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吟游诗人先生的望眼欲穿》 第1章 诗人的旅途 淙淙的流水声从密林深处蜿蜒而出，新绿的小乔木速速摇曳着喧哗的枝节。叶尖滴落的露水沾湿了风笛悠扬的乐曲，在落雪覆盖的草地上轻捷地盘桓了几圈。 时间正值初春，融冰快乐地从溪水上游流泻下来，发出叮叮当当细碎的敲击声。斯法忒伊蹲下身子，脱掉加厚的羊绒手套，将指尖探进溪水中央。初融的雪水让他的手指有些发红，在寒冷中瑟缩了一下。他轻轻吐了吐舌尖，把双手在衣摆上漫不经心地擦了擦，重新窝进毛绒绒的手套里。 “唉唉，真是少见的倒春寒。”斯法忒伊暗自腹诽。 吟游诗人的旅居生活总是无比自由散漫，斯法忒伊刚刚从始终温暖的塞温特帝国归来，如同一只永不停息的候鸟，追逐着亘古不灭的金色落日。 唯一美中不足的是，在南方呆得久了，整个人就都变得娇贵。斯法忒伊在嘴唇之间呵出一团团柔软的白色雾气，伸手将银白色的长发往帽檐下拢了拢。直到手指重新变得灵活，他才再次摘下手套，从背包里取出结构精巧的风笛，轻快而悠扬地吹奏起来。 翠绿色藤蔓从斯法忒伊的掌心里蔓延而出，在料峭的寒风里摇曳着小小的叶子。仿佛有了意识，亲昵地蹭蹭他温暖的骨节。它在回旋的乐曲中苏生，缓缓缠绕住斯法忒伊的手腕。 斯法忒伊对自己小宠物的举动无比受用，他笑眯眯地摸了摸藤蔓上新生的叶子，像称赞同伴一样，对着含苞待放的花儿弯起翡翠色的眼睛。 “小玫瑰，真乖。” 受到称赞的玫瑰花儿小心翼翼地收回藤蔓上的尖刺，顺着斯法忒伊的小臂攀援而上，最终停在他的鬓边，得意洋洋地散发出馥郁的香气，像所有的玫瑰一样骄矜。而斯法忒伊只是纵容地点点头，毫不在意一朵玫瑰花儿的高傲。 “该走啦，我们可是要在口粮消耗完毕之前赶到城镇。你也不想陪我葬身在雪地里吧？” 话虽然这样说，但斯法忒伊的脚步并没有加快。远方的天色呈现出晶莹剔透的冰蓝，寒风冷冽的气息灌进斯法忒伊的脖颈，他却仍然闲庭信步，仰头窥探白桦木和松针上堆积的簌簌落雪。 初春的空气洁净而明朗，雪光亮晶晶地闪烁着细碎的锋芒，让斯法忒伊忍不住一再停留。 “咯吱——咯吱——” 雪松木屏气凝神，白桦还没有长出崭新的叶子，是哪里传来的一阵踏雪声呢？ 斯法忒伊飞快地闪身蹲在雪地里。作为吟游诗人的着装传统，他的衣摆与帽子都呈现出浅淡的灰白色，在天光的掩映下并不分明。他把自己的身体低伏在雪片和树干的围簇中，用牙齿轻咬下唇，轻轻地屏住呼吸。 吟游诗人的口唇殷红柔软，像玫瑰花瓣一样轻柔。皮肤却呈现出细腻洁白的质地，在雪光之间透着因受凉而微红的苹果色。他碧色的眼睛似乎永远天真地噙着笑意，好奇地窥探远处雪地上延伸的踪迹。 “咯吱——咯吱——” 狼群踩着头狼梅花状的脚爪印，窸窸窣窣地碰乱了干枯的小松枝。一片雪花打着旋落下来，在斯法忒伊的睫毛上融化成湿漉漉的水珠。 他眨眨眼睛，那颗晶莹的水滴就顺着细腻的眼睑滚落下来，还来不及拭去，就像温热的眼泪一样，被皮肤的温度蒸干了。 狼群的包围圈缓缓收缩，风和衣摆碰撞出猎猎的声响。一位年轻而陌生的骑士正站在包围圈里，银光闪闪的剑锋上挑，倒映出冰蓝的天色。他的手指骨节修长，紧紧握住暗纹勾勒的剑柄，手背因过于用力而显得筋络分明。 凛冽的寒风吹动狼群的皮毛，它们一动也不动，用凶光毕露的视线贪婪地望向狄莱甫希的面孔。 顷刻间，剑锋倏忽脱手而出，向包围圈最疏松的角落刺去。狼群惊惧地呜咽一声，下意识留出足以容人的空隙。 狄莱甫希轻捷地闪身翻过狼群，长剑在一匹灰狼的肩胛上刺出鲜红的血痕。滚烫的血液滴落在雪地上，烧穿一个浅浅的凹陷。雪白的头狼发出愤怒的嗥叫，率先向狄莱甫希奔袭而去。 骑士并不在意狼群的愠怒。他的金发在阳光下如同一朵金玫瑰，熠熠闪着明亮的光泽。水蓝色的眼睛永远坚定而平和地直视前方，毫不顾及身后的危险。 “他很强。”斯法忒伊在内心暗自称赞。 “走吧，小玫瑰。在黄昏之前，我们还有时间看一场好戏。” 斯法忒伊的脚步轻快，沿着狼群离去后的驳杂雪地，向树林深处闲庭漫步般走去。 狄莱甫希站在狼群中央，他的佩剑轻而锋利，是锻剑师毕生最好的造物，足以破开坚硬的巨石和骨骼，也能够斩断轻柔的风和流水。 这位金发的骑士一边奔逃，一边扭头窥探周围树木的布局。他绕过积雪的灌丛和笔挺的雪松木，水蓝色的瞳孔紧盯自己的目标，如同一只正围绕巢穴盘桓的鹰。 然后，狄莱甫希的足尖骤然绷紧，踏过周围高大的小乔木，踩着眼睛一样凹凸不平的疤痕，轻巧地落在枝杈间。轻薄的甲胄将关键部位包裹在金属之下，尽数挡住狼群的所有攻击。 逃避可耻但有用。狼群对狄莱甫希蜗居树上的动作无能为力，只好将树干团团包围，用锋利的爪子抓挠出深色的可怖痕迹。 而战斗经验丰富的骑士坐在颤抖的树杈间，漫不经心地倚在树干上。他的目光里没有恐惧和战栗，只是不疾不徐地等待狼群发泄它们的愤怒。 阳光已经偏移到头顶西方，时间大概停留在下午两点，雪光和骑士的金发都让斯法忒伊眼花缭乱。他打了个小小的呵欠，准备从残局中撤退。 “已经没意思啦，小玫瑰，我们走吧。” “咔嚓——咔嚓——” 起风了。 微小的旋风折断了斯法忒伊头顶摇摇欲坠的一节松枝，带着落雪的叶子恰到好处地打在他的脑袋上，让他小声呜咽了一声。丝丝缕缕的寒气灌进他的喉咙里，吸引了面前头狼的注意。 “啊哦，坏消息。看起来我们没有别的选择了。”斯法忒伊在心里默念。 白狼在风里嗅出人类□□温热的气味。属于食物的气息无比诱人，让它将毛绒绒的耳朵尖抖了抖，果断放弃眼前近在咫尺的骑士，准确无误地向树干背后走去。 “小玫瑰，该你啦。” 斯法忒伊将手套和风笛丢进背包里，用低低的气音说。玫瑰藤在掌心骤然膨胀、延伸，顷刻转变为蟒蛇般柔软的绳索。他把手指缄默地按在藤蔓上，像使用长鞭一样率先甩出玫瑰藤。 “呜——” 吟游诗人的身形纤瘦而颀长，力量却丝毫不落下风。他的动作使出了十足的力道，准确无误地抽在头狼的肩胛上，压倒了一片短而硬的毛发，让它发出吃痛的哀鸣。 狼群依次发出怪异而痛楚的嗥叫，它们从狄莱甫希的包围圈中退却，转而径直向斯法忒伊的身侧奔袭。而他闪身躲避群狼的爪牙，鞭痕落在雪地上，逸散开隐隐约约的雪雾。 在斯法忒伊的视线背后，狄莱甫希轻飘飘地从树上一跃而下。他的衣摆在风里猎猎飞扬，沾湿了风雪和狼的血珠。他把视线向远方一掷，扫过凌乱的爪印和足迹，飞快向狼群退却的方向飞掠而去。 另一边，斯法忒伊从容地在群狼的包围中周旋。他的动作快而急，长鞭摇曳的叶子纵横交错，闪出一重重错综复杂的虚影。 “是想要跟我比较手上的力气吗？那还差得很远喔。” 斯法忒伊甚至抽出时间眯起眼睛，露出一个宽容而仁慈的笑容。 他绕过丛生的树干，将藤蔓的尖端勾在纤细的枝干上，借力轻巧地从狼王手下越过。年纪尚轻的小型狼试图张口撕咬他的手臂，但斯法忒伊的身形一闪而过，让它们的尖牙只挂上一片衣摆洁白的布条。 “来了。” 斯法忒伊透过狼群的罅隙，望向远处金光灿灿的新雪。一个遥远的身影在他的视网膜上收缩成虚影，然后立刻凝实，从藤蔓和狼群的缠斗中浮现金色的影迹。 狄莱甫希背着光，身形颀长而挺拔。他的佩剑闪着银光，倒映出斯法忒伊轻捷的攻击动作。形式调转后，他好整以暇地站在树下，围观斯法忒伊和狼群的战斗。 吧嗒—— 玫瑰花儿在一瞬间绽开了，红丝绒质地的花瓣在狼群的眼前纷飞，迷乱了它们的视线。一片微小的玫瑰花瓣顺着旋风，缓缓落在狄莱甫希的发顶上，被他轻轻挥手拂去。 在战斗微小的停顿之间，斯法忒伊微微偏头，真切地看见年轻骑士的眼睛里弯起一个柔软的笑。 长鞭甩过一颗纤细的树干，生生使它从中间弯折，露出粗粝的断口。斯法忒伊视线最后的阻碍消失了，他平静而冰冷的绿眼睛像一汪封冻了多年的湖，第一次在春水中消退，露出明朗的笑意。 巨狼口中湿热的血腥气向斯法忒伊的面孔喷吐，让他好看的眉眼不悦地紧蹙起来。他用藤蔓卷起白狼的脖颈，鞋尖踏上疏松的雪地，借力落在头狼的侧后方。 斯法忒伊转头望向身后看热闹的骑士，陡然抽出白狼身上的藤蔓。深绿色的玫瑰藤蜿蜒而出，像蛇一样轻快地勾住狄莱甫希的小腿，让他的肌肉瞬间收紧。 玫瑰花香劈头盖脸地向他涌来，馥郁的香气包裹住他的面孔，像斯法忒伊的声音一样轻佻而美丽。 “看够了吗？来帮忙。” 第2章 同行之路 “当然看够了。” 骑士先生如梦初醒般慢吞吞地吐出几个音节，手下的动作却毫不迟疑。剑柄圆钝的侧面破空而过，准确无误地敲在头狼的后脑勺上。 一阵尖锐的痛楚让白狼的脑袋天旋地转，连带着前爪也有些发软。它的膝盖在空气中莫名一磕，跌跌撞撞地踉跄了几步。下一秒，玫瑰花藤从狼群一跃而起的小腿下扫过，勾住头狼的后腿，顷刻间顺着它的腿骨生长了数尺。 “不错嘛，合作愉快。” 吟游诗人笑眯眯地眨眨眼睛，他把末端细小的叶子环扣在掌心里，轻轻挪动半寸手指。前端的玫瑰藤正如有了生命，骤然牢牢收紧，将白狼王结结实实地捆扎在周围的雪松树干中。 狄莱甫希弯腰捡起自己的剑鞘，银质剑柄上，金色的暗纹正在雪地里闪闪发光，折射出璀璨的光影，又硬又凉地贴合着他掌心的脉络。 狼群往树林深处落荒而逃，白狼委屈巴巴地呜咽了两声，努力挣动身体，却难以摆脱藤蔓的束囿。它毛绒绒的脑袋被斯法忒伊趁乱薅了一把，耳朵尖上的雪粒融化了，在他的掌心里融化成湿漉漉的一片。 “呜呜。”狼王感到自己的尊严正在受辱。 “你不来试试吗，手感很好哦。” 两道哀怨的视线落在斯法忒伊的眼睛里，他毫不在意地轻笑一声，忽略狼王犬齿银光闪闪的威胁，更加得寸进尺地挠挠它的下巴。 “毛发保养得很不错，可以跟我的小玫瑰交流一下护理心得。” 斯法忒伊的手掌摸惯了沿途村庄和农场的小羊羔，让白狼情不自禁地悖离本心，发出几声舒服的窥探。玫瑰花儿应声摇摇自己的叶子，轻柔的花瓣扫过白狼的肩胛，让它好不容易回过神来，惨不忍睹地闭上眼睛。 “你要怎么处置它？” 狄莱甫希被头狼无辜的神情逗得发笑，如同油画里英俊而快乐的王子，闪闪发亮地站在白狼面前。他刚刚离开戒律森严的骑士队，好不容易得到机会任凭自己的情绪自然流露，蓝汪汪的眼睛里盛满明朗的笑意。 于是，狄莱甫希假作为头狼着想，一边体贴地岔开话题，一边状若漫不经心地俯下身子，把掌心搭在它的脑袋上，揉乱了它头顶的绒毛。 人类果然都不值得信任。白狼忍受着两人肆意的揉弄，很绝望地想。 “嗯……” “不知道。” 两只手的主人明显都不在认真思考，只是一味享受犬科动物脑袋上毛绒绒的触觉——这样难得的机会可不多见。斯法忒伊弯腰蹲在白狼身边，用含笑的眉目望向它亮晶晶的瞳孔。 “这位凶猛的小狗先生，如果我把你放了，你还会攻击我们吗？” 温文尔雅的吟游诗人很绅士地俯下身，双手捧起白狼的下巴，把翡翠色的绿眼睛眨了又眨，险些让狼王忘记了自己的处境。它甩甩脑袋，把那些蛊惑人心也蛊惑狼心的念头甩出去，然后猛然摇起头来，连带着玫瑰花的叶子都在风里簌簌作响。 “好聪明。”狄莱甫希轻轻弯起眼睛，抬起白狼的爪子，用手指戳戳它前爪的肉垫。 “是呀。” 斯法忒伊心情很好地抽出玫瑰花藤，让狼王的爪尖骤然一空。纤长的藤蔓乖顺地盘在他的指节上，重新收缩成细小的触角。白狼跌跌撞撞地在地面站定，垂头丧气地敛下眼睛。 “你该走啦，我们也要赶路了。” 往日倨傲的狼王夹着尾巴走在雪地上，顶着一头被揉乱的绒毛，看起来颇有些可怜的意味。蓬松的雪片在它的利爪之下发出清脆的咯吱声响，在林间轻快地盘旋着。 狄莱甫希望向白狼的背影，还在恋恋不舍地回味着毛发温热的触感。另一只手却从他的身侧探出，轻轻敲在他的肩胛上，让他猛然抬头，正对上两颗碧绿的瞳孔。 “那你呢，你叫什么名字，骑士先生？” 一双明亮的眼睛望向狄莱甫希，葳蕤而生的绿色像一碧万顷的春水，在寒风料峭的雪地里复苏了。他的蓝眼睛如同海天交际的水波，与初融的湖泊交汇在一起。 “狄莱甫希，我叫狄莱甫希。” 骑士白金色的衣袂垂落在他的腿弯，轻柔地前后摆荡。他向斯法忒伊微微颔首，行了一个标准的骑士礼。 “你也早些离开吧？不然赶路就太晚了。” 斯法忒伊望向遥远的天色，时间又过了一个小时，日光向西倾斜了几度，把大地渲染成煌煌的金色。他真心实意地替狄莱甫希着想，向他提出自己友好的建议。 “谢谢您。不过——骑士的准则其一，就是一定要报答救下自己的恩人。” “请让我与您同行吧？” 忽略狄莱甫希语出惊人的请求，他很认真地望向斯法忒伊的眼睛，目光和所有骑士一样平和而坚定。 “是我救了你吗？明明你自己就可以脱离险境。”斯法忒伊思忖片刻，困惑地摇了摇头。 “但如果没有您在，我可要等到狼群离去才能脱身。如果耗到了晚上，森林里的夜晚就会存在许多未知的危险。所以，说是您救了我也没有错。” 狄莱甫希把手掌向上摊开，轻轻将吟游诗人的手指托在温热的掌心里，像一只流浪的大型犬眼巴巴地伸出他的肉垫，祈求过路人的收养。 “还是不必啦，我没有什么需要回报的地方。” 斯法忒伊困惑地向他歪一歪头。吟游诗人一贯自由而坦荡，从来不会囿于任何法则。他的来去都像一阵轻而又轻的风，只有尘埃和露水能够记录他的足迹。 “但是，骑士必须要完成自己的职责。” 狄莱甫希很为难地眨眨眼睛，他把斯法忒伊的手掌贴在手心里，小心翼翼地蹭了蹭，再次复述自己的请求。 “不管您要前往哪里，请让我跟随您吧？” 斯法忒伊忽然觉得自己已经在暗地里引火上身，深陷于某种阴谋或阳谋。他仰头望向树梢上摇摇欲坠的金红色落日，终于松了口，向狄莱甫希点点头。 “好吧，有一个共同赶路的伙伴似乎也不错。但是——要知道，你并不是我的附庸，可以随意离开我的身边。” 然后，这位年轻的吟游诗人不再说话了。他把棉麻布料编织的背包转到身前，重新取出自己的风笛，贴在唇边轻轻吹奏起来。 “你叫什么名字？” 一曲又一曲的笛声结束后，狄莱甫希再也按捺不住自己的好奇，轻声向身边的吟游诗人发问。他的声音带着属于青年的疏朗，裹挟着清晨露水般金色的声线。 “斯法忒伊。”吟游诗人第一次移开手中的乐器，他的声音也像一阵笛声，温文尔雅地落在骑士的耳畔。 “你要到哪里去呢？” “吟游诗人没有固定的去处，只会前往对我们来说有吸引力的地方。” 斯法忒伊随口回答着狄莱甫希的问题。阳光在他翡翠色的瞳孔里滚动，带来晶莹而光亮的尾焰。 “我听说，传说中吟游诗人拥有令大地苏生的力量，足以扭转草木枯荣，雨水新坠。如果你用这样的力量帮助人们——” 斯法忒伊停住脚步，连轻佻的笑容都认真了一瞬，定定地望向狄莱甫希湖蓝色的瞳孔。直到年轻的骑士疑心自己说错了话，他才重新微笑起来，狡黠地眨眨眼睛。 “这话是在说吟游诗人没错，可惜我志不在此喔。” 狄莱甫希对此感到不解，他的佩剑拥有最为明亮的锋芒，足以护佑一方国度。而吟游诗人拥有无与伦比的力量，却只是像一阵寂寞的风，回旋在旅途和山川的道路上。但他扼制住几乎脱口而出的询问，很有礼貌地止住话题，缄口不言地与斯法忒伊并肩同行。 吟游诗人和骑士以往的性格都称得上独来独往，两个性格各异的人偶然同行，彼此倒也不觉得无聊。狄莱甫希向左边看，风笛声就从右边传来，小松木的松枝上挂着晶莹剔透的碎冰，像细碎的钻石一样闪烁。而斯法忒伊往右边看，天际开阔，白鸟的翅膀在空中一闪而过，从乐曲的韵律中镇定自若地回旋。 “你的风笛声……很好听。” 狄莱甫希比斯法忒伊高出一些，吟游诗人把视线往上抬升了半寸，刚好撞上他有些泛红的耳尖。 “当然啦，作为吟游诗人的拿手特长，我的吹奏技术可是已经练习了许多年。” 斯法忒伊的尾音上挑，露出一个得意洋洋的微笑。他毫不推诿来自别人的夸奖，银白色的长发从帽沿下垂落到腰际，意气风发地四散飞扬。 “作为一名骑士，你的剑术当然也很好。” “——谢谢你。” 狄莱甫希没有料到斯法忒伊的回应，他向一边歪歪脑袋，偏过吟游诗人的视线，目光在晴蓝的天空下闪闪发亮。说到底，骑士队里的伙伴们都沉默而含蓄，他还从未有过如此直率的同伴。 不过……这样的感觉很不错。狄莱甫希想。 随着两个人的并肩同行，树林里的小乔木逐渐变得稀疏，雪水融化成泥泞的土壤。越往前走，人和马的足迹就越发繁杂起来。平坦的道路一直延伸到地平线外，一座小小的城镇出现在他们的眼睛里，若无其事地冒着炊烟。 阳光已经几乎低低地消失在地平线尽头，橘黄色的灯盏在一间间小木屋里闪烁，像漫天繁星一样发亮。斯法忒伊轻轻拍拍狄莱甫希的肩膀，走进喧闹的人潮之中，向他笑眯眯地弯起眼睛。 “走吧，今天我们总算不用风餐露宿了。” 狄莱甫希怔愣了片刻，很快跟上他的步伐。他走在吟游诗人身边，终于轻捷地踏入面前的人潮，第一次向城镇中的光亮与烟火走去。 第3章 土豆，面包与黄油啤酒 诺尼亚帝国位于大陆偏北，是矮人一族的故土，这座小镇也不例外。小镇周边零零散散的屋舍属于外来定居的猎户和农场主，而结构精巧的旅社、集市和酒馆坐落在纵横的街道上，由擅于经商的矮人运营。 小镇几乎居于两个国度的分野，其中三面旷野环绕，一面正对森林，平日罕有外人涉足。斯法忒伊走进一间亮灯的旅社，烛台暖橙色的光芒映在实木方桌上，身材娇小而性格暴躁的矮人女士眯着眼睛坐在柜台之后，对着两位姗姗来迟的陌生人上下打量一圈，摆出一副愠怒的神色。 “餐厅要打烊了，你们吃什么？” 深棕褐色牛皮纸菜单张贴在餐桌一侧，纸张被油烟浸得发软。菜品的名称用工整的花体字罗列在牛皮纸上，样式和类别都颇为简单。斯法忒伊漂亮的绿眼睛眨了眨，并不为自己受到的怠慢而气恼，只是低头望向菜单，睫毛温顺地铺开浅淡的阴翳。 “一杯黄油啤酒、一份炸土豆块和两片厚切烤奶油吐司。” 狄莱甫希凑到斯法忒伊的肩膀上，下巴虚靠在他的侧颈，把两张菜单上下打量了几圈。他在骑士队训练时总无暇在外点单，因此对小餐厅里的一切都感到无比新奇。 “而那我要一杯热牛奶、烤牛肋排和一盘油煎蘑菇。” 壁炉暖烘烘地让人犯困，小餐厅的服务生已经下班，在柴房里打着浅浅的瞌睡。矮人店长从后厨端出托盘，她踮起脚尖，尝试把餐盘放在与身高不符的桌台上。斯法忒伊俯身搭了把手，轻轻接过托盘，优雅地推到狄莱甫希面前。 金黄色的土豆块在黄油中煎烤至两面呈现出浅琥珀色，油粒不时滋滋作响，散发着诱人的焦香味。骨瓷餐盘浅浅撒上一层干罗勒与鼠尾草碎，粗盐亮晶晶地闪烁着星星点点的光芒。牛排的种类和大小主要取决于牧场当日送来的货物，而猎人的狩猎习性则让这座小镇更偏向于食用低熟度的肉类，狄莱甫希对此照单全收，慢条斯理地咀嚼口中肉食的纤维。 烤奶油吐司散发出谷物和乳制品柔软而香甜的气味，斯法忒伊小口啜饮着常温的黄油啤酒，酒精味柔和地缭绕在他的舌尖上，让人感到相当清醒。茶色和浅咖色的方格桌布在灯下显得温暖而整洁，他用一只手托着下巴，笑眯眯地盯着狄莱甫希的面颊。 令人垂涎的肉香缭绕在房间里，狄莱甫希的小臂搭在桌面上，用银光闪闪的餐叉把牛排送进嘴里。斯法忒伊的酒量很不错，那些晶莹的酒液在他湿漉漉的舌尖打了个转，面不改色地从他的喉咙灌进胃里。 “诺尼亚帝国盛产肉食和黄油，在煎锅里能烤出独一无二的奶香味，我在之前的旅途中早有耳闻——不过，你为什么会出来流浪呢？”斯法忒伊一边咬下柔软的面包芯，一边向狄莱甫希发问。 “因为骑士只有杀死属于自己的龙，身份才能够获得承认。有些骑士在年少时踏上旅途，用他们和她们的英勇把骑士团的荣光擦拭得闪闪发亮，但终其一生也没有得到骑士的最高荣誉。所以，我也想试一试。” 狄莱甫希的下颌微微上抬，露出脖颈上纤长的骨头。他的礼仪和训练都无可挑剔，金发和蓝眼睛永远盛放着骑士团的荣誉，像所有锋芒初露的青年一样颀长而挺拔。 “说起来，我路过了这么多国度，见过精灵和法师，却还从来没有遇到过任何一头巨龙。它们真的存在于世间吗？” “你从充满人群和歌声的地方来，当然没有见过它们。在骑士队的故事里，龙都藏匿在遥远的深山之中，守候着矿脉与它们掠夺的财宝。” “好吧，如果你真的杀死了巨龙，那我一定会为你写一首诗，在田野和街道中传唱。这样，那些孤独的生物也能盘旋在人群中了。” 斯法忒伊顺手把餐叉搁在碗沿上，金属和瓷器碰撞出清脆的叮当声响。 “我永远都会期待这一天的到来。说不定，那些巨龙也正在期待着呢。” 狄莱甫希咽下口中的牛肉，嘴角扬起轻快的笑容。 焦脆的炸土豆在饥肠辘辘时简直堪称珍馐美味，斯法忒伊把土豆块送进口中，眼睛从容地弯起来，小口品尝着来自土地的造物。 “现在我们还是认真享受美食吧。土豆真是世界上最伟大的植物，对不对？” 作为生性喜欢四处游荡的吟游诗人，斯法忒伊永远不吝于偷偷给路过的庄园和牧场帮一个小忙——比如偷偷为生长的作物们施一个小小的祝福。他见过人们把土豆的小白花顶在草帽沿上作为装饰，也见过农民的小孩子们在收获时相互比较各自土豆的大小。 总之，在风笛和诗歌的祝福之下，吟游诗人参与的丰收祭典总是空前盛大。他一贯旅居在热情的人群之中，微笑着追逐风和水草，前往下一个温煦的牧场和小镇。 “我同意。” 玻璃酒杯像冰块一样冷而透明，甜酒精与黄油的味道飘飘摇摇地落进狄莱甫希的鼻尖上，斯法忒伊无知无觉地舔舔唇边沾上的奶油渍和面包屑，柔软的舌尖在上唇扫了一圈，全部动作都倒映在骑士的眼睛里。 狄莱甫希突然有些后悔，如果他也点了一杯黄油啤酒，是不是现在也能跟斯法忒伊共享同样的味道？ 那一定很好喝。他想。 “非常美味的一餐，感谢您的招待，也请向制作出美味食物的厨师致以我的问候。” 斯法忒伊和狄莱甫希很快将面前的食物一扫而空，站在柜台前向矮人店长微微颔首。吟游诗人在很多地区和矮人一族打过照面，这位嘴甜的年轻人成功让脾气暴躁的女士缓下语气，很受用地露出和蔼的笑容。 狄莱甫希从钱袋里掏出一枚银币，轻轻安放在店长的手心里。它的正面镌刻了具有代表性的浮雕天使像，面颊上流露出永恒的慈爱和悲悯。反面则是鹰的徽记，象征着所有骁勇和坚毅的品质。 一枚银币的价值远超过一顿晚餐，矮人店长正要从小抽屉里翻找硬币，却被一只突如其来的手轻轻压下腕骨。 “麻烦您为我们安排两个房间。”狄莱甫希把声音放轻，青年的声音坚定而柔和，让人不由自主地想要靠近。 “没有房间了，”矮人女士正色道，“今天房间暂时借给了从森林里归来的猎人，我们没有能够租住的房间了。” 斯法忒伊有些为难地望向窗外，小镇里的灯盏全都熄灭了，只剩下零零碎碎跳跃的烛火。天穹的繁星闪烁着星芒，在幽阒的黑暗里显得格外明亮。 “那您还有推荐的馆舍吗？”狄莱甫希的眉眼几不可察地紧了紧，但并没有流露出任何不耐烦的神色，语气仍然平和温柔。 “没有啦，最近的旅社在镇子另一端，赶路还有一段距离。”店长回答道。 狄莱甫希把手掌按在桌面上，微微偏头征询吟游诗人的意见。他并不介意露宿街头，但仍然希望能获得一间更好的居所。 “真是不巧，那我们去外面碰碰运气吧？”斯法忒伊把眼睛惋惜地垂下来，跳跃的烛火在瞳仁里熠熠闪光，让他的面庞变成闪烁的金色。 “不过——昨天有两个服务生离职了，如果你们不介意，可以去住服务生的房间。那是一对双胞胎兄妹，之前住在阁楼的双床房里。” 矮人店长很有些不好意思，她的语速飞快，连带着眼睛也飞快地眨巴眨巴，深琥珀色的瞳孔在眼眶里打转。 “阁楼是另外几位睡柴房的服务生主动让出来的，虽然两位可怜的好孩子把房间打理得很好，但对客人来说或许还是有些怠慢。”她紧接着补充道。 “那太好了，我们并不在意房间简陋与否，只是希望获得一个容身的居所。”斯法忒伊的眼睛亮了一瞬，纯白色的布料从他的手臂轻轻摆荡，擦过骨节分明的手指。 “我们就住这里吧？” “完全可以。非常感谢您的安排。”狄莱甫希将银币推进店长的手心里，向她表达自己的感谢。那枚银币顺着指缝滑落，与实木抽屉碰撞出一声闷响。 下一刻，狄莱甫希紧随着斯法忒伊的步履，转身向狭窄的楼梯间走去。 穿过烛火跳跃的幽暗回廊，阁楼高悬在一架木梯上，周围透过门板传来猎人们此起彼伏的呼吸声。斯法忒伊踮起脚尖，衣摆悬空包裹着他的小腿，短靴和夜色融为一体，让他看起来更像一只轻飘飘的幽灵。他轻巧地爬上阁楼，推开用以遮蔽的木门。 房间里木头干燥的气味扑面而来，玻璃和金属器皿在长桌上叮当碰撞。狄莱甫希点起房间里一盏昏暗的小油灯，把它托在掌心里环顾了一圈。 阁楼虽然狭小，但一切陈设还算整洁。书桌前有两张凳子，一本童谣集的烫金封皮被翻了又翻，让它的书脊和内页有些陈旧，烫金脱落成斑驳的金属色。脏兮兮的羽毛笔沾满干涸的墨水，在纸上洇开小小的墨点。房间的主人走得很急，两团棉被可怜巴巴地蜷缩在床铺的角落里，像两只孤零零的小动物一样瑟缩起来。 “晚安咯！” 斯法忒伊不管这些，他脱下靴子，把自己扔进床褥和棉花的围簇中。阁楼没有壁炉，在早春时节还有些寒凉，好在棉被的厚度足够支撑人们度过漫漫长夜。斯法忒伊的眼皮困倦地阖上了，他打了个呵欠，还没等狄莱甫希回答，就沉入了深深的睡眠之中。 可是，狄莱甫希似乎并没有这样幸运。床铺对斯法忒伊来说恰到好处，也就意味着对他来说太过窄小。坚硬的床尾卡在他的踝骨上，他努力将膝盖蜷曲起来，翻来覆去地把身体塞进不够长的床板和棉被中，就这样折腾了许多时间。 等狄莱甫希终于妥帖地安置好自己的双腿，斯法忒伊已经平静地睡着了。他无意识地抱着棉被边缘，面庞在黑暗里呈现出石塑一样的平静。他的呼吸轻柔而均匀，柔软的乱发散落在床边，像月光一样流泻到地上。 年轻的骑士屏住呼吸，小心翼翼地抬起眼睛。他的指尖露在被子以外，被早春的寒意侵染地有些发冷。他的视线从斯法忒伊和地面上徘徊，直到他意识到这样的视线太过灼烫，才终于轻轻敛下眼睛。 “好漂亮。”他在心里暗自说。 “你也晚安。” 第4章 月光下 “簌簌——” 坚硬的床板隔着羊绒软毡，让狄莱甫希的肩胛传来一丝微弱的痛感。骑士的睡眠很浅，几乎长久地处于半梦半醒的边缘，任何风吹草动都会惊扰他的梦境。就在这时，一种蛇一样的窸窣声顺着地面向外延伸，让狄莱甫希迷迷糊糊地睁开困倦的眼睛。 轻柔的月光从天窗流淌下来，呈现出稀奶油般细腻的光泽。小镇的居民睡得很早，地面没有灯光，三两颗细碎的星星在云端里发亮。玫瑰花藤从斯法忒伊的指尖蜿蜒而出，继而缓慢地膨胀、延伸，顺着地板的纹路向光源攀缘而上。 窗框爬满藤蔓，玫瑰花展开红丝绒质地的花瓣，馥郁的香气在空气里流动。它们缓慢地缀满了桌椅和床铺，最终把斯法忒伊平静的睡颜围簇在中央，像睡美人的城堡一样冷酷而美丽。 狄莱甫希的周身被迤逦的玫瑰花香包裹着，他再次闭上眼睛，试图让自己重新入睡。但明亮的月光和玫瑰花儿们全都扰人清梦，他在床上翻来覆去了几遍，头脑反而越发清醒。他向右翻了个身，小心翼翼地跃上窗台。 今夜是满月。遥远的月光把狄莱甫希的侧脸映亮了，让他的身影像古老的青年油画一样英俊。城镇高高低低的砖红色屋顶向远处铺展，城墙外则是尚还青黄不接的平原。狄莱甫希仰头看向天边的一轮月亮，银白色的光芒倒映在他的眼睛里，温柔地抚摸着他的面颊。 狄莱甫希喜欢月亮。或者说，一切亘古而永恒的东西都很难不令人类心生向往。 明天以及更远的未来，我们还会到哪里去呢？骑士先生忍不住这样想。 夜雾和月光都很轻，风与空气流过窗棂，像湖水一样清凉，让狄莱甫希莫名烦躁的心情沉静下来。困倦终于重新袭击了他，让他打了个呵欠，准备重新爬到床上。 就在这时，骑士的直觉让他感到不安。一种被注视的感觉从他的脊骨爬升，继而是后背不由自主的酥麻感。他轻轻偏过头，望向属于斯法忒伊的床铺。 “你怎么还没睡？” 斯法忒伊不知何时醒了过来，一双似笑非笑的瞳孔泛着幽冷的深绿色，在黑夜里发亮。吟游诗人的呼吸和动作都轻得吓人，连狄莱甫希都没有意识到他的苏醒。他坐在床沿上，被子还盖在腿弯，一截小腿在地面微微摇晃，露出细腻的皮肤和踝骨。 他轻轻揉了揉眼睛，目光里转瞬即逝的寒意和疲倦都彻底地消失了，像不谙世事的王子一样天真。 是在哪里见过呢？ 这种表情让狄莱甫希感到某种莫名的熟稔。但他还没来得及思索，这样的熟悉感就一闪而过，只剩下斯法忒伊瞬间放大的面孔。 “嗯。睡不着。” 黑夜里只剩下狄莱甫希的呼吸声。斯法忒伊赤脚跳下床铺，玫瑰花藤在顷刻之间垒起藤篮，在狄莱甫希身边开辟出新的位置。他坐在骑士身边，好整以暇地望向他的眼睛。 “你是第一次出远门吗？做噩梦了，还是想家啦？” 斯法忒伊的笑容恢复了轻佻，他很认真地注视着狄莱甫希，似乎正在真心实意地同情他的窘迫。 “并没有，是因为床不太舒服。” “哦——那就是认床，还是想家，没错吧？不用对我隐瞒这些，毕竟想家也是一件人之常情的事。” “……” 斯法忒伊一贯狡黠的笑眼心知肚明般眨了眨，给狄莱甫希留下一个“我懂你”的眼神。狄莱甫希不想再次纠正吟游诗人莫名其妙的错误观点，索性直接拨开玫瑰花藤，重新躺回床上。睡眠打断之后，他的眼睛昏昏欲睡地半眯着，似乎下一秒就要睡着了。 “你是从哪里来到这儿的？或许我能给你讲一些来自你故乡的睡前故事。”斯法忒伊微笑着对他说。 “从一个很远很远，很远的地方。”狄莱甫希的声音小下去，仿佛陷入了某种悠长的回忆，不知道是源于困倦还是思索。 “那里一定很温暖，很美丽，才让你如此想念。”斯法忒伊像长辈一样俯下身，用力揉了揉狄莱甫希的脑袋作为安慰。他的金发蓬松，手感很好地窝在斯法忒伊的掌心里。 没有想念……狄莱甫希在心里重复。月亮在他的故乡确实是一种人尽皆知的隐喻，人们会庆祝它的每一度圆缺，在每年的第一轮满月里共享混浊的麦芽啤酒，把燕麦碾碎再和着面粉捏成正圆形，夹着果木熏肉作为晚餐，当作对月亮的祝祷。不过，狄莱甫希既然已经离开了故乡，就确实下定决心收拢了一切思念的情绪。 ——即使这似乎并不能让人信服。 他并未将这些话说出口，只是在微弱的月光里注视着斯法忒伊的侧脸，默默转移了话题。 “你不是吟游诗人吗，不如你给我唱一首歌吧。” 时间已经到了午夜，天幕漂浮着几片深色的云翳，远方显露出深邃的钴蓝色，比狄莱甫希的眼睛更深几度。他把后脑靠在枕头上，忽然半梦半醒地说。 “怎么突然说起这个……天太凉了，没让你发烧吧？”斯法忒伊有些莫名其妙，他坐在床边，把手按在狄莱甫希的额头上。 “没有，反正床也不舒服，我只是想听你唱歌。如果不方便的话，你就当我想家好了。” 狄莱甫希的体温偏高，但整体仍然处于正常范围。他睁开眼睛，浅色的瞳孔在黑夜里显露出偏灰的蓝色。一星月光倒映在视线中央，让他的眼睛看起来像两颗湿漉漉的珍珠，如同一只大型犬，无辜地发出自己的请求。 床不舒服你就要麻烦我吗？以及明明想家还要口是心非。斯法忒伊在心里暗自腹诽。但他什么也没有说，只是慢慢将掌心下移到狄莱甫希的眼睑上，缓慢地阖上他的眼睛。 “唉唉，明明是我喝了酒，怎么反倒像是你喝醉了？” 然后，斯法忒伊看见面前的人咪起眼睛，没有回应，只是很轻很轻地笑了一下。 “不过，既然你的要求是吟游诗人的本职工作，那我还是满足你的愿望吧。” 白露绕 月色明 长夜漫漫鸟儿鸣 繁星洒落云层软 星光点亮歌谣轻 上床前来不及解开的扣子微微勒住脖颈，斯法忒伊伸手解开领口的一枚纽扣，露出一段形态优美的侧颈。他把声音放得很轻，随之而来的是吟游诗人的哼唱。斯法忒伊的手指纤长，眉眼在月光下显得格外平静，周身的恣意和轻佻都消失了，只剩下温柔的歌谣盘桓在狄莱甫希身边。 吟游诗人的能力很强，攻击的意愿却近乎微弱。一截白而细腻的锁骨映在狄莱甫希的目光里，让他下意识偏过头。随着斯法忒伊的吟唱，他的眼睛低低地垂下来，连呼吸都逐渐变得均匀。 “真好听，这是哪里的民谣。”狄莱甫希的声音已经变成了含混的气音，在停顿的间隙里，他向斯法忒伊轻轻地问。 “是我刚写的。”斯法忒伊替狄莱甫希掖好被子，把他送进温暖的被褥中。 “那你……真的很会哄人睡觉。如果你不做吟游诗人，而是去做个老师，一定也很受孩子们喜欢。” 狄莱甫希的喉咙深处发出一声很浅很浅的低吟，他闭上眼睛，重新在斯法忒伊柔和的注视里沉沉睡去了。 “那我可要仔细考虑考虑。” 斯法忒伊温柔的视线落在狄莱甫希的面庞上，在黑夜和月光的混杂中，他的身影更像一尊亘古的石膏塑像。 玫瑰花儿爬满国王的花园，王子袒露出他的铅心。吟游诗人心情很好地坐在花儿们中央，继续轻声哼唱未完成的歌谣。 玫瑰落 水盈盈 云横远山晓色清 微风向晚话窗棂 梦境温柔睡眼瞑 斯法忒伊长久地坐在窗边，玫瑰花儿们依偎着他的手指，似乎也在轻柔的童谣里沉沉睡去了。只有他孤独而缄默地坐在黑夜中央，长发在亮银色的月光里呈现出丝绸般的光泽。 一直到吟游诗人的尾音消散在晚风里，他才回到床边，再次裹紧柔软的棉被。甜蜜而温暖的美梦顺着楼阁，在猎人的呓语和狄莱甫希均匀的呼吸里变得蓬松发胀，像浓稠的蜂蜜一样，将斯法忒伊送进遥远的梦乡之中。 “家乡在梦里总是非常美好，祝你今晚能够做个美梦。” “祝你晚安，晚安……明天又是新的一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