。 “可现在不一样,这次的规模太大了,大到已经足以动摇国本!” 他指着那一堆信件,声音都在微微发颤。 “这些,大部分都是我那在京城吏部任职的大儿子寄回来的,他快被这件事给逼疯了!” “那些人手眼通天,绕过吏部,直接把银子送到了户部,甚至是宫里!” “吏部想拦,却根本拦不住!” “他只能把这些人的名单和背景密信送回来,问我这个致仕的老东西,到底该如何是好!” 周青川的心,猛地沉了下去。 他终于明白了事情的严重性。 这已经不是简单的官场腐败了,而是有组织的、大规模的、自上而下的权力侵蚀! 他沉默了片刻,抬起头,目光如炬,一针见血地问道:“这些不惜血本买官的人,恐怕大多数,都是心里有鬼,急着想在地方上安插自己的人手吧?” 戴老爷子听到这话,浑身猛地一震! 他死死地盯着周青川,那双浑浊的眼睛里,第一次迸发出了骇人的精光。 他原以为自己要解释许久,这孩子才能明白其中的关节,却没想到,对方一句话就点破了这层窗户纸背后,最黑暗的核心! “是啊。” 戴老爷子缓缓地点了点头,声音低沉得如同从地底传来。 “他们心里,何止是有鬼,他们是想把这天,给翻过来啊!” 他深吸一口气,仿佛下定了最后的决心,从那一堆信件的最底下,抽出了一份用牛皮纸包裹得严严实实的密信。 他颤抖着手解开绳子,将里面的信纸展开。 “我儿在信中说,经过他暗中查访,这些买官的人里面,十个里面,至少有七个,背后都有一个共同的影子。” 戴老爷子说到这里,停顿了一下,整个书房的空气仿佛都在这一刻凝固了。 他一字一顿,用几乎只有两个人才能听到的声音,说出了那个足以让整个王朝为之震动的词。 “藩王!” 轰! 这两个字,如同一道惊雷,在周青川的脑海中炸响! 他瞬间明白了所有的一切! 为什么戴老爷子会愁到食不下咽,为什么他会说天要变了! 这已经不是贪腐,不是党争,这是潜藏在帝国肌体深处的毒瘤,开始疯狂地扩散,企图掌控地方的军政大权! 那些藩王,名为镇守一方的屏障,实则个个拥兵自重,对那至高无上的皇位虎视眈眈。 如今,他们借着恩科和捐官的名义,疯狂地将自己的心腹安插到朝廷的各个角落,尤其是在地方上。 一旦时机成熟,这些人里应外合,天下必将大乱! 第一百八十章 三条计策上 戴老爷子的大儿子身在吏部,首当其冲,看清了这背后的惊天阴谋,却又无力阻止。 只能向自己这位在朝中根基深厚、门生故吏遍天下的父亲求救。 而戴老爷子,面对这样一张牵扯了无数藩王和朝中大员的巨网,又能如何? 他已经致仕,人走茶凉,稍有不慎,便是粉身碎骨,甚至牵连整个戴氏一族万劫不复的下场! 难怪他会如此绝望。 这根本就是一个死局! 周青川看着戴老爷子那张苍老而绝望的脸,也终于明白,对方为什么会把自己叫进来,为什么会把如此惊天的秘密告诉自己。 这是一种信任,更是一种走投无路下的孤注一掷。 他是在赌,赌自己这个屡创奇迹的小先生,能给他带来一丝渺茫的希望。 书房里,死一般的寂静。 戴老爷子说完那两个字后,便像是被抽干了所有的精气神,颓然地靠在椅背上,闭上了眼睛,满脸的灰败。 周青川静静地看着他,看着桌上那些足以掀起腥风血雨的信件。 他的大脑在飞速运转,将所有的信息串联、分析、推演。 许久之后,在这片令人窒息的沉默中,周青川忽然微微一笑。 那笑容很轻,很淡,却像一道划破浓重乌云的阳光,瞬间驱散了书房里所有的阴霾和压抑。 他看着面如死灰的戴老爷子,用一种平静而笃定的语气,清晰地说道: “其实,不是没有办法!” 戴老爷子那双布满血丝的眼睛猛地睁大,浑浊的瞳孔里倒映着周青川那张平静到近/乎淡漠的脸。 他像是听到了什么天方夜谭,干裂的嘴唇翕动了几下,才发出一声沙哑得如同砂纸摩擦的声音。 “你说什么?” “不是没有办法?” 这几个字,从他嘴里说出来,带着一股荒谬的、不敢置信的颤抖。 他缓缓地从椅背上直起身子,死死地盯着周青川,仿佛要用目光将这个孩子看穿。 “孩子,你可知老夫方才说的是什么?” 他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丝被绝望逼到极致的厉色。 “那不是乡间恶霸,不是县城里的商贾之争!” “那是藩王,是盘踞在朝堂之上,根深蒂固,牵一发而动全身的巨网!” “老夫在京为官数十年,门生故吏遍布天下,可面对此局,依旧如履薄冰,束手无策,你竟敢说有办法?” 他不是在发怒,而是在宣泄,宣泄那压抑了整整一天一夜,几乎要将他这个宦海老臣彻底压垮的恐惧与无力。 周青川没有被他吓到,只是静静地看着他,等他情绪稍稍平复,才缓缓开口,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入戴老爷子的耳中。 “老爷子,小子自然知道您说的是什么,也正因如此,小子才说,有办法。” 他的镇定,与戴老爷子的失态,形成了鲜明得刺眼的对比。 戴老爷子喘着粗气,胸口剧烈地起伏着。 他看着眼前这个孩子,心中那份荒唐感非但没有减少,反而愈发浓烈。 他甚至产生了一个念头,自己是不是真的被逼疯了,才会将希望寄托在一个孩子的胡言乱语上。 可当他看到周青川那双深邃得不像孩童的眼睛时,那份将要脱口而出的斥责,却又硬生生地咽了回去。 他想起了关于这个孩子的种种传闻,想起了他那神龙见首不见尾的师父三尺书。 一丝微弱到几乎不可察觉的希望,像是在黑暗的死灰中,重新燃起了一点火星。 “好!” 戴老爷子像是下定了什么决心,重新坐回椅子里,整个人都透着一股破罐子破摔的决绝。 “老夫今日便听听,你这小先生,能说出什么惊天动地的高论来!” 他做出一个请的手势,眼神里带着审视、怀疑,以及他自己都不愿承认的一丝期盼。 他其实很清楚,自己之所以会把这等天大的机密告诉一个孩子,除了走投无路之外。 更深层的原因,是想通过这个孩子,试探一下他背后那位神秘的三尺书先生到底是什么态度。 如果那位先生真的存在,并且愿意出手,那或许还有一线生机。 周青川并没有立刻抛出所谓的办法,他反而换了一个话题。 “老爷子,在说办法之前,我们不妨先想一想,他们这么做的目的,究竟是什么?” 戴老爷子一愣:“目的?目的还不够明显吗?安插自己的人手,掌控地方州府,一旦时机成熟,便可里应外合,动摇国本!” “这只是其一,是摆在明面上的目的。” 周青川摇了摇头,稚嫩的脸上露出一抹与年龄极不相符的深沉。 “小子以为,他们还有一个更深,也更恶毒的目的。” “哦?”戴老爷子眉头一拧,身体不自觉地向前倾了倾。 周青川伸出小小的手指,指向桌上那堆信件:“老爷子,您方才说,圣上此次开恩科,是为了广开言路,不拘一格降人才。这话没错,但也不全对。” “圣上真正的目的,是想通过这次恩科,选拔出一批真正忠于他,能为他所用的寒门士子。” “然后将这些人,像钉子一样,楔进那些被世家和地方势力把持的官场里,以此来稀释旧有势力,稳固皇权!” 这番话,让戴老爷子眼神一凝。 这正是他和几位老友私下里分析出的圣意,也是他们这些老臣对新皇抱有期望的原因。 可这话从一个七岁孩子嘴里说出来,就显得格外骇人了。 周青川没有理会他的震惊,继续说道:“恩科,就是圣上即将挥出的一把利剑。” “而那些藩王和朝中大员,现在做的这件事,表面上看,是在争抢官位,但实际上,他们是在毁掉这把剑的剑鞘!” “剑鞘?”戴老爷子喃喃自语,一时没能明白。 “没错,就是剑鞘!” 周青川的语气变得严肃起来。 “老爷子,您想,本朝的官职,向来是一个萝卜一个坑,冗官极少。” “如今,他们通过捐官的手段,不惜血本地将这些坑位全都占满了。” “等到恩科结束,新录取的上百名新科进士,意气风发,满腔热血,准备为圣上效力时,却会惊恐地发现没有位置了!” “吏部拿不出一个实缺的官职来安置他们!” “一把锻造好的利剑,却没有剑鞘可以安放,那它能做什么?只能被束之高阁!” “那些新科士子,要么在京城苦等,在无尽的等待中消磨掉锐气和忠心。” “要么被随意打发到一些无关紧要的闲散衙门,蹉跎岁月。” “不出三年,圣上好不容易聚集起来的一股新锐力量,就会被消磨殆尽,化为乌有!” “到那时,这次轰轰烈烈的恩科,就成了一个彻头彻尾的笑话!” “圣上的威信,也将因此受到沉重的打击!” 轰! 周青川的这番分析,如同一道道惊雷,接连不断地在戴老爷子的脑海中炸响! 他整个人都僵住了,那双布满血丝的眼睛里,原先的绝望和愁苦,瞬间被一种更深的惊骇和冰冷的恐惧所取代! 他霍地一下从椅子上站了起来,双手撑着桌子,因为太过用力,指节都捏得发白。 “原来如此!” 他失神地喃喃自语,额头上渗出了细密的冷汗。 “好毒的计策!好毒的用心啊!” 他之前只看到了对方在安插人手,扩张势力,却万万没有想到,这背后还藏着如此阴损的一招! 他们不直接对抗皇权,而是用这种看似合规的手段,让皇帝的政令变成一纸空文。 让皇帝好不容易选拔出来的人才无处可用,从根子上瓦解了皇帝想要集权的努力。 这比直接的对抗,要高明百倍,也歹毒百倍! 第一百八十一章 三条计策下 想通了这一层,戴老爷子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板直冲天灵盖。 他看着桌上那些信件,仿佛看到的不是一个个名字和银两数目,而是一张张狞笑的、择人而噬的鬼脸。 “他们的目的,根本不是为了那几个官位,而是要彻底废掉这次恩科,堵死圣上亲政掌权的道路!” 戴老爷子在书房里来回踱步,脸上的神情变幻不定,有愤怒,有惊惧,但更多的,是一种被人点醒后的清明。 他猛地停下脚步,转身看向依旧安坐的周青川,眼神已经彻底变了。 如果说之前,他还只是把周青川当成一个聪慧过人的孩子,一个或许能联系到三尺书先生的桥梁。 那么现在,他已经完全将对方视作一个可以平等对话,甚至能够指点迷津的智者! “小先生!” 他下意识地用上了敬称,语气里带着一丝急切的恳求。 “既然你看得如此透彻,那一定有破解之法!还请教我!” 周青川看着他,知道火候已经到了。 他伸出三根小小的手指,平静地说道:“办法,有三个。” “三个?”戴老爷子心头狂震,呼吸都为之一窒。 他本以为能有一条路走出这死局便已是邀天之幸,却没想到,对方一开口,就是三条! “第一种,也是最直接的办法。” 周青川缓缓说道。 “堵死这条路,由您和朝中几位德高望重的老臣联名上书,痛陈捐官之弊,请求圣上立刻下旨,严令禁止此次恩科期间的一切捐官纳爵行为。” “从源头上,将他们的路给彻底堵死。” 戴老爷子闻言,眉头立刻紧锁,随即苦笑着摇了摇头:“此法虽好,却也最难。” “那些人既然敢这么做,就说明早已买通了户部甚至宫里的人。” “我们的折子,恐怕还没递到圣上面前,就会被无数人弹劾阻挠。” “就算递上去了,圣上要面对的压力也非同小可,稍有不慎,就会激起剧变,这非一朝一夕之功。” “不错。” 周青川点了点头,似乎早就料到他会这么说。 “所以,这是下策。” “那第二种呢?”戴老爷子追问道。 “第二种,既然他们想把坑占满,那我们就把坑挖大,挖多!” 周青川的眼中闪过一丝锐利的光芒。 “在恩科放榜,录入人才之前,由圣上亲自下旨,以整顿吏治为名,对全国所有在任官员,进行一次从上到下的、雷厉风行的大考核!” “凡是考核不合格者,贪赃枉法者,庸碌无为者,一律罢官免职,严惩不贷!” “如此一来,朝廷之内,必然会空出大量的官职缺口。” “到时候,别说安置几百名新科进士,便是再多一倍,也绰绰有余!” 戴老爷子的眼睛瞬间亮了起来! 好一个清查考核! 这简直是一招石破天惊的妙计! 不但能为新科士子腾出位置,更能借此机会,狠狠地清洗一遍官场,将那些藩王安插的、或是早已腐朽不堪的官员一并扫除! 但旋即,他又冷静了下来,这办法虽然解气,但推行起来的阻力,恐怕比第一种还要大上十倍! 这等于是向整个官僚体系宣战! “那第三种方法呢?” 他压下心中的激动,声音带着一丝颤抖。 周青川看着他,缓缓说出了最后一个,也是最石破天惊的方案。 “第三种,既然百官不可信,吏治已败坏,那便另起炉灶,在朝廷六部之外,再增设一个全新的衙门。” “这个衙门,不理民生,不问军政,它的唯一职责,便是监察百官!” “上至一部尚书,下至一县主簿,皆在其监察范围之内!” “此部门不归内阁,不归六部,直接由皇室统领,只对圣上一人负责!” “它的权力,将大到足以让所有官员闻风丧胆,如芒在背!” “如此,何愁吏治不清,何愁政令不出京城?” 周青川的话音落下,整个书房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静。 戴老爷子呆呆地站在原地,嘴巴微张,眼睛瞪得如同铜铃一般,脸上写满了难以置信的震撼! 监察百官! 直属皇室! 这是何等大胆,何等疯狂的想法! 他能想象到,这个想法一旦提出,会在朝堂上掀起何等恐怖的惊涛骇浪! 但是,他那颗早已被愁云惨雾笼罩的心,却在这一刻,被这三个疯狂而大胆的设想,狠狠地撕开了一道口子! 一道璀璨夺目的光芒,从那道裂口中,猛地照射/了进来! 绝望的黑暗被驱散了。 他看着周青川,那双浑浊的老眼里,第一次,迸发出了骇人的、亮得惊人的光芒! 有办法! 真的有办法! 而且不是一条,是三条! 条条都通向一个截然不同的未来! 戴老爷子那双猛然睁大的眼睛里,骇人的精光只持续了短短一瞬,便迅速被一种更为复杂和沉重的情绪所取代。 他那刚刚因为激动而挺直的腰杆,又缓缓地塌了下去,整个人仿佛被抽走了所有的力气,重新跌坐回太师椅中。 书房里那道刚刚被撕开的希望裂口,似乎又在残酷的现实面前,缓缓地合拢。 他看着周青川,脸上的震撼尚未褪去,取而代之的,是满嘴的苦涩与无奈。 他摆了摆手,声音沙哑地仿佛在沙漠中行走了三天三夜。 “小先生,你这三条计策,每一条,都称得上是石破天惊,足以载入史册。” 他长长地叹了一口气,那一声叹息,比之前任何一次都更加沉重。 “可是难啊,难于上青天!” 戴老爷子浑浊的目光扫过桌上那些信件,眼神里充满了无力感。 “第一策,联名上书。” “你可知如今朝中,有多少人与那些藩王暗通款曲?又有多少人,是靠着祖上荫庇、门生提携才坐上今天的位置?” “我们几个老家伙的折子递上去,只会像石沉大海,甚至会成为众矢之的,被无数的唾沫星子淹死!” 他顿了顿,又指向一个虚空的方向,仿佛那里正上演着一场雷霆风暴。 “第二策,清查考核,更是痴人说梦!” “这等于是在向天下所有的官员宣战!” “从京城六部到穷乡僻壤的县丞主簿,哪一个身后没有盘根错节的关系网?” “这考核的刀子一动,割掉的就不是一个人的官帽,而是一整张大网!” “到时候,阳奉阴违,消极怠工,甚至官逼民反,后果不堪设想!” 说到这里,他的声音已经带上了一丝颤抖,显然是想到了那可怕的前景。 “至于第三策,另起炉灶,设监察之司。” 戴老爷子苦笑一声,摇了摇头。 “这更是动了国朝的根本,我朝自开国以来,三省六部,各司其职,相互制衡,方有今日之局面。” “凭空多出一个不受节制、直属皇权的衙门,这是要将所有文武百官都置于悬顶之剑下!” “此议一出,莫说那些心怀鬼胎之辈,便是真正的忠臣,恐怕也要拼死反对!” “这已经不是计策,而是要改天换地了!” 他看着周青川,眼神复杂到了极点:“小先生,你的才智,老夫闻所未闻,见所未见。” “但治国,非同儿戏,牵一发而动全身。” “你这三策,是三把足以斩龙的利剑,可我们这些人,却没有挥动它的力气啊!” 整个书房,再次陷入了那种令人窒息的沉寂。 戴老爷子将这三条计策的推行之难,血淋淋地剖析开来,每一个字,都像一把小锤,敲碎了刚刚燃起的那点希望之火。 然而,面对戴老爷子几乎绝望的分析,周青川的脸上,却依旧是那副古井无波的平静。 他点了点头,似乎对这番话早有预料。 “老爷子所言极是。” 他开口了,声音不大,却透着一股安抚人心的力量。 “小子也知道,这三策过于刚猛,推行起来,阻力重重。” “猛药去疴,固然见效快,但病人身子太虚,怕是承受不住药力,反而会一命呜呼。” 戴老爷子一愣,不解地看着他。 周青川微微一笑,继续说道:“所以,我们可以换个思路。” “既然下猛药不行,那便用温和的方子,慢慢调理,虽见效慢些,却胜在稳妥,不伤根本。” 第一百八十二章 温和的方子 “温和的方子?” 戴老爷子精神一振,身体再次不自觉地前倾,那双黯淡的眼睛里,又一次迸发出探寻的光芒。 “不错。” 周青川伸出手指,开始逐一解释。 “就说这第一策,堵死捐官之路,我们何必一竿子打翻一船人?” “捐官纳爵,本就是朝廷默许的规矩,全面禁止,必然会触动太多人的利益。” “但我们可以给这条规矩,划上一条红线。” “哦?红线?” “正是。” 周青川的目光变得锐利起来。 “老爷子您看,他们买官,图的是什么?” “无非是地方上的实权,一个闲散的虚职,给他们也无妨。” “我们便可以上书言明,六品以下的官职,可以买卖,但必须明确规定,所有州、府、县的主官之位,绝不可售!” “比如一县之尊的县令,一州之长的刺史,这些掌管地方军政民生的要职,必须由科举正途出身、经吏部严格考评的官员担任!” “如此一来,既堵住了他们掌控地方的狼子野心,又给那些只想花钱买个身份的富商留了条路,还能为国库增添收入。” “圣上推行此令,名正言顺,阻力也会小上许多,这便是堵不如疏,划定红线。” 戴老爷子听得眼睛越来越亮,他一边听,一边下意识地连连点头,嘴里喃喃道:“对啊,守住主官之位,他们就算安插再多的佐官、属官,也翻不起大浪,妙,实在是妙!” 周青川没有停顿,接着说道:“再说这第二策,考核百官。” “一次性的大清洗,确实会引发剧变,但我们为何不将其变成一种常态呢?” “常态?” “就是考核述职,可下令,自今岁起,地方官员三年一小考,五年一大考。” “由吏部联合御史台派出官员,巡视地方,查其功过,考其政绩。” “考核不合格者,我们也不必立刻罢官免职,那太不近人情。” 周青川的嘴角勾起一抹意味深长的笑意。 “我们可以让他停职。” “停职?” “正是,停职反省,保留其官身,但收回其官印,俸禄减半。” “给他半年或一年的时间,让他好生想想,错在何处。” “如此一来,既彰显了圣上仁德,给了犯错官员改过的机会,又不至于激起他们的拼死反抗。” “而他们停职期间,空出来的位子,不正好可以用来安置那些新科的士子吗?” “等到这些新科士子在任上做出了成绩,再回头看那些停职的庸官,是去是留,届时民心所向,朝廷再做决断,便顺理成章,无人可以非议了!” “嘶。” 戴老爷子倒吸一口凉气,他只觉得一股电流从尾椎骨直冲头顶! 好一招停职反省! 这简直是釜底抽薪的阳谋! 温水煮青蛙,不知不觉间,就将权力完成了替换! 既达到了清洗官场、腾出空位的目的,又披上了一层仁德的外衣,让所有人都说不出半个不字! 他看向周青川的眼神,已经彻底从审视和期盼,变成了深深的敬畏! “那第三策呢?” 他的声音已经因为激动而微微发颤,他迫不及待地想知道,那最惊世骇俗的第三策,又能如何温和地推行。 周青川神色不变,缓缓道:“这第三策,监察百官,另起炉灶,更是不能大张旗鼓。” “否则便是将皇权与百官放在了对立面。但我们可以明修栈道,暗度陈仓。” “圣上完全可以从最信任的心腹之中,或是从此次恩科录取的寒门士子里,秘密挑选数名忠诚可靠、才智过人之辈。” “不给他们任何明面上的官职品级,只授予一道密旨,让他们以巡查御史的身份,暗中巡视天下。” “明面上,他们可以是游学的书生,可以是落魄的商贾,可以是任何人。” “暗地里,他们却是圣上安插在帝国肌体内的眼睛和耳朵。” “他们不参与地方/政务,唯一的职责,就是看,就是听,就是查。” “一旦发现有官员不法,或是地方有异动,便可写成密折,通过特殊渠道,直达天听!” “这个衙门,甚至不需要存在。它只存在于圣上一人心中。” “如此,神不知,鬼不觉,便可在百官头顶悬上一把看不见的利剑。” “何愁吏治不清?何愁那些藩王世家的小动作,圣上会不知道?” 周青川的话音落下,书房里安静得落针可闻。 戴老爷子呆呆地站在那里,张着嘴,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如果说之前那三条计策是三道毁天/灭地的惊雷,那么现在这三条改动后的计策,便是三道润物无声的春雨! 看似温和,却蕴含着足以改变整个官场生态的磅礴力量! “好好好!” 良久,戴老爷子猛地一拍大腿,一连说了三个好字! 他那张布满皱纹和愁苦的老脸,此刻因为极度的激动而涨得通红,眼中浑浊尽去,只剩下亮得吓人的光芒! 他一把抓住周青川的肩膀,因为太过用力,指节都有些发白,但他却浑然不觉。 “受教了,老夫今日,当真是受教了!” 他看着眼前的孩童,语气里充满了难以言喻的激动和感慨。 “不愧是三尺书先生的弟子,此等经天纬地之才,此等化腐朽为神奇的手段,老夫闻所未闻!” 绝望的阴霾被彻底驱散,取而代之的,是前所未有的昂扬斗志! 他松开周青川,猛地转身,大步走到那张紫檀木书桌前,一把扫开桌上的杂乱信件,铺开一张全新的宣纸,亲自拿起墨锭,在砚台里重重地研磨起来! “老夫这就上书,连夜写好奏折,明日一早,便用八百里加急送往京城,将小先生的这三条万全之策,呈于圣上!” 看着戴老爷子那仿佛年轻了二十岁的背影,看着他那研墨时铿锵有力的动作,周青川知道,自己能做的,已经做完了。 他将足以撬动整个天下的计策,交到了这个最有能力将其递到皇帝面前的人手中。 这三条计策,环环相扣,步步为营,虽然看起来温和了许多。 但只要能推行下去,就一定能将眼前的死局彻底盘活,将主动权,重新夺回到皇室手中。 至于最终能不能成,朝堂之上又会掀起怎样的惊涛骇浪,那就不是他一个身在乡野的孩童能左右的了。 戴老爷子那仿佛年轻了二十岁的背影,充满了决绝与力量。 砚台与墨锭碰撞发出的铿锵之声,在寂静的书房里回荡,像是一首即将出征的战歌。 第一百八十三章 各自的烦恼 周青川知道,这间书房里的风暴已经暂时平息,但它掀起的巨浪,很快就会席卷千里之外的京城。 他悄无声息地后退了几步,轻轻拉开房门,闪身而出。 有些棋局,他只需负责开局落子,至于后续的博弈厮杀,自有棋手在棋盘上纵横捭阖。 他一个七岁的孩童,参与得太多,反而会成为这盘棋上最不合常理的破绽。 门外的廊下,光线柔和了许多。 一个娇小的身影正蜷缩在台阶上,双手抱着膝盖,小脑袋一点一点的,似乎在打瞌睡,却又强撑着不肯睡去。 听到开门声,那身影猛地一颤,立刻抬起头来。正是戴沐儿。 “青川,你出来啦!” 她一骨碌从台阶上爬起来,几步跑到周青川面前,一双水灵灵的大眼睛里写满了紧张和期盼。 “我爷爷他怎么样了?” 她的声音压得很低,像一只怕惊扰到什么的小猫。 周青川看着她布满忧色的小脸,心中微微一动。 他点了点头,用一种安抚的语气说道:“已经没事了,老爷子正在里面写东西,你别担心。” “真的吗?” 戴沐儿的眼睛一下子亮了起来,但随即又有些不确定地追问。 “我刚才好像听到爷爷笑了,不是那种苦笑,是很用力的笑声,他真的没事了吗?” “嗯,真的没事了。”周青川再次肯定地回答。 得到了确切的答案,戴沐儿那一直紧绷着的小身子才终于放松下来。 她长长地舒了一口气,那口气叹得又长又重,仿佛要把一整天的担忧都吐出去。 可随即,她的小脸又垮了下来,小嘴微微撅着,眼神里流露出一丝与她年龄不符的惆怅。 “唉,可惜我是个女孩子。” 她低着头,踢了踢脚边的一颗小石子,声音闷闷的。 周青川有些意外,静静地听着。 “如果我是个男孩子就好了。” 戴沐儿抬起头,眼神里满是认真和不甘。 “要是我能像哥哥们一样,正正经经地去念书,长大了也去考科举,当大官。” “那爷爷再遇到这种烦心事的时候,我就能帮他分担了。” 她指了指那扇紧闭的书房门,小脸上满是无力感:“我就可以进去帮他看那些乱七八糟的信,帮他出主意。” “而不是像现在这样,只能在外面干着急,什么忙都帮不上,连他为什么不开心都不知道……” 说到最后,她的眼圈微微有些泛红。 周青川看着她,心中不禁有些感慨。 他知道,本朝并非没有女官,但那些女官大多供职于后宫,掌管宫中礼仪、文书等事,几乎从不参与真正的朝堂政务。 戴沐儿的这份愿望,在这个时代,注定只能是镜花水月。 不过,他转念一想,生在戴家这样的顶级官宦世家。 作为戴老爷子最疼爱的孙女,戴沐儿这一生,已经注定是锦衣玉食,无忧无虑。 不知要比世上多少挣扎在温饱线上的人幸福千万倍了。 或许,每个阶层的人,真的都有属于自己那个阶层的苦恼吧。 富贵人家愁权势倾轧,寻常百姓愁柴米油盐,并无高下之分,只是烦恼的内容不同罢了。 正思索间,戴沐儿的情绪似乎也调整了过来。 她眨了眨眼睛,忽然想起了什么,脸上又露出了几分属于她这个年纪的活泼。 “对了,青川!你上次给我讲的故事还没讲完呢!” 她拉住周青川的袖子,兴致勃勃地问道。 周青川看着她瞬间切换的表情,正准备开口,戴沐儿却自己看了一眼天色。 西边的天空已经被染上了一层浓郁的橘红色,夜幕即将降临。 “哎呀,都这么晚了。” 她有些懊恼地吐了吐舌头,随即,却做出了一个让周青川颇为意外的举动。 她松开了拉着周青川袖子的手,用一种前所未有的体贴语气说道:“你今天陪了我爷爷一下午,肯定也累了。故事下次再讲吧,我叫下人先送你回去。” 说完,她便真的转身,脆生生地喊来一个家丁,仔细叮嘱着一定要把周青川安安全全地送回王家。 周青川站在原地,一脸的疑惑。 这就完了? 他印象里的戴沐儿,可不是这么好说话的人。 这小丫头平日里刁蛮霸道,连王辩那个小霸王在她面前都要吃瘪。 按照她的性子,不缠着自己把故事讲完,是绝不可能放自己走的。 可现在,她不仅主动放过了自己,还表现得如此通情达理,温柔体贴。 这怎么突然好像变了个人? 变得有点太女孩子了。 虽然她本来就是个女孩,但这前后的反差也太大了。 周青川看着戴沐儿那张乖巧可人的小脸,脑子里一团乱麻。 女人的心思难猜,小孩的心思也难猜,一个小女孩的心思,简直是比戴老爷子书房里那些朝堂密谋,还要更难猜! 他摇了摇头,想不明白,索性也就不想了,跟着前来引路的家丁,离开了这座气氛压抑的戴府。 回到王家小院的时候,天色已经彻底黑了下来。 院子里点起了灯笼,昏黄的光晕将青石板路照得一片朦胧。 周青川处理了一整天百乐班的烂摊子,又在戴府进行了一场惊心动魄的纸上谈兵,只觉得身心俱疲。 他拖着小小的身子,刚一踏进院门,就敏锐地感觉到气氛有些不对。 往日里这个时辰,院子里应该正是热闹的时候,王辩那小子不是上蹿下跳,就是缠着王福问东问西。 可今天,整个院子都静悄悄的。 他心里咯噔一下,快步往里走去。 穿过月亮门,他一眼就看到了正厅的屋檐下。 王辩正一个人孤零零地坐在台阶上,双手托着下巴,小小的身子缩成一团。 他没有像往常一样咋咋呼呼,只是安静地坐在那里,嘴巴高高地嘟着,一张俊俏的小脸上写满了我很不高兴。 昏黄的灯光将他的影子拉得很长,看起来竟有几分可怜。 周青川的脚步顿住了。 王辩也听到了动静,他猛地抬起头,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睛直勾勾地瞪了过来,眼神里满是不满、委屈,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幽怨。 他没有说话,就那么看着周青川,那眼神仿佛在无声地控诉。 你还知道回来? 你都去哪儿了? 为什么又这么晚? 周青川被他看得头皮一阵发麻,心里那点因为疲惫而生出的烦躁,瞬间被一股尴尬和心虚所取代。 他这才想起来,自己昨天就答应了要早点回来,结果今天又食言了。 这两天,自己确实是早出晚归,把这个黏人的小少爷给冷落得不轻。 “咳。” 周青川干咳一声,脸上挤出一个略显僵硬的笑容,试图打破这尴尬的沉默。 “那个,我回来了。” 他挠了挠头,有些不自然地说道。 “今天外面有点事,所以回来晚了些。” 王辩依旧不说话,只是把嘴嘟得更高了,甚至还把头扭到了一边,摆明了不想理他。 周青川看着他这副样子,只觉得一个头两个大。 应付朝堂大佬,他能口若悬河,指点江山。 面对江湖恩怨,他能抽丝剥茧,算无遗策。可唯独面对这个小少爷的别扭脾气,他竟有些束手无策。 他尴尬地笑了笑,迈步走了过去,心里盘算着该怎么哄哄这个正闹脾气的小祖宗。 第一百八十四章 参加聚会 周青川深吸一口气,放下了自己心中所有的谋划与算计,用一种最真诚,也最直接的方式开口了。 “是我不对。” 他轻声说道,语气里带着歉意。 “我昨天答应了你,会早点回来,今天又食言了。对不起。” 这一声对不起似乎起了作用。 王辩那紧绷的后背微微一松,虽然还是没回头,但那高高嘟起的嘴巴,却不自觉地收回去了几分。 他用眼角的余光,偷偷地瞥了周青川一眼。 周青川捕捉到了他这个小动作,心中暗道有戏,再接再厉地说道:“这两天外面的事情确实太多,一件接着一件,忙起来就忘了时辰。” “是我疏忽了,冷落了你,让你一个人在家里等这么久。” 听到冷落两个字,王辩的心仿佛被什么东西轻轻戳了一下,那股子委屈劲儿又涌了上来。 他猛地转过头,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睛里带着控诉的意味,瞪着周青川。 “你还知道你冷落我了!” 他终于开口了,声音又冲又硬,但仔细听,却能听出一丝沙哑的鼻音。 “你每天都早出晚归,回来就一脸累得要死的样子!我跟你说话你都爱答不理!” “你是不是在外面又认识了什么更好玩的人,不想跟我玩了?” 周青川被他这番孩子气的质问弄得哭笑不得,心里的那点疲惫和烦躁,彻底被一股无奈和心虚所取代。 “没有的事。” 他赶紧摇头否认。 “就是处理一些大人的事情,很麻烦。” “我不管!” 王辩把手一甩,耍起了小孩子脾气。 “反正我生气了,非常非常生气!” “那要怎么样你才能不生气?” 周青川顺着他的话问道,他知道,这小祖宗铺垫了这么久,真正的目的恐怕就要来了。 果然,王辩等的就是这句话。 他眼睛一亮,但很快又掩饰了下去,重新摆出一副我很不高兴,你得求我的架势。 清了清嗓子,慢条斯理地说道:“想让我不生气也行,不过你得答应我一件事。” “什么事?”周青川心里一块石头落了地,只要能提条件,就说明事情能解决。 王辩伸出三根手指,在周青川面前晃了晃:“三天后,你得陪我去个地方。” “去哪?” “县学!” 王辩的脸上露出一丝不情不愿的表情。 “我们县学要组织一次什么聚会,烦死了!” 周青川有些好奇,便简单询问了一番。 原来,这清河县以及周边几个县的县学,每年都会由地方上的大户乡绅们联合出资,举办几次所谓的风雅集/会。 说白了,就是把各个学宫里那些自命不凡的学子们凑到一块,在某个风景秀丽的地方。 吟诗作对,品茶论画,互相吹捧,也互相攀比,看看谁的学问更高,谁做的文章更得那些名士的青睐。 这种活动,对于那些一心想要求取功名、博个好名声的读书人来说,是绝佳的表现机会。 可对于王辩这种对之乎者也毫无兴趣的小霸王而言,简直就是一种折磨。 “我对那些酸儒念叨的东西一点兴趣都没有!” 王辩撇着嘴,一脸的嫌弃。 “可先生非逼着我去,说是什么能开阔眼界,结交同窗,不去不行!到时候肯定又无聊得要死!” 说到这里,他眼睛一转,一把抓住了周青川的胳膊,像是抓住了救命稻草。 “所以,你必须陪我一起去!” 他用一种不容置喙的语气说道。 “有你在,我好歹还能跟你说说话,不至于那么无聊!” “你要是不去,我就一直生气!再也不理你了!” 周青川听完,只觉得一阵头大。 他刚刚才从一场足以动摇国本的政治漩涡里脱身,转头就要去参加一群半大孩子的诗词大会?这画风转变得也太快了。 但看着王辩那张写满了你不答应我就哭给你看的脸,再想想自己这两天的确是理亏在先,周青川只能无奈地点了点头。 “好,我答应你。” “真的?” 王辩的眼睛瞬间亮得像天上的星星,前一秒还阴云密布的小脸,下一刻就阳光灿烂。 他噌地一下从台阶上跳了起来,所有的委屈和不满都烟消云散。 “太好了,就这么说定了啊,三天后,你可不许再找借口了!” 看着他这瞬间变脸的本事,周青川无奈地摇了摇头,心里却也松了口气。 总算是把这位小祖宗给哄好了。 次日清晨,天刚蒙蒙亮。 周青川将心满意足、神采飞扬的王辩送去了县学。 看着小少爷那蹦蹦跳跳的背影,他转身便朝着县衙的方向走去。 答应了王辩的事情,意味着他接下来的几天时间会被占用。 他必须去一趟县衙,看看百乐班的案子进展如何,顺便跟张承志打声招呼。 秦羽一日不抓到,胡家的秘密就随时可能被引爆。 而金玉楼的班主王金贵,这个商业倾轧的始作俑者,也必须受到应有的惩罚。 这些事情,都需要张承志这位县令大人来推动。 当周青川来到县衙后堂时,天光才刚刚穿透云层。 他本以为这个时辰,张承志多半还在睡梦中,却没想到,刚一进院子,就看到书房的灯还亮着。 一个身影正伏在案前,聚精会神地翻阅着卷宗。 周青川走近一看,正是张承志。 这位县令大人竟起得如此之早,着实不多见。 他眼下有着淡淡的青黑,似乎一夜未眠,但精神却异常亢奋,双目炯炯有神,丝毫不见疲态。 “小先生?” 张承志听到了脚步声,一抬头看见是周青川,脸上立刻露出了惊喜的笑容,连忙起身相迎。 “你怎么这么早就过来了?” “看大人似乎一夜未睡?”周青川问道。 张承志哈哈一笑,摆了摆手。 指着桌上摊开的舆图和几份公文,兴奋地说道:“睡不着,睡不着啊!” “昨夜李班头传来消息,已经快马加鞭赶往石桥镇,想必很快就能找到秦家后人。” “本官又连夜拟定了查封金玉楼的文书,只待时机一到,便让那王金贵知道,这清河县的天,还不是他一个商贾能遮住的!” 他的语气中充满了干劲,显然,百乐班的案子已经让他彻底投入了进去。 周青川点了点头,随即表明了自己的来意。 “张大人,我今日前来,是想跟您说一声,接下来的两三日,我恐怕没什么空闲了。” “哦?”张承志有些意外。 “小先生有何要事?” “倒也并非什么大事。” 周青川解释道。 “王家的小少爷要去参加一个县学举办的集/会,非要我陪着一起去,实在推脱不过。” “原来如此。” 张承志闻言,恍然大悟,随即笑着点头答应了下来,语气里满是理解和宽慰。 “应该的,应该的!小先生年纪尚小,整日里为这些案牍劳形,也该去体验一下同龄人的风雅趣事!” “这本就是你这个年纪该有的生活嘛!” 他拍了拍周青川的肩膀,爽朗地说道:“百乐班的案子,你放心!” “线索已经明朗,秦羽也已是瓮中之鳖,剩下的收尾之事,交由本官即可!” “小先生尽管去忙你自己的事,本官相信,这案子很快就会有一个结果的!” 第一百八十五章 刷声望的方式 三天时间一晃而过。 周青川说到做到,这几日当真一步也未曾踏出王家小院,彻底当起了足不出户的乖孩子。 他这番举动,最高兴的莫过于王辩。 前几日的阴霾与委屈一扫而空,这位王家小少爷又恢复了往日里那副神采飞扬、上蹿下跳的模样。 他整日里像个小尾巴似的跟在周青川身后,一会儿献宝似的拿出自己新得的弹弓。 一会儿又缠着周青川复盘棋局,仿佛要把前些天被冷落的时间全都加倍补回来。 周青川心中装着朝堂风云,面上却也只能耐着性子陪他玩闹。 他知道,对于王辩这样心思单纯的孩子来说,陪伴就是最好的补偿。 期间,戴沐儿也来过一次。 她也没提什么烦心事,只是眼巴巴地抓着周青川的袖子,听他讲完了上次那个故事的后续。 得到满足后,她便乖巧地告辞离开,临走时还一步三回头,那双水灵灵的大眼睛里,满是名为下次再见的期盼。 周青川看着她小小的背影,心中也是颇为感慨。 这些世家子弟,看似无忧无虑,实则也都被困在各自的樊笼之中。 终于,到了县学集/会这一天。 王辩一大早就兴奋得不行,穿上了早就备好的新衣服,在院子里指挥着家丁备车,忙得不亦乐乎。 他对那什么风雅集/会本身毫无兴趣,但他对周青川陪自己去参加集/会这件事,却抱有十二万分的热情。 “青川,你快点!磨磨蹭蹭的,那些酸秀才都要到齐了!” 王辩在马车旁催促着,脸上写满了不耐烦,但嘴角那怎么也压不下去的笑意,却暴露了他此刻的真实心情。 周青川不紧不慢地走来,上了马车。 两人一路朝着聚会的地点行去。 “我跟你说。” 马车刚一启动,王辩就立刻凑了过来,压低了声音,神神秘秘地说道。 “这几天我可没闲着,我打听到了一些好玩的事儿!” “哦?”周青川配合地挑了挑眉,“什么事?” “就是今天这个破聚会!” 王辩的脸上露出一丝与他年龄不符的鄙夷和看透一切的得意。 “你以为这真是什么让大家吟诗作对的地方?才不是呢!这里面的门道可多了!” 他清了清嗓子,学着说书先生的腔调,开始了自己的爆料。 “其实啊,每年这种集/会,说白了,就是清河县还有周边几个县的大户们,凑在一起,明里暗里地给自己家的子弟刷声望呢!” “刷声望?”周青川看着他,眼中带着一丝笑意。 “对!就是刷声望!” 王辩见周青川听得认真,说得更起劲了。 “他们会提前一年就商量好,今年要首推哪家的才子。” “看谁家给的银子多,谁家的面子大,就定谁!” “然后呢,就把今年集/会的题目,早早地、偷偷地告诉那个被选中的人!” 王辩撇了撇嘴,一脸的不屑:“你想想,人家有一整年的时间去准备,找名师指点,把文章背得滚瓜烂熟。” “等到了今天,当着所有人的面即兴做出来,那效果,啧啧,肯定是一鸣惊人啊!” “到时候,那些不明就里的傻子们,还不得夸他一句天纵奇才?这名声,不就一下子起来了嘛!” 周青川闻言,心中了然。 士子重名,这确实是一条扬名的捷径。 这种提前布局、营造声势的做法,与朝堂之上那些官员们推举门生、安插/亲信的手段,本质上并无不同,只是规模和层次天差地别罢了。 “既然准备了一整年,那岂不是万无一失?”周青川顺着他的话问道。 “嘿嘿,那可不一定!” 王辩的眼睛瞬间亮了,脸上露出了幸灾乐祸的坏笑。 “我最喜欢看的,就是这种热闹!” 他兴奋地搓了搓手,身体前倾,声音里满是期待:“你想想看,那小子憋了一整年,自以为稳操胜券,结果到了台上,一紧张,结结巴巴什么都说不出来!” “又或者,半路杀出个程咬金,不知道从哪个犄角旮旯里冒出来一个人,做的诗、写的文章,把他给死死地压下去了!” “啧啧啧……” 王辩咂了咂嘴,仿佛已经看到了那副画面,笑得眼睛都眯成了一条缝。 “那才叫精彩呢,一年的准备,不如人家短短片刻的思考!” “那张脸,肯定比调色盘还好看,这人啊,可就丢到姥姥家去了,以后在学子圈里,都抬不起头来!” 他这番话说得绘声绘色,充满了对那种酸儒出丑的恶趣味。 周青川看着他手舞足蹈的样子,无奈地摇了摇头。 这小霸王的心思,还真是简单直白得可爱。 一路闲聊着,马车缓缓停了下来。 “到了,少爷。”车夫的声音从外面传来。 王辩脸上的坏笑一收,又摆出了那副高傲的小少爷派头,理了理自己的衣襟,率先跳下了马车。 周青川跟着下来,抬头望去。 今年的聚会是在清河县内举办,地点选在了一处名为沁芳园的私家园林。 光看那朱漆大门和门口两尊威武的石狮,便知主家非富即贵。 园林门口车马不绝,衣着光鲜的仆役们正有条不紊地引导着来客。 其整体的格调与气派,虽比不上戴家那种历经数代沉淀的巍峨府邸,却也尽显奢华,显然是本地某个顶级富户的手笔。 此刻,园林之内,早已是人声鼎沸,隐隐有丝竹之声和高声谈笑传来。 王辩显然对这种场合有些发怵,不自觉地往周青川身边靠了靠。 两人递上请柬,穿过月亮门,眼前的景象豁然开朗。 只见亭台楼阁,小桥流水,布置得颇为雅致。 园中已经聚集了上百名年轻学子,他们三五成群,皆是一身剪裁合体的儒衫,头戴方巾,手持折扇,言谈举止间,都刻意带着几分读书人的风雅。 有的正凭栏远眺,对着一池荷花摇头晃脑地吟哦着什么。 有的则围坐一处,就某个经义问题争论得面红耳赤。 还有的,则是在主家仆役的引导下,品鉴着回廊上悬挂的名家字画。 整个沁芳园,都弥漫着一股浓厚的墨香,以及一种心照不宣的、互相审视与攀比的微妙气氛。 第一百八十六章 古怪 虽然说聚集在这个地方的都是读书人,但气氛却显得格外的古怪。 周青川神色平静,只是用一双孩童的眼睛,不动声色地观察着这一切。 而他身边的王辩,最初的那点紧张很快就被一种看猴戏般的玩味所取代。 他扯了扯周青川的袖子,朝着不远处假山旁的两个学子努了努嘴。 “青川,你看那两个家伙。” 他压低了声音,语气里满是促狭。 “装得人模狗样的,一副清高才子的派头,你听听他们在聊什么。” 周青川顺着他的目光看去,只见那两个学子一个手持玉骨扇,一个轻抚着腰间的玉佩,正对着一丛翠竹,看似在探讨什么高深的学问。 两人下意识地走近了几步,那边的谈话声也清晰地传了过来。 “依我看,春风楼的红袖姑娘,那身段,那嗓音,尤其是那一曲《琵琶语》,当真是绕梁三日,不绝于耳!” “她若不是头牌,谁还有这个资格?” 手持玉骨扇的学子说得一脸陶醉,仿佛在品评什么千古文章。 另一人立刻摇头反驳,脸上带着你太年轻的优越感:“非也,非也!李兄此言差矣!” “你这是只知其一,不知其二。” “红袖姑娘固然不错,但终究是清倌人,少了些许风情。” “若论真正的勾魂摄魄,还得是百花阁的绿萼,那小眼神一瞟,啧,骨头都得酥半边!” “胡说!绿萼太过妖冶,失了雅致,岂能与红袖的清雅相提并论!” “你懂什么!那才叫风情万种!” 两人就这么当着一丛翠竹,为两位青楼姑娘谁才是头牌争论得面红耳赤,仿佛这是什么关乎文坛气运的千古难题。 王辩在一旁听得直撇嘴,他悄悄凑到周青川耳边,用气音说道:“你听听,就这?还才子呢!一个个道貌岸然的,肚子里全是这些龌龊东西!” 说到这,他忽然想起什么,小脸上露出一丝古怪的表情,既有嫌恶,又带着一丝莫名的得意。 “前几天,我那个远房表哥来家里,还神神秘秘地想拉着小爷我去开开眼界,见识见识真正的风月呢!” “说什么是读书人必经的历练!” 王辩的语气里充满了不屑。 “我才十一岁!这帮家伙,真是疯了!” 周青川闻言,也是一阵无语。 他看着那些衣冠楚楚、故作风雅的年轻学子,心中暗自摇头。 这些所谓的读书人,玩的还真花啊。 当然,周青川也能理解。能有资格参加这种集、会的,大多家境殷实。 是清河县及周边地界有头有脸人家的子弟。 他们从小锦衣玉食,不愁生计,自然也就少了寒门学子那种破釜沉舟、专心向学的苦志。 比起圣贤文章,这些家伙显然更懂得如何吃喝玩乐。恶习,自然也是不少。 “我们离他们远点。” 王辩皱着小鼻子,一脸嫌弃地拉着周青川的袖子,朝另一个方向走去。 “我总觉得跟他们站得近了,身上都会染上那股子怪味儿。” 周青川任由他拉着,两人不自觉地走到了人群相对稀疏的角落。 就在这时,水榭的方向忽然传来一阵清脆的锣鼓声。 当当当! 三声锣响,原本嘈杂的园林瞬间安静了下来。 所有人的目光,都不约而同地投向了园林中央那片开阔的湖面。 只见一艘装饰得颇为华丽的轻舟,正从一片荷叶深处缓缓驶出。 船头之上,一个身穿月白色锦袍的年轻公子,正负手而立。 他面如冠玉,身形挺拔,下巴微微扬起,摆出一副睥睨天下、傲视群雄的姿态,目光扫过岸边的众人,仿佛在看一群凡夫俗子。 “来了来了!” 王辩的眼睛一下子亮了,他兴奋地用手肘捅了捅周青川。 “今年的首推,排场够大的啊!” 周青川的目光也落在了那个骚包的公子哥身上。 确实,这出场方式经过了精心的设计,颇有几分众里寻他千百度,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的意境。 然而,周青川的眼神何其毒辣,他一眼就看穿了那看似潇洒的表象之下,隐藏的真实。 “你看他的腿。”周青川淡淡地提醒了一句。 王辩立刻瞪大了眼睛,仔细瞧去。 果然! 那公子哥虽然上半身挺得笔直,一副高人风范。 但他那藏在锦袍下摆里的双腿,却在以一种微不可查的频率,不停地打着抖。 就像秋风中的落叶,想停都停不下来。 显然,他根本没有表面上看起来那么镇定,内心的紧张已经完全出卖了他。 “噗!” 王辩差点没忍住笑出声来,他赶紧用手捂住嘴,肩膀一耸一耸的,憋得小脸通红。 “完了,完了!” 他压低了声音,幸灾乐祸地对周青川说道。 “你看他那腿,抖得跟筛糠似的,就这心理素质,还想一鸣惊人?我敢打赌,今年的热闹,怕是比往年还要大!” 周青川看着他那副唯恐天下不乱的样子,也是有些好笑。 看来,王辩之前说的那些内幕,十有八九是真的。这位公子哥,就是那个被内定好、准备了一整年的天纵奇才。 只可惜,才华或许可以靠时间去堆砌,但这临场的胆气,却不是背几篇文章就能练出来的。 轻舟缓缓靠岸,那位公子哥在两个小厮的搀扶下,颤颤巍巍地走上了水榭中央的高台。 他努力想维持住自己的风度,可那略显僵硬的笑容和发白的脸色,却让他的故作镇定显得更加可笑。 岸边的学子们,心思各异。 大部分人确实被这番出场给镇住了,交头接耳,议论纷纷,打听着这是哪家的公子。 但也有一小部分知晓内情的人,正抱着双臂,脸上挂着看好戏的笑容。 还有一些自负才学的,则是一脸的不屑与嫉妒,眼神里带着明显的敌意。 王辩看得津津有味,他已经完全沉浸在了这种看戏的乐趣之中,甚至开始期待着接下来会发生什么有趣的变故。 周青川的目光却没有在那位首推才子身上过多停留,他环视了一圈,在那些或吹捧、或嫉妒、或看戏的学子之中,一个角落里的身影,却显得格格不入。 那是一个十五六岁的少年。 他没有像其他人那样围在湖边,而是独自一人站在一棵柳树的阴影下,离所有人都很远。 他身上穿着一身洗得发白的旧儒衫,膝盖和手肘处,还打着几块颜色明显不一样的补丁,脚上的一双布鞋,鞋头也已经磨破,露出了里面的脚趾。 这样的穿着,在这一园的锦衣华服之中,显得无比扎眼,也无比寒酸。 他很瘦,脸颊微微凹陷,肤色是长期营养不良造成的蜡黄。 但他的那双眼睛,却亮得惊人,像两颗藏在暗处的寒星。 他没有看台上那个万众瞩目的公子哥,也没有看周围那些附庸风雅的学子。 他只是冷冷地看着眼前的一切,看着这满园的奢华与虚伪,那双明亮的眼睛里,满是毫不掩饰的不屑与厌烦。 周青川注意到,他的拳头一直紧紧地攥着,手背上青筋毕露。 如果不是还自持着读书人的最后一点体面,恐怕这家伙早就已经拂袖而去了。 第一百八十七章 逆天柳才子 周青川的目光在那寒门少年身上短暂停留,心中闪过一丝莫名的情绪。 他能感受到那少年身上压抑着的愤怒与骄傲,那是一种与周遭环境格格不入的、属于野草的顽强生命力。 就在这时,一阵骚动将他的思绪拉了回来。 在几个家丁手忙脚乱的簇拥下,那位万众瞩目的首推才子,终于颤颤巍巍地从船上被扶了下来。 他脚一沾到岸边的石板,腿肚子明显又是一软,要不是旁边的小厮眼疾手快地架住了他,恐怕就要当众表演一个平地摔。 饶是如此,场面也足够狼狈了。 “哎哟,我的柳公子喂,您可小心着点!” 一个尖细的嗓音响起,带着几分夸张的关切。 周青川和王辩循声望去,发现说话的是个穿着管事服饰的中年男人,正满脸堆笑地给那柳公子整理着衣袍。 “青川,你听!” 王辩压低了声音,兴奋地扯着周青川的袖子。 “是沁芳园的管事,我爹跟他打过交道。你听他说的!” 只听那管事一边拍打着柳公子袍子上的褶皱,一边用一种看似恭维实则抱怨的语气说道:“公子啊,老奴早就说了,这主意是好,就是太险了些。” “您看您,这船上风大,吹得您腿都站不稳了,这要是真掉进水里,可怎么得了!” 这话一出,周围几个听见的学子顿时发出一阵压抑不住的窃笑声。 原来这骚包的出场方式,还真是他自己想出来的! 那柳公子脸色一阵青一阵白,狠狠瞪了那多嘴的管事一眼,强自挺直了腰杆,干咳两声,试图挽回自己的颜面。 船上,几个衣着华贵、显然是此次集、会长辈评判的老者,也相继走了下来。 他们的脸色都不是很好看,显然对这开场的闹剧颇为不满,但碍于情面,也只是冷哼几声,没有当众发作。 “原来是青山县柳家的公子,怪不得排场这么大。” “柳家?就是那个靠丝绸生意发家的柳家?” “可不是嘛,听说这位柳公子在青山县那边,可是鼎鼎有名的风流才子啊!” 周围的议论声不大不小,正好能让周青川和王辩听个清楚。 王辩竖着耳朵,听得津津有味,脸上全是八卦的神情。 “风流才子?” 一个声音带着几分不屑。 “我看是下流才子还差不多!” 另一个声音立刻接了上来,语气里满是神秘和炫耀:“嘿,王兄,这你就不知道了吧?这位柳公子,在咱们这个圈子里,那可是个传奇人物!” “哦?有何传奇?” “我跟你说,你可别告诉别人啊!” 那人鬼鬼祟祟地凑近了些,声音压得更低了。 “我有个表兄在青山县做生意,听他说,这位柳公子,最高纪录,曾经在春风楼里头,足足住了半个月!” “半个月?”旁边的人发出一声惊呼。 “对!整整半个月没下过床!” 爆料那人说得眉飞色舞,仿佛在讲述什么英雄事迹。 “最后你猜怎么着?老鸨看他快不行了,怕死在楼里头,硬是找了两个郎中,用担架把他给抬出来的!” “嘶。” 周围响起一片倒吸凉气的声音,看向那位柳公子的眼神,瞬间就变了。 那不再是看一个才子的眼神,而是像在看一个怪物。 “噗……” 王辩这下是真没憋住,他赶紧把头埋在周青川的肩膀上,整个人笑得浑身发抖,差点没抽过去。 周青川也是一脸的哭笑不得,他下意识地拉着还在狂笑的王辩,默默地又往后退了几步,离那个传奇人物更远了一些。 这已经不是会不会染上怪味儿的问题了,这是怕被雷劈的时候连累到。 就在这片古怪的氛围中,一个须发皆白、精神矍铄的老者走上了水榭中央的高台。 他应是此次集、会的主持者,德高望重,他一站定,整个园林的嘈杂声便迅速平息了下去。 老者清了清嗓子,洪亮的声音传遍全场:“诸位才俊,今日齐聚我这沁芳园,实乃清河文坛一大盛事!” “老夫备下薄酒一杯,以待高朋,今日不论文武,不分长幼,但求以文会友,尽兴而归!” 一番场面话说得滴水不漏,众人纷纷拱手称是。 “今日雅集,咱们也不搞那些繁文缛节。” 老者抚了抚长须,笑着继续说道。 “就以风花雪月为题,诸位可随意挥洒,或诗或词,或文或赋,皆无不可!哪位的作品能得满堂喝彩,今日的彩头,便归其所有!” “风花雪月?” 此言一出,台下顿时一片哗然。 大部分学子都愣住了。 这种才子集、会,主题通常都是咏史、怀古、山水、田园之类,显得格调高雅。 何曾有过如此直白香艳的主题? 这简直就是把青楼里的行酒令,搬到了大雅之堂上! 一时间,许多自诩清高的学子都皱起了眉头,面露不悦。 但更多的人,在短暂的错愕之后,脸上都露出了心照不宣的暧昧笑容,目光齐刷刷地投向了台下那个得意洋洋的柳公子。 傻子都看得出来,这题目,分明就是为他量身定做的! 王辩在一旁看得直乐,他用手肘捅了捅周青川,用气音说道:“完了完了,这是要比谁更不要脸了!这下有好戏看了!” 果不其然,那柳公子在一片意味深长的注视中,非但没有丝毫羞赧,反而更加得意了。 他昂首挺胸,脸上挂着舍我其谁的傲慢笑容,仿佛这正是他的主场。 他朝着台上的老者拱了拱手,随即大步流星地走上高台,那腿,居然不抖了! 看来,一提到他擅长的领域,这位柳公子瞬间就找回了自信。 他站在高台中央,环视台下众人,那眼神,就像一个经验丰富的老嫖客,在审视着青楼里新来的一批姑娘。 “咳咳!” 他重重地清了清嗓子,整个园林彻底安静了下来,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他身上,等待着他这位传奇人物的惊世之作。 柳公子显然非常享受这种万众瞩目的感觉,他闭上眼睛,微微扬起下巴,深吸一口气,一副正在酝酿绝世好词的模样。 半晌,他猛地睁开双眼,眼中精光一闪,用一种饱含深情的、足以让正常人起一身鸡皮疙瘩的语调,高声吟诵起来: “美女啊美女,一双大白腿!” 声音在沁芳园的上空回荡,清晰地传入了每一个人的耳朵里。 整个世界,仿佛在这一刻被按下了暂停键。 所有人都呆住了。 那些等着看好戏的,脸上的笑容僵住了。 那些面露不屑的,嘴巴张得能塞进一个鸡蛋。 就连一直冷眼旁观的周青川,嘴角都忍不住抽搐了一下。 王辩更是瞪圆了眼睛,一脸我是谁我在哪我听到了什么的呆滞表情。 然而,台上的柳公子对这一切恍若未觉,他完全沉浸在自己的创作激情之中。 看到台下众人震撼的表情,还以为是自己的才华震慑住了全场。 他脸上的得意之色更浓,情绪也更加高昂,他张开双臂,仿佛要拥抱整个世界,用尽全身力气,吼出了石破天惊的第二句: “轻轻抱起来,让哥亲个嘴!” 第一百八十八章 荒唐的聚会 这石破天惊的第二句吼出来之后,沁芳园里那死一般的寂静,终于被彻底打破了。 “噗。” 不知是谁第一个没忍住,一口茶水喷了出来。 这就像一个信号,一个开关。 下一刻,整个园林都炸了! “哈哈哈!” “我的天爷!他刚才念的是什么玩意儿?” “大白腿?还亲个嘴?这也叫诗?” “这哪里是诗,这分明是窑子里喝花酒的浑话!” 压抑的窃笑声、毫不掩饰的哄堂大笑声、以及夹杂在其中的、带着羞愤的低骂声,瞬间汇成了一股巨大的声浪,几乎要将水榭的顶棚都给掀翻。 那些原本还故作清高的学子们,此刻也绷不住了,一个个笑得前仰后合,东倒西歪。 更有甚者,一边笑一边拼命拍着大腿,眼泪都飙了出来。 这已经不是雅集了,这简直是年度最大的笑话现场! 王辩整个人已经笑瘫在了周青川的身上,他一手死死抓着周青川的胳膊,一手捂着自己快要抽筋的肚子。 上气不接下气地说道:“青川,我不行了,我要笑死了,这家伙是真的人才啊!” 他抬起那张笑得通红的小脸,满眼都是钦佩和不可思议:“不是哥们,虽然大家都知道这是你的强项,但是你该不会是真的觉得自己在这方面才学过人,能艳压群芳吧?” 周青川也是一脸的哭笑不得,他能感觉到,台上那位主持集、会的白发老者,此刻怕是想死的心都有了。 果然,老者的脸色已经从最初的错愕,变成了铁青,又从铁青,变成了煞白。 他握着拐杖的手在剧烈地颤抖,嘴唇哆嗦着,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他这辈子主持过无数次风雅集、会,何曾见过如此惊世骇俗的场面! 而那位始作俑者,传奇的柳公子,却似乎完全没有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 他看着台下众人热烈的反应,还以为是自己的旷世奇作引发了共鸣,脸上的得意之色愈发浓郁。 他甚至还朝着台下众人拱了拱手,摆出一副献丑了的谦虚姿态,那神情,仿佛在说:都坐下,常规操作而已,不必如此激动。 “够了!你给我下来!” 一个中年男人再也忍不住,他三步并作两步冲上高台,一把拽住了柳公子的胳膊,那张脸涨成了猪肝色,显然是柳家的某位长辈。 “哎,张叔你干什么?我还没念完呢!我这首词可长了,后面还有更精彩的!” 柳公子一脸的不情愿。 那中年男人闻言,差点一口气没上来,他死死捂住柳公子的嘴,几乎是连拖带拽地把他从台上给弄了下去。 “肃静!” 台上的白发老者终于缓过神来,他用尽全身力气,拿着拐杖重重地敲击着地板,发出咚咚的闷响。 “成何体统!” 他气得浑身发抖,指着台下笑作一团的学子们,吹胡子瞪眼。 然而,场面已经彻底失控,他的呵斥声很快就被更大的笑声所淹没。 周青川注意到,几个明显是主办方的人聚在一起,正对着那被拖下去的柳公子指指点点,一个个急得满头大汗,显然是在商量对策。 还好,他们似乎早就料到这位柳公子可能不怎么靠谱,已经提前做好了其他的方案。 “咳咳!” 白发老者见压不住场面,只能改变策略,他再次清了清嗓子,用比刚才洪亮了数倍的声音喊道:“柳公子此作,呃,别具一格!” “今日雅集,本就是百花齐放嘛,下面,可还有哪位才俊愿意登台,一展所长?” 他这话一出,台下的笑声总算是小了一些。 众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谁也不想在这个时候上去当陪衬。 过了好半天,终于有几个与主办方关系较好的学子,硬着头皮走了上去。 “小生不才,也作诗一首,以应风花雪月之题……” 一个学子念完,规规矩矩地行了一礼。 诗很平庸,就是最常见的那种应景之作,毫无亮点可言。 但此刻,听在众人耳朵里,却仿佛是天籁之音。 “好!” “不错不错,颇有几分意境!” 台下立刻响起了一片稀稀拉拉的掌声和附和声,所有人都像是抓住了一根救命稻草,拼命地想要把那歪到天边去的格调给强行拉回来。 紧接着,又有两三个学子登台,各自吟诵了一首诗。 内容大同小异,无非是些风花雪月的堆砌,虽然不怎么样,但总算是中规中矩,没有再出什么幺蛾子。 园林里的气氛渐渐稳定了下来,但很快,一种新的尴尬开始蔓延。 太无聊了。 在经历了柳公子那核爆级别的开场之后,这些平淡如水的诗词,简直就像是白开水一样寡淡无味。 众人的兴致迅速消退,一个个意兴阑珊,甚至有人已经开始打起了哈欠。 整个沁芳园,从刚才的爆笑现场,变成了一潭死水,完全没有任何看头。 “没劲。” 王辩撇了撇嘴,刚才的兴奋劲儿已经过去了,他小声对周青川抱怨道。 “还不如让那个姓柳的再上去念两句呢,起码还能听个乐子。” 说曹操,曹操到。 就在这时,人群后方一阵骚动,那位刚刚被拖下去的柳公子,竟然又挤了回来! 他挣脱了那位张叔的束缚,脸上带着不服气的表情,看样子是准备再次登台,把自己那首惊天地泣鬼神的长词给念完。 “我的妈呀,你可不能再上来了!” 主办方的几人看到他,魂儿都快吓飞了,几个人一拥而上,死死地把他拦在了台下。 “不能再这么下去了!” 白发老者当机立断,对着台上最后一位念完诗的学子匆匆说了句甚好,便立刻高声宣布:“诸位才俊文采斐然,老夫佩服!” “以文会友暂告一段落,接下来,咱们移步水云亭,聆听仙音,以乐助兴!” 他这是实在没办法了,只能强行进入下一个环节。 听到有新节目,众人精神一振,纷纷朝着园林深处的一座水边小亭走去。 周青川和王辩也跟在人群中,远远地便看到那座小亭建在湖心之上,由九曲回廊连接。 亭中纱幔低垂,隐约可见一个窈窕的身影端坐其中,面前摆着一架古琴。 看来,这第二个环节,便是由一位美女抚琴一曲,再由各位才子们根据琴音意境,或作词,或赋诗。 这倒也算是风雅集、会的常规项目,也合了风花雪月的主题。 众人沿着回廊,在亭子外围的开阔平台上落座。 周青川的目光没有去看亭中的美人,反而落在了人群的最后方。 他看到那个之前拽走柳公子的中年张叔,正死死地掐着柳公子的胳膊,把他拖到了一个无人的角落里,脸上满是恨铁不成钢的怒火。 周青川拉了拉王辩,两人不动声色地绕到一丛假山后面,那边的对话声清晰地传了过来。 “你个不成器的东西!我跟你说了多少遍了,让你把提前准备好的那首词背下来!” 张叔压低了声音,但语气里的愤怒却像是要喷出火来。 “那可是老爷花了五百两银子,请了府城的名家给你写的!” “你只要照着念,今天这彩头就是你的,你刚才在台上念的都是些什么猪狗不如的东西!” “那首词太拗口了,字也太难认,我记不住嘛!” 柳公子一脸委屈地辩解道。 “我觉得我刚才自己想的就挺好,多直白,多有气势!你没看他们都惊呆了吗?” “惊呆了?那是吓呆了!” 张叔气得差点吐血,他指着水云亭的方向,咬牙切齿地说道:“现在马上,第二个环节开始了!这是你最后的机会!” “等会儿琴声一响,你就上去,把那首词给我背出来,一字不差地背出来,听见没有!” 他几乎是在用尽全身的力气警告这个扶不起的阿斗。 然而,柳公子却一脸茫然地看着他,眨了眨眼睛,用一种理所当然的语气说道:“可是张叔,我没背下来啊。” “什么?”张叔的声音瞬间变了调。 “我真没背下来,”柳公子摊了摊手,脸上甚至还有些无辜,“那首词我昨天就看了一遍,谁记得住啊。” 张叔呆呆地看着他,嘴巴一张一合,却发不出任何声音。 他的脸色以肉眼可见的速度,从涨红变成了酱紫,胸口剧烈地起伏着,像是破旧的风箱。 良久,他抬起一只颤抖的手,指着柳公子,喉咙里发出一声像是被掐住脖子的公鸡一样的嘶鸣。 他,差点就真的吐出血来! 第一百八十九章 官妓 那中年张叔的对话并未刻意压低声音,尤其最后那一声绝望的嘶鸣,更是清晰地传到了假山后的周青川和王辩耳中。 王辩先是愣了一下,随即捂着嘴,肩膀开始不受控制地剧烈抖动起来。 他拼命忍着,不让自己笑出声,一张小脸憋得通红,最后实在忍不住,一头扎进周青川的怀里,发出噗嗤噗嗤的闷笑声。 “不行了,青川,这家伙他真是个活宝。” 王辩笑得浑身发软,断断续续地说道。 “花五百两银子买的词,他看了一遍就扔了?他是不是觉得自己的大白腿天下无敌啊?” 周青川也是一脸的无奈,他轻轻拍了拍王辩的后背,目光却越过假山,看向那个几乎要瘫倒在地的中年男人。 那人此刻正扶着墙,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眼神里充满了世界崩塌般的空洞和绝望。 这已经不是简单的胡闹了。 这柳家为了给这个草包儿子刷名望,显然是下了血本,打通了关节,铺好了路。 可他们千算万算,没算到自家的天选之子是个连路都懒得走的浑人,硬生生把一条康庄大道,走成了所有人的笑话。 就在这尴尬而滑稽的气氛中,一阵悠扬的琴声,忽然从湖心的水云亭中飘了出来。 叮咚…… 琴音清冽,如山间清泉,瞬间洗去了园林中的喧嚣与浮躁。 那声音里带着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哀婉与凄楚,仿佛一个幽怨的灵魂在月下低语,诉说着无尽的愁肠。 所有人的注意力,立刻被这琴声吸引了过去。 刚才还乱哄哄的人群,不约而同地安静下来,纷纷转身,朝着水云亭的方向望去。 那座小亭笼罩在轻薄的纱幔之中,朦朦胧胧,看不真切。 只能隐约看到一个窈窕的身影端坐于古琴之前,素手拨弦,长袖微垂。 这种雾里看花、水中望月般的距离感,非但没有减弱人们的好奇,反而催生出一种更加强烈的窥探欲和无尽的遐想。 琴声渐转,从最初的幽怨,变得激越起来,像是风暴来临前海面的波涛,一层叠着一层,压抑而又充满了力量。 每一个音符都仿佛敲击在人的心上,让人胸口发闷,呼吸都变得困难。 园中的学子们,无论是真心还是假意,此刻都露出了沉醉的神情。 他们或闭目聆听,或摇头晃脑,努力做出一副与这高雅琴音产生共鸣的姿态。 王辩的笑声也停了,他皱着小眉头,侧耳听着,小声对周青川嘀咕:“这曲子弹得,怎么让人心里这么不舒服?怪难受的。” 周青川没有回答,他的眉头也紧紧锁了起来。 他的听力远比常人敏锐,在这哀婉激越的琴声之中,他捕捉到了一丝极其微弱、若有若无的异响。 那是一种金属摩擦碰撞的声音。 哗啦…… 声音很轻,很细微,完全被高亢的琴音所掩盖。 若非他凝神细听,根本无法从这复杂的音律中将其分辨出来。 这声音像是铁链在晃动。 周青川的瞳孔猛地一缩,一个荒唐至极的念头,不受控制地从心底冒了出来。 他眯起眼睛,竭力想看穿那层层叠叠的纱幔,看清亭中那个女子的全貌。 难道那个抚琴的女子,是被铁链锁住的? 这个想法一出现,就让他感到一阵彻骨的寒意。 在这号称风雅无双的集、会上,在这么多饱读诗书的才子面前,一个抚琴的女子,竟然可能像囚犯一样被锁着? 这简直是匪夷所思! 琴声在达到一个顶峰之后,又骤然回落,再次变得如泣如诉,仿佛是暴风雨后的残枝败叶,带着一种万念俱灰的凄凉。 最后,随着一声轻颤的余音,一切归于沉寂。 一曲终了。 整个沁芳园里鸦雀无声,所有人都还沉浸在那巨大的悲伤意境之中,久久无法回神。那琴声中蕴含的绝望,仿佛有实质一般,沉甸甸地压在每个人的心头。 “好!好啊!” 一个不合时宜的、充满了得意的大嗓门,猛地打破了这份沉寂。 众人循声望去,只见柳公子不知何时又挤到了人群的最前面。 他正满脸兴奋地拍着巴掌,那张写满了我很满意的脸上,看不到一丝被琴声感染的悲戚,只有一种像是买到了心爱玩物般的纯粹的兴奋。 “哈哈哈,弹得不错!” 柳公子大笑着,环视了一圈还处于呆滞状态的众人,用一种炫耀的语气高声宣布道:“诸位,这抚琴的女子,可是我花了大价钱从外地买回来的!” “今天,本公子就把话放这儿!” 他伸出一根手指,得意洋洋地指了指水云亭的方向。 “谁要是能在接下来的环节拔得头筹,作出最好的诗词文章来,本公子就做主,把这个女人送给他!” 轰! 这句话,比他刚才那句一双大白腿带来的冲击力还要巨大。 如果说刚才那句诗是荒唐,是笑话,那么现在这句话,就是赤裸裸的、带着铜臭味的侮辱。 他竟然把一个活生生的人,当成了彩头? 当成了一个可以随意赠送的物件? 周青川的眉头瞬间拧成了一个疙瘩,一股强烈的厌恶感涌上心头。 这家伙,竟然买了个伶人来? 在古代,伶人地位低下,确实常被当做货物一样买卖赠送。 但如此明目张胆地在所谓的风雅集、会上,将一个才艺出众的女子当成奖品,这种行为,已经不是粗俗,而是下作了。 王辩更是直接呸了一声,满脸都是毫不掩饰的鄙夷:“什么东西!把人当成猪狗一样送来送去,他也配叫读书人?” 然而,出乎他们意料的是,场中那些学子们的反应,却十分的微妙。 在最初的震惊过后,并没有出现他们预想中的愤怒和斥责。反而,是一种诡异的寂静。 许多人面面相觑,眼神里闪烁着复杂的光芒。 有惊讶,有迟疑,但更多的,是一种被压抑着的、蠢蠢欲动的兴奋。 “柳公子,此话当真?” 一个胆子大的学子,忍不住开口问道,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 “那当然!” 柳公子拍着胸脯,一副财大气粗的模样。 “我柳某人说话,一口唾沫一个钉!说了送,就一定送!” 他似乎很享受这种掌控全场的感觉,顿了顿,又抛出了一个更重磅的消息。 “你们别以为她只是个普通的伶人!” 柳公子的声音里充满了炫耀。 “告诉你们,她可是个有来头的!” “她本是一位大官的孙女,正经的大家闺秀!” “后来家族获罪,才被抄家入了官府的教坊司,成了官妓!” 官妓! 还是大家族的后人! 第一百九十章 彩头是人? 这两个词一出来,整个园林的气氛彻底变了。 如果说刚才众人还只是对一个礼物感到好奇和一丝贪婪,那么现在,他们的眼中已经燃烧起了熊熊的欲望之火。 官妓,不同于寻常的青楼女子。 她们往往是因为父兄犯罪而被牵连入罪的官宦家眷,许多人都曾是养在深闺、知书达理的千金小姐。 她们的身份,对于这些自诩风流的读书人来说,带着一种致命的吸引力。 那不仅意味着美貌和才艺,更意味着一种可以被征服的、曾经高不可攀的身份。 拥有一位这样的女子,不仅仅是满足欲望,更是一种极大的、可以向外人夸耀的资本。 “难怪琴声如此凄楚,原来是身世坎坷。” “前朝大官的孙女?那岂不是琴棋书画样样精通?” “何止是精通,这等出身的女子,气质风韵,岂是寻常庸脂俗粉可比?” “柳公子真是好大的手笔,这等奇女子,若是能得之相伴,红袖添香,乃是人生一大快事啊!” 窃窃私语声如同潮水般在人群中蔓延开来。 刚才还对柳公子嗤之以鼻的学子们,此刻看向他的眼神已经变了,充满了羡慕和一丝谄媚。 而他们望向水云亭的目光,则更加炽热,仿佛一群饥饿的狼,在盯着一块肥美的羔羊。 那层朦胧的纱幔,此刻在他们眼中,不再是风雅的点缀,而成了一种亟待被撕开的障碍。 他们已经迫不及待地想要看清那女子的容貌,想要将这个身世凄惨、才艺绝佳的奖品,收入囊中。 整个沁芳园,瞬间从一个附庸风雅的集、会,变成了一个充满欲望和算计的猎场。 周青川的眉头紧紧拧在一起,他看着那群在欲望驱使下,眼神变得贪婪而赤裸的学子们,心中充满了难以言喻的厌恶。 柳公子成功了。 他用最粗鄙、最下作的方式,将这场原本就披着一层虚伪外衣的风雅集、会,彻底撕扯得面目全非,露出了里面肮脏不堪的内核。 才学或许是衡量一个人的重要标准,但在这里,在这些道貌岸然的家伙眼中,财和势,显然比什么诗词歌赋都重要。 柳公子很清楚这一点。 他知道这些表面上吟诗作对的才子们,骨子里究竟追逐着什么样的刺激。 他们渴望的不是什么高雅的意境,而是对权势的攀附,对禁忌的征服,以及对那些曾经高高在上、如今却跌落泥潭的女子的占有欲。 他将一个活生生的、身世凄惨的女子,变成了一件可以随意赠送的、带着传奇色彩的礼物。 成功的将所有人的注意力,从他那荒唐至极的诗句上,转移到了这件令人垂涎的彩头之上。 “真是荒唐至极。” 周青川在心中低叹。 他能感受到,那湖心亭中的女子,她的命运,在这一刻已经彻底被物化,被摆上了交易的台面。 他虽然有心改变,但却深知,在这等级森严的时代,一个官妓的命运,就像是漂浮在水上的枯叶,根本由不得自己。 这是这个时代的底色,不是他一个外来者,能够轻易改变的。 他能做到的,也仅仅是在自己力所能及的范围内,为那些无辜者争取一丝生机罢了。 “青川。” 王辩的声音带着一丝颤抖,他紧紧攥着拳头,脸色因愤怒而涨得通红。 “那个女人,她看起来好可怜。” 他抬起头,眼神里充满了不解和愤慨:“他们怎么能这样?把人当成货物一样送来送去?难道就没有人管吗?咱们能不能帮帮她?” 周青川看着王辩那双清澈而充满正义感的眼睛,心中微微一动。 他正要开口,想解释其中的复杂性,以及他们贸然插手的后果。 毕竟,这牵扯到柳家、牵扯到教坊司,牵扯到官场的阴私,不是一件简单的行侠仗义就能解决的事情。 然而,就在他张口的那一瞬间,一个清脆而坚定的声音,猛地从人群后方炸响,打断了所有人的窃窃私语和周青川的思绪。 “这彩头,我要了!” 声音不大,但带着一股不容置疑的力道,瞬间穿透了园林中的喧嚣。 所有人都猛地一怔,下意识地循声望去。 只见人群的角落里,一个身影快步走了出来。 正是周青川之前注意到的那个少年,他穿着一身浆洗得发白、打着补丁的儒衫,与周围那些绫罗绸缎的学子们格格不入。 他脸上带着一股难以掩饰的疲惫和风霜,但此刻,他的眼神却亮得惊人,像是一团燃烧的火焰。 他瘦削的身体里,似乎蕴含着一股巨大的、压抑已久的能量。 他径直走向人群中央,无视了所有人投来的或好奇、或轻蔑的目光。 “你是谁?” 一个站在柳公子身边的富家子弟率先开口,语气里充满了居高临下的傲慢。 “这里是沁芳园雅集,可不是你这种下人该来的地方。” 他上下打量着少年,眼中写满了不屑。 这少年实在太寒酸了,以至于在场的许多人都没把他当回事,只以为他是哪个富贵人家的侍从,混进来看热闹的。 少年停下脚步,没有理会那人的嘲讽,他只是昂首挺胸,目光坚定的扫视了一圈,最后落在了那得意洋洋的柳公子身上。 “我叫秦风。” 少年声音洪亮,一字一句,掷地有声。 “我来参加雅集。” “参加雅集?” “哈哈哈!” 人群中瞬间爆发出一阵哄堂大笑。那笑声里充满了恶意和戏谑,仿佛听到了世间最可笑的笑话。 “秦风?没听过。” “穿成这样也敢来参加雅集?你身上的补丁怕是比这园子的花瓣还多吧?” 一个尖酸刻薄的声音响起。 “小子,别闹了,快回去给你家少爷端茶倒水吧!别耽误了正事。” 柳公子也被这突然冒出来的程咬金逗乐了,他抱着双臂,带着玩味的笑容看着秦风:“你刚才说,你要这彩头?你知道这彩头是什么吗?” 秦风的眼神坚定,没有丝毫退缩:“我当然知道,是水云亭中的女子。” “哦?” 柳公子挑了挑眉,语气更加轻佻。 “你知道她是什么人吗?官家小姐,如今是官妓,身价可不低啊。” 他故作好心地提醒道:“你那身破烂,怕是连她一双鞋都买不起吧?你拿什么来赢?又拿什么来养?” 他这句话,立刻引来了更猛烈的嘲笑。 “就是!小子,你就算赢了又能怎样?难道让她跟你回你的破茅屋,跟你一起吃糠咽菜?” “别说养了,她这等身份的女子,随身伺候的丫鬟,都比你穿得体面!” “我看他不是来参加雅集的,是来蹭饭的吧?看他那瘦得跟猴一样的样子!” 那些原本被柳公子诗词弄得颜面扫地的学子们,此刻找到了新的发泄口。 将所有的不快和嘲讽,都倾泻在了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寒门少年身上。 王辩见状,气得脸都白了,他猛地挣脱周青川的胳膊,想要冲出去为秦风辩驳。 “你们太过分了!” 王辩怒吼道,但他的声音很快就被更嘈杂的哄笑声淹没。 周青川眼疾手快,一把拉住了王辩,将他死死按在假山后,低声呵斥道:“别动!现在不是你出头的时候!” 他目光紧紧盯着秦风,心中却涌起一股复杂的情绪。 这个少年,周青川之前就注意到他身上的愤怒和不屈。 他能感受到,秦风的出现,绝不是为了什么虚名,更不是为了攀附权贵。 他那双眼睛里,只有一种东西,孤注一掷的决心。 第一百九十一章 八岁! 秦风站在那里,任由周围的嘲笑如潮水般涌来,他就像一块礁石,纹丝不动。 他没有争辩,没有反驳,甚至连愤怒的情绪都没有表露出来。 他只是用一种近、乎怜悯的眼神,看着那些嘲笑他的人。 “我不需要你们的施舍,也不需要你们的同意。” 秦风的声音不高,但却带着一股令人心悸的平静。 “我只问,雅集是以文会友,以才论高低,还是以衣衫论贫富?” 他这一句反问,顿时让几个叫得最凶的人噎住了。 “当然是以文会友!” 白发老者见气氛又开始失控,连忙出声维护雅集的体面。 “老夫说过,今日不论文武,不分长幼,只求尽兴!” 他顿了顿,目光落在秦风身上,带着一丝审视和警惕:“但若要参与彩头的角逐,至少,你得证明你有这个资格。” “资格?” 秦风冷笑一声,他猛地转身,不再理会任何人。 他的目光直直地投向湖心那座被纱幔笼罩的水云亭。 他没有去管什么诗词歌赋,没有去管什么比试环节,他心中似乎只剩下那一个目标。 他迈开步子,朝着连接水云亭的九曲回廊冲去! “喂!你干什么!谁让你上去了!” 有人惊呼道,试图阻拦。 但秦风的速度极快,他就像一头被激怒的幼狼,身形灵活地躲开了几位想要阻拦他的富家子弟,径直冲到了水云亭的边缘。 他停在了亭子外围的栏杆前,那薄薄的纱幔就在他眼前飘动。 秦风喘着粗气,胸口剧烈起伏。他伸出手,仿佛想要触碰那层隔绝了两个世界的薄纱,但最终,他还是忍住了。 他深吸一口气,用尽全身的力气,对着亭中那个窈窕的身影,发出了他此生最决绝的呐喊: “莹莹姐!” 这突如其来的称呼,让所有人都呆住了。 “你认识她?” 柳公子猛地冲了上来,脸上得意的笑容瞬间凝固,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被冒犯的愤怒。 秦风没有理会柳公子,他的目光穿透了纱幔,仿佛看到了亭中那张被命运折磨的脸庞。 “莹莹姐!” 秦风再次大喊,声音里带着压抑不住的悲痛和承诺。 “我是秦风!你等着!我一定会救你出来!” 他的声音在沁芳园的上空回荡,盖过了所有的嘲笑和喧嚣,带着一股誓不罢休的决绝。 整个园林,在这一刻,彻底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静。 所有人都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和这声饱含深情的呐喊所震慑。 他们看向秦风的眼神,不再是嘲讽,而是一种夹杂着好奇、震惊和一丝丝敬畏的复杂情绪。 周青川也被秦风的举动惊住了。 他没想到,这个寒门少年,竟然是冲着这女子来的,而且他们之间,似乎还有着非同寻常的关系。 “救她出来?” 周青川喃喃自语,眼神中闪过一丝精光。 他意识到,事情已经不再是单纯的雅集比试,或者一场商业倾轧那么简单了。这其中,或许还隐藏着更深的内情。 柳公子回过神来,他被秦风的举动彻底激怒了。 “混账东西!你敢坏我的好事!” 柳公子怒吼着,一把拽住了秦风的衣领,将他往后拖。 “来人!把他给我扔出去!把他给我打断腿!” 周围的家丁立刻蜂拥而上,但秦风却死死地扒着栏杆,不肯松手。 “莹莹姐!你等着我!” 他再次大喊,声音里已经带上了哭腔。 亭中的纱幔后面,隐约可见那抚琴的女子身体微微颤抖了一下,但很快,她又恢复了平静,像是一尊没有生命的雕塑。 “住手!” 白发老者也被这混乱的场面搞得头疼不已,他用力敲着拐杖。 “柳公子!这里是沁芳园!不是你撒野的地方!” 柳公子气得浑身发抖,他指着秦风,对老者吼道:“他坏规矩!他侮辱我!” “我侮辱你?” 秦风猛地挣脱了柳公子的手,他被家丁的推搡,狼狈地跌坐在地上,但他却挣扎着爬起来,对着柳公子怒目而视。 “你用五百两银子买来的词,来抢夺这个彩头,你算什么才子?” 秦风眼中充满了鄙夷。 “你把莹莹姐当成货物,你算什么人?” 他站起身,指着水云亭,对着所有人大声喊道:“她不是什么彩头,她叫苏莹莹,她是我同窗的姐姐,她是被冤枉的!” “胡说八道!” 柳公子脸色一变,他知道这件事情一旦闹大,对自己和柳家的名声都没有好处。 “把他嘴给我堵上!扔出去!” 柳公子彻底发了狂,对着家丁们命令道。 秦风被几个家丁按住,但他仍然挣扎着,用尽最后的力气,向着周青川和王辩的方向看了一眼。 他的目光里,没有求助,只有一种深深的无奈和不甘。 周青川心中一震,他知道,如果现在不插手,这个少年恐怕会被柳家活活打死。 “等等!” 周青川的声音并不高亢,但在这一片混乱之中,却如同定海神针一般,硬生生截断了柳公子即将爆发的暴力。 那几个正准备对秦风动手的家丁,动作齐齐一滞。 他们下意识地回头,寻找声音的来源。 当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到假山后面走出来的那个身影时,整个沁芳园再次陷入了一种古怪的寂静。 所有人都看到了一个身穿锦缎、粉雕玉琢的八岁小童,正神色平静地站在那里。 他眉目清澈,气质出尘,与周围那些或猥琐、或狂躁的成年人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这是谁家的孩子?乳臭未干,也敢在这里多管闲事?” 一个刚才被秦风的呐喊声惊扰的富家子弟,不满地皱起了眉头。 柳公子也愣住了。 他看了一眼周青川身上精致的衣着,又看了看站在小童身边,正怒目圆睁的王辩。 不耐烦地挥了挥手:“哪来的小屁孩,滚一边去,别妨碍本公子教训这个不知死活的穷酸!” 王辩闻言,气得跳脚,正要开口呵斥,却被周青川轻轻按住了肩膀。 周青川没有理会柳公子的叫嚣,他只是抬起头,用那双与年龄不符的、沉静如水的眼睛,扫视了一圈在场的所有人。 最后将目光停在了白发老者和几位主办方的身上。 “诸位,雅集以文会友,难道如今已经沦落到要靠暴力解决问题的地步了吗?” 周青川语气平淡,但字字清晰,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威严。 他的话音刚落,人群中立刻响起了一阵低低的议论声。 “这孩子说话的口气,怎么像个老学究?” “你们没认出来吗?那是王家的小少爷王辩!” “他身边那个,好像是王家小院的,听说,是三尺书先生的弟子!” “三尺书?那个隐世高人?” “嘶。” 随着三尺书三个字的出现,原本那些充满轻蔑和不屑的目光,瞬间发生了变化。 三尺书先生的名声,早已不是局限于清河县的秘密。 这位神秘的隐士,其学问之高深,早已通过各种渠道,传到了临近的几个州县。 能成为他入室弟子的,哪怕只是个八岁的孩子,也绝非等闲之辈。 一时间,所有人都收起了轻视之心,看向周青川的眼神里,充满了好奇和谨慎。 那位白发老者也赶紧上前,他对着周青川拱了拱手,态度恭敬了许多:“原来是三尺书先生的高徒,失敬失敬。” “小先生,此乃柳公子与那少年之间的私怨,与雅集比试无关,您看……” 老者的话语中带着试探,显然是不想得罪柳家,也不想得罪三尺书。 一个站在老者身边的富商模样的人,更是带着一丝玩味地笑道:“小先生,您是为这彩头来的?这女子可是官妓出身,身份低贱,恐污了您三尺书的清誉啊。” “哈哈,难道小先生也想争夺这美人归?” 另一个学子也跟着起哄,语气中带着一丝戏谑。 他们显然是想借此机会,看看这位神秘的弟子,是否也如他们一样,被美色所惑。 周青川听到这话,心中不禁一阵无奈。 他才八岁! 八岁! 第一百九十二章 作词一首 他现在最感兴趣的,应该是王辩藏在床底下的那本武侠小说,而不是什么官妓美人。 他压下心头的不快,脸上没有丝毫波动,只是微微叹了口气,语气中带着一丝长、者的口吻:“诸位误会了,在下对这所谓的彩头,毫无兴趣。” 他目光扫过被家丁按住的秦风,以及湖心亭中被纱幔遮掩的女子。 沉声说道:“只是,将一个活生生的人,当做物件,当做彩头,任人随意买卖赠送。” “这于理不合,于情不通,更污了这风雅集、会的名头。” 他顿了顿,语气稍微缓和了一些,带着一丝建议的意味:“我看这位秦风少年,虽然鲁莽,但其情可悯。” “既然他也是来参加雅集的,不如给他一个机会,让他参与比试。” “若他能凭真才实学赢了彩头,那也算是雅集的一桩美谈。” 此言一出,众人立刻窃窃私语起来。 周青川的提议,既给足了主办方面子,又显得他宅心仁厚,顾全大局。 柳公子此刻已经从刚才的愤怒中回过神来。 他虽然草包,但绝不是蠢货。 他知道三尺书弟子的身份,远比一个财主的儿子要麻烦得多。 与其强硬对抗,不如顺水推舟,卖个面子,还能捞点好处。 他笑呵呵地凑了过来,脸上堆满了谄媚的笑容:“哎呀,原来是三尺书的小先生,久仰大名,久仰大名!” 他一把推开按着秦风的家丁,做出一副宽宏大量的模样:“小先生说得对,以和为贵,以文会友嘛!” “既然小先生发话了,那这个穷酸小子,就让他参加比试好了!不过……” 柳公子话锋一转,眯起了眼睛,露出了他精明的一面:“不过,小先生刚才说得对,这彩头是柳某的私人物件,您不能随便对别人的东西指手画脚吧?” 他指着周青川,笑得像只老狐狸:“这样吧,既然小先生您愿意出面说和,那您也算是我们雅集的贵客了。” “不如,请小先生也留下一篇墨宝,最好是能应这风花雪月之题的墨宝!” 柳公子的算盘打得噼啪响。 他知道三尺书弟子的墨宝价值连城,若能得到一幅,哪怕只是几行字,也足以让他炫耀终生。 这比直接抢夺一个美人,来得更有面子,也更安全。 周青川心中暗叹。 果然,这世上没有免费的午餐。 他不过是想阻止一场暴力,竟然还要被这个纨绔子弟敲竹杠。 他看着柳公子那张期待而贪婪的脸,嘴角勾起一丝不易察觉的冷笑。 “看来,这家伙是想从我身上薅点羊毛了。” 周青川心中清楚,既然他已经出面,这个面子就必须给。 否则,柳公子就会借机发难,说他仗着师门势力压人,反而会污了三尺书的名声。 “可以。” 周青川平静地答道。 他这一声可以,让所有人都兴奋起来。 围观的学子们纷纷探头探脑,期待能目睹这位神秘弟子,是如何挥毫泼墨的。 “快!快把笔墨纸砚拿过来!” 柳公子兴奋得几乎跳了起来,他一声令下,立刻有眼疾手快的仆役,将准备好的上等宣纸和湖笔送到了周青川的面前。 周青川走到桌案前,看着眼前崭新的宣纸,脑海中快速思索。 既然对方要的是风花雪月,而且是为了满足这群富家子弟的猎奇心理,那他就不必故作清高,写那些平淡无奇的应景之作。 要写,就要写一首能镇住全场,又能完美契合他们风流主题的词! 他提笔,墨色饱满,气势内敛。 周青川深吸一口气,心中默念。 既然要艳,那就给他们最极致的艳词。 他选择的是北宋词人柳永的《凤栖梧》。 这首词既写尽了相思之苦,又有着缠绵悱恻的意境,最妙的是,它以情动人,完全超越了那些低俗的大白腿之流。 周青川执笔,笔尖在宣纸上游走,行云流水,字体苍劲有力,颇有大家风范。 他首先写下词牌名: 随后,他笔锋一转,开始书写正文: 伫倚危楼风细细,望极春愁,黯黯生天际。 众人屏住呼吸,围拢上来。 “好字!” 白发老者忍不住赞叹出声。 这笔力,这气韵,哪里是一个八岁孩童能写出来的? 草色烟光残照里,无言谁会凭阑意。 写到此处,周青川的笔势稍缓,仿佛陷入了沉思。 这几句写尽了登高望远的寂寥和春日黄昏的愁绪,意境深远,立刻将刚才被柳公子拉低的格调,硬生生地抬高了一截。 围观的学子们纷纷点头,眼神中流露出钦佩之色。 这才是真正的风雅! 拟把疏狂图一醉,对酒当歌,强乐还无味。 这句一出,更是引起了许多人的共鸣。 他们这些富家子弟,整日饮酒作乐,看似放荡不羁,实则内心空虚,强颜欢笑,这句强乐还无味简直是写到了他们的心坎里。 柳公子此刻也顾不上秦风了,他伸长了脖子,贪婪地看着墨宝,脸上充满了得色。 他已经开始想象,等他拿着这幅墨宝出去炫耀时,那些文人墨客会露出怎样羡慕嫉妒的表情了。 周青川的笔尖停顿了一下,他知道,真正的杀招来了。 这首词之所以能流传千古,不仅在于其意境的深远,更在于最后那两句,将相思之情推向了极致。 周青川深吸一口气,笔走龙蛇,在宣纸的末尾,写下了整首词最核心、也是最震撼人心的两句: 衣带渐宽终不悔,为伊消得人憔悴。 当这十四个字跃然纸上时,周青川放下笔,墨香四溢。 整个沁芳园,在这一刻,仿佛被施了定身法一般,彻底凝固了。 鸦雀无声。 所有人都瞪大了眼睛,死死地盯着宣纸上的最后两句,仿佛被雷霆击中,灵魂出窍。 “衣带渐宽终不悔,为伊消得人憔悴。” 白发老者颤抖着嘴唇,他缓缓走上前,几乎是用一种朝圣般的目光,凝视着那两行字。 他活了六十多年,读尽了诗词歌赋,从未见过如此直白、却又如此精妙绝伦的相思之句! 这哪里是相思?这分明是为情所困,至死不渝的痴狂! “这是何等胸襟,何等情深?” 一个原本自诩为情种的学子,此刻脸色苍白,喃喃自语。 他那些风花雪月的诗句,与这句相比,简直如同粪土一般。 柳公子脸上的得意之色,此刻也完全僵住了。 他虽然不懂诗词的深奥意境,但他能感受到,周围所有人的目光,都充满了震惊、敬畏,甚至是一种难以言喻的狂热。 他知道,他要的不是墨宝,他要的是一个镇园之宝! “千古之句!绝对是千古之句啊!” 白发老者再也忍不住,他猛地转身,对着周青川深深地鞠了一躬,眼中泪光闪烁。 他不是在拜一个八岁的孩子,他是在拜这惊世骇俗的文采,是在拜这无可比拟的才华! “这句衣带渐宽终不悔,为伊消得人憔悴,道尽了天下相思之苦,却又在苦中蕴含着决绝的甘愿!” “此词一出,必将名动天下!” 老者激动得胡子都翘了起来。 周围的学子们也彻底沸腾了。他们不再是那些互相攀比的纨绔子弟,此刻,他们更像是一群见证了奇迹的信徒。 “三尺书先生的弟子,竟有如此才华?” “这等词句,足以流芳百世!” “我们今日,何其有幸,能亲眼目睹此等绝世墨宝!” 王辩也被这突如其来的震撼镇住了。 他虽然看不懂这词的深意,但他能从周围所有人的反应中感受到,周青川写下的,绝对是惊天动地的东西。 他骄傲地挺起了胸膛,看着周青川的眼神里,充满了崇拜。 周青川看着眼前这群被震撼到失语的众人,心中微微松了口气。 他用一首传世之作,彻底镇住了场面,也让柳公子再也无法拿捏他。 他走上前,将宣纸轻轻推到了柳公子的面前,语气平静地说道:“柳公子,墨宝已赠,不知在下所提的建议,柳公子意下如何?” 柳公子没有立刻回答,他像是捧着稀世珍宝一般,小心翼翼地将那幅词作收了起来。 脸上洋溢着巨大的满足感。 他目光扫过周围那些惊叹不已的学子和老者,得意地挑了挑眉。 “小先生的才华,真乃惊天地泣鬼神,柳某佩服得五体投地!” 第一百九十三章 给你了! 柳公子哈哈大笑,声音洪亮得几乎盖过了所有议论声。 他指着手中的宣纸,对身边的白发老者说道:“老先生,您说说,仅凭此一首词,我柳某人是不是已经赚翻了?” 白发老者连连点头,激动得胡子都在颤抖:“何止是赚翻!此乃千古绝唱,价值无可估量!” “柳公子得此墨宝,便是日后传家之宝,万金难求!” 周围的学子们也纷纷附和,他们看向柳公子的眼神里,充满了羡慕和一丝谄媚。 他们都清楚,有了这首词,柳公子的名声,将瞬间从一个荒唐的纨绔子弟,变成一个慧眼识珠、结交高士的雅人。 “小先生大才,我等心悦诚服!” “我等自愧不如,这雅集,已经没有比下去的必要了!” 柳公子听到这些奉承,愈发飘飘然。 他没有直接回答周青川关于秦风的提议,反而将目光转向了人群,带着一丝玩味的笑容。 高声问道:“诸位,小先生的词一出,雅集的格调瞬间被抬到了天上,我问问大家,还有谁,有资格与小先生争夺这彩头?” 这个问题一出,所有人都沉默了。 开玩笑,谁敢上去? 在衣带渐宽终不悔,为伊消得人憔悴的光芒之下,任何诗词都将黯然失色,上去只会沦为笑柄。 “无人能比!” “彩头非小先生莫属!” 人群中爆发出一阵整齐的呼喊声,他们此刻已经完全被周青川的才华所折服。 自然而然地认为,既然周青川是雅集上最惊艳的存在,那么彩头理应归他。 柳公子满意地笑了,他重新将目光投向周青川,眼神里闪烁着狡黠的光芒。 “小先生,您听到了吗?” 柳公子摊了摊手,一副无可奈何的表情:“既然大家都说,无人能与您比肩,那这彩头,自然就是您的了!” 他猛地一挥手,声音带着一种尘埃落定的高傲:“来人,将这苏莹莹,送给三尺书小先生!” 轰! 周青川感觉自己的脑子里炸开了一片空白。 他整个人都僵在了原地,耳边嗡嗡作响,只剩下王辩惊愕的低呼声。 “不是,哥们儿?” 周青川的内心几乎是崩溃的。 他看着柳公子那张真诚到欠揍的脸,终于意识到,自己从一开始就被这个看似草包的纨绔子弟给算计了! 柳公子哪里是草包? 他分明是个精明至极的商人! 他先是用一首荒唐的诗句,将雅集的格调拉到最低,成功地转移了众人对他买官妓、私设彩头的注意力。 然后,他用最少的代价,一个他原本就打算脱手的麻烦。 换回了一首能让他名利双收的传世之作! 这简直是一笔天大的买卖! 周青川此刻才明白,柳公子根本就没有打算让秦风参与比试。 他之所以同意周青川的提议,只是为了顺水推舟,将这个烫手山芋光明正大地甩给他! “合着一开始,你全都是装傻是吧!” 周青川在心中怒吼。 现在,他彻底被架住了。 他不能拒绝。 如果他现在拒绝,就等于否认了自己诗词的价值,否认了众人的推举。 更重要的是,他之前所有关于以文会友的说辞都将成为笑话。 他会白白损失一首传世之作,而秦风的希望也将彻底破灭。 可如果接受。 周青川低下头,看了看自己这具八岁的身体。 “总不能把这姑娘带回去吧?我才八岁!” 这简直是荒谬至极! 他一个八岁的孩子,带着一个身世复杂的官妓,回到王家?王辩的母亲能把他吃了! 更深层次的问题在于,他不能像柳公子那样,将这个女子当成物件,随意转赠给秦风。 周青川的眉头紧紧拧在一起。 他知道,柳公子之所以能将苏莹莹作为彩头,是因为他动用了柳家的关系和财力,从官府的教坊司那里买断了苏莹莹的役籍。 获得了对她的支配权,即便不是完全的自由身,也相当于高价买下的私产。 但周青川如果转手将她送给秦风,那性质就完全不同了。 他没有赎身的权力,更没有将一个身份特殊的官妓随意赠送给一个寒门学子的权力。 如果他这么做了,那他与柳公子又有何区别? 同样是把人当做货物,同样是侮辱。 这不仅会污了三尺书的名声,更会给秦风带来巨大的麻烦。 秦风一个寒门学子,根本没有财力养活一个官妓,更没有能力处理她复杂的身份问题。 周青川站在原地,只觉得心口堵着一口气,上不来,下不去。 他没想到,自己自以为巧妙的布局,竟然被一个纨绔子弟用最简单、最粗暴的方式给反制了。 他深吸一口气,努力平复内心的怒火和荒谬感。 “小先生,您怎么不说话呀?” 柳公子笑得像一只偷到鸡的狐狸,他躬身行礼,态度恭敬得无懈可击:“您可别嫌弃,这可是您凭自己的真才实学赢来的!” “咱们雅集,讲究的就是一个愿赌服输,公平公正!” 周围的学子们也开始起哄,纷纷道贺。 “恭喜小先生,喜得佳人!” “小先生文采风流,自当有美人相伴!” 周青川知道,此刻他已经没有任何退路。 他必须先接受这个彩头,将苏莹莹从柳公子的手中接过,才能争取后续处理的时间。 他无奈地叹了口气,这个叹息声,带着一个成年人对世事荒谬的深深疲惫。 “既然是雅集规矩,周某自当遵守。” 周青川的声音恢复了平静,但这平静之下,是即将爆发的怒火。 柳公子大喜,连忙吩咐家丁:“快!将苏姑娘请出来!” 家丁们很快便撤去了水云亭周围的纱幔。 亭中,那抚琴的女子终于露出了真容。 她身着一袭素净的白衣,容貌清丽,眉宇间带着一股难以掩饰的哀愁与坚韧。 她坐在那里,像是冰雪雕刻而成,美得让人心生怜惜。 她抬起头,目光越过人群,落在了周青川的身上。 那眼神里,没有丝毫的喜悦或感激,只有一种对命运的麻木和认命。 周青川没有去看那女子,他的目光,越过了所有人,径直投向了人群边缘,那个被家丁松开、此刻正倔强地站着的少年,秦风。 秦风的脸色苍白,双拳紧握,指节泛白。 他原本以为,周青川的出现,是为他争取到了一个公平竞争的机会,是一个拯救他心爱之人的希望。 然而,短短几句话的工夫,周青川用一首惊世之词,将他所有的希望,连带着他心爱的人,一起夺走了。 在秦风看来,周青川与柳公子没有任何区别,不过是另一个以才华和身份压人的、更高一级的掠夺者罢了。 周青川的目光带着一丝歉意和无奈,他想用眼神告诉秦风,事情并非他所愿。 但秦风的目光,却带着一种刻骨的寒意和浓烈的敌意。 那眼神里,没有感激,没有理解,只有一种被背叛的愤怒和不加掩饰的仇视! 周青川的心脏猛地一沉。 他救了人,却成了新的主人,还收获了被救者的亲友,最深的敌意。 王辩察觉到了气氛的古怪,他顺着周青川的目光看去,低声问道:“青川,那小子看你的眼神,怎么这么不善?” 周青川没有回答,只是默默地收回了目光,心中五味杂陈。 这个局面,比他想象的要复杂得多。 他不仅要处理柳公子留下的烂摊子,还要面对一个被自己误伤的、愤怒的少年。 他知道,下一步,他必须得想个万全之策,既要保住苏莹莹,也要安抚住这个已经陷入绝望的秦风。 “柳公子,既然彩头归我,那这苏姑娘,我自会妥善安置。” 第一百九十四章 烫手山芋 周青川无奈地看着眼前这个被家丁“请”过来的女子。 她确实很好看,是一种素雅清丽的美,眉眼间带着一股被摧折后的倔强和挥之不去的哀愁。 但这份美丽,在周青川看来,远没有到能让那些所谓的才子们疯狂的地步。 真正让他们趋之若鹜的,是她官宦千金的身份,以及沦落官妓的凄惨遭遇,这满足了他们病态的征服欲和猎奇心。 可对周青川而言,这份身份,就是最大的麻烦。 苏莹莹似乎也清楚他此刻的为难,她只是静静地站在那里,从被撤去纱幔到现在,目光始终没有焦点。 仿佛周围的一切喧嚣、奉承、交易,都与她无关。 她就像一个精致易碎的人偶,灵魂早已飘向了别处。 “柳公子,诸位。” 周青川收回目光,压下心头的烦躁,转向柳公子和那位白发老者,用他那孩童特有的清亮嗓音说道:“今日雅集,周某已尽兴。” “接下来的琴棋书画,周某就不参与了,就此告辞。” 他必须立刻带人离开这个是非之地。 “哎,小先生这就要走?” 柳公子正小心翼翼地将那幅《凤栖梧》卷好,闻言立刻抬起头,脸上堆满了笑。 “好好好!小先生事忙,柳某就不多留了!” 他已经得到了远超预期的回报,一首千古绝唱,足以让他柳家的门楣都增光添彩。 至于周青川是走是留,带走那个彩头后如何处理,他根本不关心。 巴不得周青川赶紧把这个烫手山芋接走,省得夜长梦多。 白发老者和其他主办方也纷纷拱手,态度恭敬至极。 “小先生慢走!” “我等恭送小先生!” 在他们看来,今日的雅集因为周青川这首词,已经达到了顶峰,后续的比试确实都成了索然无味的陪衬。 能亲眼见证一首传世之作的诞生,已经是天大的幸事。 于是,在满园学子复杂而敬畏的目光中,出现了一副极其怪异的画面。 一个粉雕玉琢、神情沉静的八岁孩童走在最前,他身后跟着同样年岁不大、却一脸不耐烦的王家小少爷。 最后面,则是一个身形窈窕、面容哀戚的白衣女子,亦步亦趋,沉默无声。 这组合,怎么看怎么荒诞。 三人上了王家的马车,厚重的车帘落下,隔绝了外界所有的探究视线。 车厢内,气氛一时尴尬到了极点。 王辩坐立不安,他看看面无表情的周青川,又偷偷瞥了一眼坐在角落里、像一尊雕塑般的苏莹莹,想说什么,又不知道从何说起。 “车夫。” 周青川淡淡地开口。 “放慢些速度,不急着回去。” “好嘞。” 车夫应了一声。 王辩不解地看着他,却见周青川掀开车帘一角,朝后方望去。 王辩也好奇地凑过去,只见远处的大路上,一个瘦削的身影正倔强地跟在马车后面,不远不近。 正是那个叫秦风的少年。 周青川放下车帘,闭上眼,揉了揉眉心。 果然,最麻烦的事情还在后头。 马车就这么不紧不慢地走着,车厢里的沉默仿佛能凝固成冰。 直到马车在王家那处僻静的小院门口停下,这份诡异的安静才被打破。 三人下了车,周青川推开院门,带着两人走了进去。 吱呀一声,院门被重新关上,彻底将他们与外界隔绝。 院子里很安静,只有几竿翠竹在风中沙沙作响,与沁芳园的奢华靡丽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周青川转过身,终于正式面对这个被强塞给自己的彩头。 他尽量让自己的语气显得温和无害,开口问道:“苏姑娘,事已至此,多说无益。” “你可否告知,你家中究竟是遭遇了何事?你与那位秦风少年,又是什么关系?” “你把事情说清楚,或许,我能帮上些忙。” 然而,苏莹莹就像是没有听到他的话。 她只是站在那里,那双漂亮的眼睛空洞地望着前方,瞳孔里映不出周青川小小的身影,也映不出任何东西。 仿佛她的神魂,早已被抽离了这具躯壳。 王辩的耐心终于耗尽了,他本就是个没心没肺的性子,见这女子油盐不进,顿时来了火气。 叉着腰嚷道:“喂!你这人怎么回事,青川在问你话呢,你是哑巴吗?” “我们好心救了你,你连句谢谢都不会说?一路上跟个木头似的!” “早知道你这样,还不如让那姓柳的把你送给别人,救了你有什么用?” 苏莹莹的身体微不可查地颤抖了一下,但依旧没有开口,只是将头垂得更低了。 “王辩,别说了。”周青川出声制止了他。 他看着苏莹莹的样子,心中叹了口气,对王辩解释道:“她恐怕是受了太大的刺激,精神恍惚,一时半会儿缓不过来。你跟她吼也没用。” “什么嘛,真是无聊!” 王辩撇撇嘴,一脚踢飞了脚边的小石子,满脸都写着没劲。 就在这时。 砰! 一声巨响,刚刚关上的院门被人从外面一脚踹开,木制的门板撞在墙上,发出痛苦的呻吟。 秦风喘着粗气,胸膛剧烈起伏地站在门口,他那双布满血丝的眼睛,像一头被逼入绝境的孤狼,死死地盯着院内的周青川和王辩。 他一路狂奔,心中的愤怒、屈辱和绝望早已积攒到了顶点。 “你们这些富家子弟!” 秦风的声音因为激动而嘶哑,却充满了刻骨的恨意。 “果然没有一个好东西!仗着有钱有势,就可以为所欲为吗!” 王辩被他这副凶狠的样子吓了一跳,但随即小霸王的脾气就上来了。 他往前一步,指着秦风骂道:“你个穷酸,你疯了吗,敢踹我王家的门!” 秦风根本不理会王辩,他的目光如利剑一般,直直地刺向周青川,那眼神里充满了被欺骗、被掠夺的愤怒。 他指着周青川,一字一顿地吼道:“放了莹莹姐!” 周青川只觉得一阵头痛欲裂。 他看着眼前这个被愤怒冲昏了头脑的少年,看着他那副理直气壮、仿佛自己才是正义化身的样子,一股荒谬至极的感觉涌上心头。 这家伙是不是脑子有问题? 我救了人,他却把我当成了和他口中那些富家子弟一样的恶人? 放了她? 周青川在心里冷笑。 我放了她,她能去哪儿? 让你这个连自己都养不活的穷小子带走吗? 还是让她一个无依无靠的官妓,重新流落街头,或者被官府抓回那不见天日的教坊司? 你所谓的救,就是把她推向另一个火坑吗? 第一百九十五章 找上门来 “小少爷,你先冷静一下。” 就在王辩撸起、袖子,准备让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穷小子知道王家大门不是谁都能踹的时候,周青川那平静得有些过分的声音响了起来。 王辩一愣,扭头看着周青川,满脸不忿:“青川,这家伙都欺负到家门口了!他……” “我来处理。” 周青川打断了他,语气不容置喙。 他给了王辩一个安抚的眼神,示意他退后。 王辩虽然心有不甘,但对周青川的话向来是听从的,只能恶狠狠地瞪了秦风一眼,哼了一声,退到了一旁。 院子里再次安静下来,只剩下秦风粗重的喘息声。 周青川缓步走到秦风面前,仰头看着这个比自己高出一大截,却满眼通红、浑身颤抖的少年。 他指了指院中的石凳,用一种近、乎平淡的语气说道:“踹门解决不了问题,你既然追来了,想必不是为了跟我比谁的力气大。坐下,我们慢慢聊。” 然而,这份冷静在秦风看来,却是最极致的羞辱和伪善。 “聊?我跟你这种人有什么好聊的!” 秦风的牙齿咬得咯咯作响,他指着周青川,又指了指他身后那个如木偶般站立的苏莹莹,声音里充满了悲愤。 “你用一首破词,抢走了莹莹姐!” “现在又装出一副悲天悯人的样子给谁看?你和那个姓柳的草包,根本就是一丘之貉!” “我让你放了她,你听不懂吗!” 周青川脸上的最后一丝耐心,终于在对方这番不识好歹的咆哮中消磨殆尽。 他脸上的温和褪去,那双本该属于孩童的清澈眼眸里,浮现出一抹与年龄极不相称的冰冷与锐利。 他没有再劝,也没有再解释,只是用一种审视的、几乎是解剖般的目光,冷冷地盯着秦风。 “好,既然你不愿意聊,那我就问你三个问题。” 周青川的声音不大,却像三柄冰锥,一字一顿地刺向秦风的心脏。 “第一个问题,你和苏莹莹,到底是什么关系?” 秦风一窒,脸上的愤怒瞬间凝固。 他张了张嘴,想说她是我姐姐,可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因为那不是事实。 想说她是我心上人,可在这众目睽睽之下,对着一个八岁的孩童,他又如何说得出口? 这层关系,本就是他埋在心底最深处的秘密和动力。 周青川看着他支支吾吾的样子,嘴角勾起一抹讥讽的弧度,不等他回答,便紧接着抛出了第二个问题。 “第二个问题,你,是什么身份?” 这个问题更像是一记响亮的耳光。 秦风的脸瞬间涨得通红,从脖子根一直蔓延到耳廓。 他是什么身份? 一个家徒四壁的寒门学子,一个连自己的温饱都成问题的穷酸,一个在沁芳园里连坐席都没有,只能站在角落里旁观的局外人。 他身上这件洗得发白、打满补丁的儒衫,就是他身份最刺眼的证明。 周青川的目光在他的儒衫上停留了一瞬,那眼神里的轻蔑不加掩饰。 他向前逼近一步,仰着头,用一种居高临下的气势,问出了最后一个,也是最致命的问题。 “第三个问题,你凭什么觉得,你能救她?” 轰! 仿佛一道惊雷在脑海中炸响,秦风浑身的力气像是被瞬间抽空。 他踉跄着后退一步,扶住了身后那扇被他踹坏的门板,才勉强没有倒下。 凭什么? 他凭什么? 凭着一腔热血?凭着满心不甘?还是凭着那份自以为是的、不切实际的爱恋? 这三个问题,像三座大山,轰然压下,将他所有的愤怒、所有的不屈、所有的理直气壮,压得粉碎。 他整个人都懵了,呆呆地站在那里,嘴唇翕动,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院子里,死一般的寂静。 王辩都看傻了,他没想到周青川三言两语,就把刚才还凶得像头狼一样的秦风,给问成了一只哑火的鹌鹑。 周青川看着对方失魂落魄的样子,心中冷笑一声,毫不留情地开始了最后的补刀。 “你身上穿着读书人的衣服,想来也是识字的。” 他的声音冰冷而清晰,每一个字都像鞭子一样抽在秦风的尊严上。 “但我看你,书是没读进去几本,连最基本的律法都不清楚!” “你以为官妓是什么?和你在春风楼里见到的那些普通娼妓是一回事吗?” 周青川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股训斥的严厉:“普通的风尘女子,只要攒够了银子,或是遇上了肯为她一掷千金的恩客,就能脱去贱籍,赎身从良!” “可官妓不行!” “官妓的妓字,不是指她的营生,而是指她的身份,说到底,她们是奴隶!” “是官府登记在册,永世不得翻身的奴隶!” 秦风的脸色变得惨白如纸,身体摇摇欲坠。 这些话,他从未听过,也从未想过。 周青川根本不给他喘息的机会,继续用残酷的现实撕碎他最后的幻想。 “你再动动你那被愤怒烧坏的脑子想一想!” “那个柳公子,是什么样的人?他是在春风楼里创下半个月不下床记录的传奇人物!” “他花了五百两银子买诗,又花了大价钱把苏莹莹从教坊司里买出来,你觉得他为什么从头到尾,连一根手指头都没碰过她?” “是因为他突然转性,变成正人君子了吗?” 周青川发出一声嗤笑。 “不是,是因为他不敢,他柳家再有钱,也只是个商户!” “他可以买下官妓的支配权,让她为自己抚琴、唱曲,甚至可以将这份支配权转赠给别人,但他没有权力碰她!” “更没有权力让她还良,一旦被捅到官府,他柳家吃不了兜着走!” “连柳公子那种色中饿鬼都明白的道理,你,一个自诩要救人的读书人,竟然完全没有想到?” 秦风的嘴唇已经毫无血色,他扶着门框的手在剧烈地颤抖,眼中那刻骨的恨意早已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一片茫然和绝望。 “你以为我用一首词赢了她,是什么意思?是把她从柳公子手里解放出来了吗?” 周青川摇了摇头,眼神里充满了对这个天真少年的鄙夷。 “我只是从柳公子手里,接过了这个烫手的山芋!” “无论她跟了谁,是柳公子,还是我,甚至是你,她的身份都不会有任何改变!” “她依然是官妓,是官府的奴隶!” “现在,你告诉我,你要我怎么放了她?” 周青川盯着他,声音冷酷到了极点:“把你所谓的莹莹姐强行带走,让她背上一个逃奴的罪名,然后被官府贴上海捕文书,在全国内通缉你们?” “让你带着她亡命天涯,东躲西藏,食不果腹,最后不知道死在哪个山沟里,或者被哪个心怀不轨的人抓去卖掉?” “还是你天真地以为,凭你这个连自己都养不活的穷小子,真的能保护好她?能给她一个安稳的未来?” “你所谓的救,你那不顾一切的执着,究竟是在救她,还是在用你那愚蠢的冲动,把她推向一个更不见底的火坑?!” 第一百九十六章 虚伪的真心 一番话,如同一盆冰水,从头到脚,浇灭了秦风心中最后一丝火焰。 他彻底熄火了。 那些显而易见的问题,那些连柳公子那种草包纨绔都能想明白的利害关系。 他竟然因为一时的激愤,完全没有去思考。 他只想着要把莹莹姐从那些富家子弟的手中抢回来,却从未想过,抢回来之后,该怎么办。 他所有的英雄主义,在残酷的现实面前,被击得支离破碎,沦为一个彻头彻尾的笑话。 周青川看着眼前这个彻底崩溃的少年,心中没有丝毫同情,只有一种深深的无语和烦躁。 这家伙,还真把自己当成什么话本小说里,天命所归、遇难成祥的主角了? “噗……” 一声轻微的、仿佛泄了气的皮球般的声音,打破了院中死寂的僵局。 周青川看着眼前这个被现实彻底击垮、失魂落魄的少年,心中那股烦躁非但没有消解,反而愈发浓重。 他长长地叹了口气,这声叹息里,再没有了之前的冰冷和锐利,只剩下一种处理麻烦事时的疲惫。 “与其在这里跟我争论谁对谁错,想这些不切实际的事情。” 周青川的声音恢复了平淡,他抬手指了指不远处那个自始至终都像个木偶般站立的白衣女子。 “你倒不如多花点心思,想想该怎么才能让苏莹莹开口说话。” 这句话,本是周青川试图将话题拉回正轨,解决当前最核心问题的尝试。 然而,秦风的反应却完全出乎了他的意料。 仿佛被踩到了尾巴的猫,秦风猛地抬起头,那双刚刚还一片死灰的眼睛里,重新燃起了偏执而疯狂的火焰。 他根本没有去看苏莹莹一眼,所有的注意力,所有的情绪,都像找到了宣泄口一般,再次直勾勾地对准了周青川。 “你把她交给我!” 他的声音嘶哑,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命令口吻。 “只要你把莹莹姐交给我,我自然有办法让她开口!我能照顾她!我能保护她!” 周青川的眉头瞬间拧成了一个疙瘩。 他看着秦风那副理所当然的样子,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自己刚才那番话,那些关于官妓身份、关于律法、关于现实利害的分析,全都白说了? 这家伙的脑子是什么做的?石头吗? “我刚才说的话,你是一个字都没听进去?” 周青川的语气冷了下来。 “我听见了!” 秦风激动地反驳,向前踏了一步,胸膛剧烈起伏。 “不就是官妓吗?不就是奴隶吗?那又怎么样!” “只要莹莹姐跟我在一起,就算亡命天涯,也好过被你们这些富家子弟当成玩物和货物!” 他梗着脖子,用一种近、乎悲壮的姿态吼道:“我秦风虽然穷,但我有一颗真心!” “我发过誓,这辈子都要对她好!” “你把她给我,我带她走,去一个谁也找不到我们的地方,这不就行了吗!” 周青川彻底被气笑了。 他看着眼前这个满口真心、发誓、带她走的少年,终于明白,自己从一开始就搞错了。 他以为秦风只是一个被愤怒冲昏了头脑,但尚有理智可言的读书人。 现在看来,这根本就是个彻头彻尾的、活在自己臆想世界里的疯子! 一个无可救药的、自私到了极点的蠢货! 从头到尾,他有关心过苏莹莹的感受吗? 他有问过苏莹莹愿不愿意跟他亡命天涯,过那种食不果腹、东躲西藏的日子吗? 没有! 他嘴里喊着莹莹姐,眼里却只有他自己那份可笑的、需要被满足的英雄主义和占有欲! 他所谓的救,根本不是为了苏莹莹,而是为了成全他自己那份我能拯救她的虚荣心! 这一刻,一个可怕的念头,如同一道闪电,划过周青川的脑海。 他再次审视着秦风那张因激动而扭曲的脸,那双布满血丝的眼睛里,除了偏执,还有一种不顾一切的疯狂。 这种人。 周青川心中一凛。 苏家是官宦之家,怎么会突然获罪,沦落至此? 苏莹莹一个大家闺秀,又怎么会平白无故地被冤枉? 一个像秦风这样冲动、偏执、自以为是、完全不考虑后果的朋友或者爱慕者,在身边,简直就是一个移动的灾难源。 他会不会就是因为这种愚蠢的冲动,打着为你好的旗号,干出了什么惊天动地的大事。 结果不仅没帮上忙,反而把整个苏家都拖进了万劫不复的深渊? 这个猜测一经浮现,便再也挥之不去。 周青川看着秦风的眼神,彻底变了。 那里面再也没有一丝一毫的探讨和解释,只剩下纯粹的厌恶和冰冷的决绝。 他原本还以为,这家伙虽然冲动,但念在对苏莹莹一片赤诚,或许是个可造之材,日后若能引导,说不定能成为助力。 现在看来,完全是自己想多了。 这就是个精虫上脑,被荷尔蒙支配了所有理智的废物罢了。 跟这种人,多说一个字,都是在浪费自己的口水和时间。 “滚。” 周青川从牙缝里挤出一个字,声音不大,却带着一股不容抗拒的寒意。 秦风愣住了,他似乎没想到对方会突然翻脸。 “你说什么?” “我说,让你滚出去。” 周青川抬起眼皮,目光像刀子一样刮过秦风的脸。 “我这里,不欢迎你。我不想再看到你。” 秦风的脸瞬间涨成了猪肝色,屈辱和愤怒再次淹没了他。 “你凭什么赶我走,莹莹姐还在这里,我是来救她的!” 他嘶吼着,似乎还想上前。 “我凭什么?” 周青川冷笑一声,他向后退了一步,对着院门外高声喊道:“来人!” 守在院外的王家家丁早就听到了里面的争吵,只是没有命令不敢进来。 此刻听到周青川的召唤,立刻冲进来两个身强力壮的家丁。 “小先生有何吩咐?” 周青川指着兀自叫嚣的秦风,语气没有丝毫波澜:“把这个人,给我扔出去,以后,不准他再靠近这个院子半步。” “你敢!” 秦风目眦欲裂,他没想到这个看起来人畜无害的八岁孩童,行事竟然如此霸道狠绝。 然而,家丁们只听主人的命令。他们对视一眼,一左一右,像拎小鸡一样架住了秦风的胳膊。 “放开我!你们放开我!” 秦风疯狂地挣扎着,双脚在地上乱蹬。 “周青川!你这个伪君子!你这个强盗!” “你和柳公子是一伙的!你不得好死!” 他的骂声凄厉而怨毒,充满了不甘和仇恨。 第一百九十七章 不可理喻的家伙 王辩早就忍无可忍了,他冲上去,指着秦风的鼻子就骂:“你个不知好歹的穷酸!” “你再骂一句试试?信不信小爷我撕了你的嘴!” “青川好心救人,你倒打一耙,我看你才是那个不得好死的!” 周青川没有理会这场闹剧,他只是冷漠地看着秦风被两个家丁强行拖拽着,一路拖出了院门。 “放开我,周青川,你给我等着!我不会放过你的!” 砰! 院门被重重地关上,将秦风那怨毒的诅咒彻底隔绝在外。 世界,终于清静了。 周青川长出了一口气,只觉得一阵头痛欲裂。 他揉了揉太阳穴,自己明明是想解决问题,怎么最后反而惹了一身骚,还平白无故树了个不死不休的敌人。 “呸,什么东西!” 王辩朝着院门的方向狠狠啐了一口,兀自气得不行。 他转过身,对着周青川愤愤不平地抱怨道:“青川,你刚才就不该拦着我!” “这种不知天高地厚的家伙,就该先狠狠揍一顿,让他知道马王爷有几只眼!” “你看他那德行,我都快忍不住了!” “揍他一顿有什么用?” 周青川有气无力地摆了摆手。 “解决不了任何问题,反而显得我们仗势欺人。” 他看着眼前这个自己费尽心机才从柳公子手里接过的烫手山芋,心中一片无语。 自己已经把事情的利害关系说得那么清楚了,那个叫秦风的家伙,当时也明明听进去了,脸上那副崩溃的表情不似作伪。 怎么一转眼,就又回到了原点? 真是爱咋咋地吧! 周青川现在是真的懒得再去管那个疯子的死活了。 “那现在怎么办?” 王辩也冷静了下来,他看了一眼角落里依旧一言不发的苏莹莹,挠了挠头。 “这姑娘,总不能一直待在我们这儿吧?” 周青川叹了口气,脸上满是无奈:“官妓的身份,是记录在官府户籍里的。” “想要消除她的奴籍,恢复良身,必须要有朝廷的特赦,或者有足够分量的大人物出面,通过吏部的文书才行。” “别说是我们,就算是现在的县令,恐怕都没有这个权力。” 他顿了顿,继续说道:“眼下,也只能先让她在这里住下,至少能保证她的安全,之后的事情,再慢慢想办法吧。” 王辩听得一个头两个大,他最烦这些弯弯绕绕的事情了。 他撇了撇嘴,也只能无奈地点头:“唉,好吧!看来事情暂时也只能如此了!” 院子外面。 被两个家丁毫不留情地扔在大街上的秦风,狼狈地从地上爬了起来。 他身上的儒衫本就破旧,经过刚才的拖拽,更是被撕开了几道口子,灰头土脸,状如乞丐。 他没有立刻离开,而是死死地盯着那扇紧闭的朱漆大门,门楣上王府两个字,此刻在他眼中,显得无比刺眼和可憎。 屈辱、愤怒、仇恨、不甘…… 种种情绪在他胸中交织、翻滚,最后,全都化为了刻骨的怨毒。 他那双布满血丝的眼睛里,再也没有了之前的激愤和悲壮,只剩下一片冰冷的、如同毒蛇般的寒光。 他将周青川那张稚嫩却冷酷的脸,将王辩那副嚣张跋扈的嘴脸,将这扇将他与莹莹姐隔开的大门,全都牢牢地记在了心里。 “王家,周青川。” 秦风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声音低沉而嘶哑。 他恶狠狠地记下了这个位置,而后猛地一转身,头也不回地大步离开。 “我绝对会回来的!” “你们给我等着!” 王家小院内,气氛逐渐缓和了下来。 “那现在怎么办?” 王辩也渐渐冷静了下来,他看了一眼角落里依旧一言不发的苏莹莹,烦躁地挠了挠头。 “这姑娘,总不能一直待在我们这儿吧?” 周青川的目光,终于完全落在了那个自始至终都仿佛置身事外的女子身上。 从被带离沁芳园,到经历刚才那场激烈的争吵,她就像一个没有灵魂的人偶。 安静地站在院中的翠竹旁,对外界的一切都毫无反应。 她的目光没有焦点,神情麻木,仿佛周遭的一切都与她无关。 然而,就在周青川以为她会一直这么站下去的时候,他注意到了一丝异样。 苏莹莹缓缓地走到了院中的石桌旁,伸出了她那双纤细白皙的手。 她的手指修长,骨节分明,是天生适合抚琴的手。 此刻,那双手正轻轻地放在冰冷的石桌桌面上。 紧接着,她的手指开始动了。 按、抹、挑、勾…… 她的指法轻灵而娴熟,手腕的动作优雅而流畅,分明是在弹奏一首无声的乐曲。 她的身体随着那不存在的旋律微微起伏,长长的睫毛垂下,遮住了眼中的所有情绪。 整个人都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仿佛那冰冷的石桌,就是她最心爱的瑶琴。 这诡异的一幕,让旁边的王辩都看呆了。 他张大了嘴巴,指着苏莹莹,结结巴巴地对周青川说:“青川,她这是在干嘛?魔怔了?” 周青川没有回答,只是眉头皱得更深了。 癔症? 他心中浮现出这个词。 在前世,这被称为严重的心理创伤后应激障碍。 巨大的打击和刺激,让她的精神与现实剥离,退缩到了一个只有她自己的安全世界里。 而弹琴,或许就是她与那个世界沟通的唯一方式。 周青川感到一阵深深的无奈。 在这个时代,对于这种精神层面的疾病,恐怕根本没有什么确切的治疗方法。 郎中只会开一些安神的汤药,大概率是毫无用处。 最简单的法子,也是最笨的法子,基本上就只有一点。 多陪伴,多跟她说话,尝试着将她的神魂从那个虚无的世界里,一点点地拉回来。 这需要巨大的耐心和时间。 周青川叹了口气,暂时压下了心中的烦躁。他走上前,试探着轻声问道:“苏姑娘,天色不早了,你饿不饿?我让人给你准备些吃的。” 苏莹莹的手指顿了一下,但并没有停下,也没有抬头看他。 周青川又道:“院里东边有间厢房,已经收拾干净了,以后你就先住在那儿,好吗?” 第一百九十八章 琴声中的秘密 这一次,她的手指彻底停了下来。 她缓缓抬起头,那双空洞的眼睛终于有了一丝焦距,落在了周青川的身上。 她看了他一会儿,然后,轻轻地点了点头。 有反应! 周青川心中一动,虽然只是一个微小的动作,但至少证明,她并非完全活在自己的世界里,最基本的交流还是能进行的。 果然,在接下来的时间里,周青川发现,苏莹莹最基本的自理能力还是有的。 家丁送来饭菜,她会自己拿起筷子,安安静静地吃完。 给她一杯水,她会小口小口地喝掉。 到了晚上,不用人催促,她会自己回到那间收拾出来的厢房里,关上门睡觉。 她就像一个设定好了程序的木偶,能完成所有维持生命的基本动作,但除此之外,再无其他。 不说话,不笑,也没有任何表情。 将她安顿好之后,周青川找到了还在院子里生闷气的王辩。 “小少爷,有件事得麻烦你了。” “什么事?”王辩踢着脚下的石子,没好气地问道。 “你看。” 周青川指了指苏莹莹房间的方向。 “苏姑娘毕竟是个女子,长久住在这里,诸多不便,这院子里的管家和家丁,全都是大老爷们,总得找个丫鬟或者婆子来伺候她的起居才行。” 王辩一听,顿时觉得这根本不算个事儿。 他大手一挥,满不在乎地说道:“这有什么难的,简单得很,我回头就跟我爹说一声,让他从镇上咱们家那个大宅子里,调两个手脚麻利的老妈子过来不就行了!” “那就好。” 周青川点了点头,总算解决了一个眼前的麻烦。 王员外办事效率很高,第二天下午,两个看起来十分精明干练的婆子就被送到了小院,专门负责照顾苏莹莹的饮食起居。 接下来的几天时间,周青川几乎没有再出过门。 他大部分的精力,都放在了观察苏莹莹和处理秦风留下的那个烂摊子上。 百乐班那边倒是传来了消息,据说那个在后台毁坏了戏服还反过来勒索秦兆的家伙,已经被官府抓住了。 人赃并获,秦兆也因此洗清了冤屈。 这本该是个好消息,但周青川听了,心中却毫无波澜。 他知道,这点小事,跟苏家遭遇的灭顶之灾比起来,根本不值一提。 而那个叫秦风的少年,自从那天被扔出去后,就再也没有出现过。 但周青川知道,他一定就在某个阴暗的角落里,像一头伺机而动的毒蛇,死死地盯着这里。这让他如芒在背。 院子里的生活,形成了一种诡异的平静。 苏莹莹依旧不说话,但有了两个婆子的照顾,她至少看起来干净整洁了许多。 她大部分的时间,还是坐在院中的石桌旁,一遍又一遍地,弹奏着那首无声的曲子。 周青川看着她那沉浸其中、旁若无人的样子,一个念头忽然冒了出来。 或许,这并非毫无意义的动作。这可能是她传递信息的唯一方式。 想要了解她,想要知道苏家到底发生了什么,就必须先弄懂她“弹”的是什么。 第二天,周青川便让王辩派人去镇上最好的铺子,买了一架上好的古琴回来。 当那架通体乌黑、线条流畅的古琴被摆在石桌上时,一直对外界毫无反应的苏莹莹,眼中第一次迸发出了光彩。 那是一种久旱逢甘霖的渴望,一种寻回了身体一部分的完整感。 她几乎是扑了过去,手指颤抖地抚摸着冰凉的琴身和琴弦,就像在抚摸自己失散多年的亲人。 然后,她坐了下来,将琴摆正,深吸一口气。 铮。 一声清越的琴音,如同泉水叮咚,划破了小院数日来的沉寂。 琴声响起,哀婉凄切,如泣如诉,仿佛在讲述一个支离破碎的故事。 那音符里,有大家闺秀的无忧无虑,有突遭横祸的惊恐绝望,有沦落风尘的屈辱麻木,还有一丝深埋在心底,不肯熄灭的倔强。 一曲终了,余音绕梁。 王辩听得目瞪口呆,两个婆子也忍不住偷偷抹着眼泪。 周青川没有被琴声里的情绪感染,他只是静静地听着,将每一个音符,每一段旋律,都牢牢地记在心里。 从那天起,苏莹莹的生活里,便只剩下了一件事,弹琴。 她从早到晚,不知疲倦地弹着。周青川为了弄懂她心中的所想,甚至专门找来了许多琴谱,开始一个字一个字地研究起来。 他将她弹奏的曲调记下,再与琴谱一一对照。 几天之后,他终于发现了一个异常。 苏莹莹弹奏的曲子虽然有好几首,但万变不离其宗,所有的旋律和指法,都源自于同一本琴谱。 那是一本流传已久的古琴谱,名为《广陵散》。 周青川托王辩的关系,费了些周折,才从一个收藏家手里,弄到了这本古谱的拓本。 拓本的纸张已经泛黄,字迹却依旧清晰。 周青川翻开琴谱,除了那些复杂的减字谱外,在书页的末尾,还有一小段关于这本琴谱来历的记载。 他一字一句地读着,脸色渐渐变得凝重起来。 这本《广陵散》琴谱,并非寻常之物。 它是由百年前一位号称琴仙的绝世才子所创。 这位才子不仅琴艺冠绝天下,其家族更是富可敌国,生意遍布大江南北,富庶程度甚至引来了当时皇室的觊觎。 然而,就在其家族鼎盛之时,却在一夜之间满门获罪,家产尽数充公,从此销声匿迹。 而关于这位才子和他的家族,民间一直流传着一个传说。 传说中,这位琴仙深知树大招风,早已预料到家族的危机。 他提前将家族百年积累的、足以买下半壁江山的巨大财富,藏在了一个无人知晓的秘密地点。 而打开这笔财富的钥匙,就藏在他亲手谱写的这本《广陵散》琴谱之中! 百年来,无数人试图破解琴谱中的秘密,却都无功而返。 这传说也渐渐被人淡忘,只在一些古籍和坊间奇闻中,还留有只言片语的记载。 周青川拿着那本薄薄的拓本,只觉得它重如千钧。 他的目光从书页上移开,望向院中那个依旧在专心抚琴的纤弱身影,心中掀起了惊涛骇浪。 一个能让帝皇都为之心动的秘密! 一笔富可敌国的财富! 苏莹莹,一个获罪的官宦千金,为什么会反复弹奏这本藏着惊天秘密的琴谱? 苏家的获罪,难道就和这个秘密有关? 第一百九十九章 琴谱的秘密 周青川拿着那本薄薄的拓本,只觉得它重如千钧。 他的目光从书页上移开,望向院中那个依旧在专心抚琴的纤弱身影,心中掀起了惊涛骇浪。 一个能让帝皇都为之心动的秘密! 一笔富可敌国的财富! 苏莹莹,一个获罪的官宦千金,为什么会反复弹奏这本藏着惊天秘密的琴谱? 苏家的获罪,难道就和这个秘密有关? 无数个念头在周青川的脑海中翻腾,他强迫自己冷静下来。 如果这一切都是真的,那他接手的,就不仅仅是一个烫手的山芋,而是一个随时可能引爆,将所有人都炸得粉身碎骨的火药桶。 他没有声张,只是将拓本收好,然后搬了一张小凳,静静地坐在了距离苏莹莹不远的地方。 这一次,他不再仅仅是听,而是用上了十二万分的精神,去观察,去记忆。 琴声再次响起,依旧是那首《广陵散》。 铮、淙、泠、然…… 音符如流水般从她的指尖倾泻而出,时而激昂如金戈铁马,时而婉转如深闺幽怨。 她的琴艺确实是顶尖的,每一个指法,每一次拨弦,都精准得如同教科书一般,充满了美感和力量。 按理来说,以她这样的技艺,弹奏这首早已烂熟于心的曲子,绝不可能出现任何差错。 然而,就在曲子进行到中段,一段急促而激烈的旋律之中,一个不和谐的音符,突兀地跳了出来。 噌。 那声音尖锐而刺耳,像是一根针,猛地扎破了原本和谐完美的画卷,让整段旋律都出现了一丝难以言喻的滞涩。 第一次听到时,周青川只当是她不小心弹错了。 可当苏莹莹一遍又一遍地重复弹奏时,周青川的脸色,渐渐变了。 每一次,都是在同一个地方。 每一次,都是同一个错误的音。 分毫不差。 这绝对不是失误! 一个能将《广陵散》弹奏到如此境界的人,不可能犯下这种低级的、重复性的错误。 这更像是一种刻意为之的记号,或者是一种因为某种深刻记忆而无法更改的习惯性动作。 周青川的心跳开始加速。 他几乎可以肯定,所有的关键,所有秘密的入口,或许就藏在这个看似微不足道的、错误的弦音之上! 可是,他虽然为了弄懂苏莹莹的想法而去研究了琴谱,但终究只是个门外汉。 他能听出对错,却无法理解这个错的音符背后,到底代表着什么。 他翻来覆去地看那本古谱拓本,也看不出任何特殊之处。 必须让她自己来揭示这个秘密。 周青川深吸一口气,耐心地等待着。 琴声流转,再一次,即将进入那段激昂的旋律。 苏莹莹的手指在琴弦上翻飞,整个人都沉浸在音乐的世界里,对外界的一切浑然不觉。 就是现在! 就在她的手指即将按下那个错误的音符的前一刹那。 “你弹错了。” 一个清亮而平静的童声,不大,却异常清晰地在寂静的院中响起。 铮! 琴声戛然而止。 那根即将被按下的琴弦,因为手指的突然停顿而发出一声颤抖的余音,仿佛受了惊吓。 整个院子,陷入了一片死寂。 那两个正在廊下做着针线活的婆子,都惊讶地抬起了头。 苏莹莹的身体,僵住了。 她像是被人施了定身法,保持着那个弹琴的姿势,一动不动。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凝固。 过了许久,她那僵硬的脖颈,才像生了锈的机括一般,发出轻微的咯咯声,极其缓慢地,一寸一寸地,转了过来。 那双自来到这个院子后,就一直空洞、麻木,没有任何焦距的眼睛,第一次,准确无误地,落在了周青川的身上。 她的瞳孔里,终于映出了一个清晰的人影。 一个粉雕玉琢,神情却异常严肃的八岁孩童。 有反应了! 周青川心中一震,他强压下内心的激动,迎着对方的目光,没有丝毫躲闪。 他站起身,拿着那本《广陵散》的拓本,走到石桌前,将它摊开在苏莹莹的面前,用手指着那个她弹错音符所对应的位置。 “是这里。” 他的语气平静而笃定。 苏莹莹的目光顺着他的手指,落在了那泛黄的纸页上。 她看着那些熟悉的减字谱,长长的睫毛剧烈地颤抖起来,呼吸也变得急促。 然而,她只是看了一眼,便缓缓地,却又无比坚决地,摇了摇头。 那眼神里,充满了复杂的情绪,有悲哀,有无奈,还有一丝深深的绝望。 周青川的心沉了下去。 她摇头是什么意思?是说琴谱错了?还是说,她不能按照琴谱弹? 就在他思索之际,苏莹莹却收回了目光,重新将视线投向了面前的古琴。 她闭上眼,仿佛在做什么艰难的决定。 当她再次睁开眼时,眼中的空洞和麻木消散了许多,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决绝。 她抬起手,指尖再次落于琴弦之上。 依旧是那段熟悉的旋律。 当进行到那个错误的地方时,她的手指明显地犹豫了一下,甚至能看到指尖在微微颤抖。 但这一次,她终究还是落了下去。 一个清亮、准确、完全符合琴谱的音符,行云流水般地融入了整段旋律之中。 没有了那丝滞涩,没有了那种不和谐的突兀感,整首《广陵散》仿佛被打通了任督二脉,变得前所未有的完整和流畅。 一曲终了,苏莹莹的双手无力地垂下,整个人像是被抽空了所有力气,伏在了琴身上,肩膀微微耸动,压抑的啜泣声断断续续地传来。 周青川静静地看着她,没有打扰。 他知道,随着那个错误音符的修正,她心中某道坚固的堤坝,也随之崩塌了。 哭了许久,苏莹莹才慢慢地直起身子。 她用袖子擦了擦眼泪,虽然脸色依旧苍白,但整个人给人的感觉,却和之前截然不同。 那是一种卸下了千斤重担后的轻松,一种神魂归窍后的清明。 肉眼可见的,她的精神状态,好了太多。 周青川知道,时机到了。 他走上前,尽量让自己的声音显得温和,试探着问道:“苏姑娘,你还好吗?” 苏莹莹抬起头,看着他,嘴唇翕动了几下,似乎想要说话,却因为太久没有开口,发不出声音。 周青川没有催促,只是耐心地等着。 终于,一个干涩、沙哑,如同砂纸摩擦般的声音,从她的喉咙里挤了出来。 “我没事。” 虽然只有三个字,却像一道惊雷,让周青川心中那块悬了许久的石头,轰然落地。 她终于开口了! “我叫周青川。” 周青川立刻进行下一步的交流。 “你呢?你叫什么名字?” “苏莹莹。”她的声音依旧很轻,但比刚才流畅了许多。 “苏莹莹。” 周青川重复了一遍这个名字,然后指了指那本琴谱。 “你家,究竟是遭遇了何事?为何会反复弹奏这首曲子?” 提到家里的事,苏莹莹的眼中再次蒙上了一层哀伤。 她沉默了片刻,似乎在组织语言,才用一种近、乎梦呓般的声音,断断续续地说道: “苏家,原本是京城内的大户。” “祖上最高的时候,官居一品,圣眷优渥,百年世家。” “基本上属于是不自己作死,就不会死的那种。” 说到这里,她的脸上露出一抹凄然的苦笑。 “但我们苏家,还真的就这么自己选择了作死。” 周青川的心提到了嗓子眼,他屏住呼吸,一字不漏地听着。 苏莹莹的目光再次落在那本《广陵散》的琴谱上,眼神变得无比复杂,有敬畏,有恐惧,也有刻骨的仇恨。 “因为这个。” 她伸出纤细的手指,轻轻地点了点那本拓本。 “我爷爷他一辈子痴迷琴律古谱,耗尽心血,终于和朝中的另一位大人一起。” 她的声音陡然压低,带着一丝颤抖,仿佛在诉说一个禁忌的秘密。 “研究出了那琴谱的秘密!” 第二百章 动摇国本! 周青川的眉头瞬间紧紧锁起。 他看着苏莹莹那张混杂着敬畏、恐惧与仇恨的脸,脑中无数线索飞速串联。 一个藏着富可敌国宝藏的琴谱,两个痴迷于此的朝中重臣,一个满门抄斩,一个下落不明。 这其中的故事,几乎不用细想,就能勾勒出一个血淋淋的轮廓。 “你爷爷和那位大人,一起研究出了秘密。” 周青川的声音低沉下来,他看着苏莹莹,试图从她眼中找到答案。 “所以,你们两家是找到了那个传说中的藏宝之地?” 他停顿了一下,用一种几乎是陈述的语气推测道:“然后呢?是因为如何分配那笔富可敌国的财富而产生了分歧?” “最后争斗起来,闹得太大,被人抓住了把柄,一网打尽?” 这是最符合逻辑,也最符合人性的解释。 在巨大的利益面前,再牢固的盟友,也可能变成最凶狠的敌人。 然而,苏莹莹听完他的话,脸上那抹凄然的苦笑却变得更加浓重。 她缓缓地摇了摇头,那动作里带着一种对世事荒谬的嘲弄。 “宝藏?” 她轻声重复着这两个字,声音里充满了无尽的悲凉与讽刺。 “若里面真的只是宝藏,那对苏家而言,反倒是天大的幸事了。” 周青川的心猛地一沉。 不是宝藏? 一句简单的否定,却比任何肯定的回答都更让他感到心惊肉跳。 如果连足以买下半壁江山的财富,都只能被称之为幸事,那琴谱背后隐藏的,究竟是何等可怕的东西? “那是什么?” 周青川追问道,他的声音不自觉地带上了一丝急切。他必须弄清楚,自己手里这个彩头,到底牵扯着多大的麻烦。 苏莹莹没有立刻回答,她那双恢复了清明的眸子,此刻正一瞬不瞬地盯着周青川。 那目光锐利而审慎,像是在剖析他内心最深处的想法。 “你问这么多,这么想知道……” 她的声音很轻,却字字清晰。 “难道,你也想得到那种东西吗?” 这个问题,像一把锋利的刀,直直地插向周青川的动机。 周青川迎着她的目光,没有丝毫的躲闪。 他沉默了片刻,然后,摇了摇头。 “我不好奇是假的。” 他坦然承认,随即话锋一转,语气变得平淡而真诚。 “但若说是想要得到,那倒未必。” 他伸出自己那双稚嫩白皙的小手,在苏莹莹面前摊开,脸上露出一抹与年龄不符的自嘲。 “苏姑娘,你看我如今的模样,不过八岁稚童。” “就算真有泼天的富贵摆在面前,我守得住吗?钱财是好东西,但也要有命去享用才行。” 他顿了顿,目光望向院墙之外,仿佛穿透了那层层叠叠的屋檐,看到了更远的地方。 “对我而言,钱财,够用就行,我并不缺钱,我所求的,也并非这些。” 他的话语很平静,却带着一种令人信服的力量。 苏莹莹看着他那双清澈而深邃的眼睛,那里面没有贪婪,只有一种超乎年龄的沉静与了然。 她眼中的审慎,终于慢慢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更深的悲哀。 “人的欲望,是会无限变大的。” 她幽幽地叹了口气,像是在说给周青川听,又像是在说给自己听。 “当年的苏家,还不够有钱吗?我爷爷官居二品,门生故吏遍布朝野,家中良田万顷,金玉满堂。” “放眼整个京城,又有多少人能比得过?” 她的声音里,带着一丝回忆往昔繁华的恍惚,但很快,这丝恍惚就被刻骨的痛苦所取代。 “可结果呢?结果还是没能抵得住诱惑。” “我爷爷,还有那位王伯伯,他们就像着了魔一样,一头扎了进去,把整个家族的命运,都赌在了那虚无缥缈的传说上。” 周青川的心越来越沉,他已经意识到,这件事的严重性,远远超出了他的想象。 “所以,到底发生了什么?” 他忍不住再次追问,声音因为压抑而显得有些紧绷。 “那地方的宝藏,真的就那么可怕?能让你们这样的人家,都……” “都说了,那地方,根本就没有宝藏!” 苏莹莹的情绪忽然激动起来,她打断了周青川的话,声音也陡然拔高。 她伸出手指,指着那本《广陵散》的拓本,指尖因为用力而微微泛白。 “那里,一分一毫的财宝都没有!” “有的只是让整个国家都会为之动摇的可怕祸患!” “祸患?”周青川抓住了这个关键词。 苏莹莹像是被抽空了所有力气,身体晃了晃,重新跌坐回石凳上。 她双手捂住脸,肩膀剧烈地颤抖着,压抑的啜泣声再次响起,但这一次,她的哭声里,充满了悔恨和恐惧。 周青川没有催促,只是静静地站在一旁。 他知道,风暴的中心,即将揭晓。 哭了许久,苏莹莹才慢慢放下手,她双眼通红,脸上泪痕交错,整个人看起来脆弱得仿佛随时都会碎裂。 她抬起头,用一种近、乎绝望的眼神看着周青川,似乎终于下定了某种决心。 “你真的想知道?” 周青川郑重地点了点头。 苏莹莹深吸了一口气,仿佛要将胸中所有的恐惧都压下去。 她下意识地看了一眼四周,确认院中只有他们两人,才将身体微微前倾,用一种几乎只有他们两人才能听到的、蚊蚋般的声音。 将那个足以颠覆一切的秘密,说了出来。 “我爷爷和那位王伯伯,他们依据琴谱的指引,找到的是一个秘密。” “一个关乎到当今皇位的秘密!” 轰! 周青川只觉得脑子里像是有惊雷炸响,整个人都僵在了原地。 皇位! 这两个字,就像两座沉重的大山,狠狠地压在了他的心头,让他几乎喘不过气来。 他之前设想过无数种可能,唯独没有想到,事情会牵扯到这个国家最核心、最禁忌的领域! 苏莹莹看着他震惊的表情,脸上露出一抹果然如此的惨笑。 “很惊讶,是吗?我第一次从爷爷口中听到时,也和你一样。” 她的声音依旧压得很低,带着一丝丝的颤抖,仿佛在诉说一个禁忌的传说。 “那个时候,先皇刚刚驾崩,当今圣上才登基不到一年。” “朝野上下,人心浮动,而我爷爷他们找到的那个秘密,是先皇留下来的。” “一个连当今圣上,都不知道的秘密。” 周青川的喉结艰难地滚动了一下,他感觉自己的嗓子干得快要冒烟。 他能预感到接下来会听到什么,那份预感让他遍体生寒。 苏莹莹的目光死死地盯着他,一字一顿,用尽了全身的力气,吐出了那句彻底改变了她一生命运的话。 “那是一份先皇亲笔写下的遗诏!” “当今圣上的皇位,或许根本就不应该是他的!” “那份遗诏上写着,本应该登基的,另有其人!” 第二百零一章 隐藏起来的秘密 周青川只觉得脑子里像是有惊雷炸响,整个人都僵在了原地。 皇位! 这两个字,就像两座沉重得无法想象的大山,狠狠地压在了他的心头,让他几乎在一瞬间感到了窒息。 他那颗来自后世、自以为见惯了风浪的灵魂,在这一刻,也感到了彻骨的冰寒。 他之前设想过无数种可能,财富、兵器、武功秘籍。 他甚至想过可能是某个前朝余孽的复国宝藏。 唯独没有想到,事情会牵扯到这个国家最核心、最根本、也最不容触碰的禁忌领域! 这已经不是烫手山芋了,这是足以将任何触碰它的人都烧成灰烬,甚至连灰烬都不会留下的天火! 周青川的后背,瞬间就被一层细密的冷汗浸湿。 他第一次发自内心地觉得,有时候,人真的不该有那么重的好奇心。 知道了这种事情,一旦被捅出去,甚至不需要任何证据,仅仅是知道这个行为本身,就足以惹来灭族的杀身之祸! 但现在,既然已经听到了,那就再也没有退路了。 周青川强行压下心中翻江倒海的震惊,他知道自己绝不能在这个时候露出一丝一毫的慌乱。 他的脸上依旧维持着那份属于孩童的平静,只是眼神变得前所未有的凝重。 他沉默了片刻,用尽全力才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没有颤抖。 “当今圣上,如今也已垂垂老矣。” 周青川缓缓开口,他没有去追问遗诏的内容,而是问了一个看似不相干的问题。 “所以,你们两家,把这个秘密隐藏了很久了,对吗?” 这个问题,像是一把钥匙,打开了苏莹莹尘封已久的记忆闸门。 她点了点头,脸上的惨笑愈发浓重,眼神也变得飘忽起来,仿佛回到了那个改变了一切的时刻。 “很久了……” 她喃喃自语,随后像是下定了决心,将那段被埋藏的往事,娓娓道来。 “当时,我爷爷和那位王伯伯,在找到那份遗诏之后,没有半点欣喜,只有无尽的恐惧。” 苏莹莹的声音依旧压得很低,但每一个字都清晰地传入周青川的耳中。 “他们知道,这东西一旦现世,无论真假,都将掀起滔天巨浪,整个天下都会因此大乱,血流成河。” “他们不敢,也没有那个胆子去挑战天威。” “可是,那毕竟是先皇遗诏,他们更没有胆子将其毁掉。” “那是欺君罔上、灭九族的大罪,万般无奈之下,他们只能做出了唯一的选择。” “将那份遗诏,原封不动地,重新埋了回去,就当他们从来没有发现过。” 周青川静静地听着,他能想象到那两个位高权重的老臣,在面对那份薄薄的诏书时,是何等的恐惧与挣扎。 “可是,事情没那么简单。” 苏莹莹的语气一转,带上了一丝恨意。 “我爷爷和王伯伯当时不过五十多岁,在朝中正值风头无两之时。” “他们痴迷古谱,想要寻找《广陵散》背后的秘密,这件事在京城的圈子里,并不是什么秘密,很多人都知道他们要去寻宝。” “所以,当他们两手空空地回来,声称一无所获时,根本没有人相信。” “那些人……” 苏莹莹的牙关微微咬紧。 “那些平日里与苏家、王家有竞争的同僚,那些眼红我们两家富贵的家伙,都怀疑,是我爷爷他们找到了传说中的宝藏,然后私自藏了起来。” “那段时间,总有一些不三不四的人,在我们两家祖宅附近探头探脑,甚至有人试图偷偷跟着我爷爷,想要找到那个所谓的藏宝之地。” 周青川的眉头皱了起来:“所以,你们就想了一个办法,来误导他们?” “没错。” 苏莹莹的目光落在了那本拓本上。 “害怕那些家伙真的误打误撞找到了那个地方,挖出了那份要命的遗诏,我爷爷和王伯伯就想了一个釜底抽薪的办法。” “他们二人都是精通音律的大师,当时的《广陵散》琴谱,还只是孤本,并未流传于世。” “于是,他们联手,将这曲谱之中,一个最为关键的指引信息,给改掉了。” 她的手指,轻轻地点在了周青川之前指出的那个位置。 “就是这里。” “这个音,被他们刻意改错了,如此一来,就算有人拿到了琴谱,也永远无法通过弹奏,找到那个正确的地点。” “而市面上后来流传开来的所有《广陵散》琴谱,几乎都是从我爷爷手上那本修改过的拓本流传出去的。” 周青川瞬间恍然大悟。 原来如此! 原来那个错误的音符,才是真正的正确! 是苏家和王家为了自保而制造出的弥天大谎! 而苏莹莹之前一遍遍弹奏那个错误的音,是因为她从小耳濡目染,记住的是未经修改的、最原始的旋律。 那已经刻进了她的骨子里,成为了她的本能。 直到自己这个外人,拿着那本错误的、流传于世的琴谱,指出了她的错误。 这一刻,周青川才明白,自己之前的行为,究竟对她造成了多大的冲击。 那不仅仅是纠正一个音符,那是在撕开她用以自我麻痹的最后一道防线,逼着她去面对那个被篡改的、血淋淋的现实。 “靠着假的琴谱,自然是找不到那个地方的。” 苏莹莹的声音里充满了疲惫。 “这个方法很有效,那些觊觎者折腾了几年,一无所获,也就渐渐死了心。” “两家靠着这个秘密,战战兢兢地,也安稳地度过了好些年。” “我们都以为,只要等下去,等到当今圣上百年之后,新皇登基,这份遗诏就会彻底失去意义,成为一段永远不会有人知道的尘封往事。” “到了那个时候,苏家和王家,才算是真正地安全了。” 她的语气中充满了无尽的惋惜和倘若。 周青川的心也跟着沉了下去,他知道,故事绝不会这么简单地结束。 如果真的这么顺利,苏莹莹今天就不会出现在这里。 “可是。” 周青川轻声问道。 “这件事情,最终还是被捅破了?” 苏莹莹的身体猛地一颤,刚刚恢复了一些血色的脸,瞬间又变得惨白。 她眼中刚刚燃起的清明,被一股浓烈得化不开的怨毒和仇恨所取代。 那是一种深入骨髓的恨,仿佛要将某个名字,嚼碎了吞进肚子里。 “是。”她从牙缝里挤出一个字。 “我们苏家,王家,上百口人的性命,我们百年的基业,我们本来可以安然无恙的,本来可以的!” 她的情绪再次激动起来,双手死死地抓住了石桌的边缘,指节因为用力而捏得发白。 “这一切,都被一个人毁了,被一个狼心狗肺、自私到了极点的小人,给彻底毁了!” 周青川的心跳漏了一拍,一个他极度厌恶的身影,不受控制地浮现在他的脑海中。 他看着苏莹莹那张因为极致的恨意而扭曲的脸,用一种艰涩的语气,问出了那个呼之欲出的名字。 “是谁?” 苏莹莹抬起头,那双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地盯着周青川,一字一顿,仿佛用尽了全身的力气,吐出了那个名字。 “秦风!” “就是那个秦风!” “那个在雅集上看起来一副关心我、要为我出头的少年郎!” 她的声音陡然变得尖利,充满了讽刺与嘲弄。 “他看起来是一副正义凛然、关心我的样子,实际上,他就是一个极度自私自利的小人!” “如果不是他!如果不是他为了自己那点可怜的虚荣和野心,我们两家的秘密,还能隐藏很久很久!” “或许,再等几年,只要再等几年,等现在的老皇帝,等他去世了,就不会再有人纠结于那份遗诏,我们所有人,就都能活下来了!” 第二百零二章 逆天的蠢货 秦风。 当这个名字从苏莹莹那因极致恨意而扭曲的唇中吐出时,周青川的第一反应,是荒谬。 一种难以言喻的、哭笑不得的荒谬感。 他想过无数种可能,仇家、政敌、觊觎宝藏的阴谋家,甚至是某个皇子安插的眼线。 可他怎么也没想到,引爆这个惊天秘密,导致两个百年世家灰飞烟灭的,竟然会是那个在他眼中,除了冲动、偏执和愚蠢之外,一无是处的少年。 不过,这股荒谬感只持续了短短一瞬,便被一种了然所取代。 是了。 周青川在心里发出一声冷笑。 以那个家伙的智商,做出这种事情,似乎才符合他的为人。 那不是正常人的思维逻辑,那是一种被自私和无知包裹着的、彻头彻尾的疯狂。 她的声音里充满了无尽的悔恨与不甘,仿佛只要一闭上眼,就能看到那条本可以通往安稳的道路,是如何被秦风一脚踹下了万丈深渊。 周青川没有说话,只是静静地看着她,示意她继续说下去。 他需要知道全部的细节,每一个环节,都不能错漏。 苏莹莹深吸了一口气,似乎是想将那股几乎要将她吞噬的恨意强行压下,她的声音恢复了一丝平稳,但那份平稳之下,是死水般的绝望。 “王家,也就是王伯伯家,与我们苏家是世交,更是守护那个秘密的同盟。” “但王家子嗣单薄,到了王伯伯这一代,更是连一个后人都没有。” “王伯伯心善,晚年时,便从一个八竿子打不着的远房表亲那里,过继了一个孩子,当做自己的亲孙子来养。” 她的脸上露出一抹极度厌恶的神情,仿佛只是提起那个名字,都让她感到恶心。 “那个孩子,就是秦风。” “他自小就被王伯伯接入京城,过着锦衣玉食的生活。” “王伯伯对他视若己出,几乎是有求必应,将他惯得无法无天,养出了一副自私自利、眼高于顶的性子。” “这些年,王家的家道其实已经不如从前,远比不上我们苏家。” “但因为那个秘密,我们两家的关系一直非常紧密,我爷爷也时常接济王家。秦风便因此,经常来我们苏家走动。” 说到这里,苏莹莹的眼中闪过一丝屈辱。 “他看上了我。” “他觉得我们两家关系这么好,我将来嫁给他,是理所当然的事情。” “可我从骨子里就瞧不上他,他那个人,肚子里没有半点墨水,却总喜欢装出一副才子的模样,为人更是小气自私到了极点,我多看他一眼都觉得烦。” 周青川点了点头,这倒是完全符合秦风在雅集上的表现,虚荣、浅薄,又充满了不切实际的幻想。 “时间过得太久了。” 苏莹莹的声音变得有些飘忽,像是在回忆那段最后的安宁时光。 “距离发现遗诏的事情,已经过去了十几年,朝堂安稳,圣上年迈,所有人都以为,那件事已经彻底成了过去式。” “我爷爷和王伯伯,他们年纪也大了,警惕心自然也就慢慢放下了。” “他们偶尔会在书房里,一边喝茶,一边感慨当年的惊心动魄,庆幸两家总算是熬了过来。” “可他们谁也没有想到,隔墙有耳。” 苏莹莹的身体再次颤抖起来,这一次,是因为无法抑制的愤怒。 “那个畜生,那个叫秦风的畜生,他有一次来找我,被我拒之门外,心中不忿,便在府里乱逛。” “竟然无意间,躲在书房外,偷听到了我爷爷和王伯伯的谈话!” “可笑的是,他根本就没听全,他只听到了什么富可敌国、惊天秘密、藏宝之地这些词。” “他那被猪油蒙了心的脑子,就自动把这一切,当成了我们两家私藏了传说中的宝藏!” 周青川的眼角抽、动了一下。 他几乎已经能想象到当时的场景了。 一个愚蠢而贪婪的少年,听到了足以改变命运的只言片语,然后用自己那可怜的智商,脑补出了一场发财暴富的大戏。 “然后呢?”周青川低声问道。 “然后?”苏莹莹发出一声凄厉的惨笑,那笑声里充满了血泪。 “然后,他就跑去官府告密了!” “他以为自己立下了天大的功劳,他以为只要举报了我们两家私藏宝藏,他就能得到官府的赏赐,甚至能加官进爵,从此平步青云!” “他做着青天、白日梦,幻想着自己能踩着我们两家的尸骨,飞黄腾达!” “蠢货!一个彻头彻尾的蠢货!” “他根本不知道,他捅出去的,根本不是什么宝藏,而是一个能让天塌下来的大窟窿!” 那一刻,周青川甚至能感受到苏莹莹话语中那股深入骨髓的绝望。 是的,蠢货。 用这个词来形容秦风,都显得有些苍白无力。 这简直是逆天。 “结果,可想而知。” 苏莹莹的声音变得麻木,像是已经将那段血腥的回忆重复了无数遍。 “京兆府的官兵查封了两家,他们顺着秦风提供的、他偷听到的那些线索,真的找到了那个地方。” “他们没有找到金山银山,只找到了那份被尘封了十几年的,先皇遗诏。” “事情,一下子就捅到了天上。” “后面的事情,我记不太清了。” 她的眼神开始涣散,仿佛陷入了那场噩梦。 “我只记得,家里到处都是官兵,到处都是哭喊声,我爹,我叔叔,我所有的兄弟,还有王家的那些人,所有核心的家族成员,都被带走了。” “再然后,就再也没有回来过。” “因为这件事,有伤国体,动摇国本,所以圣上并没有大肆声张,更没有公开翻案。” “只是以雷霆手段,将我们两家在京城的所有嫡系,全部清理干净了。” “外界的人,只知道苏家和王家一夜之间获罪,满门抄斩,却根本不知道真正的原因。” “而我……” 她的手抚上自己的脸,眼中是无尽的空洞。 “因为是个女儿身,对皇权构不成任何威胁,所以才侥幸留了一条命。” “但死罪可免,活罪难逃,我被贬为了官妓,永世不得翻身。” 周青川的心沉到了谷底。 一个关乎皇位传承的秘密,两个战战兢兢守护了十几年的世家,就因为一个蠢货的贪婪和自作聪明,在黎明到来前的最后一刻,轰然倒塌,化为齑粉。 何其荒唐,又何其悲凉。 “那秦风呢?”周青川问出了最后一个问题。 提到这个名字,苏莹莹脸上那麻木的表情,瞬间被一种病态的、扭曲的快意所取代。 “他?那个告密者?” 她笑了起来,笑得眼泪都流了出来。 “他以为自己能得到赏赐,还在官府门口等着领赏呢!” “结果,他等来的,不是金银珠宝,也不是官帽乌纱,而是一顿几乎要了他性命的毒打!” “那些办案的官员,恨透了他这个惹出天大麻烦的罪魁祸首!” “若不是看在他年幼无知,又确实是歪打正着揭开了此事且不知内情的份上,他早就被打死了!” “他被像一条死狗一样扔出了京城,他所幻想的一切,都成了泡影。” “他从一个锦衣玉食的王家小少爷,变成了一个一无所有、人人唾弃的丧家之犬!” 周青川终于明白了。 他彻底明白了秦风那深入骨髓的恨意,和他那近、乎疯癫的执念,究竟从何而来。 从云端跌入泥沼,巨大的落差足以逼疯任何人。 秦风一定是将自己所有的不幸,都归咎于苏家和王家的欺骗,归咎于那个秘密不是他想象中的宝藏。 他失去了优渥的生活,失去了所有的依靠,所以他疯了,变得偏执而极端。 至于他为什么执意要将苏莹莹带走。 周青川的目光变得冰冷。 答案,已经不言而喻。 苏莹莹,是现在唯一一个还活着的、知道那个秘密具体位置的人。 秦风那个蠢货,恐怕直到现在,还抱着不切实际的幻想。 他或许依然不相信那里没有宝藏,或许认为那份遗诏可以作为他翻身的筹码。 他所谓的救,他口中的真心,从头到尾,都只是为了他自己。 他想从苏莹莹身上,榨取出最后一点价值,去换取他那早已破灭的富贵梦。 “呼……” 周青川长长地吐出一口浊气,只觉得一阵头痛欲裂。 事情的棘手程度,远远超出了他的预料。 这已经不是简单的安置一个官妓的问题了,这是一个牵扯到皇室最大禁忌的死局。 这件事,绝不能报官。 甚至不能让除了他们之外的第三个人知道。 知道的人越多,死得就越快。 他看了一眼身旁这个刚刚从崩溃边缘回过神来的女子,心中升起一股深深的无力感。 他现在,必须想办法彻底解决这个麻烦。 而最大的麻烦,就是那个像疯狗一样,潜伏在暗处,随时准备扑上来咬人的秦风。 周青川的眼中,闪过一丝与他年龄完全不符的冷厉寒光。 那个家伙,绝对不能再留着了。 他就像一个四处滚动的火星,随时可能点燃整个火药桶,把所有人都炸得尸骨无存。 秦风,最好是自己死在哪个不知名的角落里。 否则,他就是一个必须被清除的祸乱之源! 第二百零三章 活下去的交换 周青川看着眼前这个因为极致的恨意而面容扭曲的女子,心中那丝冷厉的杀机一闪而过,随即被他强行压了下去。 秦风必须死。 但不是现在,更不能由他动手。 这个蠢货虽然是祸乱的根源,但如今也是一条被官府记录在案的丧家之犬。 他若是在这个节骨眼上不明不白地死了,官府追查起来,第一个怀疑的对象,就是自己这个新主人。 到时候,顺藤摸瓜,只会把所有人的目光都引到苏莹莹身上,引到这个已经被埋葬的秘密上来。 那才是真正的取死之道。 “苏姑娘。” 周青川收敛心神,声音恢复了惯有的平静,那份超乎年龄的沉稳,像一剂镇定剂,让情绪几乎崩溃的苏莹莹慢慢安静了下来。 “事情已经发生了,再多的悔恨也于事无补。” 他看着她那双通红的眼睛,一字一句地说道:“现在最重要的,不是沉浸在仇恨里,而是想办法活下去。” “活下去?” 苏莹莹惨然一笑,泪水再次滑落。 “像现在这样,人不人鬼不鬼地活着吗?我被贬为官妓,永世不得翻身,连寻常人家的女子都不如,活着还有什么意思?” “活着,才有希望。” 周青川的语气不容置疑。 “死了,就真的一了百了,你的仇人会弹冠相庆,你苏家上百口的冤魂,将永无昭、雪之日。” 这句话,像一柄重锤,狠狠地砸在了苏莹莹的心上。 她身体一震,眼中的空洞和绝望,渐渐被一丝不甘和怨毒所取代。 是啊,她死了,秦风那个畜生就彻底解脱了。 她不能死,她要活着,她要亲眼看着那个毁了她一切的小人,得到应有的报应! 看到她眼中的神采变化,周青川知道,火候到了。 他走上前,压低了声音:“所以,从现在开始,你必须配合我,你之前做得很好,接下来,还要继续做下去。” 苏莹莹不解地看着他。 “继续装傻。” 周青川的眼神冷静得可怕。 “继续做那个精神恍惚,对外界毫无反应的木偶。” “只有这样,你才是安全的,我才是安全的。” “也只有这样,才能麻痹所有可能存在的窥探者,尤其是秦风。” 苏莹莹冰雪聪明,瞬间就明白了他的意思。 一个疯疯癫癫、神志不清的官妓,没有任何价值,也不会引起任何人的兴趣。 她就像一件被损坏的货物,只会被人遗忘在角落里。 这既是保护,也是伪装。 她看着眼前这个不过八岁的孩童,看着他那双深不见底的眸子,心中生出一种信赖感。 她用力地点了点头,将所有的恨意和清醒,重新深深地埋进了心底。 “我明白。” 周青川的预料,很快就得到了验证。 第二天上午,王家小院那扇刚刚修好的大门,就被人砰砰砰地敲响了。 来人是两个穿着官服的衙役,神情冷漠,腰间挎着佩刀,一进院子,那双锐利的眼睛就四处扫视,带着一股公事公办的审视意味。 王辩正百无聊赖地在院子里逗鸟,一看到官差上门,顿时来了精神,叉着腰就要上前理论。 “喂!你们是什么人?知道这是谁家的地方吗,敢这么敲门!” 为首的衙役根本不理他,只是冷冷地瞥了他一眼,目光最终落在了闻声从屋里走出来的周青川身上。 “你就是周青川?”衙役的语气里没有半分客气。 “正是。”周青川不卑不亢地拱了拱手。 “不知两位官爷登门,有何要事?” “少废话!” 另一个衙役不耐烦地喝道。 “我们是奉京兆府的命令,前来查验官妓苏氏的近况,人呢?让她出来!” 周青川心中一凛,果然来了。 他朝屋里看了一眼,其中一个负责照顾苏莹莹的婆子会意,很快就将苏莹莹扶了出来。 此刻的苏莹莹,又恢复了那副空洞麻木的模样。 她穿着一身素净的白衣,头发梳理得整整齐齐,但那双眼睛却没有任何焦距,仿佛周围的一切都与她无关。 她就那么静静地站着,任由那两个衙役用挑剔的目光,从头到脚地打量她。 “嗯,还活着就行。” 为首的衙役看了一会儿,似乎是确认了她神志不清的状态,满意地点了点头。 他从怀里掏出一个册子,用笔在上面画了个记号,然后冷冰冰地对周青川说道:“小子,你听好了。” “这女人虽然被柳公子买下又转赠给了你,但她的身份是官妓,名册还在教坊司里存着,一辈子都是朝廷的奴隶。” “她不能离开这院子太远,更不能有子嗣。” “否则,就是逃奴,按律当斩,而你,作为她的主家,也要负连带责任,懂了吗?” “我们每隔一段时间,都会上门查验,若是发现她不见了,或者出了什么别的岔子,你们都吃不了兜着走!” 这番话,说得毫不留情,充满了警告和威胁。 站在一旁的王辩听得是目瞪口呆,他这才明白,自己家这是接了个多大的麻烦。 “小子明白,多谢官爷提点。” 周青川的脸上没有丝毫波澜,依旧是那副恭敬而平静的样子。 “哼,明白就好。” 两个衙役又交代了几句,确认无误后,才转身离去。 直到那扇大门被重新关上,王辩才终于回过神来,他一脸晦气地冲到周青川面前。 压低了声音抱怨道:“青川,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啊,这不就是个甩不掉的包袱吗!” 周青川看了一眼苏莹莹房间的方向,淡淡地说道:“我早就说过,事情没那么简单。” 他转过头,看着一脸烦躁的王辩,神情平静地撒了个谎:“苏姑娘还是老样子,问什么都不说,跟个木头人一样。” “官府的人你也看到了,这事儿,咱们只能先这么耗着了。” “真是无聊透顶!” 王辩烦躁地一脚踢飞了脚边的石子。 “早知道这么麻烦,还不如让她被别人领走呢!真是晦气!” 他抱怨了几句,见周青川不搭理他,也觉得没劲,气呼呼地回自己房间生闷气去了。 支开了王辩,周青川才走进了苏莹莹的房间。 苏莹莹正坐在窗前,听到脚步声,她回过头,眼中的麻木瞬间褪去,恢复了清明。 “他们走了?” “走了。” 周青川点了点头,神情却依旧凝重。 “但他们还会再来,苏姑娘,你现在应该明白自己的处境了。” “你这条命,是皇帝仁慈留下来的,为的就是让你活着受罪,让所有人都看着,这就是与皇权作对的下场。” 苏莹莹的指尖深深地掐进了掌心,脸上血色尽褪。 “我知道。” “所以,留给我们的时间不多。” 周青川看着她,目光灼灼。 “我救下你,固然有不忍之心,但我也不是圣人,我需要你脑子里的东西,作为交换,我会尽我所能,保住你的命,并让你看到你想看到的结局。” 苏莹莹的呼吸一滞,她看着眼前这个小小的身影,却感觉自己面对的是一个深不可测的对手,或者说,盟友。 “你想知道什么?”她问道。 “所有。所有关于京城,关于朝堂的一切。” 周青川的声音低沉而有力。 “我需要知道,如今的朝堂,究竟是个什么局面,我的敌人是谁,我的朋友又可能在哪里。” 他顿了顿,补充道:“这些东西,戴老爷子是不会轻易告诉我的,他有他的顾虑,而我等不及。” 苏莹莹沉默了。 她出身官宦世家,从小耳濡目染,对朝堂的局势自然比任何人都清楚。 她知道,将这些信息告诉周青川,就等于将他彻底拉进了那个吃人的漩涡中心。 但她别无选择。 周青川是她现在唯一的浮木。 良久,她终于抬起头,眼中闪过一丝决绝。 “好,我告诉你。” 她深吸一口气,仿佛要将那压抑在心底多年的朝堂秘闻,一次性地倾吐出来。 “当今圣上,年事已高,龙体欠安,这早已不是什么秘密。” “而他膝下,有七位皇子。” “除了早已就藩,远离京城的三位,剩下的四位,为了那个位子,早就已经争得头破血流了。” 周青川的心神瞬间被吸引,他屏住呼吸,一字不漏地听着。 “大皇子,母族是镇国公府,手握兵权,性格暴戾,在军中威望甚高。” “二皇子,生母是当今皇后,乃是嫡出,名正言顺,朝中清流文官,大多拥护于他。” “四皇子,最得圣上宠爱,为人圆滑,八面玲珑,在朝中党羽众多,势力盘根错节。” “还有七皇子。” 说到这里,苏莹莹的语气微微一顿,带上了一丝复杂。 “他年纪最小,母妃早逝,背后没有任何势力支持,看起来最是人畜无害,也最不显眼。” “但爷爷曾经说过,咬人的狗,才是不叫的。” 四个皇子,四股势力,每一个都代表着一方庞大的利益集团。 周青川的脑海中,瞬间勾勒出了一副波诡云谲的京城画卷。 第二百零四章 准备进京 时间匆匆,转眼就来到了九月。 秋高气爽,天气没了夏日的燥热,多了几分清凉。 田地里的庄稼染上了成熟的金色,空气中都飘散着丰收的味道。 对于周青川来说,这几个月的日子过得波澜不惊,却又暗流涌动。 他白日里读书、练字,偶尔指点一下王辩的功课。 夜晚则在无人之时,从苏莹莹的口中,一点点地拼凑着朝堂的巨大拼图。 京城的局势,比他想象的还要复杂。 四位皇子的明争暗斗,藩王的威胁,背后牵扯的利益集团盘根错节,任何一丝风吹草动,都可能在京城那潭深水里掀起滔天巨浪。 而他,就像一个坐在岸边的垂钓者,安静地收集着信息,等待着入局的时机。 要说这几个月最大的变化,反而是王辩这个小少爷。 县学里的夫子们果然有几分真本事,再加上柳青之前打下的底子,王辩不再是那个只知道斗鸡走狗的混世魔王。 虽然顽劣的性子还没彻底磨平,但眉宇间总算多了几分书卷气,言行举止也沉稳了不少。 他对苏莹莹的看法,也从最初的厌烦和排斥,变成了彻底的无视。 在王辩看来,这个被青川带回来的女人,就是个不会说话、不会笑、也不会惹事的木头。 她每天除了在房间里发呆,就是在院子里发呆,只要别挡着自己的路,把她当成院子里的一棵树一块石头,似乎也没什么大不了的。 这种无视,反而成了对苏莹莹最好的保护。 九月初,县学放了秋假。 王辩在小院里憋了几个月,早就待不住了,放假的第二天,就吵着闹着要回镇上的大宅。 “这小院子还没咱们家马厩大呢,憋死我了!” 王辩一边指挥着下人收拾东西,一边大声嚷嚷。 “我要回去,我院子里那几只蛐蛐儿,肯定都想我了!” 周青川对此并无异议,县城的小院虽然清静,但终究不是长久之地。 一行人收拾妥当,乘着马车返回了清河镇。 马车在王家大宅门口缓缓停下,周青川扶着苏莹莹下了车,王辩则像只出笼的鸟儿一样,第一个就跳了下去。 可他刚一落地,就愣住了。 只见眼前的大宅门口,挂上了崭新的红灯笼,朱漆大门上还贴着喜庆的剪纸,一派张灯结彩、喜气洋洋的景象。 “咦?” 王辩挠了挠头,一脸困惑。 “今天是什么日子?我爹过寿?不对啊,我爹的生辰在冬天呢!” “难道是家里哪个下人娶媳妇了?排场搞这么大?” 周青川抬眼看去,心中也是微微一动。 他没说话,只是牵着苏莹莹,跟在王辩身后,走进了大门。 刚一进院子,就看到管家王忠满面红光地快步迎了上来,那张平日里沉稳的脸上,此刻堆满了抑制不住的笑意。 “少爷,青川,你们可算回来了!” 王忠的声音都比平时洪亮了好几分。 “王忠叔,家里这是出什么喜事了?这么热闹?” 王辩好奇地问道。 王忠激动得一拍大腿,高声宣布道:“大喜事,天大的喜事啊!” 他顿了顿,似乎是在享受众人期待的目光,然后才扯着嗓子喊道:“恩科放榜了,柳先生他高中了!” “高中了?” 王辩的眼睛瞬间瞪得溜圆,随即爆发出一阵狂喜的尖叫。 “我老师考中了?我就知道,我老师肯定能考中!” 这消息像一块巨石投入平静的湖面,整个王家大宅都沸腾了。 王员外闻声从正堂里快步走了出来,他比王忠还要激动,脸上的笑容几乎要咧到耳根去,走路都带着风。 “回来了,都回来了,快进屋!” 王员外一把拉住王辩,又对着周青川连连招手,脸上的骄傲和喜悦根本无法掩饰。 “哈哈哈,我王某人的眼光,果然没错!” “我就知道,柳青那孩子,绝非池中之物!” “他日必定一飞冲天!” 王员外坐在主位上,兴奋地拍着桌子。 柳青落魄的时候被王家收留,如今柳青一朝得中,对于王家而言,这不仅是一份荣耀,更是一份难以估量的人情和助力。 报喜的官差敲开王家大门的时候,整个清河镇都轰动了,谁不羡慕王员外慧眼识珠,提前结交了这位未来的贵人。 王辩更是手舞足蹈,在屋子里跑来跑去,嘴里不停地念叨着:“我老师是进士了,以后谁还敢说我老师是穷酸,看我不揍他!” 周青川安静地坐在一旁,嘴角也带着一丝淡淡的笑意。他看着兴奋不已的王家人,心中却在飞速盘算。 柳青考中了,这步棋,活了。 一个身在京城,并且对自己抱有善意的官员,其价值,无可估量。 就在这片喜悦的气氛中,王员外清了清嗓子,又抛出了一个更重磅的消息。 “各位,双喜临门,咱们王家,还有另一件大喜事要宣布!” 王员外站起身,目光扫过在场的每一个人,脸上洋溢着一种开疆拓土般的豪情。 “前些日子,托了戴家的关系,还有我在京城做官的一位远亲帮忙,咱们家的生意,总算是敲开了京城的大门!” “我们在京城盘下了一间铺子,位置极佳,货源也都已经打点妥当,随时可以开张了!” 这个消息,让刚刚因为柳青高中而沸腾的众人,再次陷入了一阵惊喜的喧哗之中。 将生意做到京城去! 这是王家几代人的梦想! 王员外看着众人的反应,满意地点了点头,他走到周青川和王辩面前,目光灼灼。 “这真是天助我也!” 他感慨道。 “铺子刚准备好,柳青又高中了,这简直是上天都在帮我们王家!” 他深吸一口气,做出了一个重大的决定。 “所以,我决定了!” 王员外的声音坚定而有力。 “过几日,等家里的事情安排妥当,咱们就动身去京城!” “去京城?” 王辩的眼睛亮得像天上的星星。 “爹,真的吗?我们真的要去京城?” “当然是真的!” 王员外笑着拍了拍儿子的肩膀,眼神里充满了期许。 “你去京城,开阔开阔眼界,看看那天子脚下是何等的繁华,也让你知道,天外有天,人外有人!” 说完,他将目光转向周青川,语气中带着一种不容拒绝的热切。 “青川,你也要一起去,你聪慧过人,待在这小小的清河镇,终究是屈才了。” 王员外顿了顿,最后将两件喜事完美地结合在了一起,为这次远行找到了一个无法拒绝的理由。 “咱们这次一起过去,既是为了家里的生意,也是去给你们的老师道贺,正好见见柳青!” 第二百零五章 帮我毁了它 王员外去京城的决定,像一块投入热油的火石,让整个王家大宅都彻底炸开了锅。 王辩的欢呼声几乎要掀翻屋顶,他围着王员外又蹦又跳,满脸都是抑制不住的狂喜。 “去京城,爹,我们真的要去京城!太好了!” 他兴奋得小脸通红。 “我早就想去看看了,书上说京城有天那么高那么大的城墙,还有皇宫,我们能看到皇上吗?” “胡说八道什么!” 王员外笑骂着拍了一下儿子的后脑勺,但脸上的喜悦却根本藏不住。 “你当皇宫是你家后院,想看就看?这次去,是让你长见识的,不是让你去玩的!” 他嘴上虽然训斥,但看着儿子那副雀跃的样子,心里也是一片火热。 将生意做到天子脚下,让儿子去京城开阔眼界,结交贵人,这是他这辈子最大的梦想。 如今,梦想就在眼前。 “王忠!” 王员外意气风发地一挥手,声音洪亮地开始下达指令。 “马上派人去码头,包下最好最快的一艘客船!” “再准备些厚礼,一份送去县学,替小少爷感谢师恩,另一份,我们要带到京城,亲自给柳先生道贺!” “是,老爷!” 王忠也是满面红光,激动地躬身应下,脚下生风地就去安排了。 整个王家都沉浸在这份双喜临门的巨大喜悦之中,下人们奔走相告,脸上都带着与有荣焉的笑容。 周青川安静地坐在角落,看着这热闹非凡的一幕,心中却在冷静地盘算。 京城,他迟早要去的。 但现在去,时机正好。 柳青高中,为他提前在京城落下了一颗重要的棋子。 王家的生意延伸过去,又为他提供了一个完美的身份和落脚点。 一切都顺理成章。 只是,苏莹莹怎么办。 这个念头在他脑海中一闪而过。 夜深人静,当王家的喧嚣终于平息下来,所有人都带着对未来的憧憬沉沉睡去时,周青川独自一人,敲响了苏莹莹的房门。 屋内的油灯还亮着。 “是我。” 他低声说道。 门被轻轻拉开,苏莹莹穿着一身素衣站在门后,她的脸上没有了白日里的麻木,一双清亮的眼睛在灯火下显得格外沉静。 这几个月来,她只在周青川面前,才会显露出真实的自己。 “你都知道了?”周青川走进屋,直接问道。 “听到了。” 苏莹莹关上门,声音很轻。 “王家要去京城。” “我们后天出发。” 周青川看着她。 “京城你不能去,官府的查验是个大麻烦,把你带到镇上,已经是极限了。” 苏莹莹的脸上没有丝毫意外,她只是轻轻点了点头,走到桌边坐下,目光落在跳动的灯火上,眼神有些悠远。 “京城是我的伤心地,我也不想回去。” 那里有她曾经拥有的一切,也有她失去的一切。 每一条街道,每一块砖瓦,都可能勾起她血淋淋的回忆。 车厢内陷入了短暂的沉默。 周青川看着她单薄的背影,开口打破了寂静:“我离开后,你一个人在这里要小心。” “白天继续装作之前的样子,那两个婆子会照顾你,王员外和王辩都不在,院子里会清静很多,对你来说更安全。” “我明白。”苏莹莹应道。 “此去京城,来回大概月余。” 周青川想了想,继续说道。 “你有什么需要我做的吗?” 苏莹莹闻言,身体微微一僵。 她沉默了很久,久到周青川以为她不会回答。 终于,她转过头,灯火在她的眼底映出两点微光,她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 “有一件事。” 她似乎在做一个艰难的决定,指尖无意识地在桌面上划动着。 “我有一把琴,一把古琴,遗落在了京城。” “琴?” “嗯。” 苏莹莹的目光垂了下去。 “当初家中出事,那把琴应该被当作战利品,被某个官员收缴了,或是被变卖了。” “它很好认,琴尾处,刻了一朵小小的梅花。” 周青川静静地听着。 “如果你能见到它。” 苏莹莹抬起眼,看着周青川,眼神里带着一种近、乎恳求的决绝。 “请你,帮我毁了它。” 周青川的眉头微微一皱:“毁了它?为何?” 苏莹莹的嘴唇抿成了一条直线,脸上血色褪去,再次浮现出那种深可见骨的哀伤。 她沉默了许久,才终于开口,声音沙哑。 “毕竟是个伤心之物。” 这个理由很单薄,周青川知道,事情绝非这么简单。 那把琴,恐怕不仅仅是伤心之物那么简单。 似乎是看出了周青川的疑惑,苏莹莹又补充了一句,声音里满是疲惫:“如果它已经有了新的主人,那人也很爱惜它,那就算了。你就当我没说过。” 她不想因为自己的痛苦,去毁掉别人珍爱的东西。 周青川看着她眼中的挣扎,没有再追问下去。 “好,我记下了。” 他点了点头。 “我会留意的。” 得到了他的承诺,苏莹莹像是卸下了千斤重担,整个人的气息都松弛了下来。 第二天,王家大宅依旧是一片忙碌景象。 去京城的行装、货物、礼品,堆满了半个院子。 王员外亲自坐镇指挥,事无巨细都要过问一遍。 周青川穿过忙碌的人群,找到了正在核对礼单的王员外。 “王伯伯。” 他躬身行了一礼。 “哦?是青川啊。” 王员外放下手里的单子,笑呵呵地看着他。 “有什么事吗?” “王伯伯,咱们后日就要启程去京城,我想在走之前,请半日假,回村里探望一下我的父母。” 周青川的语气恭敬而诚恳。 听到这话,王员外脸上的笑容更盛了。 他赞许地看着周青川,连连点头:“好,好啊,小小年纪,不忘孝道,青川,你是个好孩子!” 他先是夸赞了一番,随即话锋一转,脸上露出一种略带得意的神秘表情。 “不过嘛,你也不用特地再跑一趟村子了。” 周青川一愣,有些不解地看着他:“王伯伯,您这是何意?” 王员外哈哈大笑起来,他走上前,亲热地拍了拍周青川的肩膀,声音里充满了不容置喙的安排。 “瞧我,这几日高兴得都糊涂了,忘了跟你说这件要紧事。” 他清了清嗓子,用一种宣布好消息的口吻说道:“你爹娘,如今已经不在村里住了。” 周青川的心猛地一沉,一种不好的预感涌了上来。 他抬起头,紧紧地盯着王员外。 王员外丝毫没有察觉到他的异样,依旧满脸笑容地说道:“前些日子,我就派人把他们二老都接到镇上来了。” “还给他们安排了个清静的小院子住下,离咱们大宅不远,往后你随时都能过去看他们!” 第二百零六章 父母的住处 王员外的话,让周青川的动作停顿了一瞬。 他抬起头,看着王员外那张因为得意和善意而显得红光满面的脸,心中涌上一股复杂难言的情绪。 “前些日子,我就派人把他们二老都接到镇上来了。” “还给他们安排了个清静的小院子住下,离咱们大宅不远,往后你随时都能过去看他们!” 王员外这番话,说得理所当然,充满了为一个晚辈安排好一切的自得。 他这是在施恩,也是在示好。 更是用这种方式,将周青川与王家的关系,绑得更紧。 周青川愣了片刻,随即深深地躬身行了一礼,声音里听不出任何异样。 只有恰到好处的感激:“多谢王伯伯费心,青川感激不尽。” 这段时间他确实没有再往家里寄钱。 他手里攒下的银票数额不小,托人送回去既不安全也不现实。 他本打算这次回来,亲自交给父母,却没想到王员外已经替他解决了这个问题。 “哎,这有什么!” 王员外受了他这一礼,脸上的笑容更深了,他摆了摆手。 “你这孩子,就是太客气了,你安心在王家读书,帮着辩儿上进,我替你照顾好家里,这都是应该的!” “你快去吧,我让王忠带你过去认认门,就在西街的巷子里,第三家就是。” 王员外指了指方向。 “跟你爹娘好好聚聚,晚饭前回来就行。” 周青川再次道了谢,没有耽搁,立刻转身朝着大门外走去。 他没有让王忠带路,只是问清楚了确切的位置,便一个人快步走去。 西街的巷子离王家大宅确实不远,穿过两条街就到了。 巷子很安静,青石板路被打扫得干干净净。 周青川很快就找到了第三家院门。 那是一个小小的院子,黑漆的木门,门前还摆着两盆绿植,看得出是被人精心打理过的。 面积不算大,但比乡下那个破败的泥坯房,好了不知道多少倍。 周青川站在门口,深吸了一口气,伸手轻轻推开了那扇虚掩的院门。 吱呀一声。 院子不大,却很是干净利落。 地上没有一片杂叶,角落里堆着劈好的柴火,墙边还开辟出了一小块菜地,种着青翠的蔬菜。 一个熟悉的身影正在井边打水,正是他的父亲周雍。 听到开门声,周雍直起身子,回过头来。 当他看清来人是周青川时,手里的水桶哐当一声掉在了地上,水花溅湿了他的裤脚,他却浑然不觉。 “青川?”周雍的声音带着不敢相信的颤抖。 “爹。” 周青川喊了一声,鼻子有些发酸。 “孩儿他爹,是谁啊?” 屋里传来母亲王氏的声音,她撩开门帘走了出来,手里还拿着一块正在纳的鞋底。 下一刻,她看到了站在院中的周青川,整个人都僵住了。 手里的鞋底和针线啪嗒一声掉在地上。 “我的儿,我的青川!” 王氏的眼泪瞬间就涌了出来,她快步冲过来,一把将周青川紧紧抱在怀里,带着哭腔的声音里全是失而复得的喜悦和心疼。 “你怎么回来了?怎么也不提前说一声,瘦了,是不是在外面没吃好饭?让娘看看。” 王氏捧着他的脸,左看右看,眼泪怎么也止不住。 周雍也走了过来,他眼眶通红,嘴唇哆嗦着,想说什么,却只是重重地拍了拍周青川的肩膀:“回来就好,回来就好。” 一家人终于再次团聚。 周青川被父母拉着进了屋子。 屋里陈设简单,但桌椅板凳一应俱全,被褥也是崭新的,比村里那间四处漏风的屋子,简直是天壤之别。 家里有了钱,日子明显好过了太多。 王氏拉着周青川问个不停,问他吃得好不好,穿得暖不暖,王家的人对他怎么样。 周青川耐心地一一回答,安抚着母亲的情绪。 等母亲的情绪稍微平复了一些,他才开口询问家里的情况:“爹,娘,豆腐坊的生意怎么样了?” 提起这个,周雍的脸上露出了憨厚的笑容,他看了一眼王氏,开口说道:“好,好得很,都按你说的法子办了。” “你这孩子,脑子也不知道是怎么长的,那豆腐的生意,可真是让咱们家翻了身了。” 王氏接过话头,脸上带着骄傲。 “不过啊,我和你爹都是地里刨食的,哪里懂得怎么做生意。” “多亏了王家的王忠管家。” 周雍感叹道。 “他隔三差五就过来帮忙看看账,指点我们。” “镇上有些铺子想找麻烦,也都是王管家出面给摆平了,有王家这块招牌在,镇上没人敢欺负我们。” 周青川点了点头,王忠这个人,确实值得深交。 “村里头的作坊呢?”他又问。 “交给二狗了。” 周雍说道。 “你二狗叔是个实在人,当初老宅那边逼我们的时候,就他敢站出来说句公道话,现在作坊让他管着,我们都放心。” 王氏补充道:“咱们作坊出来的第一批豆腐,都是按你说的,低价卖给村里人。” “现在村里不少人,每天都挑着豆腐担子去周围的村子和镇上卖,一天下来也能赚个几十文钱。” “村里人都念着咱们的好呢,说咱们家出了你这么个有出息的,没忘了乡亲们。” 听到这些,周青川心里那块一直悬着的石头,总算是落了地。 父母安稳,乡邻和睦,他所做的一切,都有了最直接的回报。 他从怀里掏出几张银票,想要递给父母:“爹,娘,这是我这几个月攒下的。” 话还没说完,就被王氏一把按了回去。 “你这孩子,我们不要!” 王氏的态度很坚决。 “你爹跟我算过了,就靠着镇上这个铺子和村里作坊的分红,一个月下来,能赚个二十多两银子呢!” 二十多两! 这个数字让周雍现在说起来都还有些恍惚。 他搓着手,嘿嘿笑道:“是啊,青川,二十多两银子,咱们庄稼人,哪有那么大的开销。” “这钱多得我们都不知道该怎么花了,你留着自己用,在外面处处都要花钱。” “对,你留着!” 王氏把银票又塞回周青川的怀里。 “你在大户人家当差,身边不能没钱,省得被人看轻了去,我们在家有吃有喝,什么都不缺,你不用担心。” 见父母态度坚决,周青川也只好作罢。 他看着父母身上虽然还是粗布衣服,但气色红润,眉宇间再也没有了当初的愁苦和卑微,心中感到一阵温暖。 一家人说了许久的话,周青川才将要去京城的事情说了出来。 “去京城?” 王氏刚刚放下的心,一下子又提了起来。 “嗯,王员外家的生意开到了京城,要带我和王辩少爷一起过去看看。” 周青川解释道。 “柳先生也考中了,在京城当了官,我们这次过去,也是去给他道贺的。” 他尽量说得轻松:“不会常住,大概个把月就回来了,就是去见见世面,看看柳先生。” 听到是去道贺,还有王员外跟着,父母的担忧才稍稍减轻了一些。 周雍叹了口气,眼神复杂地看着自己的儿子。 他知道,儿子已经不是那个只能待在村里的孩子了。 他的世界,会越来越大,会去到他们夫妻俩一辈子都无法想象的地方。 “去吧。” 周雍最后开口,声音有些沉闷。 “你现在的身份是王家的书童,老爷让你去,你就得去。这是你的本分。” 王氏在一旁抹着眼泪,千言万语,最后也只化作一句叮嘱:“到了京城,不比在镇上,那里是天子脚下,贵人多。” “你凡事要多听,多看,少说话,千万要照顾好自己。” 周青川重重地点了点头。 父母虽然心中万般不舍,但他们也明白,这是儿子的前程,他们不能拖后腿。 于是,他们答应了下来。 第二百零七章 出发,登船 接下来的两天,王家大宅依旧忙得热火朝天,而周青川则几乎一有空闲,就往西街那条安静的小巷子里跑。 他没有对王员外的安排表示任何不满。 高门大院有高门大院的规矩,柳青高中的消息传来,县衙里的官差、镇上的乡绅,几乎踏破了王家的门槛。 王员外忙于应酬,焦头烂额,确实没有精力再去招待他那两个乡下来的父母。 这样也好,父母待在那个清静的小院子里,远离王家的是非,反而更自在,更安全。 每次过去,王氏都早早地备好了他爱吃的饭菜。 周雍则会搬个小板凳坐在门口,从巷子口就开始张望,一看到儿子的身影,那张饱经风霜的脸上就会立刻绽开笑容。 “青川,今天学里不忙?”周雍站起身,拍了拍身上的尘土。 “嗯,夫子放了假,我过来看看您和娘。” 周青川走进院子,王氏立刻从厨房里迎了出来,手里还端着一碗刚做好的热汤。 “快,快进屋,外头风大。” 王氏不由分说地将他拉进屋里,把汤碗塞到他手里。 “趁热喝,娘刚给你炖的。” 周青川捧着温热的汤碗,看着父母脸上那种发自内心的满足和安宁,他心里也感到一阵踏实。 “爹,娘,我过两天就要走了,你们在家要照顾好自己。” 周青川喝了口汤,缓缓说道。 “知道,知道。” 王氏坐在他身边,眼圈又有些泛红。 “你放心去,家里有我跟你爹呢,铺子里的事有王管家照应着,出不了岔子。” “倒是你,京城不比咱们这小镇子,你年纪小,凡事都要多留个心眼。” 周雍在一旁闷着头抽着旱烟,半晌才开口,声音有些沙哑:“王员外是主家,他让你做什么,你就做什么,别耍小聪明。” “在外头,把王辩少爷照顾好,就是你的本分。” 这样的交代,已经不知道听过多少遍了。 “爹,娘,我记下了。”周青川重重地点了点头。 他没有再多说什么前程和抱负,对父母而言,这些都太遥远。 他们想要的,只是他平安顺遂。 临走前,王氏给他包袱里塞满了亲手做的干粮和两双新纳的布鞋,千叮咛万嘱咐,直到周青川的身影消失在巷子口,老两口还站在门口久久不愿离去。 三天后,清河镇码头。 一艘巨大的客船静静地停靠在岸边,这是码头上最大的一艘船,光是那高高耸立的桅杆,就比周围的渔船高出一大截。 船身被冲刷得干干净净,几个精壮的船工正在忙碌地将王家的货物搬运上船。 “哇!好大的船!” 王辩第一个从马车上跳下来,他张大嘴巴,绕着这艘大船跑来跑去,脸上满是新奇和兴奋。 “青川,你快看,这船比咱们家最大的院子还要大!” 周青川扶着苏莹莹下了车。 苏莹莹依旧是那副麻木的样子,对周围的喧嚣和王辩的叫喊充耳不闻,安静得像一个没有灵魂的娃娃。 王员外意气风发地指挥着下人,确认所有礼品和货物都已妥当装船后,才大手一挥:“登船!” 一行人顺着跳板走上甲板。 周青川还是第一次在这个时代坐船,本以为会很颠簸,但脚踩在厚实的木板上,却感觉异常平稳,只是随着水波有轻微的起伏。 船舱内的环境也出乎他的意料。 王家包下了整艘船,舱室宽敞明亮,窗户的设计很好,江风吹进来,带着水汽的清凉,丝毫没有憋闷的感觉。 “青川,咱们接下来好几天都要在船上,多无聊啊。” 王辩在自己的房间里待了不到一刻钟,就又跑了出来,拉着周青川的袖子。 “走,我们去钓鱼吧!” 周青川被他拽着来到甲板上,看着脚下缓缓流淌的江水,挠了挠头:“可是,咱们没有鱼竿啊。” 话音刚落,一个爽朗洪亮的声音从他们身后响起。 “哈哈,两位小少爷要是想钓鱼,那可问对人了,鱼竿,船上就有!” 周青川和王辩同时转过头去。 只见一个身材异常高大的汉子正站在他们身后,满脸笑容。 这汉子穿着一身粗布短打,古铜色的皮肤在阳光下泛着光泽,双臂的肌肉虬结,像铁块一样。 周青川估摸着,对方的身高恐怕接近一米九了,站在那里,像一座小山。 “你是谁啊?” 王辩仰着头,好奇地打量着这个巨人。 “小少爷,我是这艘船的船家,姓李,你们叫我李船头就行。” 汉子咧嘴一笑,露出两排洁白的牙齿。 “李船头,你有鱼竿?” 王辩的眼睛亮了。 “有,当然有!” 李船头拍着胸脯保证。 “你们等着,我这就去给你们拿!” 这种大船虽然大多数时候依靠风帆航行,但在一些水流平缓或是无风的河段,还是需要纤夫在岸上拉行。 看李船头这身板,周青川心想,他恐怕也是个拉纤的好手。 很快,李船头就拿来了两根简易的竹制鱼竿。 王辩立刻兴高采烈地抢过一根,学着样子把鱼线甩进了江里,趴在船舷上,一动不动地盯着水面。 整艘船都被王家包了下来,除了王员外、王辩、周青川和几个贴身的下人,就再没有别的乘客。 甲板上显得格外空旷。 周青川也坐了下来,一边有一搭没一搭地钓着鱼,一边和旁边的李船头闲聊起来。 “李船头,咱们这一路去京城,大概要走几天?”周青川问道。 “回小少爷的话,咱们这是顺水而下,快得很。” 李船头为人很是健谈。 “要是风顺,路上不停,五天就能到京城外的渡口,不过嘛,咱们这趟带的货多,人也多,吃喝用度都得补给,所以中间肯定要停靠两次。” “停靠?” “对。” 李船头指了指远处的水岸。 “大概两天后,会路过一个叫望江镇的地方,那是个大镇子,码头也热闹,咱们会在那儿停半天,补充些新鲜的蔬菜和肉食。” “然后再走两天,在进京城前,还有一个叫通州的码头,也要停一下。” 周青川默默将这两个地名记在心里。 王辩钓了半天,一条鱼也没上钩,早就没了耐心。 他把鱼竿往甲板上一扔,凑了过来,满脸疑惑地问李船头:“李船头,我听我爹说,这江上不安全,是不是真的啊?” 李船头闻言,哈哈大笑起来:“小少爷多虑了,咱们走的是官道水路,来往的都是商船官船,太平得很。” “再说,咱们这船上几十号船工,个个都是水里的好手,寻常毛贼,见了咱们都得绕道走。” 王辩听了这话,似乎还是有些不放心,他眨巴着大眼睛,追问道:“那万一遇上不是寻常毛贼的呢?” “我听故事里说,江上有很多水匪,他们占着一座山,拿着大刀,看到船就抢,是不是真的?” 第二百零八章 水鬼传说 听到王辩这充满孩童气的追问,那满脸爽朗的李船头非但没有不耐烦,反而像是被勾起了话瘾,脸上的笑容更深了。 他哈哈大笑起来,声音洪亮得在江面上都能传出老远:“小少爷,你这可真是多虑了!” “如今这江面上,走的都是官道水路,太平得很,哪有什么水匪啊!” 他话锋一转,故意压低了声音,凑近了些,带着几分神秘的色彩:“不过嘛,你要是问二十年前,那这江上,还真出过一回大事,而且啊,邪乎得很!” “邪乎?” 王辩的眼睛瞬间就亮了,他最喜欢听这种稀奇古怪的故事,立刻丢下了手里的鱼竿,凑到了李船头跟前,满脸都是期待。 “怎么个邪乎法?李船头,你快说说,快说说!” 周青川也停下了手里的动作,安静地坐在一旁,目光看着李船头,一副洗耳恭听的样子。 李船头见两个小少爷都这么感兴趣,更是得意,他干脆一屁股在甲板上坐了下来。 拍了拍结实的大腿,清了清嗓子,开始了他的讲述。 “说起这事,就得从二十年前通州发的那场大洪水说起了。” 李船头叹了口气,眼神里多了几分沧桑。 “那年头,老天爷不睁眼,连着下了一个月的暴雨,通州附近的江堤决了口,大水一下子就淹了上百个村子,死了不知道多少人。” “好多老百姓,一辈子的田产家当,一夜之间就全没了。” “活下来的人没吃没喝,走投无路,怎么办呢?” “有些人就动了歪心思,几十上百号人凑在一起,占了江边的山头,落草为寇,当了水匪。” 王辩听得入了神,小嘴微张:“他们都是江边的人,那水性肯定很好咯?” “可不是嘛!” 李船头一拍大腿。 “小少爷你真是说到点子上了,这伙人,从小就在江里泡大的,对这江道水文,比咱们这些跑船的都熟!” “官府后来派兵围剿了好几次,大船进不去,小船打不过,每次都被他们仗着熟悉地形给溜了,根本抓不住!” “那他们是不是很坏?”王辩追问道。 “何止是坏!” 李船头的脸色沉了下来,声音里带上了一丝厌恶。 “简直是坏透了,他们不光抢货,还杀人!” “这江道上,有不少商船都遭了他们的毒手,烧杀掳掠,无恶不作,一时间搞得人心惶惶,好多小商船都不敢走这条道了。” 他顿了顿,似乎在回忆着什么可怕的场景,继续说道:“最过分的一次,他们截了一艘大户人家的船。” “那艘船是从京城来的,据说是要回乡省亲,船上装满了金银细软。” “这伙水匪红了眼,冲上船去,把船上的人,从主人到下人,一个不留,全都杀了!” 王辩的小脸都白了,紧张地攥紧了拳头。 李船头压低了声音,一字一句地说道:“他们不光杀了人,还把那家的小姐给给凌辱了。” 虽然李船头说得隐晦,但周青川和王辩都听懂了。 “那小姐也是个烈性子,受了这等奇耻大辱,哪里还肯活下去。” “当天夜里,她就穿着一身嫁人时才穿的红衣服,趁着那些水匪喝得醉醺醺的时候,一头就扎进了这黑漆漆的江水里,自尽了。” “啊?”王辩发出一声惊呼。 “邪乎的事,就从这里开始了。” 李船头的眼神变得飘忽起来,仿佛在看什么看不见的东西。 “那小姐跳江之后,没过几天,那伙连官府都抓不住的水匪,就开始一个个地出事了!” “先是两个守夜的,第二天被人发现淹死在了江边的浅水滩里,那水才到膝盖,怎么可能淹死人?可他们就是死了!” “后来,又有人晚上听见女人的哭声,出去查看,就再也没回来。” “再后来,他们大半夜的在寨子里喝酒,突然就有人发了疯,指着江面大喊水鬼来了,然后自己跳进江里淹死了!” “就这么着,不到半个月的功夫,那伙几十号人的水匪,死的死,疯的疯,跑的跑,竟然一个都没剩下!” “后来有胆大的人去那寨子里看过,说是捞上来几具尸首,个个都是睁着眼,满脸惊恐,脖子上还有青紫色的掐痕,就像是被什么东西在水底下活活掐死的一样!” “水鬼,真的是那个小姐变成的水鬼?”王辩的声音都有些发颤了,既害怕又兴奋。 “可不是嘛!” 李船头一脸笃定地说道。 “江上的人都这么说,说那小姐穿着红衣跳江,怨气太重,化成了厉鬼,回来找这些畜生索命了!” “从那以后,这江道就再也没出过那么大的水匪,就算有些小毛贼,一听这红衣水鬼的故事,也吓得不敢作恶了。” 这个故事讲得有鼻子有眼,跌宕起伏,王辩听得是如痴如醉,半天都没回过神来,嘴里还不停地念叨着水鬼索命。 周青川则安静地听完了整个故事,脸上没有什么表情。 在他看来,这个故事的可信度并不高。 这条江是贯通南北的主要商道,是国家的经济命脉,朝廷怎么可能容忍一伙如此猖獗的水匪长期存在? 所谓的官府围剿失败,恐怕只是初期应对不力。 至于后面的水鬼索命,更像是民间为了给一桩惨、案增添些传奇色彩而编造出来的。 真相,很可能是朝廷最后下了狠心,派出了精锐,用雷霆手段将这伙水匪秘密清剿了。 只是这过程太过血腥,不便公之于众,于是便借着水鬼复仇的由头,安抚了民心,也顺便震慑了宵小。 不过,这倒确实是个好故事。 不知不觉,太阳已经偏西,江面上染上了一层温暖的橘红色。 钓了半天,别说鱼了,连个虾米都没见着。 王辩的耐心终于被耗尽了。 他啪的一声把鱼竿扔在甲板上,从地上跳了起来,拍了拍屁股上的灰。 “不钓了,一条鱼都没有,真没意思!” 他冲着周青川嚷嚷道。 “青川,我回船舱里去了,闷死了,快开饭的时候记得叫我!” 说完,他就一阵风似的跑进了船楼里。 李船头也笑着站起身,去船头检查航向了。 喧闹的甲板一下子安静了下来,只剩下江水拍打船舷的哗哗声和远处传来的水鸟鸣叫。 周青川收起了鱼竿,并没有立刻回船舱,而是独自一人站在船舷边,看着夕阳下波光粼粼的江面,思绪万千。 也就在这个时候,一阵微风拂过,他忽然听到一个突兀的声音从不远处的江面上传来。 噗通! 一声清晰的落水声,打破了傍晚的宁静。 第二百零九章 船上鬼影 那一声噗通闷响,清晰地钻进了周青川的耳朵里。 它不像是有什么重物砸入水中,更像是有人悄无声息地滑了进去。 周青川的眉头瞬间皱起。 他猛地探出身子,目光如电,朝着声音传来的方向扫去。 然而,江面上一片平静。 夕阳的最后一丝余晖正被黑暗吞噬,墨色的江水只在远处反射着天边残存的微光,几圈微不可见的涟漪正在缓缓散开,除此之外,再无他物。 没有人,也没有船。 就仿佛刚才那一声,只是他的错觉。 “小哥,怎么了?” 不远处,两个正在整理缆绳的水手直起身子,看向他,其中一个脸上带着点恰到好处的关心问道。 周青川收回目光,看向他们。 “没什么。” 他摇了摇头,语气平淡。 “好像听到什么东西掉水里了,许是听错了。” “哦,那肯定是听错了。” 另一个水手立刻接话,笑呵呵地说道。 “这江风一吹,芦苇荡里的水鸟扑腾一下,听着也跟落水声似的,咱们都习惯了。” 他们的解释天衣无缝,态度也十分自然。 但周青川却从他们眼神深处,捕捉到了一丝一闪而过的异样。 那不是放松,而是一种确认后的松懈。 他没有再多问,只是点了点头,重新趴在了船舷上,装作继续看风景的样子。 视线,却不自觉地向下移动,落在了船身与水面接触的地方。 之前他并未在意。 可此刻,借着水面最后一点反光,他却发现了一个极不协调的地方。 这艘船的吃水,似乎太深了。 周青川的脑子飞速转动起来。 王员外这次来京城,主要是为了考察市场,为王家云锦的京城分店做准备。 船上运送的货物,除了他们一行人的行李之外,最大宗的,便是一些作为样品的云锦布料。 云锦是什么东西? 轻若云霞,薄如蝉翼。 就算是装上几十大匹,又能有多少分量? 可看现在这艘船的吃水线,那沉甸甸的感觉,根本不像是载着一船丝绸,倒像是压了满舱的铁锭和石头。 一股莫名的寒意,顺着他的脊背悄然爬了上来。 他想起了李船头那张爽朗的笑脸,想起了那两个水手过于迅速的解释。 每一个看似正常的细节,此刻都透着一股说不出的诡异。 周青川默默地将这个发现记在心里,脸上却依旧是一副孩童看风景的天真模样。 他没有再停留,转身朝着船楼走去。 “青川,快来吃饭了!” 王忠的声音从船舱里传来。 “来了,忠叔。” 周青川应了一声,脚步加快,将甲板上的夜风和江水声,都关在了门后。 晚饭的气氛很热闹。 王员外心情极好,和柳青讨论着京城的风土人情,王辩则还在为白天那个水鬼的故事而兴奋,缠着李船头问东问西。 周青川安静地吃着饭,偶尔插上一两句话,没有表现出任何异常。 只是,他吃饭的时候,目光若有若无地扫过那几个同桌吃饭的水手。 他们言谈举止豪爽,大口吃肉,大碗喝酒,和寻常的船工没有任何区别。 可越是这样,周青川心里的疑云就越重。 夜深了。 江水轻轻拍打着船身,发出有节奏的哗哗声,像是催眠的摇篮曲。 但周青川却睡得极不安稳。 他很不习惯这种在水上漂泊的感觉,总觉得脚下不踏实,船身每一次轻微的晃动,都让他从浅浅的睡梦中惊醒。 翻来覆去许久,他还是毫无睡意。 胸口有些发闷。 “出去透透气吧。” 他心里想着,便悄悄地披上外衣,摸黑下了床。 他推开房门,动作极轻,没有发出一点声音。 船舱的走廊里一片漆黑,只有尽头处甲板的入口,透进一抹清冷的月光。 晚上的江面,应该别有一番风景。 周青川放轻了脚步,朝着那片月光走去。 江上的夜风带着水汽,扑面而来,让他烦闷的头脑为之一清。 他深吸了一口气,正准备走到船舷边,目光却猛地被船头的一个黑影给吸住了。 那是一个人! 那人就那么静静地站在船头最前端的位置,背对着他,仿佛一尊没有生命的雕塑。 月光勾勒出他模糊的轮廓,却看不清衣着和样貌。 他是谁? 是值夜的船工吗? 可为什么一动不动地站在那里? 周青川的心跳漏了一拍,他下意识地停住了脚步,隐没在船楼的阴影里。 就在他迟疑的这一瞬间,那个身影动了。 没有丝毫预兆。 那个黑影,就那么向前迈了一步。 一步踏空,整个人如同断了线的风筝,径直朝着下方漆黑的江面坠了下去! 周青川的瞳孔骤然收缩! 有人跳江了! 他几乎是本能地从阴影中冲了出去,几步就奔到了船头。 “喂!” 他下意识地喊了一声,双手紧紧抓住冰冷的船舷,猛地探头向下望去。 然而,下面什么都没有。 死寂。 绝对的死寂。 预想中的落水声并没有响起。 没有噗通声,没有水花,甚至连一丝涟漪都没有。 清冷的月光洒在墨色的江面上,江水平滑如镜,缓缓流淌,仿佛亘古以来就是这个样子,从未被打扰过。 怎么可能? 周青川的心沉了下去。 一个人从这里跳下去,就算水性再好,也绝不可能没有半点声响。 这完全不合常理! “谁在那里?” 一个略带沙哑的声音,突然从他身后响起。 周青川浑身一僵,猛地转过身。 只见一个提着风灯的老船工,不知何时已经站在了他身后不远处,正一脸警惕地看着他。 是晚上值班的船家。 看到是周青川这个半大孩子,老船工脸上的警惕才稍稍褪去。 “原来是周小哥。” 他走了过来,风灯昏黄的光照亮了他那张布满风霜的脸。 “这么晚了,怎么还不睡?这甲板上风大,小心着凉。” 周青川的呼吸还有些急促,他指着船头下方的江面,急切地说道:“老伯,刚才我看到有个人从这里跳下去了!” 他本以为老船工会大惊失色,会立刻呼喊同伴,会组织救人。 可是没有。 老船工的脸上,没有丝毫的惊讶,甚至连一点意外都没有。 他的脸色,在昏黄的灯光下,瞬间变得无比严肃,甚至还带着一丝恐惧。 他沉默了片刻,才压低了声音,用一种奇怪的眼神看着周青川。 “小哥,你是不是看错了?” “没有!” 周青川斩钉截铁地说道。 “我亲眼看到的,就是一个黑影,站在这里,然后就跳下去了!一点声音都没有!” 听到“一点声音都没有”这几个字,老船工的脸色更加难看了。 他长长地叹了一口气,浑浊的眼睛里透出一股复杂的情绪。 “小哥,你怕是见鬼了。” “见鬼?” 第二百一十章 望江镇 周青川愣住了。 他当然不信这个世界上有鬼。 一个接受过二十一世纪完整科学教育的博士,怎么可能会相信这种无稽之谈。 他疑惑地看着对方,眼神里充满了不解和探寻。 见周青川一脸不信的样子,老船工又叹了口气,似乎有些无奈。 他朝四周看了一眼,确认没有其他人后,才将风灯放在甲板上,凑近了周青川,用几乎只有两人能听到的声音说道。 “唉,看你是个读书人,不信这些也正常。” “但有些事,由不得你不信。” 他顿了顿,声音压得更低了。 “你白天听李头儿讲那个红衣水鬼的故事了吧?” 周青川点了点头。 “那个故事是真的。” 老船工一字一句地说道,眼神里带着一种深信不疑的笃定。 “而且,李头儿还有一件事没告诉你们。” “什么事?” 老船工的喉结上下滚动了一下,声音沙哑地吐出了一个惊人的秘密。 “当年,被水匪劫了船,那家小姐投江自尽的那艘大船。” “其实,就是咱们脚下现在坐的这一艘。” 周青川的心里猛地一震,但脸上却恰到好处地露出了惊恐的表情。 原来如此。 “所以啊。” 老船工看着他,语重心长地告诫道。 “这艘船不干净,到了晚上,尤其是这后半夜,阴气最重的时候,总会有些不该看到的东西跑出来。” “刚才你看到的那个黑影,八成就是当年跟着那小姐一起冤死的仆人。” “记住我的话,小哥。” 老船工的表情前所未有的凝重。 “今晚上的事,你就当是做了个噩梦,千万别跟任何人说起!” “接下来几天,晚上不管听到什么,看到什么,都千万别出声,更别出房门!” “不然,要是被那些东西缠上了,会很危险,神仙都救不了你!” 一番话说得煞有介事,充满了神秘和恐怖的色彩。 如果周青川真的只是一个八岁的孩子,恐怕当场就要被吓得哭出来了。 但此刻,他的心中却是一片雪亮。 闹鬼? 不。 恐怕是这船上的人,在搞鬼! 吃水极深的船身,轻若无物的云锦,行迹古怪的水手,凭空消失的跳江人,再加上这个专门用来解释一切怪事的恐怖传说。 所有的线索,都在他脑海里串联了起来,指向了一个唯一的可能。 这艘船,有问题! 这些船家,更有大问题! 他们不是在运送云锦,而是在利用运送云锦做幌子,走私着某些见不得光的,而且分量极重的东西! 所谓的闹鬼,不过是他们为了掩人耳目,防止船上的乘客在夜里发现他们秘密行动的手段罢了。 想通了这一切,周青川后背瞬间渗出了一层冷汗。 这已经不是简单的走私了。 这艘船上,藏着一个巨大的阴谋,而他们一行人,正懵然不觉地坐在一个火药桶上,顺江而上。 他不敢再想下去。 他知道,自己现在必须表现出一个孩子该有的反应。 “鬼,真的有鬼。” 周青川的脸色唰的一下变得惨白,身体控制不住地开始发抖,牙齿都在打颤。 “我好害怕。” 他一把抓住老船工的袖子,声音里带着哭腔。 “老伯,我这就回房,我再也不出来了,什么都没看见!” 老船工见他这副样子,满意地点了点头,脸上严肃的表情也缓和了些。 “对,这就对了。” 他拍了拍周青川的肩膀,安慰道。 “快回去睡吧,睡着了就什么事都没有了。” “嗯嗯!” 周青川用力地点着头,然后像是躲避瘟疫一样,转身连滚带爬地冲回了船楼里,砰地一声关上了自己的房门。 背靠着冰冷的门板,周青川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心跳如鼓。 背靠着冰冷的门板,周青川的呼吸依旧急促,但那双漆黑的眸子里,却早已没了半分孩童该有的惊恐。 他的耳朵微微动了动,仔细地分辨着门外的动静。 夜深人静,江水拍岸。 除了这些规律的自然声响外,甲板上,似乎确实有一些极其细微的声音。 不是正常巡夜的脚步声。 那声音很轻,很杂,像是有好几个人在刻意放轻手脚搬运着什么东西。 间或还夹杂着木头与木头之间轻微摩擦的咯吱声,以及重物被小心翼翼放下的闷响。 这些家伙,果然有问题。 周青川缓缓吐出一口浊气,整个人放松下来,脑子却在飞速运转。 他躺回自己那张小小的铺位上,双手枕在脑后,眼睛望着漆黑的船舱顶棚。 王员外是个精明的生意人。 他做事向来稳妥,这次携家带口,又带着价值不菲的云锦样品上京,选择水路,必然是经过深思熟虑的。 他绝不可能随便在码头上找一艘来路不明的野船。 这艘平江号,在当地一定名声在外,船家李头儿他们,也肯定不是什么江洋大盗,否则王员外身边的护院早就察觉出不对劲了。 那么,唯一的解释就是,这艘船的底子是干净的。 李头儿他们,平日里做的也是正经的漕运生意。 而这所谓的走私,只是他们利用这艘船的便利,私下里接的外快。 这艘船很大,船舱结构复杂,有好几层。 只要在最底层的货仓里,巧妙地隔出一部分隐秘的空间,就足以神不知鬼不觉地藏下许多东西。 至于是什么东西。 周青川的脑海里闪过了两个字。 盐,铁。 这两样,自古以来便是朝廷专营,利润高得吓人,也最容易引人铤而走险。 也只有盐铁这种分量极重的东西,才能让这艘只载着丝绸的船,吃水变得如此之深。 想通了这一点,周青川反而安心了不少。 只要对方求的是财,那就好办。 他们这些乘客,不过是这趟走私生意最好的掩护罢了。 只要自己一行人装作什么都不知道,安安分分地待到京城,那便万事大吉。 到时候,就算是这船人被官府抓了,也牵连不到王家头上。 毕竟,谁能想到一艘载着著名布商的客船,底下会藏着天大的秘密呢? 事不关己,高高挂起。 周青川闭上了眼睛,将纷乱的思绪压下。 他现在只是一个八岁的书童,保护好自己,保护好王辩,才是最重要的。 船上的日子,总是过得很快,也很慢。 最初的新鲜感过去之后,剩下的便是无尽的单调。 王辩的兴奋劲儿只维持了第一天。 到了第二天,他就彻底蔫了。 “青川,好无聊啊。” 小少爷趴在船舷上,有气无力地看着两岸千篇一律的景色。 “这江上有什么好看的,看来看去都是水,要么就是芦苇荡。” 周青川笑了笑,递给他一块刚从厨房拿来的麦芽糖。 “少爷,读万里路,也是一种修行。” “可这路也太无趣了。” 王辩接过糖塞进嘴里,含糊不清地抱怨道。 “船走得又慢,两边的镇子小得可怜,连下去逛逛的念头都没有。” 这倒是实话。 因为平江号体型巨大,吃水又深,所以航行的都是主航道。 那些风景秀丽的支流小河,它根本进不去。 江边偶尔能见到一些城镇的轮廓,但也大多是一晃而过,并不会停靠。 日子就在这种平淡中,又过了一天。 去掉出发那天不算,这是他们在江上的第二天。 清晨,当第一缕阳光穿透江面的薄雾时,船速明显慢了下来。 远处,一座极为繁华的镇子轮廓,出现在了地平线上。 码头上桅杆林立,人声鼎沸,即便离得很远,也能感受到那股扑面而来的热闹气息。 “前面就是望江镇了!” 李船头站在船头,中气十足地喊了一声。 “咱们要在这里停靠半日,补给些淡水吃食,下午再出发!” 船终于要靠岸了。 第二百一十一章 探查 王辩第一个欢呼起来,前两日的萎靡一扫而空,拉着周青川就要冲下船。 “望江镇,我听过,这里是咱们江南最大的水路码头之一,肯定有很多好吃的!” 周青川被他拉着,目光却落在了那座巨大的码头上。 望江镇,名副其实。 它坐落于两条大江的交汇口,是连接南北的重要水路枢纽。 码头上,停泊着各式各样的船只,有挂着官府旗号的漕船,有装饰华丽的客船,更多的则是来来往往的货船。 工人们的号子声,商贩的叫卖声,船橹的吱呀声,混杂在一起,构成了一副生机勃勃的繁华景象。 平江号缓缓地驶向一个预留好的泊位。 王员外也走出了船舱,这两日他似乎有些晕船,精神不太好,脸色也有些苍白。 “李头儿,咱们这是按原定的路线走吗?”王员外问道。 “是啊,王员外。” 李船头笑呵呵地回答。 “咱们得在这儿装些货。” “装货?”王员外有些不解。 “王员外有所不知。” 李船头指了指北边的江面,解释道。 “从望江镇再往北,一直到通州,那段水道水深风大,浪也急,当地人都叫它鬼愁江。” “咱们这船虽然大,但现在载的都是云锦,太轻了,压不住风浪。“ ”所以得在这里多装些压舱的重物,让船吃水深一些,这样走起来才稳当,也安全。” 这番解释合情合理,挑不出半点毛病。 王员外点了点头,没有丝毫怀疑。 “原来如此,那就有劳李头儿了。” 他扶着船舷,看着岸上热闹的景象,说道:“我这两天在船上待得骨头都快酥了,正好下去走走,采买些京城里见不着的土产。” “爹,我也去!”王辩立刻举手,满脸期待。 “好,忠叔,你带几个护院,陪我和辩儿下去转转。”王员外吩咐道。 王忠应了一声,随即看向一旁的周青川。 “青川,你也一起去吧,给小少爷做个伴。” 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到了周青川身上。 周青川的脸上适时地露出了一丝为难和一点苍白。 他揉了揉自己的太阳穴,小声说道:“员外,忠叔,我好像也有点不舒服,头有些疼,就不下去了。” 他抬头看着王辩,歉意地笑了笑:“少爷,我就在船上等你回来,你给我带好吃的就行。” 王辩见他脸色确实不太好,信以为真,关切地说道:“那你可要好好休息,我给你带望江镇最有名的桂花糕!” 王员外也没多想,只当孩子坐不惯船,便点头道:“也好,那你就留在船上歇着吧。” 很快,王员外一行人在李船头的殷勤相送下,走下了跳板,汇入了码头熙熙攘攘的人流之中。 甲板上,瞬间安静了下来。 只剩下周青川,和那些开始忙碌起来的船工水手。 周青川没有回房,而是找了个不碍事的角落,靠着船楼坐了下来,手里捧着一本书,装作认真看书的样子。 他的余光,却一刻也没有离开那些正在忙碌的船工。 只见他们和码头上的一伙脚夫接上了头。 一箱箱,一麻袋的货物,开始源源不断地被扛上船。 周青川眯着眼睛,仔细观察着那些货物。 有的是用厚木板钉得严严实实的箱子,从脚夫们吃力的表情和深陷在肩膀里的麻绳来看,里面的东西极重。 还有的,是用粗麻布缝制的袋子,外形很不规整,像是装着许多石块。 所有的货物,都没有任何标识。 它们被直接运往了船舱的最下层。 周青川的心跳,不自觉地加快了些。 他知道,机会来了。 他安静地等待着。 搬运的活计很累人,约莫过了一个时辰,船工和脚夫们都有些疲了,聚在船头喝水歇气,高声谈笑着。 通往下层货仓的入口,此刻空无一人。 就是现在! 周青川将书本合上,若无其事地站起身,伸了个懒腰,像是坐久了要活动一下筋骨。 他绕着甲板不紧不慢地走着,脚步看似随意,却在一步步地靠近那个黑漆漆的入口。 没有人注意到他。 在一个船工转身点烟袋的瞬间,周青川的身影如同一只敏捷的狸猫,一闪身,悄无声息地溜进了通往货仓的楼梯。 一股阴冷潮湿,混合着木头霉味和江水腥气的味道,扑面而来。 光线瞬间暗淡下去。 他没有丝毫停留,屏住呼吸,放轻了脚步,顺着狭窄的木梯,一步步向着船腹最深处的黑暗中潜去。 木梯的最后一阶,在周青川脚下发出轻微的吱呀声。 这声音在空旷寂静的底层船舱里,显得有些刺耳。 他立刻停下动作,整个人如同壁虎一般贴在梯子上,侧耳倾听。 甲板上传来的喧闹声,在这里已经被隔绝了大半,只剩下模糊的回响。 万幸,没人发现。 他松了口气,心里却很清楚,自己此举无异于在刀尖上跳舞。 这很冒险。 一旦被发现,对方随便找个失足落水的由头,就能让他无声无息地消失在这滚滚江水之中。 但有些事,不得不做。 未知才是最大的恐惧。 只有搞清楚这船底下到底藏着什么牛鬼蛇神,他才能真正安心,才能制定出万全之策,保护自己和王辩。 将风险掌握在自己手里,总比当一个任人宰割的羔羊要好。 他轻手轻脚地走下最后一阶梯子,双脚踩在了坚实而略带潮气的底舱地板上。 这里的光线比他想象的还要昏暗。 只有几缕微光从头顶甲板的缝隙中艰难地挤进来,在空气中投下几道斑驳的光柱,光柱里,无数细小的尘埃正在飞舞。 空气里那股霉味和鱼腥味更重了,几乎要钻进人的骨头里。 周青川眯着眼睛,花了几息的功夫才适应了这里的黑暗。 他开始在货仓里转悠起来。 地方很大,堆满了各种各样的货物。 他的目光首先落在了角落里。 那里用油布仔细盖着十几个大箱子,码放得整整齐齐。 是王家的云锦。 他走过去,掀开油布一角,箱子上的封条完好无损。 看来,对方的目标确实不是王家的财物。 他的心稍稍安定。 接着,他将目光转向那些刚刚被搬运下来的新货物。 这些东西堆放得就随意多了,横七竖八地占了货仓大半的空间。 有封死的木箱,有扎得鼓鼓囊囊的麻袋。 周青川凑近一个破了口的麻袋,捻起一点洒出来的粉末闻了闻。 是井盐。 他又敲了敲旁边一个木箱,听声音,里面装的应该是晒干的菌菇或者药材。 再往前走几步,还能闻到茶叶的清香和某种腌制品的咸香。 一路看过去,都是些寻常的南北货,来自各地的特产。 单从表面上看,这些货物没有任何问题,只是普通的商品而已。 一切似乎都显得很正常。 可周青s川心里的那种不对劲的感觉,却越来越强烈。 他停下脚步,站在货仓的正中央,缓缓地抬起头。 他目测了一下自己头顶到天花板,也就是上一层甲板底部的距离。 太矮了。 这个时代的江船,为了航行平稳,结构都大同小异。 最上面是甲板和船楼,供人行走居住。 中间这一层,就是他现在所处的货仓。 而货仓之下,贴近江水的地方,是船底。 为了应对风浪,船底的弧形空间里通常会放置大量的石块或者沙袋作为压舱物。 这艘平江号是艘大船,从外面看,水线以上的部分就足有两层楼高。 按理说,这中间的货仓,层高至少应该在一丈开外,也就是三米多。 可现在,他一个八岁的孩子站在这里,伸直了手,似乎都能够到头顶的横梁。 这高度,绝对不对劲。 周青川的脑子里瞬间闪过一个念头。 这个货仓,被人为地分成了上下两层! 第二百一十二章 船舱的秘密 他现在所站的地板,是一层伪装的假地板。 真正的秘密,藏在这层地板的下面! 这个发现让他的心脏猛地一跳。 他立刻蹲下身,将耳朵贴在了冰冷潮湿的木质地板上。 整个世界瞬间安静下来。 他屏住呼吸,仔细地分辨着从地板深处传来的动静。 “咚咚。” 极其轻微,极其沉闷。 像是有什么重物被小心挪动的声音。 “轻点。” 隐隐约约,似乎还有人说话的声音,含糊不清,但确确实实是人声! 下面有人! 他们正在活动! 周青川猛地抬起头,那双漆黑的眸子里闪过一丝惊骇。 他飞快地从地上爬起来,脑子里一片混乱。 下面到底是什么? 他正思考着,浑身的汗毛却突然倒竖起来。 一道影子,不知何时,已经笼罩在了他的身后。 楼梯口,站着一个身材壮硕的船工,正一动不动地看着他。 那船工似乎也没想到这里会有人,脸上同样闪过一丝错愕。 “小哥儿?” 船工的声音带着几分沙哑和警惕。 “你到这里来做什么?” 周青川的心脏几乎要从嗓子眼里跳出来,但他脸上却迅速换上了一副孩童该有的,带着点胆怯和好奇的表情。 他指了指角落里王家的货物,声音细细弱弱地开了口。 “我下来看看咱们家的货物。” “刚刚看你们搬了好多东西下来,我怕万一碰到了咱们家的箱子。” 他仰头看着船工,眼神清澈,带着几分不安。 “那些云锦很贵重的,是我家员外要带去京城做大生意的,要是弄坏了,员外会发火的。” 这番话说得合情合理,一个忠心护主的小书童形象,跃然纸上。 那船工上下打量了他几眼。 一个瘦瘦小小的孩子,穿着书童的衣服,脸上还带着点没褪干净的婴儿肥。 怎么看,都没有任何威胁。 船工脸上的警惕之色,渐渐消退了。 在他看来,这不过是个好奇心重,又有点过于懂事的小屁孩罢了。 “你这娃儿,心还挺细。” 船工的语气缓和了下来,摆了摆手。 “放心吧,我们搬东西都有数,碰不到你们的宝贝。” 他朝周青川走近了两步,指了指楼梯的方向。 “这里黑灯瞎火的,不安全,小孩子家家的别乱跑。” “万一磕了碰了,或者掉下个什么东西砸到你,可不是闹着玩的。” “知道了,叔叔。” 周青川乖巧地点了点头,答应了一声。 他没有丝毫留恋,立刻转身,迈着小步子跑向楼梯。 在与那船工擦肩而过时,他甚至还仰头露出了一个腼腆的笑容。 船工彻底放下了心,只是随意地叮嘱了一句。 “快上去吧,别让你们家大人担心。” “嗯!” 周青川应着,头也不回地顺着楼梯爬了上去。 当他的身影消失在楼梯口的黑暗中时,甲板上刺眼的阳光,让他下意识地眯起了眼睛。 重回人间的踏实感,让他长长地舒了一口气。 他的后背,已经被冷汗浸湿了。 内心却一点也不平静,反而像是有一片惊涛骇浪正在翻涌。 下面到底是什么? 他回到自己之前坐的角落,重新拿起书本,但一个字也看不进去了。 时间就在这种煎熬的等待中,一分一秒地过去。 大约过了两个时辰,码头上才重新传来王员外和王辩的说笑声。 他们回来了。 王员外满面红光,看起来心情极好,身后的护院和王忠手里提着大包小包的东西。 王辩则像一只快乐的小鸟,第一个冲上甲板,手里还举着一个油纸包。 “青川!你看我给你带什么了!” 他跑到周青川面前,献宝似的打开纸包。 “望江镇最有名的桂花糕,可香了!” 香甜的气味扑鼻而来,周青川却有些食不知味。 “谢谢少爷。”他接过一块,小口地吃着。 “怎么样怎么样?好吃吧?”王辩满脸期待地问。 “嗯,好吃。” 王员外看着两个孩子,笑着摇了摇头。 “你啊,就知道吃,望江镇不愧是水路枢纽,各地的特产应有尽有,我给京里的几位老友都备了些薄礼。” 看得出来,这一趟下船,让他在船上积攒的郁闷一扫而空。 采买的东西很快被安置妥当。 过了中午,船上的厨房简单做了些饭菜,就着王员外他们带回来的熟食,众人匆匆吃完。 “起锚咯!” 李船头站在船头,中气十足地吆喝了一声。 “开船!” 平江号发出一声沉闷的鸣笛,缓缓驶离了喧闹的望江镇码头,继续向北而去。 周青川站在船舷边,将最后一口桂花糕咽下。 他没有看身后越来越远的望江镇,而是抬头望向了北方。 那是他们即将前往的方向。 不知何时,北边的天空,已经变得有些低沉。 大块大块铅灰色的云层,像是被人用浓墨胡乱涂抹过一般,沉甸甸地堆积在地平线上。 江风吹在脸上,带着一丝不同寻常的湿冷。 一股压抑的感觉,笼罩在江面之上。 看这天色,怕是要下雨了。 风,带着江水的潮气,迎面扑来。 周青川看着天边那团越积越厚的浓云,心里那股不安的感觉也越来越重。 他转过身,快步走到了正在和王忠交代事情的王员外身边。 “员外。” 他轻声喊了一句。 王员外转过头,脸上带着温和的笑意。 “青川,怎么了?可是饿了?” “不是。” 周青川摇了摇头,伸手指了指北方的天空。 “员外您看那天色,怕是要有一场大雨。” “这江上风大雨大,咱们的船,不知是否安稳?” 王员外顺着他指的方向看去,脸上的笑容也收敛了几分。 他虽是生意人,不懂航船,但这点观天象的本事还是有的。 这天,确实不对劲。 “你这孩子,心就是细。” 王员外赞许地点了点头。 他对周青川的话向来很重视。 这孩子虽小,却绝非池中之物,三尺书先生的弟子,那见识可不是寻常孩童能比的。 “王忠,你去把李船头请来,我问问话。” “是,老爷。” 王忠应了一声,很快就领着那个皮肤黝黑,身材壮实的李船头过来了。 “王员外,您找我?” 李船头很是客气,毕竟王员外是这趟船最大的主顾。 “李船头。” 王员外指了指天。 “你看这天,怕是要变了,咱们这船,顶得住江上的大风大雨吗?” 李船头闻言,咧开嘴笑了,露出一口被烟草熏得有些发黄的牙。 “员外,您就放一百个心吧!” 他拍了拍身旁的船舷,声音洪亮。 “要是换了别的小船,看见这天色,那是说什么也不敢再往前走了。” “可咱们这平江号,不一样!” 李船头的脸上带着一股子藏不住的骄傲。 “不怕跟您说句实话,咱们这船,以前可是跑海的!” 第二百一十三章 疯女人 “海船?” 王员外和王忠都吃了一惊。 “没错!” 李船头得意地一挺胸膛。 “您想啊,海上的风浪,那才叫一个吓人,比这江里的大多了!” “这船,在海上那种能把人掀翻的惊涛骇浪里,都能跟走平地似的!” “如今跑这平江,那还不是杀鸡用牛刀?这点风雨,算个啥?” 听到他这么说,王员外悬着的心,彻底放了下来。 海船的坚固,那是人尽皆知的。 “如此便好,如此便好。” 王员外笑着点了点头。 “有劳李船头了,航行在外,安全第一。” “您就瞧好吧!” 李船头拍着胸脯保证道。 一场小小的风波就此平息。 王员外彻底放下心来,回船舱去研究他的生意经了。 周青川看着李船头那信誓旦旦的背影,不知为何,心里的那丝阴霾却并未散去。 入夜。 天彻底黑了下来。 雨也如期而至。 起初只是淅淅沥沥,如同牛毛细雨,打在船篷上,发出沙沙的轻响。 江风吹进窗户,带着凉意。 周青川关好窗,躺在自己那张小小的铺位上。 白日里一番折腾,又是潜入底舱又是担惊受怕,他早已疲惫不堪。 早点睡觉,才是上策。 不知过了多久。 睡得正沉的周青川,却被一阵奇怪的声音惊醒了。 那声音很轻,很飘忽。 像是一个女人在说话,又像是在哭泣。 声音里,还夹杂着一些古怪的,哗啦哗啦的水声。 就好像,有人正穿着湿透的衣服在走动。 周青川猛地睁开了眼睛。 他坐起身,竖起耳朵仔细听。 没错。 声音是从甲板上传来的。 他心里咯噔一下,悄悄爬下床,蹑手蹑脚地走到窗边,将窗户推开一道小小的缝隙。 他顺着缝隙向外望去。 这一看,他浑身的血液几乎都要凝固了。 甲板上。 就在不远处的空地上,竟然真的站着一个女人。 那女人穿着一身鲜红色的衣服,在昏暗的夜色里,红得刺眼,红得诡异。 她的头发湿漉漉地披散着,遮住了大半张脸。 整个人就那么直挺挺地站着,一动不动。 雨丝落在她的身上,她也毫无反应。 那样子,竟然和之前船家讲的那个红衣女水鬼的故事,一模一样! 鬼? 周青川的第一个念头就是这个。 但他立刻就否定了。 他是穿越者,坚定的唯物主义者。 这个世界上,绝对没有鬼。 可眼前这个女人,也绝对不是正常人。 她站在那里,嘴里不停地念叨着什么,声音又急又快,被风雨一吹,根本听不真切。 周青川深吸一口气,推开了房门。 他必须搞清楚。 他悄无声息地走了出去,身体紧贴着船舱的墙壁。 刚一出门,他就看到,在不远处的房檐下面,缩着几个人影。 是晚上值夜的几个老船工。 他们一个个挤在一起,身体抖得跟筛糠一样,脸上满是惊恐。 其中一个船工眼尖,看到了周青川,吓得差点叫出声来。 他连忙对周青川拼命地招手,压低了声音,用气声喊道。 “小哥儿,快回来!” “别出去,闹鬼了,是那个红衣……” 他的话都说不完整了,牙齿不停地打着颤。 “别怕,我去看看。” 周青川的声音很平静。 “你疯了,那是要索命的!” 另一个船工急道。 周青川没有再理会他们。 他在那几个船工见鬼一般的目光中,一步一步,朝着那个红衣女人走了过去。 雨水打湿了他的头发和衣服,有些冷。 随着距离的拉近,那女人的嘀咕声,也越来越清晰。 她的声音很奇怪,带着一种神经质的尖利和惶恐。 说得很快。 周青川仔细听了好几遍,才勉强分辨出那几个字。 “都要死。” “都要死,都要死!” 她一遍又一遍地重复着这句话,像是一个坏掉的唱片。 周青川停下脚步,站在她身后约莫三尺远的地方。 “你要说什么?” 他开口问道。 “你说的是什么意思?” 那女人重复的念叨声,戛然而止。 她停了下来。 然后,她缓缓地,缓缓地转过了身。 周青川这才看清她的脸。 一张苍白得没有丝毫血色的脸,约莫三四十岁的年纪,眼睛很大,大得有些吓人,里面空洞洞的,没有任何神采。 她就那么直勾勾地看着周青川。 下一秒。 她像是突然被什么东西刺激到了,整个人都变得疯狂起来。 “啊!” 她发出一声尖叫,猛地伸出双手,一把抓住了周青川的肩膀! 周青川大吃一惊。 他还没来得及做出任何反应,一股巨大的力量就从肩膀上传来。 那女人抓着他,竟然掉头就朝着甲板的边缘冲了过去! “你干什么!” 周青川懵了。 你个精神病要带我干啥? 他想要反抗。 可他毕竟只是一个八岁的孩子,身体瘦弱。 而这个女人的力量,却大得吓人! 她的手像是一对铁钳,死死地箍着他,让他动弹不得。 “救……” 他刚想呼救,整个人就已经被她带着冲到了船舷边。 然后,她毫不犹豫地,带着他一起跳了下去! 风声在耳边呼啸。 失重的感觉传来。 周青川的脑子里一片空白。 完了。 掉进这黑漆漆的江水里,以自己的水性,恐怕真的要玩完了。 他甚至能想象到冰冷的江水将自己吞没的瞬间。 然而。 预想中的刺骨寒意并没有传来。 砰! 一声闷响。 他落在了什么坚硬的东西上,摔得他七荤八素。 不是水里! 周青川顾不得疼痛,立刻睁开眼观察。 他发现,自己正处在一个极其狭窄的平台上。 这平台,竟然是围绕着船身外侧,向外延伸建造的。 宽度不过两尺,刚好能容一人站立。 此刻,江水的水位比白天稍低,这个平日里完全淹没在水下的平台,正好露了出来。 从上面看,根本发现不了这里的玄机。 但是跳下来,却不会直接落入江中。 周青川还在发懵。 那个疯女人却已经松开了他,整个人贴在巨大的船身上,伸出手一阵摸索。 咔哒。 一声轻响。 在周青川惊骇的目光中,那女人竟然在船身上,打开了一扇小小的暗门! 她二话不说,抓起周青川的衣领,直接将他塞了进去。 然后,她自己也手脚麻利地钻了进来,并迅速关上了门。 周青川被丢在一个完全黑暗的空间里,踉跄了几步才站稳。 他大概看了一眼。 这个地方,应该就是他白天发现的,那个被隐藏起来的,船腹下半截的真正货仓! 里面堆满了巨大的箱子,散发着一股陌生的气味。 那疯女人一进来,就变得更加癫狂。 第二百一十四章 船头说的真相 周青川的大脑,有那么一瞬间是停滞的。 怀抱的温度,女人身上传来的剧烈颤抖,还有耳边那一声声破碎的弟弟,都让他有些发懵。 这感觉,着实有些古怪。 他没有挣扎。 因为他能感觉到,这个女人抱着他的力道虽然大,却没有丝毫的恶意。 那是一种带着绝望和惊惶的,纯粹的保护欲。 她的身体抖得厉害,仿佛正承受着巨大的恐惧。 周青川的目光,越过她的肩膀,看向她刚才的举动。 黑暗中,那些被她用蛮力挪动过的巨大货箱,歪歪扭扭地堆叠在一起,正好堵住了通往这个暗舱更深处的某个通道。 与其说是在堵门,倒不如说,更像是一只受了惊吓的小兽,在拼命地封堵自己的巢穴。 周青川的心里,瞬间冒出了一个词。 创伤后应激障碍。 这个女人,显然是受了什么天大的刺激,以至于精神失常了。 她所有的行为,都是一种病态的自我保护。 而现在,她似乎将自己,也纳入了她保护的范围。 “弟弟。” 女人还在他耳边喃喃自语,声音里带着浓重的哭腔。 “别怕,有姐姐在,谁也别想伤害你。” “谁也别想。” 周青川轻轻叹了口气。 看来,想要从这里出去,得先安抚好这位姐姐的情绪才行。 与此同时。 平江号的甲板上,早已乱成了一锅粥。 “啊!鬼啊!杀人啦!” “女鬼把人拖下水了,拖下水了!” “快,快去禀报员外!” 值夜的几个船工连滚带爬,声音里充满了足以划破雨夜的惊恐。 他们的尖叫声,很快就惊动了船舱里的人。 吱呀一声。 王员外的房门被猛地推开。 他身上只披了一件外衣,脸上带着浓浓的被打扰的怒意。 “吵什么!” “三更半夜的,鬼哭狼嚎,成何体统!” 紧接着,王忠和被惊醒的王辩也从各自的房间里冲了出来。 “爹,出什么事了?” 王辩揉着惺忪的睡眼,小脸上满是疑惑。 王忠则是快步走到了那几个船工面前,厉声问道。 “怎么回事?发生了什么?” 其中一个年纪最大的船工,已经吓得有些语无伦次了。 他伸出颤抖的手,指着船舷外的滔滔江水,嘴唇哆哆嗦嗦,半天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 “鬼,那个红衣女鬼。” “她把那个小书童周青川,给拖下水了!” 轰! 这句话,如同一道惊雷,在王员外的脑子里炸开。 他脸上的怒意瞬间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片煞白。 “你说什么?” 他的声音都在发颤。 “你再说一遍!” 那船工被他吓得一哆嗦,哭丧着脸喊道。 “员外!是真的啊!” “我们亲眼看见的,那个红衣女鬼突然出现,抓着周小哥儿就跳下去了!” “噗通一声,就没影了啊!” 王员外只觉得眼前一黑,身体晃了晃,差点没站稳。 “老爷!” 王忠眼疾手快,一把扶住了他。 “不可能,青川他。” 王辩也彻底清醒了,小脸瞬间没了血色,眼眶一下子就红了。 “青川!” 他大喊一声,就要往船舷边冲过去。 “少爷!” 王忠连忙又伸手拉住了他。 王员外的脸色,已经从煞白转为了铁青,最后,又变成了恐怖的黑。 旁人只当周青川是个聪明伶俐的小书童。 可只有他自己心里清楚,这个八岁的孩子,对他王家,对他的未来,意味着什么! 那是三尺书先生的亲传弟子! 是他那个混世魔王儿子脱胎换骨的引路人! 是他王家生意能搭上戴家这条线,能将云锦卖到京城去的关键! 甚至可以说,周青川,或者说他背后的三尺书先生,就是他王家未来的保障! 现在,这个保障,当着他的面,被人,或者说被鬼,拖进了江里! 这要是出了事。 王员外只要一想到,等自己回到县里,该如何面对那位对三尺书先生推崇备至的县令张承志,他就感觉一阵窒息。 张承志那个书痴,要是知道先生唯一的弟子,是在自己的船上出的事,怕不是要把他王家的祖坟都给刨了! “李船头!” 王员外猛地转过身,一双眼睛变得血红,死死地盯着闻声赶来的李船头。 “李船头在哪儿!给我滚出来!” 他的声音,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一样,带着一股子骇人的杀气。 李船头刚从船尾的舱室里跑过来,还没搞清楚状况,就被王员外这副模样吓了一跳。 “王员外,出什么事了?” “出什么事了?” 王员外一把揪住了他的衣领,将他壮硕的身体提得一个趔趄。 “我问你,你船上为什么会有鬼!” “为什么我的人会掉进江里!” “我不管你用什么办法,马上!立刻!派人下去把他给我捞上来!” “活要见人,死也要见尸!” “要是他有半点差池,我告诉你,你们这船上所有的人,都别想活!” 这位平日里和和气气的富家员外,此刻彻底爆发了。 李船头被他吼得一脸懵,但很快就从旁边船工七嘴八舌的哭喊中,拼凑出了事情的原委。 他的脸色,瞬间也变了。 但那不是惊恐,而是一种复杂到了极点的无奈和疲惫。 他深深地,深深地叹了一口气。 那一口气里,仿佛藏着二十年的风霜和苦楚。 “员外,您先松手。” 他的声音有些沙哑。 “您放心。” “那个小哥儿他肯定不会有事的。” 这话一出,王员外非但没有松手,反而抓得更紧了。 “放屁!” 他破口大骂。 “人都被鬼拖下去了!你跟我说他没事?” “你是在糊弄我吗!” “老爷,您先冷静。” 王忠在一旁急忙劝道。 “李船头,这到底是怎么回事?那红衣女子,究竟是什么东西?” 李船头看着已经陷入暴怒边缘的王员外,又看了看旁边急得快要哭出来的王辩,脸上满是苦涩。 他知道,这个隐藏了二十年的秘密,今晚,是瞒不住了。 “王员外。” 他再次开口,声音里带着一股子认命般的平静。 “您先放开我,我跟您说实话。” “她不是鬼。” “她是人。” 王员外的动作一僵。 “人?” “没错。” 李船头点了点头,眼神变得悠远起来,像是陷入了久远的回忆。 “她不是鬼,她是这艘船,最初的主人。” “二十年前,林家的大小姐,林红袖。” 这个名字一出来,王忠的脸色就是一变。 显然,他听过这个二十年前的传闻。 李船头没有理会众人的惊愕,自顾自地说了下去。 “二十年前,林老爷带着一家老小,还有满船的丝绸,准备去京城发展。” “结果在半路上,就遇到了水匪。” “那些畜生,杀了林家满门,抢光了财物,最后一把火,想要烧船灭迹。” “所有人都以为,林家绝后了。” “可他们不知道,大小姐命大,被人砍了一刀,踢进江里,却被水流冲到了船底的暗格附近,她拼着最后一口气,爬了进去,躲过了一劫。” “等她醒过来的时候,船上的火已经被一场大雨浇灭了,而那些水匪,正在船上分赃喝酒。” 听到这里,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 一个弱女子,面对杀害自己全家的仇人,那该是何等的绝望。 李船头的脸上,露出了一丝混杂着敬佩和悲悯的神情。 “大小姐她人是活下来了,可脑子,却被吓坏了。” “她疯了。” “但就算是疯了,她也没忘了报仇。” “那伙水匪,在船上待了三天三夜。” “这三天里,大小姐就躲在暗无天日的底舱,靠着偷吃祭品的点心活了下来。” “到了晚上,她就穿着一身被血染红的嫁衣,披头散发地在船上飘荡,学着鬼叫。” “那些水匪,本就是做贼心虚的亡命徒,哪里经得住这个。” 第二百一十五章 红袖 甲板上,响起了一片倒吸凉气的声音。 所有人都被这个故事的真相,惊得说不出话来。 一个疯掉的大小姐,竟然用装神弄鬼的法子,团灭了一船的水匪! 这哪里是鬼故事,这分明比鬼故事还要离奇,还要惨烈! 王员外也松开了手,脸上满是震惊。 他看着李船头,艰难地开口。 “那你又是。” “我?” 李船头自嘲地笑了笑,指了指自己那张饱经风霜的脸。 “我叫李忠,以前不叫李船头。” “我是林家的下人,当年闹饥荒,快饿死了,是林老爷给了我一口饭吃,收留了我。” “那天,我正好被派回老家送东西,躲过了一劫。” “等我办完事,紧赶慢赶地来到码头,听到的,就是苏家满门被灭的噩耗。” “我不信,就在江边一直等,一直等。” “等了七天,这艘船,自己顺着水流飘了回来,搁浅在了岸边。” “我上船一看,满船都是尸体,血都干了。” “最后,是在货仓的夹层里,找到了已经不成人形的大小姐。” 李船头的眼眶红了。 “林家的人,都死绝了。” “大小姐也疯了,只认得我一个。” “我能怎么办?我一个下人,报官都没人理。” “我就干脆,自作主张,认了这艘船,当了船主,带着大小姐,在江上跑生意。” “我就是想,一边挣钱养活大小姐,一边顺着这条江,找一找林家其他人的骸骨。” “林老爷,夫人,还有几位少爷,他们都是被抛尸江中的。” “这二十年,我找回来了不少。” “可就一个,一直没找到。” 李船头的声音,变得哽咽起来。 “就是当年大小姐最疼爱的亲弟弟,林家的三少爷。” “那孩子,当年死的时候也不过才七八岁的年纪。” 说到这里,所有的事情,都串联了起来。 王员外和王忠对视了一眼,都从对方的眼中看到了恍然大悟。 王辩也愣住了,他喃喃地道。 “青川,今年正好八岁。” 李船头重重地点了点头,脸上挤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 “大小姐她,平时从不轻易出来,一直都躲在那个只有她知道的暗舱里。” “今天晚上可能是风雨太大,惊着她了。” “她跑了出来,然后就看到了周小哥儿。” “她是把周小哥,当成她那个死去的弟弟了!” 黑暗,潮湿。 空气里弥漫着一股陈旧木头和江水混合的霉味。 周青川能清晰地感觉到,抱着自己的这个女人,身体依旧在不受控制地发抖。 她的力气很大,像是溺水之人抓住了最后一根浮木。 “弟弟。” 破碎的音节,不断地从她的唇边溢出,带着浓得化不开的悲伤。 周青川没有动。 他只是静静地任由她抱着。 他知道,对于一个精神已经崩溃的人来说,任何过激的反应都可能导致更糟糕的后果。 他必须先让她平静下来。 于是,他试探着,用一种孩童特有的,带着几分糯软的声音,轻轻地唤了一声。 “姐姐?” 这个词,仿佛是一道咒语。 女人那剧烈颤抖的身体,猛地一僵。 她抱着他的手臂,下意识地又收紧了几分。 周青川能感觉到她呼吸的变化,急促而混乱。 他耐心地,又叫了一声。 “姐姐,我在这里。” “别怕。” 这一次,女人的身体,终于开始慢慢地放松下来。 那股几乎要将他勒断气的力道,渐渐消散。 黑暗中,周青川听到了压抑的,细碎的呜咽声。 像是受了天大委屈的孩子,终于找到了可以哭泣的角落。 “弟弟。” 她的声音依旧破碎,但不再是之前那种癫狂的呓语。 “我的好弟弟。” 周青川感觉到了效果,他再接再厉,轻轻地拍了拍她的后背。 “姐姐,你怎么了?” “是谁在欺负你吗?” 女人的哭声更大了,却不再有攻击性。 她松开了周青川,双手却依旧死死地抓着他的肩膀,仿佛一松手,他就会消失不见。 借着从木板缝隙里透进来的微弱天光,周青川终于看清了她的脸。 那是一张极为苍白的脸,五官精致,本该是绝色之姿,此刻却被泪水和惊恐所占据。 她的眼睛很大,里面却空洞洞的,像是失去了灵魂的木偶。 “姐姐,你叫什么名字?” 周青川尝试着引导她。 女人泪眼婆娑地看着他,眼神里充满了茫然和痛苦。 “名字?” 她喃喃自语。 “我是姐姐啊。” “我是红袖姐姐啊,你不记得了吗?” 她说着,又哭了起来,那是一种撕心裂肺的自责。 “对不起,都是姐姐不好。” “是姐姐当时没有保护好你。” “都是我的错,都是我的错!” 她的情绪,眼看着又要失控。 周青川立刻意识到,不能再这么问下去了,他的大脑飞速运转。 一个念头,瞬间闪过。 “姐姐。” 他仰起头,用一种困惑又无助的语气说道。 “我的头好痛。” “我好像什么都想不起来了。” 装失忆,这是眼下最好的办法。 果然,这句话比任何安抚都管用。 女人脸上的癫狂瞬间褪去,取而代之的是无尽的慌乱和心疼。 “头痛?” “是不是掉进水里的时候磕到了?” “快,让姐姐看看,伤到哪里了?” 她伸出冰冷的手,小心翼翼地想要触摸周青川的额头。 周青川顺势哎哟了一声,皱起了眉头。 “姐姐,我记不起来了,我们是谁?这里是哪里?” “我们家,住在哪里?” 女人的动作停住了。 她的眼神里,闪过一丝清明,但很快又被浓重的悲哀所覆盖。 “我们家姓林。” 她一字一顿地说道,仿佛在回忆一件极其遥远的事情。 “就住在望江镇。” “爹爹是镇上有名的大善人,人人都叫他林大善人。” “我们家啊,在镇上,也算是名门望族了。” 她说起这些的时候,脸上露出了一丝带着骄傲的,却又转瞬即逝的笑容。 周青川静静地听着,没有插话。 他能从这个自称林红袖的女人口中,拼凑出一个家族的轮廓。 一个在当地颇有声望,乐善好施的乡绅家族。 “爹爹什么都好。” 林红袖的声音低了下去,像是陷入了某种痛苦的回忆。 “就是有一件事,他一直都耿耿于怀。” “我们林家,几代人经商,积攒了万贯家财,可偏偏,没有一个读书人。” “没有一个有功名的。” 周青川的心里微微一动。 他太清楚这个时代对于功名的病态崇拜了。 万般皆下品,惟有读书高。 这句话,就像是一道枷锁,套在了所有人的脖子上。 商人地位再高,家财再多,见到了一个有功名的读书人,甚至只是一个秀才,都得矮上一头。 这是一种深入骨髓的社会价值观。 林家老爷子有这种想法,再正常不过。 “所以,爹爹就想了一个办法。” 林红袖的声音里,带上了一丝颤抖。 “他要给我找一个有功名的读书人当夫君。” “入赘。” “让他入赘到我们林家。” “爹爹说,只要他肯入赘,就将家里一半的生意交给他打理,以后生下的孩子,也都姓林。” 周青川的眉头皱了起来。 入赘,在这个时代,对一个自视甚高的读书人来说,这不亚于奇耻大辱。 除非,图谋甚大。 “后来呢?” 他轻声问道。 “后来。” 第二百一十六章 罪魁 “他看上的,根本就不是我!是我们林家的家产!” “他嫌爹爹给他的不够多,他想要我们林家所有的一切!” “可是爹爹把家产看得很死,他知道那个人心术不正,处处防着他,不肯把家里的印信交出来。” 周青川的心,一点点沉了下去。 他已经预感到了接下来会发生什么。 “那个畜生,他得不到,就想毁掉!” 林红袖的眼泪,像是断了线的珠子,疯狂地滚落。 “那一次,爹爹说,要把家里的生意,也开到京城去。” “就像现在这样,租了一条大船,装上了所有的货物,带着我们一家人,一起上路。” “可是我们谁都不知道。” “那艘船上的人,早就被那个畜生,偷偷换成了他买通的水匪!” “他们是魔鬼!” “他们杀了爹爹,杀了娘,杀了大哥二哥!” “杀了我们林家所有的人!” 说到这里,她再也说不下去,抱着头,发出了绝望的哀嚎。 那声音,不像是人能发出来的,更像是濒死野兽的悲鸣。 周青川的心,像是被一只无形的大手狠狠攥住。 他伸出手,抓住了林红袖冰冷的手腕。 “姐姐。” 他的声音有些干涩。 “姐姐,别怕,都过去了。” 林红袖猛地抬起头,血红的眼睛死死地盯着他。 “没有过去!” 她凄厉地喊道。 “都是姐姐没用!姐姐没有保护好你!” “那个畜生!他竟然把你亲手丢进了江里啊!” 周青川的大脑,嗡的一声。 原来是这样! 这才是二十年前,那场灭门惨、案的真相! 不是什么水匪劫掠,而是一场由女婿亲手策划的,为了谋夺家产的惊天阴谋! 那个禽兽不如的读书人,不仅杀害了妻子全家,甚至连一个七八岁的孩子,都不放过! 一股寒意,从周青川的脚底,直冲天灵盖。 他感觉自己的手脚,都变得有些冰凉。 他颤抖着嘴唇,几乎是下意识地,问出了一个问题。 “那个人。” “那个畜生。” “他是不是姓李?” 在他有限的认知里,这条船上,最有嫌疑的,就是那个身材壮硕,看起来就不像善类的李船头! 林红袖听到这个问题,整个人都愣住了。 她的脸上,闪过极度复杂的,混杂着恐惧、憎恨和痛苦的神情。 她死死地咬着嘴唇,仿佛那个姓氏,是什么禁忌的诅咒。 黑暗中,时间仿佛静止了。 过了很久很久。 久到周青川以为她不会回答了。 林红袖才像是用尽了全身的力气,极其缓慢地,极其沉重地,点了点头。 周青川倒吸了一口凉气。 果然是他! 他长长地,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没想到,那个看起来憨厚又无奈的船家,竟然是这样一个披着人皮的恶魔! 王家这次,是上了一条贼船! 就在这时。 吱呀。 头顶不远处,忽然传来一声木板被挪动的声音。 紧接着,一道光亮,从通道的另一头照了进来。 似乎是有人,举着火把下来了! “大小姐!” “大小姐,您在里面吗?” 一个粗犷而焦急的声音,顺着通道传了过来。 林红袖的身体,瞬间绷紧! 她像是被踩了尾巴的猫,刚刚才平复下去的惊恐,瞬间又涌了上来,甚至比之前更加猛烈! “他们来了!” “他们又来了!” “弟弟别怕,姐姐保护你,谁也别想把你抢走!” 她尖叫着,又要发狂。 “别怕!” 周青川猛地抓住了她冰冷的手。 “有我在,不会有事的!” 那一声穿透黑暗的别怕,带着一种与他八岁年纪完全不符的镇定。 林红袖癫狂的尖叫,戛然而止。 她那双血红的眸子里,映着周青川小小的,却无比平静的脸。 “有我在,不会有事的!” 周青川重复了一遍,声音不大,却字字清晰。 他的手,依旧紧紧抓着林红袖冰冷的手腕,传递着一股不容置疑的力量。 吱呀。 暗舱的通道口,那扇由木箱伪装的暗门,被人从外面粗暴地推开了。 一束摇曳的火光,瞬间刺破了这方寸之地的黑暗。 一个高大壮硕的身影,举着火把,出现在通道口。 正是李船头。 他的身后,还跟着两个手持棍棒的船工,脸上满是紧张和戒备。 火光下,李船头的脸色阴晴不定。 他的目光,第一时间就落在了蜷缩在角落里的林红袖身上,以及被她死死护在身后的周青川。 周青川的反应极快。 就在李船头看过来的一瞬间,他脸上那种与年龄不符的沉静瞬间消失得无影无踪。 取而代之的,是一副被吓坏了的孩童模样。 他像是受惊的兔子,猛地往林红袖的身后缩了缩,只露出一双带着惊恐和茫然的眼睛,怯生生地看着外面的人。 “大小姐。” 李船头开口了,声音刻意放得缓慢而柔和,像是在安抚一头受惊的野兽。 “没事了,别怕。” “我们不是坏人。” 林红袖没有回答,只是死死地抱着周青川,喉咙里发出低低的,警告般的呜咽声,像是一头护崽的母狼。 她的眼神,依旧是空洞的,癫狂的。 她看着李船头,嘴里不断地,破碎地念叨着。 “弟弟。” “别想抢走我的弟弟。” 看到她这副模样,李船头那紧绷的脸上,竟然不自觉地流露出了一丝如释重负的神情。 这丝表情一闪而逝,快得几乎让人无法捕捉。 但他没有逃过周青川的眼睛。 “大小姐,我们带你们出去。” 李船头又往前走了一步,试探着伸出手。 “这下面又湿又冷,对身体不好。” 林红袖的反应依旧是剧烈的,她抱着周青川,发疯似的往后挪,后背重重地撞在了舱壁上。 “滚开!” “你们这些坏人!滚开!” 李船头皱了皱眉,脸上的耐心似乎正在消失。 “小书童,你过来!” 他对着周青川喊道。 周青川瑟缩了一下,一副快要哭出来的样子,拼命摇头。 “我害怕……” 这副样子,落在众人眼里,就是一个被疯女人劫持了的可怜孩子。 李船头见状,叹了口气,对着身后的船工使了个眼色。 “罢了,把他们一起带上去。” “小心点,别伤到大小姐,也别伤到那孩子。” 两个船工对视一眼,虽然有些畏惧,但还是硬着头皮上前,一左一右,小心翼翼地将几乎融为一体的两人搀扶了起来。 甲板上,风雨依旧。 江风卷着冰冷的雨丝,打在人脸上,生疼。 几盏风灯在剧烈的摇晃中,将甲板照得忽明忽暗。 王员外、王辩、还有大管家王忠,正焦急地等在舱门口,脸色一个比一个难看。 当看到周青川被两个船工搀扶着,浑身湿透地走出来时,王员外那颗悬着的心,才总算是落了地。 “青川!” 王员外一个箭步冲了上去,一把将周青川从林红袖的怀里拉了出来,上下打量着。 “你没事吧?有没有受伤?” 周青川摇了摇头,嘴唇冻得有些发紫,他回头看了一眼。 林红袖被他拉开后,像是失去了支撑,整个人都变得茫然无措,只是伸着手,嘴里依旧喃喃地喊着:“弟弟,弟弟。” “爹!青川他。” 王辩也冲了过来,眼圈通红。 “我没事,少爷。” 周青川勉强挤出一个笑容,声音还有些发抖。 “就是掉下去的时候,喝了几口水。” 王员外长长地,长长地吐出了一口浊气。 没事就好。 只要人没事就好。 第二百一十七章 把她留下 他的目光,随即落在了那个一身红衣,失魂落魄的女人身上。 “李船头,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王员外的声音沉了下来,带着几分质问的意味。 李船头走上前来,脸上带着几分愧疚和无奈,将那套早已准备好的说辞,又对王员外讲了一遍。 众人听着,皆是唏嘘不已。 一个船工大概是看林红袖可怜,又觉得她疯疯癫癫的始终是个威胁,便小声提议道。 “船头,要不还是把她绑起来吧?万一再伤到人。” 这话一出,林红袖像是听懂了似的,身体抖得更厉害了。 李船头的脸上也闪过一丝意动。 “不行!” 一个清脆的童声,忽然响起。 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了周青川的身上。 只见他挣脱了王员外的手,走到了林红袖的身边,拉住了她冰冷的手。 “让她和我在一起吧。” 周青川仰着头,看着王员外,一字一句地说道。 “她现在,好像把我当成她的弟弟了。” “她不会伤害我的。” 这话让所有人都愣住了。 李船头的眉头,立刻就拧成了一个疙瘩。 “胡闹!” 他想也不想就开口呵斥道。 “你一个小屁孩,能懂什么?” “她现在是安静,万一发起疯来,你怎么办?出了事谁负责?” 他的语气,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强硬。 周青川没有看他,只是固执地看着王员外。 王员外看着周青川清澈而坚定的眼神,又看了看那个除了拉着周青川的手之外,便对周围一切毫无反应的红衣女子,陷入了沉思。 “李船头。” 王员外忽然开口了,声音平淡,却带着一股商海沉浮多年养成的威严。 “这件事,就听青川的吧。” 李船头一愣,脸上顿时露出了不可思议的神情。 “王员外!这可不是儿戏啊!万一。” “李船头。” 王员外打断了他,语气加重了几分。 “你可能有所不知。” “青川他,可是三尺书先生的弟子!” “三尺书先生?” 这五个字一出口,李船头的瞳孔,猛地一缩! 他脸上的强硬和不耐烦,瞬间凝固了。 跑船的,走南闯北,见识的不仅仅是风浪,还有人情世故。 他们消息最是灵通。 清河县出了个神人三尺书,他怎么可能不知道! 据说此人神龙见首不见尾,从未有人见过其真容,但其才华,却惊天动地。 甚至就连县尊大人这次进京述职,能得个优等的考评,都将三尺书先生的功劳放在自己的前头,在给朝廷的奏报里提了好几次! 这样一个通天的人物,他的弟子。 李船头的目光,重新落在了眼前这个只有八岁的孩童身上。 他的眼神里,充满了震惊和忌惮。 他怎么也无法把眼前这个瘦弱的书童,和那个传说中的人物联系在一起。 可这话,是王家云锦的当家,王员外亲口说的。 绝无虚假! 李船头的后背,不知不觉间,已经渗出了一层冷汗。 他知道,自己不能再拒绝了。 先不说王员外是船东,是他的金主。 单单是三尺书弟子这个名头,就不是他一个跑船的能得罪得起的。 更何况,他心里有鬼。 船上的这些船工,说是自己的人,可大多都是临时雇来的,并非心腹。 真要是把事情闹大了,对他没有半点好处。 想到这里,他脸上僵硬的表情,慢慢地松弛了下来,换上了一副勉强的笑容。 “原来是三尺书先生的高徒,失敬失敬。” “既然小先生都这么说了,那就依你的意思办吧。” “不过,还是要多加小心。” 他嘴上这么说,心里却在冷笑。 一个疯了二十年的女人,还能翻出什么浪来? 就算她偶尔有片刻的清醒,又能如何? 二十年了,人证物证早就随着江水,烂得一干二净了。 现在,什么都晚了! 回到房间,外面的风波似乎终于平息了下来。 周青川让王忠找来干净的衣物和热水。 他看着坐在床边,依旧有些呆呆的林红袖,她的眼神比在暗舱里的时候,似乎多了一丝神采。 “姐姐。” 周青川轻声开口。 “你身上都湿透了,先去洗漱一下吧,换身干净衣服,不然要生病的。” 林红袖的目光,慢慢地聚焦在了他的脸上,似乎在理解他的话。 过了好一会儿,她才迟钝地,点了点头。 看着她走进内室,周青川立刻转身,悄无声息地推开房门,来到了王员外的房间。 果然,王员外,王辩,还有王忠,三个人都在。 每个人的脸上,都写满了凝重。 “青川,你来了。” 王员外看到他,朝他招了招手。 王员外有一个在生意场上无往不利的优点,那就是,他从不轻易相信任何人。 尤其是在这种人命关天的大事上。 他很清楚,刚才李船头说的那些话,绝对有所隐瞒。 周青川走了过去,佯装不知,用一种后怕的语气问道。 “王员外,那个女人,那位林家大小姐,到底是怎么回事啊?” 王员外看了他一眼,沉吟片刻,又将李船头讲的那个什么林家遭水匪,她受刺激疯癫,李船头作为当年的幸存者和忠仆,一直暗中照顾她的故事,简略地复述了一遍。 他说得很慢,眼睛却一直观察着周青川的反应。 周青川静静地听着,直到王员外说完,他都没有插话。 他知道,王员外这是在试探他。 “王忠。” 周青川忽然开口。 “你去门口守着,别让人靠近。” 王忠一愣,随即明白了什么,郑重地点了点头,走到门口,将门轻轻带上,自己则像一尊门神一样守在了外面。 房间里的气氛,瞬间变得更加压抑。 王员外和王辩都看着周青川,等待着他的下文。 周青川深吸了一口气,压低了声音,那声音里,带着一丝与他年龄完全不符的冰冷。 “王员外,刚才李船头说的那个故事,你们信吗?” 王员外没有说话,只是眉头皱得更深了。 周青川没有等他回答,继续说道。 “这件事,有很大的猫腻。” 他的目光扫过王员外和王辩,一字一顿地,投下了一颗惊天巨雷。 “那个所谓的忠仆李船头,根本就不是什么好人。” “二十年前那场灭门惨、案,他不是幸存者。” “他才是罪魁祸首!” 周青川那句他才是罪魁祸首,像是一柄无形的重锤,狠狠砸在房间里每个人的心上。 空气,仿佛在这一瞬间凝固了。 王辩的嘴巴微微张开,脸上写满了震惊和难以置信,他下意识地看向自己的父亲。 然而,王员外的脸上,却没有他预想中的惊骇。 “呵。” 一声极轻的冷笑,从王员外的鼻腔里逸出。 他那双在商海里浸淫了几十年的眼睛,此刻正闪烁着一种名为果然如此的精光。 他端起桌上的茶杯,轻轻吹了吹浮沫,动作沉稳得不像话。 “我就说,这天底下,哪有这么忠心耿耿的仆人。” 王员外呷了一口茶,声音里带着一丝嘲弄。 “主家都死绝了二十年,他一个船头,还费心费力地养着一个疯了的主子?” “这故事编得,连街口说书的王瞎子听了都得摇头。” 周青川看着他,没有说话。 他知道,王员外这种人,能把生意从一个小小的布庄做到名满江南的王家云锦,绝不是什么善男信女。 他看人,远比王辩要毒辣得多。 “不过,青川。” 王员外放下茶杯,看向周青川,眉头微微皱起。 “这些年,我王家的货,十趟里倒有七八趟是走他的船。” “此人在江上跑船,信誉极好,从未出过差错,为人也算豪爽。” “若他真是那等心狠手辣之辈,为何能安安稳稳地做了二十年的正经生意?” 这是一个很关键的问题。 一个手上沾满鲜血的刽子手,如何能伪装成一个安分守己的船老大二十年? 第二百一十八章 不能去通州! “爹,青川。” 王辩终于从震惊中缓过神来,他一脸担忧地开口。 “那位林家大小姐,她岂不是很危险?” “她现在这个样子,真的疯了吗?” 周青川摇了摇头。 “不好说。” 他的声音很轻,像是在陈述一个事实。 “一个人,被关在暗无天日的江底暗舱里二十年,吃喝拉撒都在方寸之地,不见天日,不与人言。” “换做任何一个正常人,精神都会出问题。” 他顿了顿,继续说道。 “这就好像一把锁,被锁得太久,锈住了,打不开了。” “但锁芯,未必就坏了。” “把她从那个让她恐惧的环境里带出来,给她一个安全的地方,让她吃饱穿暖,或许她会慢慢好起来。” 这话让王员外和王辩都陷入了沉思。 他们不是不懂这个道理,只是从未想过,一个人的精神,可以被如此摧残。 ”那李船头……” 王辩的声音有些发颤,一个可怕的念头,在他脑海里浮现。 “他既然能杀林家满门,那会不会也对我们下手?” 房间里的温度,似乎又降了几分。 江风拍打着船窗,发出呜呜的声响,像极了鬼哭。 王员外的脸色,彻底沉了下来。 这是一个他不得不考虑的问题。 “不是没有这个可能。” 周青川毫不犹豫地给出了答案。 他的声音不大,却让王家父子的心,都沉到了谷底。 “我们现在,已经知道了他的秘密。” “对一个杀人犯来说,只有死人,才能永远地保守秘密。” 王员外的手,不自觉地握紧了。 “那我们该怎么办?” 他看着周青川,这个问题,已经不是在问一个八岁的孩童,而是在问一个能够出谋划策的智囊。 “我们不能再跟着他的路线走了。” 周青川说道。 “必须想办法,在抵达京城之前,脱离他的掌控。” “可是,这茫茫大江之上,我们能去哪儿?”王辩急道。 “别急,少爷。” 周青川安抚了他一句,然后转向王员外。 “王员外,我跟您说一件事。” “今天白天,趁着在望江镇补给,船上人少的时候,我偷偷溜到过最底层的货仓。” 王员外眉毛一挑。 “我躲在一堆布料后面,听到了那个暗格里,传来一些不干净的声音。” “不干净的声音?”王辩不解地问。 周青川的小脸微微一红,含糊道。 “就是男女之间苟且的声音。” 王员外瞬间就明白了,脸色变得更加难看。 “而且,刚才李船头他们举着火把下来的时候,借着火光,我看得很清楚。” 周青川回忆着当时的画面,声音压得更低了。 “那个暗格里,除了角落里的一些杂物,还有一套被褥,虽然潮湿,但看得出经常有人使用。” “在被褥旁边,还扔着几件女人的贴身衣物,不是林红袖身上这种款式。” 信息一点一点地被抛出,像一张无形的网,慢慢收紧。 “你的意思是。” 王员外倒吸了一口凉气。 “林红袖的精神状态,根本不可能与人行苟且之事。” 周青川冷静地分析道。 “那么就只有一种可能。” “是李船头,带着别的女人,故意在那个暗格里,当着林红袖的面,做那些事情!” “畜生!” 王员外一拳砸在桌子上,茶杯被震得跳了起来。 这李船头的所作所为,简直比豺狼还要歹毒! 如此折磨一个已经疯癫的女人,他的心,到底是什么做的? “他这么做,一是为了满足自己的兽欲,二,恐怕也是为了确保林红袖永远也清醒不过来。” 周青川的每一句话,都像是一把冰冷的刀子,剖析着李船头那扭曲的内心。 “还有一件事,你们不觉得奇怪吗?” 周青川话锋一转。 “望江镇,是哪里?” “是林家的本家所在之地!” “他一个船头,霸占了主家的船,还把疯了的主家大小姐囚禁在船上,他难道不应该离这个是非之地越远越好吗?” “可他偏不。” “他不仅常年往返于这条航线,每次还必定要在望江镇停靠补给。” 王员外眼神一凝,立刻想通了其中关窍。 “鸠占鹊巢!” “没错。”周青川点头。 “他当年谋夺了林家的家产,望江镇的那些产业,恐怕早就改名换姓,落入了他的口袋。” “他停靠望江镇,根本不是为了补给!” 周青川的声音斩钉截铁。 “这艘平江号,装满一次淡水和食物,足以支撑到京城,他停下来,是为了处理他在岸上的那些生意!” 房间里,只剩下粗重的呼吸声。 王辩的额头上,已经渗出了冷汗。 他感觉自己好像掉进了一个巨大的阴谋漩涡里,随时可能被绞得粉身碎骨。 “等一下。” 周青川像是突然想到了什么,他抬起头,目光灼灼地看着王员外。 “我记得,按照原来的航程,这艘船除了望江镇,还要在一个地方做长时间的停留。” “是哪里?” 王员外立刻回答:“通州。” “通州是运河的北端起点,所有南来的船只,都要在那里卸货,换成漕运或是陆运,才能进京。” “所以我们要在那里盘桓数日,联络京城的铺子和车马行。” “对,就是通州!” 周青川的眼睛里,闪过一道骇人的亮光。 他抛出了一个让王家父子都感到脊背发凉的问题。 “你们想过没有。” “二十年前,林家那么大的家业,上上下下几十口人,单凭他李船头一个人,杀得过来吗?” 王员外瞳孔猛地一缩! 王辩更是吓得浑身一抖。 是啊! 林家是望江镇的大户,家里护院家丁必然不少。 一个人,怎么可能在一夜之间,屠尽满门,还不走漏半点风声? “他有同伙!” 王员外几乎是咬着牙,从牙缝里挤出了这四个字。 “没错。” 周青川的声音冰冷得像江里的水。 “他一定有同伙,而且不止一两个,很可能是一群心狠手辣的水匪!” “可那些人呢?” 王员外追问。 “事成之后,他为什么不杀人灭口?留着这些人,不怕他们泄密吗?” “他不敢,也做不到。” 周青川摇了摇头。 “杀一两个还能做到神不知鬼不觉,但要杀掉一群杀人不眨眼的亡命徒,只会引来更疯狂的报复。” “所以,他只能用钱,用林家的钱,来堵住这些人的嘴。” “他把这些人,像养牲口一样,好吃好喝地供养在某个地方,让他们替自己保守这个天大的秘密!” 一个完整而可怕的逻辑链条,在周青川的叙述下,清晰地呈现在了王家父子的面前。 “望江镇搬上来的那些货。” 王员外喃喃自语,脸色变得惨白。 “恐怕不仅仅是给我们的云锦样品!” 周青川接过了他的话。 “更多的,是金银,是财帛,是给那些人的封口费!” “而通州。” 周青川深吸了一口气,说出了那个最可怕的推断。 “通州鱼龙混杂,南来北往的客商极多,是藏污纳垢的最好地点。” “他停靠在通州,根本不是为了联络车马行!” “他是要去见他的那些同伙!” 王员外只觉得脑子里像是有个炸雷响过。 他全明白了! 一切都串起来了! 为什么李船头这些年信誉极好?因为他需要一个干净的身份,来打理林家的水上生意,为他和他的同伙源源不断地输送钱财! 为什么他要在望江镇和通州停留?因为一个地方是他的钱袋子,另一个地方,是他那些同伙的销金窟! “完了。” 王辩一屁股坐在了椅子上,面无人色。 “爹,我们是不是死定了?” 周青川看着他们,神情无比凝重。 “现在,在船上,他不敢轻易动手。” “因为船上的船工,大多都是临时雇佣的,不是他的心腹,人多眼杂。” “他一个人,顶多再加上一两个亲信,还不敢把我们怎么样。” 他的话锋猛地一转,带着刺骨的寒意。 “可一旦船到了通州,让他和那群杀人不眨眼的刽子手汇合了。” “到那个时候,这艘平江号,就成了我们在江上的棺材。” “我们王家上上下下这十几口人,就会像二十年前的林家一样,被他们屠戮殆尽,沉尸江底!” 第二百一十九章 你不是他 周青川的最后一句话,像是一块万斤巨石,沉甸甸地压在了王家父子的心口。 江上的棺材。 沉尸江底。 这八个字,带着刺骨的阴寒,在房间里盘旋不去。 王辩的脸色,已经不能用惨白来形容,那是一种毫无血色的死灰。 他的嘴唇哆嗦着,牙齿上下打颤,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恐惧,已经攫住了他的喉咙。 “咕咚。” 王员外艰难地咽了一口唾沫,喉结上下滚动,发出干涩的声响。 他那只紧握的拳头,指节因为过度用力而根根发白。 房间里死一般的寂静。 只有窗外呜咽的江风,和船体被水流拍打时发出的“吱呀”声,衬得这片空间愈发压抑。 许久,王员外才找回自己的声音。 “通州。” 他像是从牙缝里挤出这两个字,声音沙哑得厉害。 “通州,绝对不能去!” 这句话,他几乎是吼出来的。 积攒的恐惧和愤怒,在这一刻找到了一个宣泄口。 王辩被父亲的吼声吓得浑身一激灵,反而从那种极致的恐惧中挣脱出来几分。 “对,爹!” “我们不能去通州!” “我们现在就去找李船头对质!叫上我们王家的护院,把他绑了!” 王辩激动地站了起来,脸上带着一种豁出去的狠厉。 “糊涂!” 王员外一巴掌拍在桌子上,震得茶碗咣当一声。 他怒视着自己的儿子。 “你拿什么去对质?” “就凭青川的几句推断吗?” “那些船工,哪个会信我们,不信跟了他们十几年的船头?” “我们王家是带了几个护院,可这船上,李船头的人又有多少?” “你分得清哪个船工是他临时雇的,哪个是他养了二十年的心腹?” 一连串的质问,像是一盆冷水,把王辩从头浇到脚。 他脸上的血色褪得一干二净,嘴巴张了张,又颓然地坐了回去。 是啊。 他们没有任何证据。 一切都只是推断。 在这种情况下贸然动手,一旦失手,那就不是到通州才死,而是现在就死! “那怎么办?” 王辩的声音里带上了哭腔。 他毕竟只是个十一岁的少年,平日里再怎么神通广大,遇到这种生死攸关的大事,也终究乱了方寸。 “别慌。” 周青川的声音不大,却异常沉稳,像是一颗定心丸,让慌乱的父子俩都安静了下来。 他看向王员外。 “员外,少爷说的虽然鲁莽,但有一点是对的。” “这件事,一旦被说破,那就是不死不休的局面。” 王员外沉重地点了点头。 他懂。 江湖规矩,生意场的规矩,都是如此。 有些事,可以做,不能说。 一旦捅破了那层窗户纸,就没有回头路了。 要么你死,要么我亡。 “所以,我们现在要做的,就是装作什么都不知道。” 周青川继续说道。 “李船头现在,恐怕比我们还紧张。” 王员外一愣。 “他紧张什么?” “他紧张、林红袖。” 周青川解释道。 “二十年来,林红袖这个疯子,一直被他藏在暗无天日的船底。” “这是他最大的秘密,也是最大的破绽。” “可今天,这个破绽被我们撞破了。” “他不知道我们到底看到了多少,听到了多少,更不知道林红袖那个疯子,会不会在某个时刻突然说出什么不该说的话。” “所以,他现在一定也在提心吊胆,一边观察我们,一边盘算着该怎么处理林红袖这个麻烦。” 周青川的分析,让王员外的思路清晰了起来。 没错。 在李船头的视角里,他最大的威胁,不是已经知道了真相的王家人。 他根本不知道王家人知道了真相。 他最大的威胁,是那个可能会泄露真相的林红袖。 “他现在,还不敢对我们动手。” 周青川下了定论。 “我们是他的大主顾,是王家云锦的东家。” “无缘无故地,我们这十几口人在他的船上出了事,他就算有一百张嘴也说不清。” “他做了二十年的正经生意,为的就是这层皮,他不会轻易撕破它。” 周青川的眼神冷了下来。 “除非他狗急跳墙。” 王员外瞬间明白了。 “你的意思是,我们不能有任何过激的举动,不能让他察觉到我们已经知道了他的底细。” “对。”周青川点头。 “我们要像平时一样,该吃吃,该喝喝。” “甚至,还要找机会,安抚他几句,就说林红袖的事情我们不会外传,让他放宽心。” “让他觉得,我们只是撞破了他金屋藏娇的丑事,而不是发现了二十年前的灭门血案。” 这个法子,不可谓不毒。 这是在麻痹敌人。 王员外看着眼前这个只有八岁的孩子,心中翻江倒海。 这份心智,这份城府,哪里像个孩子? 简直比在官场商场里摸爬滚打了半辈子的老狐狸还要可怕。 “好。” 王员外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 “就按你说的办。” 他转向王辩,语气严厉。 “听到了吗?从现在开始,管好你的嘴,管好你的表情!” “要是敢露出半点马脚,我就打断你的腿!” 王辩被吓得一个哆嗦,连连点头。 “我记住了,爹。” “那我们什么时候下船?”王员外又看向周青川。 “不能在通州下,就要在通州之前的那一站下。” “我看看航程图。” 王员外走到桌边,从一个随身的皮囊里,拿出了一卷羊皮纸。 他展开地图,借着油灯的光亮,仔细地查找着。 “通州之前,最近的一个大码头,是河西务。” “河西务。” 周青川默念着这个名字。 “对,就是那里。” 王员外的手指,重重地点在地图上那个位置。 “到了河西务,我们就说京城的铺子有急事传来,需要我们立刻改走陆路,提前进京。” “这样既能下船,又不会引起他的怀疑。” “好。” 周青川点了点头。 “就这么定了。” 计策已定,房间里的气氛,稍稍缓和了一些。 但那种无形的压力,依旧笼罩在每个人的心头。 “行了,时辰不早了。” 王员外摆了摆手,脸上满是疲惫。 “都回去歇着吧。” “记住,养足精神,别露馅。” “是。” 周青川应了一声,转身朝门口走去。 王辩也跟着站起身,亦步亦趋地跟在后面,像是只有这样才能获得一丝安全感。 回到自己的房间。 周青川推开门,一股淡淡的皂角香气扑面而来。 房间里的油灯还亮着。 灯光下,一道身影,正安安静静地坐在桌子前。 不再是那一身刺目的红衣,而是换上了一套干净的青色布裙,是船上侍女的备用衣物。 一头纠结干枯的长发,也被仔细地清洗过,虽然依旧枯黄,却柔顺地披在肩上。 她的脸,也洗干净了。 没有了污垢的遮掩,那张脸虽然布满了岁月的风霜,眼角也爬上了细密的皱纹,但依旧能看出几分秀丽的轮廓。 尤其是那份气质。 哪怕她只是静静地坐在那里,脊背挺得笔直,都带着一种寻常人家女子没有的端庄。 那是大家闺秀才能养出来的气度。 是林家大小姐,林红袖。 周青川关上门,脚步放得很轻。 他看到,林红袖的肩膀,正在微微地耸动。 灯光下,有晶莹的东西,从她的脸颊滑落,滴在桌面上,晕开一小片水渍。 她在哭。 周青川的心里,忍不住叹了口气。 第二百二十章 我难受 那只手上,满是粗糙的茧子和伤痕。 周青川看着她,看着她眼中那片绝望的海。 他知道,当她看清镜子里自己的那一刻,她就从那个持续了二十年的噩梦里,被硬生生地拽了出来。 可醒来之后,面对的,却是比噩梦还要残酷的现实。 他没有说话。 只是沉默地,轻轻地点了点头。 这个点头的动作,仿佛抽干了林红袖身上最后一丝力气。 她捂住脸,压抑了二十年的悲恸,在这一刻,彻底决堤。 她没有嚎啕大哭,只是发出那种受伤的小兽一般的呜咽。 一声又一声,撕心裂肺。 周青川就这么静静地陪着她,等着她。 他知道,这些情绪,她必须发泄出来。 过了许久,她的哭声才渐渐小了下去,变成了低低的抽泣。 “姐姐。” 周青官轻声开口。 “我们会帮你的。” 林红袖慢慢地放下手,一双眼睛已经哭得红肿不堪。 她看着周青川,眼神空洞。 “帮我?” 她的声音沙哑得像被砂纸磨过。 “怎么帮?” “又能怎么样呢?” 她凄然一笑,那笑容比哭还要难看。 “我爹,我娘,我弟弟阿平。” “我林家上上下下几十口人。” “他们都死了。” “死了就是死了,活不过来了!” 她的情绪又开始激动起来,声音也变得尖利。 “活不过来了!” 周青川看着她,无奈地叹了口气。 他知道,对一个家破人亡的人说节哀顺变,是多么的苍白无力。 “是,他们是活不过来了。” 他换了一种说法。 “可是,害死他们的人,还活着。” “难道,不该给他们报仇吗?” 报仇? 林红袖听到这两个字,愣住了。 她的眼神,闪过一丝茫然,随即又黯淡了下去。 她没有说话,只是不住地摇头。 那神情,仿佛在说,没有用了。 一切都没有用了。 周青川看出来了。 二十年的折磨,磨灭的不仅仅是她的青春和容貌,还有她的心。 她的心,早就跟着林家那些人,一起死了。 现在的她,只是一个活着的死人。 复仇的火焰,根本无法在她那片死灰般的内心,重新燃起。 周青川不再劝她。 有些事情,只能靠自己。 他只是平静地陈述一个事实。 “我们不打算在通州下船了。” “船到河西务,我们就会离开。” 林红袖怔怔地看着他,似乎没听懂。 “到时候,如果你愿意,可以跟我们一起走。” 周青川看着她的眼睛,一字一句地说道。 “王员外是个心善的人,他会安顿好你。” “说不定,还会带你去什么地方报官。” 报官。 周青川说完这两个字,便不再言语。 房间里,只剩下林红袖压抑不住的,细微的抽泣声。 她那双红肿的眼睛,空洞地望着桌面上跳动的烛火,像是在看,又像是什么都没看见。 二十年的岁月,像一把钝刀,早已将她心里的那点火星子给磨灭了。 仇恨的种子,根本无法在她这片早已化为焦土的心田里,生根发芽。 周青川在心里,轻轻地叹了一口气。 他站起身。 “姐姐,早些歇息吧。” 说完,他便不再停留,转身回了自己的床铺。 这一夜,周青川睡得并不安稳。 窗外的雨,时断时续,江风卷着水汽,从门缝里钻进来,带着一股刺骨的阴寒。 他仿佛又回到了那个漆黑的暗格,闻到了那股混杂着霉味与血腥的气息。 第二天。 周青川是被船体轻微震动给弄醒的。 他睁开眼,天光已经透过窗纸,在房间里投下灰蒙蒙的光。 他下意识地看向对面的桌子。 那里空空如也。 被褥叠得整整齐齐,仿佛昨夜那个崩溃痛哭的女人,只是一场幻觉。 林红袖不见了。 周青川坐起身,穿上外衣,心里一片平静。 她去了哪里? 是回到了那个让她疯了二十年的暗格? 还是躲在了船上某个不为人知的角落? 他不知道。 他也没有起身去寻找的打算。 路,已经指给了她。 帮一把,是情分。 可若是对方连站起来的念头都没有,自己总不能跪在地上,求着她去复仇。 每个人,都要为自己的选择负责。 周青川推开门,一股湿冷的江风扑面而来。 江面上,依旧飘着蒙蒙的细雨。 两岸的景物,都被笼罩在一片灰白的水汽之中,看不真切,只剩下模糊的轮廓。 这种天气,最是让人心头发冷,脊背发寒。 王员外和王辩早已等在门外,两个人的眼眶底下,都带着一圈淡淡的青黑,显然也是一夜没睡好。 “青川。” 王员外压低了声音。 “都准备好了?” 周青川点了点头。 “走吧。” 王员外深吸一口气,像是下定了某种决心,领着两人,朝着船头的方向走去。 李船头正披着一件蓑衣,站在船头,对着几个船工大声吆喝着什么。 看到王员外一行人走过来,他脸上的表情僵了一下,随即又挤出一个笑容。 只是那笑容,怎么看都有些勉强。 “王员外,这么大早,有事?” 他的声音,带着江上汉子特有的粗犷。 王员外脸上挂着生意人惯有的和气笑容,仿佛昨夜的惊惧与杀意,从未存在过。 “李船头,有点事情,想跟你商量一下。” “哦?” 李船头眯了眯眼,目光不着痕迹地从周青川和王辩脸上一扫而过。 “员外请讲。” “是这样。” 王员外搓了搓手,做出几分不好意思的样子。 “我们打算,提前下船。” 他的声音不大,但在场的几个船工都听见了,纷纷停下了手里的活计,朝这边看来。 李船头的脸色,瞬间就沉了下去。 “下船?” 他眉头紧锁,盯着王员外。 “王员外,你这是说的哪里话?” “这离通州,也就一两天的水路了,咱们的契约上,可是写得明明白白,目的地是通州码头。” “这个时候下船,不合规矩吧?” 王员外依旧陪着笑脸。 “事出有因,事出有因。” “我突然想到有点急事需要我立刻赶回去处理。” “所以想着,在下一个码头就停船,我们改走陆路,能快一些。” 这个借口,找得合情合理。 可李船头,却显然不打算接受。 他的眼神变得锐利起来,像是在审视着什么。 “王员外,你我合作也不是一次两次了。” “这水路,可比陆路安稳得多。” “再说了,船费咱们可是早就结清了的,您现在下船,那剩下的船费。” 他这是在用钱,来试探王员外的决心。 王员外立刻摆了摆手,一副毫不在意的样子。 “哎,李船头说的哪里话。” “剩下的船费,就当我请兄弟们喝茶了。” “生意上的急事,耽搁不得,还望李船头行个方便。” 王员外把姿态放得很低。 可他越是这样,李船头心里的疑虑就越重。 他最担心的,就是这王家人下了船,把船底那个女疯子的事情到处乱说。 第二百二十一章 借口下船 王辩也吓坏了,赶紧跑过来,扶着周青川的另一边胳膊。 “青川,你别吓我啊!” 李船头站在原地,看着这一幕,眉头皱得更深了。 这小子,怎么突然就病了? 王员外抱着周青川,转过身,脸上再也没有了刚才的和气,取而代之的是一种焦急和愤怒。 他对着李船头,几乎是吼出来的。 “李船头!” “你看到了吗?” “这孩子,昨天晚上被你们船上那个来路不明的女人,给吓坏了!” “他本来身体就弱,这么一吓,现在怕是得了重病!” 王员外一边说,一边指着周青川惨白的脸。 “你看看他这个样子!” “船上连个郎中都没有,要是耽搁了救治,出了什么三长两短!” “我告诉你,这事没完!” 李船头被他吼得一愣一愣的。 他看着周青川那副半死不活的样子,心里也开始犯嘀咕。 这小子,不会真的要死在自己船上了吧? 王员外见他犹豫,立刻又加了一剂猛药。 他挺直了腰板,声音陡然拔高。 “李船头,你别忘了!” “青川是什么身份!” “他可是三尺书先生的亲传弟子!” “是三尺书先生唯一的传人!” “三尺书先生在咱们县里的名望,不用我多说了吧?” “他要是知道自己的宝贝徒弟,在你这艘平江号上出了事!” “你觉得,你担得起这个后果吗!” “到时候,别说你这船了,怕是你这个人,都得在江上除名!” 这番话,字字句句,都像重锤一样,砸在了李船头的心口上。 三尺书先生! 这个名字,他当然听说过。 最近县里最炙手可热的人物,据说连县太爷都是他的书迷。 要是他的弟子真的在自己船上出了事。 李船头打了个寒颤。 他做的是江上的生意,最怕的就是惹上这种有头有脸的人物。 杀人越货,那是暗地里的勾当。 明面上,他还是个正经的船老大。 这层皮,不能破! 他看着病恹恹的周青川,又看了看一脸决绝的王员外,心里开始天人交战。 放他们走,后患无穷。 不放他们走,眼前就是个天大的麻烦! “李船头!” 王员外步步紧逼。 “救人如救火!下一个码头,必须停船!” “我们必须立刻带青川去找镇上最好的郎中!” “要是耽误了!” 王员外眼中闪过一丝狠厉。 “我王家,倾家荡产,也必定要让你付出代价!” 李船头的额头上,渗出了一层细密的冷汗。 他咬了咬牙,心里权衡再三。 最终,他像是泄了气的皮球一样,摆了摆手。 “罢了罢了!” 他一脸晦气地说道。 “算我倒霉!” “前面就是河西务的码头,还有一个多时辰就到了。” “到了那,你们就下船吧!” 王员外心中一块大石落地,但脸上依旧是焦急的神色。 “多谢了!” 他不再多说一句废话,抱着周青川,转身就往船舱走。 一个多时辰后。 平江号缓缓地靠上了河西务的码头。 船刚一停稳,王员外就立刻指挥起来。 “王忠!” “你,带上几个人,马上背着青川去镇上找最好的医馆!快!” “是,老爷!” 管家王忠应了一声,立刻叫上两个护院,小心翼翼地从王员外手里接过周青川,快步朝着岸上跑去。 李船头站在船头,阴沉着脸,看着这一幕。 他的目光,死死地盯着被护院背在背上的周青川。 那小子,似乎已经晕过去了,脑袋耷拉着,一动不动。 紧接着,王员外又下了第二道命令。 “你们几个!” “把我们王家的箱子,全都搬下船!” “一件都不能少!” “是!” 剩下的几个家丁和护院,立刻行动起来,冲进船舱,开始往外搬运那些装着云锦样品的木箱。 箱子被一个个搬到甲板上,再从跳板上运到码头。 李船头看着这番景象,心里憋着一股火,却又无处发泄。 他只能眼睁睁地看着王家的人,像逃难一样,把所有东西都搬离自己的船。 这时,两个负责搬运的王家家丁,合力抬着一个大箱子,走得踉踉跄跄。 其中一个,忍不住抱怨了一句。 “嘿,这箱子怎么回事?” “来的时候,没这么沉啊?” 另一个家丁也累得满头大汗,喘着粗气说道。 “谁说不是呢!” “怕不是这几天下雨,布料受了潮,吸了水汽吧。” “也是,这鬼天气。” 第一个家丁嘟囔了一句,没再多想,两人吆喝一声,使出吃奶的力气,才把那口异常沉重的箱子,抬下了船。 码头上,人声鼎沸。 船工的吆喝声,货物的搬运声,混杂着江水的腥气,构成了一副再寻常不过的码头景象。 李船头站在船头,目送着王家一行人的背影,消失在镇子的街角。 他的脸上,阴晴不定。 直到最后一顶轿子也看不见了,他才长长地吐出了一口浊气。 那口气里,带着几分憋屈,也带着几分如释重负。 走了好,走了就清净了。 至于那个林红袖。 李船头的嘴角,勾起一抹冷笑。 他并不担心那个疯女人会跟着王家人一起走。 那个暗格,是她的牢笼,也是她的壳。 她在里面待了二十年,早就离不开了。 更何况,今天一大早,天还没亮透的时候,他借着送饭的名义,还亲自下去看过一眼。 那个女人,就穿着那身刺眼的红衣,蜷缩在角落的床铺上,像一只受了惊的刺猬,一动不动。 他喊了一声,对方毫无反应。 疯子就是疯子。 李船头收回思绪,心里渐渐安定下来。 王家人下了船,就算他们真的去报官,又能怎么样? 一个八岁小屁孩,被船上的疯女人吓病了。 这事说出去,合情合理。 他李某人,顶多就是个管束不严的罪过,赔点银子也就了了。 只要二十年前那桩灭门惨、案,不被翻出来。 只要林家那笔富可敌国的财宝,还安安稳稳地藏着。 那他就什么都不怕! 想到这里,李船头的眼神里,一缕杀气一闪而过。 那个疯女人,不能再留了。 以前留着她,不过是为了偶尔满足一下自己变态的欲望,看看林家高高在上的大小姐,是如何在自己脚下像狗一样苟延残喘。 那是一种报复的快感。 但现在,这快感,已经变成了悬在头顶的一把刀。 她威胁到自己了。 这个念头一旦升起,便再也无法遏制。 李船头眼中凶光毕露。 他转身,对着甲板上几个还在收拾缆绳的船工,不耐烦地挥了挥手。 “行了行了,都别在这杵着了!” “今天不开船,都给我滚去镇上喝几杯,账算我的!” 船工们一听,顿时喜笑颜开,纷纷道谢。 “谢船头!” “船头大气!” 很快,甲板上便走得一干二净。 李船头又等了一会儿,确认四下无人之后,他才一言不发,转身走进了船舱。 船舱里,光线昏暗。 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木头受潮后,散发出的霉味。 他熟门熟路地绕过几个货箱,来到了最里面的货舱。 这里堆放着一些杂物,散发着陈年的灰尘气味。 他搬开一个破旧的木柜,露出了后面一块颜色略有不同的地板。 他从怀里掏出一把铁钎,插进地板的缝隙里,用力一撬。 吱呀。 一声刺耳的摩擦声后,暗门被打开了。 一股更加阴冷、更加污浊的气息,从下面扑面而来。 第二百二十二章 林红袖出逃 李船头瞳孔骤然收缩,他猛地一用力,将那团红影整个抓了起来! 哗啦一声,一件红色的长裙,在他手中滑落,轻飘飘地落在了地上。 床上,空空如也。 林红袖不见了! 火折子的光,在李船头因为震惊而微微颤抖的手中,剧烈地跳动着。 他的脸,在明明灭灭的光影下,扭曲得如同恶鬼。 被耍了! 这个念头,像一道惊雷,在他的脑海中轰然炸响! 他的脑子里,瞬间闪过无数个画面。 周青川那张惨白得过分的脸。 王员外那决绝得不留余地的态度。 他们坚持要搬走的所有箱子。 还有那两个家丁抱怨时,无意中说出的一句话。 “嘿,这箱子怎么回事?” “来的时候,没这么沉啊?” 沉!当然沉! 因为那里面,他妈的装了一个人! 他们不是为了给那小子治病! 他们是为了救走这个疯女人! 那个八岁的杂种,从头到尾,都在演戏! “啊!” 一声野兽般的嘶吼,从李船头的喉咙里爆发出来。 他一脚踹翻了那张空荡荡的床铺,双目赤红,状若疯魔。 他明白了! 林红袖肯定是在那个暗格里,对那个小杂种说了什么! 说了不该说的话! 所以他们才要不惜一切代价,把自己和那个女人都带走! 现在去追? 迟了! 河西务码头这么大,人来人往,他们早就不知道躲到哪个角落里去了! 李船头感觉自己的肠子都悔青了。 他就不该心软! 他就不该被那个“三尺书先生”的名头给吓住! 他应该当场翻脸,把所有人都扣在船上! 可现在,说什么都晚了。 河西务,镇上最大的一家医馆。 后院的一间上房里。 王忠将周青川从背上小心翼翼地放下来,搁在椅子上。 他自己,则累得跟头牛似的,双手撑着膝盖,呼哧呼哧地喘着粗气。 “哎哟,我的老腰。” “青川,你感觉怎么样了?” 王忠一边喘,一边关切地问道。 从码头一路跑到这,他可是使出了吃奶的力气,生怕耽搁了片刻。 然而,坐在椅子上的周青川,却是一脸的平淡。 他甚至还有闲心,自己伸手倒了杯茶,慢悠悠地喝了一口。 他的脸色,红润依旧,气息平稳。 哪里有半分刚才在船上那副快要断气的样子? 王忠看着他,眼睛都瞪圆了,嘴巴张得能塞下一个鸡蛋。 他懵了。 “青川?” “你这是好了?” 周青川放下茶杯,对着一脸呆滞的王忠,微微一笑。 那笑容里,带着几分不属于他这个年纪的从容和狡黠。 “忠叔,我本来就没事。” “什么?” 王忠彻底傻眼了。 “没事?” “那你在船上吐得那么厉害,脸白得跟鬼一样。” 周青川平静地解释道。 “装的。” “不装得像一点,怎么能骗过李船头那只老狐狸?” 王忠站在原地,愣了半天,才消化掉这个惊人的事实。 敢情自己刚才背着个活蹦乱跳的人,跟火烧屁股一样,在镇子的大街上狂奔? 正当王忠哭笑不得的时候,房门砰的一声被推开了。 王员外和王辩,带着几个家丁,一阵风似的冲了进来。 “青川!” “郎中呢?请郎中了吗?” 王员外人还没到跟前,焦急的声音就先传了过来。 当他看到安然无恙地坐在那里喝茶的周青川时,也是猛地一愣。 随即,他脸上那份深入骨髓的焦急,瞬间就化为了狂喜和后怕。 他一个箭步冲上来,抓着周青川的胳膊,上上下下地打量着。 “好了?真的好了?” 王辩也凑了过来,脸上满是担忧。 “青川,你没事吧?刚才真的吓死我了!” 周青川从椅子上站起来,对着两人安抚地笑了笑。 然后,他转过头,看向那几个跟着进来的家丁。 他们正合力将一口沉重的大木箱,小心地放在地上。 正是那口引得码头搬运工抱怨的箱子。 周青川脸上的笑容瞬间收敛,语气变得严肃起来。 “快!” “先把箱子打开!” “别把人给闷坏了!” “人?” 王员外和王辩同时一愣。 那几个家丁也是面面相觑,一脸的茫然。 “青川,你说什么呢?” 王辩不解地问道。 “这箱子里装的,不都是云锦样品吗?” 周青川没有解释,只是用眼神催促着。 “快打开!” 王忠此刻已经反应了过来,他倒吸了一口凉气,一个激灵。 他不敢再想下去,连忙指挥那几个还愣着的家丁。 “还愣着干什么!” “没听到青川的话吗?快开箱!” “是!” 家丁们这才如梦初醒,手忙脚乱地去解箱子上的锁扣。 咔哒。 锁扣被打开了。 两个家丁对视一眼,一人一边,抓着箱盖的边缘,用力往上一抬。 吱呀。 沉重的木制箱盖,被缓缓地掀开。 房间里所有人的目光,都死死地盯住了那口敞开的箱子。 下一刻。 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 只见一只素白的手,从箱子里伸了出来,轻轻地搭在了箱子的边缘。 那只手,虽然有些污迹,但指节纤长,皮肤白皙。 紧接着,一个身影,从箱子里,慢慢地,坐了起来。 她先是有些不适应地眨了眨眼,似乎在习惯房间里的光线。 然后,她抬起头,目光平静地扫过房间里,每一个目瞪口呆的人。 依旧是那身洗得发白的粗布衣裳。 依旧是那张苍白得没有一丝血色的脸。 完全不一样了! 昨夜那个在烛光下崩溃痛哭,眼神空洞,浑身散发着疯狂与绝望气息的女鬼,消失了。 取而代之的,是一个身形虽然单薄,脊背却挺得笔直的女人。 她的头发,被简单地束在脑后,露出了光洁的额头。 她的眉眼,清冷如画。 她的眼神,沉静如水,深不见底,再也没有半分癫狂。 她就那么安静地坐在箱子里,身上却自然而然地流露出一种,寻常人家一辈子都学不来的高贵与端庄。 那是一种,镌刻在骨子里的气质。 饶是穿着最破旧的衣衫,也掩盖不住那份与生俱来的华贵。 王员外张着嘴,说不出话来。 王辩的眼睛里,写满了不可思议。 那几个家丁,更是像见了鬼一样,连连后退了好几步。 这哪里还是那个在船舱暗格里,吓得他们魂飞魄散的红衣疯婆子? 这分明是一位,从画里走出来的,钟鸣鼎食之家才能养出的,大家闺秀! 周青川的目光,平静地扫过众人脸上那份如出一辙的震惊。 他没有立刻解释。 而是先对着箱子里的林红袖,伸出了手。 那动作,自然而然,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安抚力量。 林红袖抬起头,看了他一眼。 那双曾经被疯狂与仇恨填满的眸子,此刻清澈见底,宛如一潭深秋的湖水。 她没有说话,只是将自己的手,轻轻地搭在了周青川那只稚嫩的手掌上。 周青川用力,将她从箱子里拉了出来。 她的身形踉跄了一下,但很快就站稳了。 虽然穿着粗布衣衫,虽然面色依旧苍白,但她就那么静静地站在那里,脊背挺得笔直。 第二百二十三章 装死 周青川点了点头。 他没有急着开口,而是先给自己和林红袖各倒了一杯茶。 他将其中一杯,轻轻推到林红袖的面前。 “红袖姐姐,喝口热茶,暖暖身子。” 林红袖的睫毛微微颤动了一下,她抬眼看着周青川,然后端起茶杯,小口地抿了一下。 这个小小的动作,让王员外和王辩看得又是一愣。 举止娴雅,仪态万方。 这绝不是一个疯女人能有的姿态。 周青川这才缓缓开口,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到了每个人的耳朵里。 “事情,要从昨天晚上说起。” “我去看她的时候,她确实还处在半疯半癫的状态。” “但是,她的心里,还残存着一丝清明。” “正是这一丝清明,让她在暗无天日的二十年里,没有彻底沦为野兽。” 周青川的语气很平静,像是在诉说一件别人的故事。 “我跟她聊了很久。” “聊起了她的小弟弟,聊起了她被灭门的林家。” “也聊起了,她藏在心底二十年的,那份滔天的恨意。” 听到这里,林红袖端着茶杯的手,不易察觉地抖了一下。 茶水,在杯中漾起一圈圈涟漪。 周青川看了她一眼,继续说道。 “一直等到了后半夜,她才总算是彻底清醒了过来。” “或许是我的开导有了一些作用,又或许是,压抑了二十年的情绪,终于找到了一个宣泄的出口。” “总之,她想明白了。” “她不想再像个鬼一样,活在那个肮脏的夹层里。” 周青川顿了顿,一字一句地说道。 “她已经下定了决心,要为自己的家人报仇。” 话音落下,房间里一片死寂。 王员外和王辩,都倒吸了一口凉气。 报仇? 这话说起来容易,可对手是谁? 是那个心狠手辣,能将一个活人囚禁二十年的李船头! 更何况。 “可是。” 王员外皱起了眉头,说出了心里的疑虑。 “这毕竟是二十年前的案子了,早就成了悬案。” “想要翻案,谈何容易?” “官府那边,讲究的是证据。” “单凭林姑娘一个人的证词,恐怕很难将那李船头定罪。” 周青川点了点头,表示赞同。 “员外说得没错。” “所以,光有林红袖这个活着的证人,还远远不够。” 他的手指,在桌面上轻轻敲击着,发出笃笃的声响。 “我们必须,人赃并获。” “而且。” 周青川的眼神,变得锐利起来。 “当年动手的,绝不止李船头一个人。” “林家那么大的家业,他一个人,吞不下。” “当初和他一起动手的那些家伙,也必须一个不落地,全都找出来!” 王辩听得热血沸腾,他一拍桌子。 “青川,你说,要怎么办?” “我全都听你的!” 王员外也是一脸凝重地看着周青川。 “青川,你是不是,已经有法子了?” 周青川的嘴角,勾起一抹淡淡的弧度。 “法子,自然是有的。” “李船头发现林红袖不见了之后,会做什么?” 他没有直接说出计划,而是先抛出了一个问题。 王忠想了想,试探着回答。 “他肯定会慌?” “不。” 周青川摇了摇头。 “他会第一时间,赶去一个地方。” “通州。” “没错。” 周青川赞许地看了王忠一眼。 “咱们最终的目的地,是去通州。这也是李船头要去的地方。” “他要去那里,和他的同伙碰头,商量对策,甚至分赃。” “所以,我们也要去通州。” “但是。” 周青川话锋一转。 “我们不能一起去。” 他看着王员外和王辩。 “李船头那些人,都是亡命之徒,心狠手辣。” “我不能让员外和小少爷,也陷入到危险当中。” “我们得分头行动。” 王辩立刻急了。 “那怎么行!要走一起走!” “青川,我不能让你一个人去冒险!” 周青川笑了笑,安抚地拍了拍他的手背。 “小少爷,听我说完。” 他的声音,带着一种令人信服的力量。 “从现在开始,对外,我就已经‘病’了。” “而且,是病入膏肓,药石无医的那种。” “等到了半路上,找个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地方,我就死了。” 死字一出口,王辩和王员外的脸色,同时剧变。 “青川,你胡说什么!” 周青川摆了摆手,示意他们冷静。 “是装死。” “到时候,你们去镇上,弄一口小一点的棺材。” “里面压上些石头,增加重量,然后直接封棺。” “你们就对外宣称,王家的书童在半路上不幸病故,尸身不便久放,打算先运到通州,再想办法从水路运回老家安葬。” 周青川的语速不快,但每一个字,都像锤子一样,敲在众人的心上。 “这样一来,在所有人眼里,周青川,已经是个死人了。” “一个死人,是不会引起任何怀疑的。” “而我,则和红袖姐姐伪装之后,单独前往通州。” 这个计划,大胆,疯狂,却又似乎天衣无缝。 王员外听得目瞪口呆,半晌才找回声音。 “那你和林姑娘,去了通州之后呢?” “你们两个人,怎么对付那些穷凶极恶的匪徒?” 这时,一直沉默的林红袖,终于开口了。 她的声音,有些沙哑,像是很久没有说过这么多话。 但吐字,却异常清晰。 “我记得他们。” “当年那些人的脸,就算烧成了灰,我也认得。” “他们当中,有一个人的左边眉毛上,有一道疤。” “还有一个,是個瘸子。” “还有一个,笑起来的时候,会露出一颗金牙。” 她平静地诉说着,仿佛在说一些和自己毫不相干的事情。 但那份刻骨铭心的恨意,却让整个房间的温度,都下降了几分。 周青川接过了她的话。 “这就够了。” “等到了通州,员外你们就带着我的棺材,先找家客栈住下,稍作等待。” “李船头的同伙,就算知道了你们的身份,也绝对不会为难你们这些苦主。” “你们要做的,就是趁机,偷偷去报官。” “把林家二十年前的灭门惨、案,原原本本地告诉通州的知府。” “记住,动静要小,不能打草惊蛇。” “而我和红袖姐姐,会想办法混进通州的码头,找出那些元凶。” “一旦我们锁定了目标,确定了他们的老巢。” “咱们再汇合,通知官府,布下天罗地网,将他们一网打尽!” 一番话说完,周青川端起茶杯,轻轻喝了一口。 房间里,落针可闻。 王员外看着眼前这个只有八岁的孩童,眼神复杂到了极点。 这个计划,一环扣一环,将所有人的反应都计算了进去。 甚至连官府,都成了他计划中的一环。 这份心智,这份胆魄。 王员外心中,生出一种难以言喻的感慨。 他一直以为,周青川只是个读书种子,聪明,懂事,还很有孝心。 却没成想,他的胸中,竟然还藏着这般的侠义心肠。 他将最危险,最艰难的部分,全都留给了自己。 把安全,留给了他们。 “不行!” 王辩猛地站了起来,脸上满是倔强。 “青川,我必须和你一起去!” “多一个人,多一份力量!” “我虽然年纪小,但我可以帮你跑腿,帮你望风!” 第二百二十四章 乔装改办 牛车吱呀作响,车轮碾过官道上的碎石,发出单调而有节奏的颠簸。 晨雾尚未完全散去,带着水汽的凉风拂面而来。 周青川裹了裹身上那件明显不合身的粗布短打,目光投向远方。 这条路,通往是非之地。 他看了一眼身旁安静、坐着的林红袖。 她用头巾将大半张脸都遮了起来,只露出一双眼睛,平静地看着前方,看不出在想些什么。 沉默,在两人之间蔓延。 赶车的老汉哼着不知名的小调,牛尾巴悠闲地甩来甩去。 一切都显得那么寻常。 可周青川的心里,却在飞速地盘算着。 计划的第一步已经成功,他们金蝉脱壳。 但接下来,才是真正的考验。 通州城,龙潭虎穴。 他们两个人,一弱一小,就像是闯入狼群的羔羊。 “到了通州之后,我们得尽量少说话。” 周青川首先打破了沉默,声音压得很低。 “我的口音,和这边不一样。” “一开口,就容易露馅。” 林红袖的视线,从前方收了回来,落在了周青川的脸上。 她忽然开口,声音轻柔,腔调却和赶车老汉哼的小调一样,带着一股地道的通州味。 “小兄弟,侬这说的是哪里话,阿拉听不懂哉。” 周青川微微一怔。 这句吴侬软语,标准得让他这个穿越者都挑不出半点毛病。 林红袖放下了遮着脸的头巾,嘴角勾起一抹极淡的弧度,像是冰雪初融。 “你忘了,我家以前是做什么的。” 她的声音恢复了正常,但那份从容,却让周青川安心了不少。 “我父亲的生意,南来北往,通州是水路要冲,他经常带我过来。” “那时候,我跟着父亲见了许多人,也在这里住过不短的日子。” “这边的口音,早就学会了。” 周青川点了点头。 这确实是个意外之喜。 “那就好。” “这样一来,我们行事就方便多了。” 但他心里的另一块石头,依旧悬着。 “口音解决了,可怎么找人?” 周青川看着林红袖。 “通州城这么大,想从人海里找出几个二十年前的凶徒,无异于大海捞针。” “而且,二十年过去,人的样貌,总会变的。” 林红袖的眼神,没有丝毫的动摇。 “样貌会变,但有些东西,是刻在骨子里的,变不了。” “那个左眉有疤的,叫张三癞子。” “那个瘸子,叫李拐。” “那个有金牙的,叫钱大金。” 她每说出一个名字,声音就冷一分。 这些名字,像毒蛇一样,在她心里盘踞了二十年。 “就算他们都变了,我也认得。” 她顿了顿,又补充道。 “而且,我们在通州,也并非毫无根基。” 周青川眉毛一挑。 “哦?” “当年,父亲在通州做生意的时候,曾出手帮过几家濒临破产的商户。” 林红袖的眼中,闪过一丝追忆。 “有家姓赵的米铺,还有一家姓孙的绸缎庄。” “当年他们受了我林家的大恩,感激涕零,还送了我一块玉佩。” “若是能找到他们,或许能帮上一些忙。” 这似乎是一条不错的路子。 但周青川,却没有立刻表现出乐观。 他看着林红袖,眼神平静。 “红袖姐姐,你有没有想过一个问题?” “什么问题?” “二十年了。” 周青川的声音很轻,却像一盆冷水。 “人心,是会变的。” “当年的恩情,过了二十年,还剩下多少,谁也说不准。” “更何况。” 他的话锋一转,变得锐利起来。 “若是李船头那些人,早就已经收买了他们呢?” “若是他们早就成了一丘之貉呢?” “我们贸然找上门去,岂不是自投罗网?” 林红袖的脸色,瞬间变得有些苍白。 她咬了咬嘴唇,没有说话。 周青川的担忧,她不是没想过,只是不愿意去想。 那是她心中,仅存的一点希望。 周青川叹了口气,放缓了语气。 “我不是要打击你。” “只是,我们现在行差踏错一步,就是万丈深渊。” “在没有摸清底细之前,任何人,我们都不能轻易相信。” 林红袖沉默了许久,才缓缓地点了点头。 “你说得对。” “是我,想得太简单了。” 牛车继续前行。 接下来的两天,两人没有再过多地谈论这个沉重的话题。 他们只是像真正的农家姐弟一样,白天赶路,晚上就在路边的破庙或者草堆里将就一宿。 吃的是干硬的饼子,喝的是路边溪流里的生水。 周青川这具八岁的身体,很快就有些吃不消了。 但他的精神,却始终高度集中。 他一直在思考。 怎么才能在不惊动任何人的情况下,把那些藏在暗处的老鼠,一只一只地揪出来。 第二天傍晚,牛车停在一个小镇外歇脚。 周青川看着镇上人来人往的街道,看着那些沿街叫卖的小贩,脑中忽然闪过一道灵光。 “红袖姐姐。” 他拉了拉林红袖的衣袖。 “我想到了一个法子。” “什么法子?” “咱们,也去做点小买卖。” 林红袖愣住了。 “做买卖?” “对。” 周青川的眼睛里,闪烁着一种与他年龄不符的光芒。 “你想想,什么样的人,最不容易引起别人的注意?” “什么样的人,可以光明正大地出现在任何地方,观察任何人,而不会被怀疑?” 林红袖顺着他的思路想了下去,眼睛也慢慢亮了起来。 “小贩!” “没错,就是小贩。” 周青川点了点头。 “我们可以装成走街串巷卖针头线脑的,或者卖些便宜的零嘴吃食。” “这样一来,我们就有了一个完美的身份作掩护。” “无论是码头,还是集市,甚至是那些商铺门口,我们都可以随意走动。” “我们可以听,可以看,可以收集所有我们需要的情报。” 这个法子,听起来确实可行。 既能掩人耳目,又能自由行动。 “可是,我们的本钱呢?” 林红袖提出了一个很现实的问题。 周青川笑了笑,从怀里摸出了一个小小的布包。 布包里,是王忠临走前偷偷塞给他的一些碎银子。 “忠叔早就替我们想到了。” 计策一定,两人便不再耽搁。 他们用碎银子,从镇上的杂货铺里,置办了一套行头。 一个半旧的担子,一些针头线脑、梳子头绳之类的女儿家小玩意。 又花钱,请人做了些廉价的麦芽糖。 第三天清晨,当他们再次坐上牛车时,已经彻底换了一副模样。 周青川挑着货郎担子,脸上抹得更黑了,活脱脱一个跟着姐姐出来讨生活的小学徒。 林红袖则换上了一身更旧的衣服,头上包着洗得发白的头巾,脸上也故意弄得脏兮兮的,低着头,显得有些怯懦。 又是一日的颠簸。 傍晚时分,一座雄伟的城池,终于出现在了地平线上。 通州到了。 进了城,那股独属于大码头城市的繁华与喧嚣,便扑面而来。 人声鼎沸,车水马龙。 空气中,混杂着水汽、鱼腥味和各种食物的香气。 林红袖的身体,不易察觉地绷紧了。 这里,是她的伤心地。 周青川感受到了她的情绪,伸手,轻轻碰了碰她的手背。 “别怕。” 他用只有两个人能听到的声音说道。 林红袖深吸了一口气,对他点了点头。 第二百二十五章 码头见闻 老汉有些奇怪地看了他们一眼。 “去码头做啥?天都快黑了,那边的活计早就收工了。” 周青川憨憨一笑,露出一口白牙。 “我们想去碰碰运气,看看能不能把这些东西卖给那些船上的客人。” 这个理由,合情合理。 老汉便没再多问,调转牛头,朝着码头的方向赶去。 林红袖有些不解,低声问道。 “为什么先去码头?” “我们不是应该先找个地方住下,再从长计议吗?” “我们得先确定一件事。” 周青川的目光,望向码头的方向,眼神深邃。 “确定那条大鱼,还在不在网里。” 牛车在距离码头还有一段路的地方停了下来。 周青川付了车钱,和林红袖一起,混入了前往码头的人流中。 天色渐晚,码头上依旧灯火通明。 无数的船只,密密麻麻地停靠在岸边。 搬运货物的力工们,光着膀子,喊着号子,汗流浃背。 周青川和林红袖,根本不需要刻意寻找。 只一眼。 他们就看到了那艘船。 平江号。 它太大了,鹤立鸡群一般,停靠在码头最好的泊位上。 船身上,王家的旗号,已经被取了下来。 但那熟悉的轮廓,那高耸的桅杆,化成灰周青川都认得。 林红袖的呼吸,瞬间变得急促起来。 她的手,死死地攥成了拳头,指甲都嵌进了肉里。 就是这艘船。 将她像牲口一样,囚禁了二十年。 周青川拉着她,躲到了一个货堆的阴影里。 “他还在。” 周青川的声音,冷静得没有一丝波澜。 “现在,我们需要知道,他打算在这里停多久。” 他看了一圈,目光锁定在了不远处几个正在歇脚喝水的力工身上。 他从货郎担子里,拿出两块麦芽糖,递给林红袖一块。 然后,自己拿着一块,走了过去。 他脸上带着讨好的笑,对着一个看起来年纪最大的力工,躬了躬身子。 “这位大叔,忙了一天,辛苦了。” “我叫石头,跟姐姐来通州讨生活的。” “想跟您打听个事儿。” 那力工看了他一眼,又看了看他身后不远处,那个低着头的林红袖。 他接过麦芽糖,倒也没为难这个半大的孩子。 “说吧,啥事?” 周青川伸手指了指不远处的平江号。 “大叔,我们想搭船回江南老家。” “我看那艘船最大,想着应该最稳当。” “不知道那船,什么时候开啊?” 力工咬了一口麦芽糖。 他朝着平江号的方向,不屑地呸了一声。 “就你们这穷酸样,还想坐那艘船?” “别做梦了。” 周青川也不生气,只是挠了挠头,继续憨笑。 那力工见他这副模样,来了谈性。 “告诉你吧,那船,停在这儿已经有一天了。” “听船上的人说,他们船家是来通州访友的。” “看那架势,短时间内,怕是走不了。” “你们要是真想走,就去那边的小码头看看,那里的船才载你们这种人。” 说完,他便不耐烦地挥了挥手,示意周青川赶紧滚蛋。 周青川连声道谢,拉着林红袖,快步离开了。 两人一直走到再也看不见码头的地方,才停下了脚步。 夜色中,彼此都能听到对方的心跳声。 “他还在通州。” 林红袖的声音,带着一丝压抑不住的颤抖,有恨,也有兴奋。 “而且,短时间内,他走不了。” 周青川接口道,嘴角,终于露出了一丝真正的笑意。 李船头不是来访友的。 他是来销赃,来找同伙,来商量怎么对付他们的。 夜风带着水腥气,吹得码头上的灯笼一阵摇晃。 周青川呼出一口浊气。 他转过头,看着身旁因为激动而身体微颤的林红袖。 “红袖姐姐。” 他的声音很轻,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冷静。 “你先离开这里,去找个落脚的地方。” 林红袖一愣,眼中的火焰尚未熄灭。 “那你呢?” “我再回去转转。” 周青川的目光,重新投向了那艘巨大的平江号。 “我要去听听,船上的那些老鼠,都在说些什么。” “这太危险了!” 林红袖立刻反对。 “你一个人,万一被认出来。” “不会的。” 周青川打断了她,从担子里翻出一块半旧的头巾。 他将头巾蒙在口鼻上,只露出一双眼睛。 “我就说我得了风寒,怕过了病气给别人。” 这个理由,找不出任何破绽。 “你去找个最便宜的鸡毛店,人多眼杂,也最安全。” 周青川将那个装着碎银子的布包塞到她手里。 “安顿下来之后,什么都不要做,等我回来。” 林红袖看着他那双沉静的眼睛,里面没有一丝属于八岁孩童的稚嫩。 她用力点了点头。 “你千万小心。” “放心。” 两人分开,林红袖的身影很快消失在夜色里。 周青川则深吸一口气,重新挑起了那个半旧的货郎担子,朝着灯火最亮的地方走去。 码头上,力工们三三两两地聚在一起,喝着劣质的茶水,吹着牛。 周青川的目标,不是他们。 而是那些穿着统一短打,聚在另一堆的船工。 平江号的船工。 他放慢了脚步,将担子放在地上,装作整理货物的样子,耳朵却竖了起来。 “真是邪了门了,那娘们就跟凭空消失了一样!” 一个粗哑的嗓门响起,带着几分后怕。 “是啊,前一天晚上还闹得要死要活,第二天船舱就空了,锁还好好的!” 另一个声音接了上去。 “你们说,会不会是真的撞上什么不干净的东西了?” 这话一出,周围顿时安静了几分。 “别瞎说!” 一个像是小头目的人呵斥道。 “李头说了,就是那娘们自己有古怪,会什么缩骨功跑了!” “可我听说。” 一个年轻的声音犹豫着开口。 “听说王员外他们到了通州之后,那个被疯女人缠上的小书童,就没了。” “我也听说了!说是得了急病,一口气没上来,当晚就装殓了!” “嘶。” 一阵倒吸凉气的声音。 “这么说,那疯女人真是来索命的?” “可不是嘛!那小书童的棺材,咱们几个都是亲眼看见的,小小的,可怜见的。” 周青川蹲在地上,嘴角勾起一抹无人察觉的冷笑。 很好。 看来他和林红袖的死讯,已经成了板上钉钉的事实。 他整理好担子,挑起来,装作不经意地从那群船工身边走过。 “哎,卖糖的小子,过来!” 一个船工叫住了他。 周青川的心跳,漏了一拍。 但他没有回头,继续往前走。 “叫你呢!蒙着脸那个!” 周青川这才停下脚步,转过身。 他用带着浓重乡音的腔调,瓮声瓮气地说道。 “这位大爷,叫我?” 那船工上下打量着他。 “你这身板,怎么瞅着有点眼熟?” 另一个船工也看了过来,皱了皱眉。 “是有点像王家那个死了的小书童。” 周青川的心,提到了嗓子眼。 他没有慌乱,反而咳嗽了两声。 “大爷,您说笑了。” 第二百二十六章 找到了! 周青川将刚才听到的消息,言简意赅地复述了一遍。 林红袖听完,又是后怕,又是解气。 “他们都以为我死了,这就好办了。” 周青川点了点头。 “你这边呢?有什么发现?” “有!” 林红袖的脸上,也露出了一丝喜色。 “我跟店里的老板娘打听了。” “我没说要找仇人,只说我是来投亲的。” “说是二十年前,家里有亲戚遭了难,一路逃到了通州,就再也没了音信。” “我把那几个人的大概特征说了说,比如瘸子,有疤的之类的。” 周青川看着她,示意她继续说。 “老板娘说,通州这地方,南来北往的人多。” “二十年前,从江南那边过来避难的,确实不少。” “那些人,初来乍到,没钱没势,大多都挤在城西那边。” “她说,那边三教九流,龙蛇混杂,让我们没事别过去。” 城西。 周青川的眼睛眯了起来。 这可真是个好消息。 大海捞针,现在至少圈定了一片水域。 “那就从城西下手。” 两人商议已定,便在这嘈杂的鸡毛店里,和衣而眠。 第二天一早,天刚蒙蒙亮。 周青川和林红袖就挑着担子,汇入了通州城苏醒的人流。 他们没有急着去城西。 周青川领着林红袖,七拐八绕,来到了一家名为四海通的大车马行门前。 他抬头看了一眼招牌,又看了看门前拴马桩上,一个不起眼的角落里,用白石灰画着的一个小小的云字。 这是他和王忠约好的联络暗号。 确认无误后,他让林红袖在街对面等着,自己则走了进去。 一个伙计立刻迎了上来。 “这位小哥,住店还是打尖?” 周青川摇了摇头,从怀里掏出一本卷了角的《凡人修仙传》。 “我找人。” “我找一位姓王,从江南来的员外。” “你把这本书交给他,他自然会见我。” 伙计有些疑惑,但看他不像捣乱的,还是接过了书,转身进了后院。 不多时,王忠便脚步匆匆地赶了出来。 他看到周青川这副打扮,先是一愣,随即立刻将他拉到一间僻静的厢房。 “青川!你们没事!” 王忠的声音里,满是劫后余生的庆幸。 “忠叔,我们没事。” 周青川简单地将计划说了一遍。 王忠听得心惊肉跳,连连念佛。 “那就好,那就好。” “员外和少爷都担心坏了。” “对了。” 周青川问道。 “你们这边情况如何?” 王忠的脸色,沉了下来。 “我们跟李船头那伙人,几乎是前后脚到的通州。” “但是进了城之后,总感觉有人在暗中盯着我们。” “哦?” 周青川眉毛一挑。 “我们换了几次客栈,但那种被人窥视的感觉,一直都在。” 王忠压低了声音。 “员外不敢声张,只能待在客栈里,连少爷都不敢让他出门。” 周青川闻言,却笑了。 “忠叔,别担心。” “他们感觉到被跟踪是好事。” “说明李船头他们心里有鬼,也在怀疑。” “他们怀疑我们是不是真的死了,或者怀疑王家是不是知道了什么。” 王忠急道。 “那我们现在怎么办?要不要报官?” “千万不要。” 周青川立刻制止了他。 “现在敌暗我明,报官只会打草惊蛇。” “你们就待在这里,哪儿也别去,装作什么都不知道。” “我让你们不要轻举妄动,那些家伙现在应该还在怀疑,不过咱们也不需要害怕,这个地界他们不敢随便动手。” “通州是漕运重镇,天子脚下,他们不敢闹出大动静。” “他们现在,只是在试探。” 周青川的分析,让王忠慌乱的心,安定了不少。 “好,我都听你的。” “你们多加小心,有什么需要,就按老法子联系。” 周青川点了点头,又叮嘱了几句,便悄然离开了车马行。 和林红袖汇合后,两人便一路向西。 越往城西走,街道便越发狭窄,房屋也变得低矮破旧。 空气中,弥漫着一股说不清的潮湿霉味。 街上的行人,眼神里也多了几分警惕和麻木。 周青川和林红袖,挑着担子,走街串巷。 “卖针线,头绳咯。” “麦芽糖,又香又甜的麦芽糖。” 他们学着真正的货郎,有气无力地吆喝着。 眼睛,却像鹰一样,扫过每一个从身边经过的路人。 尤其是那些上了年纪的男人。 瘸子?没有。 左眉有疤?没有。 镶着金牙?更没有。 一个上午过去,一无所获。 林红袖的眼中,渐渐浮现出一丝焦躁。 “别急。” 周青川低声安慰她。 “这才第一天。” “我们换条街。” 两人转入另一条更偏僻的小巷。 巷子尽头,是一家连招牌都油腻发黑的小酒铺。 正午时分,里面却人声鼎沸,划拳行令之声不绝于耳。 周青川本想绕过去。 可他的脚步,却猛地顿住了。 他听到了一个熟悉的,带着水上人特有口音的粗豪笑声。 是李船头! 周青川拉着林红袖,迅速躲到旁边一个卖杂货的摊子后面。 他透过货物的缝隙,朝那家酒铺望了过去。 酒铺没有门,只挂着一张脏兮兮的布帘。 一阵风吹过,布帘被掀开一角。 周青川的瞳孔,骤然收缩。 他看到了。 李船头正敞着怀,满面红光地举着一个大酒碗,和同桌的人高声说着什么。 而在他的对面。 一个男人,正咧开嘴,露出了一口在昏暗的酒铺里,依旧有些晃眼的金牙。 金牙在酒铺里,晃了一下周青川的眼。 就是那一口金牙。 林红袖的呼吸,在瞬间变得粗重。 她死死攥着拳头,指甲深深掐进了掌心,整个人像一张拉满的弓。 “我杀了他们!” 她从牙缝里挤出四个字,声音里是几乎要溢出来的血腥味。 下一刻,她就要冲出去。 一只手,却铁钳一样抓住了她的手腕。 是周青川。 “别动!” 周青川的声音压得极低,带着一股不容反抗的命令。 “现在冲出去,我们两个都得死在这里!” “我不管!” 林红袖的眼睛已经红了,里面全是疯狂。 “我等了二十年,就是今天!” “今天不是时候!” 周青川手上加了力气,几乎要捏碎她的腕骨。 “你听我的!” 他盯着林红袖的眼睛,一字一顿地说道。 “你现在,立刻,马上离开这里!” 林红袖愣住了,眼中的疯狂被这句话砸出了一丝清明。 “那你呢?” “我留下,盯着他们。” 周青川的目光,重新投向了那个小酒铺。 “他们不会注意到一个累了歇脚的小货郎。” “不行!” 第二百二十七章 被发现了! 亭子破败,石凳上满是灰尘。 他把担子往地上一放,自己则一屁股坐在了台阶上,捶着自己的腿,一副走累了要歇脚的样子。 这个位置很好。 他既能清楚地看到酒铺里的动静,又不会显得太过刻意。 他的头低着,眼角的余光,却死死锁定了酒铺里的那张桌子。 李船头和那个金牙男,正喝得面红耳赤,大声吹嘘着什么。 同桌的还有两个汉子,一脸横肉,一看就不是善茬。 酒碗碰撞,污言秽语不绝于耳。 周青川耐心地等着。 他在等林红袖搬来救兵。 只要官府的人一到,这些人就是瓮中之鳖。 时间一点一滴地过去。 就在周青川觉得脖子都有些酸了的时候,一道鬼鬼祟祟的身影,从巷子口溜了进来。 那人穿着一身短褂,头缩着,背佝着,两撇小胡子,一双眼睛滴溜溜地转。 他径直走进了那个小酒铺。 周青川的心,猛地一跳。 他的视线,在那人脸上定格。 一股寒意,瞬间从脚底板窜到了天灵盖。 这个人,他认识! 是他们之前在四海通车马行旁边那家客栈里,给他们送过茶水的店小二! 他怎么会在这里? 那店小二走到李船头那一桌旁,点头哈腰,脸上堆着谄媚的笑。 他在李船头耳边,低声说了些什么。 周青川的后背,瞬间冒出了一层冷汗。 一个可怕的念头,在他脑海中炸开。 王忠说,他们一直感觉被人盯着。 原来不是错觉! 李船头这伙人,早就派人盯上了王家! 那么自己今天去车马行见王忠,是不是也被他们看到了? 他们是不是已经知道,王家有人在暗中调查他们? 周青川只觉得一阵天旋地转。 他不敢再想下去。 只见那个店小二,一边说着,一边抬起手,朝着周青川歇脚的这个亭子,不经意地指了一下。 虽然只有一个瞬间,但周青川看得清清楚楚。 他是在指自己! 周青川的血液,仿佛在这一刻凝固了。 他强迫自己冷静下来。 不能慌,绝对不能慌。 他现在只是一个普通的小货郎,又累又乏,在这里打个盹,再正常不过。 他索性把头埋得更低,甚至歪着身子,靠在了亭子的柱子上,装作已经睡着了的样子。 他的耳朵,却竖得比任何时候都要尖。 酒铺里的喧哗声,似乎小了一些。 他能感觉到,有几道目光,像刀子一样,落在了自己身上。 一道。 两道。 三道。 每一道目光,都带着审视和不怀好意。 周青川的心,已经提到了嗓子眼。 他甚至能听到自己剧烈的心跳声。 “喂!” 一个粗豪的嗓门,猛地从酒铺门口炸响。 是李船头的声音。 “那个卖货的小子,给老子滚过来!” 声音里,带着不容置疑的霸道和一丝戏谑。 周青川的身子,僵了一下。 但他没有动。 他不能动。 他必须装作没听见,装作睡熟了。 “耳朵聋了是不是?” 李船头又吼了一声,语气里明显带上了不耐烦。 “叫你呢,那个挑担子的!过来,爷要买你的东西!” 周青川依旧一动不动地靠在柱子上。 他能清楚地感觉到,那几道落在他身上的目光,已经从审视,变成了不善。 带着一股子凶狠的戾气。 巷子里的空气,仿佛都凝滞了。 周青川甚至能听到,酒铺里,凳子被挪动的声音。 他们要过来了。 他紧紧地攥着拳头,大脑飞速地运转着。 怎么办? 跑? 不行,一个八岁的孩子,绝对跑不过这几个成年壮汉。 喊? 更不行,只会让他们立刻下杀手。 就在这时,几道阴影,笼罩在了他的身上。 周青川缓缓抬起头。 李船头,金牙男,还有另外两个凶神恶煞的汉子,已经将他团团围住。 李船头居高临下地看着他,脸上带着猫捉老鼠般的笑容。 “小子,挺能装啊?” 金牙男则嘿嘿一笑,露出了那口晃眼的金牙。 “李头,我看这小子,身板有点眼熟啊。” “是吗?” 李船头蹲了下来,捏住周青川的下巴,强迫他抬起头。 “让老子好好瞧瞧。” 他的目光在周青川脸上肆无忌惮地扫过。 “啧啧,是有点像王家那个短命的小书童。” “不过,那小子的棺材板,可是老子亲手钉上的。” “你说,他会不会从棺材里爬出来了?” 另外两个汉子发出一阵哄笑。 周青川的心,沉到了谷底。 他知道,自己暴露了。 就在那两个汉子伸手要来抓他的时候。 “站住!” 一声暴喝,从巷子口传来。 “官府办案,闲人退避!” 紧接着,是一阵急促而杂乱的脚步声。 李船头几人的脸色,瞬间大变。 他们猛地回头。 只见林红袖带着七八个手持腰刀的差役,正朝这边飞奔而来。 “就是他们!” 林红袖指着李船头,声音尖利。 “他们就是杀人越货的水匪!” 那几个差役二话不说,抽刀就冲了上来。 “快走!” 金牙男低吼一声,转身就要跑。 另外两个汉子也毫不犹豫,像受惊的野狗一样,窜向了巷子的另一头。 他们都是在刀口上舔血的人,对官府有着本能的畏惧和警惕。 只有李船头没动。 他的眼中没有慌乱,反而闪过了一丝极其凶狠的光。 他看了一眼冲过来的差役,又看了一眼地上的周青川。 电光火石之间,他做出了决定。 他没有逃。 而是一把抓住了周青川的衣领,像是拎一个小鸡仔一样,将他提了起来。 “青川!” 林红袖发出一声惊呼。 李船头根本不理会,手臂一用劲,直接将八岁的周青川,一把扛在了自己的肩膀上! 然后,他才迈开大步,跟着金牙男他们逃跑的方向,狂奔而去! 周青川的整个世界都在颠倒。 李船头肩膀上的骨头,硬邦邦地硌着他的肚子。 每一次狂奔的颠簸,都让他的五脏六腑仿佛要从喉咙里翻出来。 腥臊的汗臭味,混合着廉价的酒气,直冲他的鼻腔。 “站住!” “别跑!” 身后的呼喝声和杂乱的脚步声,被风扯得零碎。 追兵并未放弃。 但他们的速度明显慢了下来。 周青川用眼角的余光瞥了一眼。 那些差役握着刀,却不敢靠得太近,脸上全是投鼠忌器的忌惮。 他现在是人质。 是李船头唯一的护身符。 任何一支射偏的箭,任何一记砍歪的刀,都可能先要了他的命。 官府的人,担不起这个责任。 李船头的脚步很重,喘息声像是破了洞的风箱。 他身边的金牙男和其他两个同伙,更是跑得上气不接下气。 巷子里的路,坑坑洼洼。 金牙男一脚踩空,差点摔个狗吃屎。 第二百二十八章 意外救援 她喊出了一个名字。 李船头的瞳孔,猛地一缩。 “你这个杀人放火的强盗,霸占我林家船行,杀我父母兄长!” “你逍遥法外了二十年,你说你该不该死!” 每一字,每一句,都像是从血里浸泡过一样。 李船头脸上的肌肉抽搐了一下。 他随即发出一阵冷笑。 “疯婆子,你在这里血口喷人!” “我什么时候杀过人?官府办案,讲的是证据!” “你有什么证据?” “我就是证据!” 林红袖的声音凄厉。 那差役班头听得云里雾里,但眼下的情况很明确。 他向前一步,厉声喝道。 “李大海!” “我不管你二十年前犯了什么事!” “就凭你现在拒捕,挟持人质,就已经是重罪!” “没有杀过人?” 班头冷哼一声。 “那你为什么要跑?” “你为什么要抓着这个孩子不放?” “如果你当真清白,跟我们回衙门走一趟,对簿公堂,你又怕什么?” 这番话,问得掷地有声。 李船头的脸色,青一阵白一阵。 他抓着周青川的手,又紧了几分。 “哼,信不过你们这些官差!” 他恶狠狠地说道。 “谁知道你们是不是被这疯婆子收买了,要合起伙来害我!” “我告诉你们,都别过来!” 他手里的匕首,往周青川的脖子上又送进了一分。 一道浅浅的血痕,立刻浮现出来。 “你们要是再敢上前一步,我就先弄死这个小崽子!” “大家一起完蛋!” 林红袖的心,一下子提到了嗓子眼。 “不要!” 差役们也停下了脚步,不敢再逼近。 周青川能感觉到脖颈处传来的刺痛和冰凉。 死亡的威胁,如此真切。 他的大脑,却在这一刻前所未有地清醒。 他在观察。 李船头的手在抖。 不是因为害怕,而是因为愤怒和一种被逼到绝境的疯狂。 但他身后的那几个人,却完全是另一副模样。 金牙男的腿肚子都在打颤。 另外两个汉子,一个脸色煞白,一个低着头,连看都不敢看巷口的差役。 周青川瞬间明白了。 这些人,早就不是二十年前的亡命徒了。 靠着当年那个秘密,他们敲诈勒索李船头,吃了二十年的安生饭。 养尊处优的日子,早就磨平了他们骨子里的凶性。 他们怕死。 比任何人都怕。 一个念头,在周青川的脑海中闪过。 他忽然开口了。 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遍了整个死胡同。 “有种,你就杀了我。” 所有人都愣住了。 李船头也低头看着这个被自己抓在手里的小孩,眼中满是错愕。 周青川抬起头,迎着他的目光。 那双眼睛里,没有孩童该有的恐惧和哭泣。 只有一片让人心悸的平静。 “杀了我,你就必死无疑。” 周青川继续说道,语气平淡得像是在说一件跟自己毫不相干的事情。 “今天在这里的所有人,都是人证。” “杀害良民,还是有功之人的弟子,这个罪名,够你死一百遍了。” 李船头握着匕首的手,僵住了。 周青川的嘴角,甚至勾起了一丝嘲讽。 “你口口声声说自己是清白的。” “既然这么有自信,还怕去什么公堂?” “还是说,你根本就是心虚?” “你不敢去,因为你就是杀人凶手!” “你闭嘴!” 李船头被戳中了痛处,怒吼一声。 他本以为,这个八岁的孩子会哭喊求饶,会成为他最好的谈判筹码。 可他没想到,这孩子居然是块硬骨头。 不但不怕,反而三言两语,就将他逼到了骑虎难下的境地。 杀? 他不敢。 就像这小子说的,杀了他就彻底没有回头路了。 不杀? 难道就这么束手就擒? 他一瞬间,竟有些恍惚。 就在他这一恍惚的当口。 巷子口,已经围上了越来越多的人。 通州城里,最不缺的就是爱看热闹的百姓。 “怎么回事啊?” “好像是官府在抓人!” “乖乖,还动刀子了,抓着个孩子呢!” “那不是水匪就是人贩子吧!” 议论声,指指点点的目光,像无数根针,扎在李船头等人的身上。 他们的脸色,愈发难看。 周青川的目光,也在人群中扫过。 他在寻找机会。 忽然。 他的视线,定格在了人群中的一张脸上。 那是一张年轻的,黝黑的,带着几分憨厚的脸。 身材极其高大魁梧,站在人群里,像座小山。 有点眼熟。 周青川皱起了眉。 自己在哪儿见过他? 正当周青川在脑海中飞速搜索这张脸的来历时。 那个人,动了。 他没有喊,也没有叫。 只是从人群的缝隙中,猛地挤了出来。 他脚下一蹬,整个人像一颗出膛的炮弹,直冲了过来! 速度快得吓人! 巷子不过十来丈的距离,对他来说,仿佛只是一步之遥。 “什么人!” 差役班头只来得及喊出三个字。 李船头也察觉到了危险,猛地回头。 但一切都太晚了。 那道黑影,已经到了跟前。 他甚至没看李船头,目标是李船头身边那个吓得腿软的汉子。 一拳。 朴实无华的一拳。 没有任何花哨的招式。 只听砰的一声闷响。 那个一百六七十斤的汉子,哼都没哼一声,两眼一翻,直接软倒在地。 黑影毫不停留,身形一转,又是一拳! 金牙男只看到一个拳头在眼前越来越大,然后就是一阵天旋地转。 他那口标志性的金牙,混着血沫,飞了出去。 第三个汉子反应过来,怪叫着想要举起拳头。 黑影手腕一翻,一记手刀,精准地切在了他的脖颈上。 那汉子双腿一软,也瘫了下去。 电光火石之间,三个壮汉,全部被放倒! 整个巷子里,鸦雀无声。 所有人都被这干净利落的身手给惊呆了。 好俊俏的功夫! 李船头的心,已经凉了半截。 他知道自己碰上了硬茬。 他唯一的念头,就是用手里的周青川做最后的威胁。 他刚想把匕首往周青川脖子上再按深一点。 一只铁钳般的大手,已经抓住了他的手腕。 那只手上的力气,大得不可思议。 李船头感觉自己的腕骨都要被捏碎了。 “啊!” 第二百二十九章 难办 巷子里死一般的寂静,被一声倒吸凉气的声音打破。 那差役班头握着刀,手心已经全是汗。 他快步上前,对着吴思举拱了拱手,语气里没了先前的官威,多了几分江湖人的客气。 “这位壮士,好身手!” “在下通州府衙班头赵武,不知壮士高姓大名?” 吴思举转过身,抱了抱拳,声音洪亮。 “清河县,吴思举。” 他顿了一下,从怀里掏出一份盖着官印的文书,递了过去。 “今科,武举人。” “武举人!” 赵武的眼珠子都快瞪出来了。 周围的差役们,也是一片哗然。 围观的百姓们更是炸开了锅。 “我的天,是位举人老爷!” “还是武举,难怪身手这么好!” “活的举人老爷啊,居然出手救人了!” 在这个文风鼎盛的时代,举人二字,分量千钧。 哪怕是地位稍逊的武举,也绝不是他们这些小老百姓和普通差役能随意对待的。 赵武的态度,瞬间变得恭敬无比。 “原来是吴举人当面,失敬,失敬!” 他连忙挥手。 “还愣着干什么!” “把这几个无法无天的东西,都给我绑结实了!” 差役们如梦初醒,七手八脚地拿出绳索,将昏死过去的李船头四人捆了个结结实实。 巷子外,也传来了一阵急促的呼喊。 “青川!” “青川!你没事吧!” 人群被一股力量推开,王员外和王忠一左一右,护着小少爷王辩冲了进来。 王辩一看到周青川,眼圈瞬间就红了。 他一把扑过来,上上下下地打量着周青川。 “你怎么样?受伤没有?” “那混蛋有没有把你怎么样?” 周青川摇了摇头,拍了拍他的后背。 “我没事,少爷。” 王员外看到周青川脖子上那道浅浅的血痕,脸色铁青,随即又看到救人的吴思举,立刻上前,深深一揖。 “多谢这位英雄出手相救!” “若非英雄,我王家。” 他一时竟有些说不下去。 吴思举连忙扶住他。 “员外客气了,学生也是恰逢其会。” “再者说,先生于我有恩,救先生,是分内之事。” “先生?” 王员外和王辩都愣住了。 他们看着身高八尺的吴思举,又看了看还没吴思举腰高的周青川,满脸都是困惑。 王辩忽然想到了什么,指着吴思举,眼睛瞪得溜圆。 “你姓吴,是清河县的?” “你是吴思良的哥哥?” 吴思举咧嘴一笑,露出两排整齐的白牙。 “正是,家弟吴思良,常在信中提起王小少爷和先生。” “哇!” 王辩高兴地跳了起来。 “原来是思良的哥哥!我就说嘛!” 他拉着周青川的袖子,兴奋地说道。 “青川!这是我好朋友的哥哥!自己人!” 这层关系一揭开,气氛顿时热络起来。 王员外一听是清河县的同乡,更是喜上眉梢。 “原来是吴举人!是同乡啊!” “大水冲了龙王庙,一家人不认一家人了!” 赵武见人都到齐了,便上前说道。 “王员外,吴举人,各位,此地不是说话的地方。” “还请各位随我到衙门一趟,将事情的来龙去脉做个笔录。” “应当的,应当的。” 王员外连连点头。 一行人浩浩荡荡,押着李船头等人,往通州府衙走去。 通州府衙,偏厅。 茶水已经换了两道。 通州知府听闻抓到了当街挟持人质的凶犯,还牵扯到一位新科武举人,不敢怠慢。 亲自过来安抚了几句,便让师爷全权处理,自己则升堂审问李船头等人去了。 偏厅里,王员外对着吴思举,是越看越满意。 “吴举人年少有为,真是给我清河县长脸啊!” 他好奇地问道。 “只是不知,吴举人高中之后,为何没有留在京城听封,反而来了这通州?” 吴思举憨厚地笑了笑,端起茶碗喝了一口。 “王员外有所不知。” “如今朝中,重文轻武,我们这些武举,说实话,并不怎么受待见。” 他的语气里,听不出丝毫的失落。 “放榜之后,兵部的老爷就说了,眼下军中并无合适的位置。” “让我们先各自回家候着,等什么时候有了空缺,再另行通知。” 王辩听了,有些不忿。 “怎么这样啊!辛辛苦苦考上了,居然不给官做!” 吴思举摆了摆手,浑不在意。 “无妨。” “我家里本就是开武馆的,清河县周边的几家大镖局,总镖头有一半是我爹的徒弟。” “不缺吃饭的门路。” “能有个举人的功名在身,行走江湖也方便许多,不算是白身,这就够了。” 他说得坦然。 “这次也是碰巧,有几位在京城走镖的师兄弟要回乡,路过通州。” “我便跟他们一起来,在这边盘桓几日,没想到就遇上了先生。” 王员外听了,不住地点头。 “吴举人这份心胸,实在是难得。” 吴思举看向周青川,眼中满是好奇和敬佩。 “说起来,学生还不知道,先生你们究竟是遇上了什么麻烦?” “为何会被那等人当街挟持?” 不等周青川开口,王辩已经抢着把事情的经过,添油加醋地说了一遍。 从平江号上的偶遇,到发现被囚禁的林红袖,再到两人如何设计逃脱,又如何在通州城里追查凶犯。 他说得是惊心动魄,险象环生。 吴思举听得眉头紧锁,拳头也渐渐攥紧了。 “岂有此理!” 他一拍桌子,茶碗里的水都震了出来。 “光天化日之下,竟有如此穷凶极恶之徒!” “杀人夺产,囚禁孤女二十年!” “这等恶贼,千刀万剐也不为过!” 他看着周青川,眼神里全是赞叹。 “先生以八岁之龄,便有如此胆识和智谋,实在是让思举汗颜。” 周青川只是平静地说道。 “我只是做了该做的事。” 吴思举重重地点了点头。 “先生放心,如今人证在此,恶贼也已落网,通州府衙定会还林姑娘一个公道!” 他的话音刚落。 偏厅的门,吱呀一声被推开了。 林红袖走了进来。 她的脸色,却比在巷子里时还要苍白。 眼神里,没有大仇得报的快慰,反而是绝望。 跟在她身后的,是一位留着山羊胡,穿着师爷服色的中年男人。 那师爷一进来,便对着众人拱了拱手,脸上带着一丝歉意和为难。 “让各位久等了。” “在下是本府的刑名师爷,姓钱。” 王员外站起身来,急切地问道。 “钱师爷,堂审如何了?” “那恶贼李大海,可曾招认?” 钱师爷叹了口气,摇了摇头。 “王员-外,这件事怕是不好办。” 吴思举眉头一皱。 “不好办?” “人证在此,凶犯也抓到了,还有什么不好办的?” 钱师爷脸上露出一丝苦笑。 “吴举人有所不知。” “此案,难就难在,它已经过去二十年了。” 他看向林红袖,缓缓说道。 “第一,案发之地,乃是望江镇,不归我通州府管辖。” “第二,据林姑娘所说,当年望江镇的县衙早已对此案结案。” “二十年过去,当年的卷宗,怕是早就找不到了。” 第二百三十章 哪什么证明你是你? 林红袖的身子晃了晃,声音都在发抖。 “可我亲眼所见!我就是人证!” 钱师爷的目光里,流露出一丝同情。 “林姑娘,律法,讲的是证据。” “你说你是林家的女儿,可有凭证?” “你的户籍何在?乡邻何在?可有故人能为你作证,证明你就是二十年前那个林家小姐?” 一连串的问话,像一把把尖刀,插在林红袖的心口。 她张了张嘴,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是啊。 二十年了。 她被囚禁在暗无天日的船舱里二十年。 她没有任何东西,能证明自己的身份。 钱师爷继续说道,语气愈发无奈。 “没有物证,没有旁的人证,仅凭你一人之言,在公堂之上,是站不住脚的。” “那李大海等人,死不认罪。他们一口咬定,是林姑娘你疯言疯语,血口喷人。” “我们没有办法给他定杀人夺产的罪。” “什么!” 王员外和吴思举,同时失声。 这个结果,是他们万万没想到的。 王员外气得浑身发抖。 “这还有没有王法了!” “难道就让这等恶贼,逍遥法外吗!” 钱师爷叹息着,又补充了一句,彻底浇灭了众人的希望。 “至于今日之事。” 他看了一眼周青川。 “李大海挟持这位小公子,确是事实。” “但小公子毫发无伤。” “以挟持胁迫之罪论处,他们又拒不承认,只说是与这孩子起了些口角争执,拉扯了几下。” “最多,也就是定一个寻衅滋事,扰乱治安的罪名。” “打上几十板子,关上个把月,也就放出去了。” 整个偏厅,瞬间安静了下来。 一股冰冷的寒意,从每个人的心底升起。 费尽周折,赌上性命,好不容易才将凶手送进了衙门。 可最后的结果,却是这样。 林红袖的眼中,最后一丝光亮,也彻底熄灭了。 她双腿一软,瘫坐在了地上。 二十年的仇恨和期盼。 在冰冷的律法条文面前,竟是如此的不堪一击。 王辩气得小脸通红,却不知道该说什么。 吴思举的拳头,攥得咯咯作响。 他一身武艺,能轻易制伏凶顽,却对这如铁索般冰冷的律法,无计可施。 一种深深的无力感,笼罩了所有人。 只有周青川。 他从头到尾,都没有说话。 他只是静静地看着瘫坐在地的林红袖,看着满脸为难的钱师爷,看着怒不可遏的吴思举。 然后,他缓缓地,端起了面前那杯已经凉透了的茶。 轻轻抿了一口。 偏厅里,那股冰冷的无力感,几乎要将人溺毙。 王辩看着瘫坐在地,眼神空洞的林红袖,又看了看身旁气得发抖的父亲和攥紧拳头的吴思举。 最后,他的目光落在了周青川身上。 那个小小的身影,端着一杯凉茶,平静得像是一口古井,不起半点波澜。 这寂静,让王辩心底的焦躁忽然找到了出口。 他猛地冲到周青川面前。 “青川!” 他的声音不大,却像一块石头砸进了死水里。 “你一定有办法的,对不对?” 所有人的目光,瞬间都聚焦在了周青川身上。 王员外,吴思举,钱师爷,甚至连地上的林红袖,都缓缓抬起了头。 王辩抓着周青川的袖子,像是抓着最后一根救命稻草,语气里是毫无保留的信赖。 “这个世界上,就没有你办不成的事!” 周青川缓缓放下茶杯。 杯底与桌面碰撞,发出一声清脆的轻响。 他抬起眼,扫过众人。 “钱师爷说的,句句在理。” 他的声音清澈而冷静,与周遭绝望的气氛格格不入。 “单从案子本身入手,想翻案,难如登天。” 吴思举的眉头皱得更紧了。 “时过境迁,人证物证皆无,这本就是一个死局。” 周青川的话,让众人刚刚燃起的一丝希望,又险些熄灭。 他顿了顿,话锋一转。 “但,当年的案子,本就是一桩糊涂案,一桩冤案。” “既然是冤案,就一定有破绽。” “只要我们能找到足以推翻当年卷宗的新证据,再有人愿意为此案作保,就不是全无可能。” “作保?” 王员外像是抓住了什么,立刻上前一步。 “我来作保!” 周青川摇了摇头。 “王员外,您的身份不够。” 一句话,让王员外愣在了当场。 周青川看着他,解释道。 “这不是普通的案子。” “这桩陈年旧案,牵扯到杀人夺产,要在大理寺挂档重审,就等于是在指证二十年前的望江镇县衙,办了错案。” 他的目光转向钱师爷。 “这等于是打朝廷的脸。” “寻常百姓,富商巨贾,都没有这个资格去承担这个责任。” 周青川的声音清晰地回响在偏厅里。 “作保之人,必须身有功名。” “因为他保的,不只是林姑娘一个人的冤屈。” “更是以自己的功名前程,向朝廷律法作保,证明此案有重审的必要。” 话音落下,所有人的视线,都齐刷刷地落在了吴思举身上。 他是这里唯一一个有功名在身的人。 吴思举迎着众人的目光,没有丝毫犹豫,咧嘴一笑。 “这有何难?” 他上前一步,站到周青川身侧,声音洪亮如钟。 “我来。” 两个字,掷地有声。 林红袖猛地抬起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周青川却看着吴思举,神色前所未有的严肃。 “吴举人,你想清楚。” “一旦你具状作保,你的名字,就会和这桩二十年前的杀人案,死死地绑在一起。” “若是案子迟迟查不清楚,变成了悬案,又或者最后证据不足,依旧无法给李大海定罪。” “那你这个保人,就会被官府问责。” “轻则功名受损,前途黯淡。” “重则,革除功名,永不录用。” 这番话,让王员外和王辩都倒吸了一口凉气。 他们没想到,作保的代价,竟是如此沉重。 吴思举听完,却哈哈大笑起来。 “功名?” 他拍了拍自己的胸膛,笑声爽朗。 “我本就不是吃这碗饭的人。” “先生也听到了,朝中重文轻武,我们这些武夫,本就不受待见。” “朝廷不给官做,我回家一样能开武馆,走镖局,饿不死。” 他收敛了笑容,眼神变得锐利。 “我辈习武之人,求的便是一个快意恩仇,念头通达!” “今日若是因为怕丢了这顶不值钱的帽子,就对此等冤屈视而不见,那我吴思举这身武艺,不练也罢!” 这番话,说得是荡气回肠。 王员外看着他,眼中满是赞许。 林红袖挣扎着从地上爬起来,对着吴思举,深深地拜了下去。 她嘴唇哆嗦着,泪水决堤而出。 “多谢吴举人大恩。” 除了这两个字,她已经说不出任何话来。 吴思举连忙将她扶起。 “姑娘快快请起,这都是思举分内之事。” 周青川点了点头,算是认可了吴思举的决心。 “有吴举人作保,重审的门槛,算是迈过去了。” 他话锋再转,目光落在了林红袖身上。 “但这还不算完。” “林姑娘,眼下最要紧的一步,是如何证明,你就是你。” 林红袖怔住了。 周青川的声音很轻,却字字诛心。 “谁能证明,你就是二十年前望江镇的林家大小姐,林红袖?” “当年你不过十六七岁,新婚燕尔。如今二十年过去,容貌大改,物是人非。” “你拿什么,来证明你的身份?” 第二百三十一章 特许 这个问题,比刚才钱师爷说的律法,更加现实,也更加残酷。 林红袖的脸色,又一次变得惨白。 她绞尽脑汁地想着。 忽然,她眼中闪过一丝光亮。 “我记得当年我爹爹乐善好施,曾资助过镇上不少贫苦人家。” “还有几户佃农,年节时,我还会跟着爹爹去送米粮。” “或许,他们中有人还记得我?” 周青川再次摇头。 “人心难测。” “二十年过去,这些人是感念恩情,还是害怕被李大海报复,惹祸上身,谁也说不准。” “就算他们愿意作证,在公堂之上,他们的证词分量也太轻了,不足以采信。” 他给出了方向。 “想要证明身份,最好,是能找到官方的人证。” “比如,当年负责望江镇户籍的吏员,或是衙门里的主簿、书办。” “他们当年亲手登记过你的户籍,见过你的家人,甚至可能还存有当年的底档。” “他们的证词,才最有分量。” 官方的人证? 二十年前的吏员? 这去哪里找? 众人刚刚升起的希望,又被一盆冷水浇下。 一直沉默不语的钱师爷,此时却捋了捋自己的山羊胡,眼中闪过一丝精光。 “说起这个。” 他沉吟着,像是在回忆什么久远的事情。 “我倒是想起来一件事。” “二十年前,望江镇的户籍吏,好像就是我们通州人。” 此话一出,满室皆惊。 钱师爷一拍大腿。 “错不了!” “那人姓张,叫张敬德。我年轻时,还与他有过几面之缘。” “他当年在望江镇任职,后来年岁大了,便辞官回乡了。” “如今算来,应该已经年过花甲,告老还乡,就住在城南!” “若他还在通州,那事情就好办了!” 这真真是柳暗花明又一村! 王员外激动得满面红光。 “太好了!真是天无绝人之路!” 周青川的神色也缓和了几分。 他对着众人拱了拱手。 “既然如此,钱师爷,王员外,吴举人,林姑娘。” “找到这位张老先生,证明林姑娘身份的事情,就拜托各位了。” 王员外立刻应下。 “这是自然!青川你放心,我这就派人,全城去打听这位张老先生的住处!” 王辩拉了拉周青川的衣角,仰着头问道。 “青川,那你呢?” “你做什么去?” 所有人的目光,又一次集中在了这个八岁的孩童身上。 周青川的嘴角,勾起一抹与他年龄不符的冷峭弧度。 “我,自然是去办剩下的事。” 吴思举有些不解。 “剩下的事?” “证明了林姑娘的身份,不就行了?” 周青川转过身,看着门外昏沉的天色,声音不大,却透着一股寒意。 “当然不够。” “找到了张老先生,最多只能证明林姑娘的身份。” “证明了她是林家大小姐,也只能证明她有权从李大海手上,拿回本该属于她的林家家产。” 他的目光缓缓扫过众人,最后定格在林红袖那双充满血丝的眼睛上。 “可要证明李大海他们杀了人,只靠这些,还远远不够。” “所以,我要去做的,就是让那几个恶贼,自己开口认罪。” 周青川的话狠狠砸在每个人的心上。 让恶贼自己开口认罪? 这怎么可能? 王员外第一个表示了怀疑。 “青川,这谈何容易?” 他看着周青川,满脸的不可思议。 “那些人都是亡命之徒,手上沾着血,心比石头还硬。” “想让他们自己吐口,除非太阳打西边出来。” 吴思举也皱起了眉,显然不明白周青川的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只有王辩,一双眼睛亮晶晶的。 他几步跑到周青川身边,用力点头。 “爹!青川说行,就一定行!” “咱们听他的就是了!” 这份毫无保留的信任,让偏厅里沉重的气氛稍稍缓和。 周青川没有理会众人的议论,他的目光,落在了钱师爷身上。 “钱师爷。” “此事,还需您和府台大人帮忙。” 钱师爷捋了捋胡须,眼中闪过一丝好奇。 “哦?” “小先生但说无妨。” 周青川拱了拱手。 “我想去大牢里,见见那几个人。” 通州府衙,后堂。 府台崔大人正端着一盏热茶,听着钱师爷的汇报。 他年近五旬,面容清癯,两撇八字胡修剪得一丝不苟。 听到钱师爷说,一个八岁的孩童,自称有办法让李大海等人招供二十年前的杀人案,崔大人的眉头微微挑了一下。 “钱师爷。” 崔大人的声音不急不缓。 “你确定不是在与本官说笑?” “一个八岁的娃娃,能有什么通天的本事?” 钱师爷躬着身子,态度恭敬。 “回大人,卑职不敢。” “此子虽然年幼,但心思缜密,非同常人。” “白日里在死巷之中,便是他用计反制李大海,才等来了吴举人救援。” “而且,他便是清河县的那位三尺书先生的弟子。” “三尺书先生?” 崔大人放下了茶杯,眼中终于有了一丝波澜。 这个名字,他自然是听过的。 毕竟当时张承志可是将那位先生的大名传到了京城,不少人都想知道这个奇人到底是谁,而他的功绩,确实是造福万民! 崔大人沉吟了片刻。 这桩二十年前的案子,他刚上任时就有所耳闻。 明眼人都看得出其中有猫腻。 一个泥腿子,如何能在短短几年内,鲸吞掉望江镇林家那么大的家业? 可正如钱师爷所说,卷宗遗失,证据全无。 他即便心有疑虑,身为一方主官,也不能凭空臆断。 如今有人说能让凶犯自白,哪怕只是个孩子,他也愿意给个机会。 “也罢。” 崔大人摆了摆手。 “既然是三尺书先生的弟子,想来也有几分过人之处。” “你便带他去试试。” “不过你要盯紧了,大牢重地,莫要让他乱来。” 钱师爷心头一喜,连忙应下。 “大人放心,卑职明白!” 通州府大牢,阴暗潮湿。 空气里弥漫着一股霉味和秽物混杂的刺鼻气味。 火把在墙壁上燃烧着,投下摇曳不定的光影。 周青川跟在钱师爷身后,小小的身影在长长的甬道里,显得格外突兀。 “小先生,咱们现在怎么办?” 钱师爷压低了声音问道。 周青川停下脚步,看了一眼不远处的几间牢房。 “师爷,劳烦您跟牢头说一声。” “把李大海和他那几个同伙,都关到一间牢房里去。” “什么?” 钱师爷愣住了。 跟在旁边的牢头也瞪大了眼睛,以为自己听错了。 “小先生,这可万万使不得啊!” 牢头急忙摆手。 “这种重犯,都是要分开单独关押的。” “把他们关在一块儿,那不是明摆着让他们串供吗?” “到时候上了堂,口径一致,就更难审了!” 这是衙门办案最基本的规矩,三岁小孩都懂。 周青川却摇了摇头,神色平静。 “无妨。” “我就是要让他们串供。” 钱师爷和牢头面面相觑,彻底被搞糊涂了。 钱师爷想了想崔大人的嘱咐,一咬牙。 “罢了!” “就按小先生说的办!” 第二百三十二章 有酒肉没有? 牢头虽然满心疑虑,但上官有令,也不敢不从,只能硬着头皮去安排。 很快,李大海,瘸子,还有另外两个凶徒,都被从各自的牢房里提了出来,然后被一同推进了最里头的一间大牢房里。 牢门哐当一声锁上。 四个凶犯面面相觑,脸上都是茫然。 这是唱的哪一出? 官府的人,脑子坏掉了? 短暂的错愕之后,李大海眼中闪过一丝狂喜。 他压低声音,对着另外三人招了招手。 “都过来!” 四人立刻凑到角落,围成一团。 “都听着!” 李大海的声音阴冷而急促。 “这是官府的疏忽,也是咱们的机会!” 那个瘸子有些紧张地搓着手。 “大哥,那咱们该怎么说?” 李大海冷哼一声。 “蠢货!” “就咬死今天在码头,只是跟那娘们起了口角,推搡了几下!” “至于挟持那小子,就说是情急之下,怕官府的人不分青红皂白抓人!” 他环视一圈,眼神狠厉。 “记住!二十年前的事,一个字都不能提!” “谁要是敢乱说,别怪我李大海心狠手辣,让他全家都活不成!” 另外三人吓得一个哆嗦,连连点头。 “大哥放心,我们晓得!” “对对,打死也不说!” 李大海见状,满意地点了点头。 “这就对了。” “我当年也读过几天书,知道这里头的门道。” “朝廷律法,最重证据,他们没证据,就办不了咱们杀人的罪!” “最多就是个寻衅滋事,关个十天半月,罚点银子也就出去了。” “等出去了,今天这笔账,我再慢慢跟他们算!” 说到最后,他的脸上已经满是狰狞。 他正准备再交代一些细节,统一说辞,比如当年如何处理尸首,如何伪造地契。 就在此时,他不知道的是,在牢房斜对面一间昏暗的杂物室里,周青川和钱师爷等人,正透过门上的一道缝隙,将这一切看得清清楚楚。 王员外和吴思举也跟来了,他们看着牢里那几个凶徒肆无忌惮地串供,急得额头冒汗。 “青川,这。” 王员外刚想开口,就被周青川抬手制止了。 周青川的眼睛一直盯着牢里的动静,神情专注。 看到那几人已经达成了攻守同盟,李大海还想再说些什么的时候,周青川的嘴角微微翘起。 时机到了。 他转过头,对身边的钱师爷轻声说道。 “师爷,可以了。” “把那个瘸子,给我提出来。” “就他一个。” 钱师爷虽然不解其意,但还是点了点头,立刻对身后的牢头下了命令。 “动手!” “是!” 几个膀大腰圆的牢头应了一声,提着水火棍,立刻气势汹汹地冲了过去。 哐啷! 牢门的铁锁被粗暴地打开。 几个牢头冲进牢房,手里的水火棍在地上敲得砰砰作响。 “好啊你们!” 为首的牢头怒目圆睁,大声喝骂。 “竟敢聚在这里嘀嘀咕咕,商量怎么翻供是吧!” “都给老子蹲下!抱头!” 突如其来的变故,让李大海四人全都懵了。 他们怎么会知道? 牢头根本不给他们反应的时间,上前一脚踹在瘸子腿上。 “就是你小子,刚才话最多!” “来人,给我把他带走!带去审讯室!” 两个牢头上前,如狼似虎地架起瘸子的胳膊,就要往外拖。 瘸子吓得魂飞魄散,裤裆里都湿了一片。 “官爷饶命啊!” 他拼命挣扎着,向李大海投去求救的目光。 “大哥!大哥救我!救我啊!” 李大海的脸色,瞬间变得铁青。 他想开口,却被牢头狠狠一瞪,水火棍直接指到了他的鼻尖上。 “你再敢多说一个字,信不信老子先把你舌头割了!” 李大海喉头滚动了一下,硬生生把到了嘴边的话咽了回去。 他只能眼睁睁地看着瘸子,像一条死狗一样,被拖出了牢房,消失在甬道的黑暗中。 凄厉的惨叫声,还在悠悠地回荡。 剩下的三个人,蹲在墙角,大气都不敢出。 一种莫名的恐惧,开始在他们心底蔓延。 为首的牢头冷冷地扫了他们一眼,转身对守在门口的手下吩咐道。 “给我看紧了!” “从现在起,但凡他们有任何交头接耳的迹象,不用请示,直接给我打!” “是!” 说完,牢头转身离去。 牢房里,死一般的寂静。 李大海的额头上,渗出了细密的冷汗。 他有一种感觉。 事情,好像脱离了他的掌控。 另一边,周青川和钱师爷,已经绕到了审讯室。 这里比外面的牢房更加阴森。 四壁空空,只有正中摆着一个沾满暗红色污迹的刑架,和一张孤零零的椅子。 瘸子手脚被绑在椅子上,浑身抖得像筛糠。 他看着空荡荡的审讯室,只有一盏油灯在跳动,心里七上八下。 但一想到大哥李大海的嘱咐和威胁,他又强迫自己冷静下来。 不能说。 打死也不能说! 只要咬死了,他们就拿自己没办法! 对,就是这样! 他深吸一口气,努力挺直了腰杆,摆出一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架势。 审讯室里,气氛凝固如冰。 瘸子绑在椅子上,每一寸肌肉都因为恐惧和预判的疼痛而绷紧。 他死死盯着墙角那排泛着幽光的刑具,喉咙里干得像是在冒火。 “嘿嘿。” 一个身材壮硕如牛的牢头,掰了掰自己的指关节,发出咔吧咔吧的脆响。 他走到刑具架子旁,拿起一条浸过水的牛皮鞭子,在空中虚甩了一下。 啪! 清脆的破空声,让瘸子的心脏猛地一抽。 另一个尖嘴猴腮的差役,则拿起了一排细长的竹签,对着油灯的光亮,仔细端详着尖端。 “钱师爷。” 那壮硕牢头转过头,脸上堆着谄媚又狰狞的笑。 “您看,咱们是从哪儿开始?” “是先给他松松皮,还是直接上点开胃的?” 在这个地方,用刑是家常便饭。 对他们来说,这不仅是审讯的手段,更是创收的门道。 犯人挨不住,家里人就得送钱。 一顿皮肉苦,换几两白花花的银子,是再划算不过的买卖。 钱师爷下意识地看向周青川,等着这个孩子的下一步指示。 瘸子也把最后的希望投向了钱师爷,他知道这些官老爷身边的人,才是真正能做主的。 可没等钱师爷开口,那个一直沉默不语的孩童,却突然出声了。 “等等。” 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入了每个人的耳朵里。 两个正准备动手的差役,动作一顿,疑惑地看了过来。 周青川从阴影里走了出来,小小的身影在跳动的火光下,显得异常镇定。 他环顾了一下这间阴森的审讯室,眉头微微皱起。 “这里,有酒有肉没有?” 第二百三十三章 谁让你说话了? 这话一出,满屋子的人都愣住了。 壮硕牢头张大了嘴巴,几乎能塞进一个拳头。 “啥?” 他掏了掏耳朵,以为自己听错了。 “小先生,您是饿了?” “可还没到饭点啊!” 另一个差役也满脸懵懂,心想这哪家来的小少爷,把大牢当成自家后厨了? 周青川没有解释。 他只是平静地从怀里摸出几块碎银子。 银子不大,但在昏暗的灯光下,依旧散发着诱人的光芒。 他将银子递到那壮硕牢头面前。 “劳烦大哥跑一趟。” “去外面馆子里,买一只烧鹅,再打一壶好酒。” “记住,烧鹅要最肥的那只。” 牢头看着手心里沉甸甸的银子,眼睛都直了。 这点银子,别说一只烧鹅一壶酒,就是买三只都绰绰有余。 他瞬间就明白了。 剩下的,是给自己的跑腿钱。 脸上的狰狞和谄媚瞬间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发自内心的热情。 “得嘞!” “您就瞧好吧!” 牢头把银子小心翼翼地揣进怀里,拍着胸脯保证。 “小的腿脚快,保准给您办得妥妥帖帖的!” 对他来说,审问犯人是公事,用刑是生意。 而现在这种动动嘴皮子跑跑腿就能拿赏钱的美事,可是天上掉下来的馅饼。 谁先招谁后招,跟他有什么关系? 只要上头的大人满意就行。 “去吧。” 周青川摆了摆手。 牢头乐呵呵地应了一声,转身一阵风似的跑了出去,连地上的牛皮鞭子都忘了捡。 审讯室里,再次陷入了诡异的寂静。 钱师爷彻底被周青川这一手操作给弄糊涂了。 他凑到周青川身边,压低了声音,满脸都是问号。 “小先生,您这是唱的哪一出啊?” 又是关押串供,又是酒肉伺候,这完全不符合办案的章法。 周青川只是淡淡一笑。 “师爷稍安勿躁。” “等会儿,您就知道了。” 他说完,便找了个干净的角落,自顾自地站着,仿佛眼前绑着的不是一个杀人重犯,而是一件无关紧要的摆设。 他完全没有要审问那个瘸子的意思。 这下,最慌的,反倒是那个瘸子了。 他脑子里一片混乱。 这家伙年轻时也曾因为偷鸡摸狗进过几次牢狱,虽说都是小打小闹,可哪次进来,不是先被一顿杀威棒打得皮开肉绽? 他早就做好了心理准备。 甚至连求饶的话,和准备孝敬的银子数目,都在心里盘算好了。 可现在这是什么情况? 不打不骂,不上刑,反而要去买酒买肉? 难道是断头饭? 不对啊,案子还没审,哪来的断头饭? 他心里七上八下,看着那个气定神闲的孩童,一种比面对刑具更深的恐惧,从心底里冒了出来。 未知的,才是最可怕的。 他忍不住了,舔了舔、干裂的嘴唇,试探着开口。 “这位小官人。” “小的有眼不识泰山,您大人有大量,能不能。” 他想说,能不能给个痛快话,哪怕是打一顿也行啊! 或者,给点钱,能不能免了这皮肉之苦! 然而,他的话还没说完,就被一声厉喝打断了。 “谁让你说话了?” 周青川猛地回头,目光如电。 那一瞬间,他身上散发出的气势,完全不像一个八岁的孩童。 瘸子被这一下呵斥,吓得浑身一哆嗦,剩下的话全都卡在了喉咙里。 周青川冷冷地看了一眼旁边剩下的那个尖嘴猴腮的差役。 “听着。” “从现在起,他要是再多说一个字。” “直接打!” 那差役虽然心里犯嘀咕,但看钱师爷都没有反对,也只能硬着头皮应下。 “是!” 瘸子这下彻底不敢动了。 他像只被掐住脖子的鸭子,张着嘴,一个字也吐不出来。 搞这么大的阵仗,结果却不让自己说话? 这是什么道理? 他的大脑开始不受控制地飞速运转起来。 他们到底想干什么? 难道是想用什么更阴损的招数? 听说南边有一种水刑,不用打,就能把人活活折磨疯。 还有,听说京城大牢里有一种法子,把人关在黑屋子里,不给吃喝,也不让睡觉,几天下来,是人是鬼都分不清了。 他们是不是也想这么对付我? 那个小孩的眼神好可怕,他肯定不是一般人。 大哥他们还在牢里,他们知道我在这里受折磨吗? 瘸子的额头上,冷汗像溪流一样淌了下来。 他忍不住开始胡思乱想,越想越怕,越怕越想。 各种酷刑的传闻,李大海那张威胁他全家的狰狞面孔,二十年前那个雨夜的血腥场面,交织在一起,像无数只蚂蚁,在他的脑子里啃噬着。 这种无声的煎熬,这种对未知的恐惧,似乎比直接严刑拷打,更加有效!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 审讯室里,只有火把燃烧时发出的“噼啪”声,和瘸子自己越来越粗重的喘息声。 终于,门外传来了脚步声。 那个壮硕牢头回来了,手里提着一个油纸包,还晃荡着一个酒壶。 “小先生!钱师爷!” “来了来了!城里最有名的德顺斋的烧鹅,刚出炉的!” 油纸包一打开,一股浓郁霸道的肉香,瞬间充满了整个阴森潮湿的审讯室,将那股霉味和血腥味都压了下去。 那烧鹅烤得焦黄流油,光是看着,就让人食指大动。 周青川点了点头,指了指审讯室中间那张破旧的桌子。 “放那儿吧。” 牢头依言将烧鹅和酒壶放在桌上。 桌子就在瘸子的正前方,他一抬头就能看见。 那诱人的香气,不断地钻进他的鼻子里,让他不受控制地吞咽着口水。 从被抓到现在,他滴水未进,早就饿得前胸贴后背了。 周青川走到桌边,亲自打开了酒壶的塞子。 一股醇厚的酒香,也随之飘散开来。 他做完这一切,才重新看向那个瘸子。 他伸手指了指桌上的酒肉,用一种不容置疑的语气,吐出了一个字。 “吃!” 瘸子彻底懵了。 他瞪大了眼睛,看着桌上的烧鹅,又看了看周青川。 这是真的? 不是幻觉? 他下意识地,带着满腹的疑惑和一丝不敢相信的惊喜,问了一句。 “我吃?” 话音刚落。 周青川的眉头,猛地皱了起来。 他的脸上,瞬间笼上了一层寒霜。 “谁让你说话了?” 他转头看向那个一直守在旁边的差役,声音陡然拔高。 “打!” 那差役虽然完全不理解这孩子的意图,但命令就是命令。 他毫不犹豫,一个箭步冲上前去! 揪着那瘸子的衣领子,扬起巴掌,对着他的脸就是库库一顿大耳巴子! 第二百三十四章 不准说! 清脆响亮的耳光声,在死寂的审讯室里炸开。 瘸子整个人被打得脑袋一歪,耳朵里嗡嗡作响,一颗牙齿混着血沫子飞了出去。 “呜。” 他刚想痛呼,第二个巴掌又到了。 啪啪啪! 差役左右开弓,一连扇了七八个大耳光,直打得那瘸子眼冒金星,两边脸颊以肉眼可见的速度高高肿起,嘴角更是被撕裂开来,鲜血顺着下巴不断滴落。 整个审讯室里,只剩下沉闷的击打声和瘸子被压抑在喉咙里的呜咽声。 钱师爷站在一旁,眼皮直跳。 他看着那个下令之后就面无表情的孩童,心里翻江倒海。 这孩子的手段,怎么如此喜怒无常? 前一刻还和风细雨地要买酒买肉,下一刻就因为犯人多说了一句话,而痛下狠手。 这哪里是在审案,这分明就是在折磨人! 不过,这种事在大牢里也算常见,钱师爷虽然心中疑惑,却也没有开口阻止。 他倒要看看,这个被崔大人都另眼相看的小先生,葫芦里到底卖的什么药。 直到那瘸子被打得满嘴是血,整个人瘫软在椅子上,只剩下喘气的份儿,周青川才淡淡地开口。 “停下。” 差役立刻收手,退到一旁,看着自己的杰作,脸上还带着一丝凶悍的余韵。 审讯室里,所有人的目光都再次集中到了周青川身上。 他们觉得,这顿杀威棒打完了,接下来,该是真正的审讯了。 然而,周青川的举动,再次超出了所有人的预料。 他指了指桌上那只油光锃亮的烧鹅,对着已经神志不清的瘸子,重复了刚才的那个字。 “吃。” 瘸子被打懵了,他抬起肿得像猪头一样的脸,眼神涣散地看着周青川,似乎没听懂。 旁边的差役见状,立刻上前,粗暴地撕下一条肥硕的鹅腿,直接塞进了瘸子的嘴里。 “嘶。” 油腻咸香的烧鹅肉,碰到了满是伤口的嘴唇和口腔,那股钻心的刺痛,让瘸子猛地倒吸一口凉气,浑身剧烈地颤抖起来。 他想吐,却被差役死死按住下巴。 “吃!小先生让你吃,是你的福气!” 瘸子被迫咀嚼着,每一口,都像是在吞刀子。 咸涩的肉汁混着心里的委屈和恐惧,一同化作滚烫的眼泪,从他眼角不断滑落。 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遭受这种折磨。 不说要挨打,说了也要挨打,打了之后还要逼着自己吃东西。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好不容易将一条鹅腿连肉带血地吞下肚,差役又拿起了酒壶,直接对着他的嘴灌了下去。 辛辣的烈酒冲刷着口腔里的伤口,那股火烧火燎的剧痛,让他发出一声压抑不住的痛哼。 酒水顺着他的嘴角流下,混着血水和油渍,染红了胸前的衣襟。 一整壶酒,半壶下肚,半壶洒身。 搞完这一切,瘸子已经彻底虚脱,像一滩烂泥一样靠在椅子上,只剩下微弱的呼吸。 钱师爷和两个差役都看呆了。 这顿折磨,可比直接上刑还要让人难受。 他们心想,这下总该问话了吧? 人都折磨成这样了,再硬的骨头也该软了。 可周青川只是走上前,低头看了一眼已经出气多入气少的瘸子,然后转过身,对那个壮硕牢头吩咐道。 “带回去。” “啊?” 牢头愣住了。 钱师爷也忍不住了,上前一步,惊疑不定地问道:“小先生,这就送回去了?一句话都不问吗?” 周青川摇了摇头,脸上没有丝毫波澜。 “不问。” 他看了一眼牢房的方向,平静地继续下令。 “把那个金牙的带过来。” “记住,从现在起,不许牢里那几个人有任何交谈的机会,谁敢交头接耳,直接给我打!” “是!” 几个牢头齐声应道。 周青川又把那个壮硕牢头叫到身边,凑到他耳边,用只有两人能听见的声音,低声耳语了几句。 那牢头一开始还满脸疑惑,但听着听着,眼睛就亮了起来,脸上的表情从疑惑变成了恍然大悟,最后化作了一丝夹杂着敬畏的钦佩。 他重重地点了点头。 “小的明白了!您就瞧好吧!” 牢头得了吩咐,办事效率极高。 他像是拖一条死狗一样,拽着瘸子的腿,将他从审讯室里拖了出去,一路拖回了最里面的那间大牢房。 哐当一声。 牢房的铁门被打开,瘸子被重重地丢在了冰冷的地面上。 牢里的李大海和另外两个同伙,一看到瘸子的惨状,全都吓得从角落里弹了起来。 他们围上前,只看了一眼,就齐齐倒吸了一口凉气。 太惨了! 只见瘸子整张脸肿得不成样子,青一块紫一块,嘴角还在不断往外渗着血,浑身上下湿漉漉的,散发着一股浓烈的酒气。 这得是上了多重的大刑啊! 一种兔死狐悲的恐惧,瞬间攫住了李大海等人的心脏。 可是,不对劲! 李大海的鼻子狠狠抽/动了一下。 他闻到了。 除了血腥味和酒味,还有一股极其霸道的肉香味,正从瘸子的身上散发出来。 他再低头仔细一看,发现瘸子的嘴角和衣襟上,除了血迹,还沾着亮晶晶的油光。 这是吃了东西? 还喝了酒? 李大海的脑子嗡的一声,瞬间一片空白。 就在他惊疑不定的时候,那个壮硕牢头已经走进了牢房,一把揪住了那个镶着金牙的凶徒的衣领。 金牙男吓得浑身一软,双腿不住地发抖,几乎要瘫倒在地。 “到你了!” 牢头狞笑着,声音如同地府的催命判官。 “不想跟他一样吃苦头,就给老子老实点,问什么说什么!” 说完,他又转过头,冲着地上半死不活的瘸子咧嘴一笑,故意用所有人都能听到的音量,大声说道。 “早说不就好了?” “吃了顿饱饭,还非要先挨一顿打才肯开口,真是贱骨头!” 这句话,像一道惊雷,在李大海和剩下那个同伙的脑海中轰然炸响! 招了? 老三他招了? 怪不得,怪不得官府又是给他酒喝,又是给他肉吃! 那是他招供之后,官府给的赏赐! 牢头根本不给他们任何反应的时间,拖着已经吓得快要尿裤子的金牙男,就往外走。 牢房的铁门,再次哐当一声重重锁上。 李大海猛地转过身,死死地盯着躺在地上的瘸子。 他眼中原先的那一丝同情和担忧,此刻已经消失得无影无踪,取而代之的,是刺骨的冰冷和毫不掩饰的杀意! 他冲上前,想要抓住瘸子的衣领问个清楚。 “你。” 他刚说出一个字。 “不许说话!” 守在门口的两个差役立刻举起水火棍,狠狠地敲在铁栏杆上,发出刺耳的巨响。 “再敢交头接耳,直接拉出去打!” 李大海的动作僵住了。 他看着近在咫尺,却被严密看管起来的瘸子,又看了一眼那两个虎视眈眈的差役,心急如焚,却一个字都问不出口。 他只能用眼神,一遍又一遍地凌迟着地上的瘸子。 你这个叛徒! 瘸子也感受到了李大海那几乎要将自己吞噬的目光,他心中大骇,拼命地想要摇头,想要解释。 不是的! 大哥! 我什么都没说啊! 可他嘴巴肿得太高,又被差役的厉喝吓破了胆,只能发出含糊不清的呜呜声,一个字都解释不出来。 而他的这副样子,落在李大海和另一个同伙的眼里,却成了做贼心虚,不敢承认的铁证! 怀疑的种子,一旦种下,便会立刻生根发芽,疯狂滋长。 二十年的亡命生涯,让他们之间所谓的兄弟情义,在生死和利益面前,脆弱得不堪一击。 第二百三十五章 第三个! 金牙男被两个如狼似虎的差役架着,一路拖进了审讯室。 他本就心惊胆战,可一进门,眼前的景象让他浑身的血液都几乎凝固了。 审讯室里,那股浓烈的血腥味和酒肉味还未完全散去。 一个杂役正提着木桶,用一块脏兮兮的抹布,费力地擦拭着地上的暗红色污迹,那污迹混着水,在地上拖出一道道更长的痕迹。 金牙男的目光死死地盯着那片污迹,他毫不怀疑,那就是瘸子被打出来的血! 他的视线不受控制地向上移,落在了墙边的刑具架子上。 那些带着倒钩的铁鞭,烧得通红的烙铁,还有一排排闪着幽光的细长银针。 在跳动的火光下,每一件都像是择人而噬的凶兽,散发着冰冷而残酷的光芒。 恐惧,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淹没了他的理智。 “官爷饶命啊!” 刚被差役按在椅子上,金牙男就扯着嗓子嚎了起来,身体剧烈地扭动着,凳子腿在地上发出刺耳的摩擦声。 “小的什么都不知道,是李大海,都是李大海逼我们干的,小的冤枉啊!” 他以为先开口就能占得先机,以为把罪责推出去就能换来宽恕。 然而,他这番咋咋呼呼的叫嚷,换来的不是审问。 “聒噪!” 守在一旁的那个尖嘴猴腮的差役,甚至都没等周青川发话,便一个箭步冲上前。 他显然已经从刚才的流程里摸到了一丝门道,知道这位小先生不喜欢犯人自己开口。 他一把揪住金牙男的衣领,另一只手扬起,抡圆了就是一顿大嘴巴子! 啪啪啪! 清脆的耳光声比刚才打瘸子时还要响亮。 “让你说话了吗?啊?” “官爷问你什么,你答什么,不问你,就给老子把嘴闭上!” “再敢多说一个字,老子把你这口金牙给你掰下来!” 差役一边骂一边打,直打得金牙男满眼都是旋转的星星,嘴里那颗引以为傲的金牙都开始松动,嘴角溢出的鲜血比刚才的瘸子还要多。 一顿毫不留情的掌掴之后,金牙男终于被打老实了。 他瘫在椅子上,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眼神里充满了惊恐和不解。 为什么不让我说话? 审讯室里,再次陷入了那种令人窒息的寂静。 周青川从始至终都站在角落的阴影里,冷漠地看着这一切,脸上没有任何表情。 金牙男被打懵了,脑子也渐渐从极致的恐惧中冷静下来了一点。 他不敢再乱动,也不敢再乱喊,只能用一双肿胀的眼睛,惊惧地偷偷打量着那个孩童。 他想不通。 他见过心狠手辣的官差,也见过贪得无厌的酷吏,可从来没见过这样的。 不问案情,不讲条件,只是用这种沉默和突如其来的暴力,一点一点地碾碎你的意志。 他受不了了。 这种未知的折磨,比直接上刑还要可怕一万倍! 他宁愿被严刑拷打,至少那还有一个盼头,熬不住了,招了,也就解脱了。 可现在,他连招供的机会都没有! 金牙男的心理防线在一点点崩溃。他深吸一口气,鼓起最后的勇气,用含糊不清的声音,小心翼翼地开口。 “我招,我全都招。” 他以为,这次总该行了。 然而,他的话音刚落,周青川的眼神就猛地一寒。 “打。” 一个冰冷的字,从那孩童的嘴里吐出。 那尖嘴猴腮的差役愣了一下,但立刻反应过来,再次冲了上去,扬起巴掌,对着金牙男那张刚刚消肿一点的脸,又是一顿更狠的耳光! “呜,为什么。” 金牙男在巴掌的缝隙里,发出了绝望的哀嚎。 他彻底崩溃了。 想招供,也要挨打? 这到底是要干什么! 他们到底想怎么样! 直到金牙男被打得彻底没了声音,像一滩烂泥一样瘫在椅子上,连呜咽都发不出来,周青川才抬了抬手,示意差役停下。 随后,他看都没再看金牙男一眼,转身对钱师爷说道:“师爷,我们出去走走。” 说完,他便径直走出了审讯室。 钱师爷满腹疑云,连忙跟了上去。 另一个壮硕牢头则得了周青川的眼色,带着剩下的差役,守在审讯室里,死死地盯着金牙男,确保他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两人走到甬道尽头,一处有天光透进来的气窗下。 钱师爷终于忍不住了,他压低声音,语气里满是急切和不解。 “小先生,您这葫芦里到底卖的什么药啊?” “刚才那个金牙的,明显已经扛不住了,他都说要招了,您为何还要让人打他?这不是耽误事吗?” 周青川停下脚步,回头看了他一眼,目光平静如水。 “师爷,您觉得,他刚才若是招了,会说实话吗?” 钱师爷一愣,下意识地回答:“他那种贪生怕死之辈,吓唬吓唬,总会说点什么吧?” “是会说点什么。” 周青川的嘴角勾起一抹与年龄不符的冷峭。 “但他说的,一定不是实话。” “他只会说他认为我们已经从瘸子那里知道的东西,然后添油加醋,把所有罪责都推到李大海身上。” “至于那些我们不知道的细节,比如他们这些年还犯过什么案子,其他同伙藏在哪里,赃款如何分的,他一个字都不会吐。” 钱师爷听得心头一震,他顺着周青川的思路想下去,额头竟渗出了一层冷汗。 没错,这种仓促间的招供,往往避重就轻,根本挖不出真正的内情。 周青川继续说道:“对付这种亡命之徒,光靠吓唬是不够的,他们的心早就被多年的刀口舔血生涯磨硬了。” “一时的恐惧,只能让他们做出最利于自己的选择,那就是用一些无关紧要的实话,来换取活命的机会。” “所以,现在不能让他们开口,我要的,不是他们挤牙膏一样的实话,而是他们彻底崩溃之后,为了结束折磨,而倒豆子一般吐出来的全部真相。” 钱师爷呆呆地看着眼前的孩童,只觉得一股寒意从脚底板直冲天灵盖。 这哪里是个八岁的孩子? 这份对人心的洞察,这份布局的深沉,就连他这个在官场摸爬滚打了半辈子的老油条,都自愧不如! “这种事情,急不得。” 周青川的声音将钱师爷从震惊中拉了回来。 “就是要这么慢慢地磨,磨掉他们的性子,磨掉他们的侥幸,也磨掉他们之间那点可怜的信任。” “等到他们每个人都疑神疑鬼,都觉得别人已经出卖了自己,都快被这种未知的恐惧逼疯的时候,再给他们一个开口的机会。” “到那时,他们为了活命,为了报复那个可能出卖了自己的人,会争先恐后地把所有事情都说出来。” 钱师爷听完,长长地吐出了一口气,看向周青川的眼神,已经从最初的审视和好奇,变成了彻彻底底的敬畏。 他拱了拱手,由衷地感叹道:“小先生之才,神鬼莫测,钱某佩服!” 又过了一个时辰。 这一个时辰里,审讯室里的金牙男度秒如年。 他被绑在椅子上,不挨打,不挨骂,也没人审他,但他的精神却在无声的寂静中,被一寸寸地凌迟。 终于,周青川和钱师爷回来了。 周青川只是淡淡地瞥了一眼已经形如槁木的金牙男,便对牢头吩咐道:“带回去。” “是!” 牢头领命,粗暴地将金牙男从椅子上解下来,拖了出去。 流程还是一样。 回到大牢房,金牙男被重重丢在地上。 李大海和剩下的最后一个同伙立刻围了上来。 当他们看到金牙男的惨状时,心又是一沉。 比瘸子还惨! 整张脸已经看不出人样了,浑身衣服都被冷汗浸透,眼神空洞,像是被抽走了魂。 但是,他身上没有酒肉味。 李大海的心里,那颗怀疑的种子,瞬间长成了参天大树。 瘸子招了,所以有酒有肉吃。 这个金牙的,也被拉去审了,却没有酒肉,还被打得更惨。 这是为什么? 难道是他嘴硬,什么都没说?不可能! 看他这副丢了魂的样子,不像是什么都没说。 那就是他招了! 而且招的比瘸子还多! 所以官府连酒肉都懒得赏了,直接把他打了个半死! 李大海的眼神,瞬间变得无比凶狠。 他死死地盯着金牙男和另一边同样被看管起来的瘸子,心中的杀意,已经沸腾到了极点。 好啊! 你们两个! 二十年的兄弟,说卖就把老子卖了! 而金牙男和瘸子,感受着李大海那要吃人的目光,也是有口难言,百口莫辩。 他们想解释,可门口的差役虎视眈眈,谁敢开口,换来的就是一顿毒打。 猜忌、怨恨、恐惧,像毒蛇一样,缠绕在三个人的心头。 他们之间所谓的兄弟情义,在周青川这番操作之下,已经彻底土崩瓦解。 就在这时,审讯室那边,周青川的声音再次响起。 他看了一眼天色,对钱师爷说道:“师爷,时间差不多了。” 然后,他转向牢头,下达了最后的命令。 “把第三个,带过来。” 周青川说完,第一次走到了审讯室正中的那张椅子前,缓缓坐下。 他看着空荡荡的门口,眼神变得锐利而专注。 前面的铺垫,已经全部完成。 现在,该是真正开始审讯的时候了! 第二百三十六章 嚣张的李大海 审讯室外,牢头粗重的脚步声由远及近,最终停在了那间关押着李大海等人的大牢房门前。 铁锁被打开的声音,在死一般寂静的甬道里显得格外刺耳。 牢头那张横肉丛生的脸出现在门口,目光在牢房里剩下的两个人身上扫了一圈,最后落在了那个满脸络腮胡的大胡子身上。 “出来!” 他伸手一指,声音里不带一丝感情。 那个大胡子从刚才开始,就一直缩在最阴暗的角落里,整个人抖得像秋风中的落叶。 他亲眼看着瘸子被打成猪头丢回来,又看着金牙男被拖出去,回来时更是只剩下半条命。 这种无声的折磨和对未知的恐惧,早已将他心里最后一点亡命之徒的凶悍给磨得一干二净。 此刻听到牢头点自己的名,他心理防线瞬间彻底崩溃。 “不,官爷,不要带我走,不要啊!” 大胡子嗷地一声怪叫,手脚并用地往墙角里缩,试图把自己塞进墙缝里。 可他那点力气,在膀大腰圆的牢头面前,根本不值一提。 两个差役冲了进来,一人一边架住他的胳膊,就像拖一只待宰的肥猪,硬生生地把他往外拽。 就在此时,一股骚臭味迅速在牢房里弥漫开来。 大胡子的裤裆,赫然湿了一大片,黄色的液体顺着他的裤腿,在冰冷的地面上拖出了一道羞耻的痕迹。 他居然被活活吓尿了! 李大海面无表情地看着这一幕,眼神里的冰冷又加深了几分。 真是废物! 大胡子被一路拖拽,哭嚎声和求饶声响彻了整个甬道。 等他被丢进审讯室,按在椅子上时,整个人已经像是一滩烂泥,除了剧烈地颤抖和抽泣,再也发不出完整的声音。 周青川从椅子上站起身,缓步走到他的面前。 他没有像之前那样沉默,也没有让差役动手。 他只是居高临下地看着这个已经精神崩溃的男人,用一种平静到近/乎冷酷的语气,问出了第一个问题。 “二十年前,望江镇林家的灭门案,你参与了,对吗?” 这个问题,像是一把钥匙,瞬间打开了大胡子记忆和恐惧的闸门。 他猛地抬起头,布满血丝的双眼里满是惊恐,看着眼前这个孩童,就像在看一个从地狱里爬出来的勾魂使者。 他再也撑不住了。 “我全都说!” 大胡子用嘶哑的嗓音,急切地喊道,仿佛生怕说慢了一点,就会招来之前那样的毒打。 “官爷,小官人,求您别打了,我都说!” 他像是抓住了最后一根救命稻草,根本不需要周青川再问第二个问题,便竹筒倒豆子一般,将所有事情都吐了出来。 “都是李大海干的!” “二十年前,是他找到了我们几个,说望江镇有个姓林的大户,家里有钱,还有个漂亮女儿,他说他有办法把林家的家产全都弄到手,只要我们帮他!” 大胡子的声音因为激动和恐惧而变得尖利,语速快得几乎让人听不清。 “他想办法入赘,等他成了林家的女婿,里应外合,大事可成,我们当时都穷疯了,就答应了!” “后来,他真的骗取了林家老爷的信任,娶了林家的大小姐。” “那天晚上,就是他下的手,他先在酒里下了药,迷晕了林家老爷和林家少爷,然后亲手,亲手把他们给杀了!” “我,我当时只是个小角色,真的,官爷明察,我当时就在外面放风,我什么都没干啊,杀人的事都是李大海和他那几个心腹干的!” “后来,他们把林家上上下下十几口人,全都杀了,尸体都用草席裹着,沉到了江里!” “至于那个林家大小姐,也就是李大海的媳妇,那个女人,被他关在了船上,对外就说她受了刺激,疯了,林家的船行和家产,就这么被他一步步给吞了!” 大胡子一边说,一边涕泪横流,将二十年前那个血腥雨夜的真相,原原本本地呈现在了众人面前。 周青川静静地听着,脸上依旧没有任何表情。 等大胡子说完,瘫在椅子上只剩下喘气的份儿时,周青川才转过身,对钱师爷点了点头。 钱师爷立刻会意,拿起纸笔,让大胡子画押签字。 做完这一切,周青川挥了挥手。 “带回去。” 大胡子被拖回牢房,整个过程,周青川一句话都没有再说。 紧接着,他看向牢头。 “下一个。” “是!” 牢头领命,转身再次走向那间大牢房。 这一次,牢里只剩下了李大海和最后一个同伙。 牢头的身影刚出现在门口,还没等他开口点名,一件所有人都没料到的事情发生了。 李大海猛地从地上站了起来,像一头被逼入绝境的野兽,一个箭步冲到了牢房门口,双手死死地抓着冰冷的铁栏杆。 他那双因为愤怒和猜忌而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地盯着牢头,声音嘶哑而凶狠。 “别叫他了!” “要问,就先问我!” 牢头看着他这副样子,嘴角咧开一个冰冷的笑容。 一切,都在那位小先生的预料之中。 他故意装出一副不耐烦的样子,冷哼一声:“你算个什么东西?老子想审谁就审谁,轮得到你来指手画脚?” “我说了!” 李大海的嗓音如同困兽的咆哮。 “要问就先问我李大海!” 他很清楚,不能再让官府这么一个一个地审下去了。 瘸子招了,金牙的也招了,刚刚那个没骨气的废物肯定也把老底都给掀了。 最后一个,绝对也靠不住。 他必须抢在所有人前面! 他要亲自来跟官府对峙,他要弄清楚官府到底掌握了多少东西,他还有机会,他不能坐以待毙! “哼,行啊!” 牢头冷笑一声,打开了牢门。 “既然你这么急着想去见阎王,老子就成全你!” 牢头心里清楚得很,周青川早就交代过,要时刻注意李大海的动静,他越是主动,越是凶狠,就说明他的内心越是恐惧,防线就越容易被攻破。 李大海被两个差役押着,走进了那间他既恐惧又不得不闯的审讯室。 一进门,他便摆出一副凶神恶煞的样子,试图用气势压倒对方。 “我告诉你们!” 他瞪着坐在椅子上的那个孩童,恶狠狠地叫嚣道。 “你们少来这套,二十年前的事,老子不知道,今天挟持那小子,是他自己撞上来的,你们没证据,就别想给老子定罪!” “我李大海在江上混了半辈子,什么阵仗没见过,官府的这点手段,吓唬不住我!” 他像一头发狂的公牛,在审讯室里不断地咆哮着,发泄着。 然而,没有任何人理会他。 周青川只是坐在椅子上,用一种看跳梁小丑的眼神,冷冷地看着他,一言不发。 钱师爷和几个差役,也都得了周青川的眼色,个个抱胸而立,面无表情,就像在看一场无聊的猴戏。 审讯室里,只有李大海一个人的声音在回荡。 时间一点一滴地过去。 一个人的独角戏,是唱不久的。 李大海的咆哮声渐渐低了下去,他叫嚣的词语也开始重复。 当他发现无论自己怎么嘶吼,都得不到任何回应时,那股硬撑起来的凶悍之气,就像被戳破的皮球,迅速地泄了下去。 他的额头上开始冒汗,眼神也从凶狠,慢慢变成了心虚和不安。 为什么不说话? 他们到底想干什么? 就在李大海心中七上八下,那股不安的情绪即将攀升到顶点的时候。 审讯室外面的甬道里,突然传来了一阵清晰的铁链拖地的声音。 那声音由远及近,沉重而缓慢。 李大海猛地转过头,死死地盯着门口的方向。 紧接着,他看到了让他肝胆俱裂的一幕。 瘸子,金牙男,大胡子,还有最后一个他叫不上名字的同伙,四个人,手脚都戴着镣铐,被几个差役押送着,从审讯室的门口缓缓走过。 他们没有看李大海,一个个都低着头,脸上是麻木和解脱混杂在一起的复杂表情。 没有任何人跟李大海有任何的眼神交流。 但是,他们走的方向,是离开大牢深处,走向外面的方向! 李大海的瞳孔,瞬间收缩成了针尖大小! 他们这是要去哪? 画押认罪,转送上堂,还是因为招供有功,被释放了? 不管是哪一种可能,对他李大海来说,都意味着一件事。 他被卖了! 被卖得干干净净! 第二百三十七章 扭曲的时代 “不!” 李大海看着那四个从门口走过的身影,看着他们麻木的神情和走向光明的方向,他脑子里最后一根紧绷的弦,彻底断了。 那不是走向审讯,不是走向另一间牢房。 那是走向外面! 他们招了! 他们全都招了! 他们用出卖自己,换来了活命的机会! “啊!” 李大海发出一声不似人声的野兽嘶吼,双目瞬间赤红,整个人因为极致的愤怒和绝望而剧烈地颤抖着。 他猛地转过身,死死地盯住了坐在椅子上,从始至终都冷眼旁观的那个孩童。 所有的防线,所有的侥幸,所有的凶狠伪装,在这一刻被碾得粉碎。 他败了。 败得一塌糊涂。 败给了这个八岁的孩子,败给了他那双/洞悉一切的眼睛,败给了这令人窒息的沉默和折磨。 既然活不了,那谁也别想好过! “我招!” 李大海用尽全身力气,从喉咙里挤出这两个字,声音嘶哑得如同破锣。 “我全都招!” 他像是疯了一样,扑通一声跪倒在周青川面前,不是求饶,而是带着一种玉石俱焚的疯狂。 “二十年前望江镇林家的案子,是我做的,我李大海一人做事一人当!” “但是我告诉你们,他们一个也跑不掉!” 他伸出颤抖的手,指向门口的方向,脸上满是狰狞的快意。 “那个瘸子,当年就是他用斧子劈开了林家少爷的房门!” “还有那个金牙的,林家老爷就是被他用绳子活活勒死的,当时林老爷子还没断气,他还冲上去补了两刀!” “那个大胡子,他负责放火烧了后院的柴房,伪造意外的假象!” “杀人他们都有份,分钱他们也都有份,你们以为放了他们,他们就是干净的吗?我告诉你们,他们手上的人命,一点不比我少!” 李大海彻底疯了,他趴在地上,一边笑一边哭,将二十年前那个雨夜里,每一个人所扮演的丑恶角色,每一个血腥的细节,都毫无保留地倾吐而出。 他要用最恶毒的言语,将那些背叛自己的人,跟自己一起下地狱。 “我既然活不了,那大家就一起死!” 他歇斯底里地咆哮着,将自己如何设计入赘,如何下药,如何杀人夺产,如何将林红袖囚禁在船上十几年的罪行,全都说了出来。 他说的每一个字,都像是一把沾满鲜血的刀,不仅捅向了自己,也狠狠地捅/进了他那些同伙的后心。 作为罪魁祸首,他亲自说出的这些话,分量自然不一样。 旁边的钱师爷,眼睛瞪得溜圆,手里的毛笔在纸上疾走如飞,手腕都快要写断了。 他唯恐漏掉任何一个字,任何一个细节。 等李大海终于吼得没了力气,像一滩烂泥一样瘫在地上时,钱师爷也刚好落下了最后一笔。 他看着纸上那密密麻麻,字字泣血的供词,激动得胡子都在发抖。 他抬起头,看向周青川,那张平日里精明世故的脸上,此刻笑得像一朵盛开的老菊花。 “成了!小先生!全成了!” 钱师爷的声音里满是压抑不住的狂喜。 “有了他这份罪首的供状,罪证确凿,这案子,铁板钉钉了!谁也翻不了!” 周青川从椅子上站起身,看都没看地上的李大海一眼。 只是淡淡地对牢头吩咐道:“带下去,和其他人分开关押,严加看管,不许他们再有任何见面的机会。” “是!”牢头大声应道,看向周青川的眼神里,已经全是敬畏。 李大海被拖走后,钱师爷还是按捺不住心中的好奇,凑上前低声问道:“小先生,那几个真的就这么放走了?” 周青川摇了摇头,嘴角露出一丝不易察觉的弧度。 “师爷,您觉得,府衙的大牢是他们想来就来,想走就走的地方吗?” 钱师爷一愣。 “他们没走。” 周青川平静地解释道。 “我只是让牢头带着他们,从这间审讯室的门口路过,在大牢里头绕了一圈而已。” 钱师爷听完,倒吸一口凉气,只觉得后背都在冒汗。 原来如此! 这根本不是什么释放,只是一场精心设计的戏! 一场专门演给李大海看的戏! 可就是这么一场简单的戏,却精准地击溃了这个亡命之徒最后的心理防线,让他主动吐出了所有罪证。 钱师爷再看向周青川时,眼神里已经只剩下叹服。 他拱了拱手,深深一揖:“小先生神机妙算,钱某今日,算是开了眼界了!” 等到周青川这边的事情尘埃落定,王员外和吴思举也匆匆赶了回来,脸上带着喜色。 “青川,找到了!” 王员外一进偏厅,就激动地说道。 原来,他们按照钱师爷的指点,在城南一处老宅里,果然找到了那位二十年前在望江镇担任户籍吏,如今已告老还乡的张敬德。 老人年事已高,但记性却还很好。 当林红袖站在他面前,说出自己父母和兄长的名字时,老吏浑浊的眼睛里瞬间就有了神采。 他仔仔细细地端详着林红袖的眉眼,连连点头。 “像!太像了!跟当年的林夫人,简直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 有了这位官府出身的老吏作证,林红袖的身份再无疑问。 至此,人证、物证、身份证明,这桩沉寂了二十年的灭门惨/案,所有翻案的关键要素,终于全部集齐了。 林红袖站在一旁,听完王员外的话,看着一脸平静的周青川,这个受尽了二十年折磨的女人,再也支撑不住,双腿一软,缓缓地跪了下去。 “周公子。” 她的声音哽咽,眼泪无声地滑落。 “大恩大德,奴家没齿难忘。” 她不知道该说什么,千言万语,最终只化作了地上那个重重的响头。 周青川连忙上前一步,避开了她的大礼,王忠则赶紧将她扶了起来。 “事情已经了结,林姑娘不必如此。” 周青川看着她,语气温和却带着一股令人信服的力量。 “我等此行本是路过,如今事情办完,也在此地耽误了不少时日,是时候该继续赶路进京了。” 吴思举在一旁也抱拳道:“周先生说的是,等此间事了,我也该回清河县了。” 分别在即,林红袖擦干眼泪,眼神中曾经的仇恨和绝望已经被一种洗尽铅华的平静所取代。 “道谢的话,奴家就不多说了。” 她对着周青川深深一福。 “公子的大恩,奴家此生无以为报,只求公子一路顺风,前程似锦。” 周青川点了点头。 “道谢就不必了,你以后好好生活就好。” 林红袖闻言,脸上露出一丝释然的微笑。 “奴家想好了,等官府将家产判还之后,我就将那些田产铺子全都变卖了,那些东西,那座宅子,对我来说不是家,只是个伤心地。” 她抬眼望向窗外,目光悠远。 “我会在江边买一间小/屋,学着寻常妇人那般,织布捕鱼,安安稳稳地过完下半辈子,过去的,就让它都过去吧。” 看着她终于放下心结,众人也都为她感到高兴。 周青川轻轻一叹,心中却另有感触。 他看着林红袖,又想起了李大海那张因为秀才功名而得以取信林家的脸。 林家的遭遇固然凄惨,但这悲剧的源头,又何尝不是因为林家自己呢? 林家是富商,却一心想着能与读书人挂上钩,想着让家族能沾染上一些文气,好在乡里更有脸面。 正因如此,当一个看似文质彬彬的秀才李大海出现时,他们才会那般急切。 甚至连对方的底细都没有仔细调查清楚,就上赶着招人家当了女婿,最终引狼入室,落得个家破人亡的下场。 重文轻商,万般皆下品,唯有读书高。 这就是这个时代的弊病。 第二百三十八章 入京 通州府衙的效率很高,有了确凿的供状和人证,钱师爷当即表示,此案已经无需再审。 只待上报府台大人,便可结案定罪。 李大海一伙人罪大恶极,杀人夺产,手段残忍,按律当斩,家产查抄后,悉数归还林红袖。 笼罩在林红袖心头二十年的阴霾,至此终于烟消云散。 翌日清晨,通州城门外,一行人准备再次启程。 马车缓缓启动,周青川挑开帘子,回头望去,只见林红袖依旧站在原地,对着马车的方向挥着手。 直到她的身影在晨曦中变成一个小小的黑点,最终消失不见。 马车驶出一段距离,周青川一行人的队伍旁边,却多出了一道高大魁梧的身影。 吴思举骑着一匹高头大马,与王员外的马车并驾齐驱,他那身板,即便是坐在马上,也比寻常人高出一大截,看上去威风凛凛。 “周先生,王员外,王小少爷!” 吴思举嗓门洪亮,中气十足。 “你们这是不把我吴某人当朋友啊,要去京城,怎么也不提前知会我一声?” 王员外有些讶异地问道:“吴举人,你这是?案子不是已经了了吗?你不回清河县?” 吴思举哈哈一笑,蒲扇般的大手挠了挠后脑勺,显得有几分憨厚。 “回什么清河县啊,家里有我爹娘和我弟弟撑着,武馆的生意好得很,多我一个不多,少我一个不少。” “我这次出来,本就是想在外面闯荡一番,长长见识的。” 他顿了顿,目光转向周青川,眼神里带着毫不掩饰的敬佩和热切。 “再说了,我之前也在京城待过一阵子。” “如今能跟周先生你们同行,那可真是太好了,咱们路上也好有个照应,到了京城,我还能给你们当个向导!” 众人一听,自然没有拒绝的道理。 王员外喜笑颜开,这可是一位武举人啊!有他同行,这一路上的安全,那可是有了天大的保障。 “那敢情好,吴举人能与我们同行,是我等的荣幸啊!” 王辩更是兴奋得从车窗里探出半个身子,冲着吴思举嚷嚷:“吴大哥,那你到了京城,可得教我几招功夫,我也要像你一样,一拳打倒一个坏蛋!” “好说好说!”吴思举爽朗地应下,队伍里的气氛顿时变得更加热烈起来。 从通州到京城,不过两日的路程。 或许是好运都用在了通州,接下来的路程异常平顺,再也没有遇到任何波折。 两天后的傍晚,当巍峨的京城轮廓出现在地平线上时,马车里的所有人都被眼前的景象给震住了。 夕阳的余晖给这座古老的城池镀上了一层灿烂的金边,那高耸入云的城墙,像是匍匐在大地上的巨龙,连绵不绝,望不到尽头。 城墙之上,角楼耸立,旌旗飘扬,一股磅礴厚重的气势扑面而来,让人不由自主地心生敬畏。 即便是心性沉稳如周青川,当他透过车窗,亲眼看到这座古代王朝的心脏时,也不由得被深深震撼。 前世的他,只在历史书和影视剧里见过复原的景象,可那冰冷的文字和虚构的画面,又怎能与此刻亲眼所见的宏伟壮丽相提并论。 这不仅仅是一座城,这是一段活着的历史,是几百年来无数人智慧与血汗的结晶。 “我的老天爷啊。” 王辩的嘴巴张得能塞下一个鸡蛋,他使劲揉了揉眼睛,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看到的一切。 “这就是京城?比我们清河县,不,比十个清河县加起来还要大!” 王员外也是一脸的震撼与感慨,他抚着胡须,喃喃自语:“以前只听人说京城繁华,今日一见,方知所言不虚,当真是天子脚下,气象万千啊!” 吴思举因为之前来过,表现得还算镇定,他指着远处那高大的城门,介绍道:“那就是京城的正阳门,咱们从这里进去,就算是进城了。” “不过你们可别以为进了城门就到了,这京城大着呢!” 随着队伍缓缓靠近城门,那种视觉上的冲击感变得更加强烈。 城门洞高大幽深,足以容纳数辆马车并行。 城墙上,每一块青砖都刻满了岁月的痕迹,透露出一种古朴而威严的气息。 守城的兵士披坚执锐,目光锐利地盘查着每一个进出的人,秩序井然。 进了城门,喧嚣热闹的气息便如同潮水一般汹涌而来。 宽阔的青石板街道上,车水马龙,人流如织。 道路两旁,店铺林立,酒楼、茶馆、当铺、布庄,各式各样的招牌幌子迎风招展,琳琅满目。 街上的行人也是形形色色,有身穿绫罗绸缎的富家翁,有挑着担子沿街叫卖的小贩。 王辩彻底看傻了眼,他整个人都快贴在了车窗上,小脑袋转来转去,眼睛都快不够用了。 “爹!爹你快看,那个人的鼻子好高,还有那个耍猴的,还有卖糖人的!” 王员外的脸上也带着几分晕眩感,他看着这川流不息的人群和望不到头的街道,终于切身体会到了吴思举那句话的意思。 “青川啊。” 王员外苦笑着摇了摇头。 “我总算是明白,为什么都说京城里的人,城东的不认识城西的了。” “就这地方,别说城东到城西,就是从咱们现在这个位置走到前面那个路口,怕是都要走上小半个时辰。” “这要是想把整个京城逛一圈,没个十天半月,根本不可能啊!” 周青川点了点头,深有同感。 这座城太大了,大到足以容纳下不同的风俗,不同的习惯,甚至不同的生活节奏。 城南的力夫可能一辈子都没去过城北的官宦府邸区,而城西的富家小姐,也未必知道城东的市井小巷里藏着怎样的故事。 几百年的光阴,让这座城池像一棵不断生长的参天大树,根系盘根错节,枝叶繁茂无比。 无数人从四面八方来到这里,在这里扎根、繁衍、生活,最终汇聚成了眼前这般宏伟而复杂的景象。 “柳青先生现在在哪儿呢?” 王辩看了一阵热闹,总算想起了此行的正事。 “爹,咱们快去找柳青先生吧!我都好久没见他了!” 王员外闻言,从怀里掏出一封信,又看了一遍,眉头微微皱起。 “之前柳青来信,说是暂时住在京城戴家的府中,信上说这戴府在城西,可没说具体在哪条街哪条巷啊!” 吴思举在一旁说道:“这要是没个具体地址,还真跟大海捞针似的,不好找。” 王员外叹了口气:“是啊,这戴府恐怕要好一顿找了,不过咱们也不急于这一时,天色已晚,今天肯定是来不及了。” 他收起信,脸上露出笑容,指着前面一条更加繁华的街道。 “咱们先去看看自家的铺子,我早就派人过来打点好了,铺面就租在前面的朱雀大街上。” “后面还有个小院子,咱们这几日,就先在那里安顿下来!” 第二百三十九章 意外之得 朱雀大街,不愧是京城中有数的热闹地界。 即便是临近黄昏,街面上依旧是人头攒动,车马不绝。 王员外一行人的马车好不容易才从拥挤的人潮中挤到一处铺面门前。 铺子是两层的小楼,门脸开阔,黑漆的牌匾上还没写字,但里里外外都已经被打扫得干干净净,窗明几净。 几个穿着王家家丁服饰的伙计一看到自家老爷的马车,立刻满脸喜色地迎了出来。 “老爷!您可算到了!” 为首的一个管事模样的中年人躬身行礼,脸上堆满了笑。 “小的们都盼着您呢!” 王员外下了马车,看着这已经焕然一新的铺面,满意地点了点头。 “辛苦你们了,都收拾妥当了?” “妥当了!” 那管事连忙回道。 “按照您的吩咐,里外都拾掇好了,后面的小院也收拾出来了,被褥家具全是新的,老爷、小少爷你们直接就能住下。” “好!” 王员外心情大好。 王忠立刻指挥着家丁们,开始从马车上往下搬运行李和一箱箱用油布包裹得严严实实的货物。 那些箱子一打开,露出的便是色彩绚烂纹理精美的云锦,在夕阳的余光下,流淌着一层淡淡的光辉。 周围本就有不少行人,看到这边有新铺子开张,还搬出这么多漂亮的布料,顿时都围了上来,伸长了脖子看热闹。 “这是什么布料?颜色真好看!” “瞧着像是云锦,可这花样,以前怎么没见过?” “掌柜的,你们这是卖什么的?什么时候开张啊?” 一时间,铺子门口叽叽喳喳,围得水泄不通。 王员外一看这架势,连忙拱手作揖,脸上挂着和气的笑容。 “各位乡亲父老,小店初来乍到,卖的正是从清河县运来的新式云锦,不过今日天色已晚,只是安顿下来,还未正式开张,让大家见笑了。” 他清了清嗓子,声音洪亮地宣布道:“三天之后,本店正式开门迎客,到时候还请各位多多捧场!” 人群中立刻有人高声喊道:“原来是清河王家的云锦,我听说过,这可是贡品!” “掌柜的,既然是王家云锦,那能不能先让我们预订几匹?我家里夫人就喜欢这种料子,怕三天后抢不到啊!” “对对对!我也要预订!” 王员外没想到自家的名声已经传到了京城,心中更是大喜过望,连连点头。 “应允!都应允!” 他转头对王忠说道:“王忠,你来负责招待各位,把要预订的客人都记下来,万万不可怠慢了!” “是,老爷!” 王忠立刻拿出纸笔,开始热情地招呼起那些急切的客人。 铺子门前一片热火朝天,王辩可没心思看这些。 他一双眼睛早就被外面街上的热闹景象给勾走了,街边捏糖人的、耍杂技的、还有各种他从未见过的小吃摊子,看得他心痒难耐。 他扯了扯王员外的袖子,小声央求道:“爹,外面好好玩啊,我想出去逛逛!” 王员外脸上的笑容瞬间收敛,一把拽住了他,压低声音训斥道:“胡闹,你当这里是清河县吗?” 他的脸色变得严肃起来。 “这里是京城,天子脚下!” “你看看这街上,哪辆马车里坐的可能就是个惹不起的大官,哪个看着不起眼的公子哥,说不定就是王侯之后!” “你这无法无天的性子,万一冲撞了贵人,把咱们整个王家搭进去都不够!” 京城的繁华带来了机遇,也带来了看不见的危险。 这里的规矩,比清河县要大得多,也严得多。 王辩的脸一下子垮了下来,嘴巴撅得老高,满脸都是不高兴。 周青川在一旁看着,开口说道:“员外,您不必太过担心,如今是太平盛世,天子脚下,治安应当是最好的,不会有什么危险。” 他顿了顿,又继续道:“我陪着小少爷一起出去,就在这附近转转,绝不惹是生非,只是让他看看京城的风土人情,长长见识,我们小心谨慎一些,不会有事的。” 王员外看向周青川。 这孩子虽然年纪小,但心思缜密,行事稳重,有他跟着,确实能让人放心不少。 他犹豫了片刻,终于还是松了口。 “好吧。” 他叹了口气,叮嘱道。 “青川,你可得看好他,记住,多看少说,千万别跟人起冲突,天黑之前必须回来!” “是,员外。”周青川点头应下。 王辩一听可以出去了,顿时眉开眼笑,拉着周青川的手就往外跑。 “走走走!青川,我们快去看看那个耍猴的!” 离开了自家铺子,王辩就像是脱了缰的野马,对周围的一切都充满了无穷的好奇。 他一会儿指着路边卖的风车大呼小叫,一会儿又跑到小吃摊前闻着香味直流口水。 周青川只是安静地跟在他身边,目光却在冷静地观察着这座古代王朝的都城。 这里的建筑、行人的衣着、言谈举止,都透露出一种与清河县截然不同的气度。 “青川,我们去那边看看!” 王辩又发现了一个卖新奇玩意儿的摊子,兴奋地就要往前冲。 周青川却拉住了他。 “小少爷,街边摊子有什么好看的,要去,就去那些茶馆酒楼里坐坐,听听那些说书先生都讲些什么。” “那才能真正知道这京城里,最近都在发生些什么事,流行些什么东西。” 王辩想了想,觉得也有道理,便点了点头。 “好,都听你的!” 两人正沿着街道往前走,寻找着看起来不错的茶馆。 忽然,一阵悠扬的琴声,从不远处一座挂着红灯笼的三层阁楼上传了出来。 那琴声初起时,如山涧清泉,叮咚作响,清冷而孤高。 紧接着,琴声陡然转急,金戈铁马之声扑面而来,杀伐果断,气势恢宏,仿佛有千军万马在眼前厮杀,听得人热血沸腾,心神激荡。 街上许多行人都被这琴声所吸引,不自觉地停下了脚步,抬头望向那座阁楼。 王辩也听得呆住了,喃喃道:“这弹的是什么曲子啊?真好听!比我以前听过的所有曲子都好听!” 周青川的脚步,却在听到琴声的那一刻,猛地停住了。 他的瞳孔微微收缩,脸上第一次露出了难以置信的震惊之色。 这琴声,这曲调。 他太熟悉了! 这分明就是广陵散! 第二百四十章 不对劲的使者 别人或许只觉得这曲子慷慨激昂,荡气回肠,可他却知道这背后隐藏着怎样的血海深仇。 来京城之前,已经恢复神智、只是在人前继续装傻的苏莹莹曾郑重地告诉过他,这首《广陵散》的曲谱中,就藏着苏家灭门的惊天秘密。 她还特意交代,自己遗失了一把琴,琴身之上有一个独特的梅花印记,若是遇到了,帮自己毁掉。 周青川本以为要在偌大的京城寻找一把不知在何人手中的古琴,无异于大海捞针。 却万万没想到,自己刚到京城的第一天,就在这朱雀大街上,听到了这首本该失传的曲子! 这绝不是巧合! “青川,你怎么不走了?” 王辩扯了扯他的袖子,一双眼睛还亮晶晶地望着那座三层阁楼。 “这曲子太好听了,咱们过去看看是谁弹的,说不定还能让他再弹一首!” “走。” 周青川压下心中的惊涛骇浪,恢复了平静,拉着王辩便朝着阁楼的方向走去。 那座阁楼通体由名贵的楠木建成,飞檐斗拱,雕梁画栋,门口挂着两盏精致的红纱灯笼,却没有悬挂任何招牌。 它不像酒楼那般喧闹,也不像茶馆那般迎客,更不像是什么店铺。 就这么静静地矗立在繁华的朱雀大街上,自成一方天地,透着一股生人勿进的清冷和矜贵。 周青川带着王辩绕着阁楼走了一圈,发现除了正门,再无其他入口,四周是高高的院墙,根本看不到里面的情形。 王辩有些不解地挠了挠头:“这到底是个什么地方啊?也不像住人的,也不像做生意的。” 就在他疑惑的时候,阁楼那扇紧闭的朱漆大门旁,一扇小小的侧门吱呀一声打开了。 一个穿着青色布衣,管家模样的下人走了出来,他一眼就看到了在门口探头探脑的周青川和王辩。 那下人快步走到两人面前,虽然脸上带着客气的笑容,但眼神里却透着一股审视的意味。 “两位小哥,在此处徘徊,可是有什么事吗?” 周青川上前一步,拱了拱手,脸上露出孩童般天真无邪的笑容:“这位大叔,我们兄弟俩是刚从外地来京城的。” “本来在街上闲逛,结果听到里面传来的琴声,实在是太好听了,就忍不住被吸引了过来,想瞧瞧是哪位高人在此抚琴。” 听到这话,那下人脸上的警惕之色稍稍褪去,转而化为一声叹息。 “唉,原来是这样。” 他摆了摆手,语气里带着几分无奈。 “这里是我家小姐平日里静心休闲的别院,并不对外待客。” “我家小姐喜静,不愿被人打扰,还请两位不要在此处逗留太久,免得扰了小姐的清净。” 周青川立刻乖巧地点了点头:“原来是这样,那我们这就走,这就走。” 他本想顺势打听一下这位小姐的来历,但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 能在寸土寸金的朱雀大街,买下这么大一座宅院,仅仅是用来静心休闲,其家世背景可想而知。 在没有摸清底细之前,贸然打探,只会引来不必要的麻烦和警惕。 “哼,有什么了不起的,不就是个弹琴的地方嘛,还不让人看了。” 王辩在一旁小声地嘀咕着,满脸不高兴。 周青川拉着他,正准备转身离开。 就在这时,那座阁楼的朱漆大门,缓缓地从里面打开了。 琴声,也在此刻戛然而止。 一个身穿淡紫色长裙,脸上蒙着一层薄薄面纱的年轻女子,在两个丫鬟的簇拥下,从门里走了出来。 那女子身姿婀娜,气质清冷,即便看不清容貌,也能感觉到她身上那股久居上位的尊贵之气。 街上的行人,包括王辩在内,一时间都看呆了。 周青川的目光,却死死地锁定在了其中一个丫鬟手上捧着的东西。 那是一把古琴。 琴身呈现出一种温润的暗红色,显然是有些年头了。 而在古琴的尾部,一个指甲盖大小,用阴刻手法雕琢出的梅花印记,清晰地映入了他的眼帘! 就是它! 和苏莹莹当年画给他看的那个印记,一模一样! 周青川的心脏猛地一缩,眼神瞬间变得无比锐利。 那个蒙面女子似乎并没有注意到街边两个不起眼的小孩,她径直上了一辆早已等候在门口的华丽马车。 丫鬟们也随之跟了上去,马车很快便汇入车流,消失在了街道的尽头。 从始至终,他们之间没有任何交流。 但周青川知道,自己已经找到了线索。 “青川,你看什么呢?人都走远了。” 王辩推了他一下。 “那个小姐姐好气派啊,也不知道是哪家的大小姐。” “走吧,我们去别处看看。” 周青川收回目光,拉着王辩继续往前走。 他没有将自己的发现告诉王辩,这件事牵扯太大,知道的人越少越好。 既然已经知道了琴就在那个女人的手里,而且她还会来这个别院,那以后就一定还有机会。 现在,不能打草惊蛇。 两人离开阁楼,又漫无目的地在街上转了一圈。 京城的繁华远超王辩的想象,他很快就把刚才那个蒙面女子抛到了脑后,又被路边一个摊子给吸引了过去。 就在王辩看得津津有味的时候,不远处突然传来一阵喧哗和锣鼓声,人群纷纷朝着一个方向涌了过去。 “快看快看,是番邦使臣,给咱们大周皇帝送贡品来了!” “让开点,让开点,别挡了贵人的路!” 周青川眉头一挑,拉着王辩也挤进了人群。 只见街道中央,一队长长的队伍正在缓缓行进。 队伍的最前方,是几个高鼻深目、穿着奇特异域服饰的使臣,他们骑在高头大马上,脸上带着倨傲的神情,目光扫视着周围看热闹的百姓,充满了不加掩饰的轻蔑。 在他们身后,跟着一队同样打扮的护卫,抬着一个个用红布覆盖着的大箱子。 那些箱子看起来都极为贵重,上面雕刻着繁复的花纹,在阳光下闪闪发光。 按理说,番邦小国前来朝贡,本是彰显国威的好事。 可周青川看着那些使臣的表情,心中却生出了一丝异样。 他们的姿态,哪里有半分前来朝贡的谦卑与尊重? 那股子傲慢劲,倒更像是来巡视自己领地的。 他的目光,落在了那些护卫抬着的箱子上。 一个护卫在经过一处路坎时,脚下不稳,踉跄了一下,他肩上抬着的那个大箱子也跟着剧烈地晃动了一下。 然而,那个护卫只是轻松地耸了耸肩,就稳住了箱子,脚步没有丝毫凝滞。 周青川的瞳孔微微一缩。 不对劲。 那箱子从体积上看,如果装的是金银珠宝或者贵重器物,分量绝对不轻。 可看那护卫的动作,却显得轻飘飘的,毫不费力。 他仔细观察过去,发现不止是那一个箱子,整支队伍里,所有护卫抬着箱子时的姿态,都透着一种不正常的轻松。 这些箱子里,装的根本不是什么贵重的贡品。 很有可能,是空的! 或者装的是一些分量极轻,根本不值钱的东西! 这些番邦使臣,打着朝贡的名义,却用空箱子来糊弄皇帝? 他们的目的,到底是什么? 第二百四十一章 屈辱 就在周青川心中疑云密布之时,异变陡生。 一个临街商铺的小厮,正吃力地抱着一摞刚从库房里取出的青瓷碗,想要穿过拥挤的人群送回店里。 他年纪不大,身子单薄,被人流一挤,脚下一个踉跄,怀里抱着的瓷碗顿时没能拿稳。 哗啦! 一声脆响,那摞青瓷碗重重地摔在坚硬的青石板路上,瞬间碎成了一地白花花的瓷片。 小厮的脸刷的一下变得惨白,这可是店里刚进的一批货,就这么全毁了。 他顾不上心疼,因为他看到那支番邦使臣的队伍已经走到了近前,自己的这一堆烂摊子正好挡在了路中间。 “对不住,对不住!” 他吓得魂飞魄散,也顾不得手被割破的危险,慌忙蹲下身子,手忙脚乱地想把那些碎片收拾起来。 然而,他还没来得及捡起几片,一道黑色的鞭影就带着凌厉的风声,恶狠狠地抽了下来! 啪! 清脆的鞭响,伴随着一声凄厉的惨叫。 那小厮的后背上瞬间绽开一道血痕,整个人被这股巨力抽得向前扑倒在地,痛苦地蜷缩起来。 队伍中,一个满脸横肉、身材如同铁塔般的番邦护卫收回了手里的马鞭。 他居高临下地看着在地上呻吟的小厮,用生硬的大周官话怒声喝骂:“狗东西!胆敢挡住使者大人的路,找死吗!” 这突如其来的一幕,让周围原本看热闹的人群瞬间安静了下来,紧接着,便是压抑不住的怒火。 “你们干什么,凭什么打人!” “就是不小心摔了东西,至于下这么重的手吗!” “还有没有王法了,这里是京城,不是你们番邦的蛮荒之地!” 一个站在前排的读书人模样的青年更是气得满脸通红,指着那护卫怒斥道:“番邦蛮夷,何其无礼!” “在我大周天子脚下,竟敢如此行凶伤人,眼中可还有我大周法度!” 面对群情激奋的百姓,那几个番邦使臣脸上却没有丝毫的慌乱,反而露出了更加轻蔑的冷笑。 那个行凶的护卫更是毫无畏惧,他晃了晃手里的马鞭,铜铃大的眼睛恶狠狠地扫过周围的百姓。 “谁再多嘴?” 他狞笑着,再次扬起了马鞭,作势就要向那个出声的读书人抽去。 “我看谁的骨头硬!” 人群一阵骚动,被他凶悍的气势所慑,竟不由自主地向后退了半步。 王辩气得小脸涨得通红,拳头捏得紧紧的,就要冲上去大骂。 周青川一把死死地拉住了他,对他摇了摇头,眼神前所未有的凝重。 就在这剑拔弩张的时刻,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传来。 “让开,都让开!” 一队穿着盔甲的城卫军总算挤开了人群,赶到了现场。 看到官府的人来了,周围的百姓顿时像是找到了主心骨,纷纷叫嚷起来。 “官爷!你们可来了!快把这些无法无天的番邦人抓起来!” “他们当街打人,太嚣张了!” 为首的城卫军队率看了一眼地上痛苦呻吟的小厮,又看了看那群气焰嚣张的番邦护卫,眉头紧紧地皱了起来。 可他脸上的神情,不是愤怒,而是明显的犹豫和为难。 他没有去质问那些番邦人,反而转过身,对着周围的百姓挥了挥手,语气极不耐烦。 “都散了,有什么好看的,赶紧回家去!” “官爷,他们。” 那个被打的小厮的掌柜挤上前来,刚想申辩。 那队率眼睛一瞪:“嚷什么嚷,惊扰了贵使,你担待得起吗?还不快把人带走!” 说完,他不再理会目瞪口呆的众人,快步走到那名领头的番邦使臣马前,脸上竟然挤出了一丝讨好的笑容,微微躬着身子。 “使者大人,您别生气,都是些不懂事的刁民,惊扰了您的车驾,小的给您赔罪了,您请继续走。” 那番邦使臣连看都没看他一眼,只是从鼻子里发出了一声不屑的冷哼。 一抖缰绳,带着队伍大摇大摆地继续往前走去,仿佛刚才什么事都没有发生过。 留下来的城卫军,则开始粗暴地驱赶着围观的人群,将周青川和王辩也推搡着挤到了一边。 看着那支队伍远去的背影,看着城卫军那副卑躬屈膝的嘴脸,再看看周围百姓那敢怒不敢言的屈辱表情。 王辩只觉得一股血气直冲脑门,整个人都在发抖。 “走吧。” 周青川拉了拉他,声音低沉。 两人被人群推着,离开了那条喧闹的街道。一路上,王辩都一言不发,只是死死地咬着嘴唇,眼睛里满是愤怒和屈辱。 直到回到了自家铺子附近,周围的人少了,他才终于忍不住,猛地停下脚步,一把抓住周青川的胳膊,声音因为激动而微微颤抖。 “青川,你都看见了,那些外族的家伙,他们凭什么!” “他们打了人,咱们大周的官兵,竟然还要给他们点头哈腰地赔不是!” 王辩的眼睛都红了,他想不通,也无法接受。 “这里是京城啊,是我们大周的京城!” “他们怎么敢这么嚣张?难道他们真当咱们大周没人了吗?” “我爹总说,咱们大周是天朝上国,是最厉害的,可为什么会是这样?” 他从小到大所建立的认知,在今天,被眼前这残酷的一幕击得粉碎。 周青川看着他那张因愤怒和困惑而扭曲的小脸,脸上的神情无比严肃。 他迅速地扫了一眼四周,确认没有旁人之后,才将一根食指竖在唇边。 “小少爷,慎言!” 他的声音压得极低,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口吻。 “今天看到的事情,听到的事情,出了这条街,就全都忘了,这种话,在外面,一个字都不要再提!” 王辩被他严肃的语气镇住了,愣愣地点了点头。 周青川没有再解释,他转过头,望向方才那支队伍消失的方向,目光深邃而冰冷。 为什么? 他心里已经有了答案。 从那些轻飘飘的贡品箱子,到使臣那毫不掩饰的傲慢,再到城卫军那屈辱的退让,所有的一切,都指向了一个令人心寒的真相。 现在的大周,哪还有什么真正的武将? 重文轻武的国策,已经到了一个扭曲畸形的地步。 为了防止武将拥兵自重,威胁皇权,朝廷甚至废除了武举科考多年。 军人的地位一落千丈,沦为社会底层。 满朝堂上,坐着的都是能引经据典、写得一手锦绣文章的文臣。 他们或许擅长权谋,擅长党争,但又有几人知道如何排兵布阵,如何保家卫国? 这大周朝,就像一棵外表枝繁叶茂,内里却早已被蛀空的大树。 表面上维持着天朝上国的繁华与体面,可一旦遇到真正强硬的挑衅,那层脆弱的外壳便会一触即溃。 那些番邦使臣,正是看透了这一点,才敢在天子脚下如此肆无忌惮。 因为他们知道,如今的大周,已经打不过他们了。 除了退让和安抚,朝廷根本拿不出任何有效的反制手段。 这繁华的京城,不过是一个巨大的、华丽的牢笼。 困住的,是整个王朝最后的尊严。 第二百四十二章 变动 周青川拉着满脸屈辱和愤怒的王辩,回到了自家铺子的街口。 王辩一路上都咬着牙,一言不发,胸膛里像是堵着一团棉花,憋闷得他几乎要炸开。 两人刚拐过街角,周青川的脚步却猛地一顿。 他抬起头,看向不远处那间已经挂上王氏布庄牌匾的铺子门口。 铺子里,一个熟悉的身影正背对着他们,与王员外站在一处交谈着什么。 那人身形挺拔,一袭青色儒衫洗得发白,却依旧干净整洁,浑身上下透着一股书卷气。 “柳先生!” 王辩的眼睛瞬间亮了,方才满腔的怒火和憋屈,在看到这个身影的刹那,竟化作了见到亲人般的惊喜和委屈。 他甩开周青川的手,像个小炮弹一样冲了过去,一边跑一边大喊:“柳先生!你怎么在这儿!” 铺子里的两人闻声转过身来。 正是柳青和王员外。 柳青看到冲过来的王辩,脸上露出欣喜的笑容,张开手臂稳稳地接住了他。 “小少爷,许久不见,又壮实了不少。” 周青川也缓步跟了上去,对着柳青拱了拱手:“柳先生。” “青川。” 柳青笑着对周青川点了点头,目光中满是赞许和欣慰。 王员外脸上也洋溢着重逢的喜悦,他拍了拍王辩的脑袋,对柳青说道:“柳先生真是神机妙算,我们还没来得及去戴府拜访,您就先找过来了。” 柳青笑着摆了摆手:“员外客气了,我之前就来这铺子看过,跟这里的伙计交代了一声。” “若是看到您和老爷来了,就立刻去戴府通知我一声。我也是刚得了消息,就赶忙过来了。” 几人寒暄着进了铺子后面的院子,下人奉上了热茶。 王员外迫不及待地询问起了柳青在京城的近况。 “柳先生,此次恩科,结果如何?可还顺利?” 柳青端起茶杯,神情温和:“托员外的福,一切顺利,侥幸博了个功名。” 他说的轻描淡写,但周青川知道,这侥幸二字的背后,是何等的才学与不易。 王员外一听,顿时喜上眉梢,连连道贺。 王辩却在一旁显得有些无精打采,他端着茶杯,小口小口地喝着,脑子里还在想着刚才街上发生的那一幕。 柳青何等心思缜密,立刻就察觉到了王辩的异样。 他放下茶杯,关切地问道:“小少爷,怎么了?来到这京城,见了这般繁华景象,怎么还闷闷不乐的?” 在他看来,以王辩的性子,虽然对功名之事不上心,但对京城里的新鲜事,定然是好奇心爆棚才对,不该是这副垂头丧气的模样。 被柳青这么一问,王辩像是找到了宣泄口,方才压抑的怒火和委屈再次涌了上来。 他把茶杯重重地往桌上一放,站起身来,将刚才在街上看到番邦使臣当街行凶。 而城卫军却卑躬屈膝、驱赶百姓的事情,添油加醋地讲了一遍。 “柳先生,你是没看见,那些番邦人有多嚣张,他们打了人,咱们的官兵,竟然还要给他们赔笑脸,那队率的腰都快弯到地上了!” “这里可是京城啊,天子脚下,他们凭什么!” 王辩越说越激动,小脸涨得通红,眼睛里满是屈辱的泪光。 “我爹总说咱们大周是天朝上国,可为什么是这个样子!” 院子里一时间安静下来,只有王辩因激动而急促的喘息声。 王员外听得是心惊肉跳,连忙拉住儿子:“辩儿,住口!此事不可胡言!” 柳青看着王辩那张因愤怒而扭曲的小脸,却没有出言呵斥。 他只是静静地听着,末了,发出一声无奈的叹息。 “唉。” 这声叹息里,充满了过来人的疲惫与洞悉。 “小少爷,你说的这些,我在这京城里,已经不是第一次听闻了。” 他转头看向窗外,目光悠远:“现在的大周,确实是积病已久了。” “重文轻武,国策如此,如今这朝堂之上,一个手握兵权、镇守一方的大将军。” “其地位,甚至还不如一个在京中动动嘴皮子的三品文官来得尊贵。” “武人没有地位,军队没有血性,发生这种事情,又有什么好奇怪的呢?” 柳青的话,像一盆冷水,浇在王辩的头上,却让周青川的心沉了下去。这与他之前的判断,不谋而合。 “那我不管!” 王辩梗着脖子,指着柳青,一脸认真地说道:“柳先生,你以后要是做了官,可绝对不能做那种没骨气的官,不然我第一个不认你这个先生!” 看着王辩那副较真的模样,柳青失笑出声,他郑重地点了点头:“好,我答应你,绝不做那样的官。” 安抚好了王辩,柳青的目光转向了一旁始终沉默的周青川。 周青川迎上他的视线,压低了声音,问出了自己最关心的问题:“柳先生,朝廷那边,已经给了位置吗?” 此话一出,王员外也立刻竖起了耳朵。 柳青自然明白周青川问的是什么。 当初戴家老爷子将他送入京城,参加这次名为恩科,实为选拔心腹的考试。 其真实目的,就是为了在即将到来的皇位交接中,安插自己的人手,去对抗朝中那股庞大的势力! 柳青看了一眼外面,确认院门已经关好,才将声音压得更低。 “已经有眉目了,但正式的批文还没有下来。” 他的神情变得严肃起来。 “朝中各方势力正在角力,戴大人那边说,上面似乎是在等待一个合适的时机。” 他顿了顿,声音里带上了一丝凝重:“听戴大人的意思,我这第一个差事,恐怕就是要去查一查镇南王!” 镇南王! 王员外倒吸一口凉气。 镇南王乃是当今圣上的亲弟弟,手握重兵,镇守南疆,在朝中势力盘根错节,是人尽皆知的实权亲王! 查他?这无异于虎口拔牙! 周青川的心头也是一跳。 柳青看着周青川波澜不惊的脸,眼中闪过一丝赞赏。 他知道,这个孩子的聪慧和沉稳,远超常人。 有些话,对王员外说或许会引起恐慌,但对周青川,却可以直言不讳。 他身子微微前倾,用只有三个人才能听到的声音,说出了一句石破天惊的话。 “而且,戴家那位在朝中做二品大员的大人,前几日悄悄给我递过一句话。” 柳青的眼神变得无比深邃,一字一句地说道:“据说,关于皇位传承,恐怕要发生天大的变故了。” “下一任皇帝,可能不是现在这位皇帝的儿子!” 轰! 这句话,如同一道惊雷,在周青川和王员外的脑海中炸响。 不是皇帝的儿子? 那会是谁? 周青川的脑中瞬间闪过无数种可能。 是那个正值壮年、手握重兵的镇南王?以兄终弟及的名义,名正言顺地登上大宝? 还是跳过太子,直接传位给皇孙? 这简简单单的一句话,背后却透露出无比血腥的宫廷斗争和诡谲的政治风云。 难怪戴家要如此大费周章地安排柳青入局,难怪柳青的第一个目标就是镇南王。 第二百四十三章 熟人到了! 王员外的脸上满是震惊和骇然,柳青所说的话,每一个字都像是一块巨石砸在他的心湖里,掀起滔天巨浪。 皇位传承有变! 下一任皇帝,可能不是当今圣上的儿子! 这种话,若是被外人听了去,整个王家都要被抄家灭族! “柳先生,这。” 王员外结结巴巴,脸色煞白,一句话都说不完整。 柳青对着他摆了摆手,示意他冷静下来,随后目光转向周青川,想看看这个孩子听到如此惊天秘闻后的反应。 周青川的脸上没有半分惊慌,只是眉头紧锁,似乎在飞快地消化着这个消息。 过了片刻,他才缓缓开口,声音依旧平静:“镇南王,确实是最大的可能。” “兄终弟及,虽不合祖制,但在大周朝并非没有先例,更何况,镇南王手握重兵,有可能到时候会演变成鹿死谁手的把戏。” 柳青赞许地点了点头,这个孩子的冷静和敏锐,总是超乎他的想象。 “不错,戴家的那位大人,也是这么分析的。” “所以,我这次去查镇南王,目的就是为了能够让他对皇位失去威胁。” 柳青的声音里透着一股决然。 王员外在一旁听得心惊胆战,他只觉得自己像是卷入了一个巨大的漩涡,随时都可能粉身碎骨。 他看着一脸平静的周青川和神情坚毅的柳青,忽然觉得自己这些年在生意场上的勾心斗角,跟眼前的朝堂风云比起来,简直就是小孩子过家家。 “好了好了!” 王员外猛地站起身,用力搓了搓自己冰凉的手。 “不说这些了,天大的事情,有朝廷的大人们操心,我们今天好不容易重逢,是天大的喜事!” 他对着院外候着的下人高声喊道:“去,去福满楼,订一个最好的雅间,把我存的那坛二十年的女儿红也取来,今天我要和柳先生,不醉不归!” 下人连忙应声去了。 王辩的情绪也缓和了过来,一听到有好吃的,眼睛又亮了起来,拉着柳青的袖子开始询问京城里有什么好玩的地方。 院子里的气氛,总算从刚才的凝重压抑中,重新变得轻松热络起来。 趁着王员外和王辩在屋里收拾东西,准备出门赴宴的功夫,柳青悄悄拉住了正要进屋的周青川。 “青川,你等一下。” 周青川停下脚步,转过身看着柳青,见他神情严肃,便知道他还有事情要说。 “柳先生,还有什么事吗?” 柳青把他拉到院子的角落,确认周围没人之后,才压低了声音,神情无比郑重地说道:“确实还有一件事,而且是跟你有关的。” “这段时间,你最好不要出门,铺子和院子的事情,就交给王员外和下人们去打理。” 周青川的眉头微微皱起:“为什么?” 他并不认为自己一个七岁的孩子,在这偌大的京城里会引起什么人的注意。 柳青叹了口气,脸上露出一丝无奈的苦笑:“因为,你那个三尺书先生的名号,已经被上面的人知道了。” “什么?”周青川愣住了。 柳青继续说道:“你可别小看了这个名号,现在对上面那些人来说,你就是个香饽饽,谁都想咬一口。” 周青川只觉得有些荒谬,他哭笑不得地说道:“柳先生,你莫不是在说笑?” “三尺书这个名字,就算有点小小的名气,那也只是在咱们清河县那种小地方。” “这里可是京城,卧虎藏龙,文人墨客多如牛毛,一个不知来历的乡野隐士,又算得了什么?” “不一样,完全不一样。”柳青摇了摇头,神情愈发严肃。 “你说的没错,如果下一任皇帝,是按部就班地由皇子继位,那确实无所谓。” “他们有的是时间,可以等你慢慢成长,等你的名气传遍天下,再来拉拢你也不迟。” 柳青的目光变得锐利起来,一字一句地说道:“可是,如果不是皇子继位,而是皇孙呢?” “你想想,现在有资格竞争储位的几个皇孙,年纪最大的也不到二十岁,最小的才刚刚开蒙。” “他们根基尚浅,正是需要招兵买马,扩充自己班底的时候。” “他们现在争的,不光是皇上的宠爱,更是未来的底蕴!” “所以,全天下的青年才俊,还有那些声名鹊起的神童,早就被他们的人给盯上了!” 柳-青看着周青川,加重了语气:“他们现在就在为将来做准备,大有一副要做到一朝天子一朝臣的架势!” “而你,三尺书的弟子,虽然没人知道你的真实身份,但你那些故事里展现出的智谋和见识,早就引起了有心人的注意。” “在他们眼里,你就是一个潜力无穷的未来谋士!” 周青川彻底懵了。 他知道那些皇家的子孙后代,为了争权夺利,都会私下里组建自己的小团体,招揽人才,这很正常。 可他万万没有想到,这场争斗竟然已经提前到了这种地步,而且目标直接锁定在了全天下的神童身上,这就显得有些夸张了。 自己不过是写了几个故事,怎么就成了别人眼里的香饽饽,未来的谋士了? 他定了定神,立刻想到了问题的关键:“我进京的事情,是谁放出去的?” 知道他就是三尺书的人,屈指可数。他在京城,可以说是毫无根基,消息不可能这么快就泄露出去。 柳青的脸上露出了一丝无奈,甚至还带着几分头疼的神色。 “大概是戴家吧。” “戴家?”周青川一愣。 “嗯。”柳青点了点头,揉了揉自己的太阳穴。 “因为戴家的人,这两天也到京城了。” 周青川心里咯噔一下,一个不太妙的预感涌上心头。 “该不会是。” 柳青无奈地看着他,点了点头,给了他一个肯定的答案:“正是戴老爷子,还有他的宝贝孙女,戴沐儿。” 周青川只觉得一阵头大。 “他们怎么会来京城?还是在这个时候?” “我也不清楚。” 柳青也是一头雾水。 “就在你们出发之前没多久,他们在清河县待得好好的,也不知道是受了什么刺激,突然就收拾了东西,快马加鞭地赶来了京城,比你们还早到了好几天!” 就在这时,铺子外面突然传来一阵喧闹声,还夹杂着几声清脆的马鞭声和下人们的呵斥声,动静闹得不小。 “怎么回事?”王员外从屋里走了出来,不满地皱起了眉头。 几人一同走到院门口,朝外面望去。 只见街道上,一辆装饰得极为华丽的马车停在了王氏布庄的门口,马车前后簇拥着七八个家丁护院,个个都显得气势汹汹。 一个管家模样的中年人正叉着腰,对着周围指指点点的路人呵斥着什么。 这排场,比刚才见到的番邦使臣还要大上几分。 就在周青川疑惑这是哪家权贵的时候,那辆马车的帘子哗啦一下被从里面掀开了。 一张粉雕玉琢,却带着几分刁蛮和得意的小脸,从车窗里探了出来。 那女孩看到站在门口的周青川,眼睛瞬间就亮了,嘴角高高扬起,露出了一个得意洋洋的笑容。 正是戴沐儿! 她提着裙摆,直接从马车上跳了下来,三步并作两步跑到周青川面前。 双手叉腰,仰着小脑袋,一脸你没想到吧的表情,脆生生地说道:“怎么样?周青川,没想到吧,我也到京城了!” 这个和周青川同龄,性格却比王辩还要恶劣几分的小丫头。 当初在清河县就对他讲的故事痴迷不已,三番五次地想要把他霸占过去,专门给自己一个人讲故事。 没想到,这才几天不见,她竟然追到京城来了! 第二百四十四章 大员登门? 周青川看着眼前这个梳着双丫髻,一脸得意的小丫头,只觉得一阵头疼。 柳青刚刚才警告过他,让他这几天务必低调行事,千万不要出门。 结果一转眼,最大的麻烦源头,就自己找上门来了,还闹出了这么大的动静,生怕别人不知道一样。 他深吸了一口气,压下心中的无奈,平静地开口问道:“你怎么来了?” 戴沐儿把小下巴抬得更高了,理直气壮地说道:“我怎么不能来?” “我爹爹和我叔叔们都在京城当官,这里就是我的家,我回自己家,难道还要跟你报备不成?” 这话说得周青川哑口无言。 确实,清河县对于戴家来说,只是祖籍,这京城才是他们真正的大本营。 旁边的王员外和王辩都看傻了。 王辩是认得戴沐儿的,当初在清河县,这丫头就仗着自己家里的势力,好几次想从他手里把周青川抢走,专门给她一个人讲故事。 此刻见她又追到了京城,王辩顿时不乐意了。 一步上前挡在周青川面前,瞪着眼睛说道:“你来就来,跑到我们家铺子门口干什么?还带这么多人,想打架吗?” 戴沐儿对着王辩做了个鬼脸,根本不把他放在眼里:“我才懒得理你,我就是来找周青川的!” 她说着,就想伸手去拉周青川的胳膊。 周青川不动声色地退后半步,避开了她的手,眉头微皱:“你找我做什么?我刚到京城,没什么事吧?” “当然有事!” 戴沐儿叉着腰,语气里满是藏不住的兴奋。 “我……” 她的话还没说完,街道上传来一阵清晰的马蹄声。 马蹄声不急不缓,却带着一种独特的韵律,稳稳地停在了铺子门口。 众人寻声望去,只见一个骑着高头大马的中年男人,正居高临下地看着他们。 那男人约莫四十来岁,身穿一身藏青色的官服,面容儒雅,眼神却锐利得惊人。 只是静静地坐在马背上,就有一股不怒自威的气势散发出来。 他身后的家丁护院们,看到他之后,立刻收敛了脸上的嚣张气焰,一个个垂手肃立,大气都不敢出。 王员外一看这架势,腿肚子又开始发软了。 这京城到底是什么地方? 怎么随便来个人,排场都这么大? 他感觉自己的心脏今天就没好好跳过。 柳青的脸色却是在看到那中年男人的瞬间,变得无比凝重。 他快步上前,整理了一下自己的衣袍,对着马上的男人恭恭敬敬地深鞠一躬。 “学生柳青,见过戴大人。” 周青川心里咯噔一下。 戴大人? 姓戴,又是和戴沐儿一起来的。 戴沐儿蹦蹦跳跳地跑到那男人马前,抱着马腿撒娇道:“三叔,你看,他就是周青川!” 她抢着介绍道,脸上满是炫耀。 柳青直起身子,退到周青川身边,用只有两人能听到的声音,飞快地说道:“这位大人,是吏部员外郎,戴和风,正四品。” 吏部! 掌管天下官员升迁调补的要害部门! 还是一个正四品的京官! 周青川的眼皮狠狠跳了一下。 至于吗? 自己一个七岁的孩子,刚进京城的第一天,连晚饭都还没吃上,就惊动了一位吏部的四品大员亲自上门? 这阵仗,未免也太大了点。 他脑子飞快地转动起来。 戴沐儿的三叔是四品官,那柳青之前提到的,戴家在京城有三个京官,如果自己没猜错的话。 戴沐儿的父亲,应该就是戴家的老大,官职恐怕是二品大员。 而她的二叔,估计也至少是四品起步。 一个家族,盘踞在京城,拥有如此强大的势力。 这戴家,果然是深不可测。 马背上的戴和风并没有理会自己侄女的吵闹,他的目光,从一开始就落在了周青川的身上。 那是一种审视的,带着几分好奇和探究的目光。 他没有摆出任何官架子,反而翻身下马,动作干脆利落。 他走到周青川面前,脸上露出一个温和的笑容,主动开口道:“你就是周青川吧?” “在下戴和风,此前在清河县,就时常听闻小神童的名气。” “我这个侄女,回到京城后,更是天天把你的名字挂在嘴边,把你夸得是天上有地下无。” 他的声音很温润,听着让人感觉如沐春风。 “所以,今日听闻你到了京城,便忍不住好奇,特意过来看一看。” 话虽然说得客气,但周青川心里却跟明镜似的。 什么侄女推崇,什么好奇来看一看,都是场面话。 真正想见自己的,恐怕根本不是他戴和风,而是那位据说已经赋闲在家,不问世事,但实际上依旧是整个戴家定海神针的戴老爷子吧! 柳青说得没错,自己这个三尺书弟子的名号,已经成了某些人眼中的奇货。 戴家这是抢先一步,上门来验货了。 想明白这一点,周青川立刻收起了所有的情绪,脸上露出一个符合他年纪的,带着几分拘谨和礼貌的笑容。 他学着柳青的样子,拱手行了一礼:“小子周青川,见过戴大人。” 随后,他直起腰,不卑不亢地说道:“戴大人谬赞了,小子不过是乡野村童,会讲几个杜撰的故事而已,当不得神童二字。” 他顿了顿,看了一眼旁边的柳青,继续说道:“今天怕是不能陪大人说话了。” “我与柳大哥许久未见,这次来京城,主要就是为了与他团聚,我们刚见面,还有许多话要说。” 这话说得滴水不漏。 既表明了自己对柳青的重视,又用一个合情合理的理由,委婉地拒绝了对方的拜访。 戴和风听到这话,眼中的欣赏之色更浓了几分。 这孩子,面对自己这个四品京官,不仅没有丝毫的畏惧和谄媚,反而思路清晰,言辞恳切。 还能在这么短的时间内,找到一个让人无法拒绝的理由。 这份心性,这份沉稳,哪里像一个七岁的孩子? 他哈哈一笑,显得极为大度:“当然可以,故友重逢,乃是人生一大快事,岂能打扰。” 他点了点头,接着说道:“既然如此,那戴某今日便不多做叨扰,改日我再登门拜访。” 一旁的王员外听到这话,魂都快吓飞了。 还要再来? 让一个四品大员三番五次地跑到自己这小小的布庄来,这要是传出去,他还要不要做生意了? 不知道的,还以为他王家犯了什么滔天大罪,被吏部的大人给盯上了! 周青川也是心里一惊。 可不能再让他来了! 他连忙开口,语气里带着一丝恰到好处的惶恐:“戴大人,可千万别!” 戴和风饶有兴致地看着他:“哦?为何?” 周青川赶紧摆手,一脸受宠若惊的表情说道:“您是朝廷的四品大员,小子只是一个白身。” “您能来看小子一眼,已经是天大的福分了,怎么敢再劳烦您大驾光临?” “这要是传出去,不是要折煞小子吗?” 他看了一眼柳青,飞快地说道:“要不这样,等过两天,铺子里的事情安顿好了,我跟柳大哥一起,登门去拜访您!” “我们做晚辈的,去拜见您才是正理!” 这话一出,戴和风脸上的笑容彻底绽放开来。 好一个聪明的孩子! 自己说要再来拜访,是施恩拉拢,是上位者对下位者的姿态。 而他主动提出要上门拜见,则完全扭转了局面。 这一下,既全了自己这个四品官员的面子,又表现出了他自己的谦逊和懂礼。 更重要的是,他把事情的主动权,重新抓回到了自己的手里。 什么时候去,怎么去,都由他自己说了算。 戴和风心中对周青川的评价,又高了几分。 他满意地点了点头:“说得好,有礼有节,不卑不亢,果然名不虚传!” 他转头看向柳青,笑道:“柳贤侄,你这个小兄弟,可不简单啊。” 柳青苦笑着拱了拱手:“戴大人见笑了。” 他心里清楚,周青川这番应对,已经彻底入了戴和风的眼。 戴和风不再多说,翻身上马,对着戴沐儿道:“沐儿,走了,不要再胡闹了。” 戴沐儿却不甘心,撅着嘴对周青川说道:“周青川,你可要说话算话,过两天一定要来我家找我!” “你要是不来,我就天天到铺子门口堵着你!” 说完,她才不情不愿地被丫鬟扶上了马车。 戴和风对着周青川和柳青善意地点了点头,便带着一行人,浩浩荡荡地离开了。 直到那华丽的马车消失在街角,王员外才长长地出了一口气,感觉自己像是从水里捞出来一样,后背都湿透了。 第二百四十五章 老底被透了 戴和风一行人走得干干净净,那股压得人喘不过气的官威也随之消散,可王氏布庄门口的气氛,却比刚才更加凝重。 王员外靠在门框上,整个人像是虚脱了一般,额头上的冷汗顺着脸颊往下淌。 王辩则是气鼓鼓地站在周青川身边,小脸涨得通红,一副随时准备冲出去跟人干架的模样。 周青川的脸色平静,但那双深邃的眸子里,却翻涌着旁人看不懂的思绪。 他缓缓转过身,目光直直地看向柳青。 “柳大哥。” 他开口了,声音不大,却透着一股不容置疑的冷静。 “你是不是该跟我解释一下?” “你来京城这段时日,一直都住在戴家,今天这事,绝不是偶然。” 周青川的眼神锐利,一字一句地问道:“戴家怎么会突然对我这么上心?甚至不惜让一位四品大员亲自登门,还闹出这么大的阵仗。” “他们到底想做什么?你怎么好像什么都知道,又什么都没告诉我?” 柳青被他问得脸上一阵红一阵白,眼神躲闪,不敢与周青川对视。 他张了张嘴,最后只能长叹一口气,脸上满是愧疚和懊恼。 “青川,这事都怪我。” 柳青抬手,有些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神情窘迫至极。 王员外和王辩都竖起了耳朵,他们也想知道,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柳青苦着脸,低声解释起来:“我当初拿着戴老爷子的信物来到京城,戴家的几位大人对我确实很客气,也妥善安排了我的住处。” “但说实话,他们对我这个从清河县来的穷书生,并没有太放在心上。” “至于你,他们虽然也听过三尺书先生的名号,但一开始也只是觉得你是个会讲故事的聪明孩子,仅此而已。” “那后来呢?”周青川追问道,他知道关键不在这里。 柳青的脸更红了,声音也压得更低,带着几分难以启齿的尴尬:“可有一次戴大人他们设宴款待,席间谈论起了科举应试的文章。” “我那天多喝了几杯,一时没管住自己的嘴。” 他说到这里,偷偷看了一眼周青川,见他面无表情,只好硬着头皮继续说下去。 “我当时也是想在他们面前显露几分才学,就把你当初在清河县时,指点我如何破题、如何立论的那些法子,给说了出来。” “我只说是我自己琢磨的,可戴家的几位大人都是官场上的老手,何等精明。” “他们当场就问我,这些思路奇诡、眼光毒辣的见解,是不是我一个初出茅庐的学子能想出来的。” “我被他们逼问得紧,加上酒意上头,就把你给卖了。” 柳青的声音小得跟蚊子哼哼一样。 “我把你如何指点我读书,如何分析时局的事情,都说了个大概。” 周青川听到这里,只觉得眼前一黑。 他扶住了额头,一股深深的无力感涌上心头,这都什么跟什么啊! 自己千防万防,就是怕在京城这个龙潭虎穴里太过显眼。 结果还没等自己开始布局,就被自己最信任的伙伴,用一种最离谱的方式给卖了个底朝天! 而且还是醉酒后卖的! 这让他连句重话都说不出来。 柳青看着周青川的样子,心里更是愧疚难当,连忙补充道:“从那之后,一切就都变味了。” “戴家几位大人看我的眼神都变了,对你的态度更是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变化。” “他们不再把你当成一个普通的孩子,而是一个藏在乡野间的绝世奇才,我今天让你低调,就是怕他们找上门来,没想到还是晚了一步。” 柳青还想再说些什么。 周青川却摆了摆手,打断了他。 他深吸了一口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 事情已经发生,再追究柳青的责任已经毫无意义。 现在最关键的是,要弄清楚戴家到底想干什么。 他抬起头,眼神恢复了清明,缓缓说道:“不,柳大哥,这不全怪你。” “就算没有你醉酒那回事,他们迟早也会找上门来,你只不过是把这个时间提前了而已。” 柳青一愣:“这话是什么意思?” 周青川的目光变得悠远,他想起了当初在清河县,戴老爷子为了官位被大肆买卖的事情愁眉不展。 “你走之后,我去拜访戴老爷子的时候,曾经给他出过几个主意。” 周青川的声音低沉下来。 “是关于如何整顿吏治,遏制官位买卖的法子。” 柳青的瞳孔猛地一缩,他瞬间明白了! 周青川继续说道:“那些招数,如果往小了说,是解决问题的计策,可如果往大了说,那就是可以推行天下的治国之策!” “我当时以为,自己只是卖了戴老爷子一个人情,顺便帮王家解决一个麻烦。” “现在看来,是我太天真了。” 周青川的嘴角勾起一抹自嘲的苦笑。 “在戴老爷子那种人物眼里,我一个七岁的孩子,能拿出那样的东西,本身就是一件惊世骇俗的事情。” “恐怕从那个时候起,他就已经下定决心,要把我牢牢抓在手里了。” “戴家等的就是我进京的这个时机,戴和风今天过来,根本就是来验货的!” “验完了货,下一步,怕不是就要想办法,把我强留在京城了!” “强留?” 王员外刚刚缓过来一点的心脏,又被这两个字吓得差点停跳。 他颤抖着声音问道:“他们敢?青川还是个孩子啊,他们想把青川怎么样?” 王辩更是直接炸了毛,一把抓住周青川的胳膊,护在身后,对着柳青吼道:“他们凭什么!” “周青川是我们的家人,不是他们的东西,他们要是敢乱来,我就算拼了这条命,也不会让他们得逞!” 周青川心中一暖,拍了拍王辩的手。 柳青的脸色凝重,他摇了摇头,声音里充满了无奈和忧虑:“王员外,王辩,你们不懂,到了京城,就是到了人家的地盘了!” “戴家三代为官,门生故吏遍布朝野,根基深厚,他们要想留下一个人,有的是我们想象不到的办法。” “更何况。” 柳青顿了顿,压低了声音,说出了一个更让人心惊胆寒的推测。 “戴家如此急切,恐怕不光是为了他们自己,我之前不是说了吗,皇位传承将有大变故,镇南王异军突起。” “这个时候,正是那些皇孙们争相招揽人才的关键时期。” “青川你这样的奇才,在他们眼中,就是一块价值连城的宝玉,谁都想抢到手里。” “所以,接下来戴家会怎么做,已经不完全由他们自己决定了。” 柳青的目光扫过众人忧心忡忡的脸,最后沉重地说道:“这就要看戴家,还有戴家背后扶持的那位主子,到底是怎么想的了!” 这句话,像一块巨石,重重地压在了每个人的心上。 王员外只觉得天旋地转,他一个本本分分的商人,只想在京城开个铺子,让儿子见见世面。 怎么就一头撞进了皇权争斗这种神仙打架的漩涡里? 这京城,哪里是什么繁华盛地,分明就是个吃人不吐骨头的豺狼窝! 一时间,铺子门口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静。 良久,还是王员外先开了口,他声音沙哑地提议道:“先别站着了,柳青好不容易回来,我们先去酒楼,给他接风洗尘,吃顿团圆饭吧。” 他的提议显得那么苍白无力,但眼下,似乎也没有别的事情可做了。 众人默默地收拾了一下,锁好了铺子,朝着预定好的酒楼走去。 京城的夜晚依旧灯火辉煌,街道上人声鼎沸,可这一行人的心情,却与这热闹的景象格格不入。 酒楼的雅间里,伙计很快就上齐了一桌子丰盛的菜肴,山珍海味,琳琅满目,香气四溢。 可无论是谁,都没有半点食欲。 王辩气得吃不下,王员外愁得咽不下,柳青愧疚得没脸吃,而周青川,则是在脑中飞速盘算着眼前的死局。 这一顿本该充满欢声笑语的团圆饭,最终却在一种压抑而沉闷的气氛中进行。 一桌子的山珍海味,吃在每个人的嘴里,都觉得寡淡无味,如同嚼蜡。 窗外的繁华和喧嚣,反衬得雅间内的沉默更加令人窒息。 那宏伟壮丽的京城,在他们眼中,此刻已经变成了一座华丽而冰冷的巨大牢笼。 第二百四十六章 谈你的婚事 那顿食不下咽的接风宴后,王氏布庄的气氛压抑了两天。 王员外整日愁眉不展,连新铺开张的热情都消磨殆尽,时不时就长吁短叹,念叨着这京城不是人待的地方。 王辩也像是被霜打了的茄子,没了往日的活泛劲儿,只是寸步不离地守着周青川,生怕一转眼人就不见了。 第三日一早,柳青依约前来,准备带周青川去戴家赴约。 王辩一听,立刻从凳子上跳了起来,抓起墙角的木棍:“我也去,我倒要看看他们戴家想干什么!” 周青川按住了他躁动的手,平静地看着他:“小少爷,你不能去。” “为什么,你怕我打不过他们吗?我还有吴大哥呢!” 王辩梗着脖子,一脸不服。 “这不是打架的事。” 周青川摇了摇头,耐心地解释道。 “我们这次去,不是去做客,是去探探对方的底。” “戴家是官,我们是民,你又是王员外的独子,万一在他们府上起了冲突,吃亏的只会是我们自己。” 他顿了顿,声音压得更低了些:“人家随便一个小小的动作,就能让员外在京城的生意血本无归。” “你去了,非但帮不了我,反而会成为他们拿捏我们的把柄,你明白吗?” 王辩的脸涨得通红,手里的木棍握了又松,松了又握。 他虽然顽劣,但也知道周青川说的都是事实。 他气得一跺脚,把木棍狠狠摔在地上:“憋屈,真是太憋屈了!” 周青川拍了拍他的肩膀,轻声道:“放心,我跟柳大哥去,不会有事的,你留在铺子里,帮我看着员外,别让他太担心。” 安抚好了王辩,周青川跟着柳青,走出了王氏布庄。 京城戴家的府邸坐落在一条幽静的巷子里,青瓦灰墙,门脸并不算阔气,远不如清河县那座占地广阔的庄园来得豪华。 可门口那两只镇宅的石狮子,雕工精湛,神态威严,无声地昭示着此地主人的身份绝不一般。 在这寸土寸金的京城,能拥有这样一座独立的宅院,本身就是权势的象征。 柳青上前递上拜帖,门房看了一眼,态度立刻变得十分恭敬,连忙将二人请了进去。 “柳公子,周小公子,老爷和几位大人已经在后堂等着了。” 穿过几重庭院,周青川发现这宅子外面看着不大,里面却是别有洞天。 亭台楼阁,曲径通幽,处处都透着一股低调的精致。 府里的下人见到柳青和周青川,都停下脚步躬身行礼,显然是得了主家的吩咐。 周青川的心一点点沉了下去。 这架势,比他预想的还要郑重。 戴老爷子恐怕是已经有了什么他不知道的交代。 等被领到后堂,门帘一掀开,饶是周青川心有准备,也被眼前的阵仗惊得心头一跳。 柳青更是直接僵在了原地。 只见宽敞的后堂里,满满当当坐了一屋子的人。 首位之上,坐着一个精神矍铄的灰袍老者,正是戴老爷子。 他的下手两侧,分坐着三个气度不凡的中年男人。 再往下,是几个年龄在十几到二十岁之间的年轻人,一个个正襟危坐,目光好奇地投射过来。 在堂下的另一边,还坐着几个更小的孩子,看上去只有四五岁的样子,正被丫鬟婆子们看管着。 戴沐儿也在其中,她显然比那些小不点要长上一辈,正得意地冲着周青川挤眉弄眼。 四世同堂,济济一堂。 这哪里是接待一个晚辈的样子? 这分明是家族内部最隆重的议事阵仗! 周青川脑子嗡的一声。 太重视了! 未免也太重视了! 自己一个八岁的白身孩童,何德何能,值得戴家摆出如此阵仗? 戴老爷子见两人进来,脸上露出了和煦的笑容,抬手打了个招呼:“来了?青川,柳青,快进来坐。” 他指了指身边的三个中年人,笑着介绍道:“给你们介绍一下,这是我大儿子戴和安,这是老二戴何宁,老三和风,你们已经见过了。” 周青川的目光飞快地扫过三人。 老三戴和风依旧是那副温文儒雅的模样,正对他点头微笑。 老二戴何宁面容刚毅,不苟言笑,身上带着一股肃杀之气。 而那个老大戴和安,身形微胖,面色白净,看着像个富态的员外。 可他看向自己的目光,却带着一丝毫不掩饰的审视与不善。 那眼神冰冷,像是在评估一件货物的价值,又像是在看待一个不该出现的麻烦。 周青川心中一凛。 第一次见面,自己绝对没有招惹过他。 这股敌意从何而来? 不等他细想,戴沐儿已经蹦蹦跳跳地跑了过来,一把抓住他的胳膊就想往自己身边拽:“周青川,你来啦,快来坐我这边!” 周青川不动声色地挣开她的手,后退一步。 先是对着戴老爷子和三位大人恭恭敬敬地深鞠一躬,朗声道:“晚辈周青川,见过戴老爷子,见过三位大人。” 而后,他又对柳青行了一礼,这才直起身子,安安静静地站在一旁,没有戴老爷子的吩咐,他不敢落座。 这一套礼数周全,不卑不亢的动作,让堂上几个原本带着好奇和轻视的年轻人都收敛了神色。 戴和安眼中的不善淡了些许,取而代之的是更深的探究。 戴老爷子满意地点了点头,指着戴和风下首的一个空位:“坐吧。” “谢老爷子。” 周青川这才和柳青一起,依言坐下。 柳青从进门开始就紧张得手心冒汗,此刻更是如坐针毡。 他偷偷看了一眼周青川,却见他腰背挺直,面色平静,仿佛根本没被这阵仗吓到,心中不由得又是佩服又是惭愧。 戴老爷子没有说任何客套话,目光在周青川和柳青身上转了一圈。 缓缓开口道:“柳青,你这次科考,文章做得不错,我已经和老三说过了,那边应该很快就有消息了。” “你既有才学,又有血性,莫要辜负了朝廷的期望。” 柳青闻言大喜过望,连忙起身,激动地再次深鞠一躬:“学生多谢老爷子栽培,多谢戴大人提携,学生粉身碎骨,无以为报!” 戴老爷子摆了摆手,示意他坐下,目光终于完全落在了周青川的身上。 整个后堂瞬间安静了下来,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了这个八岁的孩子身上。 周青川只觉得一股无形的压力从四面八方涌来。 他知道,正戏要开始了。 戴老爷子看着他,眼神温和,说出的话却让周青川的心脏狠狠一抽。 “青川啊,你是个聪明的孩子,老夫也就不跟你绕弯子了。” 老人家的声音不疾不徐,却带着一股不容置疑的威严。 “你柳大哥的事情,是戴家欠你的一个人情。” “今天把你请过来,一是为了还这个人情,二来,也是最主要的一件事。” 戴老爷子说到这里,刻意停顿了一下,目光变得深邃而锐利,仿佛要将周青川从里到外看个通透。 周青川的心跳瞬间漏了一拍,他有一种极其不好的预感。 只听戴老爷子用一种宣布最终决定般的平淡语气,说出了下一句话。 那句话,如同九天之上落下的一道惊雷,直直劈在了周青川的头顶,把他整个人都劈得外焦里嫩,脑中一片空白。 戴老爷子缓缓说道:“这次请你过来,主要是想商量一下你的婚事!” 第二百四十七章 会说你就多说点 婚事? 周青川的脑子嗡的一声,一片空白。 他怀疑自己的耳朵是不是出了问题。 他一个身体年龄才八岁的孩子,心理年龄倒是足够了,可这戴老爷子是怎么看出来的? 不,这根本不是重点! 重点是,婚事? 这是不是跳得太远了? 自己今天过来,是抱着赴鸿门宴的心态,准备跟戴家斗智斗勇,想办法脱身的。 怎么一上来,对方直接不按套路出牌,把话题扯到给自己说媒上头了? 这跟他预想的任何一种情况都对不上! 周青川甚至下意识地看了一眼自己现在的身板,小胳膊小腿,就是一个还没长开的孩童。 这怎么就谈婚论嫁了? 他艰难地维持着脸上的平静,可心里早已翻江倒海。 他猜到了戴家会拉拢,会施压,会用各种手段把他绑在戴家的战车上。 可他万万没想到,他们用的竟然是这种最直接粗暴,也最难以挣脱的法子! 联姻! 这在大家族里,是捆绑利益最牢固的手段。 他瞬间想通了刚才那个老大戴和安看自己不善的眼神。 如果戴老爷子是想用戴家的女儿来和自己联姻,那作为戴家如今权势最盛的一支,戴和安的女儿自然是首选。 他看自己不顺眼,也就理所当然了。 “爷爷,你要给周青川说亲呀?” 还不等周青川想出应对的说辞,一道清脆又好奇的声音打破了堂中的寂静。 戴沐儿眨巴着大眼睛,从自己的小凳子上站了起来。 一脸兴奋地看着戴老爷子,又看看周青川,小脸上写满了八卦和新奇。 “是哪家的小姐姐呀?我认识吗?漂不漂亮?” 她一连串的问题,让堂上几个正在看热闹的年轻人都忍不住笑出声来。 柳青的脸色却已经变得惨白,他僵硬地坐在椅子上,冷汗顺着额角滑落。 他比谁都清楚,戴老爷子这句话的分量。 戴老爷子没有理会戴沐儿的吵闹,只是含笑看着周青川,那眼神仿佛在说,你看,小孩子都不反对。 周青川的心沉到了谷底。 他知道,这种事情在官宦世家并不罕见。 除非是那种真正传承数百年的顶尖世家,能让戴家反过来主动攀附,才会直接订下娃娃亲。 对于其他大部分有潜力的孩子,家族都会进行观察。 一旦在十岁之前表现出什么异于常人的天赋,立刻就会被当成重点投资和拉拢的对象,用联姻的方式将其彻底绑定。 说白了,就是一场政治投资。 戴家如今看似权势滔天,可其中的隐忧,恐怕只有戴老爷子自己最清楚。 老大戴和安,不到五十岁的二品大员,权柄赫赫,几乎是文官能走到的权力巅峰了。 毕竟在这个时代,一品大官大多只是荣誉性的虚职,并无多少实权。 可戴家的第三代呢? 周青川的目光扫过堂上那几个正襟危坐的年轻人,从他们的穿着和神态上看,应该都是戴家的嫡系子孙。 可他们身上,没有一个带着官气,反而更像京城里养尊处优的富家公子。 戴家,恐怕是后继无人了! 所以,戴老爷子才会如此迫切地想要抓住自己这个天降奇才,不惜用自家最尊贵的嫡系孙女来做筹码,为戴家未来的几十年再上一道保险! 想通了这一切,周青川只觉得一阵头皮发麻。 他尴尬地挠了挠头,脸上挤出一个符合他年龄的带着几分羞涩和不知所措的笑容。 对着戴老爷子说道:“老爷子,小子今年才八岁,还没想过这个。” 他顿了顿,小心翼翼地组织着语言:“况且,这婚姻大事,乃是父母之命,媒灼之言。” “小子不敢擅自做主,此事恐怕不能如此草率。” 这话说得合情合理,既表明了自己年纪小,又把父母搬出来当挡箭牌,任谁也挑不出错来。 谁知,戴老爷子听完,却是嘿嘿一笑,脸上的皱纹都舒展开了。 “不草率,一点都不草率!” 老人家大手一挥,语气里带着不容置疑的决断。 “老夫给你做主,这事就这么定了!” “你且安心在京城住下,不日,老夫便会亲自派人,快马加鞭去清河县,将你的父母一并接来京城,让他们也享享福!” 周青川的心脏猛地一沉。 完了。 戴老爷子这手太绝了。 他根本不跟你讲道理,直接用绝对的权势来解决问题。 把你父母接来,名为享福,实为人质。 到时候,在戴家的屋檐下,在一位二品大员和一位四品京官面前,他那老实巴交的父母,除了点头答应,还能有什么别的选择? 这条路,被堵死了。 “爷爷,你还没说呢,到底是把谁许给周青川呀?” 戴沐儿见半天没得到答案,不依不饶地跑过来,抱着戴老爷子的胳膊撒娇。 堂上所有人的目光,都下意识地集中到了戴沐儿的身上。 答案,已经不言而喻。 能配得上周青川这个奇才的,在戴家第三代里,除了身份最尊贵的二品大员戴和安的嫡女戴沐儿,还能有谁? 戴和安的脸色已经黑得能滴出水来。他放在扶手上的手,青筋暴起,显然已经忍耐到了极点。 就在这时,他猛地站了起来! 砰的一声,他身下的椅子因为他起身的动作过猛,向后一倒,重重地摔在地上,发出一声巨响。 整个后堂瞬间鸦雀无声,所有人都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惊呆了。 戴和安双目赤红,死死地盯着自己的父亲,胸口剧烈起伏,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 “父亲,这事,我不同意!” 他的声音洪亮而愤怒,在安静的后堂里回荡不休,震得人耳膜生疼。 戴老爷子的笑容僵在了脸上,他缓缓眯起眼睛,看着自己这个一向沉稳的大儿子,声音冷了下来:“和安,你这是做什么?” “我做什么?” 戴和安像是听到了天大的笑话,他伸手指着周青川,眼神里充满了鄙夷和不屑,厉声喝道:“父亲,您是老糊涂了吗!” “沐儿是我戴和安的女儿,是您的亲孙女!” “她的身份何等金贵,怎么能嫁给一个连身份都没有的乡野书童!” “他算个什么东西?一个从乡下来的泥腿子!” “不过是会讲几个故事,懂一点投机取巧的歪理,您就把他当成宝了?” “让他给我戴家的子弟当个陪读,当个清客,已是天大的恩赐!” “您竟然还想把沐儿许配给他?这要是传出去,我戴和安的脸往哪搁?我们整个戴家的脸往哪搁!” “我告诉您,这门亲事,我绝不同意,除非我死了!” 戴和安的话,一句比一句难听,一句比一句刻薄。 柳青的脸涨成了猪肝色,他气得浑身发抖,猛地站起来就想反驳。 可一只小手,却在桌子底下,轻轻地拉住了他的衣角。 柳青一愣,低头看去,只见周青川依旧安安稳稳地坐在椅子上,脸上甚至还带着一丝礼貌的微笑,仿佛戴和安骂的根本不是他。 而在别人看不到的角度,周青川的心里,已经乐开了花。 大哥! 亲大哥啊! 会说你就多说点! 千万别停! 骂得越狠越好! 把这门亲事搅黄了,我给你磕一个都行! 自己正愁找不到脱身的办法,这位戴家的大老爷就主动跳出来当了这个恶人。 这简直是天降救星! 周青川心里感激涕零,他可没有半点要跟一个骄纵蛮横的小屁孩纠缠一生的打算! 第二百四十八章 真实目的 戴和安的怒吼声在后堂里回荡,余音未绝,气氛已经降至冰点。 周青川心里那叫一个舒坦,面上却依旧维持着那副人畜无害的微笑,恨不得给这位戴家大老爷鼓掌叫好。 就在这剑拔弩张的时刻,一个本该最没心没肺的人,却有了意想不到的反应。 戴沐儿那张原本写满八卦和好奇的小脸,此刻竟然腾地一下红了。 那红色从耳根迅速蔓延到脸颊,她不再吵闹,反而有些扭捏地低下头。 两只小手绞着自己的衣角,眼神躲躲闪闪,不敢再去看周青川。 周青川看到她这副模样,心里的警报瞬间拉到了最高级。 不是吧? 这小丫头听明白了? 女孩子是比同龄的男孩子要成熟一些,可这也成熟得太早了吧! 他才八岁,她也大不了多少,这就懂得害羞了? 戴老爷子面对大儿子的咆哮,脸上没有丝毫怒气,反而笑呵呵地摆了摆手,示意他稍安勿躁。 “和安,你这么激动做什么?” 老人家的目光转向依旧安坐的周青川,慢悠悠地说道:“你看,人家娃娃都还没有说什么呢,你这个做长辈的,倒先替他急上了。” 他顿了顿,语气里带着几分意味深长:“再说了,这件事情,老夫也只是提一下。” “而且啊。” 戴老爷子的眼神扫过戴和安那张依旧充满不忿的脸。 “恐怕你还不清楚青川的才能,看不上他,也是正常。” “才能?”戴和安冷笑一声,正要开口反驳。 戴老爷子却不给他机会,直接开口,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到了堂上每一个人的耳朵里。 “前些时日,吏治混乱,官位买卖成风,圣上为此龙颜大怒,却苦无良策。” “我给圣上递过一个折子,上面有几条整顿吏治的法子,你们应该都知道吧?” 戴家三兄弟闻言,神色都是一肃。 老大戴和安更是挺直了胸膛,脸上露出几分自得。 那几条计策,条条切中要害,环环相扣,既能打击卖官鬻爵之风,又能稳住朝局,不至于引起大的动荡。 圣上看了之后龙颜大悦,不仅当朝褒奖了戴家,还立刻下旨推行。 他们戴家因此在朝中的声望,又上了一个台阶。 这正是他父亲,戴家定海神针手腕的体现。 “父亲的经天纬地之才,儿子们自然是知道的。” 戴和安恭敬地说道,但话锋一转,又落回了周青川身上。 “可这与他一个黄口小儿有何关系?” 戴老爷子脸上的笑容更盛了,他端起茶杯,轻轻吹了吹浮沫,然后说出了一句让整个后堂都陷入死寂的话。 “那几条计策,不是我想的。” “是青川这孩子,在清河县的时候,说与我听的。” 轰! 戴家三兄弟的脑子里,如同同时炸开了一个响雷! 戴和安脸上的自得和鄙夷瞬间凝固,整个人僵在原地,嘴巴微微张开。 眼睛瞪得像铜铃,死死地盯着周青川,仿佛要从他那张稚嫩的脸上看出什么妖魔鬼怪来。 老二戴何宁那张一向刚毅冷峻的脸,也第一次出现了龟裂的表情,充满了难以置信。 老三戴和风更是手一抖,茶杯里的水都洒了出来,他顾不得擦拭,只是震惊地看着周青川,又看看自己的父亲,眼神里全是询问。 原来是这样! 原来父亲前些日子递上去,被圣上誉为可安天下的那几条国策,竟然是出自这个八岁孩童之口! 那样的计策,那样的眼光,那样的手段! 任何一条单独拿出来,都足以让一个谋士名扬天下。 而将那几条计策整合在一起,形成一套完整的治国方略,这简直是足以青史留名的功绩! 一瞬间,戴和安只觉得自己的脸火辣辣地疼,像是被人当众狠狠抽了几十个耳光。 他刚才说了什么? 乡野书童?泥腿子?投机取巧的歪理? 跟这样的才能比起来,他这个二品大员的身份,他引以为傲的权势,又算得了什么? 戴和安的喉咙里像是堵了一团棉花,一个字也说不出来了。 他看着周青川的眼神,再也没有了轻视和不屑,只剩下浓浓的惊骇和一种他自己都无法理解的恐惧。 这才能,太恐怖了! 眼看着自己的父亲被一句话噎得说不出话来,戴沐儿反而有些急了。 她跺了跺脚,冲着戴老爷子嚷嚷起来:“爷爷,这种事情,您怎么都不提前跟我说一声啊!” 她虽然年幼,但心思比她那几个只知道读书习武的哥哥要灵透得多。 她很清楚,自己的婚事,从来就由不得自己做主,这是为家族攫取利益的工具。 只是她没想到,这个工具,今天会用在一个八岁的孩子身上,而且还是用得如此突然。 这个时代没有女官,否则以戴沐儿的聪慧,她绝对会是戴家这一代最核心的培养对象。 戴老爷子看着自家孙女真急了,立刻换上一副慈祥的面孔。 伸手摸了摸她的头,哄道:“好好好,是爷爷不对,没提前跟我们沐儿商量。” 他叹了口气,故作无奈地说道:“既然我们乖孙女不喜欢,那这事就算了吧。” “谁说我不喜欢了!” 戴沐儿几乎是脱口而出。 话一出口,她自己也愣住了,小脸瞬间红得像要滴出血来,连忙又低下头,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 周青川彻底懵了。 不是,哥们儿,别搞我啊! 我哪里得罪你了,你要这么对我? 他看着戴沐儿那副娇羞的模样,再看看堂上众人那副果然如此的表情,只觉得一个头两个大。 柳青在旁边也是看得目瞪口呆,他现在才明白。 为什么在清河县的时候,天不怕地不怕的戴家小小姐,唯独在周青川面前服服帖帖的。 能让这小家伙又气又急又害羞的,恐怕这天底下,也就周青川一个了。 周青川心中无奈至极,他知道自己不能再沉默下去了。 可直接拒绝? 他看着首位上那个笑呵呵的老狐狸,知道直接拒绝的后果是什么。 这种事情,根本拒绝不了。 就算他今天把天说出个窟窿来,把这门亲事给推了。 回头戴家直接派人快马加鞭去清河县,找到自己的父母。 以王员外的财力,他父母或许不会被金钱打动。 可面对戴家这种庞然大物的权势,面对一个二品大员亲自派人说媒,他那老实巴交的爹娘,除了诚惶诚恐地答应下来,还能有什么选择? 在这个时代,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大过天。 他根本违背不了。 就在周青川绞尽脑汁思考对策的时候,戴老爷子最终还是没有再继续紧逼。 他笑呵呵地站起身,打破了堂中诡异的气氛。 “好了好了,都是孩子家,脸皮薄。” 老人家环视一圈,目光最终落在周青川身上,那眼神里的欣赏和满意,再也毫不掩饰。 “今天说这个事情,也只是想探探你们这些小家伙的底细而已。” “反正你们都还小,不着急,不着急。” 他挥了挥手,像是在做什么无关紧要的决定。 “不过。” 戴老爷子话锋一转,脸上露出一个不容置疑的笑容。 “既然来了,青川这段时间,就留在京城好好玩玩吧!” 周青川的心,在听到这句话的瞬间,猛地沉了下去。 他明白了! 什么联姻,什么说亲,都只是幌子! 今天摆出这么大的阵仗,又是施压又是拉拢,又是揭露自己的才能,又是用婚事来试探。 所有的一切,都是为了最后这句轻飘飘的话做铺垫! 把自己强留在京城,放在他们的眼皮子底下! 这,才是戴老爷子真正的目的! 第二百四十九章 贵客临门 周青川的心,在戴老爷子那句轻飘飘的话落下的瞬间,沉到了谷底。 他明白了。 什么联姻,什么说亲,不过是投石问路。 什么赏识,什么才能,不过是精心编织的罗网。 今日这般兴师动众,又是施压又是拉拢,又是揭露他那惊世骇俗的治国之策,又是用一桩荒唐的婚事来试探人心。 所有的一切,从戴家三子齐聚,到戴和安的勃然大怒,再到戴沐儿那突如其来的女儿家情态,恐怕都在这位老人的算计之中。 一环扣一环,步步为营。 最终的目的,就是为了这句看似随和,实则不容置喙的结论。 将他周青川,像一件稀世珍宝一样,强行扣留在京城,放在他们戴家的眼皮子底下! 这已经不是招揽,而是软禁。 周青川垂下眼帘,长长的睫毛遮住了眼底一闪而过的冷光。 他第一次感受到了这个时代权势的可怕。 在绝对的力量面前,他那点超前的智慧,就像是巨浪中的一叶扁舟,随时可能被倾覆。 拒绝?他拿什么拒绝? 他能想到的所有理由,父母之命、年幼无知,在这位已经下定决心的老人面前,都显得苍白无力。 他甚至可以预见,只要他敢说一个不字,明日便会有戴家的快马奔赴清河县,用他父母的安危来逼他就范。 后堂之内,气氛在戴老爷子一锤定音后,变得有些古怪。 戴家三兄弟各怀心思,戴和安的脸上还残留着被打脸后的火辣,看向周青川的眼神复杂到了极点,既有惊骇,又有几分不甘和忌惮。 戴和风则是一脸若有所思,目光在周青川和自己父亲之间来回打量,似乎在揣摩更深层次的用意。 柳青站在一旁,心急如焚。他没想到事情会发展到这个地步。 自己的一番好意,竟然将周青川推入了一个华丽的牢笼。 他张了张嘴,却发现自己根本无力插话。 就在周青川脑中念头急转,思考着如何才能在不撕破脸皮的情况下,为自己寻得一线生机之时,异变陡生。 “老爷!” 一阵急促而慌乱的脚步声从外面传来,紧接着,一名下人连滚带爬地冲进了后堂,脸上血色尽失,声音都带着颤音。 “有贵客临门!” 戴家的家教极严,下人向来沉稳有度,何曾有过如此失态的模样? 戴和安眉头一皱,正要开口呵斥。 戴老爷子却摆了摆手,他那双浑浊而精明的眼睛微微眯起,沉声问道:“慌什么?是哪家的贵客?” 那下人喘着粗气,几乎是哭着喊道:“是宫里来的,大皇孙殿下,已经到府门口了!” “什么?” 此言一出,整个后堂的气氛瞬间凝固。 方才还稳坐泰山,一副智珠在握模样的戴老爷子,脸色骤然一变。 猛地从太师椅上站了起来。 他身后的戴家三兄弟,更是齐刷刷地起身,脸上写满了震惊与肃穆。 大皇孙? 当今圣上年事已高,几位皇子明争暗斗,可皇孙一辈,向来低调,极少公开与朝臣私下往来。 尤其是这位大皇孙,其母妃出身不高,在几位皇孙中向来是最不起眼,势力最弱的一个,怎么会突然造访他们戴府? “快随我出去迎接!” 戴老爷子毕竟是经历过大风大浪的人,只一瞬间的失神,便立刻反应过来。 他整理了一下衣冠,当先迈步向外走去,声音里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 戴家众人不敢怠慢,连忙跟上。 戴沐儿也收起了那副小女儿情态,脸上带着几分好奇与紧张,紧紧跟在父亲身后。 周青川和柳青对视一眼,也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搞得有些发懵。 但眼下这情形,他们也只能随着人流一同往外走。 周青川的心里却掀起了滔天巨浪。 大皇孙他怎么会来? 可看戴老爷子那副震惊的模样,显然也对此事全不知情。 一行人匆匆来到府门前,只见一辆并无太多华丽装饰,却透着一股皇家威仪的马车静静地停在门口。 车旁站着几名气息沉稳的护卫,目光如电。 戴老爷子领着全家老小,躬身行礼,声音洪亮:“臣,戴里道,携全家恭迎大皇孙殿下!” 车帘被一只骨节分明的手缓缓挑开,一个身穿月白色锦袍的青年,从车上走了下来。 他看起来不过十七八岁的年纪,面如冠玉,目若朗星,身姿挺拔。 虽未着朝服,但举手投足间那股雍容华贵的气度,却远非寻常王孙公子可比。 这便是大皇孙,赵朔。 “戴老大人不必多礼。” 赵朔的声音温润如玉,却带着一种天生的疏离感。 他的目光在前来迎接的戴家众人身上一扫而过,没有在任何人身上停留。 仿佛这些在朝中举足轻重的大人物,在他眼中与路边的石子无异。 然后,他的视线越过所有人,精准地落在了人群最后方,那个身形最矮小,却站得笔直的身影上。 周青川心中一凛,他能感觉到,那道目光像是有实质一般,落在了自己身上。 在所有人错愕的注视下,这位身份尊贵的大皇孙,竟无视了前来行礼的戴家一众人。 径直迈开脚步,穿过人群,一步一步,走到了周青川的面前。 戴家所有人都懵了。 戴和安张大了嘴,戴和风一脸惊疑,戴沐儿更是瞪圆了眼睛,看看这位俊朗不凡的皇孙,又看看那个一脸平静的周青川。 赵朔在周青川面前站定,他身形高大,周青川需要仰起头才能看清他的脸。 “你就是周青川?” 赵朔开口,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到了每一个人的耳朵里。 他嘴角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眼神里充满了探究与审视。 周青川的心跳漏了一拍。 刚出虎穴,又入龙潭。 他今天,究竟是走了什么运? 他躬身一礼,不卑不亢地答道:“草民周青川,见过殿下。” 赵朔微微颔首,目光转向一旁已经完全僵住的戴老爷子,语气平淡地问道:“戴老大人,本王听说,你府上今日来了位奇才,所以特来一见。” “只是不知,老大人这是准备将这位奇才,留在府中做什么?” 这话问得极有水平,看似随意,实则暗藏机锋。 他早已知晓周青川的名号,甚至连戴家想强留他的事情,似乎都了如指掌! 戴老爷子额角渗出一丝冷汗,他怎么也想不通,这消息是如何走漏的。 他连忙躬身道:“殿下误会了,青川这孩子与孙女乃是好友,今日只是来府上做客。” “做客?” 赵朔轻笑一声,那笑声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嘲讽。 “做客需要戴家三位大人齐聚后堂,连令孙女的婚事都拿出来谈吗?” 轰! 这句话,不亚于又一个惊雷在戴家人头顶炸响。 戴老爷子脸色煞白。 他终于明白,大皇孙不是道听途说,而是对刚才后堂发生的一切,了如指掌! 戴家府上,有他的眼线! 周青川也彻底明白了,自己已然成了两股势力交锋的中心。 赵朔不再理会面如土色的戴家人,他重新将目光投向周青川,脸上的笑意真诚了几分,语气也变得郑重起来。 “周青川,本王听闻你之才,可安邦,可定国。” 他一字一句,掷地有声。 “本王府中,尚缺一位客卿,你可愿来?” 此言一出,满场死寂。 当着戴家所有人的面,公然挖墙脚! 戴老爷子眼神深沉如海,戴和安的脸上写满了不甘与屈辱。 他们费尽心机才要留住的人,转眼间,就要被皇孙摘了桃子! 周青川感觉自己的头都大了。 一边是权势滔天,手段阴狠的戴家。 一边是身份尊贵,城府极深的大皇孙。 他一个八岁的孩子,此刻却被推到了风口浪尖,无论怎么选,都是一条万分凶险的路。 他深吸一口气,再次对着赵朔深深一揖。 “多谢殿下厚爱。” 他的声音清朗,带着孩童特有的稚嫩,内容却让所有人都吃了一惊。 “只是草民今年不过八岁,蒙学未完,学识浅薄,实在担不起客卿二字,殿下的招揽,草民愧不敢受。” 他竟然拒绝了! 戴沐儿的小嘴张成了圆形,看着周青川的眼神里,除了原有的那点娇羞,又增添了几分难以言喻的崇拜和好奇。 出乎所有人的意料,赵朔听完这番话,非但没有动怒,反而眼中闪过一丝赞许的光芒。 他看着周青川,脸上的笑容更深了。 “有趣。” 他点了点头,似乎早已料到周青川会是这个反应。 “不骄不躁,不急不贪,很好。” 局面,陷入了一种更加微妙的僵持之中。 赵朔并没有因为被拒绝而离开,他负手而立,显然,招揽客卿,并非他此行的唯一目的。 周青川的心,却越发沉了下去。 这位大皇孙,比他想象的还要难缠。 第二百五十章 一笔交易 戴府门前,落针可闻。 夕阳的余晖将所有人的影子拉得长长的,空气中弥漫着一种无形的压力。 大皇孙赵朔的目光在周青川稚嫩的脸庞上停留了片刻,随即转向戴老爷子。 那温润的笑容又重新挂在了脸上,只是这次,笑容里多了几分说不清道不明的意味。 “戴老大人,看来是本王唐突了。” 赵朔的语气不急不缓,仿佛刚才的招揽只是一句玩笑。 “既然青川先生不愿,本王自然不会强求。” 他这一声青川先生,叫得周青川眼皮一跳,也让戴家众人心中一凛。 这称呼,分明是已经将周青川放在了与自己平等的地位上。 戴老爷子连忙躬身:“殿下言重了,是这孩子年幼,不懂事。” “不,他很懂事。” 赵朔摆了摆手,打断了戴老爷子的话。 他叹了口气,脸上的神情忽然变得有些落寞和无奈,与方才那股咄咄逼人的气势判若两人。 “实不相瞒,本王今日冒昧前来,除了想见一见这位传说中的三尺书先生弟子,其实还有一事,想求助于戴老大人。” 此话一出,戴老爷子和戴家三兄弟都是一愣。 求助?堂堂大皇孙,有什么事需要求助他们戴家? 周青川心中却是冷笑一声。 来了,正题终于来了。 他几乎可以断定,这位大皇孙方才那番表演,一半是试探,一半就是为了此刻的铺垫。 先是以雷霆之势登场,展现自己的力量和情报能力,震慑戴家。 再是对自己公然招揽,表明爱才之心。 最后被自己婉拒后,顺势示弱,提出请求。 一套组合拳下来,行云流水,滴水不漏。 既保全了皇家颜面,又让戴家无法拒绝他接下来的要求。 这位看似落魄的皇孙,心机手段,绝不在戴老爷子这只老狐狸之下。 果然,戴老爷子立刻换上一副惶恐而忠诚的表情:“殿下有何吩咐,但说无妨,臣万死不辞!” 赵朔的目光扫过在场的每一个人,最终悠悠开口:“想必各位也听说了,前几日,北边匈奴的使臣队伍,已经进了京。” 众人纷纷点头,此事京城人尽皆知。 “他们名为献宝朝贡,实则狼子野心。” 赵朔的声音冷了下来。 “昨日在朝堂之上,那匈奴使臣仗着我大周以仁德治天下,不与蛮夷一般见识,竟当着满朝文武的面,提出了文斗的请求!” “文斗?” 戴和安皱眉道。 “蛮夷之邦,能有什么文采?不过是跳梁小丑,哗众取宠罢了。” “若只是哗众取宠便好了。” 赵朔苦笑一声。 “他们出的题目,极其刁钻古怪,涉及到经史子集,天文地理,甚至还有些闻所未闻的奇门之术。” “翰林院几位学士与他们辩了几句,竟都落了下风。” “圣上龙颜不悦,限三日之内,朝中必须有人能挫其锐气,扬我国威!” 听到这里,周青川大概明白了。这是典型的文化挑衅,意在羞辱大周朝廷无人。 赵朔顿了顿,眼神中的落寞更深了。 “诸位也知道,本王虽忝为皇孙,但母妃出身寒微,在宫中人微言轻。” “是以,我那府中门可罗雀,平日里除了几个护卫,连个能说话的幕僚都没有。” 他这番自白,说得极为坦诚,甚至带着几分自嘲。 “如今,几位皇弟都已在积极招揽名士,准备在此次文斗中大放异彩,以博圣心。” “唯有本王,麾下无人可用,眼看就要在圣上面前,丢尽颜面。” 他看向戴老爷子,眼中带着恳切。 “戴老大人一生清正,门生故吏遍布天下,在清流文臣中素有贤名。” “本王实在走投无路,只能前来,求老大人为我大周,为我赵氏皇族,举荐一位能人。” 一番话说得是情真意切,感人肺腑。 周青川听在耳里,心里却已经亮堂如镜。 他看了一眼身旁同样一脸凝重,似乎在为大皇孙处境担忧的柳青。 又看了一眼那满脸为国分忧表情的戴老爷子,一个大胆的猜测在他心中形成。 戴家这只老狐狸,恐怕早就看出了皇位传承的变数,提前在这位看似最弱势,最没有希望的大皇孙身上,下了重注! 今日这场戏,根本就是他们俩联手演给自己看的! 念及此,周青川只觉得后背一阵发凉。京城的水,比他想象的还要深。 戴老爷子听完赵朔的话,立刻捶胸顿足,一副痛心疾首的模样:“殿下说得哪里话,为国分忧,乃我等臣子本分!” “只是臣那几个犬子,实在是难堪大用啊!” 他演得那叫一个情真意切,连旁边的戴和安三兄弟都信了,脸上纷纷露出惭愧之色。 就在赵朔露出失望之色时,戴老爷子话锋一转,目光猛地投向了柳青和周青川。 “不过!” 他眼睛一亮,仿佛才想起来。 “殿下,臣这里,倒真有两个人选!” 他一指柳青:“这位是柳青,今科的新科进士,才华横溢,文采斐然,此次文斗,他或可助殿下一臂之力!” 柳青一愣,没想到火会烧到自己身上,连忙就要推辞。 戴老爷子却不给他机会,又将手指向了周青川,脸上露出一个高深莫测的笑容。 “至于另一位。” 他拖长了声音。 “便是这位周青川,殿下或许不知,柳青能有今日之成就,其中大半的功劳,都要归功于这位小先生的指点。” “若论奇谋巧思,经世之才,当今天下,恐怕无人能出其右!” 好一招一石二鸟,祸水东引! 周青川心中暗骂。 戴老爷子这手玩得太漂亮了。 他把柳青和自己推到台前,既是卖了天大的人情给大皇孙,又巧妙地将文斗这个烫手山芋,连带着选择的难题,一同抛给了周青川。 若是赢了,功劳是大皇孙的,也是他戴家举荐有功。 若是输了,丢脸的是柳青和周青川,与他戴家何干? 而且,周青川若是不想卷入这趟浑水,就只能选择留在戴家,接受他的庇护。 怎么算,他都稳赚不赔。 赵朔的目光锐利如刀,他自然看穿了戴老爷子的算盘。 他也看出了周青川此刻在戴家的尴尬处境。 他没有再去看戴老爷子,而是直视着周青川,原本温润的声音里,带上了一丝不容置疑的决断。 “周青川,明人不说暗话。” “你若能助我赢下这场文斗,本王以皇孙之名向你保证,从今往后,你在京城来去自由,无人再敢强留于你。” “这,是一笔交易。” 赤裸裸的交易。 这是赵朔递来的橄榄枝,也是一个让周青川能摆脱戴家掌控,获得人身自由的唯一机会。 但代价是,他将彻底被绑上大皇孙的战车,从此卷入波诡云谲,一步踏错便万劫不复的皇权争斗之中。 柳青在一旁急得满头大汗,他嘴唇翕动,想要劝说周青川不要冲动,可在这两位大人物面前,他连开口的资格都没有。 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了那个八岁的孩子身上。 周青川沉默了。 他抬起头,迎着赵朔那深邃的目光。 他看到的是野心,是孤注一掷的决绝,也是一丝隐藏极深的期盼。 他又瞥了一眼旁边的戴老爷子,看到的是老谋深算,是志在必得,是将他视作棋子的冷酷。 相比于被戴家这只老狐狸当作奇货软禁起来,不见天日,最终沦为他们家族攫取利益的工具。 投向大皇孙,似乎是当前唯一的破局之法。 虽然前路更加凶险,但至少,他能将命运的主动权,重新握回自己手里。 良久。 在所有人的注视下,周青川缓缓地,郑重地点了点头。 “好。” 一个字,没有多余的解释。 交易,达成。 第二百五十一章 惊天棋局 周青川那个好字一出口,场间的气氛豁然开朗。 大皇孙赵朔的脸上,终于露出了发自内心的笑容。 那笑容如春风化雨,驱散了他身上所有的阴郁和疏离,让他整个人看起来都明亮了许多。 “好!好一个周青川!” 他忍不住抚掌赞叹。 “有先生相助,本王何愁大事不成!” 他这一声先生,叫得越发自然,也越发郑重。 戴老爷子的脸上也挂着笑容,只是那笑容的背后藏着什么,就只有他自己知道了。 他仿佛全然忘了自己想要软禁周青川的打算。 反而像个真心为国举才的忠臣,连连点头:“殿下慧眼识珠,此乃我大周之幸事。” 赵朔不再多言,他知道今夜的目的已经达到,当即便道:“文斗就在两日之后,时间紧迫。” “明日一早,本王会派人来接先生入府,商议对策。” 他看了一眼周青川,又意有所指地看了一眼戴老爷子,补充道:“先生今夜,想必是想与故友多叙叙旧吧?” 这句话,是在明确地告诉戴老爷子,周青川今晚的自由,他保了。 戴老爷子何等人物,立刻会意,满脸堆笑地应承下来:“那是自然,那是自然,快去安排最好的厢房,让青川和柳青好好休息。” 事情议定,赵朔也不再逗留,在一众人的恭送下,登上了马车,在一队护卫的簇拥下,消失在夜色之中。 直到那马车的影子再也看不见,戴老爷子才缓缓直起身子,脸上的笑容一点点敛去,恢复了那副古井无波的模样。 他没有看周青川,只是淡淡地对左右说道:“都散了吧。” 戴家众人如蒙大赦,纷纷退下。 戴和安临走前,用一种极其复杂的眼神深深地看了周青川一眼,那眼神里,再也没有了半分轻视。 戴沐儿则是三步一回头,一双大眼睛里写满了好奇和不解,似乎想不明白,为什么连大皇孙都对这个小不点如此看重。 很快,偌大的前院,便只剩下了戴老爷子,以及周青川和柳青三人。 夜风吹过,带来一丝凉意。 “你是不是有很多疑问?” 戴老爷子终于转过身,看着周青川,开口问道。 周青川没有回答,而是反问道:“老大人,您和大皇孙,是什么时候开始的?” 这个问题,问得直接而大胆。 柳青在一旁听得心惊肉跳,这已经是在质问一位大员参与党争的隐秘了! 戴老爷子却丝毫没有生气,反而饶有兴致地看着他:“你凭什么认为,老夫与大皇孙早有联系?” “直觉。” 周青川平静地吐出两个字。 “从殿下进门开始,您二位的每一个眼神,每一句话,都像是在演一出排练了无数遍的戏。” “一唱一和,天衣无缝,若非如此,殿下又怎会对我区区一个孩童的底细,知道得如此清楚?” “哈哈哈!” 戴老爷子闻言,竟放声大笑起来,笑声在空旷的院子里回荡。 “好一个直觉,好一个周青川,老夫活了七十载,还是第一次被一个八岁的娃娃,看得如此通透!” 他笑罢,脸上的神情变得严肃起来,目光深邃地望着夜空。 “你猜得没错,老夫与大皇孙,确实早有往来只是此事,天知地知,你知我知,再不可有第三人知晓。” 他顿了顿,似乎在斟酌用词。 “你可知,为何那区区匈奴,敢在我大周京城,如此嚣张跋扈?” 不等周青川回答,他便自顾自地说了下去:“根源,就在于我大周立国近百年,一直奉行的重文轻武之国策。” “开国之初,太、祖皇帝为防武将拥兵自重,重蹈前朝覆辙,便大力提倡文教,以文制武。” “百年下来,文官集团日益庞大,武将地位却一落千丈。” “朝堂之上,三品文官可当众呵斥一品将军,战场之外,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也敢对浴血奋战的兵士指手画脚。” “久而久之,军中血性消磨殆尽,兵备废弛,武将人人自危,只求无过,不求有功。” “如今我大周的军队,看似百万之众,实则早已是一头没了牙齿的老虎,虚有其表罢了。” 戴老爷子的话,让柳青听得心潮澎湃,也让他明白了为何当日在街上,京城卫戍的兵士会对番邦使臣那般卑躬屈膝。 周青川却从这番话里,听出了更深层次的东西。 他敏锐地将这件事,与柳青之前透露的皇位传承将有大变故联系了起来。 一个念头,如同闪电般划过他的脑海。 “圣上迟迟不立储君,或许,也与此有关?” 周青川的声音很轻,却像一记重锤,敲在了戴老爷子的心上。 戴老爷子浑身一震,猛地回头,看向周青川的眼神里,第一次露出了骇然之色! 周青川没有理会他的震惊,继续顺着自己的思路推演下去,他的声音不大,却字字诛心。 “重文轻武,积弊已深,非一朝一夕可以扭转。” “若立一位仁善守成的储君,必然会被庞大的文官集团所裹挟,最终无所作为,只能眼睁睁看着大周江山,被外敌蚕食。” “所以,圣上需要的,不是一个守成之君。” “他需要的,是一个有足够魄力,足够铁血,甚至足够心狠手辣的继承人!” “一个敢于冲破祖制,敢于向整个文官集团开刀的强权君主!” “可是,这样的继承人,是选不出来的,只能在血与火的斗争中,杀出来!” 周青川抬起头,目光灼灼地看着已经脸色煞白的戴老爷子,一字一顿地,说出了那个石破天惊的猜测。 “所以,圣上看似对皇子们的明争暗斗不闻不问,实则是在养蛊!” “他要借一场血腥的夺嫡之争,逼迫他的皇孙们互相倾轧,互相斗争,最终筛选出那个最强悍,最冷酷,也最能担起这副沉重江山的帝王!” 轰! 戴老爷子的脑子里一片空白,他看着眼前这个侃侃而谈的八岁孩童,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直冲天灵盖。 他虽然没有说话,但他那猛然收缩的瞳孔,和微微颤抖的嘴唇,已经说明了一切。 周青川的猜想,完全正确! 柳青在一旁听得是手脚冰凉,心惊肉跳。 他这才明白,京城这片看似平静的水面之下,早已是惊涛骇浪,杀机四伏! 什么科举,什么功名,在这场决定国运的惊天棋局面前,渺小得不值一提。 周青川长长地吐出一口气,胸中的所有疑惑,在这一刻,终于全部贯通。 他彻底了悟了。 大皇孙赵朔所要参与的这场文斗,根本就不是什么学术交流,也不是单纯为了博取圣心。 这是皇位争夺战的第一枪! 也是圣上对所有皇孙,布下的第一道考题! 他所要面对的,不仅仅是几个匈奴使臣的刁难,更是背后其他几位皇孙势力的暗中狙击和破坏。 赢了,才能真正在圣上那里挂上号,才有资格,踏上那条通往至高权力的血腥之路。 输了,便会立刻被淘汰出局,从此沦为庸碌,再无翻身之日。 周青川抬眼望向皇宫的方向,夜色深沉,那巍峨的宫殿群如同一头蛰伏的巨兽。 他知道,从他点头的那一刻起,自己就已经身不由己地,被卷入了这场游戏的中心。 两天后的文斗,将是他在京城这个巨大的棋盘上,落下的第一颗棋子。 这一步,只能赢不能输。 一步走错,满盘皆输。 第二百五十二章 猎场 戴府前院,夜风萧瑟,吹散了方才的热闹,只余下一片死寂。 柳青看着周青川单薄的背影,方才那一番惊世骇俗的推论还在他脑中回响,让他手脚冰凉。 他定了定神,快步走到周青川身边,压低了声音,带着一丝急切问道:“青川,这事太大了。” “戴家,还有大皇孙,我们要不要告知王员外一声,让他也好有个准备,或者帮我们想想办法?” 周青川闻言,立刻转过身,目光锐利地看着他,毫不犹豫地否决道:“不行!” 他的声音不大,却透着一股不容置疑的决断力。 “柳大哥,你糊涂了,王家是什么体量?戴家又是什么体量?” “如今更是牵扯到了大皇孙和这滔天的皇权之争!” “这不是商贾之家能沾染的事情!” 见柳青还想说什么,周青川继续道:“你告诉王员外,除了让他和小少爷日夜惊惧,食不下咽,对他有半分好处吗?” “他能有什么办法?一旦消息走漏分毫,被有心人知道王家与我们关系匪浅。” “你信不信,顷刻之间,王氏布庄就会从京城彻底消失,连一丝痕迹都留不下!” “我们不能把他们拖进这趟浑水里!” 柳青被他这番话问得哑口无言,额头渗出一层冷汗。 他这才意识到,自己只想着找人分担压力,却忘了这压力本身,就足以压垮王家这样毫无根基的商户。 周青川叹了口气,语气缓和了些:“柳大哥,从现在开始,这件事只能你知我知,我们能依靠的,只有自己。” 柳青看着眼前这个八岁的孩子,那平静而深邃的眼神,让他感到一阵心安,也感到一阵莫名的悲哀。 他重重地点了点头,将所有的担忧和恐惧都压回了心底。 两日后的清晨,天刚蒙蒙亮。 一辆极其朴素的青布马车,悄无声息地停在了戴府的侧门前。 这马车没有任何徽记,样式普通至极,若非车夫身上那股沉稳干练的气质,几乎与寻常百姓家的马车无异。 一名管家将周青川和柳青引到门前,一个身穿短打的汉子上前一步,对着二人一拱手,言简意赅:“奉大皇孙殿下之命,接周先生与柳先生上车。” 他口称周先生,显然是得了赵朔的吩咐。 柳青心中忐忑,与周青川一同登上了马车。 车内陈设简单,仅有两排软垫,连个茶几都没有。 马车启动,车轮滚滚,在清晨的街道上发出轻微的声响。 柳青坐立不安,他掀开车帘一角,看着外面飞速后退的街景,眉头越皱越紧。 过了一会儿,他终于忍不住了,对周青川说道:“青川,这不是去皇宫的路啊,这方向是往城外去的!” 周青川靠在车壁上,闭目养神,听到柳青的话,他才缓缓睁开眼睛。 他没有说话,只是也伸手掀开了车帘,朝外面看了一眼。 宽阔的官道,越来越稀疏的建筑,远处隐约可见的城郊轮廓。 他只看了一眼,便放下了帘子,重新闭上眼睛,一言不发。 柳青见他这副模样,心里更是没底,但周青川的镇定,又让他不好再多问,只能将满腹的疑虑和不安压在心里,如坐针毡。 马车一路疾驰,约莫半个时辰后,驶离了官道,转入一处林间小路。 最终,在一片僻静的空地前停了下来。 车夫在外面低声道:“先生,到了。” 周青川和柳青先后下车,只见空地之上,另有一队人马早已在此等候。 为首之人,正是换上了一身劲装的大皇孙赵朔。 他身边站着十数名气息彪悍的护卫,一个个太阳穴高高鼓起,目光如鹰隼般锐利。 “先生来了。” 赵朔看到周青川,脸上露出温和的笑容,朝他点了点头。 柳青连忙上前行礼,同时不解地问道:“殿下,我们这是为何来此?” 赵朔翻身上马,动作利落潇洒,居高临下地对二人说道:“匈奴使臣昨日突然提议,说久闻我大周男儿骑射功夫了得,想在文斗之前,先领略一番。” “父皇便允了,将今日文斗的地点,改在了这皇家猎场。” “什么?改在猎场?” 柳青失声叫道,对这突如其来的变故感到措手不及。 “文斗乃是雅事,怎能在那等地方进行?” 赵朔对此却表现得毫不在意,他只是淡淡一笑:“入乡随俗罢了,既然是客人的要求,我们身为主人,自当满足,上马吧,时辰不早了。” 立刻有护卫牵过两匹温顺的马匹过来。 柳青还在为这不合规矩的安排而心神不宁,周青川却已经面无表情地踩着马镫,在护卫的帮助下,略显笨拙地爬上了马背。 他小小的身子坐在宽大的马鞍上,显得有些滑稽,但他的眼神却异常平静。 周青川心中雪亮。 地点从文雅庄重的宫殿,变为充满肃杀之气的猎场,这本身就是一道题目! 圣上要看的,从来就不是谁能引经据典,舌灿莲花。 他要看的,是在这片象征着武力和征伐的土地上,谁能站得更稳,谁能不受环境影响,谁能亮出更锋利的爪牙! 这场所谓的文斗,绝非简单的学术辩论,而是皇帝默许之下,一场对所有皇孙综合实力的公开展示。 文斗,恐怕只是开胃菜,后续的武力威慑,才是真正的正餐! 他瞥了一眼旁边同样骑在马上的赵朔,这位大皇孙看似随和,对这变故毫不在意。 周青川内心立刻断定,这要么是他早已胸有成竹,有了万全之策。 要么,就是他故意示弱于人,背后另有更深的图谋。 无论哪一种,都说明这位殿下,绝非表面上看起来那般人畜无害。 一行人不再耽搁,策马向猎场深处行去。 随着马蹄翻飞,前方豁然开朗,眼前的景象,让第一次见到这等阵仗的柳青,瞬间倒吸一口凉气,脸色都白了几分。 只见前方的巨大谷地入口处,旌旗林立,如一片钢铁森林! 数不清的营帐连绵起伏,一眼望不到头。 数支服色各异的队伍,泾渭分明地分区域驻扎着,刀枪如林,甲胄鲜明,一股肃杀之气扑面而来,俨然就是一处临时的军营! 空中飘扬着不同字号的旗帜,显然代表着不同的势力。 周青川看到这一幕,眼神一凝,彻底确认了自己心中的猜想。 什么文斗?这分明就是一场阅兵! 一个让所有皇子皇孙,将自己隐藏的实力和獠牙,第一次公开摆在台面上的巨大舞台! 他今天代表的,不仅仅是他自己,更是大皇孙赵朔。 他们要面对的,也绝不仅仅是几个匈奴使臣,而是其他几位皇孙早已准备好的精锐力量,和他们身后盘根错节的庞大势力! 就在此时,远方的猎场深处,传来一阵悠长而苍凉的号角声。 呜。 号角声回荡在山谷之间,惊起飞鸟无数。 第二百五十三章 困龙之局 号角声在山谷间激荡,将那片钢铁森林般的军营彻底唤醒。 柳青的脸色已经不能用苍白来形容,他望着眼前这片泾渭分明,杀气腾腾的营地,双腿都在微微发颤。 这哪里是文斗,这分明就是一场战争的预演! 周青川的反应却截然相反。 他坐在高高的马背上,小小的身躯挺得笔直,目光如炬。 飞快地扫过那些飘扬着不同字号的旗帜,将各方势力的规模与气势尽收眼底。 他没有理会身旁几乎要从马上掉下去的柳青,而是扭头看向同样神色平静的大皇孙赵朔。 直接开口发问,声音清脆而冷静:“殿下,此番文斗,您准备了哪些饱学之士作为后手?” 这一问,直接而尖锐,根本不像一个八岁孩童能问出的话。 赵朔勒住马,与周青川对视,脸上那温和的笑容不变,他摊开双手,动作潇洒。 给出的答案却让柳青险些一口气没上来,当场从马背上栽下去。 “后手?” 赵朔的语气轻松得像是在谈论天气。 “没有后手,全靠二位先生了。” “什么?” 柳青的声音都变了调,他不敢置信地看着赵朔。 “殿下,您在开玩笑吧?如此阵仗,对手绝非善类,怎可毫无准备?” 赵朔叹了口气,脸上的笑容带上了几分坦诚的无奈:“柳先生有所不知,本王门下,皆是些只懂得冲锋陷阵的武夫。” “让他们上阵杀敌尚可,可要论起经史子集,他们连字都认不全,这恰恰是本王最大的短板。” 这番话,彻底击碎了柳青心中最后一丝侥幸。 他绝望了。 他感觉自己和周青川就像两只被扔进狼群的羔羊,孤立无援。 大皇孙这哪里是请他们来帮忙,这分明是拉着他们一起跳火坑! 然而,周青川在听到这个答案的瞬间,心中却是一片了然。 他懂了。 这才是圣上真正的考题! 在绝对的劣势与绝境之中,如何破局? 大皇孙不是真的无人可用,他是不愿用,或者说,是故意不用! 他就是要将自己摆在最弱、最不起眼、最没有希望的位置上,将所有的压力都集中到自己这个奇才身上。 他这是在用自己的前途和身家性命,来赌自己这个八岁孩童,能否创造奇迹! 这既是对自己能力的终极考验,也是演给那位高坐龙椅的圣上看的,一出置之死地而后生的好戏! 好大的魄力!好深的心机! “走吧,让他们等久了,可不好。” 赵朔仿佛没看到柳青那张死了爹娘般的脸,一夹马腹,领着二人向自己那片小小的营地走去。 赵朔的营地在整个猎场中显得格外寒酸,只有寥寥十几个营帐,与不远处那些连营十里,旌旗招展的皇子营地相比,简直就像是富贵人家旁边的茅草棚。 营地中站着十数名将领,一个个身材魁梧,气息彪悍,脸上带着风霜之色,一看便知是久经沙场的悍将。 只是此刻,这些在战场上杀人不眨眼的汉子,站在这文斗的场合,却都显得局促不安。 抓耳挠腮,与周围的环境格格不入。 “先生请看。” 赵朔扬鞭,沿途为周青川介绍着场中的势力。 他指向远处几个规模最为庞大,守卫最为森严的营地:“那边,是二皇叔、三皇叔和五皇叔的营地。” “他们背后有朝中大族支持,门下谋士如云,高手如雨,是这次夺嫡的大热门。” 周青川顺着他指的方向看去,只见那几处营地前,人头攒动。 往来皆是锦衣华服之辈,气度非凡,显然都是各方招揽的能人异士。 赵朔的马鞭又转向另外几处规模稍小的营地:“那些,是我的几位皇弟,别看他们年纪不大,可背后的母族势力同样不可小觑。” 周青川的目光,被其中一个营地吸引了。 在那营地前方,赫然坐着一个与自己年纪相仿,甚至可能更小的孩童,大概十岁左右。 那孩子穿着一身小号的锦袍,小脸紧绷,正襟危坐,眼神却透着与年龄不符的阴沉与狠厉。 在他的身后,站着数名神情冷峻,如同雕塑般的中年幕僚。 皇权养蛊! 这四个字血淋淋地浮现在周青川的脑海里。 如此幼童,便已被卷入这场你死我活的争斗中,不是成龙,便是成泥! 其残酷性,让他这个拥有两世记忆的人,都感到一阵心寒。 整个猎场内,气氛压抑到了极点。 数千人的场地,却几乎听不到什么嘈杂之声。 各方势力都在互相审视,互相提防,空气中充满了无声的较量与戒备,仿佛一根紧绷到极致的弦,随时可能断裂。 就在这种令人窒息的氛围中,入口处突然传来一阵骚动。 所有人的目光,都被齐刷刷地吸引了过去。 周青川看到,就连那几个最为强势,一直稳坐营中帐内的皇子,都猛地站了起来。 脸上带着惊疑不定的神色,快步走到营帐门口,向入口处望去。 是什么人,能有如此大的排场? 只见一支人数不过百余的队伍,正踏着整齐划一的步伐,缓缓走进猎场。 他们没有骑马,只是步行。但每一步落下,都仿佛踩在所有人的心跳上,沉重有力。 一股无法用言语形容的血腥与杀气,随着他们的进入,瞬间弥漫开来,仿佛让整个山谷的温度都下降了几分。 这不是京城卫戍部队那种虚有其表的仪仗兵,这是真正从尸山血海中爬出来的百战之师! 他们身上那股挥之不去的铁血煞气,让场内所有养尊处优的王孙公子和文人谋士,都感到一阵发自灵魂的战栗。 为首之人,是一名身材异常魁梧的中年男人。 他穿着一身玄色劲装,没有披甲,脸上有着几道狰狞的伤疤,一双眼睛,锐利如鹰,仿佛能刺穿人心。 他只是静静地走着,目光扫过全场,却让所有与他对视的人,都不由自主地低下头,不敢与之对视。 周青川在看到此人的瞬间,心脏猛地一缩,一股前所未有的危机感,如同电流般窜遍全身! 他体内的那个成熟灵魂,在疯狂地向他发出警报! 极致的威胁! 这个人,比戴老爷子那只老狐狸,比赵朔这头笑面虎,甚至比在场所有皇子皇孙加起来,都要危险无数倍! 就在这时,大皇孙赵朔的声音,在他耳边低沉地响起。 那声音里,再也没有了之前的温润与从容,而是带着一丝连他都无法完全掩饰的凝重与忌惮。 “他就是镇南王,赵德。” “我父皇,唯一的亲弟弟,手握大周最强兵权之人。” 第二百五十四章 皇帝驾临 镇南王赵德,那个名字本身就代表着血与火的男人,看都未看周围那些战战兢兢的皇子皇孙。 他仿佛走在自家的后花园,无视了所有预设的规矩和等级。 领着他那支散发着浓重铁锈味的队伍,径直走向了猎场最中心,那片为圣上预留的最尊贵的位置。 他身后,跟着数十人。 左列是文臣,一个个神情肃穆,眼神锐利,虽穿着文官袍服。 却毫无京城文官的温吞儒雅,反而带着一种久居高位的杀伐决断。 右列是武将,个个身形彪悍,甲胄在身,腰挎战刀,眼神中是不加掩饰的凶光和傲慢。 文臣武将,班底齐整,俨然一个独立的朝廷。 周青川的瞳孔猛然收缩。 他明白了,这已经不是藩王,这是国中之国! 镇南王将他的整个权力核心,就这么明晃晃地摆在了所有人的面前,这是一种极致的示威,也是一种露骨的挑衅。 偌大的猎场,近十位皇子皇孙,连同他们背后代表的庞大世家势力。 此刻竟像一群被猛虎闯入领地的羊群,噤若寒蝉。 他们眼睁睁看着赵德的队伍,如同烧红的烙铁烫入牛油一般,轻易地占据了那个本不该属于他的位置。 没有人敢开口,甚至没有人敢露出不满的神色。 那股从镇南王队伍中散发出的,仿佛能将人灵魂冻结的煞气,压得所有人喘不过气来。 “他封地边境的三十万大军,在他入京那一日,就已经进入临战状态。” 赵朔的声音在周青川耳边响起,压得极低,却掩不住其中的苦涩与凝重。 “他带来的这三千亲兵,每一个都是从尸山血海里挑出来的,以一当十,绝非虚言。” 周青川的心沉了下去。 三十万大军枕戈待旦,三千精锐随行入京。 这不是述职,这是挟势逼宫! 就在这片死寂之中,一个不合时宜的愤怒声音,如同一块石头砸入了平静的湖面,激起千层浪。 “赵德!” 众人循声望去,只见一个身穿亲王蟒袍的中年男人越众而出。 满脸涨红,手指着已经安然坐下的镇南王,正是大皇子,赵朔的父亲。 周青川看到他,心中便是一咯噔。 “一场文斗,你带如此多的兵士入场,是何居心?” 大皇子声色俱厉地质问,声音因愤怒而有些尖锐。 “你眼里还有没有君父,还有没有我大周的法度!” 他这一番话说得是义正辞严,充满了长兄对幼弟的呵斥意味。 听在柳青这种不明就里的人耳中,只觉得大快人心。 可是在周青川和赵朔听来,这无异于自寻死路。 果然,那稳坐于主位之上的镇南王,缓缓地转过身。 他没有起身,只是微微侧头,脸上那几道狰狞的伤疤随着他的动作扭曲着,勾勒出一个残忍至极的笑意。 他开口了,声音沙哑而低沉,却清晰地传遍全场。 “匈奴蛮夷在京城撒野,我带些能打仗的人来为我大周镇镇场子,难道也不行吗?” 这话看似在解释,实则充满了讥讽。 讥讽朝廷无人,讥讽在场的皇子皇孙都是一群只会耍嘴皮子的废物。 大皇子哪里受过这等羞辱,他本就因为自身无能而常年被父皇冷落,心中积怨已久。 此刻被赵德当众顶撞,瞬间被怒火冲昏了头脑。 “你!” 他气得浑身发抖,口不择言地吼出了那句足以让天地变色的话。 “你这是要造反不成!” 寂静。 死一般的寂静。 造反二字,如同一道惊雷,在每个人的头顶炸响。 话音落下的瞬间。 噌! 整齐划一,金铁交鸣! 镇南王身后那三千亲兵,仿佛一个整体,齐齐向前踏出一步! 轰! 三千只脚同时落地的声音,让整个大地都为之震颤! 他们所有人的右手,都已按在了腰间的刀柄之上。 冰冷的杀气如同一道道实质的刀锋,直冲云霄,瞬间锁定了口出狂言的大皇子! 场中所有人都被这股冲天的杀意吓得面无人色,几个养尊处优的皇孙甚至腿一软,直接瘫坐在了地上。 一场流血冲突,已然一触即发! 周青川看着那个被吓得脸色煞白,却依旧梗着脖子,兀自嘴硬的愚蠢男人。 扭头看向身旁的赵朔,用只有两人能听到的声音,低声问道:“那是你父亲?” 赵朔缓缓闭上了眼睛。 那张一直保持着温润笑容的脸庞上,第一次露出了无法掩饰的痛苦与无奈。 他的嘴唇微微颤抖,从牙缝里挤出一个字。 “是。” 仅仅一个字,却包含了无尽的绝望。 周青川瞬间明白了赵朔所有的处境,也明白了安庆帝为何迟迟不立储君。 有这样一个冲动、无能、愚蠢的嫡长子,如何能继承这偌大的江山? 周青川心知肚明,此刻,只要镇南王赵德愿意,他一声令下,这三千虎狼之师就能在眨眼间将大皇子剁成肉泥。 他甚至可以当场斩杀几个碍眼的皇子皇孙,然后带着人马从容退回封地,竖起反旗。 京城那点早已被酒色掏空了身子的驻军,根本无力阻拦! 大周的江山,此刻就悬于镇南王的一念之间! 赵德脸上的笑容愈发残忍,他缓缓站起身,抬起脚,似乎准备向他那位好大侄走去。 每一个人都屏住了呼吸,眼睁睁看着这即将爆发的滔天血案,无能为力。 就在这千钧一发,所有人都以为皇室血脉将溅洒当场之际! 一个尖利、悠长,仿佛能穿透金石的声音,从猎场入口的方向,撕裂了这片令人窒息的肃杀之气! “皇上驾到!” 这四个字,仿佛带着无上的魔力。 刚刚抬起脚,准备踏出那决定性一步的镇南王,身形骤然僵住,那只穿着战靴的脚,就那么停在了半空。 他身后那三千名杀气腾腾,随时准备拔刀的亲兵,动作瞬间凝固,仿佛变成了三千座雕塑。 场中所有人的动作,都在这一刻定格。 无论是惊恐的,还是幸灾乐祸的,无论是绝望的,还是蠢蠢欲动的,所有人都像是被施了定身法。 齐刷刷地,机械般地,将头转向了猎场的入口方向。 那至高无上的棋手。 安庆帝。 亲自入局了。 第二百五十五章 天子入局 随着那一声尖利悠长的唱喏,仿佛一道无形的圣旨,瞬间撕裂了猎场上空凝固的杀气。 那股足以将人灵魂都冻结的煞气,在皇上驾到四个字响起的一刹那,如同被烈阳照射的冰雪,迅速消融,无影无踪。 镇南王赵德那只停在半空,即将踏出决定性一步的战靴,就那么僵硬地收了回去,缓缓落回原地。 他脸上那残忍至极的笑意瞬间收敛,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深沉的、外人难以看懂的复杂情绪。 他缓缓转身,朝着猎场入口的方向,深深躬下了他那从未对任何人弯曲过的腰背。 他身后的三千亲兵,仿佛是他的影子,随着他躬身的动作,整齐划一地收回了按在刀柄上的手。 他们后退一步,重新列队,动作干脆利落,悄无声息。 那股冲天的杀意消失得干干净净,仿佛刚才那场一触即发的兵变,只是一场短暂而恐怖的幻觉。 在所有人的注视下,一顶由十六名内侍抬着的巨大龙辇,被簇拥着缓缓驶入。 龙辇之上,安庆帝身着一身玄色常服,并未穿戴繁复的龙袍。 他看起来有些苍老,脸上布满了岁月的沟壑,但那双眼睛,却丝毫不见浑浊。 反而如鹰隼一般锐利,带着洞悉一切的威严,缓缓扫过在场的每一个人。 他的目光所及之处,无论是皇子、皇孙,还是那些世家子弟,无不垂下头颅,不敢与之对视。 刚才还气焰滔天,叫嚣着要造反的大皇子,此刻早已面如死灰。 双腿抖得如同筛糠,若不是身后的侍从扶着,恐怕已经瘫倒在地。 安庆帝的目光掠过他,没有丝毫停留,仿佛他只是一块路边的石头,不值得多看一眼。 他的目光,反而先落在了躬身行礼的镇南王赵德身上。 “皇弟许久未归,京城这些小辈们不懂规矩,倒是让你看笑话了。” 安庆帝开口了,声音平淡,甚至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 这话听起来像是在拉家常,像是一个兄长在对外来的弟弟解释家里的顽童不懂事。 可这话里话外的分量,却重如泰山! 他称赵德为皇弟,是承认亲情,安抚其心。 又说皇子皇孙是小辈,是抬高了赵德的辈分,给了他天大的面子。 最后一句让你看笑话了,更是轻描淡写地将刚才那场几乎要血溅当场的冲突,定性为了一场不懂规矩的闹剧。 既没有斥责赵德带兵入场的僭越之举,也没有追究大皇子口出狂言的滔天大罪。 实在是高! 周青川心中暗赞一声,这位端坐于龙辇之上的老人,才是这盘棋局中,最高明的棋手。 镇南王赵德依旧保持着躬身的姿势,垂着头,声音恭敬,却不卑微:“臣弟不敢。” “只是见匈奴使臣在此,恐其轻慢我大周天威,特带些上过战场的兵卒,来为陛下壮壮声威。” 好一个为陛下壮壮声威! 这话看似是在表忠心,实则依旧是将了在场所有皇子一军。 言下之意,你们这群养在京城的废物,镇不住场子,还得靠我这个边关的武夫来给父皇撑场面。 安庆帝不置可否地笑了笑,没有接话。 他只是摆了摆手,示意赵德平身。 这一番简短的对话,看似风平浪静,却已然完成了一次惊心动魄的政治交锋。 安庆帝一句话化解了兵变危机,默认了镇南王逾矩的行为,安抚了这位手握重兵的皇弟。 而镇南王也顺势下坡,表明了自己并无反意。 但这一幕落在其他皇子皇孙的眼中,却让他们的心头齐齐一沉。 圣意难测! 父皇对这位皇叔的容忍程度,远远超出了他们的想象。 镇南王在储君之争中的分量,比他们预估的还要重得多! 化解了内部最大的矛盾后,安庆帝的目光,才缓缓转向了另一侧随行而来的匈奴使团。 那为首的匈奴使臣,刚刚还在欣赏着大周皇室的内讧,一脸看好戏的傲慢。 此刻被安庆帝那双看似平静,实则锐利如刀的眼睛盯上,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板直冲天灵盖。 他脸上的傲慢瞬间荡然无存,几乎是下意识地,深深地躬下了身子,连头都不敢抬。 这就是天子之威! 无需一言一语,一个眼神,便足以让四方蛮夷俯首! 龙辇停在了猎场最中心的主位,安庆帝在太监的搀扶下,缓缓走下,落座于那张象征着至高权力的龙椅之上。 他没有再看任何人,也没有提刚才的冲突,仿佛那一切都未曾发生过。 他只是挥了挥手,用一种不容置疑的语气,朗声说道: “今日是文斗,也是家宴。” “诸位皇子皇孙,都带着你们招揽的门客上前来,让朕,也让匈奴的使臣们瞧一瞧,我大周的后辈,是何等的英才济济!” 此言一出,全场气氛再次一变! 所有人都明白,真正的考验,现在才正式开始! 皇帝此举,是要将所有暗流都摆在明面上! 这不只是要考校皇子们的才学,更是要当众检阅他们各自招揽人才的眼光、手段和底蕴! 你手下有什么人,有多少本事,今天,就在这猎场之上。 当着文武百官、各方势力,乃至匈奴使臣的面,亮出来! 是骡子是马,拉出来遛遛! 周青川心中一凛。 他知道,安庆帝这一手,是彻底掀了桌子,不玩那些虚的了。 他要把所有皇子的底牌,都逼出来,放在阳光下暴晒。 而自己这枚刚刚被大皇孙赵朔推到台前的棋子,已经避无可避,彻底暴露在了所有人的视线之中。 他能感觉到,无数道目光,或好奇,或审视,或轻蔑,或嫉妒,已经落在了自己这个年仅八岁的孩童身上。 身旁的赵朔,脸上依旧挂着那温润和煦的笑容,仿佛一切尽在掌握。 但周青川却能看到,他藏在袖中的手,已经紧紧攥成了拳头,那微微泛白的指节,暴露了他内心的紧张。 赵朔悄悄地,用眼角的余光瞥了周青川一眼。那眼神中没有话语,却传递出一个清晰无比的信息: 一切,按计划行事! 周青川心中微定,不动声色地点了点头。 而站在他另一侧的柳青,早已被这接二连三的惊天变故,吓得面无人色,嘴唇发白。 从镇南王、兵临城下,到大皇子口出狂言,再到天子驾临,这短短一炷香的时间里,他感觉自己仿佛在鬼门关前走了好几遭。 他现在脑子里一片空白,只能紧紧地跟在周青川的身后。 似乎只有这个八岁孩子的镇定,才能给他带来一丝微不足道的安全感。 他只觉得脚下的每一步,都像是踩在烧红的刀尖之上,稍有不慎,便是万劫不复。 随着安庆帝一声令下,立刻有太监上前,高声唱喏,引导各方势力上前。 那些早就有所准备,门下谋士如云的皇子,立刻整理衣冠。 带着自己最得意的门客,昂首挺胸地走向前去。 而那些势单力薄,没什么拿得出手的人才的皇孙,则是一脸的惶恐与不安,磨磨蹭蹭,不愿上前。 第二百五十六章 又打赌? 匈奴使臣在安庆帝的示意下,向前踏出一步。 他脸上那刚刚被天子之威压下去的傲慢,此刻又悄然浮现。 他环视了一圈大周的皇子皇孙,用一种生硬别扭,却又充满了挑衅意味的汉话,傲然公布了文斗的题目: “我朝在北地偶得上联,百思不得其解,听闻大周文风鼎盛,人才辈出,特来向皇帝陛下请教。这上联是:烟锁池塘柳。” 此联一出,在场不少自诩才高八斗的文人谋士,顿时眼前一亮,嘴角露出不屑的微笑。 区区一个上联,能有多难? 可当他们将这五个字在口中反复咀嚼,细细品味之后,脸上的轻松之色瞬间凝固,纷纷紧锁眉头,陷入了沉思。 “烟锁池塘柳……” “嘶!此联不简单!” 一位皇子身后的老夫子倒吸一口凉气,低声惊呼:“你们看这五个字的偏旁,烟是火,锁是金,池是水,塘是土,柳是木!” “这竟是暗含了金木水火土五行!” 此言一出,众人哗然! 一个对联,不仅意境优美,描绘出一幅暮色四合,烟雾笼罩着池塘边垂柳的静谧画卷。 其偏旁部首,更是巧妙地嵌入了五行! 这等构思,这等才情,简直是鬼斧神工,浑然天成! 一时间,刚刚还自信满满的众人,都感到了巨大的压力。 要对出下联,不仅要意境相符,格律工整,更要同样在偏旁中包含五行,其难度何止倍增! 这哪里是请教,分明是刁难!是羞辱! 看着众人或惊叹、或凝重的表情,匈奴使臣脸上的得意之色更浓了。 龙椅之上,安庆帝却仿佛没有看到众人的窘迫,他笑呵呵地看着台下。 端起御案上的茶杯,送到唇边轻轻抿了一口,慢悠悠地说道:“不急,此联确实精妙,众卿与朕的皇子皇孙们,大可畅所欲言。” “也让朕看看你们的急智,看看我大周的后起之秀,究竟有几分真才实学。” 他话音轻柔,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 话音刚落,二皇子身后一位颇负盛名的名士便再也按捺不住。 他自负才学,岂能容忍蛮夷在御前嚣张。 他朗声出列,对着龙椅躬身一礼,高声道:“启禀陛下,臣有一下联!” “哦?说来听听。” 安庆帝的目光落在了他的身上。 那名士清了清嗓子,气势十足地对道:“上联:烟锁池塘柳。下联:炮镇海城楼!” “好!” 此联一出,立刻引来一阵喝彩。 炮是火字旁,镇是金字旁,海是水字旁,城是土字旁,楼是木字旁。 同样包含了五行,且气势雄浑,与上联的静谧婉约形成了鲜明对比,也暗含了大周镇守海疆的威武气概。 二皇子的脸上露出了得意的笑容。 然而,龙椅上的安庆帝,却只是微微点了点头,脸上看不出喜怒,不置可否地端起了茶杯。 这一个细微的动作,却让所有人心头一凛。 众人立刻明白,皇帝要的,不仅仅是工整! 他要的是一种能够彻底压倒对方,让匈奴人哑口无言的惊艳之作! 这个下联,虽好,却还远远不够! 二皇子的笑容僵在了脸上。 紧接着,不甘示弱的三皇子、五皇子身边的谋士也纷纷站了出来,献上自己的下联。 “臣对:茶烹凿壁泉!” “臣对:灯深村寺钟!” 一个个下联被报了出来,虽都算得上工整,也同样暗含五行。 但珠玉在前,总觉得少了些灵气,缺了点惊才绝艳的味道。 安庆帝的反应始终是淡淡的,既不夸赞,也不批评。 只是偶尔抿一口茶,那平静的目光扫过众人,让每一个被他看到的人都如芒在背。 场面一时陷入了尴尬的僵局。 那些先前还跃跃欲试的文人,此刻都低下了头,不敢再轻易开口。 匈奴使臣见状,嘴角的弧度越咧越大,那毫不掩饰的嘲讽神色,像一根根针,刺在在场所有大周臣民的心上。 周青川站在赵朔身后,神色平静,心中却早已有了数个更绝的下联。 但他牢牢记着与赵朔的约定,藏锋不露,后发制人。 他只是冷眼旁观着这一切,像一个与此事无关的看客。 身旁的赵朔更是将戏演到了极致。 当其他皇子都焦急地与门客低声商议,急得满头大汗时,他却一言不发。 甚至好整以暇地整理了一下自己的衣袖,仿佛对这场文斗的胜负毫不在意。 他完美地扮演着一个实力不济,只能在旁边看热闹的落魄皇孙角色。 安庆帝的目光在几个急得抓耳挠腮的儿子和孙子之间来回流转,眼神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失望。 最终,他的视线缓缓移动,落在了那个从始至终都沉默不语,仿佛置身事外的大皇孙赵朔身上,眼神变得意味深长。 就在这片令人窒息的寂静之中,一个洪亮如钟,充满了铁血气息的声音,毫无征兆地炸响! “陛下!” 众人循声望去,只见一直稳坐的镇南王赵德,突然站了起来。 他环视全场,目光中带着对那些文人墨客毫不掩饰的鄙夷。 “光是这么对对子,未免太过文雅,也太过无趣了!” 赵德的声音充满了力量。 “不如加点彩头,也让这些匈奴蛮夷,见识见识我大周的血性!” 安庆帝眉毛一挑,似乎来了兴趣:“哦?皇弟有何高见?” 镇南王赵德嘴角勾起一抹残忍的笑意,目光直视匈奴使臣,一字一句地说道:“很简单!” “若我大周赢了这场文斗,你匈奴从此需对我大周俯首称臣,年年纳贡,若是我大周输了。” 他顿了顿,声音陡然拔高,杀气腾腾地吼道:“这京城,便任由你们观赏三日,如何?” 轰! 这番话如同一颗惊雷,在所有人耳边炸开! 将一场文斗,瞬间拔高到了国体之争,国运之赌! 赢了,匈奴称臣,这是天大的功绩! 可若是输了,让匈奴兵士在京城随意行走三日,这简直是奇耻大辱。 是将大周的脸面和尊严,放在地上任人践踏! 所有压力,如同山崩海啸一般,瞬间汇集到了那些尚未给出答案的皇子们身上! 大皇子的脸色唰地一下变得惨白,他知道,这是赵德在逼宫! 这是在逼着他们这些皇子当众出丑,逼着父皇看清他们是何等的无能! 然而,就在所有人都以为安庆帝会斥责镇南王胡闹之际,龙椅上的天子,却突然爆发出一阵朗声大笑! “好好好!” 安庆帝抚掌而起,目光灼灼地盯着赵德,眼中满是欣赏。 “皇弟此言,甚合朕意!” 他竟是毫不犹豫,直接同意了镇南王这个疯狂的赌约! 一言既出,再无退路! 第二百五十七章 被曝光了 安庆帝那一句甚合朕意,如同一块巨石砸入平静的湖面,激起的却不是涟漪,而是足以吞噬一切的惊涛骇浪! 镇南王赵德与安庆帝这一唱一和,不只是将一场文斗变成了一场国运的豪赌。 更是将一把烧得通红的烙铁,狠狠地按在了在场所有皇子皇孙的脸上! 赢,则匈奴称臣,这是泼天的功劳! 输,则京城受辱,这是万劫不复的罪责! 猎场上的气氛,瞬间从凝重变成了死寂,仿佛空气都被抽干,每一次呼吸都带着刀割般的痛楚。 所有人的目光,都带着山岳般的压力,死死地钉在那些皇子和他们身后的门客身上。 大皇子额头上的冷汗,已经汇成了溪流,顺着他惨白的脸颊滑落。 他知道自己已经没有退路,父皇和皇叔已经把戏台搭好,他若再不唱,第一个被扔下、台的就是他! 他猛地一咬牙,几乎是粗暴地推了身边另一个门客一把,声音嘶哑地吼道:“你,再去对一个!” 那门客本就吓得魂不附体,被这么一推,踉跄着出列,哆哆嗦嗦地开口:“臣对,桃燃锦江堤。” 这下联倒也算对仗,桃是木,燃是火,锦是金,江是水,堤是土,五行俱全。 可意境与气势,比之先前那个炮镇海城楼都差了十万八千里,显得小家子气,软弱无力。 话音未落,镇南王赵德那边的阵营里,便传来一声毫不掩饰、充满了鄙夷的嗤笑。 “呵!” 这一声笑,仿佛一个响亮的耳光,狠狠抽在了大皇子的脸上,也抽在了所有大周文人的脸上。 大皇子那本就惨白的脸色,瞬间涨成了猪肝色,羞愤欲绝,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 龙椅之上,安庆帝眼中的失望之色,再也无法掩饰。 他的目光缓缓扫过自己那几个或焦躁、或惶恐、或羞惭的儿子。 最终,落在了那个从始至终都沉默不语,仿佛早已认命的大皇孙赵朔身上。 “朔儿。” 安庆帝缓缓开口,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遍了整个死寂的猎场。 “你的门客呢?为何迟迟不见你的人出来一试?” 唰! 顷刻之间,全场所有人的目光,如同被磁石吸引的铁屑,瞬间聚焦在了赵朔的身上! 那些本就与赵朔不合的皇子,眼中都带着毫不掩饰的幸灾乐祸。 他们谁不知道,大皇孙赵朔母族出身寒微,门庭冷落。 门下除了几个只会舞刀弄枪的武夫,根本没什么拿得出手的文人墨客。 父皇这是要当众撕开他最后一块遮羞布! 在无数道审视、嘲弄、怜悯的目光中,赵朔深吸了一口气。 他上前一步,对着龙椅深深一躬,脸上带着一丝恰到好处的苦笑与无奈,声音里透着一股落寞。 “回皇爷爷,孙儿愚钝,门下并无能人异士。” 他的话音刚落,人群中便响起了一阵压抑不住的窃笑声。 就连刚刚丢尽了脸面的大皇子,都觉得脸上无光。 认为赵朔此举更是让他这一脉蒙羞,狠狠地瞪了赵朔一眼。 这不成器的东西,连演一演的样子都懒得做了吗! 然而,就在所有人都以为赵朔即将彻底认输,沦为笑柄之时,他那带着苦涩的话语,却猛地一转! “只有一个。” 赵朔的声音不大,却像一记重锤,狠狠敲在每个人的心上! 他故意停顿了一下,那短暂的沉默,仿佛抽走了天地间所有的声音,吊足了所有人的胃口! 窃笑声戛然而止。 幸灾乐祸的表情凝固在脸上。 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死死地盯着他,想看看他到底要耍什么花样! 就在这片死一般的寂静之中,赵朔猛然转身! 他伸出手指,手臂绷得笔直,如同一杆刺破苍穹的长枪! 那根手指,没有指向他身后那个身形挺拔、颇有儒生风范的柳青。 而是越过柳青,精准无比地指向了站在最后,被人群几乎完全遮挡,身形最为矮小,毫不起眼的那个八岁孩童,周青川! 图穷匕见! 赵朔的脸上,那落寞的苦笑瞬间消失得无影无踪,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孤注一掷的决绝与锋芒! 他用尽全身力气,发出一声振聋发聩的呐喊,声音响彻整个皇家猎场! “孙儿只寻得此子,前些时日,戴家呈上那份震惊朝野的治国之策,其实真正的献策者,便是他!” 轰! 此言一出,如同一道九天惊雷,在所有人的脑海中轰然炸响! 整个猎场,瞬间陷入了一片前所未有的死寂,紧接着,便爆发出山呼海啸般的哗然! “什么?” “治国之策是他写的?一个八岁的孩子?” “这怎么可能,赵朔疯了吧!” 戴家众人所在之处,戴和安只觉得眼前一黑,双腿一软。 若不是身后的兄弟扶住,他已经惊得瘫倒在地! 完了,全完了! 戴家欺君罔上之罪,被大皇孙当着陛下的面,当着文武百官、匈奴使臣的面,彻底揭穿了! 一直稳坐如山的镇南王赵德,那双锐利如鹰的眸子。 瞬间爆、射出骇人的精光,死死地锁定在了那个被指出的孩童身上! 那目光不再是鄙夷,不再是轻蔑,而是充满了审视、探究,以及一丝连他自己都未曾察变的忌惮! 周青川心中猛地一沉! 他站在原地,小小的身躯纹丝不动,但内心却早已掀起滔天巨浪! 好一个赵朔! 好狠的手段! 这哪里是举荐!这分明是把他整个人都当成了赌注,架在烈火之上。 用他的生死,来赌赵朔自己的锦绣前程! 这一手,比戴老爷子的算计,狠辣百倍! 站在他身旁的柳青,当场石化! 他张大了嘴,眼睛瞪得如同铜铃,脑子里一片空白。 他想过无数种可能,却唯独没有想到,赵朔会用如此直接的方式,出卖了周青川! 这完全超出了他们商议的计划! 然而,全场反应最剧烈的,不是别人,正是那位高坐于龙椅之上的九五之尊! 就在赵朔话音落下的那一刻,安庆帝那原本慵懒地靠在龙椅上的身子,猛地坐得笔直! 他那双古井无波的眸子,骤然爆发出前所未有的精光,亮得骇人! 治国之策! 戴家! 一个八岁的孩童! 所有的线索,在这一瞬间,如同闪电般在他的脑海中串联、汇集、贯通! 那个困扰了他许久,让他百思不得其解的谜团,在这一刻,豁然开朗! 原来如此! 安庆帝的目光,死死地钉在人群之中,那个显得格格不入,却又镇定得可怕的八岁孩童身上。 他的脸上,是无法掩饰的震惊,是难以置信的错愕。 最后,这一切的情绪,都化作了狂喜! “你……” 安庆帝的声音,带着一丝颤抖。 他缓缓地从龙椅上站了起来,向前探出身子,朝着周青川的方向,伸出了那只掌握着天下人生死的手。 “过来!” 他一字一句,清晰无比地说道。 “到朕的面前来,让朕好好看看你!” 第二百五十八章 纯纯耍流氓 “过来!” “到朕的面前来,让朕好好看看你!” 安庆帝的声音不大,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如同一道无形的绳索,将周青川牢牢锁定。 周青川深吸一口气,他知道,这一步迈出去,便再无退路。 他迈开步子,一步,两步,三步。 每一步都踩得极稳,极慢,与他八岁孩童的身份形成了鲜明的反差。 那份沉稳,那份从容,让无数双盯着他的眼睛里,都闪过一丝惊疑。 四面八方的目光如刀似剑,恨不得将他剖开来看个究竟。 二皇子眼中满是轻蔑,嘴角勾着一抹冷笑,仿佛在看一个即将出丑的小丑。 三皇子、五皇子等人,脸上都带着看好戏的幸灾乐祸。 大皇子更是面如死灰,他知道,若这孩子当众出丑,他这一脉便彻底完了。 赵朔站在原地,双拳紧握,手心已经渗出了冷汗。 他赌上了一切,若周青川失手,他便万劫不复。 镇南王赵德那双鹰隼般的眸子,死死锁定在周青川身上。 眼神中带着审视,带着探究,更带着一丝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忌惮。 而安庆帝,那双古井无波的眸子里,此刻却燃烧着熊熊烈火,那是期待,是狂喜,更是志在必得! 周青川能感受到这一切,他的心跳如擂鼓,但他的脸上却依旧平静如水。 他在疯狂地盘算,疯狂地思考破局之法。 赵朔这一手,将他彻底推到了风口浪尖,进退维谷。 若他对不出惊艳四座的下联,便是欺君罔上,死路一条。 可若他真的对出来了,那他这个八岁孩童的身份,便会成为众矢之的,成为所有人眼中的异类,成为所有皇子皇孙想要除之而后快的眼中钉! 该如何破局? 周青川的脑海中,无数个念头如闪电般划过。 终于,他走到了龙辇之前,距离那位九五之尊,不过三步之遥。 安庆帝收敛了脸上的威严,露出一丝温和的笑意,那笑容看起来竟有几分慈祥,仿佛一个疼爱孙辈的长辈。 “小家伙,莫怕。” 安庆帝的声音柔和了许多,他缓缓开口,一字一句地问道: “对于此联,你可有何高见?” 周青川还未开口,二皇子的阵营中,便有人忍不住了。 一个尖酸刻薄的声音,带着毫不掩饰的嘲讽,响了起来: “陛下,一个黄口小儿能有何见解?莫要被大皇孙的噱头骗了!” “就是,八岁孩童懂什么对联?怕是连字都认不全几个!” “依臣看,这分明是大皇孙黔驴技穷,故意拿个孩子出来博同情!” 一时间,冷嘲热讽如潮水般涌来。 那些皇子身后的门客,仿佛找到了发泄口,纷纷出言讥讽。 匈奴使臣脸上的得意之色更浓,他甚至已经开始畅想,三日后在京城耀武扬威的场景。 大皇子面露绝望,他知道,一切都完了。 然而,周青川对这些嘲讽,却仿佛充耳不闻。 他先是对着安庆帝恭恭敬敬地行了一礼,随即抬起头,那双清澈的眸子里,没有惶恐,没有慌乱,只有一片坦然。 他开口了,声音清脆,却异常平静: “回陛下,学生才疏学浅,确实对不出能超越前人的下联。” 轰! 此言一出,场中顿时爆发出一片哗然! “哈哈哈,我就说嘛,一个八岁小儿能懂什么!” “大皇孙这是自取其辱!” “陛下,此子既然无能,便该重罚欺君之罪!” 嘲笑声此起彼伏,如同一把把刀子,狠狠刺向赵朔。 赵朔的脸色瞬间惨白,身子摇晃了一下,险些站立不稳。 完了! 匈奴使臣更是仰天大笑,眼中满是轻蔑与不屑。 大皇子闭上了眼睛,不忍再看。 然而,就在所有人都以为尘埃落定之时,周青川的话锋,却陡然一转! 他猛地转身,那双清澈的眸子,瞬间变得如刀似剑,锋芒毕露! 他直视那名傲慢的匈奴使臣,朗声发问,声音虽稚嫩,却字字如雷: “学生敢问使臣大人,贵国既然寻得上联,想必是为了求得下联,不知你们自己可有佳对?” 这一问,如同一道惊雷,在所有人的脑海中炸响! 匈奴使臣脸上的笑容瞬间僵住,他张了张嘴,却发现自己竟说不出话来。 下联?他们哪里有什么下联! 这本就是他们从某个古籍中翻出来的死题,专门用来刁难大周的! “这……” 匈奴使臣支支吾吾,额头上开始渗出冷汗。 周青川却不给他喘息的机会,得理不饶人,冷笑一声,继续逼问: “怎么?使臣大人答不上来?” “一个连出题人都无解的题目,又如何能称之为对联?分明是一个死局!” “我们无论对出什么,你们只需说不对,我们岂非百口莫辩?” “这到底是来请教,还是来戏耍我大周无人?” 每一个字,都如同一记重锤,狠狠砸在匈奴使臣的心口! 全场死寂! 所有人都被这番流氓言论震得目瞪口呆! 那些文人墨客张大了嘴,想要斥责他胡搅蛮缠,不讲规矩。 可话到嘴边,却发现他说得竟无懈可击! 对啊! 你出题人自己都没有答案,凭什么要求我们对出来? 这不是刁难,这是耍无赖! 赵朔站在后方,看着周青川那小小的身影,心中掀起滔天巨浪! 这完全超出了他的计划! 他原本以为,周青川会对出一个惊艳四座的下联,技压群雄。 可他万万没想到,周青川竟然用这种方式破局! 这是在刀尖上跳舞! 稍有不慎,便是万劫不复! 匈奴使臣的脸色由红转白,又由白转青,最后涨成了猪肝色。 他被一个八岁孩童逼得哑口无言,这简直是奇耻大辱! 他恼羞成怒,猛地一拍桌案,怒吼道: “你这黄口小儿,胡搅蛮缠,对不出来就是对不出来,休要狡辩!” 然而,他的话音未落,一个洪亮至极,充满了畅快与欣赏的笑声,便从龙椅的方向传来! “哈哈哈哈!” “好!好一个釜底抽薪!” “好一个直指人心!” 安庆帝猛地从龙椅上站了起来,他抚掌而起,指着周青川,对着满场文武百官,朗声道: “此子看的不是对联,是人心,是国势!” “尔等看到的是文斗,他看到的却是陷阱!” “这才是朕的麒麟儿!” 安庆帝的这番话,如同一道圣旨,瞬间定下了乾坤! 所有人都惊呆了! 皇帝竟然认可了周青川这番“流氓”言论! 安庆帝随即脸色一沉,那双锐利的眸子,如刀似剑,直刺匈奴使臣! “既然尔等自己都无解,此番文斗,便是尔等无理在先!” “是我大周胜了!” 这一锤定音,让匈奴使臣如遭雷击,整个人都呆住了! 他想要反驳,却发现自己根本无从开口! 因为周青川说得没错,他们确实没有下联! 镇南王赵德看着周青川,那双鹰隼般的眸子里,闪过一丝欣赏,更闪过一丝贪婪。 这样的人才,若能为他所用。 而安庆帝看向周青川的眼神,已经从审视彻底变为了志在必得的狂喜! 那眼神,仿佛在看一件绝世瑰宝! 一件能够改变天下格局的瑰宝! 第二百五十九章 武斗开始! 文斗以一种谁都没有料到的方式收场。 匈奴使臣灰头土脸地退回原位,再不敢多言半句。 那些原本等着看笑话的皇子门客,此刻都闭上了嘴,脸上的表情精彩纷呈。 周青川转身,迈着不急不缓的步伐,走回了赵朔身边。 柳青站在原地,整个人还处在巨大的震撼之中。他看着周青川,那眼神就像在看一个从天而降的神人。 这还是那个跟着他一路从清河镇走来的八岁孩童吗? 刚才那番话,那份气势,那种掌控全局的从容,简直让他怀疑自己是不是在做梦。 “青川兄弟,你。” 柳青张了张嘴,却发现自己根本不知道该说什么。 周青川只是冲他淡淡一笑,没有多言。 赵朔看着周青川归来,脸上依旧挂着那温润如玉的笑容。 他压低声音,故作好奇地问道:“青川,你刚才那番言论,是早就想好的,还是临场发挥?当真让我捏了一把汗。” 周青川瞥了他一眼,那眼神带着一丝看穿一切的淡漠。 他缓缓开口,声音不大,却字字清晰:“弱者才费尽心机去思考如何取悦强者。” “当他们出题让我们答的时候,我们就已经输了半筹,我要做的,就是把桌子掀了,让他们没得玩。” 这番话说得轻描淡写,仿佛只是在陈述一个再简单不过的道理。 可落在赵朔耳中,却如同惊雷炸响! 赵朔的瞳孔微微收缩,脸上的笑容在这一瞬间变得意味深长。 他看着周青川,心中掀起滔天巨浪。 这个八岁的孩子,看问题的角度竟然如此刁钻,如此狠辣! 他不是在对对联,他是在掀桌子! 这份魄力,这份眼界,简直。 赵朔深吸一口气,压下心中的震撼,笑着拍了拍周青川的肩膀:“青川果然是青川,我今日算是开了眼界。” 龙椅之上,安庆帝此刻心情大好。 他朗声一笑,摆了摆手:“文斗不过是开胃小菜,让诸位活动活动筋骨罢了。” “真正的立国之本,从来不是这些文绉绉的对联。” 安庆帝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朕今日要检阅的,是尔等招揽的武备实力,这才是我大周的根基,是保家卫国的铁血脊梁!” 此言一出,那些在文斗中丢尽了脸面的皇子们,顿时来了精神! 二皇子眼中精光一闪,立刻出列,对着安庆帝躬身道:“父皇,儿臣门下有一位从西域归来的剑客,武艺超群,愿为父皇献技!” 话音刚落,一名身着异域服饰,腰间挂着一柄弯刀的男子,大步流星地走了出来。 他故作潇洒地一抱拳,随即抽出弯刀,在空中舞了个刀花。 三皇子也不甘示弱,立刻遣出自己重金招揽的江湖高手。 那是一个手持双钩,身形矮小精悍的汉子,上场后摆出一个怪异的架势,口中还大喝一声,颇有几分威势。 五皇子、七皇子等人也纷纷不甘落后,将自己门下的高手一一遣出。 这些人个个奇装异服,有的手持判官笔,有的舞动流星锤,有的甚至拿着一根铁鞭。 他们上场后架势十足,各自摆出自己最拿手的招式,看起来倒也有几分唬人。 安庆帝微微点头,示意他们开始比试。 然而,当比试真正开始的那一刻,场面却变得滑稽无比。 那名西域剑客挥舞着弯刀,招式看起来华丽至极,刀光闪烁,寒芒四射。 可在真正懂行的人眼里,这些招式中看不中用,破绽百出。 他的对手是那名手持双钩的矮小汉子,两人打斗起来,竟然如同戏台上的武生在演戏! 招式华而不实,动作夸张做作,与其说是搏杀,不如说是杂耍! 镇南王赵德坐在一旁,看着场中的比武,脸上的表情从期待变成了失望,最后变成了毫不掩饰的鄙夷。 他身后的三千亲兵,更是有人忍不住发出了嗤笑声。 这些真正从战场上滚过来的铁血军士,哪里看得上这些花架子? 匈奴使臣团中,更是爆发出毫不掩饰的哄笑声! 那轻蔑的笑声,如同一把把刀子,狠狠刺痛了在场所有大周臣民的自尊心! “哈哈哈,这就是大周的武将?简直是笑话!” “我们匈奴随便拉出一个牧民,都比他们能打!” “看来大周真的是没人了,难怪要靠文绉绉的对联来撑场面!” 一句句嘲讽,如同一记记响亮的耳光,抽在所有人的脸上! 安庆帝的脸色,再次阴沉下来。 那双锐利的眸子里,燃烧着压抑的怒火。 众皇子的脸色也极为难看,他们这才发现,自己平日里引以为傲的门客,在真正的战场行家眼里,不过是一群跳梁小丑! 二皇子的脸涨得通红,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 三皇子更是气得浑身发抖,却又无可奈何。 场中的比试还在继续,可那些高手们越打越心虚,招式也越来越乱。 最后竟然有人一个不慎,被对方的兵刃挂住了衣袍,狼狈地摔倒在地,引来更大的哄笑声。 安庆帝猛地一拍龙椅的扶手,怒喝一声:“够了!” 所有人都被这一声怒喝震得一颤,场中的比试立刻停了下来。 安庆帝的目光,如刀似剑,扫过一众垂头丧气的子孙。 他们一个个低着头,不敢与父皇对视。 最后,安庆帝的目光,再次定格在那个从始至终都沉默不语的大皇孙赵朔身上。 他的声音冷得如同寒冬腊月的冰雪:“朔儿,你的武将呢?” 全场再次陷入死寂。 所有人的目光,又一次聚焦在赵朔身上。 那些皇子的眼中,都带着幸灾乐祸。 他们不相信,这个一向低调、毫无根基的大皇孙,能拿出什么像样的人才来。 文斗侥幸赢了一场,武斗你还能翻天不成? 赵朔深吸一口气,他上前一步,对着龙椅躬身一礼。 这一次,他没有卖关子,也没有任何铺垫。 他只是对着身后,轻轻一招手。 “出来吧。” 话音落下的瞬间,人群自动分开一条道路。 一名身着制式白袍亮银甲、手持一杆丈八亮银枪、身形挺拔如松的少年将军,迈着沉稳有力的步伐,越众而出! 他的每一步都踩得极稳,极有力,仿佛踩在所有人的心口上! 他身上没有丝毫江湖气,没有那些花里胡哨的装饰。 有的,只是铁与血的纪律感! 有的,只是从尸山血海中走出来的肃杀感! 全场为之一静! 这名少年将军的气场,与先前那些高手们有着云泥之别! 那是一种无法用言语形容的压迫感,仿佛一头猛虎,缓缓走入了羊群! 镇南王赵德的眸子骤然一缩,他死死盯着那名少年将军,眼中闪过一丝惊疑。 这气势,这架势,绝非寻常! 众人纷纷交头接耳,猜测这名少年将军的来历。 安庆帝在看到此人的瞬间,眼中精光暴涨! 他猛地从龙椅上站了起来,身子前倾,死死盯着那名少年将军! 他的声音带着难以掩饰的震惊,沉声问道:“你可是今科武举的解元,常山赵子云?” 此言一出,全场哗然! 武举解元? 要知道,大周的武科已经多少年没有开过了! 今年突然重开武科,据说是为了选拔真正能上战场杀敌的将才! 而能在武科中夺得解元之位的,那绝对是万里挑一的天才! 那名少年将军闻言,单膝跪地,声如洪钟,响彻整个猎场! “臣,新科武状元赵子云,参见陛下!” “现为大皇孙门下亲卫统领!” 轰! 这句话如同一道惊雷,在所有人的脑海中炸响! 武状元! 不是解元,是状元! 是武科的第一名! 而这样的人才,竟然被一向低调、被众人视为毫无根基的大皇孙,悄无声息地收入囊中! 二皇子的脸色瞬间变得惨白! 三皇子更是如遭雷击,整个人都呆住了! 其他皇子看向赵朔的眼神,瞬间充满了忌惮与骇然! 这个他们一直以来都不放在眼里的大皇孙,竟然藏得这么深! 赵朔站在原地,脸上依旧挂着那温润如玉的笑容。 可此刻,那笑容在所有人眼中,却变得深不可测,让人不寒而栗! 第二百六十章 强强对决 新科武状元归属大皇孙的消息,如同一块巨石投入湖中,激起的波澜远未平息。 二皇子的脸色变了又变,他强压下心中的震惊与嫉妒。 冷笑一声,率先开口:“武状元?呵,不过是一个毫无家世背景的寒门子弟罢了。” 他的声音带着毫不掩饰的轻蔑:“我门下这些将门之后,哪个不是自幼习武,家传武学?” “哪个不是人脉广阔,一呼百应?” “一个孤家寡人的武状元,能有何用?” 三皇子立刻附和:“二哥说得对,打仗靠的不是一个人的武力,靠的是调兵遣将,靠的是门生故旧。” “一个没有根基的人,就算武艺再高,又能翻起多大的浪花?” 五皇子也冷笑道:“大皇孙这是病急乱投医了,抓到一根稻草就当成救命的浮木,可惜啊,这根稻草太细,撑不起什么大局面。” 其他几位皇子也纷纷出言,或明或暗地贬低赵子云的出身,抬高自己门下那些将门之后的价值。 一时间,整个猎场都弥漫着一股酸腐的气息。 龙椅之上,安庆帝端起茶杯,轻轻抿了一口,对这些言论不置可否。 他只是冷眼看着这一切,那双锐利的眸子里看不出喜怒。 他放下茶杯,淡淡地摆了摆手:“继续。” 简简单单两个字,却让所有人心头一凛。 接下来上场的几对高手,似乎是为了证明自己的价值,打得愈发卖力,愈发花哨。 一个手持双剑的江湖客,在场中如蝴蝶穿花般舞动,剑光闪烁,寒芒四射。 他甚至在空中连翻了三个跟斗,落地时还摆出一个自以为潇洒的造型。 另一个使流星锤的壮汉,将那两个铁球舞得呼呼生风,在身前身后绕来绕去,看起来威风凛凛。 可在真正懂行的人眼里,这些招式破绽百出,毫无实战价值。 镇南王赵德身后的三千亲兵,已经有人忍不住发出了嗤笑声。 匈奴使臣团那边,笑声更是肆无忌惮。 “哈哈哈,这就是大周的武将?我们匈奴的孩童都比他们能打!” “看那个翻跟斗的,是来演戏的吗?” “大周真是一代不如一代了,难怪要靠文绉绉的对联来撑场面!” 一句句嘲讽,如同一记记响亮的耳光,狠狠抽在所有大周臣民的脸上。 那些皇子的脸色越来越难看,可他们又无可奈何。 因为他们自己也知道,自己门下这些所谓的高手,确实只是一群花架子。 场中的比试还在继续,那两个高手越打越起劲,招式越来越夸张。 就在这时,一声雷霆般的怒吼炸响! “够了!” 镇南王赵德猛然起身,脸色铁青,那双鹰隼般的眸子里燃烧着压抑不住的怒火! 他指着场中那两个还在卖弄身法的高手,声音如同万钧雷霆:“一群卖艺的杂耍货色,也配在我大周天子面前舞刀弄枪?丢人现眼!” 全场为之一静! 镇南王的威势,瞬间压过了所有人。 他话音未落,对身后一名身形魁梧、浑身煞气的亲兵队长一摆手:“王虎,上去,给我把这两个废物扔下来!” “是!” 那名叫王虎的亲兵队长,应声而出。 他没有那些江湖客的花哨装束,身上只有一身简单的军服。可他身上那股凝练的杀气,却让所有人心头一凛。 王虎一个虎扑冲入场中,根本不给对方任何摆架势的机会。 他的动作简单直接,没有任何多余的花哨。 一记扫堂腿,精准无比地扫向那个还在空中翻跟斗的双剑客的落脚点。 砰! 双剑客还没反应过来,就被这一腿扫得失去平衡,狼狈地摔倒在地。 紧接着,王虎一个箭步上前,一记铁山靠,肩膀狠狠撞在那个使流星锤的壮汉胸口。 砰! 又是一声闷响! 那壮汉连人带锤被撞飞出去,在空中划出一道弧线。 重重摔在地上,口吐鲜血,像一条死狗一样躺在那里,再也爬不起来。 前后不过三息时间! 两个在众皇子眼中还算拿得出手的高手,就这么被一个普通的亲兵队长,用最简单直接的格斗技,打得毫无还手之力! 全场死寂! 王虎站在场中,身上那股从尸山血海中磨练出来的杀气,与之前那些高手的表演气息形成了天壤之别。 这才是真正的战场味道! 这才是真正能杀人的武艺! 匈奴使臣们的笑声戛然而止,脸上第一次露出了凝重的表情。 他们是草原上的狼,对危险有着本能的嗅觉。 眼前这个叫王虎的汉子,是真正见过血的。 那些原本还在冷嘲热讽的皇子门客,此刻都闭上了嘴,脸上的表情精彩纷呈。 他们这才明白,什么叫真正的武艺,什么叫战场上的搏杀。 安庆帝看着场中威风凛凛的王虎,眼中闪过一丝满意。 他端起茶杯,轻轻抿了一口,随即,那锐利的目光缓缓转向了站在赵朔身后,一直未动的武状元赵子云。 镇南王赵德也同时看向赵子云,嘴角勾起一抹嗜血的笑容。 他对着场中的王虎下令:“别下来,就在那等着。” 挑衅的意味不言而喻! 他要用自己百战余生的老兵,来称一称这位新科武状元的分量! 全场的气氛瞬间变得凝重起来。 所有人都明白,真正的较量,现在才开始。 一边是镇南王麾下浴血奋战的百战老兵,一边是大皇孙新收的帝国武状元。 这不只是一场武艺的比拼,更是两大势力的第一次正面碰撞! 赵朔的脸色凝重起来,他深吸一口气,转头看向身后的赵子云。 赵子云面色平静,那双眼睛里没有丝毫波澜,仿佛场中那个杀气腾腾的王虎,不过是一个普通的对手。 他单膝跪地,对着赵朔抱拳:“殿下,末将请战。” 赵朔看着他,缓缓点了点头:“去吧,让他们看看,什么才是真正的武状元。” 赵子云起身,提起手中的丈八亮银枪,迈着沉稳有力的步伐,走向场中。 第二百六十一章 状元之威 赵子云手持丈八亮银枪,一步一步,走入场中。 他每一步的间距都仿佛用尺子量过,沉稳而有力。 那身崭新的白袍银甲在阳光下熠熠生辉,衬得他身姿挺拔如松,面容俊朗,英气逼人。 他身上没有王虎那种从尸山血海里爬出来的凶煞之气,反而带着一种初升骄阳般的锐气与光芒,干净,纯粹,却又锋芒毕露。 王虎站在场中,看着这个走向自己的年轻人,咧嘴一笑,露出一口森白的牙齿。 他像一头盘踞在自己领地的猛虎,浑身散发着血腥味,而赵子云,在他看来,就是一只闯入领地的华丽猎豹。虽然看着漂亮,但终究嫩了点。 镇南王赵德重新坐下,嘴角挂着一抹毫不掩饰的残忍笑意。 他端起酒杯,对着身边的亲信道:“看着吧,不出十招,王虎就能把这个所谓的武状元撕成碎片。” “温室里长出来的花朵,怎么能跟老子从死人堆里刨出来的百战精兵比?” 在他看来,这场比试从一开始就没有悬念。 这是对大皇孙赵朔无声的羞辱,也是对他那不切实际的幻想的无情碾压。 “比试开始!”随着内侍一声高喝。 “喝!” 王虎动了! 他没有丝毫试探,脚下猛然发力,整个人如同一颗出膛的炮弹,瞬间跨越数丈距离。 手中那柄厚重的军刀,带着撕裂空气的呼啸,当头劈下! 这一刀,大开大合,没有任何花哨,纯粹是战阵搏杀中,最简单、最直接、也最致命的招式! 那股凝练如实质的杀气,扑面而来,让看台上的许多文官都忍不住脸色发白,呼吸一滞! 面对这雷霆万钧的一击,赵子云却不闪不避,甚至连眼神都没有丝毫波动。 他手腕一抖,手中亮银枪仿佛活了过来,如同一条出洞的银龙,枪尖后发先至,精准无比地点在了王虎劈下的刀身侧面。 叮! 一声清脆的金铁交鸣之声炸响! 王虎只觉得一股巧妙至极的螺旋力道从刀身传来,让他那势大力沉的一刀,竟不由自主地偏向一旁,重重地劈在了空处! 不等他变招,赵子云长枪一收一送,枪出如龙,瞬间幻化出三点寒星,分刺王虎的咽喉、心口、小腹! 枪法精妙绝伦,狠辣刁钻! 王虎脸色一变,他没想到这个年轻人反应如此之快,枪法如此精妙。 他怒吼一声,身形猛地一矮,手中军刀横扫,堪堪挡开这致命的三枪。 一时间,场中刀光枪影,叮当之声不绝于耳! 王虎的刀法,是千锤百炼的杀人技,每一刀都势大力沉,直逼要害,充满了铁与血的味道。 而赵子云的枪法,却如行云流水,精妙绝伦,时而如灵蛇出洞,时而如大江奔流,将王虎那狂风暴雨般的攻击,尽数化解于无形。 他守得滴水不漏,甚至游刃有余! 龙椅之上,安庆帝那双古井无波的眸子里,终于闪过一抹掩饰不住的异彩! 他看得出来,这个赵子云的枪法,已经脱离了单纯的招式,隐隐有了一代宗师的影子! 镇南王赵德脸上的笑容早已消失,他放下酒杯,身子微微前倾,死死地盯着场中的两人,眉头紧锁。 “吼!” 久攻不下,王虎彻底被激怒了! 他狂吼一声,身上的煞气毫无保留地爆发出来,整个人仿佛化作一头真正的洪荒猛兽! 他的刀法变得更加凶狠,更加不计后果,完全是以命搏命的打法! 一刀快过一刀,一刀重过一刀! 在这股疯狂的攻势下,赵子云终于被逼得连退三步! “好!”二皇子的阵营里,有人忍不住喝彩出声。 “我就说嘛,花架子终究是花架子,在真正的百战老兵面前,根本不堪一击!” “武状元?我看马上就要变成死状元了!” 那些皇子们脸上纷纷露出幸灾乐祸的表情,他们仿佛已经看到了赵子云被王虎一刀劈翻在地的场景。 大皇孙赵朔的脸,也将被这一刀彻底踩进泥里! 然而,就在赵子云退后第三步的瞬间,他后脚跟在地上猛然一踏! 轰! 整个地面都仿佛震动了一下! 他借助这股强悍无匹的反弹之力,身形不退反进,如同一张被拉满的强弓,骤然绷直! “破!” 一声清喝,他手中那杆亮银枪,瞬间化作漫天枪影,如同暴雨梨花,铺天盖地般朝着王虎笼罩而去! 反守为攻! 凌厉的枪风割得人脸颊生疼,那漫天枪影之中,根本分不清哪一枪是虚,哪一枪是实! 王虎瞳孔骤缩,他第一次感觉到了死亡的威胁! 他疯狂挥舞着手中的军刀,试图格挡,却被那密不透风的枪影逼得手忙脚乱,连连后退! 局势,瞬间逆转! “上马!”镇南王赵德猛然喝道。 王虎闻言,虚晃一刀,借力后跃,翻身上了一匹战马。 赵子云也毫不示弱,身形飘逸地落在另一匹战马之上。 战斗,瞬间升级! 两人在马上捉对厮杀,兵器碰撞之声愈发激烈,火星四溅! 那已经不是比武,而是真正的战场冲杀! 每一次交锋,都蕴含着无穷的凶险,看得所有人眼皮狂跳,心惊肉跳! 这比之前所有人的比试加起来,都要真实,都要震撼! 镇南王赵德脸上的凝重,已经变成了彻彻底底的惊讶! 他完全没想到,一个毫无背景纸面上的武状元,竟然能把他麾下最悍勇的小将,逼到如此地步! 铛! 又一次石破天惊的对撞! 巨大的反震之力,让两人的兵器同时脱手而出,高高飞起,插在了远处的草地上! 所有人都以为比试会就此暂停。 可谁也没想到,失去了兵器的两人,眼中凶光更盛! 他们竟不约而同地放弃了去捡兵器,咆哮着,驱使战马再次撞向对方! 在两马、交错的瞬间,他们展开了最原始、最野蛮的拳脚肉搏! 拳拳到肉! 凶险万分! “砰!” 赵子云一记刚猛的冲拳,狠狠砸在王虎的左边肩胛骨上,骨裂声清晰可闻! “哼!” 王虎剧痛之下,不退反进,用仅剩的右臂,一记凶狠的铁肘,重重砸在赵子云的后背! 噗! 两人同时闷哼一声,嘴角都溢出了鲜血! 但他们谁也没有后退半步! 那股宁可同归于尽也绝不认输的凶悍之气,震慑了全场! 匈奴使臣们脸上的轻蔑早已消失,取而代之的是前所未有的凝重和忌惮! 就在两人准备不顾伤势,以命换命,分出最终胜负的刹那! “够了!” 一个声音响起,不大,却带着不容置疑的无上威严。 是安庆帝! 两人那已经挥出的拳头,硬生生停在了半空中,距离对方的脸颊,不过寸许! 安庆帝缓缓从龙椅上站起,看着场中那两个浑身浴血却依旧战意冲霄的战士,眼中爆发出前所未有的光彩。 “此战,平手!” “王虎,骁勇善战,赏黄金百两,入羽林卫,任都尉!” “赵子云,状元之才,名不虚传,赏黄金百两,锦缎十匹,赐飞云甲,踏雪马!” 轰! 赏赐王虎,众人还能理解。 可赏赐赵子云的,却是御用的宝甲神驹! 这份恩宠,已经远远超出了一个武状元应得的范畴! 安庆帝的目光,越过所有人,落在了大皇孙赵朔的身上。 那眼神里,充满了前所未有的赞许、欣赏,以及一丝无人能懂的深意! 这一刻,胜负已分! 匈奴使臣的脸色铁青如锅底! 他们从赵子云的身上,看到了未来大周将星的璀璨影子! 一个可怕的念头在他们心中涌动,此子,绝不可留! 而二皇子、三皇子等人,则嫉妒得快要发狂! 他们费尽心机,散尽千金找来的所谓高手,全都成了衬托别人的笑话! 反倒是那个他们一直瞧不起,视为废物的赵朔,不声不响,先有麒麟之才文惊四座,再有武状元威震全场! 文武双全,风头无两! 赵朔站在原地,脸上依旧是那副温润如玉的笑容,可那笑容在此刻,却显得那般深不可测,让人不寒而栗! 人群的最后方,周青川冷静地看着这一切。 他看着意气风发的赵朔,看着龙颜大悦的安庆帝,看着那些眼中淬毒的皇子和匈奴使臣。 他心中一片清明。 赵朔赢了,赢得了皇帝的青睐,赢得了满场的喝彩。 但他也将自己,彻底从暗处推到了明处,变成了一块所有人都想啃一口的肥肉,变成了一个所有人都想除之而后快的眼中钉。 第二百六十二章 扮猪吃虎 皇家猎场的喧嚣与血腥,连同那漫天的喝彩与嫉恨,都被隔绝在了厚重的车帘之外。 马车平稳地行驶在回京的官道上,车轮碾过石板路,发出单调而有节奏的“咯噔”声。 车厢内的气氛,却远不如外面那般平静。 大皇孙赵朔一扫在猎场时的沉稳与内敛,整个人都散发着一种难以抑制的兴奋。 他那张温润如玉的脸上,此刻竟泛着少年人特有的红光,双眼亮得惊人,像个在夫子面前考了好成绩,急于得到夸奖的孩子。 他挪了挪身子,凑近周青川,语气中满是邀功的雀跃:“青川先生,我今日表现如何?” 一旁的柳青,此刻对这位大皇孙已是佩服得五体投地。 他发自内心地拱手赞道:“殿下何止是表现好!简直是神来之笔!” “无论是文斗时青川兄弟的奇谋,还是武斗时赵状元的威风,都彰显了殿下您知人善任,深藏不露!” “今日之后,满朝文武,谁还敢小觑殿下!” 柳青的话,说得赵朔更是眉飞色舞,他得意地扬了扬眉,目光却始终紧紧锁在周青川身上,等待着这位先生的最终评判。 然而,周青川却始终神色平静,那双清澈的眸子古井无波,仿佛猎场上那惊心动魄的一切,都不过是窗外一闪而过的寻常风景。 他端起茶杯,轻轻吹了吹浮沫,直到赵朔脸上的兴奋几乎要满溢出来时,才淡淡地开口。 “殿下今日锋芒太露了。” 一句话,如同一盆冰水,兜头浇下。 车厢内瞬间安静下来,只剩下车轮的咯噔声。 赵朔脸上的笑容僵住了。 柳青也愣在了那里,不明白周青川为何会说出这样的话。 周青川放下茶杯,杯底与小几碰撞,发出一声轻响。 他抬起眼,目光平静地直视着赵朔:“虽得圣心,却也成了众矢之的。” “镇南王赵德,心高气傲,视兵权为禁脔,今日赵子云挫其锐气,已让他将殿下视为眼中钉,肉中刺。” “诸位皇子,本就视殿下为无物,今日您文武双全,风头无两,将他们衬托得如同跳梁小丑。” “他们心中对您的,已不是嫉妒,而是恨,恨之入骨。” “还有匈奴使臣,赵子云展现出的潜力,让他们看到了未来大周将星的影子。” “为了匈奴的将来,他们必会想尽一切办法,除掉赵子云,甚至除掉殿下您。” 周青川的声音不大,每一个字却都像一柄重锤,狠狠砸在赵朔和柳青的心上。 柳青的脸色已经变得煞白,他这才意识到,那看似风光无限的胜利背后,竟隐藏着如此可怕的杀机。 赵朔脸上的血色,则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褪去。 那份少年得意的神采消失得无影无踪,取而代之的是一片茫然和后怕。 他的嘴唇微微颤抖,眼神里充满了慌乱,像一个迷路的孩子。 “先生说的是,我竟没想到这一层!” 他猛地抓住周青川的衣袖,仿佛抓住了最后一根救命稻草,声音都带上了一丝哭腔。 “我只想着不能让陛下失望,不能让大周蒙羞,却将自己逼入了这等绝境!” “先生,那该如何是好?我该怎么办?” 他一副六神无主、惶恐不安的样子,急切地望着周青川,眼中满是依赖与祈求。 柳青看着他这副模样,心中又是同情又是担忧,也跟着紧张地看向周青川,盼着他能拿出解决之道。 可周青川,在看到赵朔这天真又无助的表情时,心中却猛地敲响了警钟! 他的脑海中,瞬间闪过数日前在猎场营地中的那一幕。 当时,赵朔也是用这样一副示弱、无辜的姿态,将自己推出来,设下了一个引君入瓮的骗局。 一个能不动声色地布下那种局,将所有人都玩弄于股掌之间的人。 一个能在皇帝、镇南王和诸位皇子的注视下,从容不迫地完成自己计划的人,会想不到今日锋芒毕露的后果? 不可能! 周青川看着他紧抓着自己衣袖的手,看着他那双写满了慌乱与后怕的眼睛,一个念头如闪电般划过脑海,让他背脊微微发凉。 这位大皇孙,绝非他表现出的那般纯良无害! 他的天真,他的愚钝,他的后知后觉,恐怕根本不是性格缺陷,而是他最厉害、最隐蔽的武器! 扮猪吃虎! 这才是真正的帝王心术! 周青川心中掀起惊涛骇浪,他第一次发自内心地感叹,自己还是小觑了这位看似温润如玉的皇孙。 他的心机城府,远比自己想象的要深沉得多! 想通了这一点,周青川心中再无波澜。 他知道,自己与这位殿下之间,已经开始了另一场无声的较量。 他面上不动声色,任由赵朔抓着自己的衣袖,顺着他的话,微微垂下眼帘,仿佛在认真思索对策。 片刻后,他才缓缓开口:“殿下不必过分忧虑,木秀于林,风必摧之,如今之计,唯有藏拙自保。” 赵朔立刻追问:“如何藏拙?” “殿下可对外宣称,今日之事,皆乃侥幸。” “文斗是学生我胡搅蛮缠,武斗是赵状元初生牛犊。” “殿下您本人,依旧是那个不善权谋、只知仁孝的皇孙。” 周青川平静地说道。 “平日里,多去向几位皇子请安,姿态放低一些,让他们觉得您依旧不足为惧。” “至于镇南王那边,暂时避其锋芒,切不可再有任何冲突。” 这几条计策,听起来简单至极,甚至有些平庸。 可赵朔听完,却如闻纶音,眼中瞬间爆发出光彩。 他用力点头,脸上满是感激涕零的神色:“先生一言,令我茅塞顿开!对,就该如此!” “让他们以为我还是那个扶不起的赵朔!先生大才,朔感激不尽!” 他松开周青川的衣袖,恭恭敬敬地对着周青川行了一个大礼。 周青川坦然受之,心中却愈发肯定了自己的判断。 马车一路行驶,很快便抵达了王氏布庄所在的街道。 车帘掀开,赵朔坚持要亲自将二人送到门口。 他跳下马车,言行举止间,再无半分皇孙的威仪,反而像一个家教极好的富家公子,脸上挂着谦和有礼的笑容。 布庄门口,王员外正焦急地来回踱步,王辩则时不时地伸长脖子朝街口张望。 当他们看到周青川和柳青从那辆华贵的马车上下来时,两个人都愣住了。 下一刻,王员外那悬了三日的心,总算是落回了肚子里。 他激动得眼眶泛红,几步冲上前来:“青川,柳先生,你们可算回来了!这几天,可急死我了!” 王辩更是像一头小炮弹般冲了过来,一把拉住周青川的胳膊,上上下下地将他检查了一遍。 嘴里还不停地念叨着:“你没事吧?有没有受伤?有没有挨打?” 确认周青川毫发无伤后,他才气鼓鼓地跺了跺脚,抱怨道:“戴家真不是东西,请人去做客,哪有扣着不让回来的道理!真是岂有此理!” 周青川心中一暖,笑着拍了拍他的脑袋,安抚道:“我没事,小少爷,这几日与柳大哥在戴家探讨学问,戴老爷子太过热情,非要强留我们多住几日,这才耽搁了。” 他轻描淡写地将这惊心动魄的三日一笔带过,目光转向一旁的赵朔,介绍道:“王伯伯,王辩,这位是在京城新结交的朋友,赵公子。” 王员外和王辩这才注意到旁边站着的赵朔,见他气度不凡,又对自己二人彬彬有礼,连忙还礼。 虽然他们心中对这几日的经历和这位赵公子的身份充满了疑惑,但见周青川不愿多说的样子,便十分默契地没有再追问。 王员外看着平安归来的周青川和柳青,心中的大石彻底放下,豪气顿生。 他大手一挥,朗声笑道:“回来就好!人没事比什么都强!” “走!今天我做东,去京城最好的酒楼给你们接风洗尘,压惊去晦!” 第二百六十三章 故地琴声 王员外的大手一挥,一行人便浩浩荡荡地朝着京城最有名的酒楼而去。 压抑了三日的担忧一扫而空,王员外此刻只觉得浑身舒畅,走起路来都虎虎生风。 他与柳青并肩而行,大声谈论着布庄的生意和京城的风土人情,爽朗的笑声传出老远。 王辩则像一只欢快的小麻雀,紧紧跟在周青川身边,小嘴说个不停。 “青川,你是不知道,你不在的这几天,我爹都快把布庄的门槛给踏破了!” “我还去了夫子庙,那里的糖人做得可好看了,我给你留了一个,就在房里!” “还有还有,东街的杂耍班子,有个猴子会打算盘,可厉害了!” 他兴奋地讲述着这几日的见闻,将自己看到的一切新奇事物都急于分享给自己的好友。 那份纯粹的、毫无保留的亲近,让周青川紧绷了数日的心弦,也悄然放松了几分。 他微笑着听着,时不时地点头应和,享受着这片刻的温馨与安宁。 赵朔跟在他们身后,依旧是那副谦和有礼的赵公子模样。 他与王员外和王辩都保持着恰到好处的距离,既不显得疏远,又不至于过分亲近。 完美地融入了这支队伍,仿佛他真的只是周青川在京城结交的一位普通朋友。 气氛热烈而温馨,冲淡了此前在马车内的凝重。 队伍穿过喧闹的街市,再次踏上了那条宽阔而肃静的朱雀大街。 就在此时,一阵琴声,悠悠然从街边那座熟悉的阁楼中飘了出来。 叮……咚…… 琴声清越,带着金戈铁马的肃杀之气,又夹杂着一丝挥之不去的悲凉与孤寂。 正是那首《广陵散》! 周青川的脚步,猛然一顿。 他的心脏仿佛被一只无形的手攥紧,全身的血液在这一瞬间都似乎凝固了。 他猛地转头,目光如利剑般射向那座被高墙围起的神秘阁楼。 琴声依旧,说明弹琴之人还在! 那个苏莹莹临终前托付的,唯一可能藏有苏家灭门惨、案线索的神秘女子,就在这墙后! 她是谁?她和苏家到底是什么关系?那把带有印记的古琴,是否就在她的手中? 无数个念头在周青川的脑海中疯狂翻涌,他心中升起一股强烈的冲动,必须想办法进去,必须探知阁楼内部的秘密! 他强行压下这股冲动,深吸一口气,恢复了冷静。他知道,现在绝不是轻举妄动的时候。 他的目光下意识地在同行的众人脸上一一扫过,想看看除了自己,还有没有其他人注意到这不同寻常的琴声。 王员外和柳青正聊得兴起,对这琴声充耳不闻。 王辩则被街边一个卖风车的小贩吸引了全部注意力,压根没往这边看。 一切如常。 然而,当周青川的目光落在最后方的赵朔身上时,他整个人如遭雷击,瞬间愣在了原地! 他看到了一副令他震惊到无以复加的画面。 那位赵公子,大周的皇长孙赵朔,正怔怔地望着那座阁楼。 他脸上所有扮猪吃虎的伪装,所有温润如玉的假面,在这一刻消失得无影无踪! 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浓得化不开的悲伤与思念。 那不是演出来的,那是一种发自灵魂深处的痛楚,一种刻骨铭心的眷恋。 他的眼神仿佛穿透了那厚重的墙壁,看到了里面抚琴的人。 他的嘴唇微微翕动,整个人都沉浸在一种巨大的悲恸之中,对周围的一切都失去了感知。 周青川甚至看到,他的眼眶,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泛红。 紧接着,赵朔无意识地喃喃自语,声音轻得如同梦呓,却又清晰地传入了身边周青川的耳中。 “她还在弹这首曲子……” 轰! 周青川的脑海中,仿佛有惊雷炸响,掀起滔天巨浪! 他死死地盯着赵朔,心脏狂跳不止! 赵朔认识里面的人? 而且听这语气,这神情,关系匪浅! 甚至是那种深入骨髓的牵绊! 一个弹奏着藏有苏家灭门惨、案线索的《广陵散》的神秘女子,一个让大周皇孙流露出如此真切情感的人! 这两者之间,到底有什么联系? 周青川瞬间意识到,苏莹莹临终前托付给自己的这件事,绝不仅仅是一桩被尘封了的陈年旧案那么简单! 它很可能与当今朝堂最核心的秘密,与这波诡云谲的夺嫡之争,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 这盘棋的复杂程度,远远超出了他最初的预料! 就在周青川心神剧震之际,异变再生! 吱呀。 那座神秘阁楼紧闭的大门,突然从里面打开了一条缝。 一个身穿青衣、丫鬟打扮的女子从门里匆匆走出,她神色慌张,眼神急切。 站在门口四处张望,像是在焦急地寻找着什么人,又像是在确认什么危险。 几乎是在那丫鬟出现的同一瞬间,沉浸在悲伤中的赵朔如同被针扎了一般,猛然惊醒! 他看到那丫鬟,脸色骤然剧变,那是一种混杂着惊慌、恐惧和一丝不舍的复杂神情。 他再也顾不上任何伪装,一把抓住周青川的胳膊,手上的力道大得惊人,将周青川的骨头都捏得生疼。 他压低了声音,语气急切到了极点,几乎是在命令: “快走!不能让她看见我!” 赵朔这异常激烈的反应,这毫不掩饰的惊慌,彻底证实了周青川心中那个石破天惊的猜想! 他没有反抗,也没有多问。他被动地被赵朔几乎是拖拽着,脚步踉跄地加快了步伐,迅速跟上前面王员外等人的队伍,混入人群之中。 周青川被动地往前走着,胳膊被赵朔死死攥住,但他所有的注意力,都集中在了身后。 他能感觉到赵朔的紧张,那抓着他胳膊的手,甚至在微微颤抖。 周青川的心中,此刻早已是翻江倒海。 他本以为,自己只是接下了一桩为友复仇的委托,目标是寻找一把琴,查清一桩旧案。 可现在,这条线索,却以一种他完全没有预料到的方式,直接指向了这场夺嫡风暴的最中心! 这盘惊天棋局,比他想象的还要复杂! 第二百六十四章 皇孙之妹 京城最有名的酒楼内,气氛热烈非凡。 王员外一扫前几日的阴霾,整个人豪气干云,大手一挥,将店里所有招牌菜都点了一遍。 仿佛要将这三日的担忧与惊吓,都用这满桌的佳肴美酒给冲刷干净。 “来来来,都别客气!今天我做东,不醉不归!”他红光满面,高声张罗着。 王辩则彻底化作了周青川的小尾巴,兴奋地缠着他,叽叽喳喳说个不停 他清脆的声音充满了失而复得的喜悦,那份不含任何杂质的亲近与依赖,让周青川紧绷了数日的心弦也得到了片刻的安宁。 然而,周青川的心底深处,却依旧波澜翻涌。 他的目光不着痕迹地扫过席间的每一个人。 柳青正与王员外推杯换盏,谈笑风生;王辩则完全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 唯有赵朔,那个赵公子,虽然脸上挂着谦和的微笑,礼貌地应酬着王员外的敬酒。 但他的眼神却总是不由自主地飘向窗外,飘向那座阁楼所在的方向。 那双深邃的眸子里,残留着未曾散尽的悲伤与落寞,与这包厢内的热闹氛围格格不入。 周青川心中一动,端起茶杯,对王辩笑道:“小少爷,光听你说多没意思,不如去窗边看看,你指给我看到底是哪家的糖画那么厉害?” “好啊好啊!”王辩立刻来了精神,拉着周青川就往窗边跑。 周青川站起身,顺势对赵朔做了一个邀请的手势,温和地说道:“赵公子,此处有些吵闹,不如一同去回廊上透透气,看看这京城的街景?” 赵朔微微一怔,随即点了点头,跟在了二人身后。 醉仙居的包厢外,是一条僻静雅致的回廊,可以俯瞰楼下熙熙攘攘的街道。 “青川你看!就是那家!那个老爷爷!”王辩兴奋地指着街角的一个小摊。 赵朔顺着他指的方向看去,笑着从怀里摸出几枚铜钱递给他:“去吧,再买一个,就当是我请你的。” “好嘞!”王辩欢天喜地地接过钱,像只小鸟一样蹦蹦跳跳地下楼去了。 回廊上,瞬间只剩下周青川和赵朔二人。 热闹的人声仿佛被隔绝开来,气氛陡然一变。 周青川转过身,脸上的温和笑容消失得一干二净。 他不再是那个八岁的孩童,那双清澈的眸子此刻变得锐利如刀,仿佛能洞穿人心。 他没有丝毫拐弯抹角,开门见山,声音不大,却字字如针,直刺赵朔的内心最深处。 “殿下,那座阁楼,那首《广陵散》,究竟是怎么回事?” 一句话,如同一柄重锤,瞬间击碎了赵朔所有的伪装! 他脸上的血色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褪尽,那份温润如玉的假面彻底崩塌,取而代之的,是一种与猎场上截然不同的、几乎令人心碎的脆弱与痛苦。 他知道,在这个八岁的先生面前,任何隐瞒都已是徒劳。 赵朔的身子微微晃了晃,靠在了身后的廊柱上,仿佛被抽干了所有力气。 他长长地叹了一口气,那口气息里充满了无尽的疲惫与悲凉。 他的声音沙哑干涩,道出了一个石破天惊的秘密。 “阁楼里抚琴的女子是我的妹妹,我同父异母的亲妹妹,赵灵儿。” 周青川闻言,心中剧震! 皇嗣公主! 一个金枝玉叶的公主,为何会像个囚徒一样,被幽禁在那样一座死气沉沉的别院之中? 赵朔仿佛看穿了他的疑惑,脸上露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痛苦地闭上了眼睛。 继续解释道:“我妹妹的生母,正是二十年前被满门抄斩的苏家之人。” 轰! 周青川的脑海中,仿佛有万千惊雷同时炸响! 苏家!苏莹莹! 他终于明白了! “当年苏家案发,我父王也就是当今大皇子。” 赵朔的声音充满了压抑的痛楚。 “灵儿的母亲当时已经入了他的府邸,并且怀有身孕,也正因此,她才在苏家那场灭顶之灾中,被皇爷爷保下了一条性命。” “但,也仅仅是保下了性命,她被终、身禁足于宫中冷院,形同废人,至死都未能再踏出宫门一步。” “而灵儿。” 赵朔的声音哽咽了。 “她因为这层身份,从出生起,就成了皇室的耻辱。” “她虽有皇嗣之名,却无皇嗣之实。” “从小就被养在那座宫外的别院里,不被皇室承认,不被记入玉牒。” “她是皇室一个公开的秘密,一个所有人都心知肚明,却绝口不提的污点。” 周青川的心神剧烈震颤! 他终于彻底明白,苏莹莹临终前那绝望的眼神,那首悲凉的《广陵散》,背后牵扯的,根本不是什么陈年旧案,而是直指皇室核心。 事已至此,再无隐瞒的必要。 周青川深吸一口气,看着眼前这个卸下所有伪装,流露出真情实感的皇孙,沉声说道:“殿下,或许我来京城,并非偶然。” 他不再隐瞒,将自己在清河县如何遇到那个叫苏莹莹的女子,如何看到她被折磨得不成人形,如何受其所托,前来京城寻找一把带有印记的古琴的事情,原原本本地和盘托出。 赵朔听着周青川的讲述,整个人都呆住了。 他震惊地瞪大了眼睛,脸上满是难以置信的神色。 他怎么也想不到,早已被认定满门死绝的苏家,竟然还有血脉流落在外! 他更想不到,眼前这位被他视为定鼎乾坤的麒麟之才,来到京城的最初目的。 竟然与自己那个身世凄苦、最让他心疼的妹妹,以这样一种悲怆的方式联系在了一起! 这一刻,两个各怀惊天秘密的人,因一个共同的悲剧,产生了前所未有的交集。 猎场上的试探,马车里的较量,在这一刻都显得那么微不足道。 一种微妙的、基于共同秘密和共同目标的信任,开始在两人之间悄然建立。 赵朔死死地盯着周青川,那双泛红的眼睛里,情绪复杂到了极点,有震惊,有悲痛,有恍然,最终,都化作了一声长长的叹息。 他看着周青川,眼神前所未有的认真,一字一句地说道:“先生,你我之间,或许真是天意。” 第二百六十五章 王道之辩 赵朔的声音里,带着一丝宿命般的感慨。 他怎么也想不到,自己费尽心机,从无数人中挑选出的麒麟之才,竟是带着苏家的遗命而来。 这盘棋,从一开始,就与他最想守护的人,紧紧地绑在了一起。 他激动地抓住周青川的肩膀,眼中满是血丝,既有感激,又有深深的警惕:“先生,你带来了莹莹表妹的消息,这份恩情,朔没齿难忘!但那把琴。” 他的声音陡然一紧:“那把琴现在何处?你打算如何处置?” 周青川看着他紧张的神情,心中了然。他平静地迎着赵朔的目光,缓缓说道:“苏姑娘的意思,是让我找到那把琴,然后毁掉它。” “不行!” 赵朔几乎是咆哮出声,他情绪激动,完全失了平日的沉稳。他死死地攥着周青川的肩膀,力道大得几乎要捏碎他的骨头。 “绝对不行!” 他双目赤红,声音因为激动而微微颤抖。 “你知不知道,那把琴是灵儿唯一的精神寄托!” “是她与她母亲唯一的联系,她每日抚琴,就像是在与她从未谋面的母亲对话!” “毁了那把琴,就等于毁了她的整个世界,你是在要她的命!” 这番话,发自肺腑,充满了压抑了多年的痛苦与绝望。 然而,周青川的表情没有丝毫变化,那双清澈的眸子依旧锐利如初。 他任由赵朔抓着自己,语气冰冷地反问,每一个字都像是一根钢针,狠狠扎向赵朔的心脏。 “那殿下呢?” “若琴中藏着的秘密,能助殿下登上大宝,能影响这大周天下的归属,能让殿下拥有保护她的绝对权力,殿下也要为了这份所谓的儿女私情,而放弃吗?” 这不仅仅是一个问题。 这是对赵朔帝王心术的终极考验! 是选择牺牲一人以谋天下,还是为了守护一人而放弃天下? 霸道,还是王道? 车厢内的扮猪吃虎,猎场上的锋芒毕露,在这一刻,都成了虚妄。 这才是周青川对这位皇孙,最根本、最核心的拷问! 空气仿佛凝固了。 赵朔脸上的激动与愤怒,在听到这个问题后,瞬间僵住。 他怔怔地看着周青川,看着这个外表只有七八岁,眼神却比朝堂上那些三朝元老还要深邃的孩童。 他的眼中闪过一丝剧烈的挣扎,那是野心与亲情的天人交战。 但仅仅是片刻之后,那丝挣扎便被一种前所未有的坚定所取代。 他缓缓松开了抓着周青川的手,后退一步,挺直了那因为痛苦而微微佝偻的脊背。 他直视着周青川的眼睛,眼神清澈而决绝,再无半分伪装与软弱。 他一字一句,字字铿锵,仿佛在对周青川宣誓,更像是在对自己宣誓。 “若天下,需要靠牺牲至亲、践踏其心爱之物才能换来,那这天下,我宁可不要!” 周青川瞳孔猛地一缩! 赵朔的声音继续响起,带着一种洗尽铅华的坦荡与决然:“先生之问,问的是天下与一人之取舍,但在孤看来,这根本不是一道选择题!” “真正的王道,是靠自身的强大与仁德去获取,是让天下归心,而非靠阴谋诡计,靠牺牲无辜!” “孤若连自己唯一的妹妹都保护不了,连她小小的念想都要亲手摧毁,孤有何颜面去谈保护天下万民?一个连至亲都可舍弃的君王,他又岂会真正爱惜他的子民?” “那样的天下,即便得到了,也不过是另一个冷冰冰的囚笼!孤不屑为之!” 这番发自肺腑的王道之辩,如同一道惊雷,在周青川的脑海中轰然炸响! 他彻底愣住了。 他看着眼前的赵朔,看着他卸下所有伪装后,那份真实存在的作为储君的格局,担当与仁心。 周青川一直以为,赵朔最厉害的武器是扮猪吃虎的伪装,是那份深不可测的城府。 直到此刻他才明白,自己错了。 这位大皇孙最强大的武器,是他那份看似天真,却坚如磐石的本心! 这才是真正的帝王气度! 周青川的心中,掀起了前所未有的惊涛骇浪。 他忽然意识到,自己苦苦寻觅的,苏莹莹遗言中那个值得托付的良主,或许从一开始,就站在自己的面前。 一个念头,清晰无比地在他心中升起。 赵朔,或许真的就是那个能终结大周皇子相争,武备废弛的乱象,开创一个崭新时代的真龙天子! 想通了这一点,周青川心中再无半分试探。 他紧绷的嘴角,缓缓勾起一抹发自内心的微笑。 那笑容里,带着释然,带着欣赏,更带着一丝找到同道之人的欣喜。 他改变了策略,将苏莹莹的另一半遗言,缓缓道出。 “殿下说得对。” 他轻声道。 “苏姑娘说过,毁掉琴,是最后的选择。但她还有另一句话。” “她说,若能遇到良主,这把琴,自然是可以留下的。” 周青川看着赵朔,意有所指地补充道:“苏姑娘她执着于此事,其中或许还有什么是我没有推测到的。” “殿下也许可以借此机会,去与灵儿公主接触一番,探知究竟。” 这句话,让赵朔整个人浑身一震! 他猛地抬起头,眼中爆发出惊人的光彩! 对啊! 苏莹莹既然留下遗言,又怎会想不到这把琴最终可能会落入皇室之手? 她留下毁琴和遇良主可留两个看似矛盾的遗言,或许本身就是一种考验! 考验得到这把琴的人,究竟是会为了秘密而不择手段的霸主,还是会心存仁念的明君! 毁掉了琴,或许反而会永远得不到其中的秘密! 想通了这一层,赵朔只觉得眼前豁然开朗,心中最后一点阴霾也烟消云散。 他不再掩饰自己的野心,那双深邃的眸子里,燃起了熊熊的火焰。 他看着周青川,坦然道:“先生说得对,为了灵儿,为了让她能堂堂正正地活在阳光下,不再被视为皇室的污点。” “为了终结这无休无止的皇子相争,为了重整这日渐废弛的武备,为了让苏家的悲剧不再重演!” “那个位置,我势在必得!” 周青川看着他眼中那不容置疑的决心,郑重地深深地一揖到底。 没有更多的言语,但这一拜,却重于泰山。 两人之间所有的试探、算计、较量,在这一刻,尽数化为真正的君臣之盟。 他们达成了共识: 暂不动那把琴,那既是赵灵儿的寄托,也是悬在所有人头顶的一把剑。 当务之急,是助赵朔积蓄力量,步步为营,待到时机成熟,权柄在握,再让赵灵儿公主在绝对安全的环境下,心甘情愿地献出那个秘密。 那,才是真正的王道! “好嘞!我回来啦!” 就在这时,王辩举着两串糖画,欢天喜地地跑了回来。 他打破了回廊上那肃穆而深刻的气氛,将两人从那场关乎天下归属的密谈中,拉回了现实。 赵朔脸上的决绝与锋芒瞬间收敛,重新变回了那个温和谦逊的赵公子。 他笑着接过王辩递来的一串糖画,揉了揉他的脑袋。 周青川也恢复了那副古井无波的神情。 两人对视一眼,心照不宣。 他们一前一后地回到包厢,仿佛只是出去透了口气,什么都未曾发生。 王员外和柳青依旧在推杯换盏,高谈阔论。 只是,当赵朔再次端起酒杯时,他的目光越过席间的喧嚣,落在了周青川的身上。 那眼神里,已经带上了一份托付生死的信任。 而周青川,则微微颔首,平静回望。 君臣之盟,于无声处,已然铸就。 第二百六十六章 风暴前夕 接下来的半个月,京城表面上风平浪静。 大皇孙赵朔,果然如周青川所言,彻底贯彻了藏拙二字。 他变得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低调,甚至可以说是谦卑。 他时常备上薄礼,亲自登门去向二皇子、三皇子等几位皇叔请安,姿态放得极低,言语间满是恭敬与讨好。 如此行径,自然引来了朝野上下的无数嘲笑。 “到底还是扶不起的阿斗,猎场上那点锋芒,怕是昙花一现。” “我还以为他转了性子,原来还是那个只知仁孝,不懂权谋的废物皇孙。” “被父辈压了这么多年,骨头都软了,可怜,可悲!” 诸位皇子更是得意非凡,他们看着在自己面前恭恭敬敬、唯唯诺诺的赵朔,心中的那点嫉恨与警惕早已烟消云散,只剩下轻蔑与鄙夷。 他们愈发觉得,这个侄儿,不过是走了狗屎运,根本不足为惧。 然而,无人知晓,那个在人前卑躬屈膝的皇孙,几乎每隔一两日,便会换上便服,以请教学问为名,悄然来到王氏布庄。 布庄后院的密室之内,与外界的喧嚣和朝堂的诡谲彻底隔绝。 赵朔褪去所有伪装,像一块干燥的海绵,疯狂地吸收着来自周青川的知识。 周青川将后世那超越了这个时代千百年的见解,用赵朔能够理解的方式,巧妙地融入到治国方略、民生吏治、边防军略的每一个细节之中。 每一句话,都为赵朔打开了一扇全新的大门,让他看到了一个前所未有的,强大而高效的帝国蓝图。 他眼中的光芒越来越亮,对眼前这个七岁孩童的敬畏,也日益加深。 一次密谈的最后,赵朔的脸色前所未有的凝重,他压低了声音,对周青川说出了一个石破天惊的情报。 “先生,宫里传来消息,皇爷爷的身体怕是撑不过这个冬天了,太医院已经束手无策。” 周青川端着茶杯的手微微一顿。 他明白了。 安庆帝所有的布局,所有的赏赐与敲打,都是在为自己生命的最后时刻铺路。 夺嫡之争,已经进入了最后的倒计时! 果然,七日之后,一道惊雷般的圣旨,自皇宫深处传出,瞬间打破了京城虚假的平静! 安庆帝下令,成立巡查司! 此司独立于六部之外,由新晋的科举官员与羽林卫中的精锐共同组成,由皇帝直接管辖。 其职权只有一个,彻查各皇子、王爷封地内的吏治、军备、税收! 圣旨一出,满朝震动! 所有人都明白,这是皇帝在生命最后的时刻,磨出的最锋利的一把刀! 要用这把刀,亲自斩断那些伸向皇位的、不干净的手! 矛头直指所有潜在的皇位竞争者! 而当那份巡查司的官员名单公布于众时,王氏布庄内,所有人都如遭雷击! 柳青的名字,赫然在列! 更令人心惊胆战的是,他被分派前往的巡查之地,正是所有封地中势力最强、关系最复杂、也是最危险的目标。 镇南王,赵德的封地! “这不是把柳先生往火坑里推吗!” 王员外看着邸报,双手都在发抖,脸色煞白如纸。 镇南王赵德是何等人物? 手握重兵,心高气傲,在自己的封地内如同土皇帝一般,连皇子们的面子都不给。 皇家猎场上,赵子云刚刚挫了他的锐气,让他颜面尽失,早已将大皇孙一脉视为眼中钉。 此刻派柳青这个与大皇孙关系匪?的人去查他,无异于将一只羊羔送入虎口,九死一生! 王辩也急得满脸通红,抓住柳青的衣袖:“柳先生,你不能去,那个镇南王一听就不是好东西,你去了肯定会被害的!” 消息传来,所有人都大惊失色,唯有柳青本人,异常平静。 他放下手中的书卷,脸上甚至还带着一丝淡淡的笑意。 在决定踏入京城,参加科举的那一刻,他就已经想清楚了自己的未来。 “富贵险中求,大丈夫在世,若不能为国为民,澄清吏治,读再多的圣贤书,又有何用?” 他看着众人,语气平淡,眼神却无比坚定。 出发的前一夜,月凉如水。 周青川在房中单独找到了柳青。 他没有多说一句废话,只是将两个早已备好的锦囊,放到了柳青的手中。 “柳大哥,”周青川的声音,带着不属于他这个年纪的郑重,“这里有两个锦囊。” “第一个,在你身陷绝境,生死一线之时,方可打开,或可求得一线生机。” “第二个,在你脱离险境,想要扭转乾坤,反败为胜之时,再行打开。” 他看着柳青,一字一句地叮嘱道:“切记,时机未到,万万不可提前窥探,否则非但无用,反有大害!” 柳青握着手中那两个轻飘飘,却又重如泰山的锦囊,心中巨震。 他看着眼前这个冷静得可怕的孩童,所有的言语都化作了无声的感动与敬佩。 他没有多问一句,只是郑重地后退一步,对着周青川,深深地行了一个大礼。 这一拜,拜的不是一个八岁的孩童,而是一位算无遗策、可托生死的智者与挚友。 他知道,这小小的锦囊,或许就是他此行唯一的生机。 深夜,赵朔也秘密前来,为柳青送行。 三人于月下对饮,虽无言语,但那份同舟共济的决心,却已深入骨髓。 临别前,赵朔对周青川说道:“先生,我已履行承诺,戴家那边已经彻底解决,绝不敢再来骚扰,先生在京城,行动已完全自由。” 柳青走了。 他离京的那一日,整个京城的天空都显得灰蒙蒙的,风声鹤唳,空气中弥漫着一股山雨欲来的压抑气息。 王员外看着柳青远去的背影,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他深切地感觉到,这座繁华的京城,已经变成了一个巨大的漩涡,一个是非之地,随时可能将他们这些普通商贾搅得粉身碎骨。 恰逢王氏布庄在京城的分号已经彻底走上了正轨,新提拔的掌柜也是个可靠之人。 王员外当机立断,做出了一个决定。 “我们回清河县!” 他在饭桌上,对众人说道,语气不容置疑。 “京城这摊浑水,不是我们能掺和的,辩儿,青川,我们收拾东西,明日就启程回家,暂避风头!” 离开这座华丽而危险的牢笼,回到熟悉的故乡,这个决定让王辩和布庄的下人们都松了一口气。 众人立刻开始收拾行装,准备离开。 然而,站在窗前,看着院子里忙碌的身影,周青川的心中,却没有半分轻松。 他隐隐有种预感。 自己这颗棋子,既然已经被卷入了这盘惊天棋局的中心,见证了最核心的秘密,又岂是想退,就能轻易退出的? 这条回乡之路,恐怕,不会平静。 第二百六十七章 风雨欲来 决定做出之后,整个王家布庄的后院立刻陷入了一种压抑而又忙碌的氛围之中。 下人们手脚麻利地收拾着行装,脸上却都带着一丝逃离般的庆幸与对未知的惶恐。 京城的繁华固然令人向往,但那风声鹤唳的压抑气息,却更让人窒息。 王辩是所有人中最不情愿的一个。 他舍不得夫子庙的糖画,舍不得东街的杂耍,更舍不得这京城里的一切新奇玩意儿。 他撅着嘴,闷闷不乐地将自己心爱的弹弓和几本小人书塞进包袱里. 嘴里小声嘟囔着:“刚来没多久就要走,爹也真是的,跟我们有什么关系……” “混账东西!你再说一遍!” 王员外不知何时出现在他身后,听到这话,气得脸色铁青,扬手就要打。 王辩吓得一缩脖子,不敢再言语。 王员外看着儿子,那高高扬起的手掌却终究是没能落下,只化作一声长长的叹息. 语气中充满了疲惫与后怕:“辩儿,你记住,京城不是家,这里是吃人的地方,我们能平平安安地来,就得知足,现在能平平安安地走,更是天大的福分!” 周青川在一旁默默地整理着自己的几件换洗衣物和几卷书册。 表面上平静如水,配合着众人的行动,心中却在飞速地盘算着。 他比任何人都清楚,王员外的想法太过天真了。 戴家虽然被赵朔压了下去,但那不过是冰山一角。 自己这颗棋子,已经搅动了二皇子、镇南王,甚至是匈奴人的棋盘,他们岂会善罢甘休,眼睁睁看着自己这颗知晓了太多秘密的棋子,从容退场? 夜深人静,趁着所有人都已歇下,周青川悄然找到了还在核对账目的王忠。 “忠叔。” “青川少爷,这么晚了,还没睡?”王忠放下账本,有些意外。 周青川没有寒暄,他从怀中取出一个厚厚的信封,和一个沉甸甸的钱袋,放到了王忠面前的桌上。 “忠叔,我信得过你。” 王忠看着桌上的东西,心头猛地一跳,一股不祥的预感涌上心头。 “这里面,是一封信和一百两银子。” 周青川的声音在寂静的夜里显得异常清晰冷静。 “我们明日启程,你留在京城,照看布庄,若我们一路平安抵达清河县,我会给你去信报平安,到那时,这封信你便亲手烧掉。” 他的话音一顿,那双清澈的眸子在烛光下,闪烁着令人心悸的寒光。 “但如果我们一行人,在路上出了事,或者十日之内,你没有收到我任何消息。” “你就立刻拿着这笔钱,不惜一切代价,去大皇孙府上,将这封信,亲手交到赵朔殿下的手中。” “记住,是亲手交到他手上,任何人都不能假手!” 这番话,如同一盆冰水,从王忠的头顶浇下,让他瞬间遍体生寒。 他明白了,周青川这根本不是在做准备,而是在交代后事! 这是为王家,留下最后一条退路! “青川少爷,你。” 王忠嘴唇哆嗦着,想说什么,却发现喉咙里干涩得一个字都吐不出来。 “忠叔,拜托了。”周青川对着王忠,深深一揖。 王忠看着眼前这个身形瘦小,却仿佛已经将一切都扛在肩上的孩童,眼眶一热。 他猛地站起身,郑重地将信和钱袋贴身收好,一字一句地说道:“少爷放心!王忠就算拼了这条老命,也一定办到!” 翌日清晨,天色阴沉,蒙蒙的细雨飘洒下来,给这座即将风起云涌的帝都,更添了几分萧瑟。 王家的车队在微雨中悄然启程。 没有盛大的告别,甚至连赵朔都没有前来相送,一切都显得异常低调。 仿佛他们真的只是一支普通的返乡商队,要从这座巨大的漩涡中心悄悄溜走。 车队离开京城三十里,一路上平安无事,连个盘查的兵丁都没有遇到。 紧绷了一路的王员外,神经总算是稍稍放松了下来。 他掀开车帘,看着窗外熟悉的乡野景色,脸上露出了久违的笑容,开始与同样憋闷了一路的王辩谈笑起来。 “辩儿你看,等回了家,爹让你张大叔再给你做个更大的风筝!” “我不要风筝,我要去后山打鸟!” 父子俩的笑谈声,让压抑的车厢内多了一丝活气。 然而,在后面一辆马车里,周青川却始终闭目凝神,他那超越常人的感知,敏锐地捕捉到了空气中一丝不同寻常的气息。 太安静了。 这条官道平日里虽不算热闹,但总该有些鸟雀虫鸣,可现在,除了车轮滚动的声音和淅淅沥沥的雨声,四野一片死寂。 空气中,仿佛弥漫着一股若有若无的铁锈味和肃杀之气。 他猛地睁开眼,那双眸子里再无半分孩童的天真,只剩下冰冷的警惕。 他一把掀开车帘,对外面赶车的车夫用不容置疑的语气,轻声说了一句:“王伯伯年纪大了,让他那辆马车走慢些,我们这辆,稍微快一点,拉开半里路。” 车夫愣了一下,满脸不解:“啊?青川少爷,这不合规矩啊,哪有让主家马车落后的道理?” “听我的,快!”周青川的声音不大,却带着一股令人无法抗拒的威严。 车夫被他眼神中的冷冽所慑,不敢再多问,下意识地一抖缰绳,马车的速度悄然加快。 两辆本是并行的马车,在不知不觉中,渐渐拉开了一段距离。 当车队缓缓驶入一处两山夹峙的狭窄山道时,路边的石碑上,刻着三个血红的大字,断魂坡。 就在这一刻,周青川最坏的预感,应验了! “唏律律!” 一声凄厉的骏马悲鸣,猛然从前方传来! 只见前方王员外乘坐的那辆马车,仿佛被无形的手掌狠狠拽了一把,四只马蹄瞬间被数根从两侧林中绷紧射出的绊马索死死缠住! 高速奔跑的骏马轰然倒地,巨大的惯性带着整个车厢翻滚着砸向路边,木屑与惊叫声四散飞溅! 变故发生得太快,还不等后方的人反应过来,异变再生! 咻咻咻! 数十名身穿黑衣、面蒙黑巾的杀手,如同鬼魅一般,从两侧的山林中悄无声息地杀出! 他们手中握着的,根本不是寻常山匪的朴刀长剑,而是一张张寒光闪闪的制式军弩! 他们的目标明确到了极点,根本不看已经翻倒在地的第一辆马车。 所有人的目光,所有淬毒的弩箭,都死死地对准了后方周青川所在的这辆马车! 这些杀手行动迅捷,配合默契,甫一出现便结成战阵,交叉射击,封锁了所有的退路。 这根本不是什么拦路抢劫的山匪,而是一群训练有素、只为杀人而来的死士! “有刺客,保护少爷!” 王家的几名护卫嘶吼着抽出兵刃,试图组成防线,然而,在铺天盖地的箭雨面前,他们的血肉之躯脆弱得如同纸糊一般。 噗噗噗! 沉闷的弩箭入肉声接连响起,仅仅是一个照面,那几名忠心耿耿的护卫便身中数箭。 连惨叫都来不及发出一声,便颓然倒地,鲜血瞬间染红了泥泞的土地。 眼前这血腥恐怖的一幕,彻底击溃了王辩的心理防线。 他看着那些浑身插满箭矢、死不瞑目的护卫,吓得面无人色,浑身抖如筛糠。 下一刻,一声撕心裂肺的尖叫,划破了这片死亡的寂静。 第二百六十八章 螳螂捕蝉 他眼睁睁地看着平日里对自己毕恭毕敬、会偷偷塞糖人给自己的护卫,在短短一瞬间就变成了一个插满箭矢的血人。 那双死不瞑目的眼睛正直勾勾地瞪着天空。 巨大的恐惧像一只冰冷的手,死死扼住了他的喉咙,让他浑身僵硬,连呼吸都忘了。 雨丝混杂着血腥气,钻入鼻腔,令人作呕。 那数十名黑衣杀手,在清除了外围的护卫后,并未有丝毫停顿。 他们如同没有感情的杀戮机器,迈着整齐划一的步伐,呈一个半月形的包围圈,将周青川所在的马车死死围困在中央。 冰冷的弩箭再次上弦,黑洞洞的箭头在阴沉的天光下,闪烁着幽绿的毒光,全部对准了车厢。 为首的一名杀手缓缓上前一步,他的身形比旁人要高大几分,手中握着一柄与众不同的环首刀。 他隔着黑色的面巾,发出沙哑刺耳、如同砂纸摩擦的声音:“奉二皇子之命,诛杀妖童周青川,其余人等,一概不留!” 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入了每一个幸存者的耳中。 他竟然直接点明了身份! 这代表着绝对的自信,代表着他们不认为这里会有一个活口能将这个消息带出去! 王员外在第一辆翻倒的马车里被撞得七荤八素,此刻刚刚挣扎着爬出来。 听到这句话,顿时如遭雷击,一张脸血色尽失。 他想破了脑袋也想不通,自己一家只是小小的商贾,怎么会惹上皇子,惹来这灭门之祸! “妖童。” 这两个字,像一根针,狠狠刺进了王辩的耳朵里。 他看着那些杀气腾腾的黑衣人,又回头看了看车厢里神色冰冷、却将他护在身后的周青川。 那个会给他讲故事,会教他道理,会带他见识京城繁华的周青川,怎么可能是妖童! 一股前所未有的怒火,竟压过了那深入骨髓的恐惧。 王辩猛地从车厢里跳了下来,张开双臂,用自己那瘦小的身躯,死死挡在了马车前面。 他通红着眼睛,用尽全身的力气,冲着那群杀手嘶声怒斥:“你们胡说,你们才是坏人,青川才不是妖童,不许你们伤害他!” 稚嫩的童音,在这片肃杀的断魂坡上,显得如此微不足道,却又带着一种决绝的勇气。 杀手头领似乎愣了一下,随即发出一声不屑的冷笑,仿佛在嘲笑一只螳臂当车的蝼蚁。 他眼中再无半点波澜,仅存的只有冰冷的杀意。 他没有再废话,只是缓缓举起了手中的环首刀,准备下达最后的格杀令。 千钧一发之际,异变陡生! “呔!鼠辈敢尔!” 一声石破天惊的暴喝,如同平地炸起一个响雷,从车队后方的山林中猛然传来! 紧接着,一道魁梧的身影如猛虎下山,从林中一跃而出! 来人手持一杆乌金长枪,枪出如龙,只一瞬间,便带着撕裂空气的锐啸,狠狠扎进了一名黑衣杀手的胸膛! 噗嗤! 那名杀手连反应都来不及,便被巨大的力道带着倒飞出去,将身后的两名同伴都撞翻在地! 来人正是武举人,吴思举! 在他身后,又是十数名劲装武者猛然杀出,他们个个身手矫健,刀法凌厉,显然都是江湖上的一流好手。 这支援军的出现,如同一把尖刀,瞬间撕裂了黑衣杀手们那看似天衣无缝的包围圈! “是吴大哥!”王辩惊喜地叫出声来。 两方人马瞬间激战在了一起! 刀光剑影,血肉横飞! 泥泞的官道,顷刻间变成了修罗场。 吴思举一杆长枪使得虎虎生风,大开大合,无人能近其身。 他带来的那些好手也确实精锐,与二皇子的死士斗在一处,竟丝毫不落下风。 然而,二皇子派出的这些死士,数量实在太多,而且个个悍不畏死。 即便身上中刀,也要在临死前扑上来抱住对手的大腿,为同伴创造机会。 一时间,喊杀声、兵刃碰撞声、临死的惨嚎声交织在一起,战况惨烈到了极点。 车厢内,周青川冷静地透过车帘的缝隙,观察着整个战局。 他看到吴思举虽然勇猛无匹,但双拳难敌四手,渐渐被数名死士头领缠住,身上已经添了两道血口。 他带来的那些人,也开始出现了伤亡。 周青川的心,沉到了谷底。 他知道,这只是第一波攻势。 吴思举的出现,绝非偶然,他背后的人,显然也在盯着自己。 这只突然杀出的螳螂,虽然暂时挡住了二皇子的杀招,但真正的危险,还未降临。 “青川,我怕。” 王辩不知何时又爬回了车上,他浑身颤抖,牙齿都在打颤,却还是死死地抓着周青川的衣角。 周青川伸出手,轻轻拍了拍他的后背,声音平静而有力:“别怕!” 简单的两个字,仿佛带着一股奇异的魔力,让王辩剧烈颤抖的身体,稍稍安定了一些。 就在此时,那名黑衣杀手的头领眼见久攻不下,又出现了意料之外的援兵,眼中闪过一丝狠厉与焦躁。 他猛地从怀中掏出一个骨哨,放在嘴边,用力吹响! 啾! 一声凄厉尖锐、完全不似凡间鸟类的哨声,刺破雨幕,远远地传了出去! 哨声未落,两侧的山林之中,突然响起了更加密集、更加沉重的脚步声! 那声音杂乱而又充满了野性的节奏,伴随着一阵阵如同野兽般的呼喝! 第三方势力,出现了! 只见数十个穿着简陋皮甲,手持雪亮弯刀,髡头辫发,相貌凶悍异常的武士,如同嗅到血腥味的狼群一般,从林中疯狂地窜了出来! 他们的目标,并非周青川,而是直扑正在激战的吴思举等人! 这群匈奴武士的加入,瞬间改变了整个战场的局势! 他们刀法狠辣,配合默契,招招都往人要害处招呼,其凶悍程度,竟比二皇子的死士有过之而无不及! 正在奋力搏杀的吴思举,在看到这群匈奴武士出现的瞬间,脸色骤然剧变! 那是一种混杂着震惊、愤怒与不敢置信的骇然! 黄雀,终于现身了! 吴思举一方本就渐渐不支,此刻再被这群如狼似虎的匈奴武士从侧翼猛攻,阵型瞬间崩溃,陷入了三方夹击的绝对绝境! 噗! 一名吴思举带来的好手,被一名匈奴武士一刀劈中后心,他难以置信地回头,却又被一名黑衣死士的长剑贯穿了咽喉。 吴思举目眦欲裂,他一枪横扫,逼退眼前的敌人,看着这颠覆他认知的一幕,发出一声悲愤至极的怒吼: “二皇子!你竟敢勾结外敌!” 第二百六十九章 黄雀在后 吴思举那一声悲愤的怒吼,淹没在匈奴武士更加疯狂的砍杀声中。 这些从林中窜出的狼群,根本不讲任何江湖道义,他们的弯刀刁钻狠辣。 配合着二皇子死士的正面绞杀,瞬间就将吴思举带来的十数名好手彻底撕碎。 战局急转直下! 吴思举一方的武者们本就苦苦支撑,此刻被这群生力军从侧翼猛攻,阵型瞬间崩溃。 一个武者刚刚挡开死士刺向心口的长剑,后心便被一把雪亮的弯刀捅了个对穿。 他脸上露出难以置信的神色,身体软软地倒了下去。 鲜血混着雨水,在泥泞的官道上汇聚成一条条暗红色的溪流。 吴思举双目赤红,状若疯魔,手中一杆乌金长枪舞得密不透风,枪尖每一次抖动,都带走一名敌人的性命。 然而,敌人实在太多了! 他看了一眼身后那辆孤零零的马车,知道周青川和王辩就在里面。 他怒吼一声,用尽全身力气,一枪横扫,将身前三名死士逼退,转身就向马车方向冲去,想要以一己之力,为他们杀出一条生路。 然而,他这一转身,便将整个后背,毫无防备地暴露在了一个匈奴武士的面前。 那匈奴武士眼中闪过一丝残忍的狞笑,手中的弯刀划过一道冰冷的弧线,毫不留情地狠狠劈下! 噗嗤! 沉闷的入肉声响起。 吴思举高大的身躯猛地一颤,后背上,一道深可见骨的伤口瞬间绽开,鲜血如泉涌般喷射而出! 剧痛让他险些握不住手中的长枪,眼前阵阵发黑。 他咬碎了钢牙,硬是凭借着一股悍不畏死的意志,没有倒下,只是踉跄着,依旧死死地护在了马车之前。 这一幕,让所有希望都彻底破灭了。 二皇子的杀手头领与那名身材更为魁梧的匈奴头领,狞笑着并肩走了上来。 他们踩过同伴和敌人的尸体,如同两尊从地狱里爬出的魔神,一步步逼近那辆摇摇欲坠的马车。 “大皇孙的走狗,今天你们一个也别想活!” 杀手头领沙哑的声音里充满了胜券在握的快意,他看着浑身浴血摇摇欲坠的吴思举,嘲讽道:“武举人?真是可惜了,下辈子投胎,记得选对主子!” 匈奴头领则舔了舔弯刀上的血迹,一双贪婪的眼睛死死盯着车厢。 用生硬的汉话说道:“车里的娃娃,细皮嫩肉,正好拿来祭我的刀!” 他们已经认定,结局不会再有任何意外。 剩下的,不过是享受虐杀猎物的快感罢了。 车厢内,王辩看着外面那如同战神般护着他们的吴思举,后背上那道狰狞的血口,让他浑身血液都仿佛凝固了。 他死死地捂住自己的嘴,不让自己哭出声来,巨大的恐惧和绝望,让他连颤抖的力气都失去了。 然而,就在这片令人窒息的绝望之中,周青川的眼神,却愈发冰冷,愈发平静。 那是一种洞悉了一切,掌控了一切的绝对冷静。 他轻轻推开了死死抓着自己衣角的王辩,目光越过那两个狞笑的头领,越过惨烈的战场。 望向了他们来时方向那片空无一人的山林。 他深吸一口气,用一种不大,却清晰得足以让近处每一个人都听见的语调缓缓开口:“赵将军,看了这么久的戏,也该出来活动筋骨了。” 声音平静,仿佛不是在生死一线的战场,而是在自家后院,招呼一个晚到的朋友。 杀手头领和匈奴头领脸上的狞笑瞬间一僵,两人对视一眼,随即爆发出更加肆无忌惮的狂笑。 “哈哈哈哈!这小崽子是吓疯了吗?在跟鬼说话?” “赵将军?这里哪来的赵将军?难道是地府里的鬼将军吗?哈哈哈哈!” 他们笑得前仰后合,仿佛听到了天底下最好笑的笑话,看向周青川的眼神,充满了对一个临死前说胡话的孩童的鄙夷与怜悯。 然而,他们的笑声,却在下一刻戛然而止! 轰隆隆。 一阵沉闷如雷的声响,毫无征兆地从远方的山道尽头传来。 那声音起初还很遥远,仿佛是天边的闷雷,但仅仅是几个呼吸之间,便由远及近,化作了奔腾咆哮的惊涛骇浪! 地面开始剧烈地颤动起来! 官道两旁的树木,簌簌地落下雨水与叶片,仿佛在为即将到来的恐怖事物而战栗。 一股冰冷、厚重、纯粹由铁与血凝聚而成的肃杀之气,如同无形的巨浪扑面而来。 让战场上所有正在厮杀的人,动作都不由得一滞。 那是一种发自灵魂深处的战栗,是羊群面对虎狼时的本能恐惧! 所有人都骇然地望向声音传来的方向。 只见山道的尽头,一道白色的闪电,撕裂了灰蒙蒙的雨幕! 一骑白马,快如流星! 马上端坐着一名银盔银甲,手持亮银枪的少年将军,他面如冠玉,眼神却冷如万载寒冰! 在他的身后,是三十名身披玄色重甲,手持制式马刀的骑兵! 他们沉默如山,行动却快如闪电,三十骑汇成一股黑色的钢铁洪流,卷起漫天泥浆,以一种无可匹敌的姿态,冲入了这片血腥的修罗场! 来者,正是新科武状元,赵子云! 他,才是赵朔布下的,那只真正的黄雀! 赵子云的目光,瞬间锁定了那个正举起弯刀,狞笑着要对吴思举砍下最后一刀的匈奴头领。 人还未至,他手腕猛地一抖,那杆亮银枪已化作一道追魂夺魄的银色流光,脱手飞出! 咻! 长枪撕裂雨幕,发出尖锐的破空声,快到肉眼几乎无法捕捉! 那名匈奴头领脸上的狞笑还未散去,瞳孔中便倒映出一抹越来越大的银光。 他甚至来不及做出任何反应,咽喉处便传来一阵冰凉的剧痛。 噗! 亮银枪精准无比地贯穿了他的咽喉,巨大的动能带着他魁梧的身体向后倒飞出去,将他死死地钉在了后方的一棵大树之上! 他双目圆睁,至死都不明白,这道银光究竟从何而来。 赵子云冰冷的声音,如同九幽寒风,响彻整个山谷。 “犯我大周者,死!” 话音未落,他已策马冲至近前,一把拔出钉在树上的长枪,看都未看那死不瞑目的尸体一眼。 他身后的三十名玄甲骑兵,如同一柄烧得通红的利刃,狠狠地切入了那群早已被吓破了胆的二皇子死士和匈奴武士之中! 砍瓜切菜! 这才是真正的屠杀! 这些玄甲骑兵,乃是羽林卫中百里挑一的精锐,是大周最锋利的矛头。 他们手中的马刀每一次挥下,都必然带起一颗惊恐的头颅,或是一条断裂的臂膀。 刚才还凶悍无比的杀手和武士,在这支从天而降的钢铁洪流面前,脆弱得如同纸糊一般,连像样的抵抗都组织不起来。 局势,在短短十数息之间,发生了第三次,也是最后一次惊天逆转! 惨叫声此起彼伏,但这一次,发出惨叫的,变成了那些不可一世的猎手。 杀手头领看着这颠覆认知的一幕,吓得魂飞魄散,他扔掉手中的刀,转身就想往山林里逃窜。 然而,赵子云冰冷的目光早已锁定了他。 白马如风,瞬间追至其身后,赵子云甚至没有用枪,只是探出手。 如老鹰抓小鸡一般,一把掐住他的后颈,将他从地上硬生生提了起来。 马车内,王辩呆呆地看着场中那尊宛如天神下凡的白色身影。 看着那些刚才还凶神恶煞的坏人被砍得哭爹喊娘,脑子一片空白。 周青川的脸上,没有半分意外。 第二百七十章 诛心之审 泥泞的官道上,屠杀呈现出一面倒的态势。 方才还凶悍绝伦的二皇子死士与匈奴武士,在三十名玄甲骑兵组成的钢铁洪流面前,脆弱得不堪一击。 那不是战斗,而是收割。 玄甲骑兵们甚至不需要复杂的骑术,只是平举着马刀,策马冲锋,锋利的刀刃便能轻易地带走一条条鲜活的生命。 没有多余的动作,没有无谓的呐喊,只有马蹄踏碎骨骼的闷响和利刃切开血肉的嘶声。 这支来自羽林卫的精锐,用最直接、最有效率的方式,诠释了何为大周帝国的战争机器。 不过短短一炷香的功夫,厮杀声便已平息。 除了被赵子云特意留下活口的杀手头领,其余的敌人,无论是二皇子死士还是匈奴武士,尽数伏诛,无一幸免。 赵子云将手中的亮银枪插回马鞍旁的枪鞘中,翻身下马,甲胄发出清脆的碰撞声。 他大步流星,无视了周围那些尸骸、血泊,也无视了王员外和王辩那呆滞的目光,径直走到了周青川所在的马车前。 在所有人惊骇的注视下,这位新科武状元,皇家猎场上万众瞩目的天之骄子,竟对着车帘,单膝跪地,抱拳行了一个标准的军中大礼。 “先生,子云救驾来迟,请先生恕罪!” 他的声音铿锵有力,充满了发自内心的恭敬与愧疚。 这一跪,仿佛一道天雷,狠狠劈在了王员外、王辩和吴思举的心头。 王员外张大了嘴巴,眼珠子几乎要从眼眶里瞪出来。 他看看那威风凛凛、宛如天神的武状元,又看看自家马车里那个瘦小的八岁孩童,脑子里乱成了一锅粥。 先生?武状元称呼一个孩子为先生?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王辩更是小嘴张成了O形,他使劲揉了揉眼睛,怀疑自己是不是在做梦。 那个一枪飞出,钉死匈奴坏蛋的白马将军,那个比说书先生口中的大将军还要威风的大英雄,竟然给青川下跪? 重伤的吴思举靠在车轮上,大口喘着粗气,后背的剧痛让他意识有些模糊。 可当他看到这一幕时,精神猛地一振,眼中满是震撼。 他身为武人,最清楚赵子云这一跪的分量。 那不是客套,而是下级对上官,学生对师长的至高敬意。 车帘被一只小手掀开,周青川从车上走了下来。 他坦然地受了赵子云这一礼,神色平静,没有半分孩童该有的受宠若惊。 “你该早些来的。” 他开口,语气里听不出喜怒。 “吴大哥是大皇孙的人,我猜到了。但你们差点害死他。” 赵子云头垂得更低:“殿下有令,未见确凿之敌,不可擅动,以免打草惊蛇。是子云无能,险些酿成大错。” 周青川摇了摇头,不再追究。 他的目光越过赵子云,落在了那个被两名玄甲骑兵死死按在泥地里的杀手头领身上。 “审他。” 赵子云立刻起身,走到那杀手头领面前,居高临下地看着他,声音冷得像冰:“说,谁派你来的?为何勾结匈奴人?” 那杀手头领虽然被擒,却是个硬骨头。 他抬起头,满是泥污的脸上露出一抹不屑的冷笑,啐出一口带血的唾沫:“要杀便杀,休想从我口中问出半个字!” “找死!”赵子云眼中寒芒一闪,便要拔刀用刑。 “等等。”周青川出声制止了他。 在众人不解的目光中,周青川缓缓踱步,走到了那杀手头领的面前。 他没有低头看地上的俘虏,反而像是闲聊一般,对一旁的赵子云开了口。 “赵将军,我听说二皇子此人,心胸狭隘,手段毒辣,用人之时甜言蜜语,许以重诺;事败之后,弃如敝履,毫不留情。” 他的声音不大,在这雨后寂静的山谷里,却清晰地传入了每一个人的耳中,尤其是那个跪在地上的杀手头领。 那头领的身子不易察觉地僵了一下。 周青川继续慢悠悠地说道:“他派你来杀我,如此大的阵仗,又怎会没想过杀你灭口?” “你仔细想想,从京城出来这一路,沿途可曾见到任何他安排的接应之人?” 杀手头领的脸色、微微变了。 他奉命行事,只管杀人,确实从未考虑过退路,因为在他看来,这本就是个十死无生的任务。 周青川仿佛看穿了他的心思,话锋一转,变得更加锐利。 “勾结匈奴,在断魂坡设伏,刺杀朝廷命官的亲眷。” “此事一旦败露,便是通敌叛国,抄家灭族的滔天大罪。” “你觉得,以二皇子的为人,他会留下你这么一个活生生的证据,让你有机会把他供出来吗?” 这番话,像一把无形的锥子,狠狠刺进了杀手头领的心里。 他的呼吸开始变得急促,眼中那份悍不畏死的决绝,开始出现了一丝裂痕。 周青川没有给他喘息的机会,抛出了最后一根,也是最重的一根稻草。 “我猜,就在你带人出城的那一刻,你家人的周围,就已经布满了二皇子府上的新护卫了吧?” “你若死了,差事办妥,他们是保护你家人的功臣,你若失手被擒……” 周青川顿了顿,轻轻一笑,那笑容在杀手头领看来,却比魔鬼还要可怕。 “他们便会立刻动手,帮你料理后事,以绝后患。” “你现在死了,是为愚忠,全家老小为你陪葬,黄泉路上倒也不孤单。” “你若肯说,大皇孙殿下宽仁,念你也是受人蒙蔽,或可法外开恩,保你家人一条活路。你自己选吧。” 诛心之言,字字如刀。 这番话如同一柄柄重锤,将杀手头领心中最后一道名为忠诚的堤坝,砸得粉碎。 他猛地抬起头,那双眼睛里再无半分硬气,只剩下无边的惊恐和彻底的动摇。 家人! 那是他唯一的软肋! 他可以死,但他不能让自己的妻儿老小因为自己的忠心而惨遭毒手! 二皇子的狠辣,他比谁都清楚。 周青川所描述的场景,他甚至不用去想,就知道那必然是事实! “啊!” 心理防线彻底崩溃,杀手头领发出一声绝望的嘶吼。 他全身的力气仿佛都被抽空,瘫软在泥水里,涕泪横流,再无半点死士的模样。 “我说!我全都说!” 他颤抖着,将二皇子赵子泰如何秘密召见他,如何许诺高官厚禄。 又如何通过心腹太监与那伙匈奴人搭上线,让他们在关键时刻出手,务必做到万无一失的全部阴谋,竹筒倒豆子一般,详详细细地招了出来。 一旁的王辩看得目瞪口呆。 他看着周青川,又看看那个在地上哭得像个孩子的杀手头领,小小的脑袋里掀起了惊涛骇浪。 他第一次知道,原来杀人,还可以不用刀。 第二百七十一章 将计就计 那杀手头领一旦开了口,便再无半分保留。 他如同倒豆子一般,将二皇子赵子泰的全部计划和盘托出。 原来,二皇子早已对周青川这颗不受控制的棋子动了杀心。 他算准了王家会离京避祸,便设下这断魂坡的杀局。 一方面,他秘密联络了潜伏在京郊的匈奴散兵,许以重利,让他们在关键时刻出手,确保万无一失。 另一方面,他计划在事成之后,将现场伪装成镇南王的人马所为,来一招一石二鸟。 既除掉了周青川这个心腹大患,又能将勾结外敌的脏水,狠狠泼到镇南王身上,让大皇孙和镇南王彻底反目。 听完这番歹毒至极的阴谋,赵子云勃然大怒,一张俊脸气得铁青。 他猛地拔出腰间佩刀,刀锋直指那杀手头领的咽喉,厉声喝道:“好个二皇子!竟敢勾结外敌,谋害忠良!” “我这就押着你这人证,返回京城,面呈圣上,看他如何抵赖!” “不可!” 一声清脆的童音,不大,却带着不容置喙的力道,让赵子云高举的佩刀硬生生停在了半空。 周青川走到他身前,仰头看着这位怒发冲冠的武状元,摇了摇头。 “现在回去,时机不对。” 赵子云眉头紧锁,压着火气问道:“先生,此乃通敌叛国之大罪,铁证如山,为何不能回去?” 周青川的目光扫过泥泞的战场,声音冷静得可怕:“其一,圣上龙体抱恙,此事一旦捅出去,便是皇子勾结外敌、残害手足的惊天丑闻。” “你让圣上如何自处?若是急怒攻心,龙驭上宾,这天下顷刻间便会大乱,届时最高兴的,只会是远在南疆,手握重兵的镇南王。” 赵子云心头一凛,额上渗出了一层细密的冷汗。 他只想着为大皇孙出气,却忘了皇帝的身体已是强弩之末,根本经不起这等刺激。 周青川没有停顿,继续说道:“其二,二皇子在朝中经营多年,党羽遍布。” “仅凭这一个死士的口供,你觉得能扳倒他吗?他大可以矢口否认,说此人是受人栽赃陷害。” “到时候,他只需推出一两个心腹当替死鬼,此事便会不了了之,而我们却彻底打草惊蛇了。” “其三,也是最重要的一点。” 周青川的眼神变得格外深邃。 “我们真正的敌人,不是在京城里上蹿下跳的二皇子,而是那个虎视眈眈,随时准备挥师北上的镇南王。” “现在动二皇子,只会让他们两败俱伤,让镇南王坐收渔翁之利。” 三条理由,层层递进,如三盆冰水,将赵子云心头那股冲动的怒火彻底浇灭。 他怔怔地看着眼前这个孩童,只觉得一股寒意从脚底板直冲天灵盖。 这些盘根错节的利害关系,自己一个新科武状元都未曾想得周全,他一个八岁的孩子,却分析得如此透彻,仿佛一切尽在掌握。 赵子云收刀入鞘,对着周青川再次抱拳,这一次,语气里再无半分武人的傲气,只剩下全然的信服与请教:“是子云鲁莽了,还请先生示下,我等该当如何?” 周青川的嘴角,勾起了一抹与他年龄绝不相称的冷冽弧度。 他转过身,看着那个瘫在泥水里,以为招供就能活命的杀手头领,眼中闪过一丝寒光。 “将计就计,引火烧身。” 他缓缓说出了八个字。 赵子云一愣,没能立刻明白其中深意。 周青川开始下达指令,那份从容与果决,仿佛他才是这支玄甲骑兵的真正统、帅。 “立刻清理战场,将所有尸体,包括王家护卫的,都处理成被山匪乱刀砍杀的模样,记住,不要留下军弩射击的痕迹。” “然后……” 周青川看向赵子云。 “赵将军,你应该缴获了不少私兵的兵器吧?” “挑几支制式特殊的箭矢,或者一枚不起眼的腰牌,不经意地,遗落在现场最显眼的地方。” 赵子云的眼睛猛地亮了,他瞬间明白了周青川的意图! 这是要将二皇子的毒计,原封不动地还给他! 可接下来周青川的话,却让他再次陷入了震惊。 “做完这一切,就把他放了。” 周青川指了指那个杀手头领。 “让他回去,向二皇子复命。” “什么?”赵子云失声惊呼,“先生,这不是放虎归山吗?” “放虎归山?”周青川轻轻笑了一声,那笑声里带着一丝嘲弄,“不,是放一条狗,回去咬他的另一个主人。” 他踱到那杀手头领面前,蹲下身,与他对视。 “你回去告诉你的主子,就说你们在断魂坡成功截杀了王家车队,但就在你们准备收尾的时候,却被另一伙人马黑吃黑了。” “那伙人训练有素,出手狠辣,自称是镇南王麾下,专程来取‘妖童’项上人头,为王爷清除后患。” 杀手头领呆呆地听着,脑子完全转不过弯来。 周青川拍了拍他的脸,声音轻柔,却带着魔鬼般的诱惑:“你把这个消息带回去,二皇子非但不会杀你,还会重赏你。” “因为你带回了一个比我死了更重要的消息,镇南王,也想杀我,而且还抢了他的功劳。” “二皇子生性多疑,暴虐无常,他精心策划的杀局,却被镇南王摘了桃子,你觉得他会作何感想?” 赵子云在一旁听得心惊肉跳,他终于彻底明白了整个计划的全貌。 这个计划,阴险、毒辣,却又精妙绝伦! 它将人心算计到了极致! 二皇子得知镇南王黑吃黑,必然暴怒。 他会认定镇南王不仅想杀周青川,更是在向他示威。 而镇南王那边,莫名其妙背上一个勾结匈奴、截杀朝臣亲眷的黑锅,也绝不会善罢甘休。 周青川根本不需要自己动手,只需放出这条狗,点燃这根导火索,就能让京城里最强大的两位皇子,陷入一场不死不休的狗咬狗! 而他们,则可以从容抽身,躲在暗处,静观其变。 赵子云看着周青川那张稚嫩的脸,心中再无半点轻视,只剩下无尽的敬畏。 这哪里是个孩童,这分明是个算尽苍生、以天地为棋盘的妖孽! “子云,遵命!”赵子云郑重地行了一个军礼,再无半分迟疑。 很快,玄甲骑兵们开始有条不紊地处理现场。 尸体被重新布置,军弩的箭伤被刀剑的劈砍所掩盖,一枚刻着镇南王府苍鹰图腾的腰牌,被遗落在了一具匈奴武士的尸体旁。 做完这一切,赵子云亲自解开了那杀手头领的绳索,冷冷地看了他一眼。 那杀手头领如蒙大赦,连滚带爬地站起身,他看了一眼周青川,那眼神仿佛在看一个魔鬼。 他不敢有丝毫停留,疯了一般,踉踉跄跄地朝着京城的方向逃去。 看着他消失在山林中的背影,王辩才从巨大的震撼中回过神来,他扯了扯周青川的衣角,小声地问:“青川,就这么放他走了?” 周青川没有回答,只是望着那片灰蒙蒙的天空,轻轻吐出了一口气。 一场原本必死的杀局,就这样被他风轻云淡地化解,并反手布置成了一个搅动京城风云的离间大计。 断魂坡的风,似乎更冷了。 第二百七十二章 新的旅途 山风吹过,卷起浓重的血腥气,混杂着泥土的芬芳,钻入鼻腔,令人作呕。 那名杀手头领的身影消失在林间小路的尽头,断魂坡上,只剩下死一般的寂静。 雨已经停了,铅灰色的云层被撕开一道口子,漏下几缕惨白的天光,照在遍地的尸骸与暗红的血泊上,宛如一幅人间炼狱图。 “我的辩儿!” 一声凄厉的哭喊打破了这片死寂。 王员外连滚带爬地从翻倒的马车里挣扎出来,他顾不上自己满身的泥污和额头上的血口,踉踉跄跄地扑到王辩面前,一把将他紧紧搂在怀里。 “爹的乖儿子,你没事吧?吓死爹了。” 王员外语无伦次,抱着失而复得的儿子,一把鼻涕一把泪,身体抖得像秋风中的落叶。 劫后余生的巨大恐惧与后怕,此刻才如潮水般将他彻底淹没。 王辩被父亲勒得几乎喘不过气,小脸憋得通红。 可他没有像往常一样挣扎吵闹,只是任由父亲抱着,一双眼睛却直勾勾地看着不远处的周青川,眼神里充满了前所未有的复杂情绪。 哭了好一阵,王员外才稍稍平复下来,他抹了把脸上的泪水和雨水。 声音沙哑地对众人道:“快,快收拾东西,我们立刻回清河县,京城这地方,再也不能待了,一刻也不能!” 他现在唯一的念头,就是逃离这个是非之地,逃回自己熟悉的老家,躲进那个安稳的宅院里,再也不出来。 然而,周青川却走了过来,平静地开口:“王伯伯,我们不能回清河县了。” 王员外猛地抬起头,布满血丝的眼睛里满是惊愕与不解:“为什么?青川,这里太危险了,只有回家才是最安全的!” “回家?”周青川摇了摇头,稚嫩的脸上,是一种与年龄不符的冷静。 “二皇子很快就会从那个逃回去的杀手口中,得知我们还活着的消息,您觉得,他会就此罢手吗?” 王员外脸上的血色瞬间褪去。 周青川继续道:“他只会展开更疯狂,更不计后果的报复。” “清河县的目标太明显了,我们现在回去,无异于自投罗网,到时候,连累的将是整个王家,甚至整个清河县。” 这番话像一盆冰水,兜头浇在了王员外心上,让他从劫后余生的慌乱中惊醒过来。 是啊,对方是皇子,是天潢贵胄,自己一个小小的商贾,怎么可能逃得出他的手掌心? 回清河县,不过是把屠刀引向自己的家门。 “那怎么办?”王员外彻底没了主意,六神无主地看着周青川。 就在这时,一直沉默的王辩忽然从父亲怀里挣脱出来,他站到周青川身边,挺起小胸膛,第一次收起了所有的玩闹之心。 用一种异常坚定的语气说:“爹,青川说得对,我们听他的!” 王员外怔怔地看着自己的儿子。 那个顽劣不堪,无法无天的小霸王,在经历了这场血与火的洗礼后,仿佛一夜之间长大了。 他的眼神里不再是单纯的骄横,而是多了一份沉稳与信赖。 他又看了看眼前这个冷静得可怕的孩童,再看看不远处拄着长枪、浑身浴血的吴思举。 以及那位单膝跪地、正为吴思举包扎伤口的银甲将军赵子云和他身后那些杀气腾腾的玄甲骑兵。 王员外终于痛苦地意识到,从他们踏出京城的那一刻起,不,或许从周青川住进他家的那一刻起。 他们一家就已经被卷入了一个深不见底、无法逃离的巨大漩涡。 他颓然地垂下肩膀,仿佛所有的力气都被抽空了,用近、乎哀求的目光看着周青川:“那青川,你说,我们该去哪儿?” 周青川没有立刻回答,他转身对赵子云道:“赵将军,有地图吗?” 赵子云立刻从怀中取出一卷用油布包裹的行军堪舆图,双手奉上。 周青川将地图在尚算干净的马车车板上摊开,小小的手指在复杂的山川河流图上缓缓移动,最后,重重地停留在一个点上。 “去这儿。” 众人凑上前去,当看清地图上那两个字时,连重伤的吴思举都忍不住倒吸一口凉气。 王员外更是惊得眼珠子都快掉了出来,结结巴巴地念道:“南阳?” 南阳,镇南王的封地! 此言一出,赵子云脸色骤变,失声惊呼:“先生,万万不可!” 他急切地劝阻道:“南阳是镇南王的老巢,我们刚刚才把截杀的黑锅甩到他头上,此刻前往,岂不是自投罗网?那是最危险的地方!” “不。”周青川摇了摇头,目光灼灼地看着地图上的那个点。 “最危险的地方,就是最安全的地方。” 他的声音不大,却带着一种洞悉人心的力量:“二皇子也好,镇南王也罢,他们所有人都以为我们会在截杀之后,想方设法地逃离,藏匿起来。” “他们绝不会想到,我们会反其道而行,直奔龙潭虎穴。这叫灯下黑。” 他抬起头,看向众人,说出了第二个理由:“柳青大哥当初离京,正是奉了大皇孙之命,前往南阳调查镇南王私自铸造兵器一事。” “算算时日,他此刻恐怕已身陷险境,我们必须去接应他。” 听到柳青的名字,王员外和王辩的心都揪了起来。 那个温文尔雅,才华横溢的年轻人,是王辩的老师,也是王员外极为看重的人才。 赵子云紧锁的眉头并未完全舒展,他依然觉得此举太过冒险。 周青川似乎看出了他的顾虑,他凑到赵子云耳边,用只有他们两人才能听见的声音一字一顿地说道:“赵将军,京城里的池子太小,养不下两条真龙。” “我要亲手把二皇子和镇南王这两头最凶猛的恶虎,关进同一个笼子里,让他们去斗个你死我活!” “而南阳,就是我为他们选的,最好的斗兽场!” 这几句话,如同一道惊雷,在赵子云的脑海中轰然炸响。 他猛地抬起头,死死地盯着周青川那双深不见底的眸子,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脊椎骨直冲头顶。 这个计划太疯狂了! 可偏偏,这又是最狠毒,最有效的一招! 将计就计,引火烧身,再亲赴险地,火上浇油! 他不是要去避难,他是要去观火,甚至是要去拱火! 他要把南阳变成一个巨大的火药桶,然后亲手点燃引线,让二皇子和镇南王在这场滔天大火中,烧个干干净净! 赵子云看着眼前这张稚嫩的脸,心中那最后一点疑虑和傲气,被这股疯狂的魄力冲击得粉碎。 他终于明白,大皇孙为何会对这个孩童如此倚重。 这哪里是个孩子,这分明是一个以天下为棋盘,以皇子亲王为棋子的绝世妖孽! “子云明白了。” 赵子云深吸一口气,对着周青川郑重地抱拳躬身,这一次,他的姿态比之前任何一次都要谦卑,都要恭敬。 “一切,谨遵先生号令!” 计划就此敲定。 队伍迅速行动起来。 赵子云分出两名骑兵,护送重伤的吴思举,绕小路返回京城向大皇孙复命。 而他自己,则带着剩下的二十八名玄甲骑兵,脱下显眼的甲胄,换上寻常的劲装,伪装成一支护卫商队南下的镖师。 王家的马车虽然翻了一辆,但另一辆尚算完好。 他们将必要的行李和物资整合到一处,又从死去的护卫身上找了些干净的衣服换上。 王员外看着眼前这番景象,心中百感交集。 他彻底认命了,走到周青川面前,深深一揖:“青川,从今往后,王家上下,包括我这条老命,就都交给你了。” 他知道,这个家,乃至他这一族的命运,已经和这个年仅七岁的孩子,死死地绑在了一起。 周青川坦然受了他这一礼,扶起他,认真地说道:“王伯伯放心,我定会护你们周全。” 一切准备就绪,这支奇怪的队伍没有片刻停留,调转马头,朝着南方的道路,缓缓驶去。 车厢里,王辩好奇地看着正在闭目养神的周青川,小声问道:“青川,我们真的要去南阳吗?我听爹说,镇南王是个杀人不眨眼的大坏蛋。” 周青川睁开眼睛,看着他,忽然笑了笑:“怕了?” “谁怕了!” 王辩梗着脖子,嘴硬道。 “我只是觉得,我们这样过去,万一被发现了怎么办?” “不会的。” 周青川重新闭上眼睛,声音轻得像一阵风。 “因为,很快就会有一份大礼,从京城送到南阳,到时候,镇南王自顾不暇,哪还有空理会我们这几只小虾米。” 第二百七十三章 锦囊之秘 车队一路向南,气氛与来时截然不同。 马蹄声和车轮碾过官道的声音,沉闷而压抑。 那场血腥的厮杀,像一块烙铁,在每个人的心上都留下了滚烫的印记。 变化最大的,是王辩。 那个曾经在车厢里上蹿下跳,一刻也闲不住的小霸王,如今却安静得像换了个人。 他不再吵着要吃京城的糖葫芦,也不再抱怨路途颠簸。 大多数时候,他只是掀开车帘一角,默默地看着窗外飞速倒退的景物,眼神里有种不属于他这个年纪的沉重。 他终于见识了故事书里没有写过的东西。 原来,坏人真的会杀人,鲜血是温热的,生命脆弱得像一张薄纸。 这天,他终于忍不住,从车厢里钻了出来,蹭到了一名正在策马护卫的玄甲骑兵身边。 那名骑兵身材魁梧,脸上有一道浅浅的刀疤,看起来最是凶悍。 “喂,大个子。”王辩仰着头,鼓足了勇气。 那骑兵瞥了他一眼,没做声。 “我想学武功。” 王辩的声音不大,却很坚定。 “学你们那种,一刀就能砍掉脑袋的功夫。” 骑兵愣了一下,随即嘴角咧开一个粗犷的弧度,露出一口白牙:“小屁孩,学这个干什么?回家好好念书才是正经。” “念书有什么用?” 王辩梗着脖子反驳。 “柳青先生念的书比谁都多,还不是被人追杀?我要学武功,保护我爹,保护青川,保护我自己!” 他的声音带着一丝颤抖,那是恐惧过后的执拗。 骑兵脸上的笑容收敛了,他深深地看了这个孩子一眼,没有再嘲笑他。 他想起了断魂坡上,那些倒在血泊里的王家护卫。 “学武很苦的。”他沉声道。 “我不怕苦!” 从那天起,王辩真的开始了他的习武生涯。 他不再坐马车,而是跟着那名刀疤脸的骑兵,学着扎马步,学着挥动一根沉重的木棍。 每日累得满头大汗,摔得鼻青脸肿,却咬着牙一声不吭。 王员外看在眼里,又是心疼,又是欣慰,只能不住地叹气。 而在另一辆马车里,周青川与赵子云正对着一张地图,进行着另一场无声的交锋。 “镇南王赵德,是当今圣上的亲弟弟,封地南阳,拥兵二十万。” 赵子云的手指在地图上划出一个巨大的圈。 “此人骁勇善战,早年在边境屡立战功,性格却极为霸道,刚愎自用。在南阳,他就是天。” 周青川静静地听着,目光落在南阳二字上,仿佛要将那两个字看穿。 “南阳官场,从上到下,几乎全是他的人,朝廷派去的官员,要么被排挤孤立,要么干脆水土不服,不出三月便告病还乡。” 赵子云的声音里透着一股凝重。 “可以说,南阳就是国中之国,大皇孙殿下一直想在里面安插人手,都以失败告终。” “柳青大哥是个例外。”周青川轻声道。 赵子云点了点头,脸上浮现出一丝钦佩:“柳先生确实是个人才。” “他以巡查地方学政的名义进入南阳,不与官场接触,反而深入乡野,从最底层的教谕、学子入手,竟真的让他查到了一些蛛丝马迹。” “但也因此,他成了镇南王的眼中钉。” 两人之间的交谈,让赵子云越发心惊。 周青川问的每一个问题,都精准地切在要害上。 从南阳的税收到兵员构成,从赵德的性格喜好到他几个儿子的派系争斗,周青川问得细致入微,仿佛他不是要去避难,而是要去接管那片土地。 赵子云知无不言,他已经彻底放下了新科武状元的骄傲,在这个八岁的孩童面前,他感觉自己才像个刚入门的蒙童。 数日后,一名风尘仆仆的探马从后方追上了车队,带来了京城的消息。 “将军,先生!” 探马翻身下马,脸上带着压抑不住的兴奋。 “成了!那个头领回去后,二皇子果然雷霆震怒,当场就摔了最心爱的玉如意!” “他认定是镇南王的人马黑吃黑,抢了他的功劳,还故意栽赃。” “第二天早朝,二皇子一党便开始疯狂弹劾镇南王在京的党羽,说他们结党营私,意图不轨。现在朝堂上已经吵翻了天!” 赵子云闻言大喜,一拳砸在掌心:“先生妙计!” 周青川的脸上却没有太多波澜,仿佛一切都在预料之中。 这只是第一步,点燃了引线而已。真正的大戏,还在南阳。 随着车队越来越接近南阳地界,空气中的气氛也愈发紧张。 路上的行人少了,取而代之的是一队队巡逻的兵士。 他们的盔甲样式与京城禁军截然不同,眼神里带着一股边军特有的悍勇与桀骜。 看到赵子云这支商队人强马壮,他们也只是盘问几句,便不再理会。 所有人都明白,他们已经踏入了虎口。这里的每一寸土地,都呼吸着镇南王赵德的气息。 这日傍晚,天色将暗,车队在一处名为望南驿的驿站停下休整。 这里是进入南阳前的最后一站,驿站里人来人往,三教九流混杂,却又透着一股诡异的平静。 就在众人准备住店吃饭时,一阵急促的马蹄声由远及近,仿佛催命的鼓点。 一匹通体被汗水湿透的快马悲鸣一声,冲到驿站门口,轰然倒地,口鼻中喷出白沫,四蹄抽搐了几下,便再没了动静。 马上翻滚下来一个身影,那人满身泥浆,嘴唇干裂,像一具刚从地里刨出来的干尸。 他踉跄着冲进驿站,浑浊的眼睛疯狂地扫视着,最后死死地定格在了赵子云身上。 “赵将军!”他的声音嘶哑得如同破锣。 赵子云脸色一变,立刻上前扶住他。 这是大皇孙安插在柳青身边的护卫之一。 “柳先生呢?”赵子云急声问道。 那信使大口地喘着气,从怀里掏出一封被汗水浸透、用油纸包得严严实实的信,颤抖着递了过去:“将军,快看信,南阳是地狱!” 赵子云一把撕开油纸,展开信纸。 只看了几行,他的脸色便瞬间变得铁青,握着信纸的手青筋暴起。 车厢里,周青川没有动,只是静静地看着。 赵子云将信看完,整个人仿佛被抽走了所有力气,眼神里满是惊怒与忧虑。 “先生……”他拿着信,走到马车前,声音艰涩。 “柳先生他恐怕是凶多吉少了。” 信是柳青的亲笔。 信中,柳青用一种近、乎绝望的笔触,描述了南阳的现状。 他本以为自己查到的是冰山一角,可当他试图顺着线索深挖时,才发现自己面对的是一整座坚不可摧的冰山。 吏治从根子上已经烂透了,官员上下一心,对外来者筑起了一道密不透风的墙。 军队更是只知有镇南王,不知有皇帝。 他带来的几名助手,一个在查探铁矿时失足坠崖,一个在酒后斗殴被人失手打死。 所有线索都在关键时刻中断,他感觉自己被一张无形的大网死死罩住,无论怎么挣扎,都只是越收越紧。 信的末尾写道:“青已入死局,前无生路,后无退路,随时可能为网所吞,望殿下早做决断,勿复使人来此白白送死。” 字字泣血。 周青川的脸色依旧平静,他没有去看那封信,而是问那个几乎虚脱的信使:“柳先生,可还有其他话让你带给我?” 信使闻言,精神一振,仿佛想起了最重要的使命。 他挣扎着,又从贴身的怀里,掏出了一个东西。 那是一个小巧的锦囊,明黄色的绸缎,已经被人打开,此刻空空如也。 正是周青川当初交给柳青锦囊中的第一个。 信使举着那个空锦囊,用尽最后一丝力气说道:“柳先生让小的告诉周先生,他已按锦囊妙计行事。但是情况比预想的,还要糟糕百倍!” 周青川伸出小手,接过了那个轻飘飘的空锦囊。 就在手指触碰到锦囊的一瞬间,他那双一直古井无波的眸子,瞳孔骤然收缩,宛如被针刺了一下。 他终于意识到,柳青遇到的麻烦,绝不仅仅是官场的倾轧和势力的围剿。 那锦囊里的计策,本是破局之法,如今却成了催命之符。 第二百七十四章 请君入瓮 驿站大堂里,死寂无声。 所有人的目光都汇聚在周青川和他手中那个空空如也的明黄色锦囊上。 那信使说完最后一句话,便再也支撑不住,身子一软,若不是赵子云及时扶住,就要瘫倒在地。 周青川捏着那片柔软的绸缎,指尖能感受到布料上细密的纹理和一丝尚未干透的冷汗。 他那双古井无波的眸子,此刻深邃得像一口不见底的寒潭。 “锦囊里的计策,出了什么问题?” 他开口,声音不大,却像一柄小锤,敲在每个人的心上。 “柳先生遇到的,是什么比预想中糟糕百倍的情况?” 那信使被赵子云扶到一张长凳上,灌了几口烈酒,总算缓过一口气。 他抬起头,眼中满是劫后余生的恐惧,声音依旧嘶哑得厉害:“柳先生他按计行事,故意在南阳城的文人雅集中,无意间泄露了一个消息。” 他喘了口气,继续道:“就说他查到了确凿的证据,证明南阳境内有人私造龙袍,图谋不轨,而他正准备将证据秘密送回京城,呈报圣上!” 赵子云听到这里,眉头一紧。这确实是一步险棋,却也是一招妙计。 私造龙袍,这可是谋逆的滔天大罪。 一旦消息传出,镇南王必然会不惜一切代价,在柳青将证据送出南阳前,杀人灭口。 只要他一动手,就等于坐实了罪名,柳青便能抓住他的把柄。 “然后呢?镇南王派了多少人追杀?”赵子云急切地追问。 “不!”信使猛地摇头,脸上浮现出一种荒谬而惊恐的神情。 “没有追杀,一个杀手都没有!” “镇南王赵德在得知消息的第二天,非但没有遮掩,反而亲自登门拜访柳先生!” 此言一出,满堂皆惊。 信使的声音因为激动而颤抖起来:“他当着南阳城所有官员的面,对柳先生说,感谢柳先生明察秋毫,为他揪出了隐藏在南阳的奸佞之徒。” “他还说,他赵德对大周忠心耿耿,绝不容许有人在他的封地里行此大逆不道之事,更不容许有人以此来栽赃陷害他这位皇亲国戚!” “然后呢?”周青川追问,他的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那个空锦囊。 “然后,镇南王就以保护钦差、协助办案为名,派了王府三百亲卫,将柳先生下榻的府邸围了个水泄不通。” “美其名曰保护,实则就是软禁!” “他对外宣称,要与柳先生一同彻查此案,还南阳一个清白,还他自己一个公道。” “柳先生一下子从查案的人,变成了被他保护起来的人质!” 信使说到这里,几乎要哭出来:“王府高手如云,守卫森严得连只苍蝇都飞不进去。” “柳先生被困在里面,彻底失去了自由,连传递消息都难如登天。我是拼了命,才找到一个机会逃出来的!” “什么?”赵子云脸色大变,一拳砸在桌子上,震得碗碟叮当作响。 “不好!柳先生这是羊入虎口,镇南王这一手反客为主太毒了,我们必须立刻去救他!” 王员外在一旁听得魂飞魄散,两腿一软,差点坐到地上去。 他本以为到了南阳地界边缘,危险就小了,谁知道这里才是真正的龙潭虎穴。 他哆哆嗦嗦地扯着周青川的衣袖,声音里带着哭腔:“青川,听伯伯一句劝,我们快走吧,去哪都行,就是不能再往前走了啊!” 一直沉默的王辩,小脸也吓得煞白。他紧紧攥着拳头,看着周青川,想说什么,却又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整个驿站大堂,赵子云的焦急,王员外的哀求,信使的绝望,交织成一片混乱。 唯有周青川,依旧站在原地,一动不动。 他缓缓抬起头,目光越过众人,落在那张摊开的堪舆图上,落在了南阳那两个字上。 “不。” 一个清脆的童音,不大,却瞬间压过了所有的嘈杂。 周青川摇了摇头,那双深不见底的眸子里,闪烁着一种令人心悸的危险光芒。 “这不是羊入虎口。” 他一字一顿,声音冷静得可怕。 “这是镇南王在请君入瓮。” 赵子云猛地一怔,没能立刻明白这句话的意思。 周青川的思绪却在飞速运转。 断魂坡的截杀,他们将黑锅甩给了镇南王。 二皇子在京城大肆攻击镇南王的党羽。 这一连串的事件,镇南王不可能不知道。 他早就清楚,柳青是大皇孙的人。 他早就清楚,京城里有人在针对他。 所以,当柳青抛出私造龙袍这个诱饵时,镇南王非但没有上钩,反而将计就计,顺着这个诱饵,布下了一个更大的局。 “他软禁柳先生,根本不是为了什么龙袍。” 周青川的声音在寂静的大堂里回响,每一个字都像冰珠子砸在地上。 “柳先生是饵,一个用来钓鱼的活饵。” “他知道柳先生身陷险境,大皇孙殿下一定会派人来救,他摆出这副阵仗,就是做给我们看的。” 周青川的目光缓缓扫过赵子云,扫过他身后那二十八名换上了劲装,却依旧难掩精锐之气的玄甲骑兵。 “他想把我们这些前来送死的人,一网打尽。” 这番话,如同一道闪电,劈开了赵子云脑中的迷雾。 他瞬间想通了所有关窍,一股寒气从脚底板直冲头顶。 原来如此!镇南王从一开始的目标就不是柳青,而是他们! 他用柳青的命做赌注,赌他们会来救人。 南阳城,已经变成了一个张开了血盆大口的巨大陷阱。 “那我们……” 赵子云的声音有些干涩,一时间竟也乱了方寸。 “走!快走啊!” 王员外已经彻底崩溃了,他几乎是跪在了地上,抱着周青川的腿哀求。 “青川,算我求你了!王家就辩儿这一个独苗,我不能让他死啊!我们斗不过的,真的斗不过的!” 周青川没有理会王员外的哀求,他只是静静地看着地图上的南阳城。 那座在地图上只是一个小小方框的城池,此刻在他眼中,仿佛化作了一头蛰伏的巨兽,浑身散发着森然的杀机。 所有人都以为他会恐惧,会选择退却。 然而,在他的眼中,非但没有半分恐惧,反而燃起了一簇熊熊的火焰。 那是一种棋逢对手的兴奋,是一种深入骨髓的战意。 他忽然笑了,那笑容在这紧张压抑的气氛中,显得格外突兀,也格外动人心魄。 他转头看向赵子云,这位新科武状元此刻正满脸惊疑不定,失了主张。 “赵将军。” “先生。” “镇南王费了这么大的心思,为我们摆下了这么一桌丰盛的鸿门宴。”周青川的声音里,带着一丝玩味的笑意。 “我们,岂有不赴宴之理?” 第二百七十五章 深入虎穴 驿站大堂里,周青川那句岂有不赴宴之理如同一块巨石砸入死水,激起的不是涟漪,而是惊涛骇浪。 王员外腿一软,彻底瘫坐在地,老泪纵横:“青川,你这是要去送死啊!伯伯求你了,我们不斗了,我们回家……” 赵子云也从那股被算计的寒意中回过神,他看着周青川,喉结滚动。 第一次对这个孩子的决定产生了动摇:“先生,南阳已是龙潭虎穴,我们这二十几人,无异于以卵击石。” “谁说要二十几人一起去了?”周青川反问。 他走到王员外身前,蹲下身,扶住他冰凉的手:“王伯伯,南阳,你们不能去,回京城,或者回清河县,也同样是死路一条。” 王员外茫然地抬起头,泪眼婆娑。 周青川的目光转向赵子云:“赵将军,王伯伯一家的安危,要拜托你了。” “你手下皆是精锐,寻一处地方,让他们暂时安顿下来,想必不难吧?” 赵子云心头一震,立刻明白了周青川的打算。 他这是要剥离所有累赘,单刀赴会! “先生放心,子云定会寻一处万全之地,护得王员外一家周全。”赵子云郑重应下。 王员外看着眼前这个孩子,心中百感交集。 他知道,自己一家已经成了周青川的软肋,而这个孩子,正在亲手斩断这根软肋。 他想再劝,可话到嘴边,却只化作一声长长的叹息。 他看着自己那个站在一旁,小脸煞白却紧咬嘴唇的儿子,终于认命了。 “青川,你自己千万小心。” 王辩忽然冲了过来,抓着周青川的胳膊,眼睛通红:“我不走,我要跟你去,我学了武功,可以保护你!” 他挥了挥那根被他当宝贝的木棍,动作笨拙,眼神却异常执拗。 周青川看着他,难得地笑了笑,伸手揉了揉他的脑袋:“你现在的任务,是保护好你爹。等我回来,要检查你马步扎得怎么样。” 安顿好一切,赵子云领着王家父子和大部分玄甲骑兵,趁着夜色,消失在通往南阳相反方向的山林里。 驿站门口,只剩下周青川、赵子云,以及另一名身材精悍、眼神锐利的玄甲骑兵。 此人名叫陈七,是赵子云麾下最擅长追踪与潜行的斥候。 “先生,我们现在就去南阳城?”赵子云压低声音问。 “不,还差一步。” 周青川从怀里摸出一卷早就备好的通关文牒和几张大额的银票。 “赵将军,从现在起,你是我家的护卫头领,陈七是伙计,而我,是江南来的丝绸商人,姓周,去南阳探亲访友。” 赵子云看着那身价不菲的行头,再看看周青川那张稚气未脱的脸,嘴角抽了抽,终究还是没说什么,换上了寻常的劲装。 第二天清晨,一辆普通的马车,载着一位小少爷和两名护卫,大摇大摆地向着南阳城门驶去。 南阳城墙高大巍峨,远比京城外的县城要雄壮。 城门口,一队队披坚执锐的兵士正在严厉地盘查着过往行人,他们身上的肃杀之气,让空气都显得有几分凝重。 “站住!干什么的?”一名守城军官拦住了马车,眼神不善地打量着车上的三人。 赵子云正要开口,周青川却掀开车帘,露出一张天真无邪的笑脸。 用清脆的童音说道:“军爷,我们是江南来的,去南阳城里投奔亲戚,一点小意思,给各位军爷喝茶。” 说着,他从袖子里摸出一个厚实的荷包,不着痕迹地塞到了那军官手里。 军官掂了掂荷包的份量,脸上的冰霜立刻融化了三分。 他打开车帘往里扫了一眼,只见一个粉雕玉琢的小少爷,车里也都是些寻常的行李,便不耐烦地挥了挥手:“过去吧,过去吧!” 马车顺利驶入南阳城。 街道宽阔,商铺林立,叫卖声不绝于耳,一派繁华景象。 可周青川却敏锐地察觉到,这繁华之下,涌动着一股压抑的暗流。 街上巡逻的兵士数量,远超寻常城池,几乎每隔一条街就能看到一队。 而且这些兵士个个眼神彪悍,腰间的佩刀刀柄都磨得发亮,那不是仪仗,是真正见过血的兵器。 他们没有急着去打探镇南王府的消息,而是在城中最气派的一家客栈住了下来,要了一间最好的天字号房。 一进房间,赵子云就忍不住问道:“先生,我们为何要住在这里?这不是太显眼了吗?” “就是要显眼。” 周青川倒了一杯茶,慢悠悠地喝着。 “我们若是偷偷摸摸地进城,找个小客栈住下,不出半个时辰,镇南王的眼线就会找上门来。” “反倒是这样大摇大摆地住进最好的客栈,摆出江南富商的派头,他们反而会摸不清我们的底细。” 他放下茶杯,看着窗外:“直接去王府,那是自投罗网,柳先生现在是镇南王手里的香饽饽,守卫必然固若金汤。我们得先找到一个突破口。” 赵子云听得连连点头,心中对周青川的谋划愈发钦佩。 夜幕降临,华灯初上。 周青川对陈七吩咐道:“陈七,今晚,你去探一探镇南王府。” “记住,不要硬闯,你的任务不是救人,是摸清楚王府的防卫布局,尤其是柳先生可能被关押的位置。一有不对,立刻撤退,保命为上。” “属下遵命!”陈七的身影一闪,便如鬼魅般融入了夜色之中。 房间里,只剩下周青川和赵子云。 赵子云在房中来回踱步,他虽相信周青川的安排,但一想到柳青身陷囹圄,生死未卜,心中便如火烧一般焦躁。 反观周青川,却像没事人一样,拿出纸笔,不知在写些什么。 这一夜,格外漫长。 直到天色将明,一道黑影才从窗口悄无声息地翻了进来,正是陈七。 他脸色苍白,左臂上缠着布条,隐隐有血迹渗出。 “怎么样?”赵子云一个箭步冲了上去。 陈七喘了口气,脸上带着一丝后怕:“将军,先生镇南王府,比皇宫的守卫还要森严!” 他低声道:“整个王府外松内紧,明哨暗哨层层叠叠,几乎没有死角。” “府内高手如云,我只是刚靠近内院,就差点被发现,险些回不来。” “至于柳先生被关在何处,根本无从查起。” 这个消息,让刚刚燃起的一丝希望,瞬间被浇灭。 赵子云一拳砸在桌上,满脸颓然:“连你都无法靠近,这可如何是好?唯一的线索也断了。” 大堂里陷入了一片死寂,连空气都仿佛凝固了。 强攻无异于送死,潜入又无从下手,他们似乎真的陷入了一个无解的死局。 就在赵子云一筹莫展之际,一阵轻笑声忽然响起。 他猛地回头,却见周青川放下了手中的笔,脸上非但没有半分沮丧,反而带着一抹胸有成竹的笑意。 “谁说线索断了?” 周青川看着一脸错愕的赵子云,慢条斯理地说道:“柳大哥这颗棋子,已经完成了他的使命,把镇南王的注意力全都吸引了过去。现在,该我们落子了。” 他拿起桌上刚刚写好的一张纸,吹了吹上面的墨迹。 “只要我们能把这个消息,在南阳城里闹得人尽皆知,沸沸扬扬。” 周青川的眼中闪烁着狡黠的光芒。 “柳大哥,自然就能动用我给他的第二个锦囊了。” 第二百七十六章 南阳说书惊风雨 赵子云和陈七两个人傻愣愣地看着周青川。 动用?怎么动用? 柳先生现在被三百王府亲卫围在宅子里,别说动用锦囊了,怕是连上茅房都有八双眼睛盯着。 他们连柳先生被关在哪儿都摸不清楚,怎么把消息递进去?靠心电感应吗? “先生……” 赵子云的表情十分精彩,混杂着焦急、困惑,还有一丝您是不是在逗我玩的荒诞感 “我们现在连柳先生的面都见不着,如何让他知晓下一步的计划?那第二个锦囊,又该如何送到他手上?” 陈七也忍不住开口,声音嘶哑:“先生,王府的防卫,属下可以性命担保,绝无可能在不惊动任何人的情况下,将东西送进去,那不是王府,那是一座军营!” “谁说要送东西进去了?”周青川奇怪地看了他们一眼,仿佛在看两个不开窍的榆木疙瘩。 他施施然地走到桌边,将那张刚刚写好的纸拿了起来,在两人面前晃了晃。 “锦囊,早就给他了。” 周青川顿了顿,看着两人愈发迷茫的表情,嘴角的笑意更浓了。 “至于那个锦囊,根本不需要我们去送,它生效的钥匙,不在王府里,也不在我们手上。” 他用手指点了点窗外,指向那片笼罩在夜色中的繁华南阳城。 “钥匙,在城里,在每一个南阳人的耳朵里,嘴巴里。” 赵子云彻底懵了。 他感觉自己的脑子不够用了。 他学的是冲锋陷阵,排兵布阵,玩的是阳谋,是实力碾压。 可眼前这个七岁孩童嘴里说出来的每一个字,都像是来自另一个世界,玄之又玄,让他完全摸不着头脑。 耳朵里?嘴巴里?这叫什么话? 周青川看着他那副快要宕机的样子,终于不卖关子了,将手中的纸递了过去。 “赵将军,你看看这个。” 赵子云将信将疑地接过那张纸,陈七也好奇地凑了过来。 只见纸上,用一手清秀却又力透纸背的字迹,写着几个大字,《南阳王梦龙袍》。 赵子云眼皮一跳,光是这个名字,就让他心惊肉跳。 再往下看,他整个人都不好了。 这哪里是什么计划书,这分明是一出戏,一个话本! 开篇便是南阳王赵德夜梦金龙缠身,身披龙袍,接受文武百官朝拜,醒来后心神不宁。 遂命心腹秘密仿制龙袍,藏于密室,夜夜观赏,以慰野心。 故事写得绘声绘色,细节详实得仿佛作者就躲在镇南王的床底下。 从镇南王做梦时说了什么梦话,到他找来的裁缝是左撇子,再到那件龙袍上的金线是用的哪家商号的,都写得一清二楚。 赵子云看得是头皮发麻,冷汗直流。这要是传出去,镇南王就算浑身是嘴也说不清了! 可更让他震惊的,还在后面。 话本中写道,京城大皇孙察觉南阳异动,派心腹大臣柳青前来查探。 二皇子恐镇南王谋逆之事败露,牵连自己,竟派出杀手在断魂坡截杀柳青一行,欲杀人灭口,嫁祸给大皇孙。 谁知螳螂捕蝉,黄雀在后。 镇南王的人马早已埋伏在侧,待二皇子的人和柳青护卫两败俱伤之际,突然杀出,将二皇子派来的杀手头领故意放走。 造成黑吃黑的假象,以此来离间大皇孙与二皇子的关系,坐收渔翁之利。 “嘶。” 赵子云倒吸一口凉气,只觉得一股寒气从尾椎骨直冲天灵盖。 他猛地抬起头,像看怪物一样看着周青川。 这个话本,简直是把他们这一路上的所有经历,全都给串起来了! 而且还添油加醋,把一盆脏水,不,是把一整缸的脏水,不偏不倚地全都扣在了镇南王和二皇子的头上! 断魂坡截杀之事,二皇子以为是镇南王黑吃黑。 镇南王以为是二皇子栽赃陷害。 现在这个故事一流传出去,在南阳百姓听来,就变成了:哦!原来二皇子和镇南王早就是一伙的! 他们一个想杀人灭口,一个想坐收渔利,都不是好东西! 这一招,太毒了! “先生,你这是要……” 赵子云的声音都在发颤,他已经不知道该用什么词来形容自己的心情了。 疯狂?不,这比疯狂还要疯狂! 一个八岁的孩子,竟然想用一支笔,一个故事,去搅动拥兵二十万的藩王? 去撼动一座固若金汤的城池? 这简直是天方夜谭! “强攻,是送死,潜入,是妄想。” 周青川慢悠悠地给自己倒了杯茶,仿佛在说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 “镇南王把他所有的力量都集中在王府,防着我们去救人,那好我们就偏不往他那铁桶里撞。” “他不是在南阳城一手遮天,被尊为天吗?那我们就把他的天,捅个窟窿出来。” 周青川吹了吹杯口的茶叶,嘴角勾起一抹与年龄极不相符的狡黠。 “赵将军,你说,当全城百姓,街头巷尾,茶馆酒肆,都在议论《南阳王梦龙袍》这出戏的时候。” “当所有人都知道他镇南王私造龙袍,还和二皇子勾结,玩黑吃黑的把戏时,他这位镇南王,会是什么反应?” 赵子云的脑子飞速转动,顺着周青川的思路想下去,额头的冷汗冒得更凶了。 镇南王会是什么反应? 他会暴跳如雷! 他会疯狂地派人去抓捕造谣者,去封禁说书的茶馆! 可是,悠悠众口,如何能堵?你越是禁止,百姓就越是好奇,传得就越快,越邪乎! 到时候,他镇南王在南阳经营多年的忠君爱国、战功赫赫的光辉形象,将会在一夜之间,变成一个笑话,一个阴谋家的丑恶嘴脸! 这比直接派兵打他一顿,还要让他难受! 这是在刨他的根! “我明白了!” 赵子云猛地一拍大腿,双眼放光,之前所有的困惑和迷茫一扫而空,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极致的兴奋和崇拜。 他激动地说道:“镇南王将柳先生软禁起来,对外宣称是保护,是为了协同查案。” “可一旦这个故事传开,所有人都知道龙袍之事就是镇南王自己干的,那他保护柳先生的行为,就从协同查案,变成了做贼心虚,杀人灭口前的囚禁!” “到那时,柳先生这个人质,就从一个烫手山芋,变成了一个随时会爆炸的火药桶!” “镇南王不敢轻易杀他,因为他一旦死了,就坐实了所有罪名,可留着他,又等于是在自己身边放了一把尖刀!” “这种压力之下,镇南王的防卫必然会出现混乱和破绽!” “而柳先生,就可以趁机启动您留给他的第二个锦囊,在王府内部制造混乱,寻找脱身的机会!” 赵子云一口气说完,只觉得酣畅淋漓,整个人都通透了。 原来如此! 一环扣一环,步步为营! 看似走投无路的死局,竟然被他用这种匪夷所思的方式,硬生生盘活了! 他看着眼前这个捧着茶杯,小口喝茶的孩童,心中那点武状元的骄傲,早已被碾得粉碎。 这哪里是什么孩童,这分明是一个算尽人心,以天地为棋盘的绝世妖孽! 他之前还想着要保护这个孩子,现在看来,自己不拖后腿,能跟上他的思路,就已经烧高香了。 “还不算太笨。” 周青川放下茶杯,给了他一个孺子可教的眼神。 赵子云脸一红,却一点脾气都没有,反而像个得到老师夸奖的学生一样,嘿嘿傻笑起来。 “陈七。”周青川的目光转向那名精悍的斥候。 “属下在!”陈七立刻躬身,眼神里充满了狂热的崇敬。 “这个话本,你亲自去办。”周青川将那几页纸递给他。 第二百七十七章 以身为饵 “南阳城里,哪家茶馆的说书先生最有名,听客最多,你就把这个送到他手上。” “记住,要匿名,要不留任何痕迹,最好是让他觉得,这是天上掉下来的绝世好本,是哪个隐世高人看不惯镇南王的所作所为,特意为他写的。” 周青川想了想,又从怀里摸出一张百两的银票,一并塞了过去。 “钱也一并给他,让他有胆子说,有底气说,告诉他,只要他敢把这出《南阳王梦龙袍》连说三天,后面还有重赏。” 陈七接过那薄薄几页纸和沉甸甸的银票,只觉得手中拿的不是纸,而是足以将南阳城搅个天翻地覆的惊雷。 “先生放心!” 他将东西小心翼翼地贴身藏好,郑重抱拳。 “属下就算拼了这条命,也一定把这件事办得妥妥当当!” 话音未落,陈七的身影一晃,便如一缕青烟,悄无声息地从窗口消失,融入了黎明前最深沉的夜色之中。 南阳城里最大的茶馆,名叫听风楼。 能在这楼里说书的,都是角儿。而角儿里的角儿,是一个叫张庆山的说书先生。 这张庆山年过半百,山羊胡,三角眼,貌不惊人,可他那张嘴,却是南阳一绝。 死的能说成活的,白水能说出酒味儿。 此刻,张庆山正捏着几页薄纸,在后台急得团团转,额头上的汗跟黄豆似的往下掉。 “我的祖宗欸,这玩意儿是能说的吗?” 他对着手里的稿子,像是捧着个烫手的山芋。 “《南阳王梦龙袍》?这他娘的是嫌命长了啊!” 昨晚半夜,他从相好那里回来,就发现窗台上多了个包裹。 打开一看,一沓厚厚的银票,差点闪瞎他的老眼。 银票下面,就压着这几页纸。 那字迹,清秀中透着一股子杀气。 那故事,精彩得让他拍案叫绝。 可那内容,也毒得让他肝胆俱裂。 说还是不说? 说了,这百两银子入袋,后半辈子吃喝不愁。 可万一镇南王怪罪下来,自己这颗脑袋怕是就要搬家。 不说?他把那故事又看了一遍,只觉得爪心挠肝似的难受。 身为一个说书人,遇到这种集权谋、悬疑、宫斗于一体的绝世好本,要是不说出来,那简直比杀了他还难受! “干了!”张庆山一咬牙,一跺脚,把银票往怀里一揣。 “富贵险中求,再说了,这本子上写得有鼻子有眼,说不定就是真的呢,我这是为民发声,揭露奸佞,我这是为民除害!” 给自己找了个伟光正的理由后,张庆山顿觉腰杆都硬了几分。 他清了清嗓子,拿着醒木,雄赳赳气昂昂地走上了台。 啪! 醒木一拍,满堂皆静。 “今儿啊,咱们不说江湖,咱们来说说庙堂!” 张庆山呷了口茶,眯着三角眼,神秘兮兮地扫视全场。 “咱们要说的这段书,有个名儿,叫《南阳王梦龙袍》!” 轰! 一句话,整个听风楼当场就炸了锅。 茶客们面面相觑,以为自己听错了。几个胆小的,当场就想起身结账走人。 “哎,各位客官别急啊。” 张庆山不慌不忙,嘴角一撇。 “这故事嘛,三分真七分假,听个乐子。” “再说了,咱们南阳王爷英明神武,忠君爱国,岂会做那等大逆不道之事?” “这故事里说的,定是有人栽赃陷害,咱们听听,就是为了帮王爷揪出这幕后黑手嘛!” 这番话说的滴水不漏,既勾起了所有人的好奇心,又给自己套上了一层免死金牌。 原本要走的客官,又悄悄坐了回去。所有人都伸长了脖子,竖起了耳朵。 “话说那是一个月黑风高的夜晚,咱们的镇南王爷,做了一个梦……” 张庆山的说书功力确实是炉火纯青,他将周青川那本就精彩的话本,演绎得更是出神入化。 时而压低声音,模仿镇南王梦呓时的贪婪;时而拔高声调,渲染断魂坡截杀时的惨烈。 当他说到镇南王的人马黄雀在后,故意放走二皇子的杀手头领,以此嫁祸大皇孙,离间皇子关系时,整个茶馆里响起一片倒吸凉气的声音。 “我的天,原来断魂坡那事儿,还有这内幕?” “我就说嘛,好端端的一个商队,怎么会惹上杀身之祸,原来是神仙打架!” “这也太毒了吧?镇南王和二皇子,竟然是一伙的?” “嘘,你不要命了,什么一伙的,这叫计谋,计谋懂不懂!” 百姓们议论纷纷,一开始的将信将疑,在张庆山那张嘴和故事里详实得过分的细节面前,逐渐变成了八卦之火,熊熊燃烧。 不到半天功夫,《南阳王梦龙袍》的故事,就插上翅膀一样飞遍了南阳城的大街小巷。 卖炊饼的在议论那龙袍上的金线是哪家商号的,扛大包的在争论断魂坡上到底死了多少人,就连青楼里的姑娘,都在跟恩客讨论镇南王是不是真的有野心。 流言,成了南阳城里最炙手可热的商品。 镇南王府,一处僻静的别院内。 柳青正坐在窗前,看着院中那棵光秃秃的老槐树发呆。 他已经被软禁在这里三天了。 这三天,他吃穿用度皆是上等,王府的下人对他毕恭毕敬,可他却连院门都出不去。 门口,那三百王府亲卫跟门神一样杵着,眼神里没有丝毫感情。 他知道,自己已经成了一枚废棋,一枚被镇南王捏在手里,随时可以丢弃的废棋。 就在他心灰意冷之际,一个负责给他送饭的小厮,在收拾碗筷时,神秘兮兮地凑了过来。 “柳先生,您听说了吗?外面现在都传疯了!” “哦?传什么?”柳青不动声色地问道。 那小厮压低了声音,绘声绘色地把听来的《南阳王梦龙袍》说了一遍,尤其是断魂坡那段,说得是口沫横飞,仿佛他当时就在现场趴着看一样。 柳青一开始还只是静静地听着,可当他听到二皇子截杀、镇南王黄雀在后这些关键词时,他那双沉静的眸子,骤然亮了起来! 是他! 一定是青川! 这天马行空的布局,这釜底抽薪的毒计,除了那个小小的身体里藏着一个老妖怪的周青川,天下间再也找不出第二个人! 他明白了! 青川这是在城里点火,要逼着镇南王自乱阵脚! 那小厮还在喋喋不休,柳青却已经听不进去了。 他挥手让小厮退下,激动地在房中来回踱步。 青川已经落子了,现在,该我了! 他猛地冲到床边,从枕头下摸出了那个一直贴身收藏的锦囊。 这是周青川交给他的第二个锦囊。 他颤抖着手,打开了那个小巧的绸缎袋子,里面只有一张小小的纸条。 纸条上,只有十六个字。 “以身为饵,以忠为钩,死中求活,劝虎屠狼。” 第二百七十八章 投诚 柳青看着这十六个字,只觉得一股电流从头顶窜到脚底。 他瞬间就懂了。 以身为饵,自己就是那个诱饵。 以忠为钩,自己要用忠诚作为钓钩。 死中求活,在这必死的局面里,寻找一线生机。 劝虎屠狼! 这才是真正的杀招! 虎,自然是拥兵自重的镇南王赵德。 而狼,则是京城里那些虎视眈眈的皇子们! 好大的手笔!好毒的算计! 柳青仰天长笑,笑声中充满了酣畅淋漓的快意。之前所有的颓然和绝望,一扫而空。 他整理了一下衣冠,脸上换上了一副悲愤交加、义愤填膺的表情,猛地拉开房门,对着门口的亲卫头领大吼一声: “我要见王爷!立刻!马上!” 那头领被他这突如其来的气势吓了一跳,愣了半晌才反应过来:“柳先生,王爷他……” “王爷再不出来,他的清白就要被那些奸佞小人给毁了!” 柳青声色俱厉,眼中甚至逼出了几滴泪水。 “我柳青虽是一介书生,却也知忠义二字,如今王爷蒙此不白之冤,我若再坐视不理,与禽兽何异?快带我去见王爷!” 亲卫头领看着他这副忠臣泣血的模样,不敢怠慢,连忙派人去通报。 很快,柳青便被带到了镇南王赵德的书房。 镇南王赵德,年近五十,身材魁梧,一身常服也难掩那股久经沙场的铁血煞气。 他正铁青着脸,手里捏着一张密报,手背上青筋暴起,显然已经知道了外面的流言。 “柳先生,找本王何事?”他的声音低沉,带着一股山雨欲来的压迫感。 噗通! 柳青二话不说,直接跪倒在地,声泪俱下。 “王爷,青为王爷不值啊!” 赵德眉头一挑,看着跪在地上,哭得像个死了爹娘的孩子一样的柳青,眼中的杀气收敛了几分,换上了一丝惊疑。 “王爷对大周忠心耿耿,镇守南疆,劳苦功高!” “如今,竟有那等阴险小人,编造出如此恶毒的谣言来中伤王爷!” “此等行径,人神共愤,青虽与王爷政见或有不同,但绝不容许宵小之辈如此玷污我大周的亲王!” 柳青一边哭,一边用袖子抹泪,那演技,看得一旁的侍卫都快信了。 赵德沉默不语,只是静静地看着他表演。 柳青哭诉了一番,猛地抬起头,眼中闪烁着忠诚的光芒:“王爷,堵不如疏,如今谣言已起,再派人去抓捕封禁,只会让百姓觉得我们是做贼心虚,欲盖弥彰!” “那依你之见,该当如何?”赵德终于开口了。 “将计就计!”柳青斩钉截铁地说道。 “王爷,这谣言虽然恶毒,却也给了我们一个天大的机会!” “我们不仅不辟谣,还要顺着这个谣言,对外宣布,王爷您要彻查这私造龙袍的惊天大案!” 柳青的声音充满了蛊惑:“如此一来,那些真正潜伏在南阳,想要对王爷您不利的探子细作,必然会以为我们乱了阵脚,想要浑水摸鱼,探查所谓的证据!” “届时,王爷只需张开大网,以青为饵,将这些来自京城的硕鼠、豺狼,一网打尽!” “待到人赃并获,王爷再将他们押送京城,当着满朝文武和圣上的面,对质公堂!” “到那时,谁是忠,谁是奸,谁在背后搞鬼,岂不是一目了然?” “如此,不仅能洗刷王爷您的冤屈,更能让圣上看到,究竟是谁在祸乱朝纲,意图不轨!” 柳青抬起头,目光灼灼地看着镇南王,用尽全身力气,一字一顿地说道:“王爷,此乃一石二鸟,死中求活之良机,请王爷定夺!” 镇南王赵德的书房里,死一般的寂静。 那名通报的亲卫头领,恨不得把自己缩成一粒尘埃,连呼吸都小心翼翼,生怕惊扰了这头即将暴怒的南境雄狮。 赵德没有说话,他只是用那双鹰隼般锐利的眼睛,死死地盯着跪在地上的柳青。 那目光,不像是在看一个为他仗义执言的忠臣,更像是在审视一件淬了剧毒的兵器,评估着它的锋利程度,以及握住它会不会割伤自己的手。 柳青跪得笔直,任由那如山岳般的压力笼罩全身,脸上依旧是那副忠臣蒙冤,我比你还气的悲愤表情,心里却在飞速盘算。 他知道,周青川的计策已经成功了一半。 火已经点起来了,现在就看他这个煽风的,能不能把火引到该去的地方。 这镇南王赵德,绝非庸主。 他能镇守南疆二十年,让朝廷又敬又怕,岂是三言两语就能糊弄过去的? 自己刚才那番表演,看似天衣无缝,实则破绽百出。 最大的破绽就是,他柳青,是大皇孙的人! 一个敌对阵营的核心幕僚,突然跑过来对你掏心掏肺,赌咒发誓要为你洗刷冤屈,这事儿怎么看怎么诡异。 赵德要是信了,那他这镇南王也就当到头了。 果然,在长久的沉默之后,赵德终于开口了。 他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股子浸透骨髓的寒意。 “柳先生,真是好口才,好演技。” 他缓缓站起身,踱步到柳青面前,居高临下地看着他。 “本王很好奇,你一个大皇孙的门下走狗,为何要替本王这个乱臣贼子出谋划策?” 他一字一顿,每一个字都像是一记重锤,砸在柳青的心口。 “还是说,这是你们主仆俩演的又一出戏?想把本王引到沟里去?” 来了! 柳青心中一凛,知道真正的考验到了。 他没有丝毫慌乱,反而猛地抬起头,直视着赵德的眼睛,那眼神里没有半分闪躲,只有一片赤诚和一丝恰到好处的失望。 “王爷,原来在您眼中,青只是大皇孙的一条狗!” 他惨然一笑,声音里充满了被误解的悲凉。 “也是,人微言轻,王爷不信,理所应当。” 他没有急着辩解,而是话锋一转,声音陡然拔高,充满了激昂之气! “但王爷可知,青为何要读书?为何要入仕?为的不是某一个皇孙,也不是某一个亲王!” “为的是这大周的万里江山,为的是天下苍生!” “如今京城里,皇子们为了那把椅子,结党营私,互相攻讦,无所不用其极!” “断魂坡截杀,是二皇子所为,这满城谣言,是大皇孙手笔!” “他们可曾想过,王爷您镇守南疆,劳苦功高?他们可曾想过,没了您这根定海神针,南疆会是何等光景?” “他们只想着自己的权位!” 柳青越说越激动,说到最后,竟是声泪俱下。 指着自己的胸口,泣不成声:“青原以为,大皇孙殿下心怀天下,是拨乱反正之主,可如今看来,是我瞎了眼!” “他们都是一路货色,为了争权夺利,不惜动摇国本!” “王爷!” 柳青重重一个头磕在地上,额头与冰冷的地砖碰撞,发出咚的一声闷响。 “青今日所为,不为大皇孙,不为您镇南王,只为我心中那一点读书人的良知!” “这谣言之计,歹毒至极,它要毁的,不只是王爷您一人的清誉,更是我大周的南境安稳!” “若王爷觉得青心怀叵测,大可现在就将青斩杀于此,青绝无半句怨言!” “只求王爷,莫要因噎废食,中了小人的奸计,让这大周江山,毁于一旦啊!” 第二百七十九章 暗流涌动 一番话说得是荡气回肠,忠肝义胆。 那演技,那情绪层层递进,入木三分。 别说一旁的亲卫头领听得目瞪口呆,就连镇南王赵德,那张铁青的脸上,也出现了一丝动容。 他重新坐回椅子上,手指无意识地敲击着桌面,眼神变幻不定。 柳青的话,确实打在了他的心坎上。 他信柳青吗?不,他一个字都不信。 但这不重要。 重要的是,柳青提出的这个将计就计的法子,是他目前唯一的,也是最好的选择。 谣言如洪水猛兽,堵是堵不住的。 派兵全城抓人?只会显得自己做贼心虚。 发个声明辟谣?在百姓听来,那就是此地无银三百两。 什么都不做,任由谣言发酵?那更是愚蠢至极,等于默认了自己有不臣之心。 唯有柳青说的这个法子,顺着谣言,把事情闹得更大! 把私造龙袍变成一桩公开彻查的惊天大案! 如此一来,他镇南王就从一个被动挨打的嫌疑人,摇身一变,成了主持公道、追查真凶的审判者! 这一下,攻守之势异也! 他可以借着查案的名义,光明正大地在南阳城内大肆搜捕,将那些藏在暗处的探子、细作一网打尽。 到时候,人证物证俱在,往京城里一送,往皇帝面前一摆。他倒要看看,他那几个好侄儿,还怎么跟他斗! 这个计策,太诱人了。 至于柳青这个人,赵德的眼中闪过一抹冷光。 不管他是真心投诚,还是另有所图,都无所谓。 只要把他放在眼皮子底下,让他参与到这个大案中来,他的一举一动,都在自己的掌控之中。 他若真心,便是一把好用的刀。 他若有异心,正好顺藤摸瓜,看看他背后那只小狐狸,到底还藏着什么后手。 想到这里,赵德心中已然有了决断。 他脸上的寒霜瞬间消融,换上了一副欣赏与感动的神情。他快步走下、台阶,亲手将柳青扶了起来。 “先生快快请起,是本王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 赵德握着柳青的手,用力摇了摇,脸上满是愧疚。 “先生心怀家国,忠义无双,本王佩服!” 这变脸的速度,看得柳青心里直犯嘀咕,不愧是老戏骨。 “王爷言重了,青愧不敢当。”柳青顺势起身,脸上还带着“雨后初晴”的激动。 “先生不必过谦!” 赵德拍了拍他的肩膀,朗声说道:“先生刚才那番将计就计之策,如醍醐灌顶,让本王茅塞顿开!好!就依先生所言!” 他转身对着门外大喝一声:“来人!” “在!” “传本王将令!即刻成立龙袍案专案司,由本王亲领,彻查南阳城内私造龙袍、意图谋逆、栽赃陷害本王、之一切奸佞宵小!” “再传令,擢升钦差幕僚柳青先生,为专案司副使,协同本王,全权查办此案!” “凡专案司所到之处,如本王亲临,南阳上下,莫敢不从!” 此令一出,柳青心中狂喜,面上却是一副受宠若惊、诚惶诚恐的模样,连连推辞:“王爷,万万不可!青乃待罪之身,何德何能。” “先生不必多言!” 赵德大手一挥,态度坚决。 “国难思良将,板荡识忠臣,先生之才,正该用在此时!此事就这么定了!” 就这样,半个时辰前还是阶下囚的柳青,摇身一变,成了镇南王府里炙手可热的专案司副使,柳大人。 他被安排进了一处比之前更加气派的院落,身边伺候的下人多了,门口的守卫也换成了王府的精锐侍卫。 美其名曰保护,实则依旧是二十四小时无死角的监视。 柳青对此毫不在意,他知道,这只是第一步。 接下来的几天,柳青开始了他的表演。 他以专案司副使的身份,频繁出入镇南王的核心圈子。 白天,他与镇南王手下的几位核心幕僚和高级将领一同议案。 那些个幕僚将领,一个个都是人精,看他的眼神充满了审视和不屑。 一个京城来的小白脸,还是大皇孙的人,凭什么跟他们平起平坐? 柳青也不恼,他将周青川话本里的那些细节,添油加醋,分析得头头是道。 “各位请看,谣言中说,打造龙袍的裁缝是左撇子,这说明什么?说明散播谣言的人,对王府的工匠了如指掌!此人,必是内鬼!” “还有,谣言中提及的金线商号,据我所知,三年前就倒闭了。” “对方为何要用一个不存在的商号?这是在故意留下破绽,引我们去查,而他们真正的线索,早已被掩盖!” 一番分析下来,逻辑缜密,滴水不漏。 那些原本还带着轻视的幕僚将领,渐渐收起了傲慢,看向柳青的眼神里,多了一丝凝重。 到了晚上,柳青则会单独被赵德召进书房,密谈至深夜。 这,才是他真正的战场。 “王爷,今日与几位将军议事,青发现一个问题。”柳青皱着眉头,一副忧心忡忡的样子。 “哦?说来听听。”赵德饶有兴致地看着他。 “青以为,京城那几位殿下,对王爷您的忌惮,已经到了无以复加的地步。” 柳青压低了声音,营造出一种紧张的氛围。 “这次的谣言,看似拙劣,实则是一步险棋,更是一次试探!” “他们在试探王爷您的反应,也在试探朝廷的底线,若此次不能将他们彻底打痛打怕,那么下一次,来的就不是谣言,而是真正的刀兵了!” “不先发制人,必为人所制!” 柳青的声音斩钉截铁,充满了煽动性。 “王爷,您手握南疆雄兵,忠心耿耿,可换来的却是皇子们的猜忌和陷害,您的忠诚,在他们眼里,就是最大的罪过!” 赵德的瞳孔微微一缩,端着茶杯的手,停在了半空中。 柳青知道,鱼儿开始咬钩了。 他趁热打铁,抛出了更致命的诱饵。 “而且,王爷有句话,青不知当讲不当讲。”他故作迟疑。 “但说无妨。” 柳青深吸一口气,仿佛下了巨大的决心,凑近了些,声音压得更低了:“王爷,您想过没有,如此详尽的谣言,为何能在短短半天之内,传遍全城?” “这背后若没有内应接应,绝无可能!” “青今日观几位将军,皆是忠勇之辈,可人心隔肚皮,谁能保证,在京城泼天的富贵面前,所有人都还能保持初心?” 他没有指名道姓,但这句话,就像一根毒刺,狠狠地扎进了赵德的心里。 是啊,内鬼! 他早就怀疑有内鬼,只是没有证据。 现在被柳青这么一点,他心中的猜疑,瞬间被放大了无数倍。 他看向柳青的眼神,愈发复杂。 有欣赏,有利用,也有一丝被说中心事的警惕。 这个柳青,就像一面镜子,照出了他内心深处所有的担忧和野心。 赵德缓缓放下茶杯,脸上看不出喜怒:“先生的分析,很有道理,本王会仔细考虑的。” 柳青见状,知道火候已到,便躬身告退。 走出书房,夜风吹在脸上,他才发觉自己的后背,早已被冷汗浸透。 与虎谋皮,每一步,都走在刀尖之上。 夜色如墨,南阳城内,听风楼的灯火早已熄灭,但由它点燃的那把火,却烧得越来越旺。 客栈的房间里,周青川正坐在灯下,手里捧着一卷书,看得津津有味。 他身前的桌子上,摆着一盘刚出炉的桂花糕,旁边的小泥炉上,还温着一壶热茶。 那悠闲自得的模样,仿佛南阳城里那场即将到来的腥风血雨,只是一出与他无关的戏码。 第二百八十章 策反 赵子云在一旁来回踱步,地板被他踩得咯吱作响,他感觉自己比被软禁的柳青还要焦虑。 “先生,您就一点不急吗?” 赵子云终于忍不住了,停下脚步,看着周青川那张过分淡定的小脸。 “柳先生现在可是天天在跟那头老狐狸演戏,万一哪天演砸了,那可是要掉脑袋的!” 周青川连眼皮都没抬一下,慢悠悠地翻过一页书:“急什么?鱼还没入网,现在收杆,岂不是前功尽弃?” “可……” 赵子云还想说什么,窗户处传来一声极轻微的鸟鸣,他立刻闭上了嘴。 一道黑影如鬼魅般闪了进来,单膝跪地,正是去而复返的陈七。 “先生。” 陈七的声音压得极低,却透着一股子兴奋。 “都查清楚了。” 周青川终于放下了书卷,捏起一块桂花糕,慢条斯理地问道:“说吧,镇南王府里,有几条鱼想跳出池子了?” 陈七从怀里掏出一张小小的布帛,恭敬地递了上去:“回先生,镇南王麾下有三员大将,号称南疆三虎,乃是其心腹。” “但这三虎之下,有八名统领,分管南阳城防与王府外围宿卫,被称为八骠骑,这八人,并非都是赵德的死忠。” “哦?”周青川的眼睛亮了亮。 “这八人中,有五人是南疆本地将门出身,与赵德一荣俱荣,一损俱损,是铁杆。” “但剩下三人,是近些年从京营调任或是在战场上提拔起来的,根基尚浅,与赵德的关系,更像是上下级,而非主仆。” 陈七顿了顿,继续说道:“属下这几日,日夜监视,发现这三人中的一个,名叫李怀忠的城门都尉,行为最为可疑。” “自从《南阳王梦龙袍》的故事传开后,此人便终日愁眉不展,几次三番召集另外两名非嫡系将领私下饮酒,每次都是屏退左右,唉声叹气。” “最关键的是。” 陈七的语气加重了几分。 “柳先生被王爷任命为专案司副使后,这个李怀忠,当晚回家就把自己书房里的一箱书信给烧了。” “属下虽然没看清内容,但那火光,映得他脸上一片死灰。” “烧书信?”周青川笑了,嘴角的梨涡若隐若现。 “这是心里有鬼,怕被柳大哥这把刀给清算啊。” 他将那块桂花糕吃完,拍了拍手上的碎屑,目光转向了一旁听得云里雾里的赵子云。 “赵将军。” “啊?在!”赵子云一个激灵,赶紧应道。 “你这个新科武状元,当得有点憋屈吧?”周青川笑眯眯地问道。 赵子云老脸一红,挠了挠头:“先生说笑了,能跟在先生身边,是子云的福气。” 心里却在疯狂吐槽: 何止是憋屈!我堂堂武状元,本该是金戈铁马,驰骋沙场,结果天天跟着你个小屁孩玩心眼子,脑子都快打结了! “福气在后头呢。” 周青川仿佛看穿了他的心思,从怀里摸出一块小小的铁牌,递了过去。 “你看看这个。” 赵子云接过来一看,那是一块玄铁打造的腰牌,入手冰凉,上面刻着一只麒麟踏云的图案,背面则是一个古朴的禁字。 “这是京城禁军的身份令牌?” 赵子云大吃一惊,这东西他再熟悉不过了,是禁军中校尉级别以上将领才有的信物,而且每一块都有独特的暗记。 “不错。” 周青川点了点头。 “这几日,我让陈七不仅在查镇南王的底细,也在查这南阳城里,有没有我们自己人。” 他指了指陈七刚刚提到的那个李怀忠:“这个李怀忠,十年前,曾在京城禁军当过差,是麒麟营的人。” “你这块武状元的腰牌,虽然是新制的,但上面的麒麟暗记,和禁军一脉相承。军中的老人,一眼就能认出来。” 赵子云瞬间明白了什么,呼吸都变得急促起来:“先生的意思是,让我去……” “没错。”周青川的眼神变得锐利起来。 “柳大哥在里面唱红脸,当那把逼人反水的刀,你就去外面唱白脸,当那根拉人上岸的绳。” 他站起身,走到赵子云面前,仰头看着这个比自己高出一大截的壮汉,用一种不容置疑的语气说道:“今晚子时,你去南阳城西的废弃窑厂,用麒麟营的三长两短叩门法,会一会这位李都尉。” “见到他,你就告诉他三件事。” 周青川伸出一根手指:“第一,镇南王私造龙袍,意图谋逆,已是铁证如山。” “此事一旦捅到京城,他赵德必死无疑,所有跟随他的将领,一律按谋逆罪论处,株连九族!” 他又伸出第二根手指:“第二,柳先生在王府成立专案司,名为查案,实为清洗。” “像他这种根基不稳,又不是镇南王心腹的人,就是第一批要被推出来顶罪的替死鬼。” “他烧信,就是心虚,他心虚,镇南王就更会怀疑他。” 最后,周青川伸出第三根手指,眼中闪过一丝与年龄不符的深沉:“第三,告诉他,大皇孙仁德,不愿南疆生灵涂炭。” “只要他肯弃暗投明,戴罪立功,事成之后,大皇孙可保他和他手下兄弟的项上人头和身家富贵。” “不光如此,他现在这个都尉的位子,还能往上挪一挪。” 赵子云听得是心潮澎湃,又有些紧张:“先生,这不就是策反吗?我没干过这个啊!” “你不用干别的。” 周青川拍了拍他的胳膊,安慰道。 “你只需要把这三句话,用你武状元的身份,一字不差地告诉他,你是军人,他也是军人,军人跟军人说话,比我们这些文人管用。” “记住,晓以利害,给他一条活路,也给他一点甜头,他是个聪明人,知道该怎么选。” 赵子云深吸一口气,将那块麒麟腰牌紧紧攥在手里,重重地点了点头:“先生放心,子云明白!保证完成任务!” 看着赵子云那副慷慨赴死的模样,周青川无奈地摇了摇头。 这家伙,真是个纯粹的武人,让他冲锋陷阵,他眼都不眨,让他去搞点地下工作,比杀了他还难受。 子时,南阳城西,废弃窑厂。 冷风呼啸,吹得破败的窗户纸哗哗作响,像鬼哭一样。 赵子云一身黑衣,如猎豹般潜行至一座最大的窑洞前。 他按照周青川的吩咐,用手指在斑驳的土墙上,敲击出三长两短的节奏。 窑洞里一片死寂,没有任何回应。 赵子云心中一紧,难道是情报有误?或者对方不敢来? 就在他准备再次敲击时,一个沙哑而警惕的声音从窑洞深处传来:“麒麟踏云,所为何来?” 这是麒麟营的旧时切口! 赵子云心中一喜,压低声音,沉声应道:“为正乾坤,为清君侧!” 吱呀。 沉重的木门被从里面拉开一道缝隙,一只警惕的眼睛在门缝后打量着他。 赵子云没有废话,直接将那块武状元的麒麟腰牌递了过去。 门后的那人接过腰牌,借着从门缝里透出的微弱月光仔细查看了片刻,手微微一抖。 这腰牌做工精良,上面的暗记分毫不差,确实是禁军真品,而且还是武状元才有的规制! 门被彻底拉开,一个身材中等,面容憔悴的中年将领走了出来,正是城门都尉李怀忠。 他将腰牌还给赵子云,眼神复杂地拱了拱手:“不知是状元公当面,失敬了,请进吧。” 窑洞里,只点着一盏豆大的油灯,光线昏暗。 李怀忠请赵子云坐在一块石头上,自己却站着,满脸戒备:“状元公深夜到此,不知有何见教?” 赵子云看着他那双布满血丝的眼睛,开门见山:“李都尉,明人不说暗话,我为何而来,你心里应该清楚。” 第二百八十一章 大清洗将至 李怀忠的脸色瞬间变得煞白,嘴唇哆嗦了一下,强作镇定:“状元公说笑了,下官不明白。” “不明白?”赵子云冷笑一声,声音陡然提高。 “那我就让你明白明白!” 他猛地站起身,高大的身躯在昏暗的灯光下投下巨大的阴影,一股沙场之上磨砺出的铁血煞气扑面而来,压得李怀忠几乎喘不过气。 “第一!” 赵子云的声音如洪钟大吕,在窑洞中回荡。 “镇南王私造龙袍,图谋不轨,你敢说你不知道?此事一旦败露,他赵德是死罪,你们这些跟着他的人,有一个算一个,全都得陪着他上断头台,九族之内,鸡犬不留!” 李怀忠的身体晃了晃,冷汗瞬间湿透了后背。 “第二!” 赵子云步步紧逼。 “柳青柳先生,如今在王府里查案,查的是什么案?查的就是内鬼!” “你李都尉不是王爷的嫡系,又曾有京营背景,你说,王爷第一个会怀疑谁?第一个会拿谁开刀,去给京城一个交代?” “你前几日烧掉的那些信,烧得掉纸,烧得掉你心里的鬼吗?” 这句话如同一记重锤,狠狠砸在李怀忠的心口。 他噗通一声,瘫坐在地上,面如死灰。 他最大的秘密,竟然被对方一语道破! 赵子云看着他失魂落魄的样子,知道火候差不多了,语气缓和了下来,蹲下身子,平视着他。 “李都尉,我知道,你也是身不由己,但现在,有一个机会摆在你面前。” 他将声音压到最低,充满了诱惑:“大皇孙殿下有令,他敬重南疆的每一位将士,不愿看到忠良枉死。” “只要你肯弃暗投明,将功折罪,殿下可以亲自为你担保,不仅保你和你手下兄弟的性命无忧,家眷富贵,你这个都尉的位子,还能再往上挪一挪!” 李怀忠猛地抬起头,眼中闪烁着求生的渴望和一丝不敢置信:“此话当真?” “我赵子云,新科武状元,以我项上人头和赵家满门的荣耀担保!” 赵子云斩钉截铁地说道。 “是跟着一个注定要覆灭的藩王,落得个满门抄斩的下场,还是选择拥护正统,博一个封妻荫子的前程,你自己选!” 死寂。 窑洞里只剩下李怀忠粗重的喘息声。 他本就是个惶恐不安的投机者,在镇南王这艘大船上,他只是个随时可以被丢下海的乘客。 如今,柳青的清洗像一把刀悬在他的头顶,而赵子云的出现,则递给了他另一艘看起来更稳固的船的船票。 他没有理由拒绝。 良久,李怀忠像是下定了某种决心,他挣扎着从地上爬起来,对着赵子云,郑重地单膝跪地。 “罪将李怀忠,愿为大皇孙殿下效犬马之劳!” 他抬起头,眼中闪过一丝狠厉:“状元公,不瞒您说,与我同样心思的,还有两位同僚。” “我们早就对赵德的狼子野心感到不安,只是苦于没有出路,如今有状元公和殿下做主,我们愿为内应,只等您一声令下!” 赵子云心中狂喜,面上却不动声色地将他扶起:“好!李将军深明大义,我必将你的功劳,如实上报殿下!” 他知道,周青川的计策,又成功了一环。 这南阳城,看似固若金汤的铁桶,已经被他们从内部,悄悄地凿开了一个致命的缺口。 镇南王府,书房。 空气仿佛凝固成了铁块,压得人喘不过气。 灯火摇曳,将墙壁上那张巨大的南疆舆图映照得忽明忽暗,如同赵德那张阴晴不定的脸。 书房里不止他一人。 柳青站在左手边,面色凝重。 他的对面,是镇南王麾下最核心的几位幕僚与将领,一个个煞气腾腾,眼神里像是藏着刀。 在他们中间的地上,铺着一张长长的宣纸,上面用朱砂笔写下了一个个名字。 这是一份死亡名单。 “王爷,青以为,当务之急,是肃清城内那些摇唇鼓舌之辈!” 柳青率先开口,声音里带着一股不容置疑的决断力 “谣言起于文人之口,散于市井之间,城中那些心向京城的腐儒旧官,他们才是这股歪风的源头!” “我们当以雷霆之势,将他们一网打尽,昭告全城,但凡敢非议王爷者,便是此等下场,如此方能正本清源,杀鸡儆猴!” 他这番话说得慷慨激昂,核心思想就一个:先杀文官,别动武将。 武将之中,肯定会有周青川的后手! 一旦他们被清洗,之前所有的努力都将付诸东流。 所以,他必须把赵德的屠刀,引向别处。 “柳先生此言差矣!” 一个独眼的老将军当即反驳,他叫曹莽,是跟着赵德从死人堆里爬出来的老兄弟,说话向来直接。 “一群手无缚鸡之力的酸儒,能掀起多大风浪?杀了他们,不过是让咱们背上一个残害文人的骂名!” 他上前一步,粗大的手指直接指向了名单的末尾,那里被柳青巧妙地留了白。 “王爷,依末将看,真正该杀的,是军中的蛀虫!” 曹莽的声音如同闷雷。 “李怀忠、张承、孙浩,这三个人,都是京营调来的,跟咱们不是一条心!” “这几年一直阳奉阴违,如今城里出了这么大的事,他们三个反而是最安静的,这正常吗?这叫心里有鬼!” “王爷,曹将军说得对!” 另一个幕僚也附和道。 “这谣言能传得这么快,城防上要是没有内鬼接应,绝无可能!” “李怀忠掌管西城门,那里是通往外界的要道,嫌疑最大,不除了他们,我们寝食难安!” 柳青的心,瞬间沉到了谷底。 他最担心的事情还是发生了。 这些跟着镇南王一路打杀出来的骄兵悍将,对外人有着天然的排斥和警惕。 他的那点小伎俩,在这些老狐狸面前,还是显得太嫩了。 他急忙争辩:“各位将军,军中将士乃王爷的臂膀,岂可因无端猜测而自断手足?若因此事寒了将士们的心,岂不是正中敌人下怀?” “哼,是不是无端猜测,抓来审一审便知!” 曹莽冷哼一声,眼神如刀子般刮过柳青的脸。 “柳先生,你一个大皇孙的幕僚,如今倒对我们王府的将领如此维护,不知是何居心?” 一句话,直接把柳青顶到了墙角。 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了柳青身上,怀疑、审视、冰冷。 柳青的后背瞬间被冷汗打湿,他知道,自己再多说一句,下一个被写上名单的,可能就是他自己。 “够了!” 一直沉默不语的镇南王赵德,终于开口了。 他缓缓站起身,那魁梧的身躯如同一座山,压得整个书房的空气都停止了流动。 他走到那张名单前,拿起朱砂笔,所有人的心都提到了嗓子眼。 只见他笔走龙蛇,先是在柳青提议的那群文官名字上,重重地画了几个圈。 然后,他毫不停顿,笔锋一转,在名单的末尾,写下了三个名字。 李怀忠。 张承。 孙浩。 柳青的瞳孔猛地一缩,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板直冲天灵盖。 完了。 赵德扔下笔,脸上是冰冷的杀意:“柳先生说的对,源头要掐断,曹将军说的也对,内鬼更要清除!” “文官,是散播瘟疫的嘴,武将,是引狼入室的手,本王这南阳城,既不要长舌妇,也不要白眼狼!” 第二百八十二章 晚了,就是输了 他转过身,目光扫过每一个人,最后落在亲卫头领的身上,下达了最后的命令:“传令下去,名单上所有人,一个不留!” “子时动手,天亮之前,本王要听到消息!” “遵命!”亲卫头领轰然应诺,转身大步离去,空气中都带起了一股血腥味。 赵德看着脸色煞白的柳青,嘴角勾起一抹莫测的笑容,拍了拍他的肩膀:“先生不必紧张,本王知道你是忠心的。” “待清理了这些宵小,本王还要依仗先生,去京城那帮好侄儿面前,好好说道说道呢!” 柳青挤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躬身告退。 走出书房的那一刻,他只觉得双腿发软,几乎站立不住。 他失败了,他没能保住那三颗最重要的棋子。 他甚至不敢想象,当周青川得知这个消息时,会是何等失望。 他必须想办法把消息送出去! 可他刚一回到自己的院子,就发现门口的守卫比之前多了一倍,一个个眼神锐利,将他盯得死死的。 赵德,这个老狐狸,在利用他的同时,也从未真正信任过他。 柳青一颗心,彻底沉入了冰窖。 子时将至,杀机四伏。 一队队身着黑衣的王府死士,如同暗夜里的幽灵,悄无声息地集结完毕,只等一声令下,便要将那份名单上的人,从南阳城彻底抹去。 镇南王赵德换上了一身劲装,亲自坐镇指挥。他要亲眼看着这些威胁他霸业的钉子,被一颗颗拔除。 就在此时,书房的门被猛地撞开,一个管家模样的老者连滚带爬地冲了进来,脸上满是死灰色的惊恐。 “王爷不好了!” “慌什么!”赵德眉头一皱,一股煞气喷薄而出。 “小王爷……小王爷他……” 那管家跪在地上,哭喊道。 “小王爷他突然发起高烧,浑身抽搐,口吐白沫,太医说是急惊风,恐怕熬不过今晚了!” 轰! 赵德只觉得脑子里一声巨响,整个人都懵了。 他最疼爱的,年仅六岁的小儿子! “备马!” 他几乎是咆哮着吼出这两个字,那股刚刚还准备屠戮全城的杀气,瞬间变成了滔天的焦急和恐惧。 “王爷,不可!” 曹莽一步拦在他面前,急声道。 “行动在即,箭在弦上,岂能因私废公?您是南疆的主心骨,此刻万万不能离开!” “滚开!” 赵德一把推开他,双目赤红。 “我儿子要没了!什么狗屁计划,都给本王往后推!” “王爷,只一个晚上,耽误不了的!” “本王说滚!” 赵德的声音已经带上了哭腔,他再也顾不上什么雄图霸业,什么清洗计划,脑子里只剩下儿子那张可爱的小脸。 他冲出书房,翻身上马,带着一大群亲卫,疯了一般地冲向小儿子的别院。 只留下曹莽等一众将领幕僚,面面相觑,看着那些已经准备就绪的死士,不知所措。 南阳城固若金汤,推迟一天,又能如何?这是赵德冲出书房前,扔下的最后一句话。 客栈里,灯火通明。 赵子云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坐立不安。 周青川却依旧稳如泰山,手里拿着一串糖葫芦,一颗一颗慢悠悠地啃着。 “先生!这都快子时了,李怀忠那边还没消息,不会出事了吧?”赵子云的嗓子都快冒烟了。 周青川刚想说话,窗户被轻轻叩响,陈七闪身而入,脸色是前所未有的凝重。 “先生,不好了!” 他单膝跪地,声音都在发颤。 “王府有变,我安插在王府外围的线人刚刚传来消息,赵德拟定了一份清洗名单,李怀忠、张承、孙浩三人,赫然在列!行动时间,就是今夜子时!” “什么?”赵子云如遭雷击,脸色瞬间惨白。 “完了,是我害了他们!” 他一把抓住陈七的衣领:“那现在呢?动手了吗?” 陈七咽了口唾沫,脸上露出一丝古怪至极的表情:“没有,就在行动开始前一刻,赵德的小儿子突发急病,性命垂危。” “赵德扔下所有人,跑去看儿子了,行动推迟了一天。” “呼……” 赵子云一屁股坐回椅子上,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感觉自己像是从水里捞出来一样。 “还好,推迟了一天。” 他心有余悸地拍着胸口。 “一天?” 一个清脆而带着一丝嘲弄的声音响起。 赵子云和陈七同时抬头,只见周青川已经吃完了最后一颗糖葫芦,他将竹签随手扔在桌上,长长地舒了一口气。 那张稚嫩的小脸上,露出了一个如释重负的笑容。 “赵将军,你说错了。” 周青川站起身,走到窗边,望着镇南王府的方向,夜色深沉,仿佛一头择人而噬的巨兽。 “不是推迟了一天。” 他转过头,看着一脸茫然的赵子云,嘴角微微上扬,眼中闪烁着洞悉一切的智慧光芒。 “是他输了。” 赵子云彻底愣住了:“先生,这是何意?不过是晚了一天,明天他们还是要动手啊!” “明天?” 周青川笑了,笑得像一只偷到了鸡的小狐狸。 “对我们来说,这一天,是起死回生的良机,对李怀忠他们来说,是悬崖勒马的最后通牒,而对他赵德来说。” 周青川的目光变得深邃而冰冷,仿佛看透了时空,直指人心的最深处。 “这一天,是他暴露自己致命弱点的开始。” “一个真正的枭雄,一个志在九五的霸主,在江山社稷和儿子性命之间,会毫不犹豫地选择前者。” “他会明白,一晚的耽搁,足以让二十年的经营毁于一旦。可他没有。” “他儿女情长,优柔寡断,他有狮虎之力,却怀妇人之仁,他能做一方权臣,能当一世枭雄,但他永远也成不了一个冷酷无情的帝王。” 周青川伸出一根小小的手指,在窗户的薄雾上,轻轻画了一个叉。 “一个在关键时刻,会被情感绊住手脚的敌人,已经不足为惧了。” “他亲手,错过了挥下屠刀的唯一机会。” 客栈里,天刚蒙蒙亮。 赵子云顶着两个硕大的黑眼圈,眼珠子瞪得跟铜铃似的,一夜没睡。 他一会儿看看窗外,生怕王府的死士摸过来。 一会儿又看看周青川,发现这小祖宗睡得那叫一个香甜,口水都快流到枕头上了。 这心也太大了! “先生,先生!” 赵子云终于忍不住,把周青川给摇醒了。 周青川迷迷糊糊地睁开眼,打了个哈欠,一脸的不满:“赵将军,天塌下来了?” “差不多了!” 赵子云急得直搓手。 “您昨天说,赵德那老狐狸输了,可我琢磨了一晚上,还是没想明白。” 他越说越觉得没底,心里疯狂吐槽:我堂堂武状元,怎么就沦落到天天琢磨这些阴谋诡计了? 这比在沙场上跟人拼一百个回合还累! 脑仁疼! 周青川坐起身,揉了揉眼睛,神态自若地倒了杯凉茶一饮而尽,那股子与年龄不符的沉稳又回来了。 “赵将军,下棋的时候,什么最可怕?” “呃……”赵子云被问住了,挠了挠头,“对手棋艺高超?” “不。”周青川摇了摇手指,嘴角勾起一抹小狐狸般的笑容。 “最可怕的,是当你以为你还在跟对手一步一步对弈时,他却已经掀了棋盘,直接告诉你,你输了。” 第二百八十三章 神兵天降 “昨天晚上,赵德为了他儿子,放弃了挥刀的最好时机。” “这就等于,他在一盘生死棋局里,主动暴露了他最大的弱点,把自己的帅给亮了出来。” 周青川慢悠悠地解释道。 “一个会被亲情绊住手脚的枭雄,就不是一个无懈可击的枭雄,他有了软肋,就有了死穴。” 赵子云听得云里雾里,还是不解:“可这跟咱们有什么关系?他有软肋,咱们也够不着啊!” “谁说够不着?”周青川神秘一笑,伸了个懒腰。 “我早就给他准备了一份大礼,算算时辰,也该送到了,咱们等着看戏就行。” 就在此时,南阳城外,天际线上扬起了一片遮天蔽日的尘土。 大地开始微微震颤,仿佛有千军万马正在奔腾而来。 镇南王府。 赵德守了儿子一夜,眼见小儿子的烧退了下去,呼吸也平稳了,他那颗悬到嗓子眼的心才终于落回了肚子里。 疲惫与后怕之后,便是滔天的怒火。 他觉得自己昨晚简直是昏了头,竟然为了一个孩子,耽误了关乎身家性命的大事! “曹莽!”他走出别院,声音沙哑却充满了杀机。 “王爷!”独眼将军曹莽立刻上前,他也是一夜未眠,眼中的血丝比赵德还多。 “传令下去,昨晚的计划,今夜继续!” 赵德咬着牙,一字一顿地说道。 “本王要让那些吃里扒外的狗东西,还有那些嚼舌根的酸儒,全都后悔生到这个世上!” “遵命!”曹莽精神一振,脸上露出嗜血的兴奋。 赵德冷哼一声,脸上又恢复了那种一切尽在掌握的自信。 “推迟一天,又能如何?这南阳城,还是本王的南阳城,本王要谁三更死,他就活不到五更!” 他话音刚落,一名王府亲卫连滚带爬地冲了过来,脸上的惊恐比昨晚报信的管家有过之而无不及。 “王爷!不好了!” “又慌什么!” 赵德眉头一拧,一股无名火直冲脑门。 “天塌下来了不成!” “比天塌下来还严重!” 那亲卫噗通一声跪在地上,声音都在发抖。 “城外来了大军!” “大军?”赵德和曹莽对视一眼,皆是满脸疑惑。 南疆之地,除了他镇南王的兵马,哪来的什么大军? “是京城的旗号!” 亲卫的声音带着哭腔。 “打头的是大皇孙殿下的麒麟旗!把我们南阳城,四面八方,全都围死了!” 轰! 赵德只觉得一道天雷在头顶炸开,整个人都僵在了原地。 京城?大皇孙? 这怎么可能! 从南阳到京城,快马加鞭也要十天半个月,就算他有不臣之心的消息传了回去,朝廷调兵遣将,也不可能这么快!这简直是神兵天降! 他踉跄一步,几乎站立不稳,随即猛地推开身前的所有人,疯了一般地冲向王府的瞭望高塔。 当他气喘吁吁地爬上塔顶,扶着栏杆朝城外望去时,他引以为傲的冷静和城府,在这一瞬间,被击得粉碎。 只见南阳城外,黑压压的一片,无边无际。 旌旗如林,刀枪如雪。 无数的士兵组成一个个森然的方阵,沉默地矗立着,那股肃杀之气,仿佛凝成了实质,压得人喘不过气来。 在军队的最前方,一面巨大的麒麟旗迎风招展,旗下的赵朔身披金甲,在晨曦中宛如天神下凡。 那不是几千人,也不是一两万人。 那是足以踏平整个南阳城的,京城禁军主力! “怎么会这样。” 赵德喃喃自语,脸色由铁青转为煞白,浑身的力气仿佛都被抽空了。 他想不通,他完全想不通! 这盘棋,他明明还没输,怎么突然之间,对方的帅就直接飞过来,将死了他? 客栈里。 赵子云和陈七正趴在城楼附近的高楼窗口,目瞪口呆地看着城外那壮观到令人窒息的景象。 “我的娘诶……” 赵子云的嘴巴张得能塞下一个鸡蛋。 “先生,这就是您说的大礼?” 他感觉自己的脑子已经彻底不够用了。 前一刻,他们还在为能不能多活一天而发愁,下一刻,京城的大军就兵临城下了?这到底是什么神仙操作! 周青川没有看窗外,他正慢条斯理地用小勺搅动着一碗刚送来的甜粥,仿佛外面那千军万马,还不如他碗里的几颗莲子有吸引力。 “不错。” 他吹了吹勺子里的粥,轻轻尝了一口,满意地点了点头。 “味道刚刚好。” “先生,您就别卖关子了!” 赵子云急得快哭了。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啊!” 周青川这才放下勺子,好笑地看着他:“我不是早就说了吗?《南阳王梦龙袍》这个故事,从来就不是只讲给南阳城的百姓听的。” “前段时间,谣言开始传播的时候,我就已经让陈七借外出的时候将消息传递过去了。” 周青川继续说道:“安庆帝多疑,本就忌惮镇南王功高震主,如今有了由头,哪怕只是默许,也足够大皇孙调动京畿一带的兵马了。” “至于速度为何这么快。” 周青川的眼中闪过一丝狡黠。 “谁说大军是从京城千里迢迢赶来的?大皇孙殿下早就在我们南下的同时,以秋操演武为名,将一部分禁军和收编的卫所兵力,悄悄集结在了距离南阳不过两百里的地方,万事俱备,只欠东风。” “而我。” 周青川指了指自己。 “就是那个负责在南阳城里,放起这股东风的人。” 赵子云彻底傻了。 他终于明白了,从头到尾,周青川布下的就是一个天大的局。 策反李怀忠,只是为了在铁桶般的南阳城内撕开一道口子,以备不时之需。 散播谣言,是为了制造一个出兵的借口,占据大义的名分。 而柳青入府,与虎谋皮,步步惊心,则是为了拖住赵德,让他把所有的注意力都放在城内,无暇他顾。 环环相扣,步步为营。 这哪里是什么见招拆招,这分明是一张早就织好的天罗地网,就等着赵德这头猛虎自己一头撞进来! 赵子云看着眼前这个只有八岁,还在为一碗甜粥而满足的孩子,心中第一次涌起了名为恐惧的情绪。 这小小的身体里,到底藏着一个何等可怕的灵魂! 城墙之上,冷风萧瑟。 “王爷!跟他们拼了!” 曹莽双目赤红,拔出了腰间的战刀。 “我们还有十万南疆雄兵,未必没有一战之力!大不了鱼死网破!” “拼?”赵德惨然一笑,笑声里充满了绝望和自嘲。 他比曹莽看得更远。 大军兵临城下,罪名已定,他现在敢动一兵一卒,就是坐实了谋逆。 到时候,天下人人得而诛之,他赵德就成了真正的孤家寡人。 可不拼,难道束手就擒吗? 赵德的嘴角扯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弧度。 他看着城外那片沉默而森严的军阵,那面在晨风中猎猎作响的麒麟大旗,像是一只巨大的眼睛,在冷漠地审判着他。 他知道,曹莽说的是热血,是忠诚,但不是现实。 现实是,城外是代表着朝廷正统的大军,他一旦下令抵抗,谋逆的罪名便再也洗刷不掉。 届时,不光是眼前的敌人,整个天下的舆论和兵马,都会像潮水一样将他淹没。 他二十年苦心经营的南疆人心,会瞬间分崩离析。 可不拼,难道就跪地投降,任人宰割? 他赵德,南疆的王,岂能如此窝囊! 一股枭雄末路的狠厉,重新回到了他的眼中。 他不能输,至少不能这么快输! 第二百八十四章 破城! 只要守住南阳城,哪怕只守几天,事情就还有转圜的余地! 他可以派人去京城,去跟那些皇子们谈,去跟皇帝哭诉,说这一切都是大皇孙的构陷! 只要有时间,就有机会! “传本王令!” 赵德猛地吸了一口气,那属于镇南王的气势再次凝聚起来,声音传遍了整个城头。 “全军戒备,弓箭手就位,城门司,立刻关闭所有城门,落下千斤闸,没有本王的王令,一只苍蝇也不许飞进来!” 他的声音,像是一剂强心针,让城墙上原本惶恐不安的南疆士兵们,瞬间找到了主心骨。 他们是跟着赵德从尸山血海里杀出来的兵,对这位王爷有着近、乎盲目的崇拜和信任。 “遵命!” “王爷有令!戒备!” “弓箭手上弦!” 城墙之上,瞬间一片甲胄铿锵,刀枪林立,原本涣散的士气,竟奇迹般地重新凝聚了起来。 赵德看着这一幕,心中稍定。 没错,这才是他的兵,这才是他能割据一方的底气! 只要城不破,他就还没输! 然而,就在他准备进一步下达守城指令时,一阵令人牙酸的嘎吱声,突兀地从北面传来。 这声音巨大而沉重,不是城门关闭的声音,恰恰相反,那分明是沉重的城门,正在被缓缓拉开! 城墙上所有人的动作都僵住了。 赵德、曹莽,以及所有的士兵,全都像被施了定身法一样,猛地扭头,望向南阳城最坚固的北城门方向。 在他们惊骇欲绝的目光中,那扇由精铁浇筑,足以抵挡千军万马的巨大城门,正从内部,一寸一寸地,向着城外的敌人,敞开它毫无防备的胸膛。 “怎么回事!” 赵德目眦欲裂,发出一声不似人声的咆哮。 “是谁敢开城门!” 北城门的门楼内,城门都尉李怀忠正和另外两名将领站在一起,他们的脸色煞白,浑身都在发抖,但眼神却异常坚定。 就在刚刚,王爷的命令传达到了这里,要他们关闭城门死守。 死守? 李怀忠的心里发出了一声冷笑。 昨天晚上,他一夜未眠,脑子里反复回响着赵子云那三句话。 每一句,都像一把刀子,割在他的心上。 尤其是那句第一批要被推出来顶罪的替死鬼,更是让他如坠冰窟。 他知道,自己已经没有退路了。跟着赵德,是十死无生。 而今天一早,当城外那面麒麟大旗出现的时候,他所有的犹豫和恐惧,都化作了一股劫后余生的狂喜和破釜沉舟的决绝。 大皇孙的军队到了! 这是他最后的机会,也是唯一的机会! “动手!”李怀忠低吼一声,拔出了腰刀。 他身边的两名同僚也同时暴起,三人身后的几十名心腹亲兵,如猛虎下山般扑向了那些忠于镇南王的守门士卒。 “李怀忠,你敢造反!” 一名忠心耿耿的校尉怒吼着冲来。 “良禽择木而栖!” 李怀忠眼神狠厉,一刀劈下,鲜血飞溅。 “赵德倒行、逆施,自取灭亡,我等是为大义,拨乱反正!” 门楼内的战斗,开始得突然,结束得更快。 在李怀忠等人的蓄意突袭下,忠于王府的守军几乎没能组织起有效的抵抗,便被砍倒在地。 李怀忠一脚踹开挡路的尸体,冲到巨大的绞盘前,对着手下嘶吼:“开城门,迎接殿下入城!” 沉重的城门,在几十名士兵合力推动下,缓缓打开。 门外,晨曦的阳光如同金色的潮水,瞬间涌了进来。 阳光中,身披金甲的大皇孙赵朔,和他身后那如钢铁森林般的京城禁军,身影清晰得令人窒息。 “杀!” 没有多余的废话,大皇孙赵朔长剑前指,早已蓄势待发的骑兵,如开闸的洪水,发出一阵惊天动地的呐喊,卷起漫天烟尘,朝着洞开的城门,奔涌而来! 城墙之上,赵德呆呆地看着这一幕。 他看着那扇洞开的城门,看着那潮水般涌入的敌军,看着城墙下,自己的士兵在看到麒麟旗入城的那一刻,脸上露出的茫然、恐惧,和彻底的绝望。 军心,在这一刻,彻底崩了。 “不。” 赵德喉咙里发出一声嗬嗬的怪响,一口鲜血猛地喷了出来,染红了身前的城垛。 “稳住!都给本将稳住!” 曹莽还在徒劳地嘶吼着,他挥刀砍翻了两个扔下武器准备逃跑的士兵,状若疯魔。 “谁敢退!杀无赦!为王爷尽忠的时候到了!” 可是,没人听他的了。 大势已去。 当敌人已经从内部攻破了你最坚固的堡垒,当自己人把刀捅向了自己,当代表着正统的王师已经入城,这场仗,还怎么打? 越来越多的南阳士兵扔下了手中的兵器,跪地投降。 更多的人则是一哄而散,哭喊着向城内逃去,只求能离那片奔涌而来的钢铁洪流远一些。 整个南阳城的防线,在短短一瞬间,土崩瓦解。 赵德看着脚下混乱的景象,看着那面麒麟旗离自己越来越近,他忽然笑了。 那笑声,充满了无尽的悲凉、自嘲和悔恨。 二十年的经营,二十年的隐忍,二十年的雄图霸业。 就因为自己昨晚的一念之仁,就因为自己为了儿子,耽误了一个晚上。 全完了。 他亲手,把挥下屠刀的唯一机会,变成了敌人递给自己催命符。 他输给了自己。 输给了自己那一点点可笑又可悲的,不该属于一个帝王的儿女情长。 “哈哈哈……” 赵德仰天狂笑,笑声凄厉,状如鬼魅。 他身上的王袍在风中狂舞,像是在为他这南柯一梦,做着最后的送葬。 客栈的高楼上。 赵子云的嘴巴张得能塞进一个大肉包,他整个人都趴在窗户上,一动不动,仿佛变成了一尊石像。 他看到了,他全都看到了。 从镇南王下令死守,到城门诡异洞开,再到京城大军如入无人之境。 整个过程,快得就像一场荒诞的梦。 前一刻还固若金汤,号称永不陷落的南阳城,下一刻就这么没了? 他感觉自己的脑子,已经彻底变成了一团浆糊。 他堂堂新科武状元,在沙场上自问也是一员猛将,可眼前发生的这一切,完全超出了他的理解范畴。 这就是谋略? 这就是先生说的掀棋盘? 赵子云僵硬地转过头,看向身后的周青川。 只见这位小祖宗,不知何时已经心满意足地放下了那碗甜粥的空碗,正拿着一方干净的帕子,仔仔细细地擦着嘴角。 那悠闲自得的模样,仿佛窗外那场决定了南疆归属、决定了无数人生死的战争,真的还不如他碗里最后那颗莲子重要。 “先生……” 赵子云的嗓子干得快要冒烟了。 “这就完了?” “嗯,完了。” 周青川点了点头,将帕子叠好,放回袖中。 他站起身,走到窗边,看了一眼城中那已经彻底崩溃的乱局,和那面势如破竹的麒麟大旗。 稚嫩的小脸上,没有丝毫的喜悦或激动,只有一种仿佛早就预料到一切的平静。 “赵将军,你现在明白了吗?”周青川轻声说道。 “一个真正的枭雄,在霸业和软肋之间,是不能有任何犹豫的。” “赵德昨天晚上,选择了他儿子。” 周青川伸出一根小手指,点了点窗外那座已经失去了主人的王府方向。 “所以今天,他就失去了他的江山。” 第二百八十五章 困兽之斗 从大军围城,到城门洞开,再到全线崩溃,整个过程加起来,够不够一炷香的时间? 赵子云严重怀疑,自己早上点的洗脸水,现在都他娘的还没凉透呢! 他想过一百种攻破南阳城的办法,比如挖地道,比如用投石机砸个十天半个月,再比如他自己身先士卒,带着敢死队爬上城墙跟人血拼。 可他万万没想到,这南阳城,是自己从里面把门打开的! 这叫什么? 这就叫掀棋盘! 赵子云僵硬地扭过头,用一种看神仙,不,看妖怪的眼神看着周青川。 这位小祖宗,正慢条斯理地用袖中的帕子擦了擦手,然后一脸淡定地对陈七说道:“陈七叔,收拾一下,咱们该去跟殿下汇合了。” 汇合? 赵子云差点一口气没上来。 大哥!外面千军万马正在打仗啊! 血流成河,尸横遍野! 咱们就这么大摇大摆地走出去?是不是太嚣张了点? “先生这。” 赵子云的喉咙干得像被砂纸磨过。 周青川看了他一眼,那眼神仿佛在说你又在想什么蠢问题。 “赵将军,仗已经打完了。” 周青川平静地说道。 “剩下的,不过是打扫战场,抓几条漏网之鱼罢了。” 他顿了顿,又补充了一句:“赵德还没死,他应该会退守王府,做最后的困兽之斗,走吧,去送他最后一程。” 说完,他便迈着与年龄不符的沉稳步子,率先走出了房间。 赵子云看着他小小的背影,只觉得一股寒气从尾巴骨直冲后脑勺。 打完了? 送最后一程? 这话说得,怎么跟去邻居家串门一样轻松随意! 他狠狠地甩了甩头,把脑子里那些乱七八糟的想法都甩出去,一把抓起自己的长枪,跟了上去。 算了,想不明白就不想了! 反正跟着先生走,肯定没错! 脑仁疼! 城墙之上,赵德喷出的那口鲜血,在冰冷的青石板上,像一朵妖异的梅花。 他死死地盯着那面已经冲到城中心,离王府越来越近的麒麟大旗,身体晃了晃,几乎要栽下城头。 “王爷!” 独眼将军曹莽一把扶住他,双目赤红如血,状若疯魔。 “王爷,我们还没输,我们回王府,王府里有我们最精锐的亲兵三千人,跟他们死磕到底!” “对!回王府!” 这句话,像是一根救命稻草,点燃了赵德眼中最后的光。 他不能就这么输了! 他还有最后的底牌,他还有他最忠诚的血卫! “退!退回王府!” 赵德用尽全身力气,发出一声嘶吼。 他的声音已经完全沙哑,带着绝望的疯狂。 “传令下去,所有还能动的兵,都给本王退守王府,本王要在那里,看着他们是怎么撞得头破血流的!” 说完,他一把推开曹莽,踉踉跄跄地冲下城墙,翻身上马,带着身边仅剩的百十名亲卫,朝着王府的方向狂奔而去。 曹莽紧随其后,他挥舞着战刀,沿路砍翻了几个挡路的溃兵,一边跑一边嘶吼着收拢残兵。 然而,大势已去,军心已溃。 面对着如狼似虎、从四面八方涌来的京城禁军,那些南疆士兵早已吓破了胆,只恨爹娘少生了两条腿,哪里还听得到什么命令。 最终,跟着赵德退守到王府的,只有他最核心的幕僚将领,以及那三千名被他用重金和恩义喂养了多年的王府亲兵。 当王府那两扇沉重的朱漆大门轰然关闭时,也彻底隔绝了他们最后的生路。 镇南王府,这座象征着南疆最高权力的建筑,此刻成了一座巨大的囚笼。 大皇孙赵朔的帅旗,已经立在了王府前的广场上。 黑压压的禁军,将整个王府围得水泄不通,弓上弦,刀出鞘,肃杀之气冲天而起。 赵子云和周青川赶到时,赵朔正站在旗下,面色冷峻地看着那座负隅顽抗的府邸。 “先生,子云,你们来了。” 赵朔看到两人,冰冷的脸上露出一丝暖意。 他看向周青川的目光,充满了毫不掩饰的赞叹和激赏。 “殿下。”周青川微微躬身行礼。 “先生之谋,鬼神莫测,朔,佩服之至!” 赵朔由衷地说道。 赵子云在旁边听得嘴角直抽抽。 他现在最听不得的就是谋略这两个字,一听就感觉自己的智商被按在地上反复摩擦。 他清了清嗓子,向前一步,抱拳请命:“殿下,末将请为先锋,定要亲手砸开这龟壳,活捉赵德那反贼!” 他受够了在后面看戏了! 他堂堂武状元,是来打仗的,不是来看神仙打架的! 再不动动筋骨,他感觉自己就要发霉了! 赵朔看了他一眼,又看了看周青川。 周青川微微一笑:“赵将军武勇,正是用武之地。” “好!” 赵朔长剑一指王府大门。 “赵子云听令,命你为先锋,破开府门,诛杀反贼,本宫在此,为你擂鼓助威!” “末将遵命!” 赵子云只觉得一股热血直冲头顶,浑身上下每一个毛孔都透着舒爽! 这才是他该干的事! 他大吼一声,提着长枪,一马当先,朝着王府的大门冲了过去。 身后,数百名精锐的禁军紧随其后,发出了震天的呐喊。 轰! 巨大的撞木在数十名士兵的推动下,狠狠地撞在了王府大门上。 然而,就在此时,府门内侧的小门突然打开,一道魁梧的身影如猛虎出闸般冲了出来,手中一口九环大刀,在阳光下闪着骇人的寒光。 正是那独眼将军,曹莽! “赵家的小崽子们,想抓王爷,先从你曹爷爷的尸体上踏过去!” 曹莽须发皆张,声如奔雷,那只独眼之中,满是疯狂的杀意。 他身后,王府的亲兵也如潮水般涌出,与冲上来的禁军狠狠地撞在了一起。 一瞬间,王府门前,便化作了一片血肉磨坊! “来得好!”赵子云战意高昂,他认得这个独眼龙,正是赵德麾下的第一悍将! 擒贼先擒王,杀将先屠龙! “反贼休得猖狂,新科武状元赵子云在此,拿命来!” 赵子云长枪一抖,枪尖在空中挽出数朵银花,如毒龙出洞,直刺曹莽心口。 “武状元?” 曹莽狞笑一声,不闪不避,手中九环大刀大开大合,带着劈山断岳之势,狠狠地迎了上去。 铛! 一声震耳欲聋的金铁交鸣之声,火星四溅。 赵子云只觉得一股巨力从枪杆上传来,震得他虎口发麻,胯下战马都忍不住后退了半步。 好大的力气! 赵子云心中一凛,不敢再有丝毫大意。 这曹莽是在死人堆里爬出来的悍将,一身武艺全是沙场杀伐之术,狠辣无比。 而曹莽心中更是惊骇,他这一刀,足以将寻常战将连人带马劈成两半,没想到竟被这个看起来年纪轻轻的状元公给稳稳接住了! “再来!” 两人都是杀出了真火,不再言语,刀来枪往,瞬间战作一团。 刀光如匹练,枪影如游龙。 每一次碰撞,都爆发出刺耳的轰鸣和耀眼的火花。 周围的士兵根本无法靠近,两人交战的圈子,成了一片死亡禁区。 府内的喊杀声震天动地,血水顺着门槛,汩汩地向外流淌,将广场的青石板染成了暗红色。 赵德站在王府正殿的台阶上,看着门前那场惨烈的厮杀,看着自己最忠诚的亲兵一个个倒在血泊之中,他的心,也在一滴滴地流血。 他知道,这是他最后的挣扎。 噗嗤! 激战中,赵子云抓住曹莽一个旧力已尽,新力未生的破绽,长枪如电,瞬间洞穿了他的肩胛骨。 “呃啊!” 曹莽惨叫一声,独眼中爆发出最后的疯狂,他竟不顾伤势,弃刀前扑,想要抱住赵子云同归于尽。 第二百八十六章 一切落幕 “找死!” 赵子云眼神一冷,手腕猛地一转一绞。 长枪带着一股巨力,直接将曹莽的半边身子都撕裂开来。 “王爷。” 曹莽最后看了一眼王府的方向,那只独眼中充满了不甘和绝望,轰然倒地,气绝身亡。 “曹将军!” 主将阵亡,王府亲兵的士气瞬间崩溃。 赵子云一枪挑飞曹莽的头颅,高声喝道:“反贼已死!降者不杀!” 禁军士气大振,如猛虎下山,瞬间冲垮了王府亲兵最后的防线。 赵德看着曹莽的尸体,惨然一笑。 “罢了,罢了……” 他喃喃自语,缓缓拔出了腰间的佩剑。 “本王乃大周亲王,生当为人杰,死亦为鬼雄,岂能受尔等折辱!” 他竟是提着剑,亲自冲入了战团,想要战死于此。 然而,他早已是强弩之末,心气已泄,没过几招,便被数名禁军用长枪锁住了四肢,手中长剑脱手飞出,整个人被死死地按在了地上。 一代南疆之王,力竭被擒。 当浑身浴血、狼狈不堪的赵德被押到赵朔面前时,他抬起头,那双曾经睥睨天下的眼睛里,只剩下死灰般的绝望。 他输了,输得一败涂地。 “赵德,你可知罪?”赵朔居高临下,声音冰冷,不带一丝感情。 赵德惨笑一声,没有回答,只是用怨毒的目光死死地盯着赵朔,仿佛要将他生吞活剥。 就在这时,一个身影从赵朔身后缓缓走出,对着赵德,微微躬身一礼。 “王爷,别来无恙。” 那声音温润如玉,却像一道九天惊雷,狠狠劈在了赵德的脑子里。 他猛地抬头,当他看清那人的面容时,整个人都僵住了。 柳青! 竟然是柳青! 他不是应该被自己软禁在院子里吗?他怎么会在这里?而且他衣衫整洁,毫发无伤,气定神闲地站在大皇孙的身后! 赵德的脑子,在这一刻,疯狂地转动起来。 他想起了柳青入府后的种种。 想起了柳青力主先杀文官,将屠刀引向那些无关紧要的腐儒。 想起了柳青在会议上据理力争,拼命为李怀忠等人辩护,反而更深地引起了曹莽等人的怀疑。 原来全都是假的! 全都是演戏! 他所谓的清洗内鬼,不过是自己把刀递给了敌人,让敌人告诉他该杀谁,不该杀谁! 他所谓的利用,从头到尾,都是被别人玩弄于股掌之上! “你们。” 赵德指着柳青,又指着赵朔,最后目光落在了那个站在角落里,从始至终都像个局外人一样安静的孩子,周青川身上。 一股前所未有的羞辱、愤怒、悔恨、不甘,如同最猛烈的毒药,瞬间冲垮了他所有的心防。 “噗。” 赵德只觉得喉头一甜,一口黑血猛地喷了出来,溅了身前一地。 他双眼一翻,在无尽的黑暗吞噬他之前,他仿佛听到了那个孩子如释重负般的轻声叹息。 随即,他便直挺挺地向后倒去,彻底昏死了过去。 镇南王府内,血腥气尚未散尽。 士兵们正在清理着战场,将一具具尸体抬走,用清水冲刷着被鲜血染成暗红色的青石板。 赵子云扛着他的长枪,像个没头苍蝇一样在王府里乱转。 他一会儿用枪杆戳戳地上已经僵硬的尸体,一会儿又抬头看看那气派的亭台楼阁,嘴里不停地嘀咕着。 他的脑子,从昨天到现在,就一直是一锅沸腾的粥,咕嘟咕嘟冒着热气,里面全是浆糊。 这就完了? 盘踞南疆二十年,拥兵十万,能让皇帝老儿晚上睡不着觉的镇南王赵德,就这么完了? 从大军围城到他被人像拖死狗一样拖走,前后加起来,够自己打一套拳的功夫吗? 赵子云越想越觉得邪门,越想越觉得自己的世界观受到了前所未有的冲击。 他以前觉得,打仗嘛,就是你一刀我一枪,谁的拳头硬,谁的兵多,谁就牛逼。 可现在他才明白,跟先生玩的这些比起来,他那套简直就是小孩子过家家。 他忍不住又偷偷瞄了一眼不远处,正与大皇孙赵朔并肩而立的周青川。 那小小的身影,站在一群身披甲胄、杀气腾腾的将军中间,非但不显得突兀,反而像是整个画面的中心。 他脸上没什么表情,既没有大功告成的喜悦,也没有少年得志的张扬,平静得就像刚刚吃完了一碗甜粥,而不是策划了一场颠覆南疆的惊天大案。 这心也太大了! 不,这根本就不是心,这是个无底洞! “先生!” 大皇孙赵朔的声音里,充满了发自肺腑的敬佩和激动,他对着周青川深深一揖。 “此次南阳平叛,先生居功至伟,若无先生运筹帷幄,决胜千里,朔绝无可能如此轻易拿下赵德,请受朔一拜!” 赵子云在旁边看得眼皮直跳。 我的乖乖,这可是大皇孙啊! 未来的储君! 竟然对一个小屁孩行这么大的礼! 这要是传出去,整个大周朝的下巴都得掉地上。 周青川却只是侧身避开了半步,微微躬身还礼:“殿下言重了,青川不过是顺水推舟,真正定鼎乾坤的,是殿下的天威,是朝廷的大义。” 这话说得,滴水不漏,又给足了面子。 赵朔脸上的欣赏之色更浓了,他哈哈大笑,一把拉住周青川的手腕:“先生不必过谦!此间事了,先生随我一同回京吧!” “我已上奏父皇,为你请功,以先生之才,封侯拜相,指日可待!” 封侯拜相! 这四个字像一道炸雷,在赵子云的脑子里轰然炸响。 他激动得脸都红了,浑身的血都往上涌。 成了! 这下真的要光宗耀祖了! 先生这么牛逼,回了京城,那还不是横着走? 自己作为先生的头号打手兼保镖,那地位还不是跟着水涨船高? 以后回京城,看谁还敢瞧不起他这个只会打打杀杀的武状元! 他正美滋滋地幻想着未来,却听到一个平静得近、乎冷淡的声音响起。 “多谢殿下厚爱。” 周青川缓缓抽回自己的手,语气恭敬却坚定。 “只是,青川年幼,不堪大任,况且,家中尚有长辈亲人,在外漂泊已久,心中甚是挂念。” “此次南下,本就是为护送家人,如今事了,还请殿下恩准,容青川先护送家人返回清河县安顿。” “什么?” 赵子云的眼珠子差点瞪出来,他怀疑自己的耳朵出了问题。 他刚刚听到了什么?不去? 封侯拜相的机会,就这么推了? 这小祖宗脑子里到底在想什么! 难道回那个小小的清河县,比在京城当人上人还香吗? 那可是京城啊! 天子脚下,权力的中心! 多少人挤破头都想钻进去的地方! 赵子云急得直想蹦起来替他答应,可看到周青川那平静无波的眼神,他又把话给硬生生憋了回去。 他知道,先生决定的事,十头牛都拉不回来。 赵朔也愣住了,他显然没想到周青川会拒绝得如此干脆。 他深深地看着眼前这个孩子,从那双不似孩童的深邃眼眸中,他看不到一丝一毫的伪装和客套,只有纯粹的认真。 他沉默了片刻,随即释然一笑:“是朔唐突了,先生至纯至孝,心系家人,实乃君子之风。” “既然如此,朔也不强留,南阳后续事宜繁杂,子云,你便暂留军中,协助本宫处理,待此间事了,再自行返回京城。” “啊?我?”赵子云指了指自己的鼻子,一脸懵逼。 “先生一人护送家人,路上恐有不妥,陈七,你跟着先生,务必护得周全。” 赵朔又对一旁的陈七吩咐道。 “遵命!”陈七单膝跪地,毫不犹豫。 周青川对着赵朔再次躬身一礼:“多谢殿下体恤。” 说完,他便再无留恋,带着陈七,转身走出了这座刚刚见证了一场王图霸业覆灭的府邸。 赵子云看着他小小的背影,消失在王府的大门外,心里五味杂陈。 他感觉自己就像一个傻子,兴冲冲地跟着神仙上天转了一圈,结果神仙拍拍屁股回家吃饭去了,把他一个人扔在了南天门,上不去也下不来,脑仁疼! 南阳城外,一处僻静的林间。 几辆马车早已在此等候多时。王员外在车边焦急地来回踱步,每隔一会儿就伸长了脖子朝城门方向望去,一张儒雅的脸上写满了担忧。 “爹,你别转了,我头都快被你转晕了!” 王辩坐在马车上,晃荡着两条腿,嘴里叼着一根草茎,一副百无聊赖的样子,可那双滴溜溜乱转的眼睛,同样出卖了他内心的焦躁。 “臭小子,你懂什么,青川一人在城中,那可是龙潭虎穴!”王员外没好气地骂道。 就在这时,远处的官道上出现了两个身影,一高一矮,正不紧不慢地向这边走来。 “青川!” 王辩眼尖,第一个跳了起来,他扔掉嘴里的草茎,连滚带爬地从马车上出溜下来,朝着那两个身影飞奔而去。 王员外也是老泪纵横,激动得浑身发抖,快步迎了上去。 “青川!你总算回来了!” 王辩一口气跑到周青川面前,叉着腰,喘着粗气,努力想摆出一副兴师问罪的架势。 “我还以为你被那个什么镇南王给抓去剁碎了呢!” 话虽这么说,可他那发红的眼圈,却怎么也藏不住。 周青川看着他这副口是心非的傲娇模样,忍不住笑了笑,伸出手,习惯性地揉了揉他的脑袋:“我若被剁了,以后谁给你讲故事?” “青川,您没事吧?城里……” 王员外赶了上来,上下打量着周青川,见他衣衫整洁,毫发无伤,那颗悬了一天一夜的心才终于落回了肚子里。 “王员外,都结束了。”周青川轻声说道。 “我们回家吧。” “回家,对,回家!” 王员外连连点头,眼泪再也忍不住,顺着脸上的皱纹淌了下来。 马车缓缓启动,在车轮的吱呀声中,踏上了返回清河县的路。 车厢里,王辩叽叽喳喳地问着城里发生的事情,周青川有一搭没一搭地应着,大部分时间,只是安静地靠在车窗边,看着窗外倒退的景物。 当南阳城那巍峨的轮廓,在远方的地平线上,逐渐变成一个小小的黑点时,周青川的目光,却越过了那座城池,望向了更遥远的北方。 那个风云汇聚,龙蛇并起的京城。 赵德不过是这盘大棋上,一颗挡路碍事,不得不提前清掉的废子罢了。 他真正的敌人,从来就不在南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