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笼中雀逃离后,世子他失忆了》 第1章 佯装 覃春和扬手一拦,手腕一翻转,扣住那只迎面而来的手。 手突兀被覃春和扣住,对面的那女子一怔,有些吃惊。 毕竟从进屋起,无论她如何明嘲暗讽,覃春和都只是静坐床边,面不改色。此刻骤然出手,着实出乎意料。 待反应过来,腕上疼痛与心中羞愤齐涌,女子立时挣扎起来:“你怎敢?!放开!脏死了!”她声音尖利,“凭你也配挟恩图报,妄想世子妃之位?简直可笑!即便退一万步……” 覃春和闻言,手上力道忽地一松。 那女子踉跄半步才站稳。 覃春和抬眼看去,目之所及是个十三四岁的富贵小千金,粉雕玉琢,眉目间隐有几分熟悉。 那女子也将覃春和从头到脚打量一遍,眼中的鄙夷毫不掩饰。 覃春和垂下眼睫,声音平静,却似带着一丝微不可察的颤意:“姑娘是?我与你素不相识,何苦咄咄相逼?” 正用帕子擦手的女子动作一顿,冷笑:“你不认识我?也是。” 她扬手丢了帕子,下巴微抬:“我乃礼部尚书嫡孙女,林月瑶。今日来,便是要你认清自己的身份!” 覃春和轻轻“哦”了一声。她记得这名字。礼部尚书祖父,御史父亲,以及世子表兄。 覃春和不动声色地将左手往袖中缩了缩,再抬眼时,眸底带着一丝无奈与苦涩:“林小姐要我认清什么?是游医不配留于侯府,还是”她声音更轻,几乎融进空气里,“不配承世子……另眼相待?” 窗外云开现日,阳光透过窗棂,与屋内暖炉熏香交织。 林月瑶被她这隐忍姿态弄得一愣,随即愈怒:“你装什么可怜!表兄岂会对你这种人另眼相看!定是你使了手段!” 覃春和却不再看她,转而望向窗外融融日光,侧影单薄。她轻声,似自语,又似说与林月瑶听:“手段?我一无所有,能有什么手段?不过是世子说他需要我,而我无处可去罢了。” “需要我”三字,被她咬得极轻,带着一种复杂的、近乎认命的依赖。 林月瑶一噎。 “砰!” 门扉轰然洞开,寒气裹着雪花卷入。 人未至,声先闻。 一道清澈温润的嗓音语带质问:“林月瑶,你不好好待在林府,在你弟弟满月宴上招呼客人,跑来此处作什么?” 话音未落,人影已绕过屏风,立于床前。 林月瑶面上一喜,随即因这句质问白了脸色,她不情不愿地转身:“表、表兄,你怎么回来了?” 无人应她,满室只余寂静。 覃春和心道“来得真快啊萧钰”,面上神色几变。 直到萧钰走近,她才抬起眼,在晦暗光线里与他对视。那眼神复杂,似乎残留着一丝未来得及敛尽的脆弱,以及在看到他时,下意识流露出的、微不可察的安心。 萧钰今日身着赴宴礼服,外罩的狐裘上落着点点未化的雪花,显然是匆忙离席而来。 被忽视的林月瑶终于斟酌好词句,展颜一笑:“表兄莫怪,月瑶只是心急,想来见见未来的表嫂。” 萧钰唇角弯起,脸上挂回惯常的和煦微笑: “哦?是吗?看来你们已然相识了。流光,送你家小姐回府去。” 屋内再度安静下来。 萧钰的目光落在覃春和脸上,语气比平日软了几分:“春和,我为你寻的医书典籍和几味药材到了,要去看看么?” 覃春和沉默片刻,像是经历了一番挣扎,终是轻轻点头。她自行取过披风系上,低声道:“好。”随后,她乖巧地将左手缓缓举起。宽大衣袖因这动作滑落,露出一截纤细手腕,以及腕间那副闪烁着柔和金光的精致锁链。 萧钰面上一喜,立即侧身取出钥匙,利落解开覃春和腕间的这道束缚。 “咔哒”轻响,锁链松落。 覃春和腕上那一圈白皙肌肤,还留着一道浅红勒痕。 萧钰目光扫过那红痕,眸色暗了暗,旋即又被温和笑意覆盖。他极其自然地伸手去牵她:“走吧,东西都放在静室。” 这一次,覃春和没有立刻躲开。她的指尖在他掌心微蜷了一下,似不适应,终究没有收回:“有劳世子。” 她的语气依旧不算热络,但那份抗拒似乎淡了些。 萧钰感受着掌心微凉而顺从的指尖,他眼中笑意加深,与她并肩行于廊下。 雪光苍茫,府中守卫似也不如往日森严。 静室门开,陈旧书籍与微苦药材交织的气息扑面而来。 静室内,数口箱笼大开,齐整的孤本与标注清晰的药材匣陈列其间。 覃春和快步上前,眼底掠过惊艳。 萧钰一直注视她的反应,此刻唇角微扬:“如何?这些孤本和稀罕药材,费了我不少功夫。” 覃春和伸出刚得自由的手,指尖轻抚书脊,又拈起一块药材细嗅,感慨道:“世子有心了。” 萧钰笑意更深,向前一步贴近覃春和后背,温热呼吸拂过她耳畔:“你喜欢就好。只要你安心留下,天下奇药,我皆为你寻来。” 忽然,门外传来一阵急促脚步声,原来是萧钰的贴身侍卫承影,他低声禀报:“世子,侯爷有请。” 萧钰蹙眉转身,离去前深深看她一眼:“我去去就回。”他又沉声吩咐守卫:“看好此处,不许任何人打扰覃姑娘。” 门合拢,外界声响隔绝。 静室内,唯余覃春和一人。至少表面如此。 覃春和心知萧钰疑心深重,断不会真让她独留此处。那道窥探的视线,始终如影随形。 戏,还得继续。 覃春和先至箱笼前翻阅医书典籍。指尖停在一本《青囊杂录》上,这书记载了许多偏门解毒方,她曾苦寻不得。 覃春和翻开一页,恰是解“缠丝牵机”之毒的论述,她心跳漏了一拍,面上却不动声色,只默默记下药方。 随后,她捻起一味“朱焰鳞”细看。此物生于南疆火山壁,性烈,常作金疮药猛剂。萧钰将其寻来,不知是知其药性,还是只听其名珍稀。 覃春和将每味药材都细细辨闻,旁人看来枯燥不已,她却乐在其中。偶有典籍纸张泛黄,字迹模糊,她便俯身细辨。这一番翻阅,她获益匪浅。 覃春和从静室出来时,天光已褪,斜阳西沉。她立于余晖中,有恍如隔世之感。 “世子有事耽搁,吩咐您先用晚膳。”萧钰的乳母周嬷嬷殷勤近前贴心道。 覃春和垂眸,语气听来失落:“好。” 周嬷嬷眉开眼笑,赶忙宽慰:“姑娘总算是开窍了,两情相悦真好,世子知晓定然欢喜!” 覃春和心道:他自然会知晓。不然这戏岂非白演? 覃春和刚回房坐下,侍从便鱼贯而入,珍馐美馔,络绎呈上,又训练有素地退去。 一时间,房中只剩下覃春和、周嬷嬷以及哑奴三人。 覃春和并非首次见此阵仗,但当她的目光扫过满桌菜肴,仍为食材之珍稀、器皿之精美暗惊。 寒冬腊月里,诸般佳肴竟都热气氤氲,香味扑鼻,属实难得。 覃春和指尖虚点,一碟糕点被端至面前。她对这气味感到熟悉又陌生。她心下正疑惑:这卖相平平的糕点,为何被郑重置于席中? 周嬷嬷见此,脸上堆笑道:“您与世子真是心有灵犀!这碟桂花糕乃是世子亲手所做。老奴看着他长大,他头回下厨便是为了姑娘,可见对您用情至深啊!” 覃春和静静听着,目光落于糕点上,极轻地笑了一声。她拿起一块品尝:糕体入口绵软香甜,但细品之下,能尝出些许焦苦之气,糖也放得过了,甜得发腻,确是新手之作。 突然,覃春和感觉齿间似乎触到硬物,她垂眸一看,糕点内竟是半截蜡丸。她不动声色地用舌尖将之卷出,借着拭唇的动作,将蜡丸藏入袖中。 恰好一阵寒风拂过,她似被冷到,浑身抖了抖,打了个寒颤。 周嬷嬷一个眼神示意,哑奴便悄无声息地去紧闭窗户,又去屋角暖炉添炭。 “咳咳咳”覃春和握拳掩面,借咳嗽俯身,飞快捏碎了蜡丸,取出其中的纸条攥在手心。 周嬷嬷忙至桌旁倒了茶,递给她。覃春和大口饮下,赞道:“世子初次下厨,便能如此,实在难得。” 周嬷嬷闻言,笑意盎然,心中默默记下,仿佛已见到世子听闻后大手笔的赏赐。 饱餐后,覃春和浸在浴桶里,水汽朦胧。此刻没了那如影随形的窥视,她感到久违的松快。 吱呀一声,净室门开,带进一丝穿堂寒风。 只听周嬷嬷压低声叮嘱:“哑奴,添了热水便退下,莫扰姑娘清静。” 一个身影提着木桶,“呜呜丫丫”低应,脚步沉重地绕过屏风。 覃春和将身体往水下缩了缩,让花瓣更好地遮掩,目光却锐利落于来人。借着哗哗水声掩护,她低声问:“如何?按方用药,这段时日该有效了。” 哑奴注水动作几不可察地一顿。她抬起头,平日死水般的双眼,在氤氲水汽中,竟渐泛起微光。她喉中发出艰涩的嗬嗬声,良久,两个生涩却清晰的字节挤出唇缝:“有……的……” 覃春和心下一喜!哑奴的“哑症”果然能治!非是先天,乃后天药物或创伤所致的闭塞之症。 她于水中轻轻握住哑奴布满老茧的手,指尖在她掌心快速写下“信我”二字。 哑奴浑浊的眼中,那点微光骤然亮了许多。 她反手攥了一下覃春和的手指,力道沉重,包含了无数未言之语。她断断续续吐字:“侯爷,不不是……病,是毒!” 不是病,是毒。果然。 门外周嬷嬷又催:“好了没?哑奴,磨蹭什么!” 哑奴立刻闭嘴,与覃春和交换一个眼神,转身快步离去。 覃春和被伺候着穿戴整齐,在几人护送下回了房,于床边坐下。 周嬷嬷熟练而恭敬地在她腕间扣上锁链,歉意道:“得罪了,覃姑娘。” 门窗紧闭,烛火尽熄,唯清冷月光幽幽倾泻。 周嬷嬷等人退下后,过了良久,门口守卫也打起瞌睡。 覃春和躺在床上,看似酣睡,实则心潮翻涌:侯爷所中果然是毒!御医是没有诊断出来还是?下毒之人身份绝不简单!萧钰知晓多少?他这番明栈暗笼的作为,当真,只因心悦于她? 覃春和心中的疑惑千千万万,现下用一言以蔽之,便是自她踏进侯府那刻起,已身陷这暗潮汹涌的河流了。 覃春和侧身,取出贴身藏着的纸条,就着月光辨认:“净室柴房,窗下墙砖”。她的指尖细细抚过这熟悉字迹。 被囚三月、隐忍不发的覃春和眼角沁泪,终是露出一个喜极而泣的、真心的笑容。 是师父,师父来寻她了! 冬夜漫长,四野苍茫,唯余窗外寒风呼啸。 确认字条在暖炉中化作最后一缕青烟,覃春和无声地踱回床边。她屈膝跪坐,指尖探入床榻缝隙,熟练地移开一方青砖。然后她以帕掩鼻,从砖下取出一方布巾包裹的物事。 布巾展开,露出平日积攒的药粉。她将午后从静室取得的药材粉末小心倒入,指腹细细捻搓,匀尽混合。 不知过了多久,一包简陋却堪用的迷药在她掌心成型。 待一切妥当,窗外墨色天幕已透出微光。 覃春和紧绷一夜的心弦稍松。她用冷茶洗净指间药末,又用帕子拭净水痕,转身回到床榻,拉过衾被合眼卧下。 不消片刻,屋内又是一副恬然熟睡的模样。 第2章 出逃 数日之后,大雪初霁。 阳光穿过枯枝,在雪地上投下细碎光斑,却照不透这间紧锁的闺房。 覃春和垂首坐在窗下,她指尖的银针在锦缎上游走,正绣着那并蒂莲的最后一瓣莲心。 周嬷嬷在一旁絮絮叨叨,赞誉道:“姑娘手真巧,这香囊世子见了,不知该多欢喜!” 覃春和指尖拈着细针,心中千回百转:制成的迷药、师父的线索、萧钰难以揣测的意图…… 种种思绪如蛛网缠绕。直到指腹传来锐痛,她才发觉银针已刺入肌肤。血珠倏地沁出,在素白指尖上洇开一点朱砂红。 不等她反应,周嬷嬷已抢上前攥住她的手腕,用帕子死死按住伤处,紧张得声调都变了:“我的姑娘!这要是留了疤可怎生是好!” 覃春和抬眼看向窗外,唇边却漾开恰到好处的浅笑:“有劳嬷嬷费心了。”她的声音柔得能滴出水来,“一点小伤,不碍事的。”语毕,她羽睫轻颤,像是忽然想起什么,颊边泛起薄红:“周嬷嬷,世子殿下今日似乎还不曾来过?” 周嬷嬷顿时眉开眼笑,她仿佛看透一切,了然道:“好姑娘且安心。世子爷啊,正悄悄为您筹备大惊喜呢!” 话音未落,门外传来环佩轻响。 世子爷准备的惊喜犹未可知,世子爷的母亲——侯府那位雍容的当家主母却已翩然而至。 覃春和起身行礼,腕间锁链碰撞出细碎声响。 萧夫人快步上前扶住她,目光在锁链上一扫而过,眸色微深,随即屏退左右。 “春和姑娘,别来无恙?”萧夫人执起她的手,指尖温暖,笑容慈和。 眼前,这位美妇人不施粉黛,发髻一丝不苟,仅斜插一支素白玉簪,通身的富贵端庄,风姿自成。若仔细端详,那眉目流转间,与萧钰确有三分隐隐约约的相似。 覃春和垂眸,姿态温顺:“世子待我极好。” “这是应当的。”萧夫人轻拍她的手背,引她在桌边坐下。“若不是姑娘妙手回春,侯爷的病,”她忽然顿住,似是疑惑,“说来也怪,侯爷向来身子硬朗,怎会突发如此恶疾?” 覃春和眉间微颤,声音却平稳无波:“许是戍边多年,风餐露宿,体内留下的隐患一朝爆发。” 萧夫人若有所思地颔首,接过覃春和递来的茶,指尖在温热的杯壁上轻轻摩挲。“太医们也这般说。只是这病势来得凶险,总叫人后怕。”她话锋忽地一转,带着些许无奈的叹息:“前几日,钰儿和他爹大吵一架,闹得不可开交,你可知为何?” 见覃春和茫然摇头,萧夫人才低声道:“这孩子,痴心妄动,竟偷偷找了京中最好的绣娘,要为你缝制嫁衣,说要风风光光地娶你进门。” 她仔细端详着覃春和的神色,缓缓道,“侯爷为此大发雷霆,说既无三书六礼,又无媒妁之言,如此行事,成何体统。” 覃春和适时地露出惶恐与不安,微微侧过脸:“我,我一介漂泊无依的游医,得世子垂怜已是侥幸,实在不敢高攀。” “我原本是极愿意成全你们这份痴心的。”萧夫人语气转柔,指尖轻轻摩挲着覃春和的手背,带着安抚的意味。 “只是,这正妻之位,关乎侯府门楣、世子前程,实在……”她欲言又止,留下无尽的余地。 覃春和垂眸思索,正琢磨如何回应。 萧夫人却突然眼角带泪,露出一丝苦涩来,与她的身份极不相称。 “好孩子,不瞒你说,”萧夫人声音低沉下去,“见钰儿这般不管不顾,我便想起自己年少时,也曾有过这般义无反顾的心境,只可惜……” 她的话语戛然而止,那未尽的余韵里藏着太多故事。 覃春和心下一动,反手轻轻回握住夫人的手,声音不大,却带着异样的清晰与坚定:“夫人,我懂的。能与世子相伴,得他真心,已是上天垂怜,我不敢再奢求其他名分。只要,只要能在他身边,什么样的委屈,我都愿意承受。” “你,当真愿意为了钰儿,受这份委屈吗?”萧夫人身子向前微倾,语气带着急切的追问。 自被囚禁在这方天地以来,在关于她与萧钰未来的所有安排中,覃春和从未被问过一句“是否愿意”。萧夫人这一问,轻飘飘的,却是破天荒第一次。 然而覃春和迅速垂眼,将那一点点真心触动掩藏得滴水不漏。再抬眼时,眸中只剩下近乎虔诚的柔顺。她注视着萧夫人,郑重道:“我愿意!” 得了她这清晰无比的承诺,萧夫人眼底最后一丝疑虑散了,满意地起身离去。 周嬷嬷喜气洋洋地进门:“看来好事将近啊覃姑娘。恭喜恭喜!老奴看夫人离去的神色,定然也是同意你和世子的。” 她边说边将香囊递给覃春和:“这个并蒂莲香囊姑娘可得收好,说不定世子等着收礼呢!” 她又手脚利落地将针线簸箩收拾好,准备撤下,忽然“咦”了一声,低声嘀咕:“奇怪了,分明记得还有一根的。” 覃春和低头理了理衣袖,指尖在袖内掠过那枚寒针,面上却是不在意道:“许是掉在哪儿了,或是您记岔了,不打紧的。” 暮色四合,周嬷嬷举着烛台点亮房内灯火。 明暗交错间,覃春和突然嗅得一缕冷冽梅香,随即耳畔一阵朗朗笑声。抬眼一看,萧钰正跨步进来。 萧钰他今日身着一袭骑射服,红衣胜火,眉目如画。似是刚从外面回来,风尘仆仆,皮靴边还沾着枯草。他一手牵过覃春和,指尖似火焰微烫。额间汗意涔涔,脸上泛红,双眼亮得惊人。 “春和,今日运气好,打了几只肥嫩的野兔山鸡,已经吩咐膳房去仔细处理了,今晚我们便吃炙肉,让你也尝尝这野趣!”萧钰语速轻快,洋溢着毫不掩饰的欢欣。说罢,他背负身后的另一只手递过什么,动作轻柔地放入覃春和怀中。 覃春和接过,指尖触及一片柔软凉意,低头一看,竟是一枝红梅,花瓣上还沾着晶莹的雪粒,在灯光下熠熠生辉。 “回来的路上,瞧见北苑崖边那棵老梅树,开了这最傲最艳的一枝,”萧钰声音略带沙哑,却浸满了笑意,“便想着定要亲手折来赠你。看看,可还入得你的眼?” 覃春和低头,将脸颊轻轻贴近冰冷的花瓣,深深一嗅,那冷香直沁心脾。再抬眼时,她眼中笑意流转,如水波荡漾,声音轻柔似羽:“殿下亲自折来的,自然是天下最好、最珍贵的。” 这一声夸赞,彻底消去了萧钰眉宇间的疲惫。 眼看那支红梅已被覃春和细心置于瓶中,在这方寸之地肆意绽放。萧钰笑意更盛,转头吩咐道:“去请阿则来,让他带上私藏的好酒,今晚,我们不醉不归。” 月色与雪色交织的庭院里,人间烟火气正浓。 萧钰屏退了左右侍从,只在院中设了一盆烧得正旺的炭火。火上架着的,并非金银玉器,而是一方被洗净的青黑瓦片。他挽起袖子,用银筷夹起腌渍好的薄兔肉片,仔细铺在灼热的瓦面上。 肉片遇热,迅速卷曲,发出细微而诱人的“啫啫”声响,油脂滴落,香气四溢。 “这是前朝笔记里记载的‘瓦片炙’古法,”萧钰侧头对覃春和笑道,火光映着他俊朗的侧颜,“说是烟火气最足,也最得野趣真味。” 他将第一片烤得焦香的肉片夹起,放入覃春和面前的青玉碗中。 覃春和夹起,放入口中细细品尝,肉质鲜嫩多汁,带着独特的焦香。 萧钰凝望着她,眼中柔情满得几乎要溢出来,轻声叮嘱:“可还喜欢?小心烫。” 正在此时,阿则姗姗来迟。他提着一坛酒,立于院外,看着动作亲密的二人,唇角浮起一抹了然的笑意,扬声道:“砺川兄,你要的三十年陈酿来了,不知是否赏脸,让小弟也加入席中?” 萧钰起身,大步过去夺下酒坛,顺手就着他肩膀捶了两下,笑骂:“废话那么多,没看见桌上早就放了你的碗筷?明知故问。” 阿则配合地捂肩痛呼两声,便施施然坐下。他这才朝覃春和点点头,笑容温和。 覃春和不是第一次见阿则。被囚禁前的数月里,他们常打照面。 阿则姓方,是侯爷一位战死部下的遗孤,与母亲芸娘一同被接回侯府抚养。 侯爷认了他为义子,待他如萧钰亲兄弟一般。两人一同长大,一同习文练武,情谊深厚。 不过,眼前这个能与萧钰随意笑闹的方则,覃春和并不多见。她往常见的,多是侯爷病榻边那个谦逊温驯、低眉顺目的义子。 覃春和微微侧目,看向萧钰。他杯中的酒被方则一次次续满,眼角已泛桃花薄红,想来是得知了她“愿意”的消息,喜难自胜。 酒过数巡,他们二人皆醉意朦胧。 覃春和安静坐着,目光掠过自己空无一物的腕间。她垂下眼帘,掩去所有思绪:若没有那些藏在暗处的眼睛就好了。 突然,方则斟满酒起身,脚步虚浮地向她走来。 萧钰伸手拦住,笑斥:“你今日怎么轻易醉了,可别在这发酒疯,若是吓到春和,我唯你是问。” 方则闻言哈哈大笑:“这不是听闻你们二人终成眷属,为你高兴!无论是作为义子感激覃姑娘救命之恩,还是作为义弟敬未来嫂子一杯,都不算冒犯吧?” 萧钰这才松手,脸上是少有的羞赧。 方则走过来,短短几步路摇摇欲坠。 覃春和一手持杯,另一手伸去扶他,两人相触的瞬间,她掌心被塞入一个硬物。那触感像是个小纸团。她不动声色地握拳藏入袖中,方则已举杯碰来:“敬覃姑娘!” 杯盘狼藉,三人尽兴。 无人召唤,周嬷嬷等人便上前收拾。方则被人扶走时,嘴里还嘟囔着“没醉”。 萧钰起身,也似站立不稳,朝覃春和靠来。 覃春和扶他回房躺下,在榻边坐定,回身叮嘱:“周嬷嬷,劳烦煮一碗醒酒汤来。” 周嬷嬷欣然应下,退去前带上了房门。 萧钰握住她的双手,朗声笑道:“春和,我们好久没有像今日这般畅快了!你愿意嫁我,还这般体贴入微。能得你芳心,实乃我之极幸!” 覃春和回握他的手,含情脉脉。四目相对,烛火摇曳,梅影暗香中,一片缱绻。 突然,敲门声起,承影在外禀告:“世子殿下,已准备好了。” 萧钰应声而起,眼中一片清明,哪里还有半分醉意! 周嬷嬷端着醒酒汤过来时,正撞见萧钰牵着覃春和出门。承影在前提灯引路,萧钰步履轻快地牵着覃春和七绕八拐。两人十指相扣,覃春和发觉萧钰掌心沁出了薄汗。 覃春和心下思忖,今夜的萧钰,实在热情得令人费解。 他们在一处宽阔院落前停下。承影推门而入,点亮屋内烛火后,守在门口。萧钰思索片刻,看向承影,挥手:“都退下吧。” 屏退他人后,覃春和、萧钰二人才携手而入,一件正悬于沉香木衣架上,极为隆重的嫁衣赫然映入眼帘。浓红云锦为底,金线绣满龙凤云霞宝相花,流光溢彩。 房内左侧,一张螺钿紫檀梳妆台上,珠光灼灼。一顶点翠翟鸟冠庄重华贵,旁边陈列着白玉并蒂莲簪、金丝累凤步摇等数支发簪。妆台上另一侧放置着一对赤金缠丝龙凤镯、一副红珊瑚耳坠以及数枚宝石戒指。 满室默然,唯有大红嫁衣与夺目珠翠在诉说着极致的华丽。 许久,萧钰语带歉意:“我不懂首饰,只觉得天下珍宝都与你相配。你看看可还喜欢?” 覃春和依言上前,她的指尖轻抚过几件首饰,十分欣喜道:“殿下有心了,我非常喜欢。” 萧钰转忧为喜,小心取下嫁衣递给她:“试试尺寸,若有不合,我即刻命人修改。” 屏风后窸窣声动,人影绰约。良久,覃春和整理妥当,缓步而出。 萧钰紧张望去,又瞬间怔住,良久方找回声音,词穷地赞美道:“真美!像玉瓶中那支红梅!” 似被这直白的夸奖触动,覃春和颊染红霞,与他相视良久。忽然,她上前几步,环住萧钰。 萧钰又是一怔,指尖微抖,半晌才回拥住她,力道大得仿佛要将她揉入骨血。他低头与她额首相贴,目光迷离,呼吸炽热,情难自禁地便要吻下…… 两人的影子落于屏风上,恍若鸳鸯交颈。 覃春和心念一动:时机已至!他此刻心神俱醉,防备尽卸! 覃春和双手悄然上移,抚过他的脊背、宽肩、颈侧…… 她蛰伏至今,等的便是这意乱情迷的刹那。袖中那枚被焐热的银针滑入指间,对准穴位,她毫不犹豫地刺下! 第3章 庙中重逢 白色星点飘扬落下,这是今年的第一场雪。 只可惜,覃春和此时无心欣赏。 她从箭筒里取出最后一支箭,屏息凝神,瞄准三丈之外的靶子——一颗拇指大小的红果。红果被置于一个男子头顶,那男子被五花大绑在木桩上,口塞布团,满目惊惧。 “最后一箭了,你在等什么?好春和,不如给他一个痛快?”她身后一丈之内,一名锦衣华服的男人抱胸而立,幽幽催促。 话音未落,离弦之箭已疾如闪电,正中红心!果子“噗”地一声轻响裂开,汁水四溅,在男子头顶、脸上瞬间凝成点点寒霜。 覃春和紧绷的肩膀刚松了半分,一具魁梧的男人身躯便从背后紧密贴来,铁臂如箍,将她牢牢锁住,形成难以撼动的禁锢之势。 男人一声低哑的轻笑,温热的唇息拂过她的耳廓。他接过旁人递来的箭,不是一支,而是三支!强硬地抓住她的双手,引弓开弦。 弓弦被猛地拉满,绷紧如一道濒临极限的满月。 覃春和挣扎不得,只能眼睁睁看着三支寒箭带着凌厉的破空声,直射前方! 三丈之外,那被缚男子脸上劫后余生的狂喜骤然凝固、碎裂,化为极致的恐惧…… “不!” 覃春和惊坐而起,心脏狂跳。她闭目深吸了几口清冷的空气,待再睁眼时,眸中惊涛已敛,只余一池沉静的寒潭。直到一个不受控制的冷颤掠过全身,她才惊觉寝衣早已被冷汗浸透,冰凉黏腻地贴在皮肤上。 “又魇着了?”师父苍老的声音在门口响起,带着显而易见的关切。 覃春和掀被下床,动作利落如常,只嗓音微哑:“无碍,醒了便忘了。” 师父走进屋,将一碗温水放在桌上,目光在她脸上短暂停留:“距你逃离侯府,已过去六个月,怎么突然又开始做这噩梦了?” 覃春和摇了摇头,沉默地端碗喝水。温热的水流滑过喉咙,带来一丝暖意。 早饭后,覃春和回到自己房中。她脱下裙衫,取过干净的布条,一层层紧密地缠绕胸脯。她又刻意在喉下多绕一圈,留下恰到好处的压迫感,随后换上半旧的青灰色男式短打。 接着,她从妆台抽屉里取出几个瓶罐,对着镜子在脸上细致地涂抹描画。最后,她利落地束起头发,罩上璞头。 不过片刻,镜中便映出一张清秀少年的面孔。她沉息入腹,尝试压低嗓音:“掌柜的,老规矩。” 镜中少年唇瓣开合,发出的声音低沉沙哑,与她原本清冷的嗓音截然不同。 她再次调整,放缓语速,收短尾音,直到镜中人的口型、神态与这陌生的声音浑然一体,看不出丝毫破绽。 再三确认周身再无纰漏后,她背上竹筐,提起崭新的药箱,推门融入山间弥漫的晨雾之中。 山上清幽寂静,山下镇子却已是人声鼎沸,喧嚣的景象与山上恍如两个世界。 覃春和熟门熟路地拐进一家名为“仁和”的药房。店内伙计正靠在柜台前,揉着眼睛打哈欠。 见到覃春和,他一个激灵,瞬间清醒过来,忙不迭地迎上前:“白先生,您来了!” 覃春和微微颔首,问道:“何掌柜今日不在?” 伙计殷勤地引她往里间走:“掌柜的今日还没到,前几日他可是一整天都在药房候着您呢。”说着便端上茶水点心,“您先稍坐,我这就去请掌柜的来。” 覃春和并未等太久,何掌柜便匆匆赶到。他挥手让伙计退下,关好门,这才从袖中取出一叠纸,恭敬地递给覃春和:“白先生,这是前两日江南分店刚送到的药品清单。” 覃春和接过清单,垂眸细看。何掌柜这才得空抽出帕子,擦拭额间因匆忙赶路而沁出的细汗。 几张薄纸上密密麻麻写满了各类药品的名称、数量与金额。忽然,覃春和指尖一顿,视线凝在其中一行小字上:“川乌,已从上京离开,到达江南”。她心下微震,面上却不露分毫:萧钰离京了?他去江南所为何事? 迅速压下思绪,覃春和将清单收好,从自己的药箱里取出几个贴着标签的精致瓷瓶,置于桌上。何掌柜见状,立刻急切地问道:“白先生,这些也是新改进的?” 覃春和点头,条理清晰地介绍:“这里共有五种常用成药,我近期改进了配方,药效约是市面上同类药品的三倍。你寄给你们东家,让他确认。” 何掌柜小心翼翼地拿起一个瓷瓶,拔开塞子,倒出几粒药丸在掌心,只见色泽润透,与他处所见不同。他低头细嗅药香,脸上顿时绽开笑容:“好,好,好!我今日便安排寄出。东家若是收到,不知该有多高兴!” 覃春和将装着沉甸甸银钱的布囊塞入袖中,告辞离去。想到即将入秋,她又拐进一家成衣铺子,仔细挑选了几身料子厚实、剪裁精良的女装,另选了几套普通耐穿的男式秋装。在店铺掌柜略显诧异的目光中,她从容付账,提着包袱离开。 她满载而归,走在街上,身后忽然传来一阵杂乱的翻倒声与惊叫斥骂声。 覃春和猛然回头,只见一匹失了控的高头大马人立而起,碗口大的马蹄眼看就要踏下! 马蹄之下,一个男童面无人色,已吓得僵立原地,动弹不得。 千钧一发之际,覃春和松手扔开药箱与背筐,几步疾冲上前,纵身一扑!她抱住男童就顺势向侧旁一滚,后背重重撞上支撑摊位的木柱,才堪堪停下。 背后传来的尖锐痛楚让她一时无法动弹。片刻后,她低头看向怀中,那男童已是满脸泪痕,再抬眼四顾,那匹惊马早已不见了踪影。 周围人群七手八脚地将覃春和扶起,见她脸色苍白,冷汗涔涔,连忙扶她到路旁坐下休息。 男童的母亲踉跄着冲过来,一把将呆愣的孩子搂进怀里,翻来覆去地检查,脸上又是笑又是泪,嘴里不住地哭骂。好一阵,她才回过神来,扑通一声跪在覃春和面前,千恩万谢。覃春和费了些唇舌才将她劝起。 这时,一个洪亮的声音突兀插入:“诸位乡亲,敢问那惊马往哪个方向去了?” 众人回头,只见身后不知何时站了两人。发问者是一名身材壮实、声如洪钟的老者,他身旁跟着个脚步虚浮、气喘吁吁的年轻男子。 众人立刻七嘴八舌地围了上去。一番询问才知,这惊马是从城东客栈跑出来的。这两人是客栈的刘掌柜父子,因儿子酗酒误事,未拴紧缰绳,才险些酿成大祸。 刘掌柜好一番赔礼道歉,又从众人口中问明了马匹逃窜的方向,随即一把死死揪住儿子的耳朵,一边低声厉喝:“那可是贵人的坐骑!若有个闪失,倾家荡产也赔不起!”一边拖着儿子急匆匆追了过去,身影很快消失在长街拐角。众人得了承诺,怨气稍平,议论着渐渐散去。 待人群散尽,覃春和才惊觉天色早已昏暗,浓云低垂,风雨欲来。 她轻轻拍去衣袖上的尘土,捡起背筐,动作间牵动背部的伤处,忍不住倒吸一口凉气。只得一手拎着背筐,一手提着药箱,缓慢地朝山上走去。 路上,覃春和思绪纷飞。那匹惊马毛色油亮、鞍鞯精美,她推断绝非寻常镇民所有,又听得刘掌柜那声“贵人的马”,她心中已隐隐有了猜测,不由加快了脚步。 刚至山脚,大雨便滂沱而下,瞬间模糊了视线。覃春和拔腿朝记忆中那座小庙的方向奔去。 她跌跌撞撞冲进庙门,甫一抬头,便与庙堂中央那尊斑驳石像的“目光”撞个正着。狂风暴雨中,庙内烛火摇曳不定,线香烟雾缭绕。 斜飞的雨丝打湿了她的手臂,覃春和在庙内右侧放下沉重的药箱和背筐,转身费力地合上那扇吱呀作响的庙门,这才虚靠着墙壁缓缓坐下,略得喘息。 忽然,庙门被人从外叩响。 “笃、笃、笃。” 沉闷的三声,不紧不慢,清晰地穿透哗哗雨声,直抵耳边。 随即,庙门被一股大力推开。 一道电光闪过,映亮庙外持伞而立的两人。 庙中地势稍高于庙外,只能窥见前方一人背负长剑,目光如炬,迅速将庙内扫视一圈后侧身让开。他身后,那锦衣华服的男人几步踏上台阶,伞沿上移,断断续续的雨帘之后,逐渐显露出线条分明的下颌、紧抿的薄唇、高挺的鼻梁…… 是萧钰!!! 覃春和心中已是惊涛骇浪,面上却波澜不惊,维持着少年的怯懦。 只听萧钰语调和缓,彬彬有礼地问道:“雨势甚急,可否借宝地暂避片刻?” 覃春和没有出声,只是幅度极小地点了点头,随即默默向后退去,将身形隐入石像投下的浓重阴影里。 庙门再次合拢,三人在这方狭小空间里静默相对。 覃春和眼观鼻,鼻观心,脑中思绪急转:情报显示萧钰三四日前尚在江南,为何突然现身于此?那匹惊马果然是侯府之物,但他本人亲至,仍是让人出乎意料。还有,他身边跟着的为何不是形影不离的承影,而是这个陌生侍卫? 不过,侍卫是生面孔,对她而言倒是好事。 覃春和正欲从袖中摸出小铜镜确认易容是否完好,那名侍卫却倏然抬眼,目光锐利地扫向覃春和:“你会医术?” 覃春和缩了缩脖子,唯唯诺诺地回道:“在、在下只是略懂皮毛,尚在学习中。” 那侍卫审视着覃春和崭新的药箱,又打量她一番,见她年纪甚轻,一副胆小模样,疑心稍减。但他仍追问道:“那你可曾听说过‘陆神医’?传闻她就在此山隐居。” 陆神医?他们并非冲自己而来?竟是来找师父的?! 覃春和挠了挠后脑勺,脸上堆起不好意思的笑容:“实在对不住,在下初来乍到,人生地不熟。只是听过陆神医的名头,原来她老人家就在这山上吗?” 见她一副懵懂无知的模样,那侍卫似乎失了耐心,不再理会她。 “咳咳咳……”萧钰忽然掩唇剧烈地咳嗽起来,连带着肩背微微颤动。侍卫立刻上前,从随身包袱里取出一个药罐,又匆忙翻找水囊。萧钰却轻轻摆手,声音带着一丝沙哑:“朔影,不必找了,药给我便是。” 朔影依言将几粒药丸倒入他掌心,萧钰看也未看便仰头吞下。 覃春和心下疑窦丛生:萧钰病了?是何病症?难道这便是他这半年来未曾大肆追捕自己的缘由? 就在此时,异变陡生! 庙门轰然炸裂,木屑纷飞!数十支利箭带着凄厉的尖啸破空射入!覃春和反应极快地侧身闪避,一支利箭擦着她的衣袖掠过!眨眼之间,六七名黑衣蒙面人已涌入庙内,刀光剑影,直取萧钰与朔影! 庙外风雨狂啸,庙内刀剑铮鸣,战况瞬间激烈。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3章 庙中重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