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全京城被毛茸茸包围》 第1章 第 1 章 雨水顺着大红花轿的缝隙渗入,带来刺骨的寒意。 轿内,沈清辞缓缓睁开眼。 视野所及,是一片令人窒息的红。鸳鸯戏水的盖头边缘在眼前晃动,轿帘上绣着的百子千孙图样,在昏暗的光线下扭曲成模糊的团块。 鼻腔里充斥着新布料的味道和轿厢木料的潮气,还有一种属于弱质少女的、绝望的脂粉香气——那是这具身体原主留下的最后痕迹。 她不是那个因不愿给六十老翁做妾而投湖自尽的沈家庶女。 她是沈清辞,是前朝司辰宫最年轻的司辰使,掌观星修订历,通晓万物节律,曾与百兽为友,与星辰对话。一梦醒来,魂魄竟依附在这个同名同姓、却命运凄惨的少女身上。 纤细而冰凉的手指悄然探入宽大的嫁衣袖中,握住了那根被她磨得尖利的银簪。冰冷的触感从指尖蔓延,却奇异地让她纷乱的心绪沉淀下来。 前世立于宫廷,见惯风云,岂会甘心沦为此等龌龊交易的牺牲品?替嫁?冲喜?简直是滑天下之大稽。 与其沦为玩物,不如搏一条生路。死过一次的人,还有什么可怕的? “轰隆——!” 一道惨白的电光撕裂灰暗压抑的天幕,紧随其后的惊雷如同巨锤砸下,震得人耳膜发麻。拉车的马匹何曾受过这等惊吓,发出一声凄厉至极的长嘶,猛地扬起前蹄,疯狂挣扎起来。 “哎呦!” “快!拉住马!” “稳住轿子!” 队伍瞬间大乱。轿夫脚下打滑,险些将花轿倾覆;丫鬟仆妇们尖叫着四散躲避;装着所谓“嫁妆”的箱笼“哐当”倒地,在泥泞中翻滚,溅起浑浊的水花。原本还算整齐的队伍,顷刻间溃不成军。 “前面有个破庙!先进去避雨!快,把轿子抬进去!” 管家声嘶力竭地呼喊,声音在风雨中显得破碎不堪。 机会! 沈清辞猛地扯下那碍事的红盖头,没有任何犹豫,如同一尾滑不留手的鱼,悄无声息地掀开轿帘,利用人群和雨幕的掩护,矮身迅捷地钻入了路旁半人高的、被雨水打得簌簌作响的草丛中。 冰冷的雨水瞬间浇透了她单薄的嫁衣,寒意如同细针,密密麻麻地刺入骨髓。她却浑不在意,抬手抹了把脸上的雨水,甩了甩头,目光已然变得锐利如鹰隼,迅速扫视环境,锁定了官道旁不远处一道爬满枯藤、明显倾颓的矮墙。 墙那边,树木枝叶探出,似乎是个荒废已久的园子。 必须立刻离开官道,摆脱追兵! 她提气,足尖在湿滑泥泞的地面上几个轻巧的点踏,身形轻盈得不可思议,仿佛没有重量,裙摆虽被荆棘勾扯,却丝毫未能阻碍她的动作,眨眼间便利落地翻过了那道湿漉漉的墙头。 墙内果然是一片荒芜的废园,杂草疯长得比人还高,断壁残垣在迷蒙的雨幕中静默矗立,透着死寂与凄凉。雨水敲打着残破的瓦片和宽大的树叶,发出噼里啪啦的声响,掩盖了她落地的细微动静。 然而,她双脚刚踏上园内松软泥地,一阵极其微弱、被风雨声切割得断断续续、却带着绝望痛苦的呜咽声,便顽强地穿透一切嘈杂,精准地钻入了她的耳中。 那声音微弱,却像一根生锈的鱼钩,牢牢钩住了她的心尖。 沈清辞脚步一顿,理智在脑中尖锐地鸣响——必须立刻远遁,每一瞬的耽搁都可能万劫不复!可她的身体,她的灵魂,却像被什么无形却强大的力量绊住,无法挪动分毫。前世与百兽为伴十数载,聆听过无数生灵的欢鸣与悲泣,她最听不得的,便是这等濒死的、无助的哀鸣。 那是深植于她骨血里的本能,是对另一个生命的无法割舍的共情。 她蹙紧眉头,唇线抿得发白,凝神辨听片刻,终究还是违背了趋利避害的理性,循着那断断续续、揪人心肝的声音,拨开一丛纠缠带刺、湿冷沉重的荆棘。 眼前的景象,让她的瞳孔骤然收缩。 一只半大的白色土狗,看体型尚未完全长成,此刻却后腿被一个锈迹斑斑、布满污垢的铁制捕兽夹死死咬住。那铁齿深深嵌入皮肉,鲜血不断渗出,混着泥水和雨水,在它身下洇开一小片令人心悸的暗红。 看到突然出现的生人,小狗黑亮的眼睛里瞬间溢满了极致的恐惧,它挣扎着想向后退缩,却只换来捕兽夹更深的啃噬和一声压抑不住的、带着哭腔的痛哼。 沈清辞的心,像是被那生锈冰冷的铁齿狠狠夹了一下,钝痛蔓延开来。 她毫不犹豫地蹲下身,雨水立刻顺着她鸦黑湿透的发梢滑落,滴滴答答地砸在小狗不断颤抖的瘦弱脊背上。 她没有立刻动手去碰那可怕的刑具,而是先静静地看着它的眼睛,目光平和得像一泓深潭,没有丝毫的攻击性与威胁性,仿佛在用一种无声的语言传递着信息:我看见你了,我看见你的痛苦了,别怕。 奇迹般地,那原本惊恐万状、试图挣扎的小狗,在她平和目光的注视下,竟真的慢慢停止了徒劳的、只会加剧伤害的扭动,只是喉咙里依旧发出委屈至极、细弱可怜的咕噜声,黑亮的眼睛湿漉漉地望着她,仿佛在祈求最后的生机。 沈清辞不再犹豫。她手握根磨得本用于搏命的银簪,屏住呼吸,将尖端精准而稳定地探入捕兽夹复杂而锈死的机关缝隙中。 即便冰冷的雨水不断模糊她的视线,即便墙外追兵焦急的呼喊声越来越近、火把的光亮已经开始在墙头晃动,她的手也没有一丝一毫的颤抖。 “咔哒”一声并不响亮、在此刻却清晰可闻的轻响,锈死的弹簧被一股巧劲撬动,捕兽夹猛地弹开,露出了小狗血肉模糊、甚至隐约可见白骨的伤腿。 小白狗痛得浑身一颤,呜咽着抽出伤腿,下意识就想低头去舔舐那可怕的伤口。 “别动。”沈清辞按住它湿漉漉、带着凉意的小脑袋,声音很轻,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令人安心的力量。 她毫不犹豫地“刺啦”一声,撕下自己那身大红嫁衣的内衬,露出里面素色的中衣。动作迅速、利落,甚至带着一种近乎残酷的冷静,用相对干净的布料为它紧紧包扎止血,尽量减少失血。 那抹刺目的红布,缠绕在小白狗脏污不堪的腿上,在灰暗压抑的雨幕中,显得格外妖异,却又透出一种绝望中生出的、微弱的温暖。 就在这时,一个带着几分慵懒,尾音微微上扬的男声,自身后悠然响起,清晰地穿透了雨声: “啧,我当是哪里来的小贼翻墙,原来是在偷我的狗?” 沈清辞背脊瞬间僵直,全身的血液似乎都凝滞了一瞬,握着银簪的手猛地收紧,指节泛出青白色。 她缓缓地、极其缓慢地站起身,回转。 雨幕如织,一个身着月白长袍的年轻男子撑着一把素面油纸伞,不知何时已悄无声息地站在几步开外。 他身形颀长挺拔,面容在氤氲的水汽中显得有些模糊,唯有一双微微上挑的桃花眼,隔着朦胧的雨帘看来,似笑非笑,透着股漫不经心的风流意味。 男子目光正饶有兴致地扫过她身上那件狼狈不堪却依旧能明显看出是嫁衣的红色衣裙,最后定格在她那张被雨水冲刷得苍白如纸、却依旧难掩其清丽轮廓的脸上。 他挑了挑眉,语气里的玩味更浓,带着一丝了然的调侃:“穿成这样……逃婚的?” 沈清辞抿紧了失却血色的唇瓣,一言不发,只是用那双寒潭般的眸子死死盯着他,全身的感官都提升至巅峰,袖中的银簪蓄势待发。 男子似乎也不指望她回答,不甚在意地笑了笑,视线越过她单薄的肩头,落在她身后微微发抖的小狗身上,语气随意得像在谈论今天这雨下得真不是时候:“这笨狗,追只野兔也能把自己送进这要命的夹子里,真是会找麻烦。” 虽是抱怨,他却踱步上前,毫不在意那月白袍角沾染上污浊的泥泞,自然而然地蹲下身,仔细查看了下小狗被包扎好的后腿,用修长的手指轻轻按了按伤处周围的皮肤,手法显得颇为专业熟稔。 小狗似乎认得他,非但没有躲闪,反而虚弱又讨好地、小心翼翼地舔了舔他的指尖。 “包扎得不错,手法利落,关键是没有进一步惊着它。”他抬头,再次看向沈清辞,那双桃花眼里兴趣更浓,探究之色更深,“看你这样子,不像普通人家娇养出来的姑娘。懂医术?还是……单纯心善,看不得生灵受苦?” 沈清辞依旧沉默。 男子也不恼,自顾自地抱起那只依赖地靠在他怀里的小狗,站起身,随意拍了拍袍角沾上的泥点。他撑着伞,缓步走到沈清辞面前,油纸伞自然而然地微微向她倾斜,堪堪为她挡住了一部分瓢泼而下的风雨。 一瞬间,他身上那股极淡的、类似青草与皂角混合的干净气息,若有若无地传来。 “看你这样子,眼下也无处可去吧?”他语气轻松,仿佛只是在邀请一位偶遇的友人前去避雨,“我那儿,正好缺个会照顾这些小麻烦的。怎么样,小姑娘,有没有兴趣来我的宠物馆打工?包吃住,工钱……好商量。” 宠物馆? 沈清辞心中微动。这确实是个始料未及、却堪称绝佳的藏身之所,能让她暂时避开沈家和陈家的天罗地网。 但她面上丝毫不显,只是抬起那双仿佛凝着终年不化寒冰的眸子,终于开口,声音比这深秋的冷雨更凉,带着审视: “我为何要信你?” 男子闻言,低低地笑了起来,笑声清越,在哗哗雨声中显得格外清晰,甚至带着点莫名的愉悦。 他凑近一步,压低了声音,温热的气息几乎要拂过她冰冷的耳廓,语气里带着仿佛能蛊惑人心的力量: “就凭……你现在,别无选择。” 他目光似是不经意地扫向她翻越而来的那道矮墙,意有所指,语气陡然变得清晰而肯定:“而且,听这动静,追你的人,好像已经发现新娘不见了哦。” 几乎在他话音落下的同时,矮墙另一边,清晰地传来了越来越嘈杂纷乱的人声喊伴随着火把明灭晃动的橘红色光影,已经清晰地映过了墙头,甚至能听到有人试图攀爬湿滑墙面的摩擦声: “大小姐!大小姐你在哪儿?!” “快!分头找!她肯定跑不远!去那边草丛里看看!” “仔细搜!找不到人,我们都得吃不了兜着走!” 沈清辞脸色微变,手下意识死死握紧了袖中的银簪,冰冷的簪身几乎要嵌进肉里,指节因用力而彻底失去血色。 男子不再多言,抱着怀里不安分扭动的小狗,转身便朝着荒园深处、那条被杂草半掩的小径走去,月白的袍角在泥水中扫过,留下一道决绝的湿痕,只留下一句懒洋洋的的话,飘散在凄风苦雨里: “跟我走,或者,回去嫁人。你自己选。” 墙那边的搜寻声与火光已然迫在眉睫,几乎能听到有人攀上墙头、落地时溅起水花的声响。 沈清辞不再犹豫,迈开几乎冻僵的双腿,踏着泥泞,深一脚浅一脚地,快步跟上了那道月白色的身影,将自己未知的命运,押在了这个陌生而神秘的男人身上。 第2章 第 2 章 男子所说的宠物馆,名为“闲趣斋”,坐落在这片废园后面一条相对僻静的街巷。 门面不大,黑底金字的牌匾倒是颇有风骨,只是门庭冷落,朱红漆门半掩着,透出一股与世无争的颓败之气。 男子抱着狗,单手推开那扇吱呀作响的木门,侧身让沈清辞先进。 店内比外面看起来要宽敞些,收拾得倒也干净,只是空荡得过分。 靠墙立着几排特制的木质爬架,三五只猫儿慵懒地趴伏其上,听见动静,只是懒洋洋地掀了掀眼皮,连尾巴尖都懒得晃动一下。旁边用矮木栅栏围出一块地方,几只品相普通的小狗正无精打采地趴着,见到主人回来,也只是象征性地摇了摇尾巴。 空气里弥漫着动物毛发、草药以及一种类似薄荷的淡淡清香,并不难闻,却缺乏生机。 “自己找个地方坐,或者,先去后面把这身湿衣服换了。”男子随手从柜台后面扯出一件他自己的青色棉布长袍,看也不看就丢给沈清辞。 他抱着那只受伤的小白狗,径自转去了通往后堂的帘子后面。 沈清辞握着那件干燥的、带着皂角清冽气息的衣袍,冰冷的指尖传来一点微弱的暖意。她迅速转到柜台后方视线死角,利落地换下了那身湿透沉重、如同枷锁般的大红嫁衣。 男子的袍子对她而言过于宽大,穿在身上空荡荡的,袖口和衣摆都长出一大截,她不得不将袖口层层卷起,露出纤细苍白的手腕。 湿漉漉的长发贴在脸颊和颈侧,更衬得她脸色苍白,唯有那双眼睛,黑沉沉的,不见底。 等她换好衣服出来,男子已经给小白狗重新清洗了伤口,敷上了褐色的药粉,用干净的棉布包扎妥当,手法熟练专业,远胜于她之前的应急处理。 他正拿着一块干净的布巾,慢条斯理地擦拭着修长手指上沾染的药渍。 “我叫陆昭,是这闲趣斋的老板。”他头也不抬地说道,声音在空旷的店里显得有些漫不经心,“你呢?” “沈清辞。”她言简意赅,声音恢复了平日的清冷。 “沈清辞……”陆昭玩味地重复了一遍这个名字,尾音拖得略长,似乎在脑中思索,带着点说不清道不明的意味。 他终于抬起眼,那双桃花眼在她洗去铅华、更显清丽却依旧没什么表情的脸上转了一圈,眸中闪过一丝了然,“城里那个,要嫁去给陈家冲喜的沈家?” 沈清辞心头骤然一紧,袖中的手下意识握成了拳,面上却不露分毫,只从鼻腔里发出一个极淡的“嗯”声,算是承认。 陆昭笑了笑,没再追问,仿佛那只是件无关紧要的小事。 他走到那只看起来最蔫头耷脑的橘猫身边,伸手想去挠它的下巴,那橘猫却警惕地一偏头,喉咙里发出低低的、带着警告意味的呼噜声,灵活地跳到了更高的架子上,用屁股对着他。 陆昭的手僵在半空,无奈地收回,耸了耸肩,对沈清辞叹道:“看,它们都不太喜欢我。我这人,大概没什么动物缘。” 沈清辞的目光静静扫过店内所有的动物。缺乏梳理而显得暗淡的毛发,不够清澈灵动的眼神,以及那种普遍存在的、对环境和人类缺乏信任的疏离感。这不是一家健康的宠物馆该有的状态。 “你照顾它们,让它们‘喜欢’呆在这里,甚至‘喜欢’接触外人。”陆昭走到她面前,倚着柜台,目光落在她身上,那双桃花眼里难得地带上了几分正式的意味,“其他的,比如怎么让客人愿意走进来,愿意为它们花钱,我来想办法。”他顿了顿,补充道,“工钱按月结算,不会亏待你。” 他的提议,对于此刻无处可去、身份敏感的沈清辞而言,无疑是雪中送炭。她需要这个藏身之所,也需要一个合理的身份掩护。 她正要开口,店门外却突然传来一阵粗鲁的吆喝声,打破了店内短暂的宁静。 “陆老板!陆老板在吗?” 一个腆着肚子、满脸横肉的胖子,带着两个伙计,大摇大摆地推门走了进来,眼神倨傲地四下打量,正是隔壁街吉祥赌坊的老板,赵财。 “陆老板,考虑得怎么样了?”赵财眯着一双被肥肉挤得快看不见的小眼睛,贪婪的目光扫过店内的空间,最后落在陆昭身上,“你这地方,地段是不错,可开这赔钱的宠物馆,真是暴殄天物!三百两,把这店面和后面连着的那个废园一起盘给我,你拿着钱,爱去哪逍遥去哪逍遥,怎么样?” 陆昭脸上立刻又挂起了那副玩世不恭的笑容,懒洋洋地直起身,靠在柜台上,语气散漫:“赵老板,你这价,杀得比屠夫还狠啊?我这店,可是祖上传下来的产业,有感情的。” “祖产?”赵财嗤笑一声,唾沫星子几乎要喷到陆昭脸上,“再祖产,也得有本事守住才行!你看看你这破店,一天能有几个客人上门?怕是连这些猫猫狗的伙食钱都赚不回来吧?守着个金饭碗讨饭,何苦呢!这样,我再加五十两,三百五十两,不能再多了!” 陆昭还没说话,站在一旁的沈清辞却突然开口,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入每个人耳中:“这只玳瑁猫,怀孕了。” 众人皆是一愣,目光齐刷刷地转向角落里一个不起眼的猫窝。里面确实趴着一只毛色混杂、其貌不扬的玳瑁猫。 沈清辞走过去,蹲下身,手指极轻地虚拂过猫咪明显膨大的腹部,语气平静无波:“至少怀了四只。孕期挪动,极易受惊导致流产。” 赵财先是一怔,随即不耐烦地挥挥手,像赶苍蝇似的:“关我屁事!一只没人要的杂毛猫而已,死了就死了!” “是不关你的事。”沈清辞抬眼,目光平静地看向赵财,那眼神里没有惧意,也没有愤怒:“但它若因你逼迫店主、强行盘店、惊扰店面而出事,便是杀生损德。赵老板开的是赌坊,迎来送往,最讲运气和彩头,就不怕……这血光之灾和晦气,缠上身吗?” 赵财脸色猛地一变。赌徒最是迷信忌讳,这话可谓精准地戳到了他的肺管子上。他开赌坊,平日里最讲究风水运势,最怕沾染不干净的东西。 他狠狠瞪了沈清辞一眼,眼神阴鸷,又转向陆昭,咬着后槽牙道:“行啊,陆老板!哪儿找来的这么个牙尖嘴利的丫头片子!咱们……走着瞧!” 说完,悻悻地一甩袖子,带着两个伙计,灰头土脸地走了。 店里重新恢复了安静,只剩下淅淅沥沥的雨声敲打窗棂。 “可以啊,沈姑娘。”陆昭抚掌,低低地笑了起来,那双桃花眼里漾开真实的激赏,光芒流转,“看来我今天这墙,翻得真是值了,简直是捡到了个宝贝。” 沈清辞却没有理会他的调侃,她转身走到那只玳瑁猫身边,伸出食指,用指关节极其轻柔地蹭了蹭它的脸颊和耳根。 那原本因外人闯入而有些紧张的玳瑁猫,竟舒服地眯起了眼睛,喉咙里发出细微而满足的呼噜声,主动用脑袋蹭了蹭她的手指。 陆昭看着她瞬间柔和下来的侧脸线条,那层冰冷的外壳仿佛在接触动物的瞬间悄然融化,与她刚才面对赵财时的冷硬锋利判若两人。他眸色深了深,心中那个模糊的计划逐渐变得清晰且可行。 他走到柜台边,铺开一张宣纸,拿起兼毫小楷,沉吟片刻,便开始挥毫泼墨。 沈清辞安抚好猫咪,走到柜台旁,只见纸上写着几行遒劲有力、略带行草意味的字: 【闲趣斋 ·萌宠新风尚】 “一日店长”尊享体验:十两银,做半日萌宠之主,尽享被毛茸茸包围之治愈! “幸运福宠”奇缘盲盒:一两银,随机抽取与你有缘之萌宠,相伴一日,惊喜天定! 专业宠物洗护、寄养、行为指导,由神秘御兽师亲自主理! 沈清辞看得有些茫然。这些词句组合,诸如“店长”、“盲盒”、“体验”,她大多闻所未闻,但不知为何,组合在一起,却隐隐感觉到一种奇特的吸引力。 “这是……?”她忍不住抬眼看向陆昭。 陆昭放下笔,拿起那张墨迹未干的纸,轻轻吹了吹气,嘴角勾起一抹自信而狡黠的弧度,那双桃花眼亮得惊人,仿佛盛满了星辰: “等着看吧,沈姑娘。”他语气笃定,带着运筹帷幄的从容,“三天之内,我要让这半死不活的‘闲趣斋’,名动全城。” 沈清辞沉寂的心湖忽然像被投下了一颗小石子。就在她准备仔细询问这些新奇条款时,后院的方向,突然传来凄厉无比的惨叫,紧接着是什么东西被打翻的碎裂声。 陆昭脸色骤变,沈清辞已先他一步,如一道青影疾速向后堂掠去。 第3章 第 3 章 后堂比前店稍小,堆放着些杂物和药草,角落里铺着干净的旧棉褥,本该是那只小白狗休养的地方。此刻,棉褥被掀翻,药碗摔碎在地,褐色的药汁四溅。 而那只受伤的小狗,正瑟缩在墙角最深的阴影里,浑身毛发炸起,对着空气发出恐惧的低吼,那条刚刚包扎好的后腿因为剧烈的颤抖而再次渗出血迹。 陆昭紧随其后,看到这一幕,眉头紧紧蹙起。 “怎么回事?”他沉声问,目光锐利地扫视着四周。 沈清辞没有回答,她放缓脚步,慢慢靠近那只受惊过度的小狗,仔细扫过它视线所及的方向、以及空气中残留的那一丝极其微弱的的陌生气息。 “有人来过。”她蹲下身,没有立刻去碰触小狗,而是伸出手,掌心向上,停留在离它一尺远的地方,声音低沉而平稳,带着一种奇异的安抚力量,“不是从前面进来的。” 小狗的呜咽声渐渐低了下去,黑亮的眼睛依旧充满恐惧,但似乎辨认出了沈清辞身上令它安心的气息,它小心翼翼地,一点点凑近她的指尖,轻轻嗅了嗅。 陆昭立刻走到通往后院的小门检查,门闩完好无损。“后门没动过。”他脸色更沉,“是翻墙。” 沈清辞轻轻将不再剧烈抗拒的小狗抱进怀里,手指安抚地梳理着它炸开的毛发,感受着它小小身体无法抑制的颤抖。她抬起头,看向陆昭,眼神清冽:“它不只是被惊吓。它闻到了……很讨厌,或者说,很害怕的味道。” 她顿了顿,补充道:“像是……血腥气,混合着一种劣质的熏香。” 陆昭眼神一凛。血腥气?熏香?这组合太过诡异。如果是赵财派来捣乱的人,手段未免也太迂回了些。 “先把它安顿好。”陆昭当机立断,从沈清辞怀中接过逐渐平静下来的小狗,重新为它检查伤口,动作轻柔而迅速,“看来,有人不想让我们安生啊。” 他语气平静,眼底却仿佛有暗流涌动。 接连几日,原本门可罗雀的“闲趣斋”仿佛被注入了某种奇异的活水,变得门庭若市,喧嚣驱散了长久以来的沉寂。 陆昭那套“”营销组合拳”,效果出乎意料地好。 “一日店长”的尊享体验,吸引了城中那些追求新奇、又喜爱小动物的富家子弟。花上十两银子,便能在这半日之内,成为这小小王国名义上的主人,试图讨好几只温顺亲人的猫咪,或是带着聪明的小狗完成一些简单的指令,这种前所未有的参与感和治愈感,让他们觉得物超所值。 而只需一两银子的“福宠盲盒”,则降低了门槛,吸引了更多平民百姓和好奇心重的年轻人。抽中的是会舔你手心的小奶狗,还是在你肩头打盹的傲娇猫咪,即便抽中的动物不那么符合心意,在沈清辞的引导下,也能度过一段有趣的时光。 沈清辞则成为了那块最引人瞩目的“金字招牌”。 她虽然寡言少语,表情稀缺,一身过于宽大的青色布袍穿在她身上,空荡荡的,更衬得她身形单薄,面容清冷。 可一旦她走向那些毛茸茸的生灵,那种生人勿近的冰冷气息,如同春日暖阳下的薄冰,悄然消融。 她不需要过多的言语,只是一个眼神,一个轻柔的手势,甚至仅仅是静静地站在那里,那些原本躁动不安便会奇异地平静下来,愿意去亲近她,信赖她。 一位穿着鹅黄锦裙的富家小姐,正对着那只怎么哄都不肯从高高猫爬架上下来的长毛狮子猫束手无策,气得眼圈发红。沈清辞走过去,甚至没有发出声音,只是抬起手,掌心向上,静静等待着。那狮子猫琉璃般的眼珠睥睨着她,片刻后,竟纡尊降贵般,轻盈地跳了下来,用脑袋蹭了蹭她的手腕,发出满足的呼噜声。这一幕,看得那黄衣小姐目瞪口呆,随即化为满眼的崇拜。 一个抽中了精力极其旺盛的猎犬幼崽的年轻书生,被小狗扑腾得连连后退,书本掉了一地,狼狈不堪。沈清辞上前,没有去拉拽小狗,而是轻轻扶住书生的手臂,引导着他用特定的节奏和力道,去抚摸小狗的颈侧和脊背。那原本像个小炮仗似的狗崽,竟很快安静下来,舒服地眯起眼,尾巴摇成了扇子。 “沈姑娘,真是神了!”书生扶正了歪掉的儒巾,由衷赞叹。 沈清辞只是微微颔首,便转身去处理下一件事,留下一个清冷的背影。 陆昭则将前厅经营得风生水起。他穿着一身更便于行动的深蓝色劲装,外罩一件半旧不新的棉布外衫,少了几分风流公子的派头,却多了几分干练。 脸上挂着恰到好处的笑容,既不显得过分热络,又不会让人觉得被怠慢,那双桃花眼扫过全场,总能及时注意到每一位客人的需求。 “张公子,今日这‘店长’当得可还舒心?瞧雪球这懒样,怕是赖上您不走了。” “李婶,您家小宝抽中的这只乌云踏雪,最是聪明温顺,陪孩子玩耍最合适不过。” “王老板,若是喜欢这只鹦鹉,不妨考虑寄养几日,让它陪您解解闷,我们提供全套照料。” 他言语风趣,反应机敏,收钱算账,介绍项目,处理些小猫小狗之间的小摩擦,显得游刃有余。银钱落入木匣的叮当声,客人满足的谈笑声,动物们偶尔的吠叫与喵呜声,交织成一曲生机勃勃的乐章。 沈清辞偶尔在忙碌的间隙抬眼,能看到陆昭穿梭在人群与动物之间。他脸上笑着,但那双桃花眼的深处,却像是隔着一层看不透的薄雾,笑意并未真正抵达。 他像是在扮演一个角色,一个热情周到、精明能干的店主,而真实的他,则隐藏在这一切之下,冷静地观察、计算着一切。 这个男人,就像一本装帧华丽却用陌生文字写就的书,让人难以读懂。 这日午后,客流稍缓。沈清辞正蹲在狗舍旁,给一只前几日被送来寄养、有些肠胃不适的金毛犬喂食特调的草药糊。阳光透过窗棂,在她低垂的睫毛上投下小片阴影,她的动作耐心而轻柔。 陆昭端着一杯水走过来,倚在门框上看着她。 “没想到,你对付这些小麻烦,还真有一套。”他语气带着点懒洋洋的赞许,将水杯递给她,“喝点水,忙了一上午了。” 沈清辞动作顿了顿,接过水杯,低声道:“谢谢。” “看来我这破店,暂时是死不了了。”陆昭看着店内虽然不再拥挤但依旧有三两客人流连的景象,嘴角微扬,“照这个势头,下个月就能把后院那间漏雨的厢房修一修,给你弄个像样点的住处,总比现在打地铺强。” 沈清辞握着微温的茶杯,没有应声。改善居住环境,她并不在意。但这份暂时的安稳,以及能与这些动物平静相处的时光,对她而言,已是弥足珍贵。 她抬眼看了看陆昭,他逆光站着,轮廓有些模糊,唯有那双眼睛,在阴影里显得格外亮。 就在这时,店门被人有些粗鲁地推开,撞响了门后的铃铛,发出刺耳的一声“叮当”。 进来的是两个身材壮实的汉子,眼神飘忽,身上带着一股汗味和若有若无的劣质熏香混合着某种腥臊的气味。 这气味让沈清辞不易察觉地蹙了蹙眉,她身边那只正在吃食的金毛犬也立刻抬起头,喉咙里发出低低的、带着警告意味的呜咽。 “老板!你们这儿,是不是什么猫狗都能伺候?”为首一个脸上带疤的汉子粗声粗气地开口,目光却在店内四处乱瞟,像是在打量着什么。 陆昭脸上的笑容未变,迎了上去,语气如常:“这位大哥说笑了,我们闲趣斋做的就是这伺候猫狗的生计。不知您是想寄养,还是……” “寄养!”刀疤脸打断他,从身后扯过一个脏兮兮的布袋子,往地上一放,袋子口松开,露出一只瘦骨嶙峋、眼神惊恐的杂色土狗,脖子上还带着明显的勒痕,“这狗不听话,总咬人,你给我好好管教几天!钱少不了你的!” 那土狗一获得自由,立刻瑟缩着往角落里钻,浑身发抖,看人的眼神充满了极度的恐惧。 沈清辞站起身,目光落在那条狗身上。不对劲。这狗的状态,更像是遭受过长期的虐待。而且,这两个人身上的气味…… 陆昭也看出了异常,但他面上不显,依旧笑着:“管教自然可以,不过我们需要先了解一下具体情况,也需要检查一下狗的状况,看看有没有伤病……” “检查什么检查!”另一个三角眼的汉子不耐烦地吼道,“给你钱就是了!啰嗦什么!”说着,竟直接伸手想去抓那条瑟瑟发抖的狗。 “住手!” 沈清辞走上前,挡在了那条狗前面,目光平静地看着那两个汉子:“它现在很害怕,强行拉扯会让它应激。如果二位真心想寄养,请按规矩来,我们需要登记,并且,它需要先由我检查。” 她的眼神太过平静,也太过冰冷,像是能看穿一切伪装。那两个汉子被她看得有些心虚,对视了一眼。 刀疤脸啐了一口:“妈的,规矩真多!不寄了!”说完,竟粗暴地一把抓起那条狗,重新塞回布袋里,不顾那狗发出的凄惨呜咽,转身就走。 “等等!”陆昭出声,脸上的笑容淡了些,“二位这来去匆匆的,不知是哪条道上的朋友?若是有人派你们来‘关照’小店,不妨直说。” 三角眼回头,恶狠狠地瞪了陆昭一眼:“小子,管好你自己!开你的店,少多管闲事!不然,有你好果子吃!”说完,两人快步消失在门外。 店内一时安静下来。留下的几位客人面面相觑,显然被这突如其来的插曲影响了心情。 陆昭走到沈清辞身边,看着那两人消失的方向,眼神微冷,低声说:“看来,赵胖子那边,开始下黑手了。” 沈清辞没有说话,她蹲下身,用手指沾了一点刚才那土狗挣扎时滴落在地上的唾液,凑近鼻尖闻了闻,眉头蹙得更紧。 “不止。”她抬起头,看向陆昭,眼中带着一丝凝重,“那条狗,被喂过药。一种会让它逐渐狂躁,甚至攻击人的药。” 陆昭脸色一变。 沈清辞继续道:“他们身上的味道……除了劣质熏香,还有一股很淡的血腥味,不是人血,是……鸡血,或者鸭血。他们可能,在别处已经用这种方法试验过了。” 如果刚才他们真的成功将那条狗寄养在这里,后果不堪设想!一旦狗突然发狂咬伤客人,闲趣斋好不容易建立起来的名声将毁于一旦! 一股寒意,悄然爬上陆昭的脊背。 他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脸上重新挂上安抚客人的笑容:“诸位受惊了,一点小误会,无妨无妨。今日所有消费,一律九折,算是给诸位压惊。” 好不容易将受惊的客人们安抚好,送走最后一位,天色已经擦黑。陆昭关上店门,插好门闩,脸上的笑容瞬间消失,变得异常严肃。 “他们这次没得手,绝不会善罢甘休。”他沉声道,手指无意识地敲击着柜台,“我们必须更加小心。尤其是晚上……” 他话音未落,后院的方向,突然传来一阵极其凄厉、充满痛苦的猫叫声!那声音尖锐刺耳,绝非平日里猫咪打闹或撒娇所能发出! 是雪团!那只最温顺、最粘沈清辞的布偶猫! 沈清辞脸色骤变,几乎是同一时间,她和陆昭如同离弦之箭,猛地向后堂冲去! 冲进后院,借着朦胧的夜色,只见雪团平时最喜欢趴卧的那个软垫旁,打翻了一个水碗。而雪团本身,却不见踪影! 沈清辞心猛地一沉,目光锐利地扫过地面,在湿漉漉的泥地上,发现了几滴尚未干涸的、刺目的血迹,以及一缕被利刃齐刷刷割断的、属于雪团的白色长毛!空气中,残留着一丝若有若无的、与白天那两个汉子身上如出一辙的劣质熏香气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