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夺臣》 第1章 度魂魄 红烛摇曳,喧嚣渐远,宾客散尽,谢平薇已赤足踏过满院狼藉,嫁衣如血,在夜风中猎猎作响,她像一只挣脱牢笼的雀鸟,扑进寒露浸骨的寒夜。 几个时辰前,她还在那场荒唐的婚宴上。 “一拜天地——” 她被人死死按着头颅,对着门外漆黑的夜空弯下腰。盖头下,她死死咬着唇,尝到腥甜的铁锈味。 “二拜高堂——” 王老汉那张布满褶子的丑脸在眼前晃动,浑浊的眼珠里是令人作呕的得意。 “夫妻对拜——” 她僵着身子,任凭身后的人推搡,腰肢弯折的瞬间,只觉得脊骨都要被这屈辱压断。满堂的哄笑、喧闹的唢呐,都成了刺向她心脏的利刃。 而今洞房内红烛高烧,谢平薇自行掀了盖头端坐床沿,看着王老汉醉醺醺得闯进来。 到底是人逢喜事,喝多了几杯,她冷冷地盯着眼前这人佝偻的身躯,没有错过他眼神中的兴奋。 便是此刻了,趁他烂醉如泥、神智全失,正是苍天赐下的唯一良机。若待他酒醒,身困力薄,自己便是砧上鱼肉,再无挣脱的可能。 但在此之前,得确保他失去行动能力。 红烛倾覆,火光明灭。谢平薇趁他一时醉酒疲惫,狠狠将炽热的蜡油盖在王老汉脸上。 “啊——” 皮肉烧灼的滋啦声与凄厉的惨嚎,成了她婚礼最盛大的终曲。 “嘶,你个贱蹄子,居然敢阴老子!” 王老汉的咒骂自身后追来,带着酒气和暴怒。 “呼、呼——” 谢平薇一路狂奔,喉咙间开始弥漫起血腥味,步伐酸软得如同灌了铅。 王老汉的咒骂与脚步声如影随形,但终究是因为吃痛慢了几分,给了她出逃的机会。 胜利在望,一道黑黢黢的土坡却突兀闯进她的眼帘,她登时刹住脚步,身后的王老汉却趁这时机缩短了距离。 “跑不动了吧,看我不弄死你!” 怎么办?! 不,不能,决不能被他抓到。 她纵身跃下!嫁衣在风中翻飞如残破的蝶翼。 噗通! “咳咳——” 凛冽的河水似三九寒冰,骤然淹没了谢平薇的口鼻,呛得她剧烈咳嗽起来,扯得肺部生疼。 暗流拽着她狠狠撞上河底礁石,肋间传来一声闷响,痛楚如潮水般席卷全身,迫使她蜷缩起来。这一撞几乎散了她的筋骨,唇间残存的气息化作串串水泡逸散开来。 “咕噜……”喉间又呛了一口水,谢平薇用尽全力捂住口鼻,本能地挣扎起来。 这令人心悸的濒死感,如此熟悉……熟悉到令她的灵魂战栗。 是了,就是这种感觉—— 前世回程途中那辆失控的越野车冲出护栏,在空中翻滚,而她被安全带死死勒在座位上,眼前的景象疯狂旋转,绿色的山林、湛蓝的天空、灰白的路面交错闪现。 强烈不甘在她心口灼烧——上天既赐予她重来一次的机会,她怎能就这样无声无息地死在这里?死得如此轻贱,如同蝼蚁? 两世濒死的绝望在此刻重叠、共鸣。一股极其微弱却充满生机的暖意从心口传递到四肢,仿佛回应着她强烈的求生欲。 我不甘心!我想活下去! “叮——”一声脆响,在她意识深处荡开。 【侦测到符合标准的强烈灵魂波动。名垂青史系统,正式为您服务。】一个平和而清晰的机械音响起。 【您拥有超越常人的求生欲与成就渴望。是否愿意与我签订契约,活下来,去实现未竟之可能?】 【只要不断扩大您的影响力,即可获得积分,用以兑换寿命。若影响力足够巨大,甚至可以实现长生。】 活下来? 是啊,她已经是死过一次的人了,这条命是捡来的。 她不仅要活,还得活得风光无限,活得光明正大! 我愿意绑定! 【恭喜您。现启动最高级保护机制,剩余次数0/1】 谢平薇不知从何处生出一股气力,猛地屈身一蹬,拖着剧痛不堪的身体,拼尽最后一丝意志向上挣扎。 她寻了处隐蔽水洼,用力搓洗,直到脸上、颈间沾染的胭脂水粉尽数褪去,露出原本清丽的底色。那身刺目的红嫁衣,被她毫不犹豫地踩入河底淤泥,任水流卷走。 她又将湿透的长发草草束成男童髻,嗓子因被人牙子用药物损过,较寻常女子低哑几分,此刻倒是成了她的伪装,稍作压抑,便难辨雌雄。 数日后,流民队伍经过一处小镇。恰见一杂货铺外贴着招学徒的告示,要求略通算盘。谢衡深吸一口气,上前一步,用尚带低哑的嗓音,以遭难的“小郎”身份自荐,并于众人围观下,指尖翻飞,熟练拨弄起柜上那架旧算盘,珠玉之声响彻街角。 掌柜见她年纪虽小却沉稳冷静,算盘打得利落,便收下了。 自此,世间再无异世孤女谢平薇,唯有勤学致用的学子谢衡,向着那唯一可能博取积分、延续生命的通天梯,艰难跋涉。 【还没准备好吗?你的寿命还剩不到一年哦。】系统的提示音依旧平淡。 而谢衡只垂眸敛目,于油灯昏黄的光晕下,指尖细细描摹着千方百计誊抄来的书本字句。其上经义文章,早已被她反复吟诵,烂熟于心。 名垂青史系统。 如何才算做名垂青史? 《太史公书》一百三十篇,十二本纪载帝王兴衰,三十世家述诸侯传承,七十列传写人臣事迹,十表八书包罗万象…… 帝王将相,公侯卿士!这些人,才是史笔挥毫的重心。 帝王公侯,大多生而注定。唯“列传”一道,或可凭寒窗苦读、文武功业搏上一搏! 位极人臣,辅佐君王,安定天下,其名自当铭刻青简,流传百世。 幸而本朝广开科举之途,她不仅要考,还要考得名动四方。 【现发布任务:完成科举。祝您任务顺利。】 科举之路,于她,是更深一层的伪装,同时也是她在这个时代逆天改命的唯一途径。 可当她一路跌撞,从县试、府试、院试,再到春闱中举,直至如今站在这代表天下文运极致的紫禁之巅,等待天颜亲阅时,一种难以言喻的慨叹与荒谬感汹涌而来,几乎将她淹没。 “宣——丙子科贡士入殿觐见——” 太监尖细悠长的声音,穿透清晓的寂静,一层层荡开,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 大殿之内,金碧辉煌,盘龙巨柱矗立如林。御座高远,隐于珠帘轻掩、熏香缭绕之后,唯能窥见一抹模糊而尊贵无比的明黄身影,若隐若现。 贡士们皆屏息静气,垂首躬身,偌大殿堂落针可闻。 谢衡垂首立于青衫贡士行列之中。她身量在男子中算不得极高,却因清瘦而显得挺拔如竹,裹在略显宽大的青色贡士袍里,颇有几分松枝覆雪的清峭之态。 眼睫长而密,低垂时如鸦羽般在眼下投出一小片阴影,掩住了眸中神色。只有在偶尔极快抬眼时,方能看清那双瞳孔。是极深的墨色,清亮澄澈,似寒潭秋水,映着殿中煌煌烛火,却又深不见底。 她极快极轻地抬了一下眼,试图窥见那御座之上的一角真容。 天子…… 世间权柄之极,众生俯首之地。 而她,今日便要在这龙椅之下,窃一线天光,争一个翻云覆雨的可能。 曾几何时,她深陷泥潭,挣扎求生。是那一线不甘,撑着她爬出地狱,行此逆天改命之举。这满殿朱紫,衮衮诸公,谁又能想到,一介寒门学子皮囊之下,藏着的竟是如此惊世骇俗的魂魄? 若为女子,谢平薇纵有经纬之才,何能企及此阶半步? 唯有谢衡,可以。 御座之上,年轻的天子目光澹澹,扫过丹墀下屏息凝神的众生面孔,声音平稳,却带着天生贵胄的威严,缓缓道出今日策问之题: “朕今日亲拟一题——《问帝王之政与帝王之心》。(注1)尔等需细察古今,阐发己见,落于纸上,朕将亲览。” 旨意既下,内侍们躬身趋步,迅速将素白宣纸与湖笔徽墨分置各人案前。殿中愈显寂静,唯闻笔墨触及纸面的沙沙细响。 谢衡凝神静气,提笔蘸墨,略一沉吟,便将那关乎“实政”与“实心”的思考,于纸之上铺陈开来。 字字句句,皆是她埋首故纸、历经世情后所得的见解,此刻尽数倾注于笔端。 三月十七日辰时,皇帝驾临文华殿。 御案之上,试卷堆积。 皇帝的目光掠过一份份答卷,最终停留在一份字迹格外清朗劲秀的卷子上。他并未急于翻看内容,而是先细赏其字。 这手楷书,端正谨严,合乎馆阁体“乌、方、光”的规矩,于森严法度之中,却又透出一股清逸灵动的风韵,点画间可见深厚功底,在一众或板滞或匠气的试卷中,如鹤立鸡群,令人见之忘俗。 他几乎能想象出,答卷者是怀着何等的专注与恭谨,方能写出这一手既合规范又不失个人风骨的好字。 目光下移,览及破题之句:“臣闻,治国如同治身,需有骨架律例为实政,更需精神意志为实心……”(注2) 再观其论述,鞭辟入里,格局宏阔,非寻常拘泥章句之腐儒所能企及。 他提朱笔,在那份试卷上钦点了第三名。 随后,阁老领回试卷,赶在傍晚前填好黄榜,钤盖皇帝宝印,开写传胪帖子,一切流程皆紧锣密鼓地进行,礼部官员亦将早已备好的进士袍服分送至各位进士居所。 至三月十八日,辰时已过,皇极殿前广场,文武百官按品级序列,肃然静立。皇帝升御座,众臣行五拜三叩之大礼,三呼万岁,声震殿宇。 殿内,鸿胪寺官高声宣唱制诰:“丙子年三月十八日,策试天下贡士……” 旋即,读卷官拆封弥档,唱道:“第一甲第三名——谢衡!” 殿内鸿胪寺官复唱,声震屋宇。殿门丹陛之上的官员闻声,再次高声传唱:“第一甲第三名——谢衡——!” 唱名声落,一位身着绿袍、手持玉笏的鸿胪寺鸣赞已趋步至青衫行列前。 他将视线落在谢衡身上,微微颔首:“探花郎,请随下官入殿面圣,叩谢天恩。” 谢衡闻言,唇角绽出一丝笑容,那笑意清浅淡漠,快得令人无从捕捉。 【恭喜宿主完成任务。】 【奖励积分3w,可按100:1比例兑换寿命,是否兑换?】 注1:万历二十六年殿试中,万历皇帝亲拟题目《问帝王之政与帝王之心》 注2:概括自万历二十六年殿试中赵秉忠状元卷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章 度魂魄 第2章 榜下捉婿 【全部兑换。】谢衡心念电转,没有半分迟疑。 【兑换成功。已抵扣赊账,剩余寿命360天。】 随着系统语音落下,一股难以言喻的暖流仿佛自五脏六腑最深处涌出,瞬息涤荡四肢百骸。 连日来因殚精竭虑、隐忧恐惧而萦绕不去的虚弱感一扫而空,连指尖都重新充满力气。 她那原本因寿命将尽而透出的、即便精心掩饰也难以完全遮盖的苍白面色,竟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润泽红润起来,宛若初春新绽的桃瓣,整个人透出一种灼目生机。 谢衡闻声,深吸一口气。她依礼垂首屏息,自进士行列中稳步出班。那身崭新的蓝色进士袍服,衬得她愈发清瘦挺拔,如孤松独立。 她跟随在那绿袍鸣赞身后,步履沉稳,行至御阶之下,随即撩袍跪拜,行三跪九叩之大礼。 “微臣谢衡,叩见陛下,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声线虽刻意压低,微带沙哑,却因体内生机充盈而显得沉稳有力。 御座之上,年轻的天子萧镕珏目光垂落,首次清晰地看清了这位新科探花的容貌。 竟是他?萧镕珏心中微感讶异。 前日殿试,他于丹墀下扫视众贡士时,对此子略有印象,并非因其风姿,反倒是因他面色苍白如雪,身形清瘦似经霜寒竹,虽挺拔却透着一股难以忽略的脆弱,仿佛下一刻便会力竭倒下。 当时他还暗忖,此子体魄心性恐非上选。 未曾想,那篇笔力遒劲、深谙政体民情,令他颇为赞赏的策论,竟是出自这看似弱不禁风的少年之手? 萧镕珏的目光落在谢衡低垂的眉眼间,耳畔仿佛又响起昨日于东阁评阅时,读到那篇文章时心中的激赏。 那字里行间透出的格局与眼界,绝非寻常腐儒所能及。 再看此刻跪伏于地的谢衡,虽谨守臣礼,深深垂首,但那露出的额角、脖颈肌肤,竟是光洁润泽,焕发着蓬勃生气,与几日前那副恹恹欲病之态判若两人。一身蓝袍更显其人身姿如竹,风骨初成。 萧镕珏不由心下莞尔:终究是少年心性。殿试时怕是紧张得气血不畅,面色苍白;如今探花及第,鱼跃龙门,立刻便喜形于色,连气色都红润焕发起来。 倒是纯真未泯,不失赤子之态。 他唇角几不可察地微扬一瞬,复又恢复帝王深沉威仪。目光掠过谢衡清隽挺拔的身姿,再想及方才见过的状元与榜眼——一位年逾不惑,谨小慎微;一位已生华发,老成持重。 虽才学堪用,但这探花郎的年纪与品貌风仪,确是远胜前者,清风朗月般令人见之忘俗。 将这“探花”之名赐予他,倒是恰如其分,不负这琼林宴上探花寻春的雅意。 “平身。”皇帝的声音平稳响起,听不出丝毫波澜,却自有一番定夺乾坤的威严。 谢衡再拜谢恩,方依言起身,垂首恭立。 萧镕珏声音较之前缓和了几分:“谢卿之策论,不仅见解卓著,更难得这一手好字。规矩之中,自有清逸风骨透出,甚合朕心。平日习的是何家法帖?” 谢衡心下一凛,旋即宁定,微躬身答道:“陛下谬赞,微臣惶恐。臣之字,实是私淑元之赵文敏公。虽笔力浅薄,未能得其神韵万一,然心慕其端丽楷则,平日胡乱临习,只求工整,不敢有辱圣目。” 她语气恭谨,不卑不亢,心下却暗自庆幸。 若非穿越前因兴趣使然,下苦工临摹过赵孟頫的《胆巴碑》、《妙严寺记》,深研其结构端严、用笔精到、风华绝代之处,又如何能在此世,将这笔字磨炼得足以支撑她走到这金銮殿上? 赵孟頫之体,正是本朝馆阁体之渊薮与典范,她此番误打误撞,竟是走对了最关键的一步棋。 萧镕珏闻言,眼中掠过一丝了然与赞赏:“原是取法赵松雪。怪不得既有法度,又不失灵动。好,甚好。文章、书法,皆可见卿之勤勉与心志。” 皇帝此言一出,殿内侍立的几位大臣目光亦在谢衡身上多停留了片刻,能得陛下于御前亲口赞其书法,已是莫大殊荣。 而这新科探花应对得体,沉稳有度,全无寻常少年得志者的轻狂或是瑟缩,更令人高看一眼。 * 礼成,依照旧例,众进士需按会试名次单双分行。单数者走东侧的左掖门,双数者则走西侧的右掖门。 而那午门正中的巨大门洞,乃御道所在,除天子銮驾出入外,唯皇后大婚凤舆可行,再便是殿试传胪后,一甲三名进士享有的无上荣光——得以从此门步出皇城。 谢衡作为一甲探花,此刻便与状元、榜眼一同,被礼官导引至那唯有帝后才能通行的中央御道之前。 她深吸一口气,与另两位同样激动难抑的新科鼎甲并肩,一步步踏上了那御道。脚步落在其上,仿佛能感受到数百年来英才们留下的无形印记。 迈出那深邃门洞的刹那,天光豁然开朗。她不由自主地停驻脚步,回身仰望。 身后,是层叠嵯峨的殿宇楼阁,是朱红宫墙与琉璃碧瓦交织的煌煌天家气象;身前,是喧嚣人间,是她以谢衡之名搏杀出的崭新征途。 从异世飘零到此间濒死,从哑女童养媳到账房学徒,再到如今高中探花…… 其中艰险困厄,此刻皆化作胸中万千感慨。 她深深望了一眼那五凤楼高耸的轮廓与缓缓闭合的厚重宫门,旋即转身,准备前往期集场所。庆贺宴饮,亦是“榜下捉婿”风习最盛之时。 然而,或许是她这探花郎的风姿实在过于惹眼。 刚行至长安街,还不待她细品这鱼跃龙门的喜悦,身旁的喧哗之声便骤然拔高,其间夹杂着兴奋的议论和善意的哄笑。 “快看那边!又开始了!” “不知是哪家的小郎君这般俊俏,被盯上了!” “瞧着这蓝袍,是进士老爷吧?啧啧,前程远大,难怪要被抢!” 谢衡闻声心头一凛,立刻意识到发生了什么。她正欲加快脚步,十余名身材魁梧、家仆打扮的壮丁便猛地从人群中冲出,不由分说,精准地直奔她而来,瞬间形成一个半包围之势,几乎是挟持着她,簇拥着便往一旁停着的青幄马车而去。 “哎?你们……这是何意?”谢衡惊愕交加,试图挣扎。 但那几名豪仆显然训练有素,力道拿捏得极准,既不容她挣脱,又不至伤了她,口中还连连说着吉祥话,声音洪亮,更像是说给周围人听:“姑爷莫惊,天大的喜事!我家老爷最是爱才,府上已备下薄酒,定不会亏待了您,且随小的们回府吧!” 周围看热闹的人群见状,笑声和起哄声更大了。 “小郎君莫要扭捏了,这等好事,旁人求还求不来呢!” “看这几位爷的架势,必是勋贵府上,小郎君好造化啊!” “快些去吧,莫让贵人家久等!” 人群熙攘,将这一幕当作今日放榜后又一桩有趣的谈资,竟无一人觉得有何不妥,反而多是艳羡与促狭。在这片喧闹中,谢衡那点微弱的挣扎和质问,如同石子投入沸腾的锅中,连个涟漪都未曾激起,便被淹没殆尽。 马车在一座气势恢宏的府邸前停下。朱漆大门,石狮矗立,门楣上的匾额乌黑发亮,显然是上好的木材,正是永嘉侯府。谢衡被“请”下马车,一路无言地被引着穿过层层庭院,直入正堂。 正堂之上,一位身着锦袍、颇具威仪的中年男子早已端坐主位,手边放着茶盏,面带矜持而得意的笑容,显然正等着看自家仆役凯旋的战果。 然而,当他的目光落在被簇拥进来的谢衡身上时,那笑容瞬间僵住。他先是仔细打量了一下谢衡身上那象征进士身份的蓝色袍服,确认无误,但随即脸上的血色“唰”地一下褪去,手中的茶盏“哐当”一声掉在地上,摔得粉碎。 他猛地从座位上弹起,指着谢衡,声音变了调,尖利地划破了堂内的寂静: “我让你们去请个有潜力的进士老爷回来,你们……你们怎么给我抓了个探花回来?!!” 第3章 未曾听清 “微之兄,昨日榜下被请的滋味如何?听闻那家主人见了你这探花郎,可是惊得茶盏都险些捧不稳了!” 恩荣宴尚未开席,几个与谢衡年岁相仿的新科进士正聚在一处谈笑。其中名为何砚舟者,促狭地用胳膊肘轻碰了一下身侧之人,声音虽不高,却足以让周遭几人听得真切,引来一阵压低了的善意哄笑。 被调侃的正是谢衡。她今日依旧身着深蓝色进士圆领袍,大袖敞口,以青罗缘边,腰带带鞓为青色,缀黑角带銙,垂挞尾于身后。 与旁人不同的是,她并未戴冠,乌发严谨地束于头顶,簪着一朵精致的翠叶绒花。 这绒花衬得她面容愈发清俊,鸦青色叶片与她沉静的眸色相映,减了几分科举士子的板正,多了一丝难言的秀逸风致。 谢衡心下一片清明,甚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冷诮,面上却适时地浮起一层薄红,略显窘迫地垂下眼睫,拱手讨饶道:“从嘉兄莫要再取笑了,昨日之事,实是……实是意外。” 丝竹管弦渐起,谢衡身为探花,风姿卓然,自是成了此次宴饮众人重点关注的对象。几杯酒下肚,便有人借着醺然酒意,言语也愈发大胆起来。 “微之贤弟,莫怪为兄直言,昨日那家虽是行事唐突,其意却也不差。瞧瞧贤弟这般容貌气度,依为兄看,这‘探花’二字,合该是因你而生!”另一人举着酒杯,言语间已带了几分轻佻之意,“似这般人才,真不知日后要便宜了哪家的千金闺秀……” 谢衡握着酒杯的指尖微微一紧,骨节透出些许白意,面上却仍维持着温润浅笑,正于心中思忖如何不着痕迹地将此话挡回。 尚未等她开口,一旁的李承堇已然蹙起眉头,抢先一步侧身挡在谢衡前半步之处,声音温润如玉,却带着不容质疑的力度:“许兄慎言。探花郎乃陛下钦点,凭的是真才实学、锦绣文章,岂容以容貌戏谑之?此话若传至御前,恐有不妥。” 有人解围,谢衡心下稍定,心中对这人倒是多了几分计量。只是李承堇此言一出,场面顿时有些凝滞尴尬。那姓许的进士面色微变,却又碍于李承堇家世,一时语塞。 恰在此时,身旁的何砚舟笑着上前一步,手中端着一杯刚斟满的玉液,朗声打圆场道:“诶,今日乃天子赐宴,恩荣盛典,良辰美景,正该是高高兴兴的。许兄不过是多饮了几杯,一句戏言罢了,李兄亦是为友心切,俱是好意。依小弟看,不如相逢一笑泯恩仇,诸位同年,大家同饮此杯!” 他这话说得八面玲珑,既圆了场面,又全了各方颜面,众人闻言,纷纷称善,举杯附和。 说着,何砚舟十分自然地将手中那杯酒递向谢衡,目光灼灼,脸上带着诚挚笑意:“微之贤弟,你说是也不是?且饮了此杯,以示同年之谊。” 谢衡正需一个台阶,见何砚舟出面转圜,也顺势接过那杯酒,对那位许进士举杯示意:“从嘉兄所言极是。许兄,李兄,不过小事一桩,切勿挂怀。我等同年,正当同心协力,共报皇恩才是。” 何砚舟还欲开口,忽听得堂外一声高亢的通传: “陛下驾到——!” 霎时间,满堂俱静。所有欢声笑语戛然而止,在场众人无论官职大小、新科进士,皆慌忙离席,整衣肃容,跪伏于地迎驾。谁也没料到,今上竟会亲临这恩荣宴。 年轻的天子萧镕珏身着常服,在众内侍与侍卫的簇拥下步入宴厅。他目光平和地扫过跪伏的众人,淡淡道:“平身。今日乃诸卿喜庆之日,不必过于拘礼。” 言罢,自有光禄寺官员赶紧重新安排座次,请陛下于主位升座,和声署乐起,繁琐礼仪过后,宴席方算正式开始。 年轻的天子萧镕珏端坐主位,接受着进士们的轮番叩拜与敬酒。他面容沉静,带着帝王应有的威仪与恰到好处的温和,目光缓缓扫过席间众人,最终,不自觉地在那抹清瘦挺拔的蓝色身影上多停留了片刻。 探花郎谢衡。 即便在这群英荟萃、人人皆是俊彦的场合,他依旧显得格外出挑。并非刻意张扬,而是那身清冷中透着勃勃生机的气质,以及那张过于昳丽、宛若精心描画过的面容,实在让人难以忽视。 萧镕珏执起酒杯,浅浅啜饮一口,脑中却不合时宜地闪过今晨暗卫呈上的简短汇报——关于昨日长安街上,永嘉侯府的家仆是如何“请”走这位新科探花的。 “榜下捉婿……”皇帝心中低笑一声,倒也算不得什么新鲜事,本朝风气如此,他亦有所耳闻,只要不过分,通常也只是一桩雅谈。只是这永嘉侯,行事未免也太急切、太……没个分寸了些。竟直接派了豪仆当街“请”人,对象还是一甲第三名的探花郎。 不过…… 萧镕珏的目光再次掠过谢衡。此刻他正垂眸静坐于进士席中,侧脸线条流畅优美,长睫在眼下投下淡淡的阴影,虽谨守礼仪,姿态恭谨,但那通身的书卷气与难掩的殊色,在这喧嚣宴席中,竟有种格格不入的宁静与耀眼。 萧镕珏心下不由莞尔:也难怪永嘉侯府的人会看走眼。这般品貌风仪,莫说是在新科进士里,便是放眼整个京城,恐怕也寻不出几个。被那等勋贵府邸当作乘龙快婿的首选目标,倒也在情理之中。 只是不知,这位看似沉静温文的探花郎,昨日在永嘉侯府经历了怎样的场面?看他今日神色如常,姿态从容,想必是妥善应对过去了。能在那等突发状况下全身而退,且不露狼狈,这份急智与沉稳,倒是比他这个年纪应有的,要强上不少。 皇帝的目光深邃了几分,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玩味与考量,他想起殿试时那篇令他激赏的策论。 才学、心性、容貌……倒是样样出众。只是这过于惹眼的皮相,只怕日后还会为他招来不少类似的“麻烦”。 萧镕珏微微挑眉,将杯中酒一饮而尽。 也罢,既是朕亲点的探花,若总被这些勋贵纠缠,倒也失了朝廷体面。或许,该寻个机会,稍稍敲打一下那些过于“热情”的人家了。 * 酒过数巡,谢衡渐觉面颊发烫,额角隐隐作痛,这股醉意来得又快又猛。只是她本就不胜酒力,虽觉有异,却也只道是酒混着饮了,便寻了个空隙,悄然离席。 从逃离王家、女扮男装成为账房学徒、再到科举,谢衡一路走来,跌跌撞撞,何曾有过片刻松弛。此刻探花及第,寿命危机暂解,她难得生出几分闲情,欣赏起这暮春夜景。 只可惜,她前世便方向感欠佳,此刻酒意上涌,头重脚轻,更是晕头转向。绕了几处回廊水榭,竟不知自己身在何处,连来路亦模糊难辨。 正暗自焦急,忽听前方假山深处隐约传来人语。她下意识屏息凝神,侧耳细听。 那话语断断续续,她却清晰地捕捉到“北疆”、“粮草”、“瑶壮”、“罗旁”、“剿抚”等字眼,语气沉凝,似在商讨极为机密紧要之事。 谢衡心中大骇。 她深知自己听到了不该听的东西,涉及边事兵机,乃是朝堂大忌! 她慌忙欲退,奈何脚下虚浮,不慎踩中一块松动的鹅卵石,身子一歪,险些摔倒在地,幸好手疾眼快扶住了身旁冰冷的太湖石,才堪堪稳住身形,未曾跌入一旁的水池,但仍发出了一声闷响。 假山后的交谈声戛然而止。 “何人?!”一个略显苍老却充满威严的声音骤然响起,带着厉色。紧接着便是衣物窸窣与脚步声,显然有人要过来查看。 谢衡吓得魂飞魄散,酒意瞬间醒了大半,僵在原地动弹不得。 然而,另一个更为年轻沉稳的声音响起,阻止了同伴:“且慢。” 谢衡透过石缝,隐约看见其中一人抬起了手臂,做了一个阻拦的手势。那声音顿了顿,带着几分漫不经心,轻笑道:“无妨,不过是只不慎迷路的小猫儿罢了,不必惊扰。今日便议到此,卿先退下吧。” 那老臣似乎仍有些迟疑,但终究恭敬应道:“臣……遵旨。臣告退。”脚步声渐渐远去,消失在夜色中。 而谢衡,在听到“遵旨”二字时,脑中已是轰然巨响! 陛下?!竟是陛下在此! 她暗道一声“我命休矣”,身体紧贴在假山石上,连大气都不敢喘,心中如擂战鼓,怦怦狂跳,几乎要撞出胸腔。皇帝在此,此事便绝不可能轻易善了! 就在这时,一阵略显急促的脚步声和呼唤声由远及近,打破了夜的寂静:“微之?谢微之?贤弟?你可在此处?” 是何砚舟!他怎会寻到此地? 这声音此刻听在谢衡耳中,无异于催命符咒,让她瞬间头皮发麻!若是被何砚舟发现她在此地,惊动了尚未离开的皇帝,那真是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了!她死死咬住下唇,尝到一丝腥甜,将身体更深地缩进假山投下的浓重阴影里,心中拼命祈祷何砚舟莫要再靠近。 何砚舟的呼唤声在附近徘徊了片刻,终是渐渐远去了。 ——要是真的冲撞了圣驾,我有一百条命也不够砍的! 谢衡刚暗自松了口气,立刻在心里询问系统。 然而,未等回应,她便惊觉一个修长身影已无声无息地移至她面前,负手而立,正好整以暇地垂眸打量着她。月色清辉勾勒出他略显清瘦的衣衫轮廓,不是方才那位年轻声音的主人、当今天子萧镕珏,又是谁! 谢衡吓得魂飞天外,“扑通”一声便跪伏于地,声音都在发颤:“微……微臣谢衡,酒后失仪,冲撞圣驾,无心窃听圣言,罪该万死!请陛下治罪!” 她额头抵着冰凉的青石板,心脏几乎要跳出胸腔。 萧镕珏垂眸,看着跪在脚下、吓得瑟瑟发抖的新科探花。月光如水,清晰地映照出对方泛红的耳根与颈侧肌肤,确是醉态可掬,不似作伪。 “哦?谢探花,”皇帝的声音带着一丝玩味,“朕与大臣在此商议要事,你却悄然潜近,听得多少?又意欲何为啊?” 谢衡头皮发麻,连连叩首:“微臣绝无此意!微臣只是不胜酒力,出来醒酒,不慎迷路至此,方才……方才险些滑倒,惊扰圣驾,所言所议,微臣惶恐,一字未曾听清!” “未曾听清?”萧镕珏轻笑一声,慢条斯理道,语气却带着无形的压力,“可朕怎么觉得,你听得颇为仔细呢?罢了,既然你说未曾听清,朕便再说与你听一遍。也好教你明白,自己所犯何罪。” 不等谢衡反应,他便将方才与大臣商讨的关于罗旁瑶壮叛乱、是加紧剿灭还是另寻安抚途径的两难抉择,简明扼要地复述了一遍,而后语气陡然转沉。 “既然阴差阳错让你听到了,或许亦是天意。谢卿既为今科探花,榜上第三,必有高才。朕便给你一个戴罪立功的机会。你若能想出一个两全其美的法子,解朕之忧,朕便恕你无罪,既往不咎。” “若想不出……” 【风险与收益并存,这不,机会来了。】系统的声音姗姗来迟。 谢衡跪在冰冷的地上,心中暗恼,脑中却不敢有丝毫停歇,如风车般飞速运转起来。 【提示一下,你学的东西,未必在这一无是处。】 罗旁战事……边疆……民族……她猛地想起前世民族学的知识,一个概念跃入脑海——榷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