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小娘子恐婚》 第1章 出嫁 大红绸子扎成的喜花挤满了谢家小小的院落,平日里灰扑扑的墙垣此时也显出喜庆和亮堂。只因秘书省校书郎谢文谦之女,好事在即。 大喜之日,大吉之日。 谢明微却觉得不喜,不吉。 她房间本就不大,现在更显拥挤。好几个送嫁的婆子在身边叽叽喳喳乱转,闹哄哄的,连一朵喜花不见了也要大声呼喊,仿佛是天大的事。 她呆呆地坐着,由着这些人给自己梳洗打扮。心中冒出一个奇异的想法:那些死去的人装进棺材前,被穿上寿衣擦洗洁净,是不是也是这种任君摆布的感觉呢? 她悄悄泄了几分力,假装自己是一具尸体。头发被人揪得一紧一紧的,由着别人的力道提着自己的头。她咂摸了一下,倒是跟刚才感觉差不多。 正闭眼想象着,几声清脆的咿呀声突然在耳边敲开,在一片难听如老乌鸦打群架的声音中分外打眼儿。是邻居阿二家的小妹杏儿跑了进来。 杏儿约莫七八岁,长得圆头圆脑的。这么一大早跑到她房里,为的是按照大人教的样子,笑嘻嘻地道贺,这倒是她今日所见最讨喜之处了。 杏儿刚踏进门,就把刚学会的吉祥话忘得干干净净,只得意地嚷道,今日明微姐姐出嫁,阿娘不仅叫她早起,还特意用大红色的绸子给她绑了三个发髻。说着小身子就发力要凑上前来,在一推婆子挥舞的手臂后乱挤,扯着头发要让她的明微姐姐看。 明微使了点劲,扭头,看了一眼,叹了口气: “傻杏儿,红色绸子有什么好。” .......倒不如直接戴白色。她在心里加了一句。 杏儿愣了片刻。而后谢明微只听见她委屈的声音从很低的地方传来,带着闷闷的鼻音:“为什么?” 谢明微淡淡地回道:“孩子,你知道出嫁是什么吗?” “就是你姐姐我长大了,阿爷不要我了要把我送到别人家挨打。夫婿是又高又壮还会武,日日夜夜打我都不会累不出几天我就会被打死了。” 这番话说得极快,像炮仗一样在耳边炸开,却又说得极轻巧,清清脆脆就钻进杏儿脑袋里了。等杏儿想了一会儿那一咕噜是什么意思,她一双小眼睛不由得瞪得溜圆!听阿娘讲过那么多鬼故事,但从小到大也没听过今日这么可怕的话! 见杏儿有反应了,明微又勾起一抹坏笑嘟囔道:“没事小杏儿,这不怪阿爷,怪我长得高,阿爷怕不好打,特意选了比我高大得多的男子。日后有不听话不顺意之时,三两下就能把我打死了。” “你也不用想我,兴许没过多久我就被送回来了,不过可能被打得半死不活的哦。” “或者直接被打死了!”她的头被婆子们按住不能轻易动弹,但眼神却杀到杏儿那里,目露凶光,嘴角却勾着笑。这是她讲鬼故事惯用的神情,而杏儿也如平常每次被她恐吓一般,立马要哭出来了。 眼看着这小孩就要嚎啕起来,旁边妆头的婆子赶紧笑道:“不会的不会的小丫头,新娘子同你说笑呢!” 明微又跟杏儿对视了一眼,狡黠的眼神对上乌黑懵懂的瞳仁,仿佛在蛊惑道:真的吗,真的是说笑吗?你自己仔细想想,杏儿... 杏儿飞快地跑了...... 自定下这门亲事以来,她已经同阿爷哭闹了半个多月,折腾得谢家院子里鸡飞狗叫。 邻居每每问到,阿爷都说,家里在杀鸡。 可不管她哭得多凶,多像杀鸡声,阿爷对她的回应,左不过来来回回这几句话: “休要再任性了!” “为父岂能害你啊。” “金吾卫校尉,正六品上,官身清白,你有什么不满意的!” “你这样传出去谁敢娶你!” 就是这个次序,阿爷会从第一句说到第四句,而后再用第一句。摸到了规律,谢明微也觉得哭得分外无趣,再唱不出以前那么响亮的独角戏了。 其实自她及笄之后,来谢家求亲的人就没断过。 左邻右舍的婶子大娘们都道谢家二姑娘模样好,身段好,比寻常女儿家更显高挑匀称,而且脾气也是极好的。总之全身上下好得不得了,她们恨不得凑齐几十张嘴往外传播。 那些远处闻讯而来相看的媒婆们见到她,也不免拉着她的手啧啧称叹:“这孩子脸儿不大,但是怎么长得这般温婉又大气”“嗐,这愁什么,整条街哪里再找得到这么贵气的长相气派!”“这身姿样貌打扮一番,就说是高门贵女也说得啊!是不是啊。” 可她阿爷把这些恭维全都当做耳旁风,偏说她配不上。 左一句小女配不上,右一句小女高攀不起,把做买卖的商户子弟、取了功名的文人书生之流的通通推了出去,反而相中了城北一个独门独户的小武官。 还说不是为了打她?! 因连连的伤心落泪,谢明微杀鸡哭喊时那张有骨气的脸,此刻生出一股可怜劲儿。如今惹眼的嫁衣扮上,叉上珠翠,衬得面容更加苍白憔悴。今日这孩子偏又愁眉不展,眼神无光,几个负责打扮的婆子看着眼前这成果,也觉着欢喜不起来。 吉时一到,几个只打这一次照面的婆子们倒是尽心,抓紧拉着她叮嘱后面的礼节。 什么迎亲、障车、跨门、拜礼、却扇、同牢、合卺、结发、撒帐...谢明微一句没记住,整个人都木木的,只知道最终是一大堆人把她送来,敲锣打鼓欢天喜地的,好像街坊邻里都觉得自己终于被送走了是件多么值得庆贺的事情一样,然后独留了她一人在房内。 外院是酒席的欢闹声,屋里却只剩下龙凤喜烛燃烧时发出的轻微噼啪声。明微一人坐在床上,心想,阿姐当年也是这般坐着吗? 一想到阿姐,她心口猛一疼,而后整个人像被人从身体里面攥住般无法动弹。不能再想阿姐,她受不了想起她。于是逼着自己转回今天的事,结果脑海里只剩一句话,萦绕不去: 她的阿爷,真的不要她了。 就这么痛苦地想了半天,又等了半天,始终不见来人。 她好想痛快地哭一会儿,但是这几天眼也累着了,连滴泪都挤不出来。明微心里那股苦闷生生发不出来,不禁气自己,真是没用! 正气着自己,突然想到自己的新郎。她坏心一起,暗暗揣摩道:要是新郎今晚走来,撞到了门框,一命呜呼了,那我岂不是逃过一劫... 想到自己要是明早又返回家里,大喊一声“我又回来了!”,然后披上白衣,直接变成寡妇守寡,阿爷只能看着干瞪眼的情形,她嘿嘿地笑了出来。 这倒是菩萨保佑啊。 她得了趣味,又忍不住多为自己想了几种好结局: 要么是吃多了酒,夜色一黑,然后“噗通”掉进水缸水井里! 或者他从小患有暗疾,外强内虚,这次冲喜不成,反而气血翻涌,不治身亡! 亦或是有江湖人寻仇,假扮成宾客,只为在宴席上一刀封喉! 唱大戏一样灵巧翻飞的手脚比划了一番,这女子终究是想起了三从四德、忠孝礼义,小脸又白了白。“诶,罪过,罪过。”她拍拍脑袋。 手掌没想到被一头珠翠环钗扎得生疼,干脆一把扯下这乱七八糟的首饰。然后像是回魂似的,这才发觉到今日身上穿得有多沉重,多么累人。气得蹬掉硌脚的婚鞋,又把身上繁复的婚衣扒下来几层。直到身上只剩贴身的素净中衣。 事已至此,她直接上床睡了。 既然躲不掉,天塌了也先睡个饱觉。 直到被一声震天的鼾声给震醒。 怎么说呢,就是被震醒的瞬间,她以为是话本里的猛虎出洞、蛟龙出海......野猪出栏。 明微浑身一抽抽,捂了捂心口,才慢慢睁眼。这鼾声像个无上法咒一样在耳边镇着她,她只在寺院敲钟的时候感受过这种耳朵震得麻麻的感觉,于是她被定住了。 缓了又缓,终究没缓过来,也不敢动,于是认命地闭上了眼。 ——我未来的夫君,果真粗鄙。 闭上眼,脑中却逐渐清明了。听着鼾声的拍子,浮现出一个屠户肉铺里杀猪的画面。她觉得自己的魂儿飞了过去,马上就要成为砧板上的猪肉。一声一声又一声,就是将来屠宰她的声音。 又过了一时半刻,恼人的声音不仅没消散,反而愈发有劲儿了。她活动了一下身子,倒是能动弹了,于是悄悄转身去瞧——只见一个穿着簇新大红婚服的背影。 嗯,不是一般的魁梧宽厚,可以说像一座倒扣的小山,沉沉地压在床沿。 她绝望了。 ——我未来的夫君,果真能三两下就打死我。 此情此景,伴随着此声,让她怎能不牵挂起自己的小命来?早前已经哭不出的双眼,此刻很轻易地,又能淌出泪来了。 情绪有了出口,她倒是好受了许多。只苦了她头下鸳鸯戏水的枕面,如小雨中的残荷,一啪嗒一啪嗒的。 从前她与阿姐同床,阿姐的呼吸总是清浅而均匀,还带着清甜的气息。她习惯不了,真的习惯不了。 于是啪嗒着入睡,又呼噜着惊醒。想睡却睡不着,感觉自己被放进一个罐子里小火慢炖,马上就要出汁儿了。半梦半醒间全是噩梦,竟磋磨了半宿。 她自诩脾气虽不如阿姐,在家也常常顶撞阿爷,可能还欺负过杏儿之类的小孩...但跟外人从来都犯不着置气,也从未置过气,甚至未起过什么龃龉! 但今晚睁开眼看到这个人,看到他双手环抱侧躺着,她忍不住暗骂道,你倒是好不自在啊! 这人没有褪去衣物,下身连靴带腿自在地翘在床外。哼,想来好酒好肉地吃完,心里好不得意吧!这种睡得香还一呼噜一呼噜的新郎...她越看越气! 太气了!特别气! 想到自己日后就要过这样的日子。 于是...小女子视死如归地伸出了脚。 我就这样——踹你! 一脚上去,踢到这人背上,她自己的脚倒不疼。于是又踢了几下,她发觉到这其中大有乾坤。 每踢一下,这人的鼾声就会停一下。 踢得狠了,这人就朝外翻挪一挪。 踢得越狠,这人就靠得越远。 她得了益处,下脚越发生狠,心中越发畅快。 直到... 砰的一声巨响。 ——她把人家踢下床了...... 第2章 求娶 天子脚下不比别处,自是有数不尽的热闹繁华。这条四通八达的朱雀大街,更是走商往来、消息汇集之处。张家大娘就在这熙熙攘攘的街口卖馄饨,位置可谓得天独厚。 她的铺子并不算大,没有其他伙计。包馄饨的是她的瞎眼老汉,时常默默窝在里间不大同人讲话。他的眼一点都看不见,可包的速度却不慢,就是时而太咸,时而太淡,没有个准头。有时不知道碰倒了什么辣椒粉罐子,也只得搓吧搓吧都包进去。故而吃了就摇头的客人不在少数。 但这张家大娘,自有她讨生活的本事。平日里别看她只顾守着这馄饨摊,跟往来的客人街坊们招呼言语,并不过多走动,但她说的媒,几乎是说一个成一个。 时间久了,来这里吃馄饨的,竟都是为着男婚女嫁之事而来。有些外坊的媒婆,风风火火来吃上一碗咸淡不定的馄饨,撂下几个眼界忒高的男男女女的消息,就又着急忙慌地走了。 张大娘虽没念过书,但确是天生的记性好,说话巧,往往匆匆一面,开口前就能先替人家仔细挑选配对一番,简直是月下老人转世。 不过李怀朗能认识张家大娘,倒不是为了求亲,更不是因为吃馄饨。 话说他们家祖上也曾算得上是李家皇室宗亲的一个小小旁支,一连几代都住在这朱雀大街上。只是代代要中兴,代代不争气,传到他阿爷这一代,跟那些显赫的李氏宗亲都没啥关系了。别说什么封地庇荫袭爵,就是几分狐假虎威的面子,也断然是没有的。 在李怀朗很小的时候,阿爷就常年在外讨生活,一年都见不上几面。阿娘多病,又是整日地出不了门。 所以家中吃穿用度虽与平头百姓相比还算得上宽裕,但大大小小的活计,他早就上手了。 白日里喧闹的街景中,总少不了他这个小娃娃穿行其中,买菜抓药打酱油的身影。 再大一些,到了狗都嫌的年纪,他的精力得不到释放,一改从前嘴甜爱干活的人设,开始热衷于破坏东西。他阿娘卧病在床,院里叮叮咣啷、鸡飞蛋打的实在应付不来,就把他随便送进了一个武堂习武。 没想到歪打正着,这破小的武堂说不厉害吧,倒是还有一个能一巴掌让他服气闭嘴的师傅;但要说厉害吧,又没得什么正经的好苗子,不同年龄、个头的街头毛小子站在一块儿像是永远赶不齐的羊,去了没几天他发现还自己学得竟然还算快的。所以他一头扎了进去,简直如鱼得水,每日快活得不行。 自此院子里的母鸡能安心下蛋了,他小时候嘴甜爱干活的人设也回来了,练过武的手臂比以前更能扛白菜了。只是他阿娘不免有些心疼,觉得这孩子就跟一个小铁块被送进铁铺子里了一样,每日被烧得红红的,还敲得身上青一块紫一块。 不同的是,铁块是越敲越小,他是越敲越大。街坊们眼看着这个每天快活飞奔的身影一次比一次显眼,全身的筋骨、体格一日比一日壮硕敦实,隐隐显出一种虎背熊腰的势头。 他们这个正门牌匾上挂的还是“租驴”,只在一旁插了一根小幡写着“武堂”的武堂,可不是什么世外高地,从没有所谓的武功秘籍。刀剑棍棒练到底,也逃不出力道为王,所以身板长得壮实比什么都管用。在教习师傅眼里,这就是根骨奇佳,这就是璞玉良材,这就是办学活招牌! 因而从前那个以骂小孩、数落小孩、示范小孩、再骂示范后跟没示范一样的小孩为首要事务的师傅,一扫阴霾、心情大好,再也无需臭着脸,他显露出自己真实的性格。嘴里能蹦出数不清的好听话,以前只在家哄婆娘,现在在武堂哄他的首席大弟子,还有那些看到他大弟子的傻大个子后决心送自己小孩来武堂习武的父母。 李怀朗一被夸就脸红,一脸红就练功,一练功又被夸。这个少年内心的娇羞不比少女少,哪能经得住这么多好听话,于是每日天一摸亮就往武堂跑,去的比谁都早。跑在街上噔噔噔的,还以为谁家马车的马没拴住呢,定眼一看,是他这头欢快的小马驹。 这蜜枣一样的日子持续了三年,他越蹦越高,他阿娘却病的更重。直至一整天都下不了床、说不了几句话。这样的日子没有感觉,不会悲伤,却也不会快乐。他几乎跑遍了全城新的药铺,也去了数不清的庙里拜,每天跟阿娘说,你会好起来的,但心里已经开始明白,不会了。 再也不会了。 后来日子继续,他照例去武堂,阿爷照例常常外出,只是他家里多了不愿见的后母,下学了总想办法磨蹭着不进家门。 苦中取乐总能找到一些方法,他干脆把整条街都当成了自己家,天天逮着谁的铺子客人少,就去骚扰,给人家讲自己今日又学了什么什么招式,被师傅夸了哪里哪里,倒也不亦乐乎。 街口张家的馄饨铺,客人总是不多,他就总来骚扰,张家大娘也就总是赶他。说他馄饨都没吃过一次,整日里来她铺子里张牙舞爪的干嘛? 被赶得烦了,一个冬日,他干脆掏出钱袋,买他一碗馄饨尝尝。谁能想,看着冒着热气分外讨喜的馄饨,吃起来又咸又酸,差点没把眼泪给吃出来。 沉默了一会儿,他又哈哈地笑了起来。张大娘家的馄饨这样难吃,怪不得总没有客人。 他把手往桌子上一拍,对张大娘说,我吃过这鬼馄饨了,以后你再不许赶我了! 张大娘却笑道,你这么小个东西,整日赖在这里,是图我日后能给你说个好媳妇吗? 此后,张大娘说成的亲事越来越多,李怀朗也越长越大,这家馄饨铺非但没有如人们所期待的那般干倒,反而成了求亲的热闹之处。 李怀朗成年后入了金吾卫,有了自己的一个住处,当然也就没有小时候那样赖在别人铺子里的习惯了。但每凡经过此处,张大娘就会拉他进来,给他说一个媳妇儿。 今日是赵家,明日是王家,每次都是天花乱坠,这儿好那儿也好,他却像听话本似的不为所动。有时张大娘没留意说的词重复了,他还觉得没趣,一溜烟就跑了。 想她张大娘牵红绳的英名在外,哪里想过在他这种穿开裆裤时就看着满街乱跑、熟得不能再熟的破小子身上栽跟头?于是也顾不得什么细细配对了,手里有了什么好的,就逮着他先说。 “我跟你说怀朗啊,今天这个孙娘子你真别说,人是顶顶的美,品性好得不得了。” “张大娘,你前日好像说李娘子的也是人顶顶的美,品性好得不得了吧。” “你听我说完啊,孙娘子的绣活可是一绝,你出去打听就知道了,她阿娘从前就是...” 李怀朗笑着摇摇头,他想,这就是自己小时候老是骚扰张大娘的报应吧。 他只是一个金吾卫体系下的小校尉,最常做的不过是带队上街例行巡查。一个大热天毒日头,他走得恹恹的。眼睛没精神地在周边扫来扫去,突然发现张家摊位上来了一个面生的老头。 这人穿得一丝不苟,就那么端坐在小马扎上准备吃馄饨。严肃得像面圣一样的神情跟这碗馄饨浑然不搭,格格不入。 李怀朗不自觉停了下来,让其他人先走。他必须看着这个人张嘴吃进去。他要瞧瞧今天的馄饨是什么味儿。 小老头仿佛知道他心思一样,倒是一点不急。坐定后从怀里拿出一块手巾,讲究地擦擦筷子,又擦擦桌子,而后耐心地把手巾叠成一个方块......他一口气还在街角憋着呢,就是死活不见下嘴。 还好穷讲究总归是有尽头的,眼看着老头张嘴切切实实地咬下那口馄饨,他这颗心才稳稳放下。 今天的馄饨是什么味儿的呢?只见这老头脸吃下后憋得通红,一个没忍住,呛了好大一口!一本正经的端正样子没了,只得狼狈地抬眼看了看张大娘,也没好意思说什么。 他握着佩刀,在街角无人处笑得不行。这老夫子一样的人物,也来领教我们张家馄饨的威力吗? 回家途径铺子,他多问了一嘴,晌午的那个穿得板正不怕热的老夫子,也是来给儿女求亲的吗? 张大娘却叹了好大的一口气,深深看了他一眼回道:是啊,这家的女儿我老早就知道了,是个苦命的。她娘早早的没了,后面还有其他变故。诶呀我就不给你说是什么了,反正家里现在就剩父女两人,老的老小的小。 说了这么一大堆再看,眼前这个经常像泥鳅一样抓不住的人这次却没有跑。 也许是因为同样丧母的命运,这次这个少年郎神色郑重,开口询问道:张大娘,那这家的女儿是怎么样的,你再给我多说几句...... 自此,张大娘搞不定的小子,又少了一个。 而谢家的杀鸡声开始延绵不绝。 此为因果。 第3章 隐疾 李怀朗大婚之日被同僚们灌得烂醉。不胜酒力的他,勉强送走了宾客,头晕脑胀地带着一脸憨笑回房了。洞房花烛还在劈啪作响,他支撑不住身体,先在胡床上坐下,开始寻找娘子。 模糊中看到屋内的房柱,高挑匀称。 可能是娘子。 再眯了眯眼,仔细看到那柱上方绑着的大红花。 可能真的是娘子! 要起身鞠躬吗? 头本来就晕,摇晃间,已经不受控制。 于是乎——倒。 他倒床之后,梦中继续跟娘子招呼。 没想到脑子那么像浆糊,蹦出来的话组不成句子,他怕新娘瞧不起他,组织词句愈发用力,结果没想到一句话都还没嘟囔咕噜清楚,他就啪的一声摔到了地上。 他感觉背很疼,在武堂里师傅也不会摔他那么疼。他登时清醒了,身体一个鲤鱼打挺站了起来。 只见大红喜床上,一个貌美的小娘子双手攒着被角,满脸都是惊恐,但是支着一只脚丫子还没收回去... 李怀朗想问她怎么了,又怕像刚才一样说不出整句的话,于是默默在心里说了一遍,才准备开口。 可又一抬头,只见一双无辜蓄满泪水的眼睛,楚楚可怜地看着他。 眼睛异常漂亮,泪水异常充盈,他异常地停了几分呼吸。 因为他腿软了。 甚至想尿床。 李怀朗对外常常宣称自己什么都不怕,尤其在过去习武的武堂更是有几分不实的虚名,但其实不然。他曾经因为梦到一双这样会流泪的眼睛,在十四岁的时候,吓得尿床。 醒来后又羞又怕,只能捎带着衣物,趁着清早雾气弥漫,悄悄在院里洗了。 此后为了医治自己这个隐疾,他琢磨出一个方法,但凡再梦到这种场景,他都得掐一把自己,辨别真伪后总算不会轻易尿床。 可是现在他很清醒,不用掐自己。背还疼着,足可见这不是梦。 这是鬼故事。 鬼故事名叫自己极有可能一不小心娶了另一个“梅娘”。 要说清楚这个事,得从他阿娘离世说起。 那是一连串的大晴天,日日是好日。街头算卦的说这种日子阳气最盛,鬼气都能消散,病气当然也能消散。 他想,算卦的人并没有故意说自己阿娘好不了,从而卖一些祈福祛厄的东西,所以他说的一定是真的。 可他想错了,他阿娘就是在最和煦的暖阳中离世了。 失去了阿娘,他这只从前飞得最欢实的小鸟儿再也不知道要往哪里飞了。武堂去的也不勤,常常是坐在门楣上看着天,一动也不动。 他一封封地往外发信,催着阿爷回来办丧事。阿爷常年在外跟队运镖,有定脚的客栈能收到消息。回信也方便,不同方向的镖队路途中遇到了,往回递几个话都是常有的。 能发信的这个客栈规模不小,掌柜名叫赵老三,每日忙得脚不沾地,像发信这种不紧要的事,要等很久才能跟他说上话。 赵老三嗓门大、说话也不中听,可心肠不坏。念他刚丧母不久,又是一个半大小子,虽然总是嘴上数落着“你怎么又来了”“说了还没到时间”“回家等着不用再发了”这类的话,可还是每次都托走镖的人又帮他递一遍话。 直到有一天,赵老三正对着账,一只眼瞥见李怀朗又钻进铺子。对着这个整日里跟失了魂一样冒冒失失的小子,往常的嫌弃话却没有出口。 他已经收到这孩子在等的信音了。 只是饶是他这个见惯了世事的大人,听了也不免皱眉。他开口几次,看着李怀朗迷茫又期盼的眼神,不知道怎么跟孩子说。 ——“抓紧埋了,等我干嘛,我赶不回来。” 此时距离他阿娘离世已经六个多月了,人当然已经下葬,谁家守灵再久也不可能停六个月!可见他阿爷半分没有放在心上。 李怀朗家在城里倒还有几个亲戚,就是走动不多,又是见一个孩子来敲门,都不大愿意帮忙料理白事,谁知道需不需要帮忙垫钱呢!只推说到丧事的时候会去。 所以安葬一切从简。钱庄确实不认他,大头的钱只有等他阿爷回来支。就连葬的墓地都只草草选在离家很远、满眼荒芜的一个郊外,李怀朗很不喜欢。 其实他一直催阿爷回家,不光是为了支钱、拿主意、办丧事,更是因为——他们家里有个人“造反”了,而他镇不住! 那人是六年前来到他家的一个远房的亲戚,不知道本家在哪儿,都只唤作梅娘。年纪不大,约莫还不到二十岁。却很是不幸,嫁人后丈夫早走了,婆家不想养着她,又没给她张罗改嫁,正好请来帮忙照顾阿娘。 李怀朗从前对家里人记忆是这样的: 阿娘是常生病但是最关心他的。 阿爷是不回家不过还挺关心他的。 梅娘是说话温声细语且常常关心他的。 所以,他最在乎的是虽然没力气笑,但看见他总是会扯着笑意的阿娘; 他最敬重是虽然不在家,但是在为这个家多挣钱的阿爷; 他最喜欢是虽然不是家人,但胜似家人的梅娘。 不过,他的生活自阿娘的离开一分为二,显露出以前从没注意到的另一面,惊心的一面。 首先就是梅娘变脸了。 在阿娘下葬这些天,事事阻拦—— “不要花家里钱。” “家里没那么多钱。” “老爷回来该生气了。” “等老爷回来再好好办。”...... 起初李怀朗没有意识到怎么回事,要办什么事也认真与她辩解,只是有些烦她。 李怀朗说:“我们平日里穿衣还挑料子呢,为什么不能给阿娘挑啊?” 她把家里大门打开,在门口哭得如怨如慕,如泣如诉。 李怀朗不知道为什么要开大门,只好顺便冲出去买料子去了。 李怀朗又说:“我想让阿娘走得有体面一点,只是珍重些,没有要破费。不去买棺材难道要草席去裹吗?” 她身子一软,头晕心口疼。 李怀朗说你躺床上歇着行了吧,于是自己出门去选棺材了。 但是时间一长,他咂摸出不对劲儿了。有时走在街上,时不时就冒出好事的人劝他对梅娘好一点: “她一个人无亲无故怪可怜的。” “这不是在你家里没有活计干了,心里着急害怕也是有的,你不要事事都驳她。” “你还小,家里听大人的,总是比你多懂些事。” “你阿爷不在,你可别把家败光了” ......竟是越来越不入耳。 他想好好跟梅娘吵一架,但是梅娘不跟他辩白,咬着嘴唇不开口,只拿委屈苍白的脸对着他,一双水灵灵的眼睛就开始冒泪珠子。他说一句,泪珠子流一行。他说三句,泪珠子也能流三行。倒显得他说的全都不对了。 所以他很急,他急着等阿爷回来主持公道。 又隔了几个月,春去秋也去,竟耽搁到又一年的春天,阿爷终于返家。不过李怀朗没等来他的青天大老爷。 因为他阿爷也“反”了。 他给阿爷发信的行为,被斥责为“一点儿担不住事,没主见”;跟梅娘闹不愉快的行为,又被斥责为“一句都不听长辈的话,不懂事”。 他受不了了,“那我到底是该做主还是该不做主?” 阿爷白了他一眼,“你应不应该做主我不知道,你先看看你自己闹了多少笑话。” 于是在路上一遍遍收到孩子口信的事情又被称作被人耻笑,当然跟梅娘吵架让街坊看笑话就更不用说了。 还好数落到再也找不到其他思路去数落之后,他阿爷倒是规规矩矩补了一场丧事。李怀朗想到阿娘如果去了地下,终于能被冥界大鬼小鬼们认可,且手里不缺钱花了,连日的阴霾散了几分。见到梅娘不免哼哼几声,觉得自己输了面子,赢了里子。 只是他不应该低估了梅娘,还有高估他阿爷。 几日之后,阿爷竟然因为“在家待不了几天了,就趁着一起吧”这种说头,紧挨着就要办一场喜事,娶梅娘续弦。 李怀朗气得舌头都缕不顺,前几天才来了一趟的那些亲友,怎么好再请人家过来啊?! 他的好爹大言不惭、面不改色,吃两顿席有什么不愿意的? “前几天是才给你阿娘办丧事不假,但是你娘不是走了一年了吗?” “梅娘为这个家,为照顾你们母子操了多少心?我这一走她怎么办,不给她个名分,她一个弱女子留在这里,旁人不会说闲话吗?” “我又不在家,还不是为了能有人照顾你吗?” ..... 李怀朗看向他阿爷:咱们俩,到底谁更让别人耻笑? 梅娘看向李怀朗:咱们俩,你看看谁是笑话? 人心难测。 原来阿娘病了那么些年,他们早就好上了。 原来梅娘从小对他都软声细语,当着他阿爷竟能把自己说得那么不堪。 原来阿爷口中体贴周到能照顾他的后母,在没有人的地方会冷着眼看自己。 原来,这个从小生活的院子,也会让他觉得这么没有容身之地...... 他觉得自己的心碎了,只是没人理他,他又只得把表面拼贴了起来。他愈加发狠地练武,像是有一个将来必须要打败、但又从心底里认为自己绝对无法打败的敌人。 李家院子后来像是又恢复了平静,邻里闲聊的时候不再多嘴他们家的事,不再说起他不愿回家,渐渐更没人提起过他阿娘。 梅娘春风得意,一个人当家闲来无事,想起以前寄人篱下,给他使使绊子解气当然是有的。 为了日后自己的孩子谋划,挑拨一下父子关系也是必要的。 虽然李怀朗在武堂里没有败绩,在家里没有胜绩,那又如何呢? 有的只是院子里无故晒过几次床单罢了。 现如今阿爷也不在了,梅娘再度改嫁了。 一切皆是过往。 虽说最后一次交手,是阿爷运镖时意外受伤,之后再也没好起来。在家弥留之际,梅娘假说自己有孕,分走不少家产。结果阿爷一走,她又清清爽爽拿着家产改嫁了这种事情,李怀朗还是一如既往地没能识别和阻止。 但也不过是院子里又晒了一次床单罢了。 如今新院子新气象,还有什么可怕的? 除非,就是说除非—— 他能把自己的噩梦再娶进家门。 正如此时此刻,喜烛还在,两人相对无言。 一个沉着脸,一个红着眼。 两人心中恰好都有一件自己此刻还不能确定、而且不敢确定、但是隐隐又有些确定的事...... 第4章 芸香 “贵人结婚我干活,美得很啊,美死我了。” 天还未亮,一张半死不活的小苹果脸带着清晨的第一声吐槽从西厢房钻出来。 院子里还留着昨晚办喜事的酒桌。个头像小萝卜似的丫头,看到这狼藉的酒桌饭菜、桌椅碗筷,深深叹了一口气。 我不累。 我不困。 ...... 我真命苦! 她头上绑着个歪辫子,脸上常年带着风刮的红晕,红苹果一样饱满,怎么看都像是个有福之人。只是经常眉头紧蹙,鼻子也犟着,鼻孔张大像小牛犊一样,一吸一吸的不知总在跟谁置气。 此时这个倔强的小苹果还在院子里倔强着,忽然听到“吱呀”一声,是东厢房门开了。芸香吓得眉头都松了几分——这大早上的,谁去库房了? 还好,只见一座大红色的小山揉着腰钻出来了,不是别人,正是她家的李公子。 她不免又有些吃惊,“公子,你......” 你不是在正房就寝的吗? 何况东厢房连床榻都没有...... 李怀朗见她在院里,咳了一声,脸色难免有些尴尬,打岔掩饰道,“芸香,你每日都问,我也每日都答你,是的,我就是起这么早,我就是日日勤勉地练武。” 谁问你了? 芸香撇了撇嘴,继续低头收拾着院子里的桌子。虽然搞不懂怎么回事,但是她也懒得搞懂。管他呢,光收拾这些就够她受的了。 李怀朗看着一个小矮个淹没在这一片桌凳之中,倒像是要淹死了,紧急吩咐她,“先收拾出来一张干净的用早饭就行了,剩下的今天亦或是明天收拾完就行,到时候我搬过去还给人家。” 芸香也没抬头,鼻子里“嗯”了一声,打眼挑了一个看上去残渣剩饭最少的桌子,转身去收拾了。 清晨空气冷冽,李怀朗深吸了口气,提着脚穿过层层的桌椅板凳,昨天在这里打圈敬酒时的兴奋劲儿还犹在眼前。 他心中懊悔,到底在兴奋什么? 自己真是好日子过得太久了,竟然蠢到娶一个几乎不认识的人到家里,是嫌弃好日子太安宁了吗?! 他脑子里闪过梅娘得意的一笑,刺眼极了。有些人即使天各一方,也能仿佛近在眼前,让你心里发毛。 他又不知怎地,想起梅娘从前点评他的一句话,“谁让你简直是命里带着活该呢?” 当时他想,这疯婆子光会哭,说的都是什么跟什么啊?此刻对上,不由得也跟着暗骂自己。过不了好日子的蠢货!这次真是谁也怨不得,真是自找的活该。 没办法,往往只有最纯粹的对手,才会对你做出最深刻准确的评估。 不由他多想,这几步路越走越飘,终于走到门前,他停住了。 怎么办? 衣物都在正房里,可是不敢进。 他的心跳得不安极了,好久没这么紧张了,简直要了亲命了。 要知道平日里同僚间练武比试时,对他有个戏称,叫做“不动佛”。就是面不改色、不动如山。无论对上谁,无论准备好否,他出手总是神色自如,仿佛不受外物干扰。一场比试下来,别人狼狈不堪,他脸上还能带着笑。就算技不如人时,也能有招有式地退下来,一步不乱。 有人不信邪,还专门试探过,结果发现无论从背后突然窜出来什么都吓不到他。他似乎天生缺一根筋,有的只是简单的听见、看见、反应,好像不怕疼不怕死似的。气人的是,这一点还反而让他不大受伤。 现在这座“不动佛”确实没动,他蹲了下来,耳朵贴着门,仔细听着里面的动静,非常不像个好人。 要是新娘子没醒,倒是可以进去,拿了衣物就跑。他心里谋划着。 巧的是,与此同时,谢明微正贴着门的另一侧。 她早就醒了,也把自己收拾整齐了,只是听到院子里的动静迟迟不敢出来。 李怀朗首先听到屋里很静,这很有利于他。但他也很谨慎,又耐下性子仔细听了一段,结果在这安静中又听出了几缕窸窸窣窣的细小声音,让他分不清新娘子是在屋里睡觉还是穿衣。没有确切的把握,他下不了决心啊! 半刻左右,这个承受了太多的门,是被芸香打开的。 李怀朗沉浸在自己的纠结中,有些入定,并没发现她什么时候出现在这里的。芸香瞧着李公子鬼鬼祟祟的背影,实在是没眼看,又见他始终一动不动,也不等他了,上前就把门推开了。 谁让她还得负责伺候新娘子梳洗呢! 开门的一瞬间,谢明微刚来得及起身,李怀朗没来得及躲闪,两人撞到了一起。 眼前这一幕实在太过异常,饶是不爱掺和事的芸香都觉得有必要问点什么,又觉得有必要为自己解释一下。但是她张了张嘴什么都没说。 既然现在在门口抱在一起、大眼瞪小眼的这两人还是选择继续不说话,那她也不用说什么了。 她上下打量了一眼新娘子,一身水绿色的衣裙,倒是穿戴很整齐了。于是她利索地转身走了。这种莫名其妙的场合,自是不必多待。 她恨恨地去厨房做饭了。这一成亲,身上的活儿实在是太多了! 这世上到底是谁有闲工夫做这种让人摸不着头脑的事情啊?简直奇怪死了!反正她知道,自己也没有闲心思对此起什么八卦之心。 芸香的心坚如磐石,要是能当个什么和尚道士,她觉得自己指定道心坚定。只可惜,她生在一个穷苦的农户。 芸香的爹娘生了很多孩子,这么多小孩,很好分辨哪个是好孩子、哪个是坏孩子,就看能不能早早下地里出力气。 走运的是,家里一连四个男孩儿,都是大个子,没有一个爱偷懒的,爹娘很满意。饶是她阿姐是个女孩儿,也身体结实,胳膊长腿儿长的,在家干啥都能搭把手。就算以后到了婆家,这种能干活儿还好生养的媳妇,谁不想要?于是爹娘也很满意,又生了她。 但是不知为什么,她没能延续这个好运。无论家里多给她分粥还是多让她睡觉,她就跟地里被水淹坏的苗子一样,怎么都长不高。瘦瘦小小的,只能在家做饭。 于是在那天阿娘对她说,让她到城里跟人做丫鬟的时候。她知道爹娘这是把她卖给牙婆子了。她心里不想去,但却一句话都没说,扭头就收拾自己的破衣服去了。 因为身量小,她在人市上也不受欢迎。硬是白吃了牙婆子好个月饭才被买走。 那天同往常没有区别,她跟一大群灰头土脸的丫头们挤在一处,头上插着根稻草,被吆喝着贩卖。 才开市没多久,牙婆子应当是很不耐烦她了,一有机会就把她推出去。不过来了一波又一波,就是没人瞧得上她,她只得站着放空,等着牙婆子再喊她。 恍惚间,好像话头又扯到了她身上。牙婆子跟那人热切地说着,要是门户不大的话,新婚买丫鬟,为的不就是帮衬着带孩子嘛,她这个身板也够用了。 她无聊地踢着地上的草,心中腹诽,谁说够用了? 本身牙婆子也是试探一下,能把这丫头出手最好,反正先从差的说,手里还有好的。没想到那人轻易就同意了。她抬眼瞧了瞧,这人比自己身形不知要大多少,长得也人模狗样的,就是脑子不好,太容易被骗了。 这个傻的当然就是李怀朗。 李怀朗从前常听同僚们私下抱怨着休沐不够,说家里事情太多。他还笑着插嘴,我家倒没什么事。结果同僚们愤恨地群起而攻之:你那个一个人的小院子叫家吗?成婚之后的家那才是真的家,整日里不知道都是从哪儿冒出来的事,根本忙不过来。 于是跟谢家丫头定亲后,他也怕日后顾不过来,拿了点压箱底的钱,兴冲冲地跑去给自己和未过门的娘子买了一个丫鬟,名叫芸香。 意外地没有被主家改名,芸香就带着自己的名字和破衣服来到这个院子,却发现很难融入。因为院子都是按李公子的身板布置的,她什么都够不着,甚至很多东西都拿不动。 李公子起初也没给她安排什么活儿,她就是在李公子回家的时候,假模假样地干点什么,显得自己没有闲着。 一天她本准备拿扫帚扫扫落叶,结果发现家里连扫帚都大得惊人。竹枝子捆成的扫帚又大又沉,她好不容易拖着到了院子里,还没把那几片形同虚设的叶子扫走,人就被压在下面了。 听到她的呼救,李公子也才意识到这个问题的严重。以至于不得不接连给她量身定制了不少东西,比如给她垫脚够东西的木凳子必不可少,还有现在她手里这个稻草小扫帚,放在墙边像是大扫帚的孩子。 她已经做好了饭,只要把地打扫出来,就可以让那两个没事干的新人上桌吃饭了。 见她从厨房出来,李公子神色紧张地跑过来,低声问了句话。她根本听不清,耐了耐性子,让他再说一遍。 李公子只得再靠近,悄声问道:“刚刚谢娘子到厨房跟你说什么了?” 说着又低了几分声音,“她有没有说我坏话?” 芸香无语地看了他一眼,刚刚谢娘子溜进厨房,凑到灶台边低声问她——你家公子爱打人吗? 芸香回谢娘子,“不爱打”。回李公子,“没有说。” 李怀朗像是松了一口气,不过又神色紧张地补了一句,“你千万别跟她说我问你了!” 芸香受不了了,把小扫把往地上一丢。 刚才自己忙着烧火做饭,谢娘子骚扰了一通之后,走之前说的也是,“你别跟你家公子说我问你了。” 你们俩干嘛啊! 没看到只有我一个人在忙吗?!把我当什么了! 不小心把脾气发出来了,看着李公子震惊得不明所以的神情,她只得气鼓鼓地撂下一句: “开饭了!” 不管多么奇怪的院子,都得吃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