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生后她母仪天下》 第1章 排挤 “小主,您瞧!御膳房的小豆子也太过分了!一个帮厨都算不上的小太监怎么敢这么欺负我们!” 采萍气冲冲地掀开帘子走进了殿内,把门口的珠帘掀得叮叮咣咣响,又委屈又气: “这些个狗奴才真是无法无天了!往常我去拿膳给我们的不是凉的就是挑剩下的,这也就算了!今日居然连盘子像样的菜都不肯给我们!” 进宫短短两个月,那个脸颊圆润带着两分乡气的小丫鬟瘦了一圈个子拔高了一节,拧着眉头生气时也有了几分泼辣的娇气。 “要是大伙儿都拿不到膳也就罢了!怎么连芳宝林那儿的鹿儿都能到几碟子肉菜,偏偏拿清汤寡水的粥汤来糊弄我们!您身子本就弱,整日喝这稀粥怎么受得了!” 霁禾正在坐在窗边捧着本书在看,见她回来了微微一笑。 她本就是极美的美人,即便是一身浆洗得略微褪色的软绸流仙裙穿在她这一身冰肌玉骨上,也显得仙气飘飘恍若坠入凡间的望舒女神。 采萍一身从里到外的火气见到这双清泉般温润柔和的眼也不由得消了一半。 霁禾听见她的话摇了摇头,语气既看不出生气也看不出愤懑,“小太监哪会特意针对我们,多半是背后有人捣鬼,别气了,气坏了身子捣鬼的人越开怀。” 见采萍还是气鼓鼓的,霁禾直接将食盒打开,拿出里面的一罐粥,两碟子咸菜,“吃吧,夏日吃些清淡的也好克化。” 采萍嘴上嘟囔着‘贵妃欺人太甚’,手上却立马接过瓷碗,稳稳地从粥罐底舀上一勺最稠的盛到霁禾碗里。 “小主您用膳!下午我去殿中省去问他们要冰去,管冰库的小德子不给,我就去找周总管闹去!瞧他们给不给!” 霁禾又摇摇头,“便是去了他们也不会给,白白累你在日头下辛苦一日,”嫩白的手指点了点窗户,“我们住在菡萏湖边上,开了窗吹吹湖风也凉爽些。” “可是……小主您这么美,若不是贵妃欺压,合该是数一数二的宠妃!”采萍有些委屈。 她在霁禾身边已伺候了快半年,可每日见到霁禾的时候还是会被她的容颜美得心头一颤。 可再美的美人,见不到圣面也是白搭。进宫三月有余,同一届选秀进来的妃嫔,除了两三个颜色差些的没侍过寝,就剩她们小主了!按照她们小主的容貌,怎么可能沦落至此! 当初殿选的时候,自家小主可是差点就被陛下指为贵人的! 这中间肯定是贵妃捣的鬼! 不止是采萍这么想,霁禾也是这么猜的。 若是旁的新嫔妃进宫数月却像是被打进了冷宫,不仅被安排在偏远的宫殿,圣上还将其余新嫔妃宠幸了个遍就是忘了自己,恐怕有点心气的都被逼疯了。 但霁禾这个两辈子加起来活了快四十岁的人没这么冲动意气。 苏霁禾出身于济安伯府,是末流落魄侯爵里出身最低微的庶小姐,亲娘美貌能生但性子软弱,偏偏她不仅漂亮过头还是孩子里的大姐,必须得立起来挡在他们前面。 上一世,济安伯府被送去选秀的是大夫人所出的嫡小姐苏挽月。苏家的女儿长得都美,靠着那张脸,她就顺利地入了宫,初封宝林。 而霁禾这个出身不好却美得倾国倾城的女儿便被当做垫脚石送给了皇后的亲弟弟——因失足落马成了个残废,从此变得残暴阴沉的国公府小公子。 她上辈子可谓没过过一天好日子,出嫁前为了阿娘不被府里其他的莺莺燕燕欺负为弟弟妹妹能好好长大殚精竭虑,出嫁后被以亲人要挟伺候古怪残暴的夫君每日生不如死却不敢死。 霁禾慢慢咽下一口清粥。 那样的苦都忍下来了,如今只是不痛不痒的冷落又算什么? 况且,她大概知道贵妃为何独独针对她。 还是上一世无意中听到的秘闻,宫中的贵妃十分善妒。 国公夫人曾半是不屑半是嫉妒地酸过一句,“她以为皇上面前没有一个与她有半分相似的美人她就能恩宠永不衰了吗?” 而她,苏霁禾,恰巧就是和贵妃一个类型的美人。 贵妃弱质纤纤,气质飘飘若仙,是个我见犹怜的琉璃美人。苏霁禾则是清水出芙蓉,淡妆浓抹总相宜,是个弱柳扶风的灵秀美人,就连殿选当日太后都曾感慨,“竟不知清丽也能如此惊心动魄。” 偏生那日兴致缺缺的圣上见了苏霁禾也觉得颇合胃口,大手一挥欲要封她为秀贵人,只可惜话还没说完,贵妃就苍白着脸捂住了肚子。 陛下疼惜贵妃,被贵妃这一打岔自然就把有几分兴致的美人抛之脑后了。 最后,落到霁禾手里的圣旨就成了选侍。 从七品的位份,在这批进宫的新嫔妃中垫底。 消息一出,‘贵人变选侍’的热闹在新进宫的嫔妃里闹腾了好一阵。 新进宫的嫔妃里,没有封号的叶贵人就压过了国公家的嫡小姐和贵妃的亲妹妹成了新进妃嫔里品阶最高的一个。 而霁禾在殿选时,陛下说了一半的封号则是‘秀’。 从傲视群雄跌到人人可欺,落差大到殿选时嫉妒的人抚掌大笑。 看你怎么得意! 被分到这偏僻的菡萏殿临水轩的头两日,差点被同一批进宫的那些小嫔妃踏破了门槛。 “苏妹妹这般娇柔可人,虽说从贵人变成了小选侍……”身材丰满的田选侍难掩幸灾乐祸,“想必陛下定会补偿你召你头一个侍寝呢!” “哎呀,田妹妹,苏妹妹都这般可怜了,你还开她的玩笑,什么头一个侍寝,今儿你没瞧见侍花的小太监捧着盆君子兰朝春风馆东阁去了吗!那位可是贵人!小选侍怎么和贵人主子比呀?” 田选侍捂嘴装作惊讶,“还以为陛下甚是喜爱苏妹妹,毕竟可是差点当上了贵人的呀!” “妹妹慎言!各人什么位份圣旨上写得明明白白的,哪有什么差点,选侍和贵人之间查得可不是一星半点!”吴宝林忍俊不禁地捂住了嘴,“有的人圣旨下来前靠一张脸被嬷嬷捧着,小宫女伺候着,谁能想就是没这个命,诶,不能不信命啊!命薄担不起贵气!” 采萍上茶的手都被气得发抖,这些人在殿选之前可都是一副笑颜如花整日好姐姐长好姐姐短的谄媚嘴脸。 没想到一朝失势,这些人变脸比翻书还快。 “贱婢!粗手笨脚的当心你的脑袋!”吴仙儿拧着秀眉一把茶杯一推,指着自己衣袖处的一点水渍骂道,“这可是皇后娘娘赏的月影纱!就是把你再卖了十遍也赔不起!” 霁禾一露脸就在秀女堆里拔尖,兜里有几个银子的都能打听出她的消息,包括她身边的那个婢女——是为了应付选秀临时从人牙子那买的! 家中宽裕些的谁人不笑她窘迫!带个这样粗笨不懂礼的野丫头入宫。 采萍气得小脸涨红,眼睛直直地瞪着吴宝林,一副恨不得把她生吃了的模样,吴仙儿自然不可能这么轻易的放过她。 “不过是人牙子拐来的贱婢,吃饱肚子都没几日呢,竟然让你入宫当上宫女了,真是有什么样的主子就有什么样的奴才!” 她扬起巴掌就想扇这个竟敢瞪她的贱婢,却被立马站起身的霁禾拦住了。 “怎的?你的婢女弄脏了我的衣裳我还打不得了?”吴仙儿冷笑,“苏选侍好大的威风!” 田选侍在一边帮腔,“吴姐姐也不是什么不讲理的人,你的婢女弄脏了姐姐的衣衫,你把你的那份月影纱拿出来赔给姐姐,说不定姐姐就大人有大量,不同你计较了!” 真是好算盘。 都不能说是讨,这是打算抢。 既然都撕破脸了,那霁禾也不忍了,她上辈子忍了这么多年,死了一次才明白——越是忍耐,被欺负得就越狠。 什么以和为贵,当了软柿子就要准备好被捏一辈子。 “吴姐姐,若是你执意要罚我的宫女,我们这就去寻皇后娘娘辩一辩!”霁禾白玉似的脸颊露出几分愠色,“只怕等我们到那您袖子上的水点子都干了吧?” 这场闹剧,最终以吴仙儿二人把临水轩为数不多的几个杯子都砸了作罢。 走之前吴仙儿还撂下一句狠话。 “你等着吧!以后满宫的人都知晓你是个弄脏人家衣衫还不肯赔的无赖货色!” 等到人都走了,看着一地的狼藉,采萍慌张问道,“小主,若是她们真的在外头乱说怎么办?后宫的那些主子娘娘该怎么看您?若是陛下也知道了……” 越想越懊恼,“都怪我!我不该惹怒她的,她要骂就骂好了!被骂两句又不会少块儿肉!” 欺负她们的人甩袖子走了,霁禾就又变回了从前那副温吞好脾气的样子,温柔地摸摸她的小脑袋: “吴宝林如今在宫里的处境也就比我们好一些而已,在主位娘娘和陛下面前嚼舌根她哪里做得到,不过是吓吓我们罢了。” 采萍一脸原来如此,终于露出个笑脸,“主子,您真聪明!” “不过,若是下回还有人这般挑衅,你不理她是对的,”霁禾耐心教她,“心中有气,当面朝人发火是最没用的,你想,她这么做为的是什么?” 采萍想了一会儿,“为了要您的月影纱?” 这既对也不对。 “不止是月影纱,吴仙儿家境比我还不如,选秀前只是个投奔京城姑母家寄人篱下的表姑娘,别人当她是个软柿子捏,她就来捏我们,我们被她气得越狠她越出气。” “呵,欺软怕硬!”采萍恨恨咬牙,就听见霁禾温柔但坚定的声音,“如果被欺负却暂时没能力报复回去的话,我们要做的是记在心里,而不是露在脸上。” “没法当场报复回去,你越生气欺负你的人就越痛快。” 霁禾脑海里出现了几张脸,唇角微微往下撇了撇: “一天、一月、一年,乃至于十年,我们和她来日方长。” 采萍似有震撼,随后坚定地点了点头,“我一定会记得的!” 霁禾见她一副我会用力记住的苦大仇深模样不由得失笑,“也不必时时刻刻都铭记在心,越讨厌她们就越要把她们撇在脑后,不管什么时候,过好自己的生活才是最重要的。” 采萍不太懂,但她已经习惯主子说什么就做什么了,咧嘴笑道,“明白了!” 开文啦! 是传统宫斗[三花猫头]欢迎大家来专栏看看我别的宫斗预收[三花猫头] 本文嫔妃位份: 超品:皇后 正一品:皇贵妃 从一品:贵妃 贤妃 淑妃 德妃 正二品:妃 从二品:(九嫔)昭仪,昭媛,昭容,淑仪,淑媛,淑容,修仪,修媛,修容 正三品:贵嫔 从三品:婕妤 正四品:容华 从四品:婉仪,芳仪,顺仪 正五品:嫔 从五品:小仪,小媛,良媛 正六品:贵人 从六品:才人,美人 正七品:宝林 从七品:选侍 正八品:采女 从八品:更衣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章 排挤 第2章 惩罚 大历朝的内宫布局不似前朝喜好方正规矩,而是由建元帝时期赫赫有名的大师柯庭若一手规划建造,多是倚靠山势,借助水势,布局错落有致,周围遍植林木,让每一间宫殿皆如在画中,举目皆景。 除了位居慎正门轴心线的皇帝寝宫紫宸殿与紧随其后的皇后寝宫凤梧殿外,最知名就是八宫四馆。 八宫环绕着紫宸两殿,每一宫都有自己的特色,其中又以贵妃和温妃所居的长乐宫和庆云宫最特别。 长乐宫清幽别致,宫内有一眼从陛下特意命人从锦山引过来的温泉,最是养身;庆云宫富丽堂皇,是八宫之中最宽敞华丽的一座,就连庭院中铺的砖石都是材质一样的夜幽玉,相传一到夜里,宫内不用开灯都能灿若白日。 四馆则是柯大师的巧思,以春夏秋冬为题,春风馆栽种了各式各样的花树,一年四季各种颜色的花朵接踵而至,取个春风常驻的好兆头;冬华馆则用了一种名为雪信岩的石料,色深泛冷光,即便是盛夏瞧上去都凉岑岑的。 初入宫的小妃嫔们大多住在四馆,只有位份最高家世最重的才能挤进春风馆,与之相反的是,冬华馆就是在先帝后宫最拥挤的时候也没住满过。 对于新进宫的妃嫔来说,住在四馆可谓好处多多。 离紫宸殿近,若是运气好指不定散心时就能遇见陛下。且四馆之间紧邻,众妃嫔抬头不见低头见,打听消息抱团划阵营样样都方便。 就连许贵妃的那个骄傲跋扈的妹妹都安分地窝在小小的春华馆住着。 当今陛下的第二次选秀进了十位新妃,只有两位未住在四馆。 一位宁宝林自请分去了环境清幽的望月轩。 另一个则被分配到了做轿子都需坐一炷香功夫的菡萏殿,住在这里的除了新入宫的苏霁禾,还有芳宝林—— 那个后宫如今少有人知的倒霉蛋。 她是新帝登基的头次选秀时的秀女,初封便是宝林,刚入后宫还未来得及承宠就生了一场急病,皇后金笔一挥,将她挪到了菡萏殿方便她养病。 这一养就是三年,如今后宫中都忘了还有芳宝林这个人了。 菡萏殿虽偏僻了些,但宫室宽敞风景绝佳,光是临水轩这样的偏殿就有五个。 苏霁禾住的临水轩是她自己挑的,靠近菡萏湖一侧夏日一起身就能从寝室的窗户瞧见一片风姿摇曳的荷花,微风吹过荷叶相撞声如下雨般清脆。 至于芳宝林,她住在离湖水最远的桂香殿,性格内敛孤僻几乎从不出门,霁禾搬进来三个多月了,只碰巧在一个太阳不大的落日时分见到过她一次。 隐约能瞧见是个身量纤细的病弱美人,倚在殿前长柱边怔怔地看着晚霞,察觉到有人在看她,慌慌张张地就扶着贴身宫女的手走了。 像只被吓坏了的惊弓之鸟。 采萍从小便被父母教育着与人为善,起初还建议过霁禾与这位芳宝林打好关系,这样在后宫中也好有个照应。 霁禾只是笑着摇摇头,“傻姑娘,我们明摆着是得罪人了,谁会想和我们打好关系呢?” 芳宝林见不到皇上面,但不代表她什么都不知道。 说起得罪人这件事,采萍深深地叹了一口气,“主子您这般温柔美貌,还聪明,怎么就是运气不好呢。” 在采萍眼里,自家主子温柔又耐心,不仅每日都会抽出一个时辰教她认字还会将自己份例里的点心分给她一同吃。脾气也好,不管她笨手笨脚惹了什么祸都不会生气,顶多笑一笑,再细细教导她以后该怎么做。 她怎么能知晓那么多道理呢?像是世上的什么事都难不倒她,什么事都不值得她为之动容。 像自家主子这般好的人,就该锦衣玉食的养着,怎么能过这样憋闷的日子呢! 采萍愤愤不平。 “对了,采葫和小谷子呢?他们不是一清早就出去要冰去了怎么现在还没回来。” 选侍的位份有两名宫女一名太监,采萍是霁禾从府里带进宫的,采葫和小谷子则是殿中省分给她的。 这两个宫人自小在宫中长大的,心眼儿多又惯会装模作样,见采萍憨实就把活都扔给她,只顾着在她面前端着一张笑脸装模作样讨她开心。 随着时间一日日过去,见她连皇上的面都见不到,更别说是得宠,采葫和小谷子就越来越懈怠,见采萍在主子身边伺候着就自找个阴凉的角落躲着。 “对呀!”采萍睁大眼睛,她是个实心眼的,忧心忡忡道,“莫不是被小德子为难了吧?” 懒怠的宫人霁禾可以忍耐,但自顾自在外头不知道做什么也不知道会不会给她带来麻烦的宫人她宁愿不要。 反正临水轩平常干活的就是采萍和她自己,那两个宫人在不在也没什么区别。 霁禾想了想:“采萍,你去殿中省找找他们,若是在小德子那受了委屈,你就带他们回来,好生安慰一番,若是没瞧见他们……就不必找了,直接去禀皇后娘娘身边的樊嬷嬷,他们不必来伺候了。” 采荷一愣,下意识点头,越想越觉得出气,咧开嘴开心地应了声“是”,风风火火地跑出门去了。 - 霁禾躺在床边的贵妃榻,看着窗外重重叠叠的荷叶,轻轻叹了一口气。 上一世的记忆她不想回忆,出嫁前过得太累,整日愁眉不展,出嫁后……霁禾想到那个人就毛骨悚然,炼狱般的血腥味和疼痛一直折磨着她,偏偏她为了家人连死都不能。 重来一次,她只想放过自己,就让她做个没斗志也没心气的普通人,过一次松快的人生吧。 她并不想争宠,只想在宫中做个不碍眼的小嫔妃,靠着脸蛋能得圣上几日宠幸,等到这副模样被厌倦,她就老老实实地在宫中关起门来过自己的日子。 可大历朝内宫的规矩,新进宫的妃嫔们需得等到陛下召幸,承了宠才算真正纳入后宫一份子。 像她这样入宫后一直都没承宠的小嫔妃,别说日常去皇后的凤梧宫请安刷脸交换消息,就连逢年过节宫里的大宴她也是没份参加的。 就像与她同住一宫的芳宝林,在宫里几乎成了个没什么人知道的影子。 霁禾摸了摸瘪瘪的肚子,又叹了口气。 她要是什么都不做,往后的日子说不定比芳宝林还惨呢,毕竟芳宝林的父亲是扬州别驾,家底丰厚手头也阔绰,每年给女儿送点傍身银子还是使得的。 她府里……不逼她给钱就算苍天有眼了。 正在想法子如何能至少承一次宠的霁禾此时并不知道此时的殿中省已经闹开了。 她这几日除了每日一碟子点心,三餐里两顿都是清粥小菜,躺在贵妃榻上没一会儿就感到脑袋有些昏沉。 “苏选侍!苏选侍!” 像是有人拿着个锥子凿她的脑袋,刺耳的尖声吵得霁禾脑袋一阵钝痛,勉强睁开眼就瞧见一个湖水绿长裙鹅黄帔子的圆脸宫人站在榻边直直地望着她。 霁禾被吓了一跳,惨白着脸撑着身子坐起来,“……你是哪宫的宫人?” 她这一觉睡得天色余晖尽敛,临水轩空荡荡的,灯也没有点一盏,盛夏的黄昏空气里居然有些许凉意,在昏暗的光线下,立在她榻边居高临下的女官审视的目光在她脸上转了转。 女官冷漠地想,长得确实不错,若是去个王府侯门也不是不能当个以色侍人的宠妾,只可惜,不该进宫,不该扎了自家娘娘的眼。 “奴婢是长乐宫贵妃娘娘身边的云脚,奴婢在门外没寻到通传的宫女便斗胆入内,实在是贵妃娘娘的差事奴婢不敢怠慢,还请选侍多担待。” 云脚嘴上说着多担待,但没有通报径直就闯入别的妃嫔内寝站在后宫主子们床边居高俯视的行为极其冒犯,但凡是个能在圣上面前说得上话的嫔妃恐怕都会怒不可遏非要去告一通御状不可。 不懂规矩吗? 云脚可太懂了。 她懂在这宫里,位份就是能压死人的规矩,她虽是奴婢,但仰仗着贵妃娘娘的威势,奴婢也能将不受宠的主子压得敢怒不敢言。 但云脚却仿佛没看见霁禾沉默中的不满笑盈盈继续道:“奴婢奉娘娘的命来给您送东西的。” “东西?”霁禾心头一跳,有不好的预感。 云脚指了指寝殿靠门的地方摆着的一个冰鉴,是宫里最普通的黄铜制云纹冰鉴,正幽幽地冒出凉气,让整个寝室内都泛着凉意。 “今日奴婢去给贵妃娘娘领冰块的时候正巧碰上了菡萏殿的采萍姑娘,和管冰库的小德子闹得不可开交呢。” “贵妃娘娘协理六宫,自然要主持公道,必不会让后宫的妹妹们受委屈。” 云脚顿了一下,在霁禾问出‘那采萍何时归来’时,笑容更灿烂了: “冰库小德子克扣嫔妃份例被罚三个月月例,宫女采萍以下犯上,触犯宫规罚,念在是为初犯,罚月例三月,笞手三百。” 霁禾脑中嗡的一下,“敢问云脚姑娘,采萍做了什么?她性子虽急了些,但并不会……” “这是娘娘的吩咐,”云脚抬起眼,看着霁禾的眼睛,“选侍是说我们娘娘处罚不公?还是想说我们娘娘针对您这个小小的选侍?” 霁禾沉默下来,云脚见她这么容易就泄了气,心中的快意更甚,透过窗棂,她见到了菡萏湖边水月楼台上一盏盏亮起的蜡烛和宫人乐伎们鱼贯而入。 她惦记着今夜的宴,草草福了福身,连一个眼神都没分给那位胆小怯懦的苏选侍,匆匆交代了门口守着的两个太监,苏选侍御下无方,禁足三日,千万不能放她出去后就带着小宫女们快步走了。 冰鉴还在幽幽地冒出寒气。 霁禾脸色苍白地站在窗边,盯着云脚远去的背影,眼中的冷意比房中的温度还低。 女主的性格就是坚韧且能忍耐的聪明人,她主管上很想当个咸鱼也能知足与当个没存在感的普通人,但要是逼她的话,她真生气了就会很执着且什么都能干得出来[彩虹屁]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2章 惩罚 第3章 灯宴 璀璨的灯火透过朦胧似雾的月影纱,在荡漾的水波上投下氤氲的光彩。 矗立在菡萏湖一侧的水月楼台经过殿中省别出心裁的妆点,一盏盏用宣纸棉布浆揉成各式模样的彩灯将这栋巍峨雅致楼台点缀地如梦中仙境一般。 灯火通明的高楼上歌舞升平,手捧鲜花冰盆的宫女内侍们绕着楼台长廊一圈圈游行,将凉气和香气混合在夏夜的蝉鸣里。 在荷花盛开的时节,无穷无尽的碧叶间划着五彩灯船的舞伎在灯光下翩翩起舞,波光月影,恍若仙境。 皇家气派,只是粗粗一瞥,仅是这场宴会伺候在贵人们身边的宫人就超过百人。 湖灯宴的主人,一身秾丽的茜红色长裙的丽妃姿态慵懒地端着白玉酒杯,嫣红的葡萄酒在杯中轻轻摇晃,她昳丽丰艳的脸上染上了几分醉后的风情,更衬得她艳光四射,美得惊心动魄。 居高临下,她美眸一扫就清晰地看见了贵妃身边的云脚低着头混在送端冰送果子的宫人里悄悄往里走。 丽妃浅抿一口甘甜的酒液,掩住了嘴角的戏谑。 “陛下,妾身敬您一杯,沾了陛下的光,妾等今日才能一饱口福,品尝到这般滋味甘美的葡萄酒。” 皇后一身藕荷色长裙,衣饰简单大气唯有耳边的东珠熠熠生辉,她微微一笑端得是温柔可亲,“北疆今年进贡的葡萄酒确实比往年都好,丽妃是个爱酒的,陛下不如多赏她几坛子。” 公孙曜今日心情不错,前朝的老臣清理了一批,那些前朝不安分的兄弟们难得最近都乖顺地像个鹌鹑,政务轻松了,他赏花游玩的兴致也高了不少。 大历朝的当今陛下,不仅是人人传颂的圣明之君有大刀阔斧推行新政的魄力还有一副风光霁月的好皮囊。 在灯色湖光下,修长白皙的手指端着酒杯闲适地晃了晃,俊颜如玉,看得下面新入宫的小妃嫔们面红耳赤。 丽妃出身江南大家,一向是办宴的行家里手,凡是她操持的宫宴无不是新奇又雅致。 但丽妃有个宫里人人皆知的癖好,爱酒却不擅饮酒。 听了皇后的话,公孙曜不由得失笑:“哦?爱妃是向朕敬酒呢,还是在向朕讨酒呢。” 贵妃娇艳的脸上浮现淡淡的红晕,红唇微嘟,眼波流转作出一副气恼的模样,“陛下取笑妾,妾可不敢要了,不然明日宫里人人都该取笑妾是个酒鬼了。” “谁敢笑你!”公孙曜语气亲昵,不仅饮下了这杯酒,还亲自命张令将今年北疆进贡的美酒各给贵妃送十坛。 丽妃自然眉开眼笑,起身向陛下谢恩。 这般恩宠让底下坐着的小妃嫔们羡慕地红了眼,但她们就是再不懂事也晓得什么人得罪不起,一个个眼巴巴地望着皇帝,期盼着高高在上的陛下能看自己一眼。 温妃和丽妃面对面,她百无聊赖地翻了个白眼,心里骂了句做作,对底下那群心思攒动花痴样的新人们也没个好脸色,都是群不知死活的东西。 正想找个借口起身告退,眼角的余光就扫到了旁侧和贴身女官说着什么的许贵妃。 “贵妃怎么瞧着心情不佳呀?不会是瞧见陛下和丽妃妹妹亲昵吃味了吧?”温妃眨眨眼,“瞧着脸色很不好看呢!” “妾等都是陛下的妃嫔,何来嫉妒一说,温妃妹妹想得太多了。”许贵妃淡淡一笑。 公孙曜也看向许贵妃,打量了一眼,“贵妃脸色是有些不好,身子可有些不适?” 陛下的一举一动是所有嫔妃们关注的重心,这关切的一眼自然都看见了,众人不由得再次感叹,贵妃果然是陛下心尖尖上的人物。 “妾只是有些头晕。” 许贵妃的声音和她的人一样,轻柔纤细,像是随时会随着一阵风吹走一样,春水般眼眸柔柔地望向公孙曜,仿佛含了一整汪的情意。 温妃看得牙酸。 她和许贵妃向来不对付,看着她苍白的脸色忽然想起了什么,挑了挑眉故意道,“臣妾还记得,殿选那日贵妃的身子就有些不适,是哪里又不舒服了居然到今日还没好?” 她说话的时候故意咬重了‘殿选那日’四个字。 众妃脸色都有些微妙,闻到了热闹的味道。 谁不曾听说那桩精彩的‘贵人变选侍’的乐子,贵妃娘娘轻飘飘的一句身子不爽,就把差点鲤跃龙门的新秀按回了小水洼里。 今日,那尾差点跃过龙门的鲤鱼也没来吧? 小嫔妃之间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环顾一圈,确实没见到那人的影子,想到那人过分出色的容貌,笑话之余,还有些庆幸。 低位嫔妃们看苏霁禾的笑话,高位嫔妃们看的就是贵妃的笑话。 不过就是个贵人罢了,堂堂贵妃这般大张旗鼓地针对一个小嫔妃显得她太沉不住气。 许贵妃心中暗恨温妃总喜欢针对她,但看陛下对她们这群女人的话题兴致缺缺的模样又松了口气。 她太知道争宠的女人胆子能有多**子能有多多了,她特意让人找了个由头将苏选侍关在了菡萏殿。 只要陛下看不见她的那张脸,这宫里就没人能威胁她的位置。 她不允许陛下身边有和她相似的人,哪怕是一点点也不行。 至于别人怎么看她? 贤名是无宠的老女人才会视之如宝的救命稻草,她许清雅只要陛下的宠爱就够了。 这边的歌舞升平语笑晏晏隔着辽阔的菡萏湖,穿进灯火昏暗的临水轩里只剩下模糊的轮廓。 冰鉴里的冰化了一大半,凉下来的空气再次卷入夏日的闷热,寝室内狭窄的榻上坐着满身大汗的采萍。 “小主……”采萍不敢坐实,只敢虚虚地在榻上坐了个边边,“……奴婢怎么能……怎么能让主子您……” 她坐立不安,浑身的汗一半是疼出来的,一半是慌张局促急出来的。 在她面前,霁禾正轻柔的用软棉布沾了水擦拭着采萍红肿见血的手掌。 主子站着给坐着的奴婢上药,就是在宫外普通富贵些的人家也是不可能的,说出去都堪称大逆不道,更别说是在尊卑严苛的宫里了。 霁禾却没管,按住她的肩膀让采萍不要乱动。 “如今这宫里我无依无靠,能信任的人只剩下你了……我们主仆俩相依为命何必讲究那么多世俗尊卑。” 霁禾蹙了蹙眉,那些嬷嬷为了讨好贵妃居然下这么狠的手!这手上的伤血肉模糊,若是不好好将养,怕是手就要变得畸形难看了。 真是可恨……霁禾心中有愧,安抚采萍: “采萍……你这伤是为了我受的,痛的是你,我只是为你上个药而已,别动,我给你撒药粉,忍着些。” 灼热的夏夜里,手掌心火辣辣地疼,采荷咬着唇,眼前有些模糊。 在选侍身边侍奉了半年,主子的好总是一次次得让她觉得惶恐。 疼她不怕,她早已习惯了疼痛,年幼时打水慢了些就会被爹爹踢打毒骂,一脚踹在膝窝整个人重重砸在地上比手心被打三百下疼多了。 被卖给人牙子后,牙行的人为了让小丫头们听话,非打即骂,从不让孩子们吃饱饭,像驯兽般驯出孩子们的顺从听话来。 听话顺从是本就该做的,为主子挨打也是理所应当的,做下人的不就该这样吗? 可采萍泪眼朦胧地看着面不改色往她手心倒药粉的选侍,只感觉自己的心比手滚烫得多。 采萍手指蜷了蜷,“……小主,奴婢的伤用不了这么多药粉,别浪费了,这药这么贵……” 她比谁都知道这瓶药有多重要。 济安伯府给庶出小姐们的月例很少,主子还要补贴给年幼的弟弟妹妹,平常还得靠绣些帕子香囊来补贴家用。 这药就是主子一针一线一日日攒下来的钱换的,就这么一小瓶。 眼见着贵妃屡屡出手针对她们,这瓶药就更重要了,怎么能浪费在她一个奴婢的一点点小伤口上。 “药要多上些才有用,什么药能比人的手还贵。” 霁禾利落地用细棉布将她的手包扎好,她倒是没觉得这瓶药能有多重要。 是,若是她们未来一直无宠下去,默默无闻地缩在菡萏殿里,那这瓶药可能就是救命的,但霁禾已经想好了争宠的法子,这药就没那么重要了。 她看了眼门口守了几个几个时辰开始打哈欠的宫女,低头在采荷耳边悄悄说了她的法子。 采荷本来还满腹忧愁,可越听眼睛睁得越大,听到后来都惊得快要说不出话了。 霁禾声音低柔,拍拍她的脑袋,“听见了吧,我的计划还需要你呢,可别心疼药粉了,你的手越早好,我们就能越早试试。” 第4章 时机 临水轩一共两个宫女一个太监,在殿中省闹了一趟,回来的只剩下一个采萍。 霁禾出不去,采萍伤了手,禁足的这几日霁禾便用身上为数不多的银子托桂香殿的小宫女浅水去殿中省问了声曾总管,这一去未归的两个宫人怎么处理。 得到的回复是—— 采葫和小谷子触犯宫规已被贵妃娘娘罚到浣衣局洗衣服去了,至于临水殿的缺嘛,曾良才眼也不眨,只说现在殿中省人手紧张,待新进宫的这批宫人调教好了,再给选侍您送去挑。 就是不打算再给她拨人的意思。 霁禾听了浅水传回来的话也没生气。 已经背叛了的奴才留在身边也是拖累,她当着看守她的宫人面请了桂香殿的浅水去问曾良才,只是为了拉他们做个证。 既然这两人被划到浣衣局去了,那从今往后他们在外头做了什么事就和她没有任何关系了,往后若是想往她头上扣什么屎盆子她可不会认。 桂香殿的小宫女也是个实诚的,拿了银子顺带着就把去膳房拿饭的差事接手了。 回来她还奇怪,怎么宝林和选侍的份例差别这么大,宝林的食盒里有菜有肉有汤有点心提在手里沉甸甸的,而选侍的轻飘飘让她都忍不住怀疑里面到底有没有吃食。 霁禾安分地呆在偏僻的临水殿,每日除了在宫室里走走稍微活动活动,唯一能打发时间的事就是坐在窗边看着辽阔的菡萏湖。 在灼热的日头下,娇嫩的花朵非但没有被暴烈的太阳灼伤,反而在热气之中开得越发鲜妍灿烂。 其实她也不是不想动,主要是每天的餐食太清汤寡水,饿得没力气。 御膳房的那群人精惯会看人下菜碟,瞧这位苏小主不仅没宠爱,兜里还没银子,最近几日连每日一碟的点心都没了,一日三餐除了清粥还是清粥。 采萍很听话,自从听了选侍凑在她耳边说的计划,她心中就像落下了一块大石头,心态稳得很,每日换药晾伤口做得认真,就盼着这双手能早些好,能早些帮上选侍。 许贵妃下的禁足令只有三天。 就是为了那天的灯宴特意下的。 寻常时候,陛下政务繁忙,进后宫的时候也不多,不是召嫔妃去紫宸殿侍寝就是径直去高位嫔妃们的宫里。 霁禾一个连请安都没机会去的小嫔妃就是在外头转中暑了也见不到陛下的影子。 禁足解除,那些被安排来临水殿守着的宫女们自然全都回未央宫去了。 “小主,这是浅水帮我们向御膳房买的点心,您吃一块吧?” 采萍手上扎着细棉布,小心翼翼地端着桂花山药糕靠近窗边,临水殿经历了禁足这一遭只有一点好,每日的冰都会按时送来,至少暑热能不那么折磨人。 霁禾虚弱地靠在贵妃榻上,她摸了摸自己的腰肢,感觉这衣裳又大了点,她本就不容易长肉,饿了两个月整个人都又瘦了一圈。 “不用,你吃吧,我不饿。” 窗外一阵微风吹过,卷起少女鬓边的碎发,拂过她白得几近透明的小巧脸颊,纤弱的美人神情恹恹,美得孱弱苍白,让人不禁想起了病美人西子。 “你过两日去菡萏湖边瞧瞧,有没有小船,就算是扫撒的宫人去湖里捞枯枝落叶的船也不错。” 采萍叹了口气,到底是没再劝,只是一口口地往自己嘴里塞点心,她要多吃点,手快点好。 这可是小主自己不吃,也要花银子给她买的点心。 - 几步之遥的桂香殿,芳宝林正在贴身宫女的陪伴下挑选薄荷和艾叶,听浅水讲几日来打听到的东西,她抬起头放下艾草: “苏选侍身边的另外两个宫人都没再回来?” “是呢!”浅水点点头,又感慨道,“那苏选侍也是可怜,如今在菡萏殿连饭都吃不饱,心也善,托奴婢去膳房隔几日买碟子点心还全都给身边的采萍吃了。” 连自己都吃不饱了居然还先顾着婢女……芳宝林摇了摇头,“若是过几日她还没动静你就不必再帮她们的忙了。” 真要是个蠢人,就没有与她交好的必要了。 浅泽正坐在桌边缝制香囊,她的手巧,一个巴掌大的小香包片刻功夫就做好了两个,她触景生情想起了自家主子刚进宫时的处境,不由得撇嘴: “贵妃真是一如既往的肆无忌惮!当初主子初入宫也是如此,不给饭吃、找各种借口禁足,恨不得硬生生的把人折腾死才好!” “还有老爷夫人……若不是……若不是……” 浅泽眼中露出恨色。 芳贵人纤细的指头娴熟地挑选艾草的嫩叶,动作用力地指尖都发白,“好了,隔墙有耳,都不要说了!” 浅水和浅泽从小就陪着芳宝林长大,说是主仆,情谊同姐妹也不差什么,主仆间心意相通,主子声音里的颤抖和心里的疼痛,她们同样心如刀绞。 一时间,桂香殿里静得落针可闻。 - 霁禾每日观察着菡萏湖,她还记得上一世,国公夫人某一年盛夏得皇后娘娘召见后,回来让她伺候更衣时身上的汗连吉服都洇湿了一大半。 一边喝水一边抱怨,“刚入宫的小妃嫔就是不懂事!陛下去水月楼台不就是为了躲清净,一个个的闹腾不休,惹得陛下龙颜大怒,最后还要娘娘去收拾烂摊子,这般酷热,可把娘娘热坏了!” 陛下公务繁忙,夏日里难免因热生燥,一时兴起便让张令带着折子去水月楼台乘凉。 吹吹凉风,听着荷叶哗啦啦的声音,心也静几分。 圣上想要清净,底下的人自然不敢声张,至少霁禾这几日看下来,灯宴之后菡萏湖边就清净得看不见几个人。 皇上来水月楼台的时候会是这段时日吗? 霁禾只能赌一把别的妃嫔还没发现。 又过了几日,采萍的手上伤口已经消了肿,结痂的地方开始慢慢脱落露出了里面浅粉色的嫩肉。 采萍欢呼雀跃,兴奋地像个兔子绕着霁禾转圈圈,得到允准后欢快地出去找船去了。 她性子欢脱但做事仔细又认真,很快就找到了符合要求的船。 “小主!我在湖边找了大半圈,有个叫陈叟的老太监愿意把船借给我!我找了十几艘小船,这艘小船最干净漂亮!虽然是捞枯枝落叶的,但船里一点气味也没有,船外边儿干净得和从没下过水似的呢!” 采萍眼睛亮晶晶的,“主子想什么时候用?” 霁禾不急,慢悠悠地道,“从明日开始,你每隔两三日就去借这陈叟的船,你一个人去,去摘些莲蓬和嫩荷叶回来。” 采萍不解,“小主不去的话,若是正好碰见陛下……” “若是头一回借船我这个主子就跟着船,怕是还没见到陛下,贵妃的眼线就该让殿中省的人来罚我们了。”霁禾摇了摇头。 就是要趁没人知道皇帝会去水月楼台,让所有人都相信她只是饿疯了想摘点莲子充饥才好行事。 采萍的性子活泼,揣着一小瓶霁禾在府上时做的花果汁子借船去了。 三两日一次,每次都是黄昏或者清晨人最少的时辰,在菡萏湖里采了莲子和嫩荷叶就上岸,从不到处乱看。 头两次陈叟还有些忐忑,在岸边上紧紧盯着,他们这些宫人从来不许随意在湖里摘莲子莲蓬,但这些妃嫔就是再不得宠也是主子,这项宫规自然约束不到她们。 但他在宫里见过的事儿比小丫头吃过的米还多,最怕就是这苏选侍是个犯浑的想搞什么幺蛾子,到时候牵连了他,就是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见那位选侍身边的小宫女是个懂事的,不乱走也不停留,每次摘了莲蓬和嫩荷叶还会专门给他分一份笑脸盈盈地说‘爷爷拿去下酒’。 陈叟在宫里呆了一辈子,扫了一辈子的长街,就像是深宫里的一粒沙,没人会多看他这老东西一眼,没想到临老了居然还能有人喊他一声爷爷。 老太监心里熨帖,采萍一来借,二话不说地就摆手让她自己去。 霁禾也不急,采萍摘回来了莲子嫩荷叶,她就用剩下的花果汁子从膳房的那群小太监手里换来一口小锅和几样调料。 真的捣鼓起莲子和嫩荷叶的做法来。 新鲜的莲子清热解火,剔了苦涩的莲心后甘甜脆嫩,在僻静无人问津的菡萏殿也算是一道难得的零嘴。 和粥一起煮熟了滋味也很不错,嚼起来香甜粉糯,让数日没吃到什么滋味的霁禾胃口很满足。 嫩荷叶做法更简单,在水里焯熟再滴两滴陈醋和香油,下饭佐粥都相宜。 就是太开胃,采萍吃完总摸着肚子说吃完更饿了。 芳宝林不爱出门,也不爱和旁人说话,但为人不爱占别人便宜,收了她的莲子和嫩莲叶,不仅大方地送了她一个煮酒的小泥炉,还送了两小盒她亲自做的薄荷艾草香膏,夏日里驱虫醒神最得益。 这么多年的忍耐教会她一个道理:欲速而不达。 日子慢腾腾地过去,偶尔她们也能从别的宫人嘴里听说新进宫的叶贵人如何得宠,谁谁谁侍寝后早上请安都起不来身,又或者谈起许才人又闹出了什么热闹。 霁禾耐心地等待着时机,几次采萍看她一日三餐的清粥小菜心疼地想分点点心给她,霁禾都摇了摇头。 陛下喜爱纤细仙气飘飘的女子,她想要有仙气就得先有三分病气,只是饿而已,她能忍。 一日夜半急雨,淅淅沥沥的雨打荷叶声吵了大半夜,霁禾没睡好,天光微霁她就睁开了眼。 掀开窗棂,扑面而来就是昨夜雨水残存的水汽。 朦胧的雾弥漫在菡萏湖上,缥缈的白烟将整片天地都圈了进去,星星点点的红色花瓣在雾中若隐若现。 美得恍若仙境。 霁禾精神一震,去纱橱里拿了那件珍贵的浅碧色月影纱裙子换上,采萍闻声也起身了,看见第一次换上这件裙子的霁禾眼睛一亮。 “小主真美!像仙女似的!” 霁禾脸上忍不住露出一个雀跃的笑来。 采萍开心地也去翻自己的小箱子,从里面找了件湖水蓝的衣衫换上了,“小主穿碧色,我就给小主当湖水!” 主仆俩心情很好地坐上了雾气中的小船。 第5章 贵人 前脚许贵人神情不忿地从长乐宫走出来,后脚贵妃的长乐宫里就传来叮令哐啷砸东西的声音。 御膳房大厨精心制作了几个时辰的菊蕊糕、八百里加急的荔枝、价值千金的御赐暗花双凤纹梨甜白釉茶盏、插着时令鲜花的粉彩花鸟纹瓷瓶、紫晶玛瑙象牙手串…… 这些倾世珍宝在此刻统统成了贵妃怒火下的碎片。 长乐宫正殿内众人噤若寒蝉,亭西使了个眼神,殿内站着的所有宫人们便都深吸一口气小心翼翼地退了下去。 另有两个几个心腹守在了长乐宫门口和殿门口。 贵妃气急了,说出的气话自然不会好听,亭西就怕陛下突然来了,听见了总是不好。 许贵妃单薄的身子被气得剧烈起伏,她紧紧闭着眼,声音像从牙缝里挤出来的,“我都说了多少遍了,不要送人进宫!不要自作聪明!父亲母亲如今送这么个东西进来是存心要气死我吗?!” “父亲嫌自己只是个太子少詹事?当初我刚入宫的时候父亲还是一介白身呢!如今靠着陛下和我得了个从三品的差事还不满意?!” “想要实权?他怎么不看看我们许家有没有这个本事!” “哐!”一声巨响。 桌上最后一个茶壶也被她一把推到地上,一年就产几十斤的极品蒙顶石花就这样随着碎开的瓷片淌了一地,湿哒哒地附在缠枝纹地砖上,洇开一片脏污的阴影。 贵妃气得狠了,火气冒上来听见东西碎掉撕破的声音才觉得出气。 她的眼泪顺着眼角大滴大滴的滑落。 钱嬷嬷是陪着贵妃长大的奶娘,她的女儿没满周岁就没了,她是真把贵妃当自己的心肝肉。 贵妃只骂爹娘忘恩负义,绝口不提方才许贵人最后顶撞时说的那句话,但钱嬷嬷知道,贵妃气就气在这。 许贵妃体弱,在陛下身边这么多年,只有一个夭折的儿子长恒。 幼子未满周岁还没学会走就这样折在了建熙十五年的黑暗里,贵妃痛不欲生,自那之后再也没怀上孩子,也有心伤太过损了心脉的缘故。 而娘娘同父同母的亲妹妹不仅不在乎亲姐姐的伤痛,竟然还口出狂言,“许家没有皇子,我若是能替陛下诞下皇子,也是姐姐日后的依靠!” “娘娘,何必和无知小儿计较,她是从小吃着娘娘赏的金银财宝长大的,不知感恩是为失德,娘娘您金尊玉贵,千万不可为这等失德之人伤心啊!” 钱嬷嬷满目心疼,小心翼翼地拢着贵妃纤弱的肩膀让浑身颤抖不止的贵妃坐下歇息一会儿。 云脚急忙劝道,“许贵人如今能得贵人的位份不还是靠着娘娘您?她猪油蒙了眼以为这些都是靠她自己靠许家,日后您不理她,瞧她还怎么狂!” “不错!”钱嬷嬷赞许道,“许贵人进宫才几个月就闹出这么多动静,不是为难别的小嫔妃就是拉帮结派到处打听陛下行踪,是该让她冷静冷静,别到时候牵连了娘娘!” 许贵妃发了一通火,身子疲累的紧,眼泪还在大滴大滴地往下掉,她的脑子里很乱,时而闪过当年进宫前父亲和母亲裹着厚而笨拙的夹袄在寒风中紧紧握着她的手,那时他们冻得通红的脸上伤心和关切都是真的。 时而又闪过长恒瘦弱苍白的小脸,他明明已经从猫儿样的早产儿养到了能笑能吃马上就要学会走路了啊!太医都说这孩子养得好,聪慧又机灵…… 这一张张脸孔在她的眼前闪过又重叠,她听见了钱嬷嬷劝她的话,也听出了云脚话里的不忿,她声音喑哑,“……嬷嬷,若是我以后真的生不出孩子了怎么办?” “若是……若是我年华渐老,再也不得陛下喜爱了怎么了办……” 钱嬷嬷再也忍不住了,抱着许贵妃开始哭,“娘娘怎么能这样想!谁说您生不出孩子?娘娘是有福之人,往后还要享儿孙绕膝之福呢!” 饶是亭西这样冷静内敛的人也忍不住跪在贵妃的脚边开始垂泪,“娘娘……陛下对您的心,您是知道的,不会有人比您更重!” 恰在此时,许贵妃像是想起了什么,靠在钱嬷嬷的身上挺直身子,“那个姓苏的选侍呢?我要知道她在干什么!” 云脚连忙回话,“不过是连陛下的面都没过的末等选侍罢了,陛下都忘了还有这个人了,奴婢这就让盯着那边的眼线回来回话!” 左不过就是窝在无人问津的偏僻宫室内吃莲子罢了,说是光鲜亮丽的宫妃,实则活得还不如朱雀大道上乞讨的乞丐。 她从未觉得一个只有脸美丽些的小选侍能有多大能耐,但这是娘娘的心结,她自然要好好办事。 长乐宫里说起了贵妃娘娘无比在意的苏选侍,那边气冲冲的许贵人也沉着脸坐在凉亭里听吴宝林和田宝林说起了那位苏选侍。 她们都是这次选秀入宫的秀女中家世垫底的,身后没有依靠只好投靠了最可能得宠的贵妃亲妹。 原本想着搭上了贵妃亲妹也算是搭上了长乐宫的边,可操蛋的是这许贵人不仅性子骄纵暴躁还和自己的亲姐姐闹得不可开交。 吴仙儿心里苦,田宝林长相妖艳身材丰满不得圣上宠爱,也就没碍着这位许贵人的眼,而她,在这段时日里得召的天数比许贵人还多一天! 看这许贵人沉着脸不说话的样子就知道她肯定记恨上了自己。 吴仙儿后悔自己上了贼船,可现在她要是想下船才是自己找死,闹得再难看也是许贵妃的亲妹妹不是。 于是,她绞尽脑汁开始想法子给这位脸色难看的主找个新出气筒—— 那位不是连贵妃都在意极了吗。 吴仙儿眼珠子一转,就挑起了话头: “贵人您是不知道,那位苏选侍看上去温温柔柔的,实际可嚣张极了!我们念着大家都是一同入宫的,彼此间也该互相照应,好心去给安慰她,结果她居然不仅不领情还对我们恶言相向!” “哦?” 意识到她说的是谁,许清旖脸上露出了一个饶有兴味的神情,“怎么个嚣张法?” 田宝林谄媚地抢答,吴仙儿松了口气的同时又下意识撇了撇嘴。 “我们一去她就向我们摆脸色,恨的仿佛是我们将她的贵人之抢走的一般!也不瞧瞧她那副弱得仿佛今日就要咽气的样子,给她一个贵人之位恐怕她也没这个福气消受呢!哪里像姐姐您!雍容华贵,天生就是享福的命呢!” 苏霁禾确实长了一副柔弱美丽的模样,田选侍一心只想踩着那讨人厌的苏选侍来讨好许清旖,完全没想到许贵妃。 那才是真正身轻体弱、一举一动都带三分病气的弱美人。 吴仙儿心脏停跳了一瞬,呼吸暂停了几秒,却见许贵人像是没有意识到一样,笑容依然灿烂地听着田宝林喋喋不休。 田宝林又将苏选侍的婢女弄脏了吴宝林的月影纱裙子却咄咄逼人拒不赔偿的样子添油加醋又说了一遍。 “好了,既然这苏选侍这般狂妄嚣张,那今日我就带你们去讨个公道!” 许贵人唇角一勾,“我倒要看看她凭什么!” 两拨人,长乐宫的云脚遣人去唤盯着菡萏殿的眼线,一边许清漪领着两人浩浩荡荡地杀向菡萏殿,但她们在路上都被一队浩浩荡荡的小太监们拦住了。 一个消息像晴天霹雳一样兀地砸下来。 吴仙儿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踉跄着向前两步,几近失态,“你说什么?她成了贵人?苏贵人?!” 凭什么?!怎么会? 她不是连圣上的面都见不到的吗?是谁给她封的贵人?! 那片笼罩在她头顶好不容易散开的阴影再次笼罩,那种无法言说的愤怒和无力,让吴仙儿咬紧了牙关。 比她更失态的是云脚。 她直愣愣地看着禀报的小宫女半晌没说出话,背后一阵发冷,她在想若是娘娘知道了…… 她像是抓住了最后一根救命稻草,红着眼问道,“先祖有规定,初入宫的妃嫔,必须得侍寝之后才能晋位!苏选侍还没——” 她的话被一声响亮的膝盖叩在地上的声音打断了。 小宫人跪在云脚面前瑟瑟发抖,她艰难地咽了口口水抖着道,“……陛……陛下……临幸了,就在水月楼台。” 云脚眼前一黑。 第6章 热闹 采荷扶着霁禾回到自家菡萏殿里时,整个人都木木的,人是回来了脑子仿佛还停留在雾气萦绕的菡萏湖上,直到看到原本空旷寂静的临水轩像一锅沸腾的粥似的挤满了端着各式各样赏赐的宫人。 她只觉得脑子更晕了,呆呆地张大嘴巴,“小主——好多人啊!” 临水轩从来没有这么热闹过,堆在地上的、托在手上的,琳琅满目,各式各样的好东西让她眼花缭乱。 紫宸殿负责送她回来的小太监恭敬地朝她行了礼,躬身告退了。 “贵人主子,您回来了!奴婢曾良才给您请安了!恭贺贵人!”一个身量圆润耳垂饱满的老太监眯着笑脸躬身向霁禾行了个叉手礼。 “陛下特意命奴才主子您送赏来了!您瞧!临水轩近水潮湿,奴婢特意给您挑了最好的沉香,保管您一点水汽也闻不着!” “陛下御赐了江南新进宫的织香绸!您还是头一个拿到手的主子呢!天水碧正衬您的气质!” 他粗胖的短指头对着每一托赏赐都念得头头是道,从衣料首饰到摆件家具,细致到连殿中照明的蜡烛都送了新的来。 这些面生的小太监和小宫女们脸上都堆满了灿烂的笑,恭敬地站在临水轩前排着对,曾良才点到哪个哪个就往前一步,将手里的东西露给霁禾看。 饶是霁禾心知肚明之前殿中省的怠慢多半也是他的示意,此刻听着他无微不至的讨好也不由得心情舒畅。 曾良才说得嘴巴都干了,脸上的肌肉都笑僵了,才谦虚地又行一个礼,“奴才这次来,是特意向贵人主子请示,贵人位份合该有宫女四人太监两人,您瞧什么时辰方便,奴才将人送来给您挑挑?” 就在前几天,说今年人手不够用,要等新宫人调教好了再送来的人也是他。 但现在,他笑容满面语气温和,理所当然地就将自己说过的话嚼吧嚼吧咽了下去,仿佛那些故意的怠慢和为难从来没有过。 霁禾的腰肢大腿还要某个难言的部位还在持续不断的带来异样的感觉,但她的面上依然温柔端庄,甚至还朝曾良才笑了下。 “那便今日下午吧,劳烦大监。” 葱白的指尖拢了拢鬓边的发丝,霁禾微笑着朝众人道,“诸位有劳”,又让采荷去取了赏钱,一一分了,才拖着酸痛的身子进殿内。 “你们这些奴才有没有眼色!小豆子!小盒子!你们俩现在去给贵人主子抬热水让贵人解解乏,菱香!水仙!你们俩还不快去膳房给贵人主子取午膳!” 人影子刚在内殿里消失不见,曾良才就揉着酸痛的腰没好气地骂了这堆没眼色的小宫人一顿。 他一边往外走一边低声用只有自己听得到的声音骂了一句。 小徒弟金果屁颠颠地凑上来,“师父,您说啥呢?”他也压低了嗓子,“这临水轩的差事……” “啪!” 憋了一肚子窝囊气的没好气地往小徒弟脑壳上删了一巴掌,“嘴这么碎?主子是你这个狗奴才能说的?” 曾良才带着徒弟往日头底下走,临近晌午了,太阳大得晃人,那些来来往往的宫人都恨不得贴边走。 金果早习惯了师父的这副做派,也不叫痛,笑嘻嘻地在落后半步,殷勤着。 只有宫里呆久了的老人才知道,越是大家都爱挤得地儿耳朵就越多,敞亮才好呢,越敞亮说话越是心安。 曾良才早晨一听到徒弟来报的消息就气得直拍大腿,接了陛下口谕着急忙慌地赶紧准备赏赐,一想到之前埋下的疙瘩,他一咬牙自掏腰包又往赏赐里加了不少。 若说是别的嫔妃主子身边少两个人也就罢了,偏偏是这位。 刚入宫的小嫔妃正是心里气性最大的时候,身边统共就三个人,被调走了俩,可不就是记恨得真真的。 更让人心里没底的是,这位平日里不见得显山露水的苏选侍瞧着也不是个简单的,刚从贵妃手里打了场漂亮的翻身仗,面上一点得宠了的骄色也无,对自己这个怠慢不轻的殿中省总管居然还能笑出来一副毫无芥蒂的样子。 怎么看都不是个他以为的空有美貌没有手段城府的二流货色! 这么多年的经验告诉他,这般年纪轻轻就能喜怒不形于色的小主,日后才是稳稳向上爬的常青树。 他气得咬牙切齿,“咱家也是今朝叫燕啄了眼!若不是那长乐宫的……,我何必在这位新宠面前落下个那么大的疤来!” 当场新秀女们还未入后宫,他那就收到了贵妃娘娘身边的云脚亲自来传的话,话里话外就是让他敲打敲打菡萏殿的那位。 贵妃娘娘是什么人?这宫里头一号的宠妃,不听她的话少不得落下一个不满,听了她的话去办事儿也不见得得一个好。 金果还是笑嘻嘻的,他不以为然道,“左不过是个贵人罢了,师父您可是殿中省总管,她以后有的是靠得着您的时候呢!还能记恨您不成?” 曾良才斜了这个徒弟一眼,“你倒是想得轻松!” 不过他也没觉得这话说错了。 若这位新宠真是个有大造化的,以后多的是打交道的机会,今日他也算是给人把面子做足了,怎么也该念他三分好! 临水轩那边,霁禾一进屋就松了口气,坐在榻上歇了口气。 她的心脏还在胸腔里砰砰直跳。 今日是兵行险招,只差一点点……她就一脚摔下深渊连命都没了。 她握住拳头闭上眼,回想着今晨发生的一切。 朦胧的雾气,远远看去只觉得缥缈如仙境,但当你坐着摇摇晃晃地小船穿行在举目不见五尺的雾气中时,惴惴不安的恐惧就渐渐涌了上来。 随着小船在菡萏湖里越行越深,彩萍咽了口口水靠着从前的经验,稳稳地将小船往水月楼台的地方划去。 一层一层的荷叶像是无穷无尽却并不温驯的波浪,霁禾从前从不知道荷花的茎秆上居然有刺!夏日的衣衫薄,接踵无穷的荷叶就像是一双双带刺的手,拍打到她的脸上和身上都觉得疼。 霁禾还在荷叶茂盛的地方,试着想摘嫩叶,可船上水波摇晃,霁禾手伸出去还没碰到荷叶就身子一歪,好险掉进湖里。 几次试下来,采萍都忍不住偷笑,“小主!您要先坐稳,慢慢地适应船上晃的感觉,别怕!” 夏日云开早,碎金般的日光从雾气中弥漫,渐渐的,水汽在升高的温度下逐渐稀薄。 金色的光洒在美人浓密地墨发上,乌油油的发丝显现出琥珀般甜蜜的颜色,本就白皙的肌肤在沾了水汽和薄汗而黏在面颊上的发丝衬托下,显得更加莹润。 霁禾见采萍一直盯着自己看,也摸了摸自己的脸,垂头气恼道,“我如今的模样瞧起来很狼狈吗?” 真是失策! 她可是打算在无意中和陛下来个巧遇,要清新脱俗一见惊艳才好,可现在,她感觉飘逸的月影纱都被水汽洇得潮湿紧紧贴在她的身上,她感觉全身上哪里都是潮的! 这水鬼似的模样陛下若是见了别说是见之忘俗,不治她个御前失仪的罪就谢天谢地了! 采萍从没见过冷静温和的主子这般抓狂懊恼的样子,咯咯直笑,“主子一点也不狼狈!漂亮极了!” 这话她是发自真心!清冷柔弱的主子湿漉漉的模样竟然……竟然像荷花生了的灵的妖精似的,美得让她有些心跳加快。 但采萍脸颊发热莫名有些害羞,不好意思将这说出口。 总之这场精心准备的艳遇霁禾一坐上船就觉得恐怕顺利不了,她头痛了半响,顺手扯了几个莲蓬,就让采萍回去吧。 玉白的手指心烦意乱地拨了拨散开的长发,她现在像是陷入了死局,见不到皇上的面,就在宫里越过越差,错过了这次‘上进’的机会,下次机会还不知在哪里。 就在她在记忆中检索上一世有没有什么别的有用的消息时,思路兀地就被一声严厉的质问打断了: “停船,你们是哪个宫的!” 霁禾一惊,循着发声的方向,只见一个靛青色长袍的吊梢眼内侍神情不善地站在岸边。 而他身边,则站着一排威武高大的带刀侍卫,宛如一堵坚固的铜墙铁壁。 不是往回走了吗? 采萍也慌了,她记得她确实是往回划了呀! “定公公在问你们话!还不快报上名来?”那内侍身边窜出个小太监,尖着嗓子又问了一遍。 霁禾连忙报了自己的名字和所居的宫殿。 岸上的定公公脸色一下难看起来,这下麻烦了。 陛下今日晨起见到山水之间雾气弥漫,一时兴起便带着人来水月楼台赏雾,为了清净,陛下连仪仗都没带,他小定子敢用他的项上人头担保!紫宸殿上上下下绝对没人敢扰了陛下的雅兴冒死将消息卖出去。 若是两个宫女划船靠近,他立马就让人用长杆将船勾过来,什么都不必狡辩,只将人押到奚官局去罚一顿就是了。 但这居然是位正经的后宫小主……定公公思索着要不要报到陛下身边的总管太监张令手里。 就在他犹豫不决的时候,身侧的小太监眼睛一亮,凑到他耳边轻声说了句,“这位小主容色不俗!” 报!必须往上报! 定公公一激灵,这张棺材板似的脸硬是挤出一个笑,语气也稍微缓和了些,“原来是菡萏殿的苏小主,湖中水汽深,不如上岸歇息片刻,奴婢这就去禀报皇上。” 霁禾心尖一抽,把想要拒绝的话咽了回去,不管现在的仪容如何,机会错过了就没了,她必须牢牢抓住,只盼望当今陛下不是个严苛守矩的。 金灿灿的日光洒在绿柳下的霁禾身上,侍卫们谨守宫规,连眼角余光都不敢往她身上瞥,霁禾等了一会儿,思索了片刻,干脆低下头将鬓角的发丝拨得更乱了一点。 等到她被带到水月楼台时,霁禾的心脏在胸腔里砰砰直跳。 “抬起头。” 很清亮的声音,不带一丝情绪,却无端地让人心尖颤了一颤。 霁禾跪在殿中,柔顺地抬起了脑袋。 她从无数个人口中得知当今陛下是个年轻却极有威严的帝王。 但这还是她头一次见到陛下的面容,只是匆匆一瞥,陛下比她想象中容颜更出色,鼻梁高挺,双目狭长,身量极高,疏懒地坐在临湖大窗边的太师椅上,目光冰凉地落在她身上。 并不严厉却沉得让人不敢喘气。 霁禾的后背冒出了一片细小的鸡皮疙瘩。 哪怕是上一世第一次入国公府时见到那位一手抚育了两位皇后娘娘的国公府老夫人,和那位曾征战沙场数十年的老国公,霁禾都没感到如此的压迫感。 宛如森林里野生的兔子见到的了手持利剑的猎人,哪怕猎人无心出手只是经过,寒冰剑刃也足以让兔子吓破了胆。 这便是这世上万万人之上仅此于天的权势之威吗? 霁禾心中不静,低垂的眼睫也抖得厉害。 公孙曜是什么人,他只一眼就看出了这位他几乎没什么印象的小嫔妃,害怕和胆怯让再出色的美人也少了两份颜色,他不由得觉得无趣。 修长的手指在窗棂上敲打几下,这是很明显的不耐烦的信号,方才做主上报的张令心头一突,就听见陛下淡漠的声音又问,“你怕我?” 霁禾不敢直视陛下,脸颊泛起羞怯的红色,就连耳朵都红了,她声音轻柔含着几分羞耻,“……妾不怕陛下,只是……只是妾形容狼狈,实在耻于面君。” 她不敢看,不是因为怕,只是觉得自己现在这副模样狼狈不堪,但她不知道,自己是个多么难得的美人。 公孙曜的兴致被重新挑起,他挑剔的目光从她泛着桃色的莹润脸颊往下扫,水润饱满的红唇因为主人的紧张被雪白的贝齿咬住一角,下陷出了一个诱人的弧度。 晨间的雾气凝成浓重的水汽,轻薄的月影纱沾了水汽便紧紧地贴在她雪白的肌肤间,苏选侍身材纤弱却并不寡淡,胸口急促的起伏着,在深色的楼宇间,宛如一朵颤颤巍巍的旖旎之花。 公孙曜的眸光沉了沉。 张令一向识趣,无声地挥挥手,那些在殿中服侍的宫人内侍们便如悄无声息的影子一样迅速消失。 霁禾眼前一晃,就感觉到一只温热的手掌,抬起了自己的脑袋,她被迫往前倾了身子。 陛下那张清俊的脸近在眼前,霁禾呼吸停窒了一瞬,瞳孔颤了颤。 美人近看眼波如水,肌肤触之温凉如玉,公孙曜的手指在她下巴的软肉像摩挲了片刻,美人眼睫轻颤猫儿似的脸颊在他手心蹭了蹭。 世上没有一个男人能抵得住这样的诱惑。 哪怕是皇帝。 霁禾轻呼一声,整个人被拢在男人宽阔的怀里,她忍着羞怯,将脑袋埋在陛下的怀中,讷讷道,“……陛下,妾身上都是晨雾……” 男人展颜一笑,“水月楼台之中又一方锦山引来的温泉,爱妃今日尽可试试。” 只是一个上午,菡萏殿无人问津的苏选侍就一跃成了炙手可热的苏贵人。 霁禾等着领完了圣旨,又照例应酬了一圈各宫娘娘们送来的赏,心情一松,倒在榻上就沉沉睡去。 第7章 雪梨 “陛下,皇后娘娘宫里的梧池姑姑送来了一盅雪梨百合汤,今夜可要摆架凤梧宫?” 明政殿内,公孙曜面前的折子堆积成了山,张令轻手轻脚地走过来,一边接过磨墨小太监的活儿,一边小心翼翼地看陛下的脸色。 果不其然。 公孙曜脸色一沉,“雪梨百合?”他冷笑着‘啪’一声将手里的折子重重扔到了地上,“皇后这是想提醒朕守礼?皇后那个好弟弟奸杀民女的折子都上到朕手上了,躬自厚而薄责于人,真是好一个国母风范!” 张令哪还敢说话,讪笑着诺诺称是。 等好不容易熬到了晚朝的大人们觐见,张令退出殿内时感觉腿肚子都在发颤,整个后背都湿透了。 一进边上的耳房,立马就有机灵的小太监端上一盏温凉的茉莉茶,张令略略饮了两口润了润嗓子,就放下了。 他们这些御前伺候的,一饮一食都得万分小心,若是不当心在御前出了丑,那真是脑袋不要了。 同样在小耳房里休憩的定公公笑着将面前的一碟子透花糍推到张令面前,“张总管,今儿个的差事不好当啊?” 张令脸色也不好看,任由身边的心腹小太监给自己擦汗换外袍,“还不是我们的皇后娘娘,上午陛下在水月楼台临幸了个小主,傍晚就来给陛下送清火的雪梨汤了。” 常年守在主子们身边的,哪个不晓得主子们之间的那些弯弯绕绕,奴婢也是人,私底下哪有不嚼两句的。 “皇后娘娘也是,明知咱们陛下最厌烦他人管束,她还是要触陛下眉头,可不就是自找苦吃!” 定公公长了一副棺材板儿似的严厉相,实则一肚子八卦肠子,顿时唏嘘,“还在王府的时候皇后娘娘就爱管着我们陛下,可今时不同往日咯。” 这话说得逾矩,张令向四周看了一圈眼睛一瞪,压低声音道,“这话是我们这些奴婢说得的!你别是老糊涂了!”皇后娘娘的不是都敢说了。 “哎呀,张总管年纪轻轻,怎么活得比菡萏池里的老王八还小心,这里只有你我二人,哪里需要避讳那么多!” 定公公像是不经意地问道,“那位苏小主是真直接晋到了贵人之位?这可是陛下登基来的头一遭啊!” 从末等的选侍直接成了新嫔妃里数一数二的贵人,这一步迈得可不是一般的大。 怪不得一下午后宫各宫闹腾得和翻天了一样。 “这位是个有造化的,”张令露出一个神秘莫测的笑来,“当初殿选的时候,陛下曾想封她为秀贵人。” 要他说,陛下的这个贵人未尝没有赌气的意思,但这话不好说,张令谨慎,不该说出口的东西烂在肠子里了也不会说。 “那是……?” 张令伸出右手比了个大拇指。 左为尊,右为次,宫里排第二的主子娘娘—— 定公公也明白了,抿了口茶水语气意味深长,“那位娘娘当真是颇得圣心啊。” 张令露出一口白牙,眨了下眼,“只盼这位娘娘莫学皇后娘娘才好。” 二人的闲谈还没过一炷香时间,就见翰林学士张觉仪捧着张明黄的草拟圣旨匆匆赶往三省。耳房的两位大太监一见张翰林那满脸冷汗脚步匆匆的模样就腾地一下站起身。 二人四目相对,都看出了对方眼里的紧张和凝重。 怕是有大事发生啊! 前朝的大事就像是一阵迅猛的急风,隔着一道宫墙吹得轰轰烈烈另一头的后宫妃嫔们尤其是低位妃嫔们却一无所知。 比如霁禾。 受完赏领了晋位的旨意后她的心也安定下来了,在黑甜的梦乡中醒来之后,第一眼见到的就是坐在她塌边嘴角扬起开心得摇头晃脑的采萍。 压在主仆俩身上的那块大石头终于被放下来,至少她们不用担心今后哪天就悄无声息地死在无人可知的角落。 有了恩宠,最直观的就是待遇。 “小主!我让菱香去御膳房取膳,您想吃什么?”采萍眼睛亮晶晶的,雀跃的活力几乎从眼睛里溢出来,她掰着手指头数,“御膳房的松鼠桂鱼又酥又香,炖猪肘子软糯滑嫩,糖醋茄盒也做得入味!又或者您想吃点软烂清淡的?陈大师傅做的三珍汤饼最鲜美!” 她说得满眼陶醉,口水都快从嘴巴里掉出来了,霁禾看得好笑,“你怎么知道?” 采萍拍拍胸脯,嘿嘿一笑,“主子您一回来就困倦极了睡着了,不知道曾总管特意让小内侍去给您抬水沐浴,还叫了菱香姐姐去给您传膳,菱香姐姐可厉害了,带了好多好吃的回来!她听见那您睡着了又说这菜凉了不好吃,就让我们分着吃了。” “对了!曾总管还交代了,说是您身边只有我一个肯定不够使唤,就将菱香和小盒子暂时先留在了咱们殿里,等您挑了新人再让他们回去。” 热水她倒是不需要,水月楼台的温泉是活水,她是洗漱干净之后才回来的,至于饮食,她本不算挑剔。 霁禾点了点头,她脸色柔和地对采萍道,“你说好吃那肯定不错,便替我要碗汤饼吧。” 采萍脆生生地应了声就出去交代菱香,回来时还带回了另外一个消息,殿中省带人来给她挑选了。 这回来的人是殿中省总管曾良才的二徒弟金果,和他师傅如出一辙的圆脸短身,一张胖脸上堆满笑。 见她走过来,金果摆摆手,让身后跟着的一溜太监宫女一字排开,殷勤道,“小主,这些都是今年新进宫的小宫人,都是这一批小宫人里最聪明伶俐的!您瞧瞧,有没有合您眼缘的?” 霁禾从前到后扫了一圈,没说好,也没说不好,就连面上的神情都看不出个阴晴来,金果心中忐忑,擦了把脑门上的汗,纳闷了,这是满意还是不满意啊? 殿中省给她选的全是新宫人,既是讨好也是没花心思图个省事。 新宫人有优也有劣,不少新入宫的妃嫔首选都是底子干净的新宫人,自己亲自调教出来的奴婢自然比不知道在宫里混了多少年的老油条忠心。 但缺点就是都是一张白纸,光是调教就要花不少功夫,若不是家底丰厚,带进来的贴身宫女都是得用的老手,光是身边没得用的奴婢这一条都够头疼一阵了。 霁禾苦笑,她宁愿花心思去收服老成宫人的心,也不想花大把的时间去慢慢调教新人。 谁让她的身边一个得用的贴身宫人都没有呢。 金果还在偷偷瞧她的反应,只见这位逆风翻盘的苏贵人谁也没挑,而是转过头温声细语地朝自己道,“今日在我宫里的菱香和小盒子我瞧着就很不错……” 金果立马堆起一个笑来,“能被贵人主子瞧上,自然是他们的福气!以后他们就在临水殿服侍您了!” 就这样,原本留在霁禾身边留做应急的两人就登记录册成了菡萏殿临水轩的一员。 金果带着霁禾要求走之后,霁禾就将菱香和小盒子叫到了身边,温和地同二人说了番知心话,又让采萍去拿了银子来赏。 不多不少,一人十两。 和宫里别的小主比起来,霁禾应该是最穷的一个,她入宫之时,包袱里只带了两张五十两的银票和二十两的碎银。 一共一百二十两。 在宫里,连主位娘娘头上最简单的一支钗都买不起,但就是霁禾全身上下全部的家当。 在宫里,若是得宠,自然是什么都好,殿中省巴结着,什么好东西都上赶着先送来,哪怕是位份不够,自己掏腰包也给补上。 御膳房也是一样,方才送到临水殿的松鼠鳜鱼三鲜汤饼可没有一样是贵人份例里该有的。 但若是不得宠……最差的就是霁禾之前的境况,一日三餐全都是粥汤,想要盘点心,都得靠银子开道,就是最便宜的银丝糕,不得宠的小主想要也得花上一两银子。 一两银子。 在京中够普通人家两三个月的嚼用,在京城最大的酒楼香月馆也能吃上二十盘银丝糕,吃得肚皮溜圆儿脚底打岔还能兜着走。 但在宫里,一两银子一盘还得采萍扬着笑脸求大师傅手底下的小徒弟拨冗。 这一百二十两去掉这段时日给采萍买点心的三十两,再去掉其他杂七杂八打点的三十两,今日再加上赏出去的二十两,霁禾手里的银钱居然只剩下四十两了! 看着瘪瘪的荷包,霁禾深感自己应该是后宫中最穷的那个嫔妃了。 “小主!陛下送来的那么多赏赐应该放哪呀?” 采萍还没从兴奋里醒过神,兴冲冲地来找霁禾拿主意。 菱香微笑着跟在采萍身后,温顺地朝霁禾行了个礼。 临水殿里多的是没人住的空屋子,霁禾便让小盒子开了一间宽敞些的房间当做库房,又亲自指导着采萍将送来的东西登记造册。 这些活上辈子都做习惯了,霁禾做得并不生涩,等到东西都搬进了库房,她将钥匙自己收着了。 这就是身边没有得用之人的弊端了,这些打理宫务的活还要主子自己干。 采萍可以信得过,但她刚来到霁禾身边半年,连字都没认全,霁禾实在不放心把钥匙交给她,另外两个今日刚来的就更不必说了。 小盒子是个机灵的,天刚一擦黑,他就悄悄出去了,等到他再回来,霁禾寝室外的门被轻轻地敲了一下。 “小盒子?” 小盒子稚嫩的脸上露出一个腼腆的笑来,“小主,奴才出去找旧友辞别,听到了个新消息,不敢不来禀报小主。” 霁禾眼睛一亮,让他进来。 第8章 请安 长乐宫贵妃宣了太医。 正好是晌午那会儿霁禾得宠了的消息刚传来的时候,抱着赏赐的宫人前脚沿着宫道往菡萏池的另一边走,后脚长乐宫的宫人就拿着令牌急匆匆地去了太医院。 这个时间点,都不能说是微妙了。 是个人都知道,菡萏殿的苏选侍……不,是苏贵人得宠把贵妃气病了。 明日便是霁禾去凤梧宫请安的日子,霁禾听到这个消息,又从钱匣里拿出了十两给小盒子。 “你忽然有了临水殿的差事,想必和亲朋分别不舍,到了我的宫里也别小气,拿这银子请你的那些亲朋吃个点心。” 这就是默契了。既然小盒子借和亲朋道别的名义打探消息,那霁禾投桃报李,用这个名义给他赏钱就是了。 不过,小盒子倒是让她惊喜了一把。 她留下着两个宫人主要是为的菱香,尽管只在她宫里当了半日的差,但看得出她的长袖善舞,和御膳房还有殿中省的人关系都不错,有了她,来日临水殿也算有了一个拿得出手的大宫女。 小盒子虽是太监,但也算半个男人,霁禾一开始只把他当个添头,没想到他居然会主动的替她在外打探消息。 只打探消息这一点就够她重用他了。 但霁禾不知道,在只有三个宫人的临水殿耳房里,也能发生一场小规模的争吵。 争吵的双方,正是菱香和小盒子。 “你这么尽心尽力,不会是真打算在这个临水殿里呆一辈子了吧?” 菱香冷着脸,“之前还是同你我说就在贵人身边伺候还不如在掖庭呆一辈子,这么快就变心,你可真是条价贱的好狗。” 小盒子稚嫩白净的脸上露出怒气和嘲讽,“菱香姐姐还不如多担心一下自己,若不是你在临水殿这样‘出彩’的表现,那位苏贵人怎么会看上我们。” 他又往菱香胸口上插了一刀,“你一直巴望着能往贵妃或者是丽妃娘娘身边凑,为了打点金果你都把这些年的月例银子都贴进去了吧?”他哈哈大笑,“你是彻底没机会咯!没有一个主位娘娘会要一个在别宫伺候过的宫女的!” 菱香面色惨白,死死地盯着小盒子,“你……你……我可和你不一样!我宁愿得罪了苏贵人回掖庭去!” 小盒子冷笑着从她身边经过,“那我可就等着看姐姐你这等不忠之仆有什么好下场了。” - 六月正是一日比一日更热的时候。 九嫔以上的主位娘娘们还能坐撵,多少能减些暑热,那些不够资格用撵的小嫔妃们就要吃苦头了,穿着华服精心装扮,等走到凤梧宫,怕热些的衣裳都要被汗浸透。 这次选秀入宫的小妃嫔们都住在四馆,离凤梧宫倒是不远,但热气还是让她们忍不住怨声载道。 “今年的天气怎会如此反常!才六月就这般热!” “哎呀,是田妹妹近日伙食太好,身上的肉多了就格外怕热些吧!” “你!” 田宝林气得头晕,脸颊一片绯红,她的身材天生丰腴,在衣着清凉的夏日里一身雪白的皮肉宛如凝脂的乳冻,看着很是可口。 只是当今陛下偏爱身量纤细柔巧的清雅美人,像田宝林这般丰满的类型就总受后宫其余妃嫔的排揎。 大热天的本就脾气躁,田选侍看了一眼前面心不在焉的许清旖,心中的委屈更甚,她小声的嘟囔了一句,“不就是比我瘦些,有什么了不起,还不是和我一样,只侍过一次寝。” 岑宝林耳朵好,扭过头微微一笑,“田妹妹可千万别妄自菲薄,至少你得罪人的本事可比我了不起多了,等会儿就能见到那位被你欺负过的苏贵人了,我可是迫不及待瞧瞧这位大名鼎鼎的美人长什么模样了呢!” 田宝林脸色一白,忍不住又看了一眼走在她前面的许清漪。 这句话挤兑得难听,边上竖着耳朵听她们吵架的小嫔妃们都忍不住低下头偷笑。 但凡是住在四馆的,谁不知道田宝林和吴宝林一进宫就整日跟在许贵人身边姐姐长姐姐短,仗着有贵妃撑腰就整日鼻孔朝天,对谁都一副颐指气使的模样。 可谁想到现在,许贵人不仅整日和贵妃吵架,不仅得不到贵妃姐姐的帮助还不得圣宠,论侍寝次数还比不上跟班吴宝林。 田选侍夹在中间,又没了往日的风光,可不就嚣张不起来了。 但那位能一下连升两品的苏贵人……大家是真好奇。 许清旖本是一副心不在焉的模样,贵妃昨日传了太医的事全宫都知道了,所有人都以为是被苏选侍得宠的消息气得。 但…… 许清旖有些心虚,姐姐应该不是被她气得吧? “娘娘!今日我们就向皇后娘娘告假吧?”钱嬷嬷忧心忡忡地给贵妃攒上鬓角的珠花,“今日一大早就热得呛人,您昨日晕了一回,太医都说您该卧床好好养养……” 亭西端着刚熬好的汤药进来,脸上也是忧色重重,气急攻心,体虚脾胃失调……娘娘才二十三岁,身子却弱得还不如宫里大丧一场的太妃们。 “不!” 许清雅执着地摇了摇头,她看着镜子里自己苍白的脸色,又让上妆的小宫女给自己多上些胭脂。 “我昨日请个太医后宫就有风言风语说我是被那个姓苏的贱人气的?今日她也要去给皇后请安,我若是今日再告病,那些人岂不是又该说我一个贵妃竟然避让一个贵人的锋芒,更高看她一眼?” 许清雅冷笑,“不过是一个小小的贵人!竟敢踩着我往上爬!真是胆子够大的!” 钱嬷嬷叹了口气,眼中的忧色更重,越是这般说,就证明在贵妃心中越在意。 钱嬷嬷想到贵妃当年可怜的模样,还是没忍住软了心肠,又低低嘱咐道,“那娘娘可要答应奴婢莫要再动气,不过是个小小的贵人,怎么能让贵妃娘娘您动气。” “菱香病了?” 霁禾早晨刚起身就听见采萍报来的消息。 一般殿中省分配来的奴婢若无大错,便要在这个主子身边伺候一辈子,宫人们若是没有门路,自然只能想着好好做事,以求能得主子信任,往后日子也能过得好些。 但若是主子把奴婢刚领回去就得了病或是不合心意,退回去的奴婢就再也没机会到后宫来做轻松的活计了,只能去掖庭做浆洗缝补或者扫地种花等粗活了。 霁禾叹了口气,她自然是不忍心让菱香回去的,她问了一句菱香状态如何,得知她只是有些发烧后稍微松了口气,又拿了十两银子出来,“等会儿我们请安回来,你悄悄去太医院给菱香买副药回来吧。” 她怀着沉痛的心情出了门,她的钱短短几日就没了,再没有点进项,她就真的穷得一清二白了。 菡萏殿离凤梧宫最远,霁禾自然要早点出门,幸好她不是个容易出汗的体质,走了小半个时辰,只是脸色发红鬓角出了层薄汗,看上去像极了江南每年上贡的蜜桃,白糯的皮子只有尖尖上冒着点红。 因为住得远,饶是她出门早到凤梧宫时,殿内已经坐了大半,只剩下几位主位娘娘还没到。 霁禾谦卑地垂着眼入殿,只是一瞬,她就感受到身上扎来了数道视线齐刷刷地盯着她。 殿内似是静止了一瞬。 美人如画,如幽香扑鼻,只需要一眼,就能让人忘却言语,只剩下惊叹,都言前朝杨贵妃艳色倾城,让万芳失色,如今这位苏贵人,倒是让众人明白,原来清丽也能美得如此摄人心魄。 殿内的诸妃盯着她的脸都失语了一瞬,不约而同地心中生起一阵忌惮—— 如此美貌,怪不得贵妃如临大敌视她如眼中钉! 甚至有人不止认同贵妃的做派,心中也开始暗暗盘算怎么才能把她除之后快。 霁禾动也没动,也不见局促,神情大方地一一向其余嫔妃们行礼请安。 九嫔以上的主位娘娘才能坐上最前头的黄花梨如意云头卷草纹长背椅,其余的小嫔妃们只能按照位份顺序紧紧凑凑地坐绣凳,大夏天的,若是殿里的冰放得不够多,挨着挤着少不得又得出一身汗。 “苏妹妹不显山不露水的,没想到消息倒是挺灵通的。” 霁禾闻言看过去,只见一身穿烟紫色襦裙的美人朝她笑了笑,语气平淡瞧不出喜怒,靠着眼下那颗极具有标志性的红痣,霁禾辨认出了这是詹顺怡。 于是她也露出个笑脸,“这是妹妹应该的。” 管你话里有几个意思,只要装傻不接招,搭再大的架子戏也唱不起来。 “詹妹妹倒是和往常一样,见到别的嫔妃得宠就看人不顺眼,一把年纪了还和小妹妹吃醋!” 詹顺怡是新帝登基头回选秀时进的宫,也就比霁禾大三岁,闻言她嘴角一抽。 这道声音明朗清丽,一听就能感受到主人的气血充足,霁禾微微抬起头,看到了最靠近黄花梨长背椅的那个绣墩的主人。 贞贵嫔长了一张小巧可爱的心形脸,下巴尖尖地,一双大眼睛水汪汪的,哪怕看人的时候嘴角噙着讽刺的笑,看上去也并不刻薄只觉得可爱。 霁禾对她也早有耳闻,贞贵嫔是新帝登基以来除了贵妃和丽妃外最受宠的嫔妃之一,更引人注意的是,她出身将门骑射出色,并不是陛下青睐的文弱纤细的女子。 “贞姐姐怎么说得出这话!”詹顺怡也不客气,“我嘴上说两句便罢了,论霸道谁有半夜抢人恩宠的贞姐姐‘霸道’!” 詹顺怡和贞贵嫔是老仇家了,前两年有一回陛下召了詹顺怡,陛下却被突然肚子疼的贞贵嫔叫去了。 夺宠之仇,不共戴天,两人的梁子就此结下,每次见面不是冷嘲热讽就是互戳痛点。 霁禾环顾一周,还看到了神思不属的许贵人,一向嚣张跋扈的许贵人正偏着头看着凤座之下左手边的第一把椅子。 而吴仙儿则冷眼瞧着她,眼底的不忿几乎掩藏不住。 她侍寝次数不少,在新进宫的妃嫔中也算得上得宠,但苦于出身,苏霁禾只侍寝了一次就已经是贵人,她却还是个中流宝林。 因为她的父亲是个清流小官,所以哪怕只是个没落勋贵家的庶女也能这般压在她头上。 真是何等讽刺。 霁禾像是看不见吴仙儿眼里的冷意,明眸善睐唇角弯弯,像是好友打招呼般亲切地关怀了一句,“不知吴妹妹的裙子可还好?” “吴妹妹的衣裙在我的殿里沾了茶水弄坏了,这些时日我很是过意不去,不如今日妹妹身边的人随我去一趟菡萏殿,我给妹妹选两匹上好的月影纱?” 吴仙儿的脸色一下变得铁青。 田宝林她也没放过,霁禾扭过头就朝她打量了一会儿,“田宝林?”她真诚地睁大眼睛,像是没认出来一样,露齿一笑,“田妹妹最近想必心情很不错,瞧着又丰满了呢!” 田宝林的脸色一下涨得比猪肝还红。 采萍跟着霁禾,藏在袖子里的手掌死命掐自己的手心。 真是太好笑太出气了哈哈哈哈哈!!! 第9章 初见 “沾了几滴茶水裙子就不能穿了要赔两匹月影纱?”岑宝林惊讶捂嘴,“我怎么不知道月影纱这般脆弱,难不成吴妹妹的月影纱格外金贵些?” “你……” 吴仙儿死死地盯着岑宝林,指甲几乎将手心掐出血。 岑宝林躲在郑才人身后,朝吴宝林挑衅一笑,装模作样地拍了拍胸口,“吴宝林好凶哦,我不过是说了几句实话怎么一副要吃了我的样子!” 又扭过头朝田宝林眨了眨眼,“田妹妹,这下你知道了吧,可不是只有我觉得你胖了,大家都这么觉得!” 郑才人无奈地给了岑宝林一个适可而止的眼神,起身当和事佬,歉意道,“秋霜的性子顽皮,说几句俏皮话你不要放在心里,她没有恶意。” 吴仙儿心中冷笑,你既知她是这个性子,方才怎么不制止她,现在话都说完了才出来做好人。 但她也清楚,郑大学士的女儿,可是清流文官之首,不是自己能得罪得起的对象。 她咬着牙硬挤出一个笑来,心里却连郑风影一起深深记了一笔, “嫔妾自然不敢。” 田宝林气得胳膊上的软肉都在发抖,红着眼喊道,“你在这充什么好人!只会拉偏架就别出来逞能!谁看不出来你是站在她那边的!” “什么东西在这大声喧哗?皇后娘娘的凤梧宫在你们眼里是菜市场不成?” 一道轻蔑尖利的声音插进闹哄哄的小嫔妃之间。 众人扭头看过去,只见一满头珠光宝气浑身绫罗的瘦削宫妃在宫人们的簇拥下缓缓走进殿内,小嫔妃们皆是脸色一变流水般地俯下身子行礼。 “参见温妃娘娘!” 霁禾也随着大流行了一礼,脑海中回想着打听到的关于温妃的消息。据说温妃性格张扬跋扈,且从来不管什么以大欺小以权压人的不良名声,只要惹到了她,她当即就要发作。 传言,她怀有身孕时,曾有一个宫人在窗下私语言说她腹中胎儿定是两个公主,这话正好被温妃身边的宫人听见,当晚,那个宫人就被割掉了舌头。 出手狠辣行事跋扈可见一般。 她的思绪还未停止,就听见那道不耐烦的声音在自己的身前响起,“你就是那个苏霁禾?抬起头我瞧瞧。” 霁禾一悚,乖顺地抬起头,让那道轻慢的目光在她的脸上逡巡。 显然,她被贵妃针对的事也进了其他高位嫔妃的眼里。 看着这张脸,满头珠翠的瘦削女子慵懒地打了个哈欠,又兴味盎然地勾了勾嘴角,“什么祸水,也不过如此嘛,不过……确实比贵妃美一点。” 这句话一出,凤梧宫里那些原本对小嫔妃之间的口角毫无反应的宫人们脸也绿了。 贵妃可是后宫之中皇后之下的第一人,又兼协理六宫之责,说是副后也不为过,这话要是传到贵妃耳朵里…… 原本四妃未至之时,在凤梧宫中的小嫔妃们还有心思斗斗嘴扯扯闲话,等到四妃到了,哪怕是小嫔妃中最得宠的贞贵嫔和叶良媛都乖乖闭嘴,齐齐行礼之后坐到自己的小绣墩之上装鹌鹑。 在后宫中,能坐上九嫔的无一不是底蕴深厚。 小嫔妃之间斗斗嘴顶多被皇后身边的大姑姑训斥几句,大不了罚几个月月例,不痛不痒。 但若是得罪了主位娘娘,便是想伸冤也找不到门,只一个宫权,就能将她们压得死死的。 霁禾感受到一双双看向自己的眼睛,忍不住苦笑。 自己不就是得罪了贵妃的最佳示范吗? 初封差点到手的秀贵人位份没了,入宫将近四个月连皇上的面都没见到,喝了几个月的粥饿得半死,要不是运气好胆子大,她就是下一个芳宝林。 不,她只会连芳宝林也不如。 霁禾是头一回来凤梧宫请安,多说多错,她干脆就安份地呆在自己的位置上,别人同她搭话她就柔声细语地应了,没人主动和她说话她就静静坐着。 她长得温柔清丽,微笑时自然也温顺柔和,美丽却不扎眼,很是赏心悦目让人心生好感。 这样的温顺可人,让其他小嫔妃们都不由得怀疑她之前刺吴宝林和田宝林的话其实根本不是那个意思而是自己理解错了。 和她相反则是在一众宫人的服侍下施施然坐下开始打盹的丽妃。 若是说苏霁禾是清丽温柔的菡萏,那么丽妃则是浓墨重彩的赤色芍药,美得张扬夺目,灼灼生辉。 丽妃今日只穿了件春日花蕊般娇嫩的鹅黄色留仙裙,挽起的发髻乌浓如云,这般素淡的颜色在她艳如桃李的面容映衬下却明亮得宛如朝晖灿灿,美得人呼吸一窒移不开视线。 她并不像温妃一般在宫人间以跋扈肆意闻名,甚至在凤梧宫这般庄严的地方懒懒地支着胳膊打盹,可周身的威仪却更让殿中的小嫔妃们不敢言语,生怕吵醒了她偷眠。 丽妃也是四妃之中唯一对霁禾连看一眼的兴趣都无的人。 贤妃是当今陛下膝下最年长皇子的生母,人如封号,素有贤名。 她生了一张端庄的鹅蛋脸,衣着比起年轻妃子们偏爱的繁复飘逸的样式更简朴也更便于行动,袖口收窄,裙不过鞋面。 人也更亲切,在小嫔妃们向她行礼时不仅还未等身子弓下去就叫了起,坐下时还亲切地向小嫔妃们笑了笑。 “贤妃娘娘好温柔啊!” 身边有人不由自主地露出了向往之色,还有人小声嘀咕了一句,“若是所有娘娘都这样温柔体贴就好了……” 霁禾依然抿唇乖顺地当个花瓶,皇宫之中一句话一个眼神都要做好被传到有心之人口中的准备,她不打算争尖也不打算当个傻子。 夏日里日头长,凤梧宫大殿里的位置几乎坐满了,外头明亮的日光也将殿内照得亮堂堂的,更显得上首空着的凤座和那把黄花梨长背椅格格不入。 “娘娘,已经卯时四刻了。”若心撤下桌案上冷了的清茶,提了一句时辰。 大历朝的晨昏定省规矩重,嫔妃除非是抱病或是有孕,不按规矩来请安便是大不敬,晨省的时辰一般都在卯时上四刻。 皇后勤勉,从来都是卯时二刻便已梳妆完毕,在内殿处理些宫务待到前殿的嫔妃来齐便开始一日的晨省。 但今日—— 庄皇后不悦地放下笔,“长乐宫里可有宫人来告假?” 若心脸色也难看,“未曾。” 贵妃的身子弱,不来请安也是常有的事,哪怕没有太医的诊帖,只一句通报皇后便也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但从来没有一回像今日这样迟迟不来也不请人来告假。 难不成还要让一国之母来等贵妃一个妾不成? 若意放下手里的剑脊双龙墨,忍不住斥了一句,“贵妃仗着有陛下宠爱,真是越来越不把娘娘放在眼里了。” 庄皇后闭了闭眼,压下翻涌的情绪,“算了,归根结底,她只是个妾,本宫乃中宫皇后,何必同她计较这些,走吧。” 旁人是盼着贵妃来,霁禾是盼着贵妃不来,她虽猜到了贵妃针对她的原因,但除了殿选时的匆匆一面,她还从未和贵妃面对面见过。 她的掌心洇出一层薄薄的汗,只期盼贵妃不是温妃那般动口又动手的类型才好。 在众人的目光中,一身端庄常服的皇后缓缓登上凤座,这位大历朝的皇后并不算绝色,但却气质端雅大气雍容带着股怡然自在的书卷气。 她淡妆素雅的白净面庞向着下方乌泱泱的妃嫔们微微一笑,只一眼就将众人的神情都扫进了眼里。 新嫔妃头一回侍寝按照礼数应在次日头回请安之时向皇后敬茶,正室喝了她的茶,才算是认可了她的身份。 但新妃入宫三月有余,拖到现在还未敬茶的也就剩下霁禾一个,只有她一个小小贵人,自然不可能晨省头一件事就是喝她的茶,要等到皇后将宫中大小事都安排妥当了,该说的说完了才能轮得到她。 “温妃,听奶嬷嬷说长皓昨日有些咳嗽,今日可好些了?” 正宫的头一件大事,自然是关心皇帝为数不多的子嗣,当今养活的孩子不多,皇子只有三个,更得加倍关怀。 提到儿子,温妃神采飞扬,脸上的骄傲几乎刻在了脑门,“长皓是个有福气的孩子,只是初夏贪凉多吃了两口冰饮子咳了两声而已,今晨就全好了。” 庄皇后露出一个满意的表情,“你是个会养孩子的,孩子贪凉你做母亲的可要小心,小儿脾胃弱。” 庄皇后又例行公事地问了一遍贤妃的三皇子,陈婕妤的二公主,温妃的三公主,将庶子女们都关怀了一圈才又将话题转向了夏初的份例。 从江南新进贡的织香绸、两窠细绫等各色时新布料说到八百里加急的鲥鱼枇杷等鲜鱼鲜果,皇后的一贯作风便是井井有条,什么位份什么人分到多少,大家都耳听目视,不必猜来猜去。 珍惜贡品向来稀少,大头都分到了皇帝太后和皇后宫中,剩下的再分到几位皇子公主和九嫔以上的主位娘娘宫里便不剩什么了。 霁禾听得心不在焉,这些好东西,若非皇帝金口玉言从自己的份例里赏,她这小小贵人什么都分不到。 就在她盼着快些敬茶的时候,殿外忽然传来一声宦官高昂尖利的通传声—— “贵妃娘娘到!” 与此同时,女子轻柔如烟的嗓音也在众人耳边响起,“皇后娘娘勿怪,妾身来迟了。” 皇后唇角的浅笑有一瞬消失不见,但很快又重新攀了上来,“贵妃今日来得迟,想必陛下已经将好消息先告诉你了。” 许贵妃向皇后行了个礼,在凤座下左首那张椅子赏坐定,闻言微微颔首,姣好美丽的脸上没有骄色,只是习以为常。 “自然。” 绣墩中响起一阵几不可闻的抽气声—— 贵妃在皇后面前也太不客气了。 这就是荣宠带来的底气吗? 顿时,小嫔妃们心中酸涩的同时勃勃生长的野心也逐渐生长。 贵妃可以,那她们是不是也可以呢? 第10章 敬茶 康平四年,登基后勤勤恳恳忙于政务的皇帝陛下终于朱笔一挥,定下了月底启程去往九重行宫避暑。 殿中省和工部的一应官员已经应召前往行宫筹备,这道消息在前朝转了一圈,终于通过皇后娘娘传达给了后宫一应嫔妃。 但有本事提前知道消息的也不止贵妃一人。 霁禾注意到了嫔妃中家世不凡的如敏修仪冯贵人,位份高的如丽妃贤妃听见避暑的消息只是微微一笑,显然是提早得到了消息并不感到惊讶。 避暑自然是要带嫔妃的,也必然不是所有的嫔妃都能轮到这好事,霁禾对去行宫避暑的名额没有野心,自然也不像其他小嫔妃们那般跃跃欲试又忧心忡忡。 她现在只祈祷贵妃别在她敬茶的时候搞什么幺蛾子出来。 许贵妃坐在位置上没说话。 她能感受到那些让她感到不快的探究视线,但她此时已经无暇顾及。胃部翻涌着难以忍耐的恶心和反胃,为了不露出狼狈不得体的模样,她只能勉力忍耐。 她心中不由得有几分后悔。 苍白发青的病容在巧手宫人的妆点下看不出分毫,在旁人看来只当她心情不妙所以才脸色难看。 避暑的大事说完,就到了本次请安的最后一个环节,轮到霁禾敬茶了。 霁禾恭顺地垂下眼,迎着一双双注视的眼睛仪态端正地缓缓屈膝跪在凤座之前,从捧茶宫女手中接过茶盏。 碧绿的茶汤在厚实的白瓷茶盏中晕开浅色的涟漪,茶盏触手温热并不灼手,霁禾心有所感微微抬起眼,果然迎上了一双温和善意的凤眸。 见跪在凤座前的美人素手举起茶盏奉茶时眼中的感激,皇后微微一笑,看来不是个笨人。 皇后优雅地轻呷了一口清茶,奉茶的第一步就算完成。 接下来就是向其余四妃敬茶,也是霁禾最担心出岔子的一步,她提起心,恭敬地在凤座下左首第一个长椅下跪倒。 她十分小心,哪怕是心中对贵妃又惧又忌,但她依然注意着低下身时的弧度比对皇后时要高一些,奉茶的手也比对皇后时低一些。 贵妃的脸色依然难看,她的目光长长地在这张温顺美丽又年轻的脸上停留,仿佛是在寻找这张精致皮囊下藏着的妖精本相。 多么美丽多么年轻,真是讨厌至极。 陛下明知自己不喜欢她,为何还要宠幸她?不,陛下不会这样伤害她,必然是这个女人蓄意勾引,又用手段诱着陛下给了她贵人的位份。 是了,她定是记恨贵人的美梦被自己的一句话就戳破了,所以才大费周章地又是忍饿又是买通太监泛舟湖上勾引陛下求了个贵人的位份。 许贵妃喉间的灼痛越发明显,心火也越烧越旺。 怨恨我?你这个贱人也配?! “苏选侍,你可知为妃之德?” 许贵妃冷着脸,居高临下,仿佛看不见她那双手奉起的茶盏,冷冷发问,然后霁禾嘴唇一动,还未来得及开口回答就被她再次打断。 “恭敬、柔顺、谦卑、贤淑、恪守本份,你自认可有其中之一?” 这话分明是斥责她既不恭敬柔顺,也不谦卑贤淑,更不恪守本份,只配当个选侍不配做贵人。 霁禾愣了下,轻咬唇角,既难堪又羞耻地俯下身子,眼中蓄满泪,“……还望娘娘息怒。” “息怒?你是意指本宫咄咄逼人欺负你?” “引诱陛下,不敬尊位,巧言令色!本宫能留你一命已是宽容,你若是有自知之明就该好好闭门思过!” 宫室内一片寂静,连一向和颜悦色八风不动的李贤妃都控制不住惊讶地长大了嘴。 “贵妃,你僭越了!” 皇后脸色一沉,今日许贵妃一而再再而三地在满宫妃嫔面前挑衅皇后的权柄,难不成别人恭维一句‘副后’就真把自己当皇后了不成? 亭西口齿发苦,她最知道自家娘娘的脾气,若是她对一个人一件事上心,那是九头牛都拉不回来,除非让她称心如意了不可,什么后果什么冒犯她通通不在意。 眼见着贵妃眼皮子一掀还要顶嘴,被吓坏了的小嫔妃之间忽然冒出一道刻意提高的声音: “姐姐!你脸色不好,不如我陪你回宫歇息吧?” 众人顺着声音望去,许贵妃的亲妹妹许贵人面露忧心之色站起身,硬生生打断了贵妃和皇后之间的暗涌。 见位份最高的两人都没拦着自己说话,许清旖心中一喜,这下自己拦住了贵妃乱说话不仅在皇后心中记下一笔功劳,还顺势给了贵妃姐姐一个台阶下,到底是亲姐妹,她可都是为了姐姐好。 她还当自己聪明至极,只可惜,养气的功夫太差了点,就连霁禾都看出了许贵人脸上的邀功和沾沾自喜。 “住嘴!主位娘娘之间说话哪有你这个小小的贵人插话的份!” 许贵妃额角青筋一跳,真当她是人人都能踩上一脚的蝼蚁不成,一个两个的都忤逆她。 许清旖丢了脸,脸色一下涨成猪肝色,握紧了拳头带着满心的怨愤坐下了。 皇后目色沉沉,端坐在凤座之上,神情不善地看着许贵妃。 霁禾笔直地跪在众多目光中,双手依然举着茶盏一动不动。 贵妃咬紧牙关,硬是憋着一口气不愿意接过这盏茶。 眼看着殿中的敬茶又陷入了僵局,端坐在一旁的贤妃也没法再当个看客了,她轻轻一叹,柔声劝道: “贵妃何必和一个小小的贵人置气,后宫中妇德言行自然有皇后娘娘把关,贵妃如今还是保重身子少动气,身子养好了才能早日为陛下诞下子嗣呢。” 贤妃在后宫中一向名声很好,对宫人太监都是出了名的和善,平日里也从不参与嫔妃之间的争风吃醋,只专心养育孩子,再加上她在嫔妃之间最年长由她来打圆场再合适不过。 许贵妃也想到了孩子,她和陛下的孩子聪敏可爱却早早夭折,可别人和陛下的孩子如此平庸却一日日健康长大,她心中一刺,胃中的翻涌恶心更甚。 偏偏温妃看热闹不嫌事大,捂着嘴戏谑道,“贵妃身子这般柔弱子嗣自然艰难,但这不是来了个善解人意的亲妹妹,说不定亲妹妹生下的孩子和贵妃也能有几分相似呢!” 要她看着自己的亲妹妹和自己的丈夫生孩子,还要从那个孩子身上找和自己相似的地方? 许贵妃只觉得恶心,她睁大眼刚说了个‘你’,气血上涌顿时感觉到一股从胃底到喉咙的恶心痉挛漫上来。 几乎是下意识的,许贵妃脸上冒出一层冷汗,摸出帕子捂住自己的嘴,痛苦偏过头。 “娘娘!” 云脚惊叫一声,偏过身挡住自家娘娘的脸,不让她狼狈的样子被旁人瞧见。 贵妃忽然的发病让在场的其余嫔妃都惊了一惊,温妃脸色一白,“这可不是我气得她啊,是她本来身子就不舒爽!” 亭西很恨地捏紧了手掌,若不是温妃说这诛心之言,娘娘怎么会被刺激到! “快去拿茶水!” 不知道是谁喊了一句,慌乱中霁禾下意识地将自己手中的茶盏递了上去,等到茶盏被一双素白的手接过,递到贵妃的唇边,霁禾才后知后觉地想——这算不算敬茶完毕? “既然贵妃已经喝了你的茶,那便继续吧。” 凤座之上,皇后淡淡地看着贵妃身边的一团乱象,眼中闪过一丝厌烦,开口示意霁禾可以继续。 这一通热闹下来,其余三妃都各藏心思,就连一向对小嫔妃最恶劣的温妃都没空刁难这位苏贵人,接过茶盏浅啜一口就算是喝过了。 贵妃身子不适,自然不可能让其他嫔妃留下看笑话。 尽管皇后对贵妃的屡次顶撞不满,但作为后宫之主,她做事一向认真负责,她挥挥手让若心送各位小主出凤梧宫,又差若意去太医署请太医。 扶着贴身婢女的手缓缓起身,丽妃懒懒抚了抚鬓边乌浓的墨发,上挑的凤眼,沉吟片刻,在闲云耳边说了句什么,闲云点了点头,轻声道,“婢子这就回去取药。” 霁禾今日算是侥幸逃过一劫,她跟着恋恋不舍从凤梧宫中退出来的小嫔妃们一道往外走。 她话不多,和其余的小嫔妃们也不熟,又知她被贵妃针对,也没人愿意主动来和她搭讪。 天气渐渐热了起来,请安完外面的日头也晒得晃眼,这时就更显现出身边贴身婢女的得用之处了。 家底丰厚带得用忠仆入宫的小嫔妃身边就有婢女撑开绢伞,遮挡晒人的日光,像霁禾这样身边不是懵懂的新婢就是不上心的旧宫人的则是晒着走回去。 采萍年纪小又没经过事,自然是想不到这一遭的,她歉疚地小声道歉,“小主,是我的错……” “没事,我身子弱,晒晒太阳还能强身健体。”霁禾自然不会在意这个,安抚道,“下回出门前我提醒你带伞。” 回到菡萏殿,霁禾额上出了层细汗,有眼色的小盒子领了她的令牌去叫人拎水来。 霁禾也没忘记生病的菱香,让采萍拿了钱去买药,可采萍刚出门没一会儿就捏着钱气愤地回来了。 “小主!菱香根本没病!她在骗我们!”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0章 敬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