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储君今日又打脸了吗》 第1章 主仆唱和搬石砸脚 “吁——”马夫猛拽缰绳,车内人身不由己晃了晃。 侍女芝念叫道:“庆叔!咱们姑娘睡得正熟,险些磕着!” 庆叔忙回头赔罪:“对不住对不住!前头忽然蹿出辆车,堵了道,实在避不开!” 侍女萍意压着声音:“嘘,咱们姑娘好像没醒。” 话音刚落,车外便传来女子尖细的嗓音,隔着帘布钻进来:“车里可是城东燕阳柳家的柳娘子?” 芝念与萍意对视一眼,前者眼底带疑,后者定了定神,应道:“正是柳府人,不知诸位是何方贵客?” “我们是定崖黄家,”外间声音添了丝歉意,“方才车轮坏了,一时修不好,不知柳娘子可否行个方便,容我家姑娘搭一程?” 芝念凑到萍意耳边,小声嘀咕:“定崖黄家是什么?也不知顺不顺路,方才是冲撞,现在又是唐突了。” 萍意放下帘子,沉声道:“我只知黄家是世家望族,出过宰执。瞧那马车,车轮确是歪的,不似作假。” 她怀里的柳栖梧悠悠睁开眼睛,打了个哈欠,睫毛有些湿漉漉的:“举手之劳,无妨,让她们上来吧。” 等那黄家主仆二人上了车,两位娘子相对而坐,各自微欠身,算是见礼。 车辆打了个弯,缓缓行驶。 黄娘子笑道:“柳娘子当真国色天香,心地也善良,怪不得能被宫中贵人看重。” 柳栖梧未接话茬,只礼貌一笑,丝毫不在意对方眼神不停在身上打转。 黄娘子却不肯罢休,又道:“我今日也去了木香林,碰巧见到柳娘子与一年轻公子挖笋,可我记得柳娘子家中并无兄弟,不知那位公子,是娘子的什么人?” “哦?” 黄娘子抬起袖子含蓄一笑:“娘子就不怕这事传出去,失了脸面?” 芝念忍不住道:“我家姑娘好心载你们一程,黄娘子怎的反倒查起私事来?” 黄娘子身侧的侍女立刻瞪向她:“主子说话,哪有婢子插嘴的份?” “音儿,不得无礼。”黄娘子柔声斥了句。 那个叫音儿的侍女果真没再说话,只是朝芝念翻了个白眼。芝念还想争辩,被萍意悄悄拽住衣袖,只得闭眼深吸气, 柳栖梧抬眸微笑:“黄娘子先是借机乘我的车,再是探我私事,你的下人还斥责我的侍女。其实,我们素未谋面,毫无交情,不妨有话直说,何必绕这些弯子?” 黄娘子端起姿态:“我只是觉得,柳娘子莫非是忘了自己还有门婚事?既已得国主赐婚,攀上王世子这高枝,合该谨守本分,别做些让人嚼舌根的事,从高处摔下来。” “黄娘子说错了,我不是忘了,而是……”柳栖梧故意一顿,轻笑一声,“不在乎。你觉得我是攀高枝,我只当这婚书是个烫手山芋。” “什么叫烫手山芋?”黄娘子脸一黑,“柳娘子若是对王世子无心无意,为何要接受这门婚事呢?” “你若羡慕,我倒愿将王世子让给你,只是不知你敢不敢接?” “论出身,你我皆是臣民,你怎能如此轻慢!再说,王世子如此尊贵,岂是能被你让来让去的?” 芝念趁机接话:“黄娘子既然明白,那为何今日不去拦王世子的车呢?” 这话戳中要害,萍意笑了一半又赶紧扯了扯她的衣袖。 黄娘子一时语塞,姣好的脸蛋红了又白,白了又红,音儿见状,猛地抬手,就往芝念脸上扇去:“放肆!” 手刚扬到半空,就被一只白而细嫩的手紧紧捏住手腕。 柳栖梧皮笑肉不笑将她的手压下。 黄娘子脸色更难看,冷着脸对着音儿道:“我说什么?出门在外要顾礼节,看我回去怎么罚你,还不快给柳娘子道歉!” 音儿咬着唇,不甘不愿地垂首:“奴婢知错,请柳娘子恕罪。” 柳栖梧缓缓放手,悠悠道:“黄娘子,你们主仆脸色似乎都不大好,若觉得这车坐得不自在,前头便是路口,尽可换车。” 黄娘子深深一笑:“这是要赶我走了?柳娘子当真是如传闻所说——” “嗯?” “是个被宠坏的女纨绔,”黄娘子盯着她,见没反应,眉心一皱,“你听了竟不生气?” 柳栖梧笑道:“有什么可气的?我自幼锦衣玉食,被母亲和叔父千娇万宠地养大,当得起‘纨绔’二字,只是,何必多加一个‘女’字?” 黄娘子微微一愣:“少君怎会喜欢你这般女子。” “这话又错了,王世子喜欢谁是他自己的事,与旁人无关,何况,我亦不喜欢他。” 黄娘子狐疑道:“少君审慎勤谨,得天子赐誉‘允文允武’,在盛雍可再也找不到比他还出色的郎君,你竟……难不成,那位陪你挖笋的郎君是你心上人?” “请黄娘子慎言,今日我不过是凑巧在木香园遇见友人罢了,何故妄加揣测?” 黄娘子依旧半信半疑,忽然换上笑脸:“说了这许久,我口有些渴,不知可否借盏茶水?” 柳栖梧示意萍意倒茶。 白瓷盏递到黄娘子手中,她慢悠悠啜了几口,车内一时静得只剩车轮声。 直到音儿掀开帘角瞧了瞧,高声道:“姑娘,快到隆华街了!” 黄娘子这才归还茶盏,笑道:“谢了,我们这就下车。” 二人离开后,马夫刚要扬鞭,不料外面突然传来音儿的叫声:“娘子怎么了!” 她扒着车辕:“你们别走!我家娘子喝了你们的水就变成这样了!定是茶水有问题!要给我们一个说法!” 芝念气得脸通红:“借水还借出问题来了?!我们也喝了这壶水,怎的半点事没有!咱们别管她们了!” 萍意低声道:“姑娘,那黄娘子好像脸色确实不大好。” 柳栖梧颔首:“既如此,去看看。” 等她们下了地,周边已然围了七八个闲人看热闹。 “黄娘子怎么了?”柳栖梧上前一步。 音儿却拦在前面,怒视着她:“柳娘子何必装模作样?我家姑娘方才还好端端的,怎么喝了您车上的茶就腹痛呢?” 黄娘子捂着肚子:“疼,这里好疼啊……” 音儿赶紧回去搀扶着她。她软绵绵地靠在音儿身上,闭上眼睛,活像晕倒的模样。 “茶没有问题,我们也有喝,缘何一点事都没有?与其纠结一些莫须有的猜疑,不如赶紧将黄娘子送到医馆去。” “柳娘子这是不想认了?”音儿哼了一声。 就在此时,一阵马蹄声由远至近,围观民众抬头一瞧,停下闲言碎语,纷纷避让垂首。 “前方何人挡路?”领头男子勒马问道,声音冷硬,带着官威。 庆叔哆哆嗦嗦道:“回、回官爷,不是故意挡路,这就挪,这就挪!” 柳栖梧只顾着留意黄娘子的神色,未及抬头。音儿却眼睛一亮,喊道:“求少君为我家娘子做主!” 少君? 围观者顿时哗然,纷纷跪地行礼。 柳栖梧抬眼一瞧,只见数名男子中间簇拥着一位黑衣人,剑眉星目,肃如秋风冬雨,正是王世子李祈。 他本就个头高,此刻坐在高脚黑马上,披着大氅,更显孤傲。 黄娘子的祖父告老前官至宰执,曾做过王世子的蒙师,她的侍女能一眼认出王世子,并不奇怪。只是今日是山野节,这位王世子虽是身着便服,看起来却不像是出宫过节的模样,倒像是刚结束一场公务。 柳栖梧记起他正在工署调训,怕是并未因节休沐,检查完工署城内工程,正在回宫的路上。 “何事?”李祈开口,声音冷如冰霜。 音儿搂着黄娘子,不便跪地,只得垂首:“少君!我家姑娘搭乘柳娘子的车,饮了她递的茶,突然腹痛不止!柳娘子却不肯认账!” “柳姑娘可有什么话说?”李祈下巴微抬,瞥向柳栖梧。 她行礼道:“回少君,我与黄娘子今日头回见面,她说自己的车坏了上了我的车,说自己口渴找我要茶喝,我又不懂卜算学问,怎会一一预料,提前在茶里下了东西?与其在此争执,不如速将黄娘子送医,免得耽误病情。” “柳娘子是在狡辩!”音儿急道,“方才与我家姑娘有过抵牾,定是怀恨在心,才暗中动手脚!” “少君正在问我话,尔等竟敢插嘴?”柳栖梧一脸吃惊,“再者说,我们在车上只是谈心,何至于你说的那般不堪?” “柳娘子当真巧舌如簧,求少君为我家娘子做主!” 柳栖梧在心里默默翻了个白眼:“少君,那壶茶水还在,我可以当面将剩下的喝掉。萍意,你去拿来。” 她接过茶壶,没用杯子,而是对着壶嘴仰头饮尽,看得李祈眉心一皱。 她反提空壶晃了晃,看向音儿:“真是奇怪,你作为黄娘子的贴身侍女,不去关心晕倒的主子,只想着诘责于我。如果想把事闹大,就报官衙,我有的是时间。此等小事,何必劳烦日理万机的少君?” 音儿被问得哑口无言,咬着嘴唇。 黄娘子这时缓缓睁眼,勉强站稳,虚声道:“柳娘子,是我婢子不懂事,都是误会一场。” 说完,她缓缓望向李祈,似惊似喜,又带着些许怯意:“少君怎会在此处?” 李祈的脸庞依旧裹着层冰霜,巍然不动,只瞧她一眼,便看向音儿:“汝可知罪?” 音儿愣住,随机脸色大变,“噗通”跪倒在地:“奴婢、奴婢不知……” “罪其一,主子不适,你不先顾看,反寻衅滋事;罪其二,当街喧哗,扰乱秩序,”李祈顿了顿,声音毫无温度,“按律,当受十板。” 音儿吓得浑身发抖,连连磕头。 黄娘子颤声道:“少君,家婢犯错,也有我纵容之责,求您容我带她回府自行受罚!” 李祈沉默片刻,吐出一个字:“允。” 他又扫了柳栖梧一眼,随即策马:“走。” 马蹄声渐远,看热闹的民众赶紧一哄而散。 柳栖梧看着黄娘子主仆惊魂未定的模样,说什么都像是落井下石,索性摊开道:“黄娘子,好自为之。” 回到车里,芝念终于忍不住拍手:“姑娘方才太解气了!那黄娘子和音儿,就是故意找茬,还好少君明辨是非!” 萍意打趣她:“往常你最是急躁,今日竟能忍到最后,倒是让我刮目相看。” 她见柳栖梧挑开帘子望着窗外出神,又扯了扯芝念的衣袖:“姑娘在想事,咱们回府再说。” “无妨,”柳栖梧收回放空的思绪,“你们说你们的。” 芝念问:“姑娘在想些什么?” “王世子素来说一不二,我还是第一次见他轻易退让,可见他对生人虽是严苛,为熟人却能留有余地。” 这和传闻中的“中正无私”可是一点都不一样。 她又想起其他传闻,觉得甚为可笑。唯有一点没法否认:这位王世子的脸,是真的俊。 芝念和萍意对视一眼。 见她们暗笑,柳栖梧赶紧道:“不可多想,我没旁的意思。” 他是否言过其实、面是心非,和她并无干系,至于他会为谁留一线,更与她无关。 芝念道:“可是姑娘,您和少君毕竟有婚约……” “此‘约’早晚都会解掉。”柳栖梧神色平静,像是在说一件寻常小事。 第2章 不情不愿愿赌服输 就在李祈回宫路上,一张女子面在他脑海慢悠悠地浮现。 他猛眨了下眼睛,只觉荒谬。 自两月前寻常某日,“柳栖梧”三字开始如同云翳般,笼罩在他这位东宫之主的心头。 那天,母后派人请他去同心殿小叙。 匆匆赶至,同心殿主人似乎专是等着他一般,手边放着个长匣,里头盛着一只卷轴。 “承仪啊,裕儿今年就要加冠了,我为他选了个不错的姑娘,你是长兄,先替裕儿掌掌眼?” 他知道母后最是了解他。虽说他是长子,已加冠两年,但母后知道他并无寻妻之意,始终未在此事上催促过。至于二弟么,看其性子,是该早些成家。 他默默对此提议达成共鸣。 母后言笑晏晏,并未说些什么,只是抬手敲了敲木匣。 他了然,伸手取出里面的卷轴,徐徐展开,面前是一张女子画像。 初看,他以为自己夜里觉少,意识尚未完全清醒。再定睛仔细一瞧,他的眼角不自觉地抽搐了一下。 母后似乎对他的反应大为满意:“她出身燕阳柳氏,崇嘉九年生,比你小四岁,论端庄娴雅,同龄人里无出其右。” 他揉了揉眉心:“莫非是已故刑令柳栋之女?” 母后的期待之情溢于言表:“如何?裕儿自小就喜欢漂亮的,漂亮的屋子和车子,漂亮的衣服和画,就连他身边的宫女都只要颜色出众的。我在宫宴上见过那么多女子,从未见过能有姑娘比她还要好看,画像所绘之容远不及她。其实,你与她也是见过的,就在……” “母后,她不合适,”他饮了口嬷嬷倒好的茶水,清了清嗓子,“那是二弟幼时所喜,他现在最是喜欢热闹,姑娘的相貌能看得过去便罢了,能嫁给他的女子,心底必要持重些,但不可太沉闷,亦不可太跳脱。” 他放下茶盏,似乎很认真地在看这幅画像,慎重地下了定论:“画可见人,此女不合适,二弟不会喜欢的。” 母后没有追问,只是眼中的热情消减了些:“那袀儿呢?” 他默默咽下茶水:“三弟他才十四岁。” “那我管不了这么多,”陈王后斜眼瞥着他,“我只知道,她从小就是我看准的,谁也抢不走她做儿媳妇,我三个儿子里必须有人娶了她,既然裕儿和袀儿你都说不合适,那就指给你了!” 他讶然无比,“荒唐”二字几欲从嘴里蹦出来,可这两个字对着母后无论如何都说不出口。 每每想起这日,李祈都觉得甚为头痛,恼恨自己没有看出前面种种铺垫是母后在下套,以至于顺势跳了进去。 此女离“端庄娴雅”得有十万八千里,听闻幼时还是个极少出门的病秧子,怪不得见识浅薄,举止粗鄙,远不如其他名门贵女。 就说上次宫宴,她素白裙角沾了块泥星,全然不见世家贵女的骄矜,实在有**份。 不过,损的是她自己的颜面,他才不会在意。 要不是母后与她的母亲情如姐妹,她怎会入了母后的眼?又怎能被父王下旨定下婚约? 李祈刚至东宫,陈王后那边就遣使传信,说明日巳时初刻再赴同心殿请安。 他不以为意,应了下来。 —— “又见面了,少君。” 柳栖梧款步踏进同心殿,目光落向案前的李祈,脸上未露半分诧异,只扫过他手边已见了底的茶盏。 李祈看着她晃动的裙摆,眉峰微蹙。 柳栖梧没理会他的目光,寻了对面的席位坐下,轻轻拢了拢衣袖:“王后娘娘呢?” “方才起了阵风,母后有些不适,去后殿歇着了。” 李祈的声音没什么起伏,垂眸时眼睫投出浅淡的阴影,显然连他自己都没把这话当真。 柳栖梧听出了话里的托辞。娘娘定是先召来李祈,说尽了“培养感情”的话,又故意寻了由头躲开,好留他们二人单独相处。 从一前一后的传召,到此刻殿内只余几个低眉顺眼的宫使,处处都是娘娘的“心意”。 只是这份心意,大抵要落空了。她与李祈虽是莫名其妙得了国主赐婚,然而她非他的良缘,他也不是她的良配。 柳栖梧端起茶盏抿了口,刚压下心底的思绪,就见李祈抬眸望来,那目光沉沉的,像是藏着没说出口的话。 她放下茶盏,疑惑道:“少君是有什么想同我说的么?” 话音刚落,就听他开口,声音比方才更沉了些:“我们成亲吧。” 这五个字,不是商量,不是询问,是直截了当的告知。 柳栖梧猛地呛咳起来,缓了好一会儿才抬眸,目光直直撞向他,眼底满是难以置信的茫然。 王世子这话是什么意思? 是他方才误饮了酒,头脑不清醒说错了?又或者是殿内焚香让她愣神的间隙听茬了? “少君说的是……我们?” 她的喉咙轻轻动了下。 李祈的黑眸沉得像深潭:“是。” 只一个字,却带着不容置疑的笃定。 一炷香前,他心中诧异不输于她。 当时,他的母后悠悠道:“承仪,此事我已与你父王商议过。我们不是要为难你们,是想让你们换个身份相处。这一年里,你们身边会有暗卫保护,你不再是王世子,只是个初入仕的寻常主事,柳姑娘也不是吏正的侄女,而是操持家务的夫人。” 母后顿了顿,话锋一转:“一年之期结束后,你若能用新身份在户部考评优异,柳姑娘能赢得邻里认可,到那时你们做何选择,我和你父王都会随你们的心意。可若是这一年里……” 话没说完,可那意思再明显不过:若过不了这关,便只能听凭他们安排。 他垂着眸,嘴角紧绷着,沉默良久,终于缓缓颔首:“儿臣知道了。只是柳吏正和司夫人那边……毕竟此事关乎未出阁女子的名声。” 让一位待嫁的世家贵女扮作寻常人家的夫人,怕是不会轻易答应。他想以此为理由打消母后荒诞不经的念头。 不料母后端起茶盏抿了口,显然早有筹谋:“这事你不必忧心。我与柳府的人说过此事,他们并无异议,已点头应下。” 她放下茶盏,目光重新落回他身上:“你是个有分寸的。我现在觉得方才的风有些大,要去后面歇息,一会柳姑娘过来,你同她说上一说。” “……” 李祈三言两语间就将赌约描述地清晰分明。 说完这番话后,他竟莫名有些好奇,像柳栖梧这般娇养出来的女子,怕是会哭着喊着要回柳府继续受人服侍吧? 柳栖梧听完他的解释,心里头第一个冒出来的念头竟是:这最先是谁起的主意? 是万人之上的国君?还是看似温和的王后?又或者另有其人? 她的诧异像颗小石子,在心头激起圈圈涟漪。 可没等涟漪散开,过往十几年的日子突然撞进脑海。 从记事起,她就知道自己是早产的遗腹子,浑身病根,看了无数医师,都被断言“体弱难养”,所以连踏出府门的机会都没有,就连母亲省亲,她也只能扒着门往外望,看一眼外头的天。 直到七年前吃了游医的药丸,她身子才好转起来,不再病恹恹的,几乎像是寻常姑娘,可出行依旧不便,母亲和叔父从不允许她自行离府。 对她来说,一日之内最无拘束的时候就是夜入梦乡,所以她才会每日要睡五个时辰。 但若是日夜皆能随心所欲任她为之,她怎会留恋这片刻自由? 柳栖梧突然平静下来。 “一年……”她低声重复着这两个字,抬眸时眼底添了些释然,还有丝不易察觉的亮,“只是去民间住一年,扮作寻常夫妻,我若能让乡邻认可,少君若能考评优异,便能解除婚约?” 李祈见她反应平静,倒有些意外,却还是颔首:“是。这不仅是对我们的考验,也是我们能体面解除婚约的法子。” 他话锋一转:“只是柳娘子可知,在民间,你可不会有成群的丫鬟供你支使,你这样的千金当真能撑过一个月?” 柳栖梧的笑容僵了下,抬眸迎上他的目光:“少君倒不必担心我会中途退缩。我知道这是一桩划算的事。更何况我清楚得很,想要什么,就得受什么。” 她将鬓边垂落的碎发别到耳后,动作间带着股洒脱之意,抬眸看向李祈:“我与少君本就生疏,过去各有各的日子要过,即使以后同住屋檐下,也不会生出什么旁的心思。所以这一年里,我会好好打理家务,赢得乡邻认可,绝不会让赌约落空。” 李祈的双眸里闪过丝疑惑:什么旁的心思? 他刚想说些什么,就见柳栖梧又补了句:“至于名声……少君不必挂心。若为了解除婚约、换一年自在,就要担些流言蜚语,我完全受得住。管它什么‘未出阁女子当谨守闺训’,一年时光,换往后自由,这笔账,我算得清。” 她拿起案上的一块糖糕,咬了小口,甜香混合着花香在舌尖散开。 看上去平平无奇,竟还是鲜花做的。 柳栖梧早已发觉李祈的案上只有茶水,抬起眼眸瞥了他一眼:“少君要吃吗?挺好吃的。” 李祈没说话,只微微挑眉,神情并无温度,像是在说:吾从不吃甜食。 “那可太可惜了,我此生唯好各种甜物,”她莞尔一笑,“少君既说民间日子难,却连块甜糕都不肯尝,怕是连民间的烟火气,都闻不惯吧?” 他那般倨傲模样,倒真应了王世子的身份,也让她心里的笃定更甚。就凭他这副高高在上的姿态,这一年里,他们只会是互相配合的“合作者”,绝不会有半分逾矩。 柳栖梧收回目光,指尖轻轻擦去唇角的糕屑含在嘴里。 这场赌约,定能赢。 他不屑与她交心,她亦无意与他纠缠。 一年后各奔东西,再无瓜葛,再好不过。 第3章 乌衣巷新夫妻初居 朱衣巷在怀集城东,说是“巷”,实则与“街”无异,宽阔又平坦,玉带河从中穿过,杨柳依依,睡莲含羞,两侧住的都是王公大臣,府邸方方正正,一座比一座气派。 怀集城西还有一处乌衣巷,虽是一字之差,实则天差地别。 那里最宽的路仅容一辆小型马车通过不说,里弄曲折也就罢了,从砖缝里冒出的棵棵野草亦是不足为奇,偏偏什么形状的宅院都挤在那儿,“巳”字型、“石”字型、“占”字型…… 它胜于朱衣巷唯一的地方就是历史更悠久。据考证,早在王都建成前它就已存在于此处了。 当然,让乌衣巷的住户更引以为傲的是,百年前有个瞎了眼的风水先生在此掐指一算,说未来这里会出一个了不得的大人物。 大到什么地位呢?他没说,捻着胡须笑着一瘸一拐地离开了。 虽说这几年乌衣巷并未出过大人物,但他们坚信,说不定那个“大人物”会是自己家里的。不过能有财力在其他街巷换套方正宅子的人,是一定会走出乌衣巷的。 就比如在书塾教书的石先生近日就将自己的宅子卖了出去,搬进一套隔着这几条街的大院。 住户们原本对此等事习以为常,毕竟这世间本就人来人往,缘分总是短暂的,不管怎么样,日子总要照常过。 要不是有人看到石先生什么家当都没带,乐呵呵地背着一个布囊就奔往新宅去了,他们对新来的的住户也不会这么在意。 有人说买下石宅的人家不懂都城房市行情,给了一个相当可观的价钱。 不然,为何石先生会腿脚利落地连八岁小孩都赶不上,好像生怕买家反悔似的? 到底是什么样的冤大头啊?! “老婆子,你的粥要冒出锅了。” 麻婶赶紧回神。她掀开锅盖的瞬间,热气蒸腾而出。 咕嘟冒泡的小米粥让路过的行人驻足了脚步:“这粥真香,婶子,给我来上一碗。” 麻婶招待好客人后,头往乌衣巷里偏了偏,压低声音朝隔壁炊饼铺的竹伯努了努嘴:“你说新来的齐先生是不是太勤快了点?这都连着五天了,我的摊还没支好,就看见他走出巷口上值去了。” 竹伯手里揉着面团,眼神跟着往那处小院瞟了瞟:“可不是嘛,昨儿我起夜,他宅子里还有烛光没熄完嘞。” 他俩四目相对,互相问对方“你今天瞧见有人从齐宅出来吗”,又各自摇了摇头。 “哦!我想起来了,官署每五日就会有一次休沐。”竹伯猛一拍手,面粉四散开来。 麻婶扇了扇风:“怪不得。要我说他这么年轻,还这么下功夫,以后肯定能成大官。” “这可不一定,我年轻的时候就下功夫做炊饼,现在不还是在巷口卖炊饼?我和你说,做官不一定比做炊饼更难,但和做炊饼都不是靠卖力就能办成的。” 几个孩童蹦蹦跳跳从街上跑来,里头有个胖乎乎的站在炊饼摊前伸出小手:“阿爷,饿了,给我一口饼吃。” “去去去,家里的饼迟早要被你小子全吃完喽,”话虽这么说,竹伯还是给他拿了一张饼,“慢点!小心烫!” 胖小子把饼掰成几半,和大家一起分了,他们咬着饼说着“谢谢竹爷爷”像滚汤圆般往乌衣巷里跑去。 麻婶接着问:“那靠什么?” “我就说你这麻脸老婆子不灵光,咱们要不给胡头每个月送点钱过去,他还能让咱们在这摆摊?”见麻婶还是两眼迷茫,竹伯继续道:“当然要看有没有人罩了,他每天起得早还回来的晚,一看就没人罩。” “哦,说的也是。不过,他长得要比我见过的男人都要俊,就是看着不好相处,路过我这儿我都不敢正眼瞧他。” 竹伯咧嘴一笑:“要不是他的脸生的好,怎么会娶到神女般的娘子?” 巷里传来几声“窸窸窣窣”的响动。 麻婶勾头一看,那几个小孩踩着缸趴在齐宅墙头不知在瞧什么。 突然,齐宅里隐约响起一道剑风,“谁在那儿?”男子声音虽不带怒意,却是分外冷硬。 那些半大孩子吓得“啊”地尖叫,连滚带爬地跑散了。 “这齐先生真还挺凶,”麻婶听见动静,撇了撇嘴,“说起齐家娘子,也奇了怪了,倒像是个睡不醒的,每次我都快要收摊了,她的丫鬟才跑过来买粥。” “嘿!昨儿晚我给齐家对门的送炊饼过去,也就喊了两句,那丫鬟就开门说让我小点声,她家夫人已经睡下了,可那会儿刚过酉时啊。” “指不定现在那齐家娘子还在被窝里蜷着呢。我瞧这小夫妻不等到男的休沐,估计都说不上话儿。” “不一定,”竹伯嘿嘿一笑,“新婚夫妻,白天说不上话,晚上总要说说的。” 麻婶瘪着嘴:“这可不见得,我瞧他俩像是两家人凑一块儿过,各是各的跑腿和丫鬟。” 此时的齐家西卧房里,柳栖梧正裹着薄被翻了个身。 方才院墙外的孩童惊叫声突然炸响,她猛地睁开眼。孩童叫声未散,院里头又继续传来“唰唰”的剑风,让她无论如何都睡不着了。 她喉间一阵发痒,揉了揉发涩的眼睛,起身下了榻,赤着脚踩在微凉的地板上,推开窗想透透气。 晨光正好,洒满了院子,李祈正站在院心收剑,银白的剑穗在风里轻轻晃动。 两人视线就这样猝不及防撞在一起。 柳栖梧下意识拢了拢身上的月白短褂,这才想起自己上半身只穿了件单衣,可没等关窗,喉间的痒意又上来,她咳了两声,声音带着刚醒的沙哑:“少君练剑……能否换个时辰?这剑声……” 李祈的剑刚入鞘:“柳娘子若是嗜睡,大可把窗关紧。” 他往前走了两步,晨光落在他肩头,却没半点暖意:“我每日练剑,十几年未曾变过。” “我并非故意赖床,只是身子……” “民间过日子,没人会等你‘身子适应’。”李祈没听她把话说完,转身就往东屋走,留下一道冷硬的背影。 柳栖梧撇了撇嘴,当即“砰”地一声将窗扇关得死死的。 侍女萍意听到声音赶紧推门而入。 “姑娘耳朵怎么红了,是着凉了吗?”她有些惊讶,赶紧给柳栖梧披上手里刚烫好的衣裳,“往常这个时辰,您还得再睡半个多时辰呢,是不是刚刚院里动静吵着您了?” “可不是嘛,不知道谁家孩子叫那么大声,”柳栖梧打完哈欠,忽然皱起眉,“不对啊,为什么我刚刚看到王世子在院子里?他不是应该早就上值去了么?” “今日官署休沐。”萍意帮她系着裙带,忽然想起什么,笑着补充,“对了姑娘,早上我去收拾外间,见薛释把您的软枕又换回坐榻上了,还特意跟我说这是少君让他这么做的。” “哦,我知道了。”刚搬入齐宅的时候,她和李祈还因为坐榻上放哪种枕头争辩一番呢。 “姑娘用了这么多年软枕,突然换成硬枕,肯定会不习惯。现在少君扮作您的夫君,理应要让一步的。” 收拾妥当后,柳栖梧这才慢吞吞地走出卧房来到堂屋。 而堂屋里,李祈已换了件浅灰色布衣,头发丝还有些湿,显然是刚沐浴过。 这还是她来这儿后,第一次在早上见到他。 桌上已摆好了早膳。 两碗小米粥放在两人座位正前方,碟子里的青菜和包子放得整整齐齐,连筷子都直直摆在碗右侧。 “坐吧,粥还热着。”李祈放下书册。 他是在等她? 巧合!绝对是巧合! 柳栖梧就在他对面坐下,萍意端来一小碟甜酱放在她手边。 屋里静悄悄的,只有两人用早膳的细微声响。 柳栖梧偷偷抬眼看他,见他坐得依旧端正不苟,心道:这人也太讲究了,吃饭都像看公文似的。 “那个……”她实在受不了这沉默,用勺子拨着碗里的粥,没话找话,“刚才院墙外的孩子,是来看少君练剑的吗?” 李祈喝粥的动作顿了顿,抬眸看她,眼神里带着点不解:“用膳时不用说话。” 他顿了顿,又像是想起什么,补充道,“还有,在这里别唤我‘少君’,唤名字就好,以免露馅。” 这人也太无趣了! “知道了,齐、礼。”柳栖梧故意把名字咬得慢了些。 她闷头继续喝粥,吃菜,咬包子…… 李祈放下筷子站起身,走到门口对着外面扫地的薛释道:“阿释,套马。” 薛释愣了一下,下意识躬身应道:“是,少——先生!” 他改口时声音都有点发硬,放好扫把拍了拍衣角,赶紧转身去牵马。 李祈忽然回头看了柳栖梧一眼:“我今日还要去户署一趟。” “知道了,嗯?”柳栖梧眼睛一亮,“你要走啦?” 她端起碗,三两口喝完剩下的粥,只为起身送他到院门口,甚至探出头来对着正在上车的他挥了挥手,把戏做成全套:“夫君,路上小心,早点回来啊。” 李祈的动作顿了顿,没回头,只摆了摆手,丢下句“好好待在家里,不要惹事生非”,便一头钻入车内。 马车很快就消失在巷口。 柳栖梧见他走了,立刻收回手,脸上的笑容也垮了下来:“可算走了!跟他一起用早膳也太难受了,连说话都不让说。” 萍意关上门,忍不住笑:“姑娘,您刚才挥手的时候,我还真以为夫妻送别呢。” 柳栖梧看着熹微晨光,觉得这一天也不是那么糟糕:“我们是‘新婚夫妻’,总得装装样子吧?不过说实话,他走了我倒松快多了,刚刚他说什么来着,让我待在家里不要惹事生非?我前几日惹事了么?他凭什么这么说!” “是啊,姑娘,”萍意笑着应道,“您只不过和小孩子踢球不小心砸穿一户人家的窗,帮小姑娘摘树上的风筝不小心压弯了旁人的桃树……” “……” “姑娘,您要是闷得慌,不如去巷口逛逛?”萍意见她无精打采的,忍不住提议,“巷口有卖菜的、缝补的,都摆着小摊,热闹得很。” 柳栖梧眼睛一亮,突然拍了下手:“对呀!” 第4章 美娘子摆画摊遇险 “我可以摆摊作画啊!”柳栖梧拉着萍意道:“要是能给人画像、画景,说不定还能赚点家用!” “可是姑娘,家里银钱还够用。” “那不一样,我总不能一直靠着‘齐礼’的俸禄过活,从讨厌的人手里要钱,这也太屈辱了!再说,我这几日去街上,什么摊子都能见到,就是没看到画摊,说不定客源滚滚来呢!”她满是雀跃地冲萍意笑了笑。 萍意也跟着笑:“好,姑娘的画那么好,肯定好多人要!我这就去把您从府里带来的画具拿出来。” 柳栖梧想起搬来乌衣巷的第一天,李祈看到她带来的箱子里一半都装着画具,眼神似乎很是鄙夷。等她靠摆画摊赚了钱,一定要“羞辱”他一番:看,这些铜钱可都是靠这几个箱子赚出来的! 不多时,萍意抱着一个红木箱出来,里面装的是她常用的毛笔、砚台还有颜料。 一番挑挑拣拣后,柳栖梧提着装着画具的竹篮,萍意提着一桶清水,主仆二人边说边笑地来到巷口寻了处空位置,正好是在一棵老槐树下。 放桌凳,铺好纸、研好墨。 柳栖梧先在五寸长的纸上写了“画摊”两字,用砚台压着垂在桌子前。 “现在没客人,我就画下这棵老槐树吧!咦,少了赭色,萍意,你回齐宅帮我取过来。” 萍意应了声,放好手里的东西转身一路小跑。 她觉得闲着也是闲着,不如先从树叶画起,结果还没动上几笔,不远处的麻婶先凑了过来,却没看画纸:“吴娘子这模样,往这儿一坐,比画还好看。” 几个年轻妇人也围过来,嘴里说着“看看摆的是啥”,眼神却在柳栖梧的衣饰、眉眼上打转。 “你的衣裳真好看,是吴娘子自己做的吗,还是在哪家成衣铺买的?” 柳栖梧回笑:“嫁人前从家里带过来的。” “吴娘子的头发可真滑,像绸缎一样,用的是哪家香胰子?” “香粉的味道也好闻。” “还有这眉毛,啧啧……” “我倒觉得口脂的颜色最好看。” “……” 围上来的人越来越多,有人小声议论:“瞧这副模样,哪像摆摊的?怕不是来显摆的。” “就是,说是摆摊,我看是来招人看的。” 还有些年轻汉子不知道从哪过来的。 有人看着画纸,眼神时不时偷偷往柳栖梧身上瞟,还有人目光黏在她脸上。 站在最前面的汉子问:“娘子这纸看着挺讲究,画幅得多少文?” 柳栖梧只当是真心想买画的客人,以为要开张了,赶紧笑着回道:“小画给十文就成。” “那要请娘子上门作画,得多少钱?我们多给点银钱也行。” 他身旁的另一个汉子跟着附和:“是啊,娘子家住哪儿?改日我们送些好纸过来,能不能请你专门给我们画几张?” 柳栖梧还没来得及反应过来,就听麻婶道:“去去去,你们这些闲汉,吃了今天的饭就不管明天的了,还不赶紧做工,省得饿肚子!” 竹伯也跟着道:“就是,大男人围着这里丢人现眼做甚!” 他们见街坊们护着人,没敢再搭话。倒是从人群外传来一阵吊儿郎当的笑:“哟,乌衣巷今儿是热闹?这么多汉子围着个小娘子,是看画还是看人啊?” 麻婶眉毛一皱:“胡头?他来这里做什么?” 她对着柳栖梧道:“他是这条街自封的街长,专挑摆摊的欺负,吴娘子最好别搭理他。” 话音未落,胡头就已拨开人群晃悠悠地走过来。 他敞着衣襟,眼神扫过柳栖梧,不怀好意一笑:“小娘子长得挺俊,还卖啥画啊?跟哥哥走,保准让你吃香的喝辣的。” 柳栖梧怒道:“光天化日,你敢在这儿撒野?” 有人紧跟着道:“她夫君在官署当差,胡头,还是算了吧。” 胡头嗤笑一声:“哟,多大的官儿能住在这乌衣巷?我胡头在这一片走,还没人敢管我!” 柳栖梧看着他那副嘴脸,心中生恶,捏起瓷碟将墨汁统统泼在他脸上。 围观众人见她火上浇油,不由地往后退了退。 胡头用衣袖抹了抹脸,“呸”了两声:“哟,我就喜欢你这般有脾气的美娘子!” 柳栖梧捏着空瓷碟的手微微发颤,却没往后退。 退了一次,以后只会有更多麻烦。 胡头狞笑着,伸手就要去抓柳栖梧的手腕,岂料不知被哪里来的一颗石子给狠狠砸到。 他捂手大叫:“是谁干的啊?!” 薛释翻身下马大步过来。 他手按在腰间佩刀上:“你敢动下试试?” 胡头从没见过薛释,见他一身布衣却透着股不好惹的气势,心里先怯了三分,嘴上却还硬撑:“哪来的野汉子?敢管老子的事?” 他往前凑了半步,刚要开口,就见薛释指尖微动,刀鞘“咔嗒”响了一声,那眼神里的杀气直逼过来。 “我不介意砍下你的脏手。” 胡头喉咙滚了滚,往后退了两步,强装镇定:“哼,老子今天还有事,不跟你一般见识!”说着转身就溜,脚步却比来时快了不少,没一会儿就没了影。 另外几个闲杂汉子也赶紧作鸟兽散。 薛释扫了一圈:“我家夫人摆摊卖画,只论画艺、谈价格,不管其他。诸位要是真心想买画,就好好问画的事;要是不想买,就请离开,别在这儿扰了生意。” 周围看热闹的也察觉到气氛不对,有几个本就只是欣赏画的,纷纷说“我们就是看看,不打扰了”,悻悻然转身走了,就连隔壁的麻婶和竹伯他们也都回了自己小摊。 萍意满头是汗地跑来,放下手里的颜料:“怎么了,刚才还有那么多人呢?” “无事。”柳栖梧低头看着没画完的槐树,眉眼不复初来时的笑意。 她对着薛释道:“今日小事无需同先生讲。” 薛释也没再多说,点头应道:“夫人要是觉得不自在,就先回家,等先生回来了再说。” “好。”虽然她摆画摊出师未捷,心里的确有点失落,但也没完全气馁。 一次不成,她还能再试几次,反正还有一年光景! 她心情重新雀跃起来,直到吃上薛释做的午膳。 萍意看着不停“嘶哈”的柳栖梧,心疼不已:“我家姑娘喜欢吃清淡的,我今早拌黄瓜的时候不是已经打过样了么,薛统领就不能少放些胡椒和盐巴?” 薛释吸了口气,一脸惭愧道:“对不住,我已经放到最少了,再少一点可就什么味道也没了,要不下次还是你做?” “我家姑娘总不能天天吃拌黄瓜吧?”萍意不由地瞪了薛释一眼。 “……”柳栖梧摆摆手,示意无妨。 她舀了勺粥,就着甜酱咽下去。 柳府里厨艺好的侍女多的是,她能带着只会拌黄瓜的萍意出来,纯粹是萍意最了解她,跟在身边的日子最久,她最信得过。 比起自己吃不了的辣,天天拌黄瓜倒也没事,只要有甜酱,她什么都能吃得下。 勉强用完午膳,柳栖梧转念一想,今日薛释能轻易将那个胡头吓走,可见此人就是个欺软怕硬的怂货,必不敢再来惹是生非。 可要是王世子觉得摆摊有失体面的话……她心里竟莫名泛起点紧张,倒不是怕被他泼冷水。 等她一觉睡醒,日头已经偏西,院门口正好传来马蹄声。 看来李祈回来了。 她赶紧整理好衣服,慢悠悠出了卧房。 堂屋的晚膳已经摆好,还是两碗小米粥,配着一盘酱肉、一碟腌菜和两个白面馒头,筷子摆得依旧整整齐齐。 落座后,柳栖梧抬头一看李祈正准备拿筷子,突然道:“先等下!” 她赶紧道:“您说用膳时不能说话,我现在有话要说,所以您先等等。” 李祈的手指顿了顿,抬眸看了她一眼:“你想说什么?” —— “您想说什么?”胡二缩了缩脖子。 “管好自己的嘴,”杨街使摩挲着腰间的带钩,“有的人也是你能动的?” 胡二还想辩解:“不就是个户署小吏的媳妇……” “小吏?”杨街使突然提高声音,脚边的碎石子被他踢得滚出老远,“你知道方才我一家六口好端端吃晚饭的时候,简巡守突然过来,你当人家是闲的?” 胡二的脸瞬间白了,冷汗顺着下巴往下滴。 “什么?简巡守?” 他虽混不吝,却也懂“官官相护”的道理,那位广巡院的老大特意过来,定是有人递了话。 杨街使冷笑一声:“简巡守对我说‘泼皮扰邻,望多费心’,你可知道这是什么意思?” 胡二腿一软,差点瘫在地上:“大人,我错了!我真不知道那齐家有来头……我以后再也不敢了,再也不靠近齐家娘子半步!” “是永远都别在乌衣巷惹任何事,”杨街使将声音压得更低,“你要是再敢造次,就算我不绑你去见官,自有人收拾你,别说你那点街头营生,就算你想滚回乡下,都没路走。” 想起简巡守临走之前说的话,他心里又是一阵发怵,继续道:“你应该庆幸今天识抬举,否则,不止是你的,就连我全家的项上人头可都保不住。” 胡二连连点头,头点得像拨浪鼓:“我记着了!我再也不敢了!大人,您放心,我以后绕着乌衣巷走,再也不踏进来半步!” 杨街使看着他这副怂样,叹了口气挥挥手:“滚吧。” 胡二如蒙大赦,就差屁滚尿流般地爬地跑了。 杨街使站在原地,低声自语:“齐家到底攀的哪门子亲戚,能和我的上官搭上关系?” 窗外树间黑影悄然消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