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师兄反目后》 第1章 茕茕月下的白衣少年 一线血光自眉骨划过,极利落地将天地斩成两个境地。 一半是四面八方仗剑而来的侠义之士,一半是生息乍止的葳蕤凤凰木。 陆双清提剑峙在洗剑池边,不敢再退,只能勉强举目去望檐牙。 高矮异式,鸱吻相对,尽是平素最熟悉的模样,眼下却各抱杀机,密密匝匝将他团团围住。 风不急,水波静,连薄日向崦嵫都是且休且住的。 偏偏—— 仍是未有一方真正踏出堵截的游廊。 此番自然不可能是有惮他一个乾元尽散、气机难聚的将死之人什么。 而是在等,在等他身上血彻底淌干了,好叫今日覆巢的最后一份罪孽,名正言顺地落不到自己头上。 谁也不曾料到的是,百竹山庄少庄主的最后一口气能捱得这么长。 他一贯清挺的身形因长久背负女尸而微塌,流尽了的血水涸在脸上,背着光,熹微中隐约只能望见一双执拗的眼睛。 “少庄主,若非你们一再遮掩,今日也断走不到这一步,你又是何苦呢?” 劝解之语一出,当即有者嗤声反驳: “同他多言也是浪费口舌……陆双清!都说你为人仁厚,若不想你百竹山庄上下净罹此难,尽快交出祸害!” 闻言,那双执拗的眼睛仍旧不曾动摇。只是几息后,他的剑稍缓缓压到了地上。 陆双清借着最后的一点力道拄直腰板。 他满耳嘈杂,早已难闻人声,却不消思忖都能将这些堂皇之辞猜透,于是只想近乎麻木地质问: 此事百竹山庄从未有过避讳之意,为何连一点商榷的时间都吝于给予? 屠戮我宗族一百多条人命,你们,又有什么资格同我提祸、提害! 岂料在粘着血痂的双唇扯开的那一刹,他俶觉肩上一轻。 漫天飞抟的法器亦因其举动而訇然争鸣,只瞬息,锋芒便乱坠满周天,耀熠如星火,烧得霞空愈发秾丽。 而洗剑池边,青年在踅身扶住小师妹尸身后,踉跄往前挣了一步,终于彻底脱力,摔跪在苍木残阳下。 他极少低过的脑袋微偏了一下,似要试探温度般,一点一点抵向怀中早早凉透的额头。 当脸畔削碎的杂发簌簌落定,他最后微薄的呼吸,也停了下来。 独余下一柄嵌入石板的长剑,随暮光走影。 一个力竭气衰之下都能斡转这般久的人,怎么可能如此简单就死了? 历经今日恶战,遥遥远觑,谁又敢真正掉以轻心? 人群呕哑之时,凤凰木掩了一角的鸱吻上,一直微踞身形的圆脸少年忽不动声色地站了起身。 他恃高,逡巡过洗剑池前的青砖,老神在在地轻嘁了一声。 就算陆双清此番没能死成,他往后也绝不可能再拔得动剑了。 真是—— 无聊啊。 扶在腰间的手正要习惯性地敲击刀鞘,他散漫的表情俶尔随一道低频出现的翙羽声凝住。 孩子气的圆眼微翕,在握住刀柄的同一刻,望向溶金霞光。 果真,不过三息的功夫,日颓之西一抹黑影翕然凌空。 围剿蛰伏了一旬,不该有人迟到罢? 就在这警觉方生之际,他全然不曾留意到,那具倒伏在地、在他眼中早已气若游丝的躯体,此刻竟也泛起了一丝微不可察的波动。 陆双清的指尖在血泊中轻轻一颤。 散乱的冠发下,那双本已涣散的眼眸缓缓凝聚起最后一点清明。透过黏连的血污与垂落的发丝,他寒浸浸地透出眸光,如将熄的余烬在风中最后一次明灭。 纵然神识昏沉、五感支离——可那日夜相对百年的气机,那早已融入骨血的气息,他如何辨不出来? ……裴衍。 被死意堪堪透彻的脉搏顷刻又难以抑制地跳动起来—— 他早该知道的。 他早该知道的。 裴衍一封规劝的信透过重围传不过半日,山庄便从内而外叫人轻易踏破…… 满身斑驳创伤早洇得袍服风过不扬,却倏在此刻猎猎翻飞。 紧跟着,一线极细的金光自九天之上飞堕,不偏不倚,悬停于他眉心——回画出一个浅浅的轮廓。 声嚣稍定的人群“哄”地一声炸开。 在闻见一声“鴏眼!果真在百竹山庄!”的下一刻,夹着漆炬荧火的剑锋也削光而至。 浅溪乍沸,万千飞珠散入霞光,似穹空泣血、天河倒悬,在剑风斩过之境凝成一沫沫诡谲鲜艳的红。 而万千红雨中,独有的一剑,孤绝越过人群,直指向空中迟来的裴衍—— 也正是这一刻, 有人惊觉大喊: “陆双清自爆了!!!” …… …… 正是雨下得绵延之时。 陆双清在听雨。 银线零星拍在疏斜的柳绦里、新荷上,簌簌搦耳。 夤夜阒阒,本当是难得的清闲光景,却在一刻钟前叫人搅破—— 对岸。 水中扑朔的影子在脱力的前一刻被年轻人勾住领口,轻轻巧巧地提出池面。 他衣袖上为贴身而草草缝制的针脚因过激的挣动散开,早不堪穿戴,半是拖半是挂地粘贴着四肢,只能模糊看出身形很清癯。 是个不过髫年的小儿。 这一回,倒未像先前那般辄闻见他的讨饶。 一双手恹恹无有生气地垂荡池中,好一会,胸膛才开始急遽起伏,呜咽着咳出一口污水。 年轻人饶有兴致地冲着他啐了一口唾沫,一脚踩在水湄的圆石上。 应当是见他到底没缓过气儿来,还热心肠地换了个提人法,“命还挺硬哈。” 略顿了顿,又纡尊降贵地贴着被散发掩住的右耳,商量道:“摸着鬼门关了?讲讲心得吧,啊。” 手中人微微侧了头,说不出话,内容却不言而喻。 还是千篇一律的:我会还清的。 真没意思。 老实说,这小鬼各方面皆极为识趣,绝大部分时间没什么所谓的底线,任人搓拿,也从未生过逃债的念头。 便纵生要他跪下,按他在地上,刨他那赌鬼爹的坟,他都是低眉顺目的。 只可惜龆龀小儿能偿的那点儿钱还是太少了。 他慢条斯理地剔了一下眉,指出一条明路来:“世上来钱快的法子多了去了,你那废物爹妈生你养你,没教过你?” 果不其然,每每触及此节,回应他的都是长久的沉默。 年轻人无味地啧了一声,手腕一翻,正漫不经心琢磨着下一个折腾他的法子,流转的目光却在瞟过湖水时俶尔停顿。 雨不知何时住了,池面波平,倒映出万顷冉冉飞星与一轮溶溶冷月。 冷月前,一抹白影叫水光拉得碎乱。 什么东西? 他狐疑扬起的视线稍要定睛,一对瞳孔便宛如触电般悍然抖了一下。 …… 猝然失力,裴衍狠狠摔上浅滩。 及膝的深度几乎灌入将他口鼻灌满,呛进喉管。他本能地想要撑起身子,却在湿滑的泥泞中一再跌伏,只能勉强将头挣出水面,呕出一阵撕心裂肺的剧咳。 胸腔因反复窒息灼痛如焚,眼前昏黑未散。他伏在水面剧烈喘息,待直觉稍稍回落、足能透过漾出的水波远睇—— 他不知道年轻人看到了什么。 只知此刻凭月凌水茕茕立了一位白衣少年。 是时无风,他襞积的白氅却兀自翩跹鼓动。 陆双清远眺见被威压吓退的宵小彻底消失,反握剑身的手才稍稍松了一下,任长剑敛回背后。 随后,低头,对上一双因惊骇和柴瘦而显得极大的眼睛。 此时的裴衍应是才满七岁,与盛名江湖后的那番疏冷清傲模样截然相反,命微如蚍蜉,连凡人都尽可轻易论其生死。 依上一世的走向,此后一年内,裴衍将彻底偿清父债,独身远行,因天资卓绝,得入百竹山庄,承袭父亲师传,一路平步青云。 最终在各大门派围困百竹山庄时,率众人逼死身负鴏眼的自己。 诚然。 几十年的情分,他未尝不曾斟酌过当时裴衍的立场。 可无论是他那封急急劝阻的信,还是最后提剑凛然而来的样子,俱难叫他真正说服自己,当时裴衍对山庄仍有一丝私心。 像裴衍这般把仁义道德看得极高的人,为了祓除灾祸,另择立场。 陆双清并不意外。 只是今生,他不会放纵裴衍有这样的机会了。 涟漪微漾,水波夹着粼粼月影拍上半浸塘中的蒹葭,白衣少年步履蓦止,于他身前立定。 池面暇出的光斑恰好映在他眉眼上,叫神色看不清明。 裴衍却能清楚地感知到他在注目自己。 以一种长久的、忖度的神色。 春夜池水彻骨寒凉,沿着他凌乱发梢一滴一滴地砸落他腮边,只须臾便将裴衍自怔忪中激了出来。 他读不懂那目光中几乎凝成实质的情绪,更不敢再看。 颤抖的五指在软泥上虚抓了一下,当即竭力撑起身子,踉跄着要往岸上爬。 少年静立,冷目而观,敛在袖中的手微微一动。 下一刻,裴衍浑身脱力,再一次跌落了水中。 如潮水般漫涌的恐惧瞬间淹没了他的一切情绪,他心跳如擂,呜咽着满腔的浊水,再度挣过身来,固执地朝岸边挪动。 似乎全然未料到他的反应能如此激烈,陆双清掐在手心的指诀微微一滞,缄默着凭空虚点了一下。 水中剧烈的挣扎戛然而止。 裴衍颤动的身子忽然僵直,于泥淖中徐徐撑起,转身,面向他坐正。 四肢百骸的知觉仍在,他仍能清晰地感受到混着淤泥的池水怎样粘稠地贴着他躯干,可裴衍却再没有一刻比现在清楚,自己除了引颈受戮外,别无选择。 因为眼前的少年并非凡人。 他的生死,只在对方的一念。 就在这时,少年俯身靠近了。 此举恰好避开了一直映在他面上的粼粼水光,也让裴衍在极近的距离下,终于看清了他的五官: 原来这不是一张生冷的脸。 眼瞳盈盈,长眉平而浅,即便此刻唇齿紧抿,亦是叫人一看就知的温和模样。 却仍是不发一言。 在这种绝对的静谧中以目光扫过他的额头,又轻轻从他耳根滑下。 待裴衍反应过来时,一股轻柔的力量已然缓缓拖住他的右手,不容抗拒地撑开那布满泥泞与血痕的掌心。 一枚皎白剔透的扳指,在月练中叮当落下。 湖面忽而又起了风,吹得蒹葭细叶沙沙作响。 裴衍怔坐水中,直至蚀骨的寒意再次将他激醒,才迟迟握住那枚扳指,趔趄着从浅滩中站起。 四下早无少年的踪迹,可他心中悸动未平。 ——分明从第一眼,他就清晰地感知到那少年身上凛冽的、直指向他的杀意。 可为何…… 最终他要用那样悲伤的神色看自己? 第2章 始于一个江水淙淙的早春 荠麦尽青青,晓山重重似屏,一条窄陌横剖水津和禾田,延延入深林。 本该是行道匆匆中极平凡的一个清晨,江曲往来憧憧,夹岸鸡犬相闻。 却在裴衍自拔步入径的那一刹发生了些许微妙的偏移。 一只白鹭轻点烟汀,远去云间。 他不得不敛目止步。 因为一个袍服翩跹、腰挎长剑的年轻男人拦在了他的必经之路上。 唯见年轻人颀长剑眉颇为新奇地剔了剔,转而一笑,半荡着剑穗,矮下身来看他: “道种?” 许是因了此地山高水远,年轻人浑一副无有戒备的闲游模样,手只轻惬地压在剑身上,好似一个犬马弋猎途径的乌衣子弟。 当然,事实并非如此。 自裴衍知事起便清楚,世间除三六九等外,还有一类,远逾权柄、财力凌驾于俗世之上,或许不该单单称之为人的存在。 一如一年前雨夜须臾一面的那个少年,一如时下身前这位顾盼神飞的年轻人。 他们自称为修道者,却无有人不敢不敬一声“仙师”。 年轻人见他怔忪不语,亦不蕴,一泓熠熠的眼弯了弯,临近了些,继续循循善诱:“一个人?包袱重不重?借只手我瞧瞧,你我投缘的话,请你吃茶如何?” 哄小孩子吃茶显然不是什么明智的法子,可他偏生噙着理所当然的调子,一只握惯剑的、骨节分明的手依言虚虚拢了拢,复又覆过来,摊在明朗煦光下,“嗯?” 似金缕的薄边罩在不算温和的指节轮廓上,让它看上去暖融融的。 于是在这个来得特别迟的春日,裴衍难以自抑地抬了手。 …… 自称孙师的年轻人自然不可能像看起来那般年轻。 他有一对长且凌厉的眉峰,剪瞳悠悠,总总是一副万事不经心的轻佻模样。 却在握剑时幡然不同。 剑气激荡,神光离合间,他竟比手中剑,更似一柄恣睢张扬的兵戈。 流风淌叶随收剑的一声嗡鸣乍忽聚散。孙师一点点将剑鞘压实,眉宇间凝着的料峭尚未随着齑化的妖气消下去。 他倏尔意识到身后还有一个新拐来的便宜小师侄。 这小子跟他一路游行,不闹也不吵,始终是缄口垂目,乖觉沉默得不似一个孩童。 独在自己拔剑时不同—— 那双总总低垂的眸子会不动声色地掀起,投来长久的注目。 譬如此时。 剑穗尚在余风中簌簌晃荡,蓦地叫人从头至尾地捋了一把,随后那只作祟的手覆上剑璏,将剑解了下来。 凝在剑身上眼睛果真颤动了一下。 一张稚生生的脸后知后觉地跟着抬了起来。 厮见时单看这小鬼行装,孙师便知他非是什么好人家出身,偏因着天生道种,一身白净之尤。这几日一路被他塞吃塞喝,好歹是养回了些气血,双颊微圆润,单这样瞧着好不金相玉质,莫名似极了他另一个宝贝师侄尚懵懂之时。 他垂目对着这双眼睛,负手躬身: “喜不喜欢?” 裴衍紧抿的唇嚅嗫了一下。 孙师于是兀自替他答了。 这可是能一剑断江的照玉堂,谁会不喜欢? 他显然只当此番没接上白的小崽子是在蹐跼,十分慷慨地比了个把式,便要替他缚在背上。 全然不曾留意,当他转身为裴衍系绳结时,那孩子配合地软下肩颈的姿态。 裴衍知道无论自己如何辩驳,对方都会自说自话地当他抹不下面子,于是乖觉地咬住下唇,十分顺从地由着他力道被揽入怀中。 孙师身上还落拓沾着一点儿不显见的血腥味儿,冠发散碎了几缕,随着他俯身的动作,星星点点地搔在裴衍耳畔,有些痒。 裴衍没有避。一双点漆似的眼瞳越过年轻人坚实的臂膀,默默睇向地上那道被残阳无限拉长的影子。 他明白,既入此道,自己迟早也会有一件趁手法宝。 故而孙师的剑,他并非多么向往。 只是每每觑见它,便不由自主会想起那夜池边的白衣少年—— 他彼时也是背负一把长剑,凌空水上,剑柄似一道孤影,将冉冉的团月一分为二。 巷口书塾替他改过名字的白先生曾说,他的命格很重。 于是劫后余生的屡次反顾,他总能想起与此呼应的、那双呈着自己的眸子。 这般避世偏远、连各路仙家都只存于谈资之中的地方,白衣少年却能抹掉痕迹般地出现又极快消失。 势必有其原因。 但,无论当初对方救下自己是出于善意还是别有用心…… 他迎合孙师而微敛入袖袂的指节不着痕迹屈起,轻轻抵住缝在内衬里的那枚扳指。 他都切实救下了自己。 还留下了一枚剔透似水的白玉扳指。 ——要他去抵债务。 可惜每当他决意将其典当,以解眼前困局时,攥在掌心微凉的触感又总总叫他被那夜飘飘渺渺的雨所牵绊。 直至,孙师正式带他回庄那日,他逾过深深游廊与婆娑树影,望见那场雨中几近铭心的脸。 仅一年的功夫,他又高挑了许多,立在初荷间参差露出的汀步上,袖手俯身,正细细听着少女垫着脚附过来的耳语。 叶影裁区出的光斑碎碎罩在他身上,恰叫尚还因年纪圆钝的轮廓抻开,分明又别致。 这样远的距离,裴衍除却春风拂叶的沙沙声闻不见什么,但他能清楚地瞧到,对方颀长的眉轻轻舒了一下,随后噙着的一点笑意达到眼底。 那少女显然对他这颇带着哄骗意味的讨饶不满极了,乜着摊开的手就偏头要走。 裴衍方才得以借此,飞快地觑见了她一张莹润的面颊—— 大抵是同自己相仿的年纪。 化不开的稚气给了她一双极烨熠的眸子,黧黑净澈,于日光下剔透得似一对琉璃,月眉倒竖,意兴飞扬。 可惜神气的架子未摆圆满,又“啊”的一声怪叫起来。 少年生生受下她跳脚踩回来的一记,扯着对方脸蛋的手全然没有撒开的意思,只慢慢缘着下颌抽出,转而为一个半托着的模样。 他的手一向让人深刻,骨节嶙峋,长且白净,反握剑柄时是,此刻更是,让人没由来地觉出几分水一般的清冽。 当是凉的。 少女却没有像裴衍料想中那样避开,拧眉嫌弃地由着它正要开口,却俶尔觉察出对方竟又在消遣自己。 洗剑池边有一棵凤凰木,盘虬错落的根脉蛰现在单独辟出来的一隅中,壮阔非常。 是孙师带他入庄所拜的第一处。 也正是碍于趋近这棵合抱之木,裴衍悄悄借垂眸远眺的视线方才彻底被错开。 只能匆忙凝神,同着身前人的步调一道顿住。 随后,左肩被孙师不轻不重地捏了一下。 不言而喻,在这儿等着。 他这个人无论何时都一副大马金刀的做派,偏这刻眉稍上染了几分正色,叫裴衍堪堪收回的心神心虚般颤了一下。 方才头低地那样低,应该、应该没有觉察到自己分神吧。 他迟钝地迎着孙师的力道想要颔首,对方却已轻巧地翻过矮矮藩篱,几步踩在凤凰木络上。 白如月练的照玉堂锵然出鞘,被插入树下草木最稀薄处。 一点气机乘风而起,带着融融暖意吹彻洗剑池,震得满树枝丫簌簌出声。 年轻人仰目而视,于千万片花与叶影中觑得一片轻薄羽叶翩跹而下,安安稳稳又不偏不倚地落在他带来的那个瘦小孩子的额上。 他这才似宽了心,腰着空荡荡的剑鞘,三步作两步地折返。 裴衍如他预料的一般,一步不动,单凭一对黧黑的眼睛错也不错地透过叫剑气荡起的细微浮沉看他。 这小子秉惯了垂眼听言的顺从模样,对他任何举动皆不会生出一分自认“逾矩”的发问,只是静静地瞧他将羽叶摘下,呈在掌中。 “知道这是什么吗?”孙师最后一步时,没有跳出矮藩篱的地界,稍稍顿了顿,翻身踞在其上,因而他总总梳不利落的鬓发随着他动作扫了下来,紧跟着的是带着十二分快意的脸,“要不怎么说是祖师爷赏饭吃的命呢你小子。” 裴衍肩上被他乐得直接拍了记,尚还摸不清状况,配合着嘴角轻轻扯出一个极似懵懂的笑。 这种带一点儿怯怯的讨好,明明最该是合人心意的。 孙师见着却总没什么滋味。 在他的见解里,这般不应当的老成势必不会是因为什么好事。 于是他捧起裴衍局促垂着的手,将羽叶置于其中,难能耐下性子解释:“此一叶,意味着百竹庄万千传承的首肯,师祖庇荫,从此刻起,你便算真正拜入庄内了……” 依言,细小的玉叶贴着掌纹发出些微颤动,旋即无火自燃一般,极快被一道金光蚕食,最终遁入无形。 这样万物勃勃生机的节气,竟有一刹天地阒然。 风、水、云,可见的或不可察觉的,哪怕是极其微芥的蛇虺蜿蜒、蝜蝂持取,俱倏忽近在眼前。 随后画面定格,千百种纷纭而密集的人声在怪异扭曲的空间中来回更迭,最终止在一句异常朦胧短促的碎语上。 听不出男女,更辨不得老少。 却叫裴衍顷刻体会到了一种几近窒息的、沉甸甸的痛感。 仿佛这声音在某一瞬同他早便该深刻共鸣。 可惜在那东西化作实质,贴近他耳畔的下一刻,眼前种种如来时般飞快退去。 他又澄澄沐在凤凰木的荫蔽下。 未来得及消散的余音与孙师的话重叠。 年轻人的手又轻又柔地压在他发顶,同他初见一般带着洋洋的暖意。 “看来师祖们很喜欢你。” 第3章 霎时厮见 拜入师门的第五日,是个酣畅的雨日。 瓢泼雨脚穿林而落,细密砸在竹下攒着的残叶上,将好容易渐起的一点儿暑气浇了个彻底。 也同样将三两未带雨具的弟子拦在了淌着汩汩细流的檐下。 裴衍遥望了一眼声势愈烈的雨幕,缓缓踅步,不动声色地停在小榭偏窗处。 他适才练了剑,身体还蓬勃散着热气,故而水雾溅在脸上也不觉凉,只是略有些振奋地将短剑抱在怀里,欹于支摘牖影子中观雨。 往日这个光景,师父会拆了招式,一句一顿地教他提气运剑。 可惜今儿碰上了差事,给他准了一天假。 于是在破晓吐息出定时,他袖手坐了须臾,还是没能闲下来,负剑循着映像里的路径,上后山修习。 最终叫一场匆匆而来的雨囿住了回程的路。 檐下那几个年长些的弟子抄着手,一搭接着一搭地唠着,透过不算小的雨声传来,避了这样远竟也听得分明。 裴衍微不可查地凝了凝眉,抱着剑拔腿方想往后再挪几步。 遽闻得几个朦胧的字眼。 “陆观鱼——庄主” 他的动作倏然凝滞。 这五日来,他虽把除却寝食之外的时间都一心砸在了入门修行上,却不会不清楚,“陆观鱼”正是他行过三拜九叩大礼的尊师名讳。 这个指点招式时总总耐心平和的青年人,在他们口里曾破重关,镇此一方于群雄竞起的江湖中百年偏安。 亦是本座山庄的当家之主。 一向寡言的少年悄然隐回窗棂,以指腹一寸寸摩挲着剑柄粗粝的雕饰。 ——他不禁回想起拜入山门后的种种。 请过茶后,师父便领着他从长长的庑廊穿入了一座小院,在震荡的铜铃声中踞下,耐心地与他视线齐平。 师父说:“这是为你准备的。” 语罢,又带着愧意很快地补了一句“但是”。 他将裴衍的年岁、山庄的境况,连同那尚浅的修习根基,逐一细细剖析。选择权交出的同时,也温声给出了想法:自己终究是希望,他能住得离自己近些。 早慧使得裴衍不消解释,都能明白对方的苦心——更何况,比起独居的小院,他的确更喜欢师父议厅侧畔那个敞亮又宽阔的侧室。 但处事的经验又敏锐告诉他,这种多余的主见很可能让人生厌。 于是,纵然他内心因对方的温言产生了些许陌生的感觉,也只是安静地垂着眼睫。 直到话音将尽,才配合着懵懂点了点头。 纹春馆的晨光来得格外早。 天不过卯时,便有着绿袄的婢子穿过层叠的多宝隔断,将还冒着热气的盥洗用具替他一应承上。 虽一早做过了心理准备,裴衍尝试着挑开珠帘道谢时,还是因对上婢子一双含笑的眼而轻微感到了慌乱。 好在,能于此间走动的近侍皆伶俐妥帖,简单陈设介绍便自觉退下,没有给他一丝“被人伺候着”的不自在。 待盥洗结束踩入院内,裴衍总能透过障幕交错的影隙,望见师父挑灯伏案的身形。 文牍在青年手边垒如层层山峦,等天明后,厅中便络绎开始有人来往、议事。于是师父常趁着熹光和曳动的烛火就会召他,立在檐下庭间一式一式地给他拆解剑招心经。 孙师叔说:“我师兄把你当宝贝。” 裴衍瞧着这个连闲暇都要坐在外廊上指点自己的青袍剑士,总能想到这句。 可此刻却倏尔惊觉,大抵是他不懂的实在太多,师父同他的交流,除却简单寒暄,竟俱是单刀直入的教习字与功法,以至此刻自己隔着雨幕才堪堪窥见他的一二。 那头话题方讲完陆观鱼独身下山,以一剑请日耀金银台,于十洲乍现之时重创三圣七绝大妖,忽有人轻道: “诶,我早间打东阁边上过,听几个师兄说,庄主前阵子苏铁开花,收了座下第一个弟子。” 阖庄谁不晓得,这位日里只躬耕于案牍那一亩三分地的主儿,在当家的这些年岁,虽从不吝于指点庄中门徒,却是一丁点儿亲收嫡传的风声都没有。 故,久而久之,众人均习惯了他师承之下只有那个淌着他血脉、天资卓绝的少庄主。 着黑衫少年显然不信,剔着眉嘁了一声:“这么天大的事儿,庄主那般讲场面的人,能至今一点儿动静都没有?” “是啊李老二。”浅袍少年轻撞了一下发言者,嬉笑道:“且不论邢杨的名分拿不拿得下。前年,三山五境十大姓的杜氏,杜楹。为当年旷世一战不辞千里前来拜师,连凤凰木上的祖师爷们都认可了,庄主不还是请托辞了吗?人家是什么?生来便带着异像的天生剑胚。” 唤作李老二的少年揉着肩膀,龇牙咧嘴地欲为自己有根有据的道听途说辩驳,却忽觉衣袂叫人擦了一下。 一个身量瘦削的背影极快地蹚着零星水凼拾阶远去。 原来雨小了。 正八卦着对方怎么这样面生,他一对袖尾就叫人不轻不重地拽了一下。 适才话中主角之一的陆双清,带着晨间的雨气儿,清凌凌地站在了三人身后。 几声朦胧的“大师兄”混着零星飘散的银线擦过裴衍耳际,他原本利落的脚步蓦地一顿。 犬齿无意识咬住下唇。 心脏怦然失序。 按檐下几人的说法,百竹山庄年轻一辈能担得起“大师兄”名号的,只有一人—— 百竹山庄庄主陆观鱼之子。 陆双清。 可刚刚避雨的竹榭四面通透,他极轻易地眄见了陆双清敛眉收伞的模样。 早在入庄那日,他隔着洗剑池、凤凰木就见过。 是连泉渡救下自己的白衣少年。 纵然当时他能因白先生的提点而不觉奇怪,那一刻也难以避免地慌了神。 既同在一个山庄,迟早会相见。 可他也未曾料到这一天会来的这样快。 秉着剑的手不自觉又紧了几分,凭余光,他乜见对方在抖净伞上雨露后,似乎偏头瞥了一眼自己。 ——一眼不咸不淡地巡睃,对方拔步,似乎借道想穿过这厅堂。 山风裹挟着新雨冲刷出的土腥味,待裴衍回神过来,自己已如惊雀般擦着门槛,匆匆避走了。 翠叶泫然掉落的水滴随他被雨露沾湿的发丝一路蜿蜒,在眼睫上汇出一团小小珠子。 他调息着,缓步停于石梯拐角的最竹深处。 低头,看向手心被攥得发热的扳指。 他当然想过把扳指还给陆双清,尤其是得知对方与自己会这样近的时候。 可触及对方那道毫不停留的视线时,他不知为何又畏缩了。 甚至有一瞬,害怕他会认出自己。 心跳和着砸在发旋的垂露,一下一下,沉沉撞向胸膛,他犹豫须臾,还是借着竹林的掩映,回望了一眼。 …… 陆双清辞别三人后,特意拣了条清净的窄道。 不出所料。 行出不过须臾,周遭纡徐的雾气忽如薄绢般被利落撕开一道裂口,霶霈着向一处坍缩。 一名圆脸少年由浅渐深,自水汽最浓处缓步踏出。 可惜上一世陆双清自爆时神识已然溃败,不然不会认不出,此人在离自己最近的鸱吻上也曾出过一剑。 他一柄素伞倾了些,想替对方遮雨,无意外地被挡住,遂只好脾气地笑了一下,步履不停,“乐正前辈今日为何这样早?” 乐正抱着臂,抬眉赏了他一记眼刀子,讥言道:“见着你好师弟了?” 又侧目说:“我瞧见你了,能避开的地儿,刻意过去了。” 他就这般窝坐在浮雾里,双腿半盘半耷,周身却不见一丝因施术而运动气机的痕迹,仿佛这滋养万物的精华本便该为他所用。 陆双清早对他这点神通视若无睹,坦荡荡驱开对方刻意欺过来的水汽,答道:“迟早得见。” 乐正最嫌他这副子平淡做派,阴阳怪调地跟着学了句“迟早”,嗤出声来:“要我说,圣人庇佑能保得了他这一条命,又不能担保他事事无恙。你心境被动了无法干扰他修行,我用法宝伤他筋骨而不毁他生脉也只是受点儿反噬。等他废干净了,再找个名目,将他驱逐出庄,彻底断了他修行之本,多省事?君子不立危墙之下,陆双清,我知你性子软,覆庄灭族之仇你有理由一个不报,可是卧榻之侧,岂可容养虎为患?” 养虎为患? 陆双清其实也没太拿得准主意。 上一世,在百竹山庄有鴏眼现世的消息不胫而走之前,他一如往常一般同远在夔州的裴衍商议如何决断。 与他所想的不差,裴衍建议是:事急从权,姑且交出身负鴏眼者,渡过当前局面,其他皆可以细细转圜。 可差就差在,这封信是在山庄被围得严丝合缝时,安安稳稳地送到他桌上的。 彼时山庄众人尚且不曾洞察此方天地已然叫江湖武林围困彀中,谁又会想到这一封飞递来的书信有什么端倪呢? 于是,被纹冬馆拍案软禁的陆双清瞧着月洞门边状似不经意露出的剑柄,悻悻地又坐回去打瞌睡了。 他认为,师弟的信上既然已经说了动身启程,那最短两日的功夫,对方就能赶回山庄。即使自己作为卜测中“鴏眼”的载体被交付出去,山庄他顶着,也断然出不了什么岔子。 然而。 窗外莲花漏的浮箭才下沉了数十刻,一阵慌乱将他自迷蒙中惊醒。 百竹山庄自内而外。 告破。 他在持剑鏖战中便无数次思考过,为何山中这么周密的伏藏庄里能一点儿也不知情,又为何第一处冲突起在山庄中腹的点晴楼…… 最后,也是他最迟钝的、最通体生寒的疑窦是—— 为何裴衍的信能在这般情境下送进来? 这个念头骤起之时,他其实一度仓皇想否定的,但本该两日后归来的人,最终现身于讨伐一众之中。 他再一厢情愿地开脱也无济于事了。 山庄无疑是出了叛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