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折辱的疯批回来了》
1. 第 1 章
寒冬腊月,白雪飘飘而落,坠上冰面,抬眼望去,白茫茫一片,天地都化作一张白纸。
一声骤响,湖岸边蹲着一人,正抬起榔头敲击冰面。敲击声渐渐减弱,只听咔嚓一声,冰面碎裂。
少女衣摆收拢好,小心翼翼地不被雪沾湿,随后将背篓里的衣裳拿出来,丢进方才砸开的冰窟里。
漂浮在水面的衣裳颜色鲜艳,上头绣着绚丽花纹,这样的衣裳,身为婢女的她是没有机会穿的。
她将衣袖往上提,皮肤一接触到空气,冷得发抖。
双手刚浸入水中,立刻冻得收回手,凑到唇边哈气。腕骨凸起,手一动便可见根根指骨。
动作缓缓停下,虞秋水望着茫茫白雪,眨了眨眼,低头洗衣裳。青玉楼的婢女若是没有完成交代的事,轻则扣了饭食,重则挨板子被关上三四日。
她们这些个不会琴棋书画又没有几分姿色的婢女,除了干这些杂活换取生存的机会,根本没有旁的路可以走。
冻得通红的手根本拧不干水,都快没有知觉。
她已经干习惯了,只是冬日寒冷,洗衣裳这种碰水的活尤为折磨人,生了冻疮是小事,手要是烂了,青玉楼的妈妈可不会给她治。
虞秋水拖着没法拧干的湿衣衫回去,刚走到门口,就听里头咒骂声。
“你现在是翅膀硬了,敢不听我的话,叫你去服侍崔老爷,你倒好,把人晾着,害得我被他指着骂。”
女子声音嘹亮,门虽紧闭,在外头依旧听得一清二楚。
虞秋水没有推开门,绕路走。说话的是柳妈妈,她这人脾气向来不好,至少虞秋水被卖进青玉楼的三年里,没见过柳妈妈对谁笑过。
就算是当初为青玉楼吸引来众多财主关顾的玉娘,柳妈妈也对她发过火。
至于为什么发火,虞秋水听婢女嚼舌根时说过,说是玉娘想从良,和一书生成婚,这事用脚想也知道柳妈妈不可能答应。
她可是指望玉娘揽客,怎么可能放摇钱树走,况且那书生穷,拿不出银两赎华娘,这事闹了几日,柳妈妈将那书生打断了腿,关了玉娘三五日,没过多久,玉娘郁郁而终。
后来青玉楼头牌变成了华娘,她就在华娘身边伺候。
虞秋水可不想在柳妈妈发火时进去,弄得不好,还要殃及到她。
脚踩在积雪上,一脚一个深印,推开小厨房的门,一进去,浑身顿时暖和。
烧火的小厮望见她,只看了一眼,低头继续塞柴火,灶台里噼里啪啦响,柳妈妈的声音被掩盖。
冬日里青玉楼生意不大好,还要养着一大群人,柳妈妈回回念叨要把没用的人都卖了,没人敢在她动怒时凑上去,巴不得缩起来,不被柳妈妈看见。
虞秋水一声不吭地晾了衣裳,缩在灶台边上汲取火焰燃烧的温度。
厅堂里声音低下来,不过一会,脚步声响起,越来越远。
虞秋水等了会,起身去厅堂。
今日冷得紧,青玉楼没有客人,厅堂空落落的,只听到小厮拨算盘珠子的声音。
绕过屏风,便见一红衣女子趴在桌上,身子隐隐颤抖。其余婢女小厮只当没看见方才发生的,杵着当木头人。
她将门关上,隔绝寒气,缓缓走过去,扶着女子起来,声音压低:“姑娘,回房吧。”
女子转头,狠狠瞪她,一甩手将她推开,声音凄厉:“回去?我还有哪里可回?我除了听柳妈妈的话伺候崔老爷,还能往哪去!”
她这一推加了怒气,力道不小,虞秋水被推得撞在地上,尾椎直疼。
一抬头便见她眼中泪珠一颗颗掉,尚是风华正茂的女子,此刻看不出一点朝气。
虞秋水捏紧了手,抿唇没有说话,撑着地面缓缓站起来。
崔老爷是凉州城最近几年起来的富商,年近五十依旧喜好寻花问柳,此人好折磨女子的名声在外,抬进府里的女子没过几日便没了踪影,谁也不想伺候他。
华娘止住骂,盯着她半晌,忽然几步走到她面前,捏着她下巴抬起来,双眼直直瞪着她的脸,拇指摩挲,擦去她脸上的灰,露出污渍下干净的脸。
十五岁的年纪细皮嫩肉的,日日被冻,手上生了冻疮,脸上倒是一点事都没有,红彤彤的脸瞧着真是嫩。
华娘掐住她脸颊一扯,力气不小,弄得虞秋水脸上生疼。
她一把甩开手,对着虞秋水冷嘲热讽。
“你以为你就不用伺候了?那些个脏东西最喜欢雏,我要是没了价值,你看柳妈妈会不会推你去伺候他们。”
虞秋水骤然抬眸望她,张了张口,想到什么,终是捂着脸没有说。
华娘又怎会看不出她那点心思,冷嗤一声,甩了衣袖上楼。
虞秋水没有跟着,回了小厨房,湿水洗干净脸,用木筷挑了猪油敷在脸上。
这张脸得保护好,别的地方可以受伤,独独脸不能。
待她抹完,一转身便对上灶台后小厮的眼,双眼阴沉沉地盯着她,她朝他一哼声,“看什么看。”
她走到灶台边,抹了锅灰,往脸上擦。
小厮依旧盯着她的脸看,半晌才开口:“前几日我听绿芽说,柳妈妈想让华娘教你怎么伺候客人。”
虞秋水白了脸。
方才被外头寒气冻得通红的脸,瞬间没了血色。柳妈妈要是真这么说,由不得她不愿。
“我先前说过的话还算数,你要是反悔了——”
不等他话说完,虞秋水推开门就走。
小厮盯着被砰的一声关上的门看了好一会,才移开目光。灶台里的火肆意舔舐锅底,他又添了几根柴进去,压得火焰抬不起头。
外头雪下大了,先前走回来踩的脚印已经被掩盖。
虞秋水捂着脸,推开厅堂的门,跺了跺脚,把门关上,径直上二楼去华娘房间。
门是关着的,走到门口,忽地没有勇气去问华娘小厮说的话是不是真的。柳妈妈若是真的那么想,她又怎么能躲得了呢。
她低着头,站在门口好一会,房间里头响起华娘唱小曲的声音,起先婉转动听,不过一会带上了哀怨。
虞秋水听着,心里更不是滋味。
她转头就要回睡好几个婢女的小房间,方转身,就听楼下小厮招呼声,声音很是惊喜。
“天寒地冻,公子快进来,喝口热茶。”
虞秋水探头望去,只见红漆木门那走进来身披白色大氅的男人,带着帷帽,看不清样貌,但瞧他浑身气质出尘,身份应是不一般。
又是个来花天酒地的。
她没多看,捂着脸低头下楼。
楼梯直接通往厅堂,为避免被叫去接待客人,虞秋水擦着楼梯边走,背对那人,脚步飞快。
“公子快喝茶。”小厮端来茶盏,眼一瞥,瞧见男人腰间刻有“沈”字的玉佩,看出那玉佩质地上乘,笑得谄媚,忙为他拉开椅子,“公子坐下歇歇?”
男人却并未坐下,少女匆匆离开的背影落入眼中,很快消失了踪影。
“我来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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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虞秋水拉开厅堂后门时,依稀听到一道温润如玉之声,来青玉楼的男人里,没几个声音比他好听。
但只听到前面几个字,人已经走出厅堂。
她回了小厨房,扒拉着橱柜,热了饭菜吃完,洗了碗筷回那逼仄的下人房。
本是要在华娘那守着,现下华娘该是不想看见她。
待晚些时候,虞秋水去了华娘房间,门关着,没有点灯,敲了几下,推开门进去。
顿时被里头浓重的熏香呛到,忙将窗柩掀开小小一角。点了烛灯一看,险些被吓着。
“姑娘,你还好罢?”
华娘抱着膝盖坐在床上,睁着红肿的眼,失神地望着她。
虞秋水心里一个咯噔,连忙去把门关上,若是被柳妈妈发现华娘眼睛哭肿了,不仅华娘会被责骂,她也会被罚。
走近床边正要想办法给华娘消肿时,华娘忽然攥住她的手,用力到指甲都要陷进她肉里。
她立刻往回抽,谁知华娘力气大得根本扯不开。
华娘魔怔了一般,拽着她,声音是她从未听过的哀求:“阿水,好阿水,你替了我吧,你替我去伺候崔老爷,你长得这般乖,又嫩,崔老爷定然会好好疼你的。”
虞秋水怔愣,反应过来抠着她的手,使劲摇头。
“我不行的,崔老爷喜欢的是你,我不行的,小姐,你别……”
“害我”两个字被华娘的声音盖住。
眼前她服侍将近三年的女子,起先待她不算多好,但不会虐待她,后来华娘与那书生的事被柳妈妈知道后,华娘像是变了一个人,喜怒无常,动辄斥责她。
但她处境总比别的婢女好。
可她断然没有想到,华娘竟然想将她推出去。
“小姐,崔老爷在凉州城也算是数一数二的富商,你跟了他,不会比现在差。”
华娘忽然一把推开她,曾经秋水盈盈的眼,此刻只有冷意与讥讽。
“你当我真是在征求你的同意?柳妈妈已经答应崔老爷了,让你伺候他。”
“虞秋水,你的好日子到头了。”
华娘的话宛如一棒重锤,砸在脑袋上,眼前一阵晕眩。
窗户分明只开了一角,虞秋水如坠冰窟,浑身发寒,那寒意比手浸泡在腊月寒冬的冰湖水还要重。
华娘不会说这种话唬她,柳妈妈定然是已经决定了要她去接待崔老爷。
那可是个将近五十的老头,青玉楼里的花魁宁愿接待身上无多少家财的青壮年,也不愿看脸上堆褶子、牙发黄的老头。
前些日子崔老爷瞧上了华娘,掷重金赶走华娘的恩客,点名叫她伺候。
华娘当然不愿,次次吊着他,每当他提出要行那事时,找借口推脱,一次两次没事,次数多了,崔老爷心生不满,直接找了柳妈妈。
柳妈妈承诺下次来,定叫华娘好好服侍他,他却唾弃道:“我要个黄脸婆伺候作甚。”
柳妈妈眼一看,便知他话里意思,试探道:“那奴家挑个嫩些的?”
“我瞧着她身边那伺候的婢女姿色不错,都是青玉楼里的,能来伺候我,是她的福气。”
华娘早就看出崔老爷明里点她,实则是要她身边的婢女,当时心气高,不愿身边的婢女过得比自己好,吊着崔老爷哄他给自己金银珠宝,谁知这老头被色迷了心,非得要尝尝这雏的滋味。
后来便没了耐心应付,这才引得崔老爷不满。
“你啊,就要飞上枝头,变凤凰了。”华娘咯咯笑出来。
2. 第 2 章
以前她怕柳妈妈会让自己做那种耻辱的事,可柳妈妈只让她服侍华娘,未提过。
没想到还是躲不过去。
虞秋水只觉得这世上人心凉薄,有人能狠心丢弃自己的亲生儿女,有人能把活生生的人当成猫狗丢弃,亦有人能在涉及自身利益时直接翻脸。
也是,她与华娘本就没有多少感情,柳妈妈不可能大发善心养着她不让她接客。在青玉楼的,又有几个是良善之辈,怎会有真情。
惊慌的表情落到华娘眼中,一扫昨日堆积到今晨的郁气,煞有兴致地看着她脸一阵青一阵白,赤着脚下地,竟未觉得冰寒。
“别难过,那崔老爷家财万贯,他若是愿意为你赎身,赏你个妾位,不得比在这青玉楼当婢女伺候人快活?”
她把虞秋水方才对她说的话还了回去,见着她脸色更是难看,畅快笑出了声。
她不能好过,旁人也别想好过。
“伺候我更衣。”
虞秋水咬着唇,看着华娘半晌,没有动。
“还没被看上呢,就敢不听话了?”
虞秋水忍着心底的不适,走上前,伺候她穿衣。
从华娘那出来,她失了魂一般,双眼无神地回了下人房。
脱下外袍,蜷着身子缩在被褥里,尽量不让后背贴到墙上。她来的晚,只分到了最里头的位置,冬日的夜晚每每都要被冒进来的寒风冻醒。
忽地想起自己刚来青玉楼时,挣扎着要跑,一把火烧了小厨房,但没能跑得了。
柳妈妈当时也只是罚她三日不准吃饭,这事要是放在别人身上,定然是要挨几十板子的,她就这么被轻轻放过。
后来么,只要不是大错,柳妈妈也只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有人说,柳妈妈这是把她当成宝,日后定是要培养她,替代华娘。
虞秋水可不想像华娘那样。
现在果然如他们所说,柳妈妈就是存了要她伺候人的心思。
下人房里没有炭火,她冷得直打颤。
虞秋水想起自己被卖进青玉楼前待的那户人家,买来她时说的好听,会把她当亲生女儿对待,没过几月怀上孩子,就将她卖了。
那时她是埋怨那对夫妻的,说出口的诺言说毁就毁,既然养不了她,干嘛要将她买回去?
虞秋水整个人埋进被褥里,蜷缩的身子像只猫,瘦削得背后脊骨凸起。
翌日一早她直奔柳妈妈屋子,走到一半脑中一个激灵,掉头去小厨房。
李四哥说了,只要她答应与他过日子,就带着她一起跑出青玉楼。现在她去跟他说,马上就走,立刻离开青玉楼。
虞秋水跑着跑着,视线逐渐模糊,不争气的泪这个时候掉出来,一点忙都帮不上。
她从三楼下来,穿过厅堂,打开后门,一脚刚踏入雪地,氤氲水雾的眼瞬间瞪大,宕机片刻,迈出去的腿缩了回去。
雪地里一身深红厚袄子的柳妈妈正朝她的方向走来,身后两个壮丁拖着一沉物,离得近了,虞秋水才看清那是李四哥。
她再次感受到了坠入冰窟的寒意。
风韵犹存的女子走近,抬眼上下扫视她,见她在哭,嘿呦一声,难得温柔地抬手给她擦泪。
这一擦,就着泪水把脸上灰抹了大半。
柳妈妈收了手,拿出帕子把手上污渍擦干净,再盯着她的脸看,满意点头。
小姑娘底子不错,哭起来像只受惊的小鹿,不吵也不闹,盈着泪的眼只看着你,任谁都会看得心软得一塌糊涂。
当初落到她手里时,便看出来她这样乖巧的容貌定然能满足那些有怪癖的男人。所以才一直藏着,没有早早叫她接客,更是默许了她在脸上抹灰扮丑。
三年过去,这凉州城有这般喜欢且权财都有的,也只有崔老爷一个,再不卖出去,老了,没人要,她岂非做了个亏本生意?
“收拾收拾,晚上崔老爷来,你去接待他。”
柳妈妈越过她就走。
虞秋水盯着紧闭双眼嘴边挂血的李四哥,莫大的恐慌升起,下意识抓住柳妈妈的手,要说的话在柳妈妈瞥来那阴狠的一眼时,咽了回去。
柳妈妈抽出手,抬手摸她的头。也不知道虞秋水是不是被吓傻了,竟站着一动未动,由着她摸。
“乖孩子,妈妈这是为你好。”
虞秋水心里那一点希望,啪的一下,灭了。
柳妈妈转身进去,壮丁拖着李四哥掉头往后院外走,再往前,就是虞秋水经常洗衣裳的湖,厚厚一层冰,人掉在里头,谁都发现不了。
她忽然没了勇气去看,掉头就往外跑。
李四哥被发现了,柳妈妈打死了李四哥,没有人可以带她跑了。
现在能依靠的,只有自己。
穿过小厨房,刚跑出后院,前方冒出现两个壮汉,虎视眈眈地瞪着她。
虞秋水脚步停下,立即转身,就见着两个妈妈手里拎着粗绳,一步步逼近。
她站在雪地中,再一次感受到被那户人家卖到青玉楼时的绝望。
这样的绝望,她已经体会过无数次。
被推进昏暗的房间,门一关,落锁的声音传来,虞秋水立刻去扒门,门早已经被锁死了。
“小水啊,别想着跑,青玉楼养了你这么多年,是时候报答了。你若是跑了,崔老爷一个不高兴,叫人拆了青玉楼,你叫我们怎么活?”
“崔老爷背后之人只手遮天,你我都惹不起。你乖乖的,把崔老爷伺候好了,还能过上好日子。”
虞秋水使劲一踹门,嘶吼出声:“我不稀罕!”
外头站着的俩妈妈嗤笑,摇了摇头,根本不理她,转身就走。
“还是年轻,不知外头有多险。”
“待她在外头被欺负了,就知道青玉楼的好。”
两人说笑声传进来,针一般扎在虞秋水身上。这样的话不是没听过,青玉楼的妈妈教训不听话的花魁时,先是一顿罚,再说这类话哄骗她们。
虞秋水望着被锁死的门,想到崔老爷满身肥肉的样子,心中一阵恶寒。
她再次尝试拉门,只拉开了一道缝,根本出不去。转身环顾四周,看到对面紧闭的床,立刻跑过去,伸手一推,没推动。
低头一看,窗户被锁死了。
虞秋水眨了眨眼,低头看自己生了冻疮的手,忽然觉得双手很痒,痒得她想将生冻疮的肉挖出来,这样就不会再痒了。
她挪到门后,蹲下来,双手环抱膝盖,脸埋在膝盖里,身子颤抖。
外头忽降骤雪,越来越大。
柳妈妈提着衣裙,快步下楼,脚跺在楼梯板上,噔噔声从三楼响到一楼。走到厅堂,见着那头坐着的人,脸上堆起笑。
“崔老爷怎来得这般早,小姑娘还没收拾好呢,脏兮兮的,不好见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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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今儿有个贵客,借你这青玉楼来接待他,”崔老爷瞪大都快成一条缝的眼,环顾四周,没瞧见几个花魁,一敲桌面,开始命令柳妈妈做事:“把你这样貌好的花魁全都叫来。”
柳妈妈一听崔老爷今日要在青玉楼设宴,笑得合不拢嘴。
“您放心,奴家定然令崔老爷你与那贵客满意!”话语一转,柳妈妈搓了搓手,低声问,“那前几日说好的……”
崔老爷浑浊的眼珠子盯着她,哼声一笑:“我说话算数,今晚你们好好伺候,不会亏待你们。”
柳妈妈哎呦一声,当即说了好,扭着腰往崔老爷身侧一撞,叫那崔老爷伸手狠狠掐了一把。
她竟也不觉得恶心,笑着上楼,吩咐人准备。
今晚一个崔老爷,一个贵客,这场宴会结束,这个冬天便好过了。
青玉楼热闹起来,婢女小厮叽叽喳喳说个不停,嘈杂的声音传进来,昏暗的房间里蜷缩的脑袋抬起,挂着泪珠的长睫一颤,她听到开锁的声音,门开了一条缝,求生的本能让她起身往外冲。
两个婆子早就有所防备,张开手将她拦住,架着她往外走。
她死死扣住门框,目眦欲裂,四只手紧紧箍着她肩膀往外拉,抓住门框的手指一根根脱落,虞秋水还是没能跑得了。
她被押着去了另外一间房,里头薰着香,那是青玉楼里特有的熏香,花魁身上都是这种味道,艳俗,难闻得很。
房间外头守着俩小厮,婆子和婢女在里头压着她梳妆打扮,根本没有机会可逃。
“做出一副贞洁烈女的样,你觉得会有人来可怜你,放过你?”婆子冷笑:“一旦进了青玉楼,就是被卖的命。”
虞秋水安静下来,坐在梳妆台前,望着镜中被一点点抹上脂粉的脸,眼睫一颤,泪珠砸落。
婆子满意地看着她这副认了命的模样,“早这么听话,柳妈妈怎么舍得把你关着吃苦头。”
虞秋水咬着唇,刚上好的唇脂被抹了一半,婢女朝婆子看了眼,那婆子掐着她下巴,让她松开嘴,叫婢女重新上。
“你呢,今晚好好伺候崔老爷,眼一闭,一晚上就过去了,明日一醒,就当什么没发生过。”
婢女为她上完妆,就要脱她的衣裳,虞秋水紧紧抓住自己洗的发白的粗布麻衣,颤声说:“我自己来。”
婢女看着她,最终松了手。
“姑娘要是换好了,叫奴婢一声。”
婆子和婢女退出房间,在外头守着。这间屋子是她们特意准备的,窗户都封锁,她想跑,必须得从门那走。
虞秋水知道自己现在没有机会跑,灭了熏香,慢吞吞的褪下外裳,换上鲜艳的衣裳,指尖摩挲衣裳上绚丽花纹,想到华娘之前与自己说的那番话,抹了眼泪,回到铜镜前。
镜中少女唇红齿白,瘦削的脸上了妆,倒是有种脱离她这个年龄段的成熟之美。但细看便知年龄不大。
只因那双迷茫的眼,浑身还有股子未被风尘艳气浸染的稚气,想来崔老爷是看上了她身上这股稚嫩之气。
“姑娘,换好了吗?”
虞秋水刚要说好了,余光瞥见镜中自己头上的发簪,眸光一闪,扬声道:“好了。”
婢女进来,将她破旧的衣裳带走,把门关上,叫小厮看紧。
她独坐在窗台前,望着紧锁的窗户外飘落的雪,攥紧了手里的发簪。
3. 第 3 章
自打入了冬,青玉楼还是第一次这般热闹。
花魁们将最好看的衣裳换上,点上脂粉,身上熏香,靠在栏杆上往下看,对崔老爷口中的那位贵客好奇得紧。
要说这凉州城能让崔老爷费心招待的,只能是地位与刺史大人一般的人物,不过刺史大人是不会来这风尘之所,那就应是城外来的贵人。
若是能攀上他,说不定今后便能摆脱妓子身份,飞黄腾达,再也不用在青玉楼受气。
马车停在青玉楼门前,柳妈妈弓着身子迎上去,只见着崔老爷下来,并未见他口中的贵客,不由得问了一句。
崔老爷摆手,径直往里头走。
“那位正忙着,待会便来,你先准备好,可不能怠慢,他啊,身份可不一般。”
柳妈妈一听,心里有了底,知道今晚断然不能出岔子,立刻吩咐身边的婆子去安排,自己亲自接待崔老爷。
厅堂内舞姬起舞,音律婉转,崔老爷怀里抱着一个,搂着一个,还色眯眯地盯着领头的舞姬。
柳妈妈等了好一会,不见崔老爷口中的贵人来,不由得着急。她的目标是那位贵人,崔老爷再好,不过是一商贾,哪有身份尊贵的人有价值。
“您说的贵人……”
崔老爷一摆手,不耐烦道:“不是与你说了,他忙得很,要等会再来。”
柳妈妈赔笑,叫花魁们好生伺候,借口去看菜肴准备得如何了。
刚转身,冷了脸,心中冷嗤。莫不是他那贵人当幌子唬她,实际上是来占便宜的。
这一念头在门外响起的惊呼声中打消,柳妈妈扭头一看,见着崔老爷丢开怀里花魁,往外头走。
声音越来越响,她心头一喜,跟着迎上去。
楼下嘈杂声传到屋内,虞秋水听了会,握着发簪的手收紧,房门被敲响,她心一跳,听到婆子喊她开门。
她先前把门栓了,婆子进不来。
虞秋水本不想开门,婆子在外头威胁,再不开就把门卸了。深吸一口气,拉开门,倏地一声嘹亮嗓音,吸引了她的注意,转头看去。
“沈公子,您终于来了,我可是等你许久了。”
皑皑白雪飘进来,落上地面,化作水。
不止虞秋水一人在看,二楼的人齐齐盯着厅堂大门。
只见深色鞋履跨入,白色大氅映入眼帘,接着便是男人俊逸的容颜。
二楼抽气声此起彼伏,皆是为此人容颜惊愕。
虞秋水也不可幸免地看入了迷,青玉楼来过那么多人,她从未见过有像他这样的,气质出尘得与这里格格不入,给人一种他在此处多待一刻便会污了他的感觉。
男人长身玉立,手中握着伞柄,立在门前,漆黑的眼眸无一丝波动,缓缓扫视人群。
不知为何,先前还想凑上去的人,心思直接歇了,甚至后退几步,缩在人群里,不敢与他对视。
人群里忽然响起声音,将寂静打破。
“这位公子,昨日好似来过……”
崔老爷眼珠一转,朝男人笑:“沈公子你不厚道啊,背着我来青玉楼快活。”
男人并未搭理他,一抖手腕,伞身上积雪簌簌落下。
柳妈妈使了个眼色,小厮立刻会意,壮着胆子上前,“奴帮公子把伞——”
“不必。”男人声音清冽得如冰锥相撞,小厮一哆嗦,退了回去。
柳妈妈上前,笑道:“公子快请进,外头冷,坐下来喝盏热茶,暖暖身子。”
她手一抬,身上脂粉味蔓延,男人侧了身子避开,微微蹙眉,屏息朝崔老爷道:“沈某还有要事在身,只是来坐坐,待会便走。”
崔老爷可不想他这么快就走,亲自上前将人往里头带,悄悄对柳妈妈说了句:“今晚定要留下他!”
柳妈妈立刻明白他的意思,叫人去喊华娘来。
婢女刚上楼,华娘已经梳好妆往楼下去,经过虞秋水时,打量她好几眼,啧啧一声,捏着帕子掩面,讥笑道:“不是不愿么,怎的换了衣衫,还打扮成这样?”
虞秋水深吸一口气,还没往外跑,就被婆子赶到房间里去,怕她再锁门,拆了门栓,随后砰的一声门关上。
动静有些大,引来楼下人的注意。
男人抬首,目光精准落在那扇紧闭的门上。
华娘只当看了场热闹,转身要下楼,一眼瞧见人群里最显眼的那位,笑容一转,妩媚多姿,扭着细腰下楼。
男人很快收回目光,柳妈妈端来茶水,他未去接,柳妈妈只好放在他面前,介绍起华娘来。
此时华娘恰巧走到,感受着周围嫉妒的目光,方要坐在他身侧,眼前闪过修长手指,一把伞占了她要坐的位置。
很明显感知到周围看过来的目光变了,华娘不甘心,还要尝试。
“公子……”
男人却直接向崔老爷道:“开宴吧。”
在这么多人面前被忽视,华娘脸挂不住,向柳妈妈求助,柳妈妈示意她先离开,自己留下看着。
看男人的眼神越发亮,连崔老爷都要敬此人几分,她若是能与此人沾上点关系,必然获利颇多。
接待得越发殷勤起来。
外头天色很快暗下,青玉楼内盏盏红灯明亮,已是许久未曾点过这么多盏灯。
酒味传进房间内,虞秋水无力地趴在桌上,连动的力气都没有。熏香有问题,尽管她熄灭了,还是不慎着了道。
现在唯一的办法,就是在崔老爷来时,找机会逃跑。
等了大半个时辰,门开了,柳妈妈的声音传来。
“小水,来,跟妈妈去见见崔老爷。”
虞秋水背对着她的身子僵硬,半晌没出声。她在想,现在冲过去伤了柳妈妈,有几成机会能跑。
最终她被婆子架着出了房间。
哐当一声,二楼走廊传来一声重响,楼下弹唱之声将其掩盖大半,鲜少有人听见。
端坐着未碰席上菜肴酒水的男人倏地抬首,望的正是那间房的方向。门开了,婢女走进去,并未有其余人出来。
男人收回视线,余光扫视自己左侧空了位置,神色不耐。
他该走了。
“真有劲,差点给你撞倒了。”
婆子勒着虞秋水腋下,拖着她走到转角,上三楼。
柳妈妈注意着楼下情况,催促道:“快些将她送进去,这两个一个都不能得罪,烦人得很。”
虞秋水被带进了三楼的包间,这里都是青玉楼的贵客才能来,隐蔽性极好。
两个婆子搭手将她抬到床上,给她整理了发髻,转身就走,还关了门。
隐约能听见楼下吵闹声,而这间房,安静得如牢狱。
虞秋水尝试挪动身体,恢复了些力气。幸亏她将熏香灭了,吸入的少,没被彻底迷倒。
不过一会,脚步声响起,越来越近,哐当一声,门被踹开,虞秋水只看到一块肉晃悠悠走进来,难闻的酒气瞬间涌入鼻中,刺激得她脑子清醒,连那迷香余劲都被驱散了些。
“小美人,我来疼你了。”
崔老爷关了门,被床上的人儿迷了眼,摇摇晃晃走过去。
虞秋水瞪大眼,挣扎着挪动身子,身体沉重,挪动的速度根本来不及躲开。
令她作呕的酒气刺鼻,好像被一块大石压着,身体与精神上的厌恶达到顶峰,用尽所有力气一把推开他。
以崔老爷的体格,是不会被推倒,可他喝了酒,站不稳,摇摇晃晃,撞到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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方落地花瓶上,人跟着花瓶一齐倒地。
响亮的器皿碎裂声传出,男人精准无误地捕捉到声音传出的方向。
华娘正要给男人敬酒,听到这声音,猜到是崔老爷在虞秋水那,急忙掩饰:“许是哪个毛手毛脚的摔了东西,公子不必理会。”
男人收回视线,转向她,黑漆的眸子看不出情绪,“是么。”
华娘莫名觉得自己在与一条阴湿的蛇说话,男人的眼神看得她发毛,思及自己来的目的,硬是扯出笑,“是的。”
她捧起酒樽递向男人,露出娇俏的笑,“公子,请。”
外头的热闹虞秋水一丁点都听不见,她刚爬下床,踉跄着往房门走去,崔老爷已经站起来,怒目圆睁,借着酒意冲上去,掐着她的脖颈往门上撞。
动静没有花瓶碎裂大,且柳妈妈刻意不让人靠近三楼,没人听得到里头的动静。
虞秋水扣着他的手,人醉了,力气却大得很,根本掰不开。
“贱蹄子,老子给你脸了,你敢推老子。”
崔老爷根本没意识到自己再掐下去,这个小姑娘就要被他掐死,失了心智般越来越用力,眼珠子猩红。
虞秋水呼吸不上来,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不能死,不能被他玷污。
她捏紧簪子,用尽全身力气,刺向他的手。
厅堂内男人站起身,所有人望去,婆子们出口挽留,他只握着伞,转身朝大门而去。
华娘急着想追上去,柳妈妈特地嘱咐过她,定要将这位公子拿下,就这么放他走了,别说柳妈妈会罚她,她自己也不甘心。
“公子……”
她的声音被三楼传来的凄厉叫声掩盖,辨别出声色后,差点咬碎了牙。
“滚,滚!”
声音歇斯底里,充满怒意,尾音发颤,陡然弱了下去,这声音一听便知情况不对。
“那是在教不听话的婢女,公子不必——”
华娘的声音再次被打断,男人回眸看她,再次说了同样的话,“是吗?”
她刚想说是,杀猪般的嚎叫响彻整个青玉楼,所有人齐齐朝三楼一角望去。
柳妈妈去了厨房催菜,现在能管事的都知崔老爷去干嘛了,那可不敢去管,纷纷愣在原地,不知该怎么办。
一群愣着的人里,一旦有人有所动作,便会变得尤为显眼。
男人竟然直接朝楼梯走去。
华娘心头一急,上前拦他,“这是青玉楼的私事,公子不便去管。”
男人只说了两个字:“让开。”浑身气势赫然冷冽骇人,华娘吓得一抖,让开了路。
婆子见情况不对,赶紧去找柳妈妈,叫小厮在他身后跟着,能拦一会是一会。
男人上了二楼,脚步未停,直奔三楼,青玉楼的人也不敢跟上去,只仰着头看。
只见男人停在尽头那间房,回廊支柱挡住一半视线,只能瞧见他的脚。
他在门前停了片刻,忽然抬脚。
门被踹开的瞬间,虞秋水下意识望过去,看到来人,瞬间瞪大了眼。
他一身白衣,一尘不染,站在那,如同谪仙。
男人扫视屋内一地狼藉,从她慌乱的神情略过,视线最终定格在她举起的发簪上,没有给崔老爷一丁点余光。
崔老爷根本不管有人进来,被酒麻痹得感觉不到手上的疼痛,拖着虞秋水的脚踝往身下拉,扯她的外裳。
“沈公子,您快些下去吧,这里有奴家来处理。”
柳妈妈的声音伴随着越来越近的脚步声,眼看崔老爷就要撕了她的外裳,虞秋水迅速朝男人发出求救。
“救——”
虞秋水的求救在看见男人转身关上门时,绝望地吞了回去。
4. 第 4 章
柳妈妈急急走到门口,亲眼见着男人关上门,心下一慌,焦急出声:“沈公子,这里由奴家来处理便好,您不必插手。”
虞秋水心狠狠一跳,被柳妈妈靠近的声音吓着,一时不察,衣裳差点被扯开。
她立刻回神,抬手抵着崔老爷,另一只手紧紧攥住发簪,身子竭尽全力往后挪,躲避这头猪恶心的触碰。
挣扎间望向门口站着的男人,抱有那么一丁点祈求的眼紧张得瞪大,脸上施了脂粉,此刻瞧着分外动人。
男人神情漠然,平静望着她,吐出一句话:“崔老爷邀请我来赴宴,他出事,我理应该帮他。”
虞秋水彻底断了所有求人帮自己摆脱的念头,男人果然没有一个好东西,恶心极了!
柳妈妈听了男人的话,本想再劝说,忽地想到这间房的用处,面上一喜,“那奴家就不打搅了,沈公子慢慢享用。”
她正转身要走,房间里扑通一声,像是有重物倒地,心下还是不放心,问了句:“可是有什么需要帮忙的?那丫头性子犟,怕是……”
冷声从里头传出:“不用。”
“那奴家这便走了。”柳妈妈嘴里说着要走,实则在外头站着听里头的动静,待听到崔老爷不堪入耳的叫声时,笑容满面,边点头边离开。
被推开的崔老爷再次撞了上来,扯着她的衣裳,一个劲地哼哼,酒气熏天,满身肥肉,一眼看去,像是一头猪在拱。
虞秋水睁着蓄满泪的眼,脑海中闪过这一生经历的所有,这些年堆积的怨气直往上冲,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
既然都不想她好过,那就一起死。
虞秋水眼中哀求瞬间被决然取代,没有一丝犹豫,举起发簪,朝崔老爷脖颈刺去。
男人在她动手前发现了她转变的眼神,脚下一动,碎裂的瓷器碎片被他精准踢向虞秋水握着发簪的手,轻微的一声惊呼响起,发簪被击落。
血丝自手背缓缓显现,血逐渐蔓延。
少女僵着身子,看向阻止自己的男人。
崔老爷哼哼笑,醉得都不分不清进来的人是谁,以为是与他一样的嫖客,朝他招手,“来,这蹄子嫩得很呢。”他说着就要亲她。
虞秋水一巴掌甩他脸上,身子扑出去捡被男人打落的发簪。
“让我尝尝你的滋味——”
虞秋水一把攥住发簪,手背的伤口裂开,钻心地疼,可她顾不上,盯准崔老爷张开的嘴就要刺进去。
忽地一声闷哼,崔老爷两眼一闭,身子一歪,倒在地上,露出不知何时走过来的男人身影。
惊恐的眼眸倒映出男人的身影,瞧见他俯身跪在自己面前,视线齐平。
虞秋水在他眼里看到衣裳破碎的自己,狼狈的模样与他的整洁矜贵形成鲜明对比。
她一把扯出被崔老爷压住的衣裳,迅速拢紧,簪子对准他,身子往后缩。
然而后背已经抵上墙,退无可退。如果他要对自己做些什么,以他的身手,她根本没法反抗。
眼睫挂着泪,一颤一颤的,眼眸防备地盯着他,看起来可怜极了。
沈琢就这么看着她破碎的模样,目光被她捂着胸口衣裳的手吸引,方才被他划破的手背此刻鲜血直流,沿着手背滑到手腕,她似感觉不到痛一般,五指曲起,使得伤口裂痕更大。
他抬手,啪的一声被她一把拍开,力道不轻。
“别碰我!”
沈琢垂眸,望着被打回来的手,余光瞥见自己跪下的双腿,身子一震,立刻起身。看向蜷缩的少女时,眼里已经带了杀意。
尽管重来一世,她在他身上刻下的烙印,还是没法彻底抹去。
目光转向一旁被自己打晕的崔老爷,露出的脖颈上有一处红点,细细一看,那是被发簪刺出的血窟,只是力道较小,没能刺穿脖颈。
显然她尝试过杀崔老爷。
“你可知,按大祁律法,杀人的后果是什么?”
虞秋水不知道,她只握紧手里发簪,警惕他的一举一动。
“崔正是凉州城最大的富商,背后有刺史撑腰,你以为你杀了他,便可逃脱?”
男人的话比冰雪还要冷,虞秋水没有想过后果,她只想活着,有尊严,不被侮辱地活着。
她拢着堪堪遮住身子的衣裳,被墙壁的冷气冻得身子打颤,眼眶重新湿润,再看他时,颗颗泪珠砸落,脆弱的模样看着令人怜惜。
“我不是有意要杀他的,是他逼我的。”
许是因为他自进来后没有像崔老爷那样对她动手动脚,又或是她没有在男人身上感觉到令自己恶心的脂粉酒气,松了口气,没那么紧绷。
“是他先动手的,我不是自愿的……”她难以启齿,迅速瞥了眼瘫在地上不省人事的崔老爷,咬了咬唇,最终选择将一切都说出来:“他和柳妈妈一起逼我的,我根本不愿意。”
她猛地抬头,仰视着这个清冷绝尘得与周围格格不入的男人,被泪水模糊的视线里,他像是雪中谪仙,求生的本能让她再次请求他。
“你和他不是一伙的对不对?你能不能帮我,我不想被……”虞秋水根本感觉不到自己手背上的伤,她伸出鲜血流淌的手,轻轻扯他的衣摆,却被男人扯开衣摆。
直愣愣望着空了手,方才男人扯衣摆时,扫到了她手背,终于感觉到了痛意。
她缓缓转动脑袋,看到了躺在地上的崔老爷,男人若是没有阻止,以她的力道和角度,就能杀了崔老爷。
不愿意救她,为什么又要阻止她杀崔老爷呢?
虞秋水眨了眨眼,泪珠从眼尾滑落,再次抬头看向男人时,将自己脆弱的那一面展现出来。
这是她在华娘那学到的,华娘说,男人都喜欢柔弱女子,会激发他们的保护欲,抢着在女子面前表现。
“柳妈妈要是知道我对她的恩客动手,她饶不了我的。”
可她忘了,她做不出那种矫揉造作还柔弱的模样,更不知眼前的男人,没那么好骗。
沈琢凝视她良久,握着伞柄的手缓缓往上提。
只要他想,便可在现在将她杀了,前世的一切只会是一场梦,只有他一人记得。
衣摆又被扯动,看到她眼底的恨意与挣扎的瞬间,脑海里闪过画面。
女子跪在雨夜中,凄声哀求。
他走到她身后,举起的伞被她挥开。冷冽的雨冲打着脸,她回头,含着恨意的眼怒视他。
“你的阴谋得逞了,你高兴了?”
沈琢应该高兴的,现下就是他杀了这个折磨自己的人最好时机,但心口堆积的郁气怎么都得不到疏解。
杀了她,并不能令他畅快。
“只帮我这一次……”
声音重叠,沈琢抬起的手按下,杀意随之封入剑鞘中,他垂眸,凝视她半晌,开口道:“我可以帮你。”
“谢谢公子相助!”
欣喜若狂的声音传入耳中,他并未回她这一句感谢,有那么一瞬间的恍惚。
原来她还会说谢谢。
少女稚嫩的脸庞即便满是泪痕,依旧难掩朝气。
沈琢想起自己查到的,她现在只十五,没有后来的狠辣心机,有人帮她,她便真情实意感谢,着实令他不适。
毕竟前世的她对自己,从来只会索求。
“我只能保证这次崔正不会动你。”
虞秋水愣了一下,说不清是失望还是该高兴,这次能躲过去,下次呢?刚想说话,男人已经转身去开门,急忙问:“不知公子姓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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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琢脚步不停,打开门,留下一句话:“你不必知道我的名讳。”
虞秋水怔愣许久,久到柳妈妈带着小厮来抬崔老爷走时才回过神。还没起身,就被柳妈妈一阵骂。
“我养你这么多年,不是让你来给我找麻烦的!连伺候人都不会,我留着你干什么!”
虞秋水只听到后面一句,双眼瞬间明亮,直直望着柳妈妈:“您要放我走?”
柳妈妈呼吸一滞,拍拍胸脯,气得不轻。
“放你走?做梦。”她掉头就走,“本都没回,你还想跑。”
虞秋水瘫了回去,攥着发簪瞪大眼,不让眼泪流出来。
走进来的婢女小声说:“阿水,你快去包扎你的伤吧,流了好多血。”
虞秋水反应过来,撑着墙站起来。危机一解除,浑身力气骤然卸去,哪还有力气捂手,裹着婢女拿来的衣裳垂着手走出去。
垂着的手背滴着血,走下楼梯时,听到柳妈妈道歉的声音,语气与方才斥责她时截然相反。
“您放心,这事奴家定然不会瞎说,是青玉楼的婢女不懂事,奴家定然会好好教导她。”
她没有听到男人的声音,只听见柳妈妈一声送送公子,心一急,快步下楼,莫名想再看他一眼。
然而她只来得及看到男人离开的背影。
脚步在楼梯转角止住,虞秋水眨了眨眼,忽然想哭。
“你跑什么,赶紧回去收拾收拾,柳妈妈待会还要训话。”
虞秋水一声不吭地下了楼梯,转身去厅堂后门。今晚躲了一劫,后面还有更难的等着她。
“公子下次若来,青玉楼定然会好好服侍。”
沈琢没有理赔笑的柳妈妈,扫了眼昏迷的崔老爷,抬脚上马车,动作忽然停下。
衣摆上的鲜红刺人眼,他直直望着,良久未动。
侍童见状,急忙拿出帕子去擦,可怎么都擦不干净,“公子,奴去将帕子湿了水再擦?”
“不必。”沈琢抬脚进入车厢,伞靠在身侧,闭目不再言。
侍童见状也不好再说什么,叫车夫掉头回驿馆。
虞秋水本以为柳妈妈会罚她板子,最后竟然只是罚她跪上一宿,第二日继续伺候华娘。
寒冷的夜跪上一晚,又未进食,第二日起来时,险些晕过去。
“你本事不小,我都接近不了他,你一句话吼出来,就引得他去救你,虞秋水啊虞秋水,我真是小瞧你了。”
不过昨晚的事过后,青玉楼里的人瞧她的眼神变得古怪起来,有些眼神她看不懂,有些她一看便知。
是想问她昨晚与那位沈公子发生了什么。
她只抿唇不言,一概不答,起先他们还有些兴致问,但次次得不到回答,便失去了兴致,离她远远的,生怕被柳妈妈的怒火波及到。
虞秋水不说话,只伺候华娘梳洗打扮。
刚梳好发,外头忽然吵闹起来,一道惊呼响彻整个青玉楼。
“崔老爷家里昨晚进贼,把他最宝贵的东西偷了!”
虞秋水没兴趣听那老头的事,继续给华娘穿衣裳。华娘是个爱看热闹的,一把夺过衣裳穿好,快步走出去。
她抱着脏衣裳拿去洗,出了房间瞧见华娘倚在围栏上,问底下人:“偷了什么宝贵东西?”
底下哄笑:“他的传家宝,命根子!”
“昨晚啊,那贼潜进崔老爷家里,剁了他那物什,以后都不能寻花问柳了!”
虞秋水险些没抱紧衣裳,瞪大眼看去,恰巧对上华娘望过来的视线。
女子语气意味深长:“这可真是巧了,怎的轮到阿水你伺候崔老爷,他便出事了呢。”
虞秋水愣愣地想,是啊,怎么这么巧。
5. 第 5 章
马车谨慎行驶在雪地上,白日一直落雪,虽有人清扫,但赶不上落雪的速度,晚时堆积起来,地面湿滑,一不小心会翻车。
行驶的马车忽然停下,后方跟着的马车一阵响,侍童了解情况后,传来话:“公子,是崔老爷醒了,在呕吐。”
沈琢没说话,闭着眼,眉头紧蹙。
侍童等待片刻,未曾听到主子说话,便转了回去,叫车夫等崔老爷吐好,再回去。
后头传来崔老爷谩骂声,句句恶俗,不堪入耳。侍童捂住自己耳朵,不想听这肮脏话。
“等着,你给我等着,贱蹄子,我、我非要给你好看,来人,回去!今晚我定要上了她!”
马车里的人骤然睁眼,戾气混杂杀意一闪而过,外头又传来崔老爷的污言秽语,句句都在说要给虞秋水好看,不仅要破了她的身,还要将她扒光衣衫吊起来,给他那群狐朋狗友看看。
骨节凸起的手掀开帷幔,侍童还未来得及开口询问,沈琢已经下了马车,步向后方。
崔老爷的侍从见他来,连忙将求助的目光投向他,讪讪道:“沈公子,我家老爷喝醉了,还受了伤,再回去……”
“滚,我要回去把那贱蹄子皮扒了——”崔老爷扶着马车又呕了出来。
侍从憋得脸都红了,不知该如何处理,再次将求助的目光投向沈琢。
“将他扶进马车,回崔府。”
侍从立刻得令,叫人手帮忙架着崔老爷上马车,崔老爷醉得都走不动,还有力气拍打侍从,一个劲地吼着要回去上了虞秋水。
男人站在夜色中,眼眸漆黑得与这夜色一般,看不出丝毫情绪。
侍从尴尬笑着请他帮忙送崔老爷回府,他颔首接下,转身回马车。
“今日崔老爷宴请在下,在下自是要护送他安全回府。”
侍从松了口气,定定望着男人背影,不由得感叹,这位沈公子确实是个厉害人物,才来几天,就将崔老爷治得服服帖帖,都不敢在他面前大口喘气。
不过很可惜,他只在凉州城待半月,没几日就要离开。
崔府门前丫鬟婆子接了崔老爷回去,崔老爷踉踉跄跄,醉醺醺地倒在婢女身上,嘿嘿一笑:“贱蹄子,你给我等着,明日我就去,额,把你上了。”
崔夫人站在边上冷眼看他进去,朝马车旁的男人行礼,面带歉意道:“今日麻烦沈公子了,改日妾再来谢过公子。”
“夫人不必客气。”沈琢转身上了马车,侍童朝崔夫人点了头,叫车夫回去。
马车驶入夜色中,崔老爷骂骂咧咧的声音传出崔府。崔夫人掩了面走进府里,叫侍从把门拴上。
“真丢人。”
婢女哄了大半个时辰,才叫崔老爷睡下。熄灯后出了房间,瞧见崔夫人站在门口,差点吓着,下意识拢好衣衫,头都不敢抬。
“夫、夫人,老爷歇下了。”
崔夫人睨她一眼,并不在乎她与崔老爷做了什么,问她:“老爷今日去青玉楼,要的是谁?”
婢女想起方才崔老爷咬牙切齿骂的人,有些不确定,“应是青玉楼一名婢女。”
“行了,你退下吧。”
婢女立刻行礼,掉头快步离开。
崔夫人未进去,她与崔老爷分房已久,现下他刚从那肮脏地出来,更是唾弃厌恶,怎会再靠近。
不悦地瞪了眼房门,轻嗤一声:“惯会欺负那些个没权没势的,怎不见你将官员之女抢来。”
崔夫人离开,屋檐上积雪滑落,砸在地面,啪嗒一声响。
“嗒,嗒,嗒……”
崔老爷是被渴醒的,眼还没睁开便扯着嗓子叫,水,水——
他的声音没有发出来。
当即睁开眼,眼前被漆黑充斥,什么都瞧不清。胳膊动不了,嘴也被布块撑得都要裂开。
他使劲哼声,费力挣扎,怎的都挣扎不开。
崔老爷惊恐地发现自己被绑了。
“唔唔唔!”
谁!是谁绑了我!还不快松开!
双眼被蒙着,什么都瞧不见,他晃动脑袋,妄图将黑布蹭掉,动作倏地停住,身子僵着一动也不敢动。
敲击声停下,冰凉的匕首贴着他的脸,寒气浸入身体,叫他怕得身子发抖。
“凉州城的盐铁,归你管么?”
这声音压得很低,听不出是谁。
崔老爷立刻点头,“唔唔唔!”
既然是来做生意的,就该好好敬重我,你拿把刀架在我脖子上,几个意思?
他以为那人会松开自己,谁知点头过后,匕首压近,锋利得还没动手,就已经感觉到疼痛。
崔老爷连忙往后拱,使劲抵嘴里的布。
“上月初,你送一批盐铁出凉州城,去了岷南?”
崔老爷一愣,这事他做得极为隐蔽,这人是如何得知的?
正要出声质问,脖颈上的凉意撤开,他一喜,以为是那人准备找自己谈生意,下半身忽地传来剧痛。
疼得他眼珠子都快瞪出来,险些晕过去。
被堵住口,凄厉嚎叫发不出来,无人知道他遭遇了何种疼痛。
崔老爷挺着脖颈想看那处的情况,却撑不住身体疼痛,晕死过去。
来人抽出匕首,眸光瞥过他被包扎好的手,匕首在他手背纱布上擦干净,静待片刻,床上的人没了动静后,他转身朝窗户走去,翻开窗,身影没入黑夜中。
天亮时,昨晚伺候他的婢女进房,一瞧见床上场景,登时吓得脸煞白。
“来人,老爷死了,老爷死了!”
崔府一顿慌乱,大夫一瞧,神色讳莫,叫崔夫人屏退下人,悄声说:“崔老爷那处断了,日后怕是无法再传宗接代……”
崔夫人一愣,忽地笑出声。
将大夫送走,她喊来那婢女,厉声呵斥:“敢咒老爷死,你胆子不小。”
婢女吓得跪下,连连求饶:“奴婢只是,奴婢只是担心老爷,太害怕了,才会,才口不择言——”
啪的一声,婢女被一巴掌甩得趴在地上。
崔夫人冷眼瞧她:“再如何惊慌,也不可说出咒主子死的话,日后你去厨房做事,不要回来了。”
婢女捂着脸,哭唧唧跑去厨房。
没过几刻,崔老爷不能人道的消息传出来,家家户户都要说几句,或笑或讥讽,没有一个是担心他日后日子要怎么过的。
这事传到青玉楼,婢女小厮们松了口气。崔老爷来青玉楼,惯会指使人,还开罪不得,他没了那东西,就算是脸皮再厚,也没脸来青玉楼寻欢了。
柳妈妈站在房间门口半晌,压着眉头,叫婆子把虞秋水唤来。
华娘捏着帕子朝她挥袖,哼笑一声,扭着细腰下楼,“阿水啊,你瞧瞧你,这是办的什么事。”
虞秋水不知道自己做错了什么事,她只是想好好活着,没有挡任何人的道,怎么偏偏要被他们这群人缠着不放呢。
婆子将她推进房间里,带上门。她只看着柳妈妈,一句话也不说。
“你真是给我惹了个天大的祸出来。”
虞秋水反驳:“不是我做的,与我无关。”
柳妈妈指着她,气得手抖:“崔老爷能看上你,是你的福分,你倒好,把人伤了,还没了命根子——崔家要是来问责,你能脱得了干系?”
“我只刺了他手,旁的不是我做的,他们就算来,我也是这么说。”
“你,你——”
柳妈妈气急,一巴掌甩她脸上。
虞秋水被打得耳鸣,踉跄几步,眼前女人的摇摇晃晃。昨晚跪了一夜,冻得半晌都没恢复过来,柳妈妈又没收着力道,眼前一黑,人倒了下去。
“我是造了什么孽,竟然昏了头,收下你这个灾星。”
柳妈妈朝外头一喊,叫婆子进来把人抬走,连喝三盏茶才缓过来。
“妈妈,崔府那边……”
柳妈妈一拂手,冲着婆子撒火:“甭管,他们要是不来人,就当不知道。命根子是在他自个家断的,与青玉楼一丁点关系都没有。”
这事一出,青玉楼热闹起来,消失多日的恩客纷纷叫上先前喜欢的花魁,明里暗里打听崔老爷在青玉楼干了什么,竟叫那侠士愤怒得剁了他命根子。
花魁们自然是高兴与他们说不伤及自身利益的事,说得起劲,竟然给虞秋水与那只来过两次的沈公子造了个戏本,说是那沈公子英雄救美,救可怜的婢女脱离危险。
看不惯虞秋水的在边上冷笑,“也没见那沈公子将她赎出去。”
华娘听着,若有所思。
火柴噼里啪啦作响,虞秋水睁开眼,看到面前人时,吓得差点被身后枕着的木柴戳破脸。
“李四哥,你,你不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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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四幽幽盯着她,待她不适地移开目光时,才解释道:“柳妈妈知道我想带你走。”
虞秋水浑身一抖,想起看见他被打得流血,知道这法子是不行了。
“他们把我拖到湖边,想把我冻死在雪地里,这样就不是他们把我打死,官府查起来,不会怪到他们头上。”
李四声音哑得像锯枯木,虞秋水浑身发寒,越发觉得这里是个吃人的地。
“我爬回来了。”
虞秋水立刻看他,正要问他接下来打算,瞥见他不正常蜷缩的双腿,直愣愣望着。
李四见她看自己的腿,轻描淡写道:“他们打折了我的腿,在外头冻了一天一夜,冻坏了,再也好不了。”
虞秋水眨了眨眼,视线瞬间模糊,李四忽地朝她抬手,她下意识偏头躲过去。
李四伸出的手僵硬,失望地收回来,盯着灶里燃烧的火,轻声说:“我没事,你别担心。”
虞秋水怔愣许久,忽然摸自己的脸。
手刚碰上去,火辣辣地疼,她起身要去抹猪油,李四一句话让她停下。
“我帮你擦过脸了,”在她望过来时,李四补充道:“没用手,用筷子抹的。”
虞秋水提起的心落下去,但也不想再在木柴上靠着,膈得后背疼。
“我睡了多久?”
她朝外望去,李四开口:“三四个时辰了,现在约莫戌时。”
正要说谢谢,外头传来焦急呼唤:“小水,柳妈妈叫你去厅堂,崔老爷来了!”
方才安定下的心,沉到谷底。
“你敢现在跑吗?”
虞秋水不敢,看到过李四哥被打的样子,也知道私自跑出青玉楼的花魁婢女都是什么下场,她就算敢,也跑不了。
李四撑着灶台起身,迅速往她手里塞了样东西,随后支撑不住,重重坐了回去。
“小水,你快些去,崔老爷正在气头上,你说些好听的话,青玉楼能不能挨过这一遭,靠你了。”
这话一出,李四也知道虞秋水是不可能逃得了,枯寂的眼在凝视她,看着她被婢女拖走。
他自嘲地笑,拾起木柴往灶里塞。
李四啊李四,你自己都保护不了自己,还提什么带她一起走,真是可笑。
“崔老爷,阿水来了。”
柳妈妈使劲一拉虞秋水,按着她的后颈叫她给崔老爷赔不是。
虞秋水只看到一头没了把的猪躺在轿椅上,一见到她,怒目圆睁,嘴的谩骂一停,狞笑道:“我给你个赔罪的机会,跟我去崔府,做我的妾,老子叫你往东,你不能往西。”
“不然,你们就等着官府来,封了青玉楼,老子看你们还怎么卖!”
柳妈妈咬紧后槽牙,忍了又忍,一把抓住虞秋水双手,冲她笑:“小水啊,现在是时候报答妈妈这三年养育之恩了,你跟了崔老爷,定然是比在青玉楼好,应了吧。”
本就被冻得无血色的脸,此刻更是白得像张纸,嘴唇嚅动,什么话都说不出来。
柳妈妈,你好狠的心。
崔老爷没了把,她又刺伤了他的手,她去了崔府,怎么可能比在青玉楼好,还不知道要怎么打她。
“我不要……”
柳妈妈甩开她的手,冷了脸,斥责她:“听话!”
虞秋水宁愿死在雪地里,也不要被人羞辱。
她拔出李四塞给自己的簪子,冲着崔老爷就刺。然而不等她冲到崔老爷面前,就被小厮拦住。
崔老爷冷冷一笑,忍着屈辱的痛,看向柳妈妈,“洗干净了,明晚抬到我府上。子时前见不到人,你就等着官府收押吧。”
崔老爷一走,门口冷清得雪都不落。
小厮掰开她的手指头,抢走她手里的发簪一扔,虞秋水的心跟着坠落的簪子一起沉了。
她被关进黑屋里,柳妈妈派人看着。
“要怪就怪你身后没人,你若是能攀上比崔老爷还厉害的人物,谁敢动你?”
华娘将吃食端到桌上,见她一点反应都没有,骂了句没良心,走了。
虞秋水缩在床角,望着那已经凉了的饭食,脑中回荡华娘的话,眨了眨眼,恍惚间看到一道朦胧身影,像雪一样,轻飘飘地落下。
黯淡的眸光倏地亮了起来。
对,还有他,那个人一看身份就不一般,绝对能治得了崔老爷!
6. 第 6 章
可这个念头在尝试逃跑被拦回来后断了。
那晚帮了自己一次的人她也不知对方叫什么,更不知他住在何处,根本没法子向她求助。
柳妈妈带着人来给她梳妆打扮。
“小水啊,不要怪妈妈,妈妈不不仅要养你,还得养这么一大家子人,哪里能拒绝得了崔老爷。”
虞秋水紧抿唇,一句也不搭理她。
柳妈妈见她这样,干脆也不装了,扯着她发髻把发簪一插,冷哼一声,“你若是有本事,你就把崔老爷除了,崔家那位,巴不得他去死呢。”
虞秋水绞紧手,眨了眨眼,望着镜子里被浓妆艳抹的自己,只觉得恶心。
柳妈妈还在说:“你以为你躲过一劫,就能躲得了一辈子?进了青玉楼,就要认清自己的身份,早晚都要去伺候人的,还不如早早做准备,日后也没那么痛苦。”
虞秋水不想。
不管柳妈妈怎么说,她都一声不吭。
这次要么她侥幸逃脱,要么就香消玉殒。
柳妈妈知道她心里想的,轻蔑地摇摇头,叫婆子和小厮看好她。
“今晚戌时,就将她送进崔府。”
崔老爷的人给了她赎金,与先前说好的少了一半,若是没出那档子事,一分不少。
柳妈妈吵过,崔老爷又不是在青玉楼断的命根子,与她青玉楼有何关系。崔老爷话说得狠,要么接了,要么就去官府。
官府一闹,青玉楼生意还好做?
柳妈妈只得应下。
走之前还骂了句:“赔钱的玩意。”
虞秋水身子一颤,捏紧衣衫,心知这些人与自己没什么感情,但听到这般骂自己,终究不好受。
婆子让她换喜服,她瞥眼去看,只是件红衣衫,不知道从哪翻出来的老旧衣衫。说的好听是喜服,实则露骨,正经的姑娘谁会穿这种衣衫。
婆子见她不动,伸手就扒她衣衫,虞秋水慌忙搂紧自己,朝婆子哀求:“我自己穿,我自己能穿!”
婆子没扯动,暗叹她好大的力气,想到这事已经板上钉钉,她再怎么跑,也跑不出去,点了头,让她自己换。
“别耍花招。”
婆子把门带上,房间里立刻冷清下来,虞秋水还保持着抓自己衣衫的姿势,盯着那件裸露衣衫,久久未动。
拖着沉重的身体,缓缓走到窗边,靠在窗柩上,痴痴望着外头的雪。
何时她能像那雪一样,自由自在地飘扬于世间,不受约束,只为自己。
虞秋水吃完最后一顿饭,婆子推开门,引着她下楼,马车已经停在后院。
走到后院时,外头又下起了雪,纷纷扬扬,迷人眼。
虞秋水抬手接住雪花,薄薄的一片,在手心很快融化,什么都留不住。
她被推着上了马车,婆子喊了一声:“走——”
那一刻虞秋水忽然剧烈挣扎,掀开车帘往外冲,却被小厮一把推回马车里,撞到双腿,一时间没能站得起来。
“我劝你啊,别想跑了,去崔府当妾多好,现在崔老爷没了命根子,不能人道,你去了,都不用受那苦。”
小厮们说着说着,笑了起来。
不是他们要被卖,他们当然能笑得出来。
虞秋水捂住耳朵,不想听。
马车驶出后院,经过湖泊,前几日她敲开的冰窟又结了一层冰,根本不见她来过的痕迹。
走过小巷,上了街道正要在岔口拐弯时,遇到了点问题,路被堵着了。
“前面好像是有辆马车行驶得太快,翻了,一连翻了三辆,这条路怕是走不了。”
虞秋水听到小厮与车夫说话,心神一动,再次掀开帘子,看到堵着的小厮,不等他说话,就将帘子松开,隔绝他的目光。
柳妈妈一共派了三个小厮一个车夫送她,她要想跑,就得把这三个都支开,但显然不可能,也来不及了。
车夫掉头,换了条路走。
绕路耗了点时间,到达崔府侧门时,已天已经黑透,从黑漆漆的小巷行驶到崔府侧门,一路上除了马车车轱辘声,别的什么都听不到。
虞秋水越发地慌,拔下簪子藏在袖子里,动作一顿,想到那晚已经藏在袖子里过,怕会被发现,她换了个地方藏,但哪都有可能被发现,最后藏在胸口。
这里不会被查,崔老爷若是碰她,她就动手杀了她。
这一次,鱼死网破!
来接虞秋水的婢女领着她去崔老爷房间,路上遇见了崔夫人。
这是虞秋水第一次看到如此贵气的女子,大红的袄子穿身上,头戴金簪,唇施红指,指戴蔻丹,尤为雍容华贵。
崔夫人与崔老爷是双方父母张罗的婚事,没什么感情,崔老爷花名在外,把崔夫人当个摆设,但吃穿用度不会苛待。
崔老爷家财万贯,崔府用的都是价格昂贵之物,说出去有面子。
虞秋水听说过这位崔夫人尤为看不惯崔老爷花天酒地的作风,心底升起一丝希望,刚想求她帮自己,崔夫人一摆手,嫌弃地叫婢女带她走。
“快些送老爷房里去吧,老爷闹着呢。”她话说得讽刺极了,一丁点怜悯都没有。
虞秋水低了头,将自己那可笑的心思收回去。没人会救她,只能靠自己。
婢女把她带到崔老爷房间里,把门关上,她打不开。
转身环视四周,屋里头阴寒阴寒的,叫人浑身发凉。视线一转,看到床上躺着的人,死死捂住自己的嘴,不让自己叫出来。
崔老爷就躺在床上,盯着她的眼充满恶意。
“贱蹄子,我看你还能往哪跑。”
崔老爷真是非同一般的人,刚遭遇了彻骨的痛,居然还有力气作践人。
外头守着的婢女面面相觑,倒也没有多为虞秋水可惜,毕竟在她们眼中,青玉楼的妓子,比她们这些在正经人家做事的丫鬟,卑贱得多。
“过来。”
崔老爷朝门口站着的小姑娘招手,狞笑。
虞秋水控制着自己发颤的身子,在心里一遍一遍告诉自己,大不了鱼死网破,今后再也不会有人欺负她。
深吸一口气,嗅到房间里难闻的味道,想起先前吃的亏,当即屏息。
崔老爷嫌弃她慢,骂骂咧咧一拍床栏,动静大得外头婢女都能听见。
虞秋水本来还想慢慢来,崔老爷骂她的话直接刺激了她,连气也不屏了。中迷香便中吧,待会他就要死了,她即使中了迷香,他也动不了她。
至于之后的事,她若是还能活着,届时再想吧。
虞秋水捏紧双手,朝他走去。
崔老爷见惯了青玉楼那些妖媚的脸,乍一见她这般清纯稚嫩的模样,一时间看呆了。
她这张脸跟灵丹妙药似的,居然让他歇火了的那处隐隐有起来的苗头。
可惜,没了就是没了,做不了那事。
崔老爷挺起身子,急不可耐地想现在就尝尝她的滋味,身上一痛,冷了脸,更想折磨她,将自己受的痛报复在她身上。
“来,快点,快点来。”
虞秋水笑不出来了,走到床角,离他只有不到两米的距离时,见他那恶俗的样,找了借口拿簪子。
“我有点怕,能不能把烛灯灭了?”
被色欲冲昏了头,崔老爷连连点头,说:“熄吧熄吧,小丫头,今晚我定叫你知道刚伤我的下场。”
有些人欺软怕硬,找不到断自己命根子的人,又觉得自己命根子没了丢人,还怕那事被揭穿,硬是没有报官。
虞秋水转身将房间内所有烛灯熄灭,她背对着崔老爷,正要拿出发簪,忽地想到什么,换了发间发钗捏在手里,这才转身走向崔老爷。
“宝贝儿,来……”崔老爷撑起身子,色眯眯望着她。
靠近崔老爷之时,虞秋水立刻抬手,将手里发钗刺向他。
黑暗中寒芒一闪,崔老爷挥手攥住她握发钗的手,将她往床上一扯,夺了她手上发钗,甩开她胳膊,冷笑一声。
“已经被你偷袭过一回,你以为我不会防备吗?”
虞秋水猛地一掀帷幔砸在他脸上,在他拉扯帷幔时,拿出藏好的发簪往他身上扎。
你有所预防,我也预防到了。
她双手握着发簪往他身上刺,直接往他下.半身扎,专门盯着他脆弱的地方。
虞秋水也不想做这种事,但总是有人逼她。
她只想活着,像个人一样活着,为什么就那么难。
既然不愿放过她,那就一起死好了。
崔老爷没料到她还有后手,被刺了个准,疼得嚎叫出来。
外头的婢女隐隐听到个叫声,以为是他们在做那事,没有进去。崔老爷的癖好她们是知道的,见怪不怪了。
虞秋水拔起发簪,转了方向,朝他脖颈刺。
第一次被他躲开,刺了个空。
崔老爷拉着帷幔去挡,帷幔坚持不住他体重,连着床梁被扯断,砸在他身上。
本来他是能推开床梁的,但身上最脆弱的东西没了,还没养好,被虞秋水狠狠扎进去,痛得哪有力气推开。
虞秋水喘了口气,崔老爷嚎叫咒骂的话一句接着一句,她不听。
握紧了发簪,高高举起。
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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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崔老爷惊恐表情时,她想起了在青玉楼见过的无数张脸,几两银子就能买花魁夜夜伺候,离开时还要咒骂;伺候得不好被打被罚,无助地哭泣,还有妈妈婆子们的算计讥笑。
她看了三年,没有哪一次像现在这样,想要这群以折磨旁人为乐的人死。
这世间根本就没有为身份卑微低贱之人讨公道的好官,全都与他们狼狈为奸沆瀣一气,没处找理。
“你敢杀我,刺史大人饶不了你!”
虞秋水重重砸下手里的发簪。
崔老爷吓得闭紧了眼,哪里还有勇气挣扎。
忽地一声剧烈的撞击声,虞秋水被这声音吓得身子一抖,刺歪了地方,只刺中了崔老爷肩膀。
已经听到飞快接近的脚步声,虞秋水管不了那么多,拔出发簪对准崔老爷的脖颈刺。
冷冽的寒风针一般刺来,刮得她脸生疼,挥下去的双手被一只有力大手一把握住手腕,阻止她的的动作。
紧随而来的是男人冷到浑身发颤的声音。
“你想背上人命吗?”
虞秋水人还没回神,脑子里只想着要杀了崔老爷,使劲挣扎,还要再刺崔老爷,却怎都挣不开。
来人沉眸凝视她此刻几近癫狂的模样,眼前忽闪,她的身影逐渐与前世重叠。
死前的火海里,她也是这般疯狂,血从手心一滴一滴落下,她感觉不到痛一般,攥着发簪,刺向——
忽地一声压抑的低吼响起,将他从回忆中拉回来。
“为什么不让我杀他?”
沈琢垂眸望她,对上她猛地抬起来的脸,泪珠一颗颗滚下,昨日哭红的眼,至今还未消。
“我只是想自保,我不愿被他玷污,这都不行吗?”
沈琢眉头微微蹙起,从未见过她哭成这般模样,前世遇到她时,她已经是公主,自有嬷嬷教养她礼仪,断不可能如现在这般失态。
沈琢没有动,但依旧禁锢她双手,不让她刺崔老爷。崔老爷早就吓晕了,躺在床上和死尸无差。
此刻赶来的侍从将屋内烛灯点亮,瞧见自家主子正抓着一小姑娘的手腕不放,不由得诧异。
主子居然碰那小姑娘的手!这可真是罕见呐,主子平日里见到女子靠近便拒绝的,连男子靠近都得保持距离,怎的这会子,居然主动抓那小姑娘的手?
侍从刚要说已经按照他吩咐的搜查崔府,走近几步瞧见那小姑娘哭得泪花花的,心道不得了了,主子把人家小姑娘弄哭了。
正想着要不要先退出去,把空间留给两人,冷不丁听到沈琢问自己,吓了一跳。
“事情都处理完了?”
陆云连忙回答:“已经按主子你吩咐的做了,兄弟们这次定是要将崔府翻个底朝天。”
再一瞧小姑娘埋怨地望着自家主子,心道难道是主子惹到这小姑娘了?
“愣在这做什么?”
沈琢一眼扫过来,陆云赶紧行礼跑了。
不知怎的,主子来了凉州城后,好似很容易烦躁,没敢问他怎么了,只能尽量将他吩咐的事完成。
陆云退出去后,沈琢垂眸望着眼泪依旧不断、身子颤抖的少女,恍惚间意识到她才十五,不是三年后被寻回去的公主,经历的少。
所以遇到这些事,会害怕是正常的。
扫了眼昏死的崔老爷,再一看到他身上的血,视线锁定在少女紧握的发簪上。
她的手还在颤。
他压了眉梢,抑制身体里对她的抗拒与杀意,声音冷得如冰,“你今晚杀了他,明日便会被抓入牢中,受刑,斩首。”
少女身子一颤,冲动过后,理智回笼,听到他的话,本能地害怕。
“我……”她眨了眼,眼眶里蓄积的泪水齐齐砸落,求生的欲望大过一切,她想活着。
如果不是想活下来,她早就在被卖进青玉楼时跳进后院湖里,早就在被那对夫妻买之前,寻死了。
手里的发簪坠落,砸在地面,哐当一声,好似砸在她心口,一下将她砸醒。
沈琢松开了她。
她动了动手,捏紧他的衣衫,小心翼翼请求他,“你可以当做没有看见吗?”
她似乎知道自己这个请求很无理,说完后紧张不已。
少女红了的眼眶含着透彻的水雾,眼睫颤着,惊魂未定,眼里此刻全都是期盼。
沈琢将她小心试探的模样与记忆中的她对比,随后发现,她们身上相似之处甚少。
现在的她,没有令他憎恶的偏执。
轻轻眨了一下眼,他吐出一个字:“好。”
虞秋水瞬间亮起双眼。
7. 第 7 章
“多谢公子!”
这是入冬以来虞秋水第一次这么开心。
她还想多说几句感谢的话,男人却转身离开,一句话都没有说。
虞秋水愣愣站在一地狼藉的房间里,缓缓垂了脑袋。也是,他这样的人,应该不会想和她扯上关系。
“姑娘,姑娘?”
呼唤声将她叫回神,虞秋水抬头一看,见到黑压压的一群人站在自己面前,齐刷刷都看着自己,冷不丁吓着,后退了几步。
“我等是来收拾残局的,姑娘可否让让?”
虞秋水连忙低着头让开,黑衣人齐齐走过来,她又往边上退,身子贴着墙壁,不敢多说一句。
两名黑衣人架着崔老爷出去,对他身上的血没什么反应。
剩下的黑衣人在屋子里翻找起来,看样子不是知道她杀崔老爷而来。
待她看见黑衣人找到些信件,猜到一些,知道这不是自己该看的,立刻退出去。
外头扫视一圈,在院口看见男人颀长身影,他未穿昨日身上着的那件白色大氅,一身劲装,身形挺拔,院口站着好些人,虞秋水一眼便望到了他。
他在与崔夫人说话。
不知怎的,虞秋水不想他和崔夫人说话。
崔夫人方才还在嘲讽她,不是好人。
她站在房间门口,直直盯着他。
“朝堂派本官来处理此事,定然不会疏漏,崔夫人提供的线索若是属实,本官当然会酌情处置。”
崔夫人连连感谢,开始诉苦,说崔正是怎么摧残她,祸害整个崔府的。
沈琢并没有心思听她诉苦,方要离开,敏锐察觉到身后视线,熟悉得不用回头去看便知是谁。
她惯会在他身后监视他。
“本官还有要事处理,不陪了。”
他转身就走。
虞秋水见他要走,抬脚就追上去,被崔夫人拦住。
“小姑娘,你本事不小啊,连崔正都敢刺。”
人抬出来的时候她可是见着了,刺得又狠又准,这人逼到绝路,真是赫人得很。
男人纤白的身影没入雪夜中,找不见了。
虞秋水转身看她,问:“你还有什么要说的?”
崔夫人虽看不惯她,但都是女人,好心提点一句:“你被送进崔府已是人尽皆知,如今崔府被抄,你断不可能留在崔府。”
“我没有要留在这。”
崔夫人摇头,被侍从押住双臂,走之前留下一句:“你已经入了崔府,青玉楼还能留你吗?”
虞秋水愣愣站在原地,看着黑衣人一个接一个地离开,崔夫人的话在脑海中回荡。柳妈妈不可能容得下她的,崔府被抄,除了回青玉楼,她还有去处吗?
“快些收拾,折腾这么久,这一案总算是查干净了。”
是先前叫她让开的侍从。
虞秋水猛地回神,四处张望,看到侍从,立刻跑过去。
她在不远处站着,本想找机会见缝插针与他说话,却听到边上被绑起来的婢女小厮们说,这群人很是厉害,尤其是救她的沈公子,官比刺史大人还大。
虞秋水愣愣听着,脑海里浮现一个念头。
陆远等了好一会也没见那小姑娘寻自己,主动过去。
虞秋水小心问:“你们,你们要走了吗?”
侍从打量这个小姑娘,见她哭花了脸,朝自己脸上指了指,示意她脸上妆粉花了。
虞秋水胡乱擦了几下,又问了一遍。
陆云嗯了一声,猜到她是来问自家主子,但主子没发话,多的也不能说。
“那,那他住在……”虞秋水有些问不出口,人家帮了她两次,次次都是紧要关头,他还说了不用谢,也不告知她名讳,她这般冒然问住处,定然会引起他反感。
但她没法了,若是青玉楼赶她走,她也只能投靠他。
看这些人的架势,凉州城里他应该是最厉害的。投靠他的话,以后一定不会有人敢欺负她。
这个念头在陆云露出疏远的笑意时,压了回去。
“这是主子的隐私,我等不方便透露。”
实际上去外头打听一番,便能知道沈琢歇在哪家驿馆。
虞秋水抿了唇,没有再问。
陆云提醒她:“主子半月后便会离开凉州城。”
虞秋水立刻抬头,感谢地朝他行了个不大规矩的礼,转身往外跑。
陆云收了笑,哎呦一声。
一只手搭上他肩膀,与他并肩而立,“你这样做,不怕主子罚你?”
陆云挠了挠头,装傻:“我说了什么?为什么都没说啊,主子半月后就走,驿馆知道,崔老爷也知道啊。”
陆雨就知道他会诡辩,望着雪夜中少女单薄的背影,摇摇头,“这样处境艰难的人你我遇得多了,难道个个你都要帮一把?”
陆云反驳,“这次主子态度明显很不一样,能帮一把是一把。再者我等跟着主子,不就是为了救济天下苍生?这都不帮,配得上身上这身衣衫吗?”
陆雨瞥了眼他身上黑布,冷嗤一声。
“走了。”
夜晚的雪越下越大,虞秋水走得湿了鞋袜,冻得瑟瑟发抖。
柳妈妈给她的衣衫只是块布,抵御不了风寒,夜晚冷得她快要成冰雕。
好不容易回到青玉楼,她被拦在外头,不让进。
崔府被抄的事还未传出来,柳妈妈以为她是自个儿跑出来的,坚决不让进。
虞秋水缩着身子靠在门上,仰头望着屋檐下挂着的红灯笼,凄凉一笑。
果然不会留她。
后院也被锁着,她进不去。
身上唯二值钱的东西落在崔府,现下回去,该是已经寻不回来了,别的地方断然不会收留青玉楼的人。最后她缩在后院堆放的湿柴边,裹着衣裳,埋在膝盖里,等夜晚过去。
意识半沉半浮间,好像看到个东西在雪地里爬,她实在是太冷太累了,没办法看清楚。
隐约间风雪好似停了,听不见呼啸声,也没有雪再落下。
后半夜身子忽冷忽热,还做了个梦,梦里她好像在铁做的牢笼里,低头看着一个男人。
那男人屈着一膝跪在自己面前,背脊挺直,没有一丝屈服的意思。
她抬手按在男人肩头,用力往下摁,清晰感觉到男人背脊肌肉用力,抵抗着她的力道,不让背脊弯下去。
她还在尝试,但他怎么都不屈服。
她忽地抬脚踹开他,气冲冲离开,牢笼在身后锁上。
男人缓缓抬头,露出一双满是恨意的眼。
虞秋水猛地惊醒,她是被人踢醒的。
一睁眼看到婆子用脚踢自己,还一个劲地说晦气。
虞秋水脑袋晕沉沉的,挣扎着想说要见柳妈妈,那婆子根本不给她机会,叫了小厮揭开她身上袄子收回去,把她拖到大街上,不让她死在青玉楼里。
她发热了,浑身烫得骇人。
“你可真是厉害啊,这都能被你跑出来。怎的不去别处,偏偏回青玉楼,你是想让青玉楼所有人都因你出事吗!”
虞秋水没办法挣扎,一点力气都没有,被小厮拖出后院。
婆子怕她又爬回来,特意叫小厮扔远点,扔到隔壁巷子里。
青玉楼开了几扇窗,悄悄瞧着虞秋水被拖走。
华娘看了会,倏地关了窗。
衔尾巷就在隔壁,这儿基本上都是驿馆酒楼,来来往往的人还算多,扔在这,运气好,能被发现。
至于发现她的人会不会大发慈悲救她,那就不是他们该关心的。
昨夜的雪落了大半夜,今晨还未清扫,这么一扔,人几乎埋在雪里。
虞秋水烧得更重了,身体是热的,雪是冷的,折磨得她神志不清,居然在天上看到她想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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的那个人。
漫天飞雪,天亮没多久,街上人影寥寥,转角处驶出一辆马车,逐渐靠近。
瞧见前头似乎有个人躺着,陆云驱车靠近,下了马车朝前头走去,离得近了,发现雪里头那人穿着红衣,待来到她面前,一惊,顿时回去,向马车里的人禀告。
“主子,是昨晚那位姑娘。”
陆云说完,马车内并没有回应,只听寒风萧萧,站在外头冷得眼睫都结了冰霜。
陆云等了好一会,刚要再问一遍要怎么处理,马车里头传来男人的声音:“拖到一边。”
同样的回答,这就是不管的意思了。
陆云叹了口气,掉头去把人移开。看来昨晚是他猜错了,主子对那小姑娘没有别的意思。
他俯身正要将小姑娘抱起来,蓦地听到一声制止,“将她带上来。”
陆云心里哎呦一声,他就知道主子对小姑娘是有那么一点点不同的。
伸出的手正好不用收回来,方要抱时,又听一声:“我来。”
刚听见,小姑娘已经被抱起来。
陆云瞧着自己空落落的手,再一瞧已经抱着人回去的男人,心里嘟囔一句:“男人啊,就是口是心非。”
少女被冻得脸颊青紫,双手冻疮看得人心惊。
沈琢收了视线,抱着她上了马车。
身后跟着的陆云摸了摸下巴,若有所思。怎么觉得主子看到小姑娘后,好像很生气?
“掉头,去医馆。”
陆云立刻领命,心下更是震惊,这小姑娘在主子心里地位不一般啊,主子竟然为了她将今日的审问都往后推。
这个时辰医馆还未开,陆远急急敲门,大夫听着这焦急声音,披了袄子来开门。
见着沈琢怀里抱着的小姑娘,哎呦一声,立刻叫他送进来。
“怎的冻成这样了?好端端的,人能冻成这样?”
说着大夫将怀疑的目光投向这两个男人,陆远赶紧澄清,“这位姑娘是我和主子在雪地里发现的,可不是我们害的,青天白日的,可不要冤枉好人。”
大夫套上袖子,叫来小厮打水,拿了冻伤药,凳子一挪,就给虞秋水瞧。
“啧啧,啧啧啧,啧啧啧啧……”
连续数声啧啧,沈琢压低眉头,垂眸凝视榻上的人,陆云见状,问大夫:“她情况如何?”
大夫边敷药边摇头,“冻得不轻哟,还发着高烧呢,人都烧迷糊了,眼瞳都快涣散了,再来晚一步,就要去见阎王喽。”
这一番话落到沈琢心里,旁人听着一顿唏嘘可怜,他面上无动于衷。
她人躺在榻上,脆弱的模样与当初被她折磨得不成人样的自己,看起来尤为相似。
若是当做没有瞧见,她就会死在雪地里,不会再有三年后的事,他也不会再被她羞辱。
昨夜他又梦魇了,被她命令跪在她面前,服侍她。他不愿,她便用尽各种羞辱人的法子,变着花样叫他屈服。
他不该管的。
沈琢转身,留了一句话:“医治的费用去衔尾巷驿馆要。”
陆云震惊,这就走了?
看了眼还没醒的人,他急急跟上去,不敢多问。
“哎,你这人怎么回事,她是你们带来的,不等人醒就走,真是不负责。”
许是他的声音过于吵闹,榻上的人醒了。
视线里一道白色身影闪过,她下意识出声:“沈公子……”
沈琢脚步一顿,陆云一喜,转头看到小姑娘醒了,方要告诉自家主子,谁知回头就见人已经走了。
陆云一愣,连忙跟上去。
大夫嘿呦一声,没办法,只得回来继续给病人看病。
“你说这都是什么事。”
大夫的声音传到耳朵里,虞秋水艰难地眨了眨眼,还是睁不开,昏睡过去。
方才是不是,梦见了那个男人?
8. 第 8 章
“主子,查清楚了,昨晚虞姑娘离开崔府后,回了青玉楼,青玉楼不让她进,她就外头待了一夜,今晨天亮时,被青玉楼的人拖去了衔尾巷。”
这才被他们遇见。
男人听完后并未有所表示,陆云也不好多问,驾着马车去衙门,今日审问完崔正,事情便差不多了,剩下的便是寻刺史的麻烦。
冬日里信件往来不便,沈琢将崔府被抄的消息一封,刺史那边得有好些个日子才能得知消息,那时他们已经抓住刺史,完结这次盐铁贪污案。
牢狱里哀嚎声不断,陆雨见他们来,立刻汇报情况。“与主子猜测得一样,是凉州刺史指使他们做的。”
沈琢颔首,走进廊内,缓缓扫视两侧关押的犯人,目光最终锁定在瘫倒在墙角的崔正身上。
一见到他,崔正惶恐,当即要爬过来,浑身抽痛,只趴在地上,用力仰头看他。
“沈公子——不,沈大人,我是冤枉的,我真不知道那是刺史贪下来的东西,你就算给我一百个胆子,我也不敢干私运盐铁的事啊!”
沈琢垂眸睨视他,瞥见他身子中间血迹,没由来的一阵烦躁,杀意一闪而逝。
“除开私运盐铁,你还经手过不少人口买卖吧。”
崔正浑身一寒,想狡辩,无处可以找到借口。
“那些送到你府上的姬妾,本官只找到两个活着的,其余的呢?”
“我……我……”崔正哆哆嗦嗦说不出来,“都是些妓子罢了……”
少女哭泣之声宛若响在耳畔,沈琢猛地闭了眼,再睁开时眼里只有杀意。那晚他下手轻了,该是将崔正皮刮了才对。
“依我朝律法,你私运盐铁已是重罪,贩卖人口,奸淫掳掠,罪无可恕。”
他说这番话时,没有任何情绪起伏,如冷面阎王,崔正恐慌挣扎,妄图给自己争取减轻罪行。
陆雨亮出他的罪证,桩桩件件,没有可减轻的可能。
崔正顿时失去所有力气,下巴砸在地面,连疼都感觉不到了。
他忽地想到什么,撑着地面堪堪爬起来,朝已经转身离开的背影高声喊:“我知道刘刺史藏盐铁的地方!只要你们放我一条生路,我就告诉你们。”
陆雨冷嗤,“不用你告诉,我家主子早已经查到。不日便有新的刺史上任,你背后的大树,很快就要倒。”
崔正傻眼,彻底没了希望。
身体那处疼得他钻心,回想起是如何遇到沈琢的,顿时一惊。那时他就被沈琢盯上了,根本不是什么交友,也不是他想来这花天酒地!
崔正趴在地上,只觉得这地面冷得叫人身体都僵硬了。
审问完,已过午时,陆云送来饭食,边打开边说:“医馆的大夫去驿馆要了药钱,没收诊治费。”
陆雨诧异,“医馆,谁受伤了?”
陆云悄咪咪朝自家主子那看了眼,声音越来越低,越来越心虚,“是今晨在路上遇见的流浪之人,无处可去,主子便带去了医馆。”
见那头在清洗双手的人没什么动静,陆云继续:“大夫留了口信,说叫我们去领人,他不留病人。”
陆雨一听就知是昨晚那位姑娘,没想到这般有缘,今日还能遇着。
“你说她一个小姑娘,天寒地冻的,医馆不收,她又能去哪。”陆云摇了头,见自家主子已经在拭手,端了饭菜走过去,“小姑娘家家的,真可怜。”
男人将帕子掷于盆中,掀起眼帘看他,“你觉得可怜,就将她带到你那养着。”
陆云赶忙放下饭菜,连连后退,诚惶诚恐,“属下不敢。”
陆雨没帮自己兄弟说话,陆云这个人他知道,爱凑热闹,什么事都想凑上去搅和。
不过这次他这么上心,当是与主子有关。
作为下属,不该干涉主子的事,陆云逾矩了。
出了牢狱,陆云问沈琢去何处。
他抬首望着茫茫雪地,吐出几个字:“回驿馆。”
经过青玉楼时,零零散散几声邀客声传进马车,沈琢忽地叫停马车,迎着风雪撑伞进了青玉楼。
婢女来说沈公子来时,柳妈妈喜得鞋险些跑掉,急匆匆理了衣衫,梳了两下发髻,扭着腰下楼。
“哎呦,是哪阵风把沈公子吹来了,还不快给沈公子看茶。”
柳妈妈挡眼一瞧,只来了一个,笑容不减,来一个沈公子可是要比来十个崔老爷管用得多。
陆云在外头候着,没进来。
“沈公子可有喜欢的姑娘?奴家把她叫过来,陪公子说说话。”
沈琢坐在东面,未理婢女倒的茶,眼帘轻垂,握着伞柄,缓缓开口:“我要那晚伺候崔正的那位。”
柳妈妈笑容一僵,眼珠子一转,想到办法,赔笑道:“今儿真不巧,那姑娘病了,烧得可重了,无法伺候公子,公子不若换个姑娘?”
二楼房间里,婆子催了几次都催不动,不由得埋怨道:“这么好的机会,你就要转手送给旁人?”
华娘只坐在梳妆台前,一下一下梳着长发,斜眼瞧着镜中的婆子,哼笑,“今日我身子不适,你叫柳妈妈换个人伺候吧。”
婆子哎呦一声,还想再劝。华娘直接冷脸推她出去,关上门,硬是一句话不听。
婆子脸色难看地回来,本是要柳妈妈想法子,谁知一下去,气氛凝滞得她都不敢靠近。
“公子这不是为难奴家嘛,小水她病重,哪能伺候得了公子,万一将病传给公子,那就是我们的罪过啊!”
“我只需她在边上坐着,不用她伺候。”
柳妈妈更不可能答应了,人都不在青玉楼,她从哪凭空变出一个人来陪他?
妇人心慌的小动作被他尽收眼底,沈琢松了手,伞柄敲击桌沿,啪嗒一声,柳妈妈与在场的人皆是心一颤。
“究竟是她病重,还是人根本不在此地?”
柳妈妈吓得扑通跪倒,只得说出实情。
“昨晚,昨晚她已经入了崔府,成了崔老爷的妾,我们哪能从崔府抢人来伺候您呢……”
空气中响起一声冷嗤。
柳妈妈心头一紧,手心竟然冒了汗。
“方才不是说病重,怎的现在又在崔府?”男人声音带着叫人心惊的寒意,哪还敢撒谎,将他们把人丢到衔尾巷的事说出来。
柳妈妈赔笑道:“她确实是病重,青玉楼亏空许久,养着这么一大家子人,着实没有多余的银钱给她治病……”
沈琢转眸看她,在她期待的目光中,一句话拆穿她的谎言:“你将她送入崔府,从崔正那得到的银钱,应是足够青玉楼不接客三月。”
男人的话令她脸色惨白。
“是没有银钱去治,还是根本不想治?”
柳妈妈嚅动着嘴唇,说不出话。
男人站起身,拾起伞柄,眼神一凛,婢女慌忙让开道。
“青玉楼的账多久未送去官府查了?”
柳妈妈不敢说。
外头又下起雪,男人撑开伞,步入雪中。
傍晚时,驿馆来了一辆板车,盖着一层厚褥子,远远看着像是谁死了,要拉去送葬。
大夫靠在柜台上,双手撑着柜面,与驿馆老板大眼瞪小眼。
“怎么我治了人,就把人扔我这?我这又不是驿馆。”
驿馆老板一口气呼出来,吹得胡子往上掀,“我这又不是做慈善的,什么人都往我这塞,我还怎么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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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意。”
两人吵得不可开交,小厮们对视一眼,纷纷移开视线。
陆云将话传回去,等了半晌,自家主子还在倚靠着床榻翻查案卷,着实不知道该怎么办。
他退下去问陆雨,陆雨冲他摇头,叫他别管。
陆云扒着楼梯听下面的动静,本来还在看热闹,听到大夫说要将虞姑娘扔到街上,急急进房间禀告。
陆雨无奈看他,不出所料,被赶了出来。
“主子的性子你不知道吗?尽添乱。”
陆云想着那晚虞姑娘哭得惨,定然是不愿意的,又想起被崔正卖的人至今还未找着下落,不由得头疼。
若是虞姑娘被崔正卖了,又得遭多少罪。
“不然我出面,先——”要出口的话截然而止,这忙他也不好帮,唉!
楼下声音停了,陆云探头一看,没见着拖车,一个激灵,哀叹一声,人啊,有时命就在这了。
侍童泡了热茶端来,见着两个侍卫都在门口站着,想了想说,“我方才见着了,大夫说要将那位姑娘送去官府。”
陆云嘿呦一声,这不巧了,明日主子还要去官府,明日就能见着了。
他朝陆雨挑眉,陆雨懒得搭理他。
侍童进去,见桌上半个时辰前倒的茶水一滴未动,已经冷了,便倒了再添热茶。
男人依旧审阅卷宗。
侍童悄声离开。
卷页翻动的声音戛然而止,沈琢抬眸,窗外白茫茫的雪景映入眼帘。
视线一转,雪地上两人拖行板车,朝着驿馆而来。大夫一抬头,就看到窗台那有个人,看不清,不知这人就是今晨送人来医馆的那位。
他再次和小厮一同拉板车,驿馆老板见他回来,哎呦一声,跑过去:“怎么又回来了?”
大夫急急道:“她癔着了,快准备热水毛巾!”
褥子一掀开,昏迷的小姑娘来回摆动脑袋,身子一颤一颤,双手握紧。
大夫着急得都快要骂人。
陆云听到这动静,正想禀告,想到主子对虞姑娘的态度,想了想,没有说,却叫陆雨守着,他自己下去问。
人刚下楼,陆雨就听声音从房间里头传出来:“陆雨,你该好好管教管教陆云。”
陆雨立刻跪下,“属下一定好好教他,叫他不该管的别管。”
里头没再说话,却也没说让陆云现在回来。陆雨松了口气,朝楼下看,陆云就在边上看着他们给虞姑娘擦拭手心,忙帮不上还不愿走。
他这个弟弟,真不省心。
“哎呦喂,真受罪。”大夫见着陆云,问他:“她就没有家人吗?”
陆云摇头,被青玉楼赶出来的,哪有什么家人。他与大夫一同望着闭眼不醒的人,低低叹息。
虞秋水觉得自己在被火烧,周围全都是火,房梁被烧着,重重砸下。
恍惚间听到有人唤自己,但唤的不是她的名字,转身寻找呼唤的人在何处,可周围的烈焰阻拦视线,什么都见不着。
潜意识告诉自己,声音的主人对自己很重要,必须要找到。
但她怎么都出不了火海。
房梁根根断裂,阻拦出口,她被火淹没了——
“咳——”
虞秋水猛地惊醒,胸肺剧烈疼痛,脑袋被针刺一般地疼,视线模糊,只看到朦胧的白,夹杂着一丝暖色。
她呆愣了一会,嗅到熟悉味道,下意识往后缩。
“柳,柳妈妈?”嗓子干哑得声音几乎辨别不出来。
小心翼翼地试探,本能地往后缩,她现在这副样子,像是遇见了令她害怕的人。
沈琢淡漠看她,声音没什么温度:“是我。”
9. 第 9 章
她烧得意识不清眼睛都睁不开,哪能分辨得出来声音的主人是谁,听到是个男声,防备一点没降,更是往里头缩。
“谁……”
干裂的唇张开,虚弱呢喃,面色依旧苍白。
沈琢只瞧了一眼便收回视线,转身离开。方才他不过是去床榻边拿自己的衣裳,恰巧碰见她醒来。
虞秋水迷迷糊糊听到脚步声,脑袋沉沉。脑子里有个声音告诉自己还有事没有做,可意识越发混沌,越来越想睡。
幼时生过病,大抵知道自己现在烧得很重。
她动了动,用力挪动身子,剧烈的晕眩感袭来,她还是没有撑过去,再度陷入昏迷。
不过片刻,有人进来,仔细瞧了她的情况,一阵折腾,烧总算退了些。
“切记不可再着凉,这回若是未完全康复又受了寒,恐落下病根,更难养好身子!”
男人隔着屏风望向里头,眸光微闪。前世刚开始教养她时,见过几次她饮药汤,当时她并未表现出不适,只当是她喝的补药。
现在看来,许是不是。
大夫从药箱里拿出冻疮膏,叮嘱道:“虞姑娘的脸与手脚上的冻疮用这个涂抹,小姑娘这才多大,脸上落了冻疮疤痕可不好看!”
再仔细叮嘱一番后,他挎着药箱叫上小厮要走。
忽地被叫住。
“烦请大夫在驿馆留宿一晚,她若是身有不适,可及时医治。”
大夫犹豫,沈琢道:“住宿费用由在下承担。”
他点头答应,“那行,今晚我留下,有什么情况唤我便是。”
“您这边请。”陆雨带着大夫和小厮去客房,陆云张望一眼,方要感叹虞姑娘这日子过得真艰难,一对上沈琢凉凉目光,立刻闭嘴。
“今日你管的事颇多。”
陆雨紧张得屏气,不敢动。
好在没有受到责罚,待沈琢一走,他松了口气,正要回自己房间,就见婢女端着药来。
“给虞姑娘的?”
婢女点头,陆云没多问,也不敢进去瞧,那是主子的卧房,不可随意进出。
方走进自己房间,一个激灵回神,不对啊,主子方才拿着衣裳去了另一间房,这是要换间房睡?
自打主子遇到这姑娘,好似有些不对劲。
至于哪里不对劲,陆云说不上来,索性不再想,先休息,后半夜还要与陆雨换岗守夜。
婢女艰难喂完药,端着空碗出去,回廊没什么人,寂静无声。
相邻的客房一刻钟后熄灯。
男人平躺,闭目休息。
陷入沉睡的人眉头紧蹙,呼吸逐渐急促。
烈火将整个宫殿吞没,人影攒动,没有人敢进入火海救人。火势太大,进去就是送死。
呼吸声似乎响在耳畔,他很焦急,托着沉重的身子赶到时,阵阵心惊叫喊此起彼伏,里面还有人没有出来,陛下和怀宁公主殿下还在里面。
咔嚓一声,房梁轰然倒塌,火星四溅,吓得宫人连连后退。
漫天火光映他入眼眸,心神震颤。
“殿下……”
倏地他抢来宫人提来的水,湿了衣衫,冲进去。
就在他进去的瞬间,支撑的木柱被烧断,倾斜砸下。
烈火将他的身影吞没,烧灼他的肌肤,火海里人影闪过,他脚步方要冲过去,脚步倏然一顿。
瞳孔骤缩。
“唔!”
男人从噩梦中惊醒,双目失神,胸膛剧烈起伏,久久才缓神。
视线逐渐有了焦点,朦胧光线射入眼中,他偏头朝窗户望去,天还未亮,外头白雪折射出来的光。
这一醒,无法再安睡,沈琢起身,习惯性走去桌旁,却未曾看见燃着的熏香。
思绪回笼,想起自己将房间让给了她,这间客房里未曾燃香。
难怪心神不宁,生出梦魇。
他未出房间,行至窗台前,将窗推开,迎着灌进来的寒风,垂眸看茫茫雪地。
盐铁贪污案已经查清,只需将凉州刺史收押,便可结案,届时他便要回京复命。
起初此案不归他管,却听案件根源地在凉州城,鬼使神差地主动请缨,亲自调查。
沈琢蹙了眉,朝相邻的房间稍稍偏头,冷风灌进来,叫他清醒。
时隔两世,他仍旧清晰记得见到这位被寻回的公主殿下的第一面。
紧张,不安,无措。
面对大臣与后宫嫔妃、异母手足的慌乱无处遁形。而后不过两年,她便变了一副模样,顽劣跋扈、心狠手辣,这才是她的本性。
沈琢回头,闭了眼,口中呼出浊气。
作为臣子,他有责任将陛下流落民间的子女带回京。如今来凉州城的人是他,只有他知道她的真实身份,不会有人冒领她的身份而囚禁她。
但他无法判断现在是否是将她带回去的最好时机,一旦她回宫,皇宫内所有发生的事他无法干涉,她再步上前世那条路……
眼前茫茫雪地骤然被火海取代,视线里似乎出现她的身影,满手是血,笑得狠厉决绝。
额间青筋一跳,身子颤动,抬手摁住窗柩支撑自己,睁开眼,看到完好的双手。
这双手还未曾被她踩踏过,并未布上鞭痕。
耳畔恍惚响起少女哀求,冻得青紫的脸浮现,满手红肿的冻疮。
这样的她,是他第一次见到。脆弱得他可以肆意将她前世对自己做的一切报复回去,甚至不怕她反抗。
她没有力量可以反抗。
幻觉消失,沈琢缓缓挺直了身,漆黑的眸似乎能将世间所有颜色吸尽。
他做出了决定。
天亮时,陆云敲了敲房门,低声道:“主子,虞姑娘醒了,已经退烧了。”
片刻后门被打开,男人走出去,越过他,淡声道:“退烧了就将她送回去。”
陆云哑然,愣愣嗷了一声,大夫正巧看完虞秋水的情况出来,见着陆云,朝他道:“今早这个诊治费我就不收你们的了,人醒烧也退,没我什么事,我得回医馆了。”
说着大夫抬手作揖,陆云跟着回了一礼。
大夫走后,婢女端来汤药与粥进去,陆云听了会,摇了摇头。主子帮到这份上已经算是仁至义尽,剩下的看她自己造化了。
客房内已经醒来的少女睁着眼眶还是红着的眼,缓缓移动视线,打量四周。这里和下人房完全不一样,很干净很暖和,好想一辈子待在这里,哪都不去。
虞秋水眨了眨眼,把身子往被褥里缩,想到大夫说的话,微微笑了笑。这个世上还是有好人的。
柳妈妈把她扔到雪里,好心人救了她,她得去谢谢那位好心人。
环顾四周的视线停留在桌案上整齐堆积的纸册上,桌面整洁,这间房的主人应该是个很有条理的人,屋内陈设简单,东西也很少。
视线一转,瞧见了靠在门旁的黑色油纸伞上,未发现有什么特别。正要收回目光,倏地一惊,再度看去。
这把伞,她见过。
几乎是她在脑海里浮现那人的容貌时,门被敲响,是陆云。
“虞姑娘,主子命我送你回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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玉楼,你现在能走动吗?”
虞秋水愣神望着房门,慢吞吞说了可以走。起身的时候人还有点晕,一步一步快要挪到房门口时,忽然生出一个念头。
低头看自己,寻了半天,才找到一件算得上贵重的物什,看了半晌,心扑通一跳,走回去把东西塞进被褥里,还将被褥压了压,才转身去门口。
一开门就移开视线,不敢看陆云。
“虞姑娘,我送你回去。”
虞秋水点点头,迈出房间,出去后才发现这里是驿馆。直到被带到驿馆门口都未曾见到那抹白色身影,脚步停下,回首望去。
楼下厅堂三三两两坐着几人,正在用早饭,老板与小厮说说笑笑,一派温馨之景。
这是她在青玉楼看不到的宁静祥和。
鼻子塞着,呼吸不了,她张开了唇,呼了口气,知道自己回青玉楼会面对什么,将最后的希望寄托在离开前的这短暂时间里。
希望能见到他。
“虞姑娘,需要我扶你上……”陆云一回头,没见着人,再一看,人就在驿馆门口那往里看,显然是在等人。
他无奈一声叹,虞姑娘要是看上他家主子,那可真是没一点盼头。
走过去唤了几声,才把人唤回神。
“走吧?”
虞秋水失望,看了最后一眼,转身离开这个只短短庇护她不到一天的地方。
陆云扶她上了马车,驱使马车朝青玉楼而去。
帘子掀开,露出少女稍微恢复过来一些的脸庞,羽睫抬起,望向驿馆,却什么都未看见,收了手,帘子垂下。
驿馆二楼的客房里,男人透过半开的窗凝望马车渐行渐远。
他改变了初来凉州城的决定,不会现在带她回京,他会在离开凉州城前安排好一切,待她二十,再告诉陛下她的存在,届时接她回京。
皇宫吃人,现在的她回宫,只会被利用。
沈琢闭上眼,眼前又浮现前世她死时的画面,火海中,她抱着必死的心,刺下手中发簪。
马车行驶到一半,响起少女小心翼翼的声音:“我的东西落在驿馆了,你能不能掉头,我回去取。”
陆云勒停,思考一瞬,方要答应,少女解释的声音又起,能听出几分焦急:“是一件很贵重的东西,弄丢了,柳妈妈会罚我。”
“好,虞姑娘你别急,定然能找着。”
马车掉头往回行驶,虞秋水心跳得越来越厉害,才退烧,身子不适,心跳得这般快,逐渐涌出恶心的感觉。
她忍着硬是一声不吭,等到回到驿馆,恶心感更强烈了。
并非是身体传来的,而是精神上。因为做了坏事怕被发现,怕自己小心思被那人察觉,他会像柳妈妈那样骂自己。
可是没办法了,若是想将自己处于安全之地,只能制造她与他关系匪浅的假象。
青玉楼的花魁惯会这般做,现在她与花魁,好像没什么区别了。
虞秋水抱着自己的身子,跟着陆云低着头走进驿馆,刚上了二楼,就听陆云喊了声主子。
她猛地止住了脚,心神狠狠一颤。
“怎的又回来了?”声音是他一贯的清冷,许是做贼心虚,虞秋水觉得他的语气带了不耐烦。
“虞姑娘说她落了东西,回来取。”
男人审视的目光转移到陆云身后的少女上,凝视这个一直低着头的人,吐出两个字:“是吗?”
虞秋水心骤停,那一瞬间,时间都好似凝滞,耳畔只有他说的这两个字。
她僵硬点头:“是,是的。”
10. 第 10 章
男人审视的目光似乎能洞穿她,虞秋水说完,低下头,不敢与他直视。
本以为他会拒绝,已经做好准备在此处耗费些时间,却听他说:“进去找吧。”
说完便要离开。
见他要走,虞秋水脱口而出:“那是公子你的房间,我进去寻找,若是不小心翻到不该看的东西,应是不太好……”
本来刻意丢下那东西就是为了找机会与他单独相处,他若是走了,她的计划就没有用了。
能感觉到男人落在自己身上的视线停留了很久,一开始的心虚淡去,只想他答应自己。
沈琢知她心中所想,整理被褥时发现那枚不应该存在的东西时,稍稍一想,便知用途是何。
这点小心思他不屑于拆穿,由着她去。
“你随我来。”
他转身进房间时,正巧瞥见她仰起的脸,双眼有神,欣喜倾泻,心里的心思一眼便能看穿。
虞秋水没想到他这般好说话,先前她求他的几次,他似乎都没有拒绝过。
她跟在他身后,望着他挺拔的背影,眼前一阵恍惚。
也不知是不是她烧得脑子混沌,视线忽然模糊,竟然看到眼前的男人裸着上半身,背上新旧鞭痕交替,步履艰难地往前走。
不,不是往前走,从她的视角看,是离开,从她这离开。
虞秋水愣住,直直望着“他”。
微微佝偻的背部肩胛骨凸起,顶得皮肤表面斑驳鞭痕起起伏伏。
散乱的发丝无法完全遮住他身上的鞭痕,她看着看着,忽然起了将人扯回来,再狠狠凌虐的念头。
她在青玉楼里见过挨罚的下人,打得比他身上还要重,几鞭子打下去,根本没力气走。
虞秋水看失了神,直到视线里的“他”转身,面朝自己,开口说了句:“还站着做什么?”
幻觉如潮水般退去,她浑身一个激灵,发觉眼前的人穿戴整齐,墨发冠起,找不到一丁点幻觉中的虚弱狼狈。
“来、来了。”她立刻应声,急忙走进去。
进了房间,方朝床榻走去,被褥已经叠得整齐,没有一丝褶皱,更看不见一件不应该放在床上的东西。
虞秋水脚步钉在地上似的,挪不动一步。
她把那东西放在被褥下面了,可现在床已经被收拾好,那她的东西……
视线一转,就见男人身侧的桌面上放置物,正是她“不小心”弄丢的一枚吊坠,那是她从崔府里顺出来的,本想典当,当铺不收,这东西不值钱。
吊坠就放在桌角,链条盘成一团堆积在吊坠上,显然是发现这不是这里有的东西,单独放置。
不用再找,东西就在这,她也没有借口再留下,但本来的目的还未达成,就这么走了,被送回青玉楼,日后定然更没有机会接近他!
“我其实还有一事有求于你,来寻吊坠只是借口。”虞秋水直接说出了自己本来的目的,她局促站在原地,眼巴巴望了眼男人,触及他无所动的眸光时,不知怎的,心中的委屈瞬间报答。
可能是她这次病得比之前重,身子虚弱,没有力气再假装自己坚强。又可能是这几日遭遇的一切不断击打她,挺得再直的脊梁也会被压弯。
真的很想大哭一场,将心中的郁气与埋怨都发泄出来。
可面前的人与她无亲无故,她有什么理由在他面前哭呢?
虞秋水使劲眨了眨眼,将眼泪憋回去,眼眶却在她情绪崩溃的瞬间通红,竭力睁大眼望着他,不叫自己哭出来。
“只要你帮了我这一次,我不会再缠着你。”她有一双会说话的眼睛,即使没有流泪,通红眼眶只望过来,便叫人心生怜惜。
但她面前的人,早就知她本性。
沈琢心中一哂,心道果然如此。
“你可以带我离开凉州城吗?”她说完,急忙补充一句:“只要你带我离开凉州城便好,离开凉州——”
“你想我带你离开凉州城?”
虞秋水心中一喜,方要出口,却听他声音倏地沉下:“你可知求我的代价是什么?”
嘴里的话咽了回去,她摇头,拘谨地缩着身子,打量的目光一闪而过,想起崔老爷的下场,身子一哆嗦。
不,她只是想求他庇护,与崔老爷不一样,她不会被抓走。
“我——”
沈琢与她同时出口:“不可。”
男人拒绝了她。
虞秋水愣神望着他,亮起来的眼眸瞬间暗下。
“你该回去了。”
这一句话落下,一切希望都被掩埋。她失神地转身,一步步走出房间。离开这里,回到青玉楼,等待她的只可能是柳妈妈的威胁和谩骂。
她能往哪去?
“你的东西落下了。”
虞秋水抹了脸,转身低着头走回去,一把拿走桌角上不值钱的吊坠,快步出去。
陆云只看到她像阵风一样走了,刚要追上去,就被叫住。
“送我去府衙。”
陆云指了指下楼的虞秋水,小声说:“属下要送虞姑娘回青玉楼。”
男人睨他一眼:“还有多余的马车?”
陆云愣愣摇头,“那,那属下先送了虞姑娘回来……”
“我的行程不可耽搁。”沈琢丢下这句,直接越过他下楼。
陆云在原地愣了会,一个激灵明白过来。对哦,顺路!主子这意思不就是和虞姑娘一起走嘛!
想明白后陆云赶紧拿了黑伞,跟上沈琢,将伞递给他,“属下去和虞姑娘说一声。”
没听到主子说话,就当默认了,他急忙去追走了好几米远的少女。
虞秋水离马车不过几步时,忽地听到身后有人喊自己,不是她想听见的那人的声音。停下脚,转头看去,是沈公子身边那个侍卫。
“我家主子要去府衙,麻烦虞姑娘和我家主子挤一挤,坐一辆马车。”
虞秋水没反应过来,等到陆云让开道往马儿那走去,男人的身影出现在她视线里,才明白他话的意思。
所以她是要和这个人共同坐一辆马车,那是不是意味着她还有机会,尝试说服他?
男人一身洁净白衣,浑身气质竟然比那白雪还要冷冽,他一步步朝她走来,眼里倒映出她的身影,给她一种他眼里只有她的错觉。
不怪虞秋水有这种错觉,他确实眼里只看着她。
现在的她与前世他所遇见的稚嫩许多,心中所想一眼便能看穿,她依旧没有断了想让他带她离开凉州城的心思,他只当没有看见,等她再次亲口说出来。
求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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帮她。
走到马车旁,他将伞先放进去,径直上了马车。
虞秋水刚想打招呼,见他目不斜视地从自己身侧而过,闭上了嘴,爬上马车后,她悄悄抬眼望了眼男人,一下对上他望过来的眼,猛地收回视线不敢看。
他在看自己?
她缩了起来,手里攥着吊坠,想找些机会说话,但不知道该怎么说。
这样清冷的人,好像很难接近。
马车颠簸了一下,虞秋水按紧坐垫稳住身子,待颠簸过后,正准备将自己打了许久腹稿的话说出来,骤然听到稚童拦路声。
“大冷天的,贵人行行好吧,可怜可怜我们……”
“主子,是两个乞儿,我们要不要——”
“不用!”虞秋水下意识出口,对上男人投过来的漆黑眸光,心口一跳,解释说:“我知道要怎么做。”
她掀开帘子,探出车窗,叫乞儿过来,将吊坠给他们。“你们拿着这个去当了,换些银两。”
乞儿一把夺走,连谢谢都没有说,拉着另外一个乞儿跑了,留下一连串通向巷口的脚印。
她回头朝男人说:“看,他们其实是故意拦路,骗你们给他们东西。”
沈琢静静瞧着她此刻精神熠熠的模样,忽地开口:“那不是你刚找回来的,很重要的东西么,就这么给他们,没关系吗?”
虞秋水扬起的笑容消散,没敢看他,支支吾吾说不出来。本来是借吊坠找机会与他独处,计划没成功,又不值钱,留着没用。
“那其实不是我的东西,是我在崔府拿的。”反正他不帮她,实话实说得了,“我只是想再见你一面。”
沈琢听完,没有移开落在她身上的视线。这一案本不是他负责,若来凉州的人不是他,她也会像现在这般,费尽心思接近前来查案的大臣么?
前世负责调查此案的是刑部侍郎赵琼,耗费两月才查到崔正这条线索,却未能动得了凉州刺史,耗费近半年时间才查清。
也是在凉州城这段时间无意间发现陛下丢失幼女的线索,赵琼回京汇报后陛下再派人去寻时,并未找到,不过多久,赵琼上奏,说是他寻到了公主殿下。
陛下大悦,赵琼寻回公主有功,加之先前查盐铁贪污一案,官升一级,成了刑部尚书。
不出一月,那位被寻回来的“公主”自己暴露,她并非殿下的血脉,只是为求荣华富贵,与赵琼勾结,冒名顶替。
赵琼带回来的消息不假,但他在回京将线索汇报给陛下时,已生了偷天换日的心思,将真正的公主囚禁,特地找了容貌相像的女子替代,且在滴血验亲时买通太监做了手脚,这才欺瞒过去。
陛下大怒,严刑拷打,赵琼供出囚禁公主之处,着令朝臣再寻,却并未找到。
数次调查才知,赵琼派去囚禁公主的几人动了歪心,为钱财将她卖到一家富商当侍妾。追着查过去时,却被告知她入府那晚杀死富商,畏罪潜逃,至今未寻到。
线索便这么断了。
陛下震怒,将罪女与赵琼斩首,命朝臣继续查。
时隔近三年,虞秋水才被寻回来。
崇武二十一年,八月十六,他于宫中初见虞秋水,彼时她笑盈盈唤他沈大人。
可后来谁也没有料到,她会那么对他。
11. 第 11 章
“那就是贞儿,在外头吃了很多苦,朕刚将她寻回来,只想好好补偿。”
沈琢抬头,顺着陛下示意的方向看去。
长廊内,一袭红裙的女子缓缓走来,她正与身侧的宫女说话,片刻后抬眸望过来,脸上带了笑。
午后的日光倾洒在长廊上,她的身影沐浴在日光中,周身似有朦胧金芒,轻易就将目光吸引。
“今后就由沈大人来教你,好好跟着他学。”
她朝陛下行了礼,待陛下离开,转身看向他,露出笑:“以后,就请沈大人关照了。”
沈琢抬手作揖:“臣定会倾囊相授。”
她凝视良久,忽地一笑,“是吗。”
第一日他教她书画,准备的纸张用尽,她都没画出能看的东西。
他并未面露不喜,她自责不已,“我这么笨,沈大人该是很嫌弃我吧。”
沈琢不知该怎么回答,想到她刚回宫,以前并未接触过书画,短短一日,学不会很正常,所以只说了一句:“殿下不用妄自菲薄,勤加练习定会有所成。”
“可我若是永远都学不会呢?”
“臣便一直教殿下。”
可后来,再也没有这样的机会。
他成了她发泄的工具,墨洒了他一身,用来教她绘画的墨笔点在他身上,画纸散落一地。
沈琢猛地闭上眼,从那些不堪的回忆中抽离开,呼吸稍微急促了些。
他似乎并未听见虞秋水说的那句想再见他一面,闭眸不动,更是一句话也不说。
虞秋水这才有胆子放肆瞧他。
这人是她这些年来,见过的气质最不平凡的,他只站在那,一句话不说,便给人一种飘飘独立,不可靠近的错觉。
但她又在他身上找到了一种气质,和他表面气质看起来很是矛盾,一个人身上,怎么会有这么矛盾的感觉。
虞秋水遇到他的那一两次,每次走向她时,总给她一种他是从炼狱而来,浑身背满罪孽的错觉。
他像是地府判官,将人世间罪孽驱逐,可他自己身上的罪孽,怎么都扫不清。
外头寒风灌进来,虞秋水缩了缩身子,瞅了眼男人身上衣裳,看起来很单薄。
他不冷吗?
虽然机会就在眼前,虞秋水还是没有勇气在他闭眸时叫他。先前的勇气都在面对他质问时用光了,不敢再说。
想了好几次借口,就差说出来,怎的都不敢说。
不由得打了一下自己手背,骂自己胆子真小。
马车在青玉楼前停下,陆云出声道:“虞姑娘,到了。”
虞秋水不想回去,想求的事未求成,这么回去,柳妈妈不会给她好果子吃。
可不回去,还能去哪?
悄悄抬头看了眼,男人垂眸闭目,并未看她,她只能下马车。
陆云过来搀扶她下马车,虞秋水小声说了谢谢,还没走到门口,就见着小厮往里头跑。
一眼便看出小厮是去喊柳妈妈了,她本来打算就这么进去,忽地一个念头闪过,先前没敢说的话转身就说了出来,却换了一句话说。
“多谢沈公子相助,明日我会登门道谢。”
陆云嘿呦一声,心道明日还能见到虞姑娘,正想问自家公子要不要回应一下,却听马车里响起敲击声,当即明白,上了马车,朝站在青玉楼门口瘦削的人摆了摆手,驱车离开。
虞秋水心跳得飞快,以为那人会直接说拒绝的话,心里一直在祈祷他不会拒绝,他果然没有拒绝。
只要现在不拆穿她,青玉楼的人就会以为她与他有关系,受他庇护,便不会有人动她。
至少还能在青玉楼待上几日,等到寻到栖身之处,就离开这。
“哟,我当是谁回来了呢,原来是你啊。”
熟悉的声音一响,不用转身,便知是谁。会用这样讥讽语气说话的人,除了华娘,没有别人。
深吸一口气,虞秋水转身面向她。
“你……”华娘欲要说出的话吞了回去,眼前的少女脸上无一丝血色,唇瓣干裂,看着很是虚弱。
“你倒是命大,这都没死。”她走到虞秋水面前,环视她一周,打量的目光从她瘦削的身子上收回,最终说了句,“柳妈妈不可能会再留你,你还是赶紧走吧。”
说完便扭着身子往里走。
“我还有东西在青玉楼。”虞秋水知道自己回来极有可能会被赶走,但她不想现在离开。而且柳妈妈那样对她,她不甘心就这么走了。
“随便你,你想留就留,别害了我就行。”
虞秋水缓缓往下人房那走,婢女见着她立刻避开,没有一个与她说话。
不说也好,她可不想在这些人身上浪费时间。
本想回去好好睡一觉,才退了烧,还未好透,脑袋晕沉沉的,没什么精力,方才在马车上险些睡着。
一进下人房,虞秋水身子僵直,站在门口看了许久,眼里逐渐涌上怒意。
原本属于她的床铺被杂物堆满,她的东西被扔在角落里,沾满灰尘。
身后传来脚步声,来到下人房门口时,立刻停下,婢女们望着她的背影,小声说:“这些可不是我们弄的啊,是柳妈妈说你以后不住青玉楼了,就喊人把你的东西扔了,我们是觉得那毕竟是你的东西,兴许还有用,就捡回来了。”
“你要的话,自己收拾收拾,但我们可不敢留你住在这,你得去和柳妈妈说。”
她们从虞秋水身边擦身而过,收拾自己的东西。
虞秋水不觉得她们说的话是真的,但去质问她们也无用,整个青玉楼,没有人会帮她。
缓缓捏紧双手,她走过去,将被褥衣裳上的灰尘脏污一点点拍干净,一件一件捡起来。
忽地动作一顿,她看着被褥上被拆开的窟窿,眨了眨眼,眼里瞬间有了雾气。
她攥着被褥,死死瞪大眼,不想让眼泪掉出来。
边上的婢女指着她,偷摸笑。
虞秋水直接扔了被褥,转身就往外走。婢女等她身影消失,放肆笑出来。
“连崔老爷都不要她,她摆出这副清高样给谁看,还不是要求着回来,啧啧,真以为她攀上了显贵,就能飞黄腾达啊!”
婆子守在房门前,嗤笑一声,拦住虞秋水,“妈妈今日乏了,不见人,你走吧。”
“我有事要问她。”
婆子蹙眉,不悦道:“你是没有听见我说的话吗?妈妈不见你。”
虞秋水站了会,忽然冲到房门前敲打,用自己最大的声音喊:“把我的东西还给我!那是我娘留给我的!你偷我的东西算什么好人!”
婆子赶忙扯开她,咒骂道:“入了青玉楼,不说你那点东西,连你的人都是青玉楼的,还想要回来,做梦。”
不论她怎么喊,房门从未开过,柳妈妈一句回应都没有。
虞秋水彻底寒了心,泪珠子蹦出来,越想越觉得委屈。
那是阿娘留给她唯一的念想了,藏了这么多年,就算是她人被卖了好几次,都藏得严严实实,就这么被柳妈妈偷了。
婆子一把把她扔到楼梯转角那,叫小厮把她拖下去。
虞秋水根本没有力气挣扎,方才的动作已经让她头晕眼花,险些都站不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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地上太冷,她想起了锅灶里燃烧的火,很暖和很暖和。
踉踉跄跄走到厨房内,感受到熟悉的温度,浑身一轻。
李四哥还在,看到她来,却什么都没说,只沉默地用双臂撑着身子从灶后出来,把位置让给她。
虞秋水搓着双手,感觉人活了过来。
“你哭了?”嘶哑的声音响起,她身子一颤,胡乱抹了泪,说:“我才没有哭。”
李四笑了笑,看到她脸上冻疮时,笑容瞬间消失,变得落寞,“橱柜里还有猪油。”
虞秋水没有力气动,也不想抹,就算脸弄得再干净再嫩,也不能当饭吃。
“你打算怎么办?”
她盯着灶里燃烧的火,眼前闪过那晚将崔府封锁的士兵,浑身好似充满了力气,“我要去报官。”
李四浑身一颤,不可置信地望着她,良久才说出一句话:“没用的,官府和他们狼狈为奸,不可能帮我们的。”
“不去官府,那就没人会帮了!”
话音刚落,虞秋水忽然就想到先前送自己回来的两人,沈公子身边的侍卫说了,他要去府衙!
她不是傻子,这几日遭遇的一切,仔细回想后便能发现异常。崔老爷权势那么大,谁敢抄他的家?那人绝对是比刺史还要厉害的官!
就算她求他私事,他不答应,但报官把自己被偷走的东西拿回来,他多多少少应该会有所表示吧?
想到这,虞秋水越来越有精神,双眼倒映出熊熊火光,看得李四一阵失神。
这样充满生命力的眼神,他以后是不可能再有了。
他李四没有再说,默默地帮她准备了吃食。
虞秋水恢复一些后,当即出了青玉楼。
府衙与青玉楼隔着两条街,身子虽是恢复了些,但依旧走得很吃力。这若是没有病着,她便会跑着去。
离府衙还有一条街时,看见前头有人拿着画像寻人,那人穿着一身黑衣,面容黝黑,在雪地里一站,分外显眼。
虞秋水低了头避开,不愿被打搅,却被那人追到面前来问。
那人展开一张画,画里女子迎梅而立,抬手抚鬓,眉似秋水,气质温婉。
“这位姑娘,可瞧见过画里的女子?”
虞秋水匆匆看了眼,很是陌生,摇头说未曾见过,错开那人要就走。
那人又盯着画里女子看了好一会,嘟囔一声,找下一个人问。
“真难找,来凉州城这么久,连个头发丝都没见着。”
这道声音淹没在街道上来往人群的吆喝声中,谁也未听清。
虞秋水觉得自己快要撑不住了,也不知是不是今日未休息得好,脑袋一抽一抽得疼,后背发凉,走一步晃一步。
好不容易撑着到府衙,说清来由后就被侍卫赶出来,说是府衙里没有她要找的沈公子。
“一件小事罢了,用得着找到这来吗?自己去要回来不就行了。”
虞秋水人还没走远,听到这话,整个人身子发抖。
她若是能要得回来,又怎会将希望寄托于这形同摆设的府衙!
心知自己奈何不了他们,只得装作没听见,回青玉楼巴东西抢回来。
侍卫看着她走远,哼笑一声,转身进去,“以为自己是谁呢,什么事都能来府衙,那岂不是成了菜市场?”
身子猛地一抖,后退数步,方才的得意立刻变成惊慌。
“沈、沈大人……”
森冷的眸子凝视他,沈琢从府衙里头走出来,在他面前站定。
“你觉得,什么样的事,能拿来说呢?”
12. 第 12 章
侍卫连连说不会再这样了,见沈琢还冷着脸,正想说几句好话,就见他抬步要走,连忙上前问他要去哪,刚出口,一股力从身后袭来,被撞得差点一个趔趄摔倒。
“谁——”侍卫一回头,看到来人,脸上立刻堆上笑:“原来是陆统领,您与沈大人,这是要去哪?”
陆云冲他咧嘴笑,抬手重重按在他肩膀上,把人压得身子往一边倒,侍卫赔笑,也不敢拂开他。
“我家主子要去哪,还轮不到你来问。”
侍卫赶紧赔罪,陆云连个眼神都没给他,直接走了。
后面跟着出来的陆雨瞥他一眼,他刚露出讨好的笑,就被一句话陆雨一句话说的脸上笑僵住。
“与其整日讨好有权有势之人,不如想想怎么保住自己的职位。”
陆雨说完便走,侍卫还没弄明白这话里是什么意思,街角忽地来了一群带刀士兵,气势汹汹就往府衙来。
待他被士兵钳住,士兵细数府尹贪污受贿罪行,连府衙里哪个侍卫狱卒受贿都调查得一清二楚。
侍卫终于意识到那三人走之前看自己的眼神是何意,但现在想坦白已经迟了。
待士兵将府衙搜查完,府尹已经被押入大牢,里头除了沈琢这些日子抓到,几乎全都是府衙里的人。
府尹被单独关押,他对面就是自己身边的亲信,这群人一脸懊恼,缩在角落低着头,一句话也不说。
谁知道沈琢起先以崔正贩卖人口的罪名逮捕他后,竟然还牵扯出了更严重的案件,表面调查人口买卖,暗地里将府衙查了个遍,所有参与私运盐铁的,没有一个落下,全都被抓。
府尹怎么也想不通,这位京城来的贵公子看着文文弱弱的,怎么手段如此了得,短短几日时间就将一切查了个水落石出,连他秘密藏着的账簿,以及与刺史来往的信件都能翻出来,这玩意只他自己知道藏的地方,沈琢跟长了双天眼似的,这都能找到。
事情到这,他也是认了,他落了马,刺史定然也逃不了,大家一起下狱。
牢狱内阴湿无光,这群人冻得瑟瑟发抖。侍卫被带进来,看到牢房里的府尹,刚要开口,侍卫一踹他的腿,踹得他猛地摔倒。
“你想和罪犯说什么?”森冷的话从后方传来,侍卫爬起来前,只看到府尹转过身背对自己,什么都不说,心知东窗事发谁都保不了自己,心底咒骂一声,爬起来进了牢房。
新任府尹是从底下推举上来的,与沈琢交接一切事宜,问起他何日离开时,沈琢失神了片刻,才道:“三日后。”
“届时下官派人护送大人出城。”
沈琢拒绝,回了驿馆。
街上积雪渐渐融化,马车通行起来便利很多,沈琢靠在车厢壁上,闭目小憩。
昨夜休息的时辰太短,又连续几个时辰处理公务,有些疲倦。
待回到驿馆,陆云与小厮牵了马去喂,陆雨交代老板准备午饭送到房间里,嘱咐完后回头一看,自家主子站在雪地里,抬首望天。
他跟着看去看,并无什么稀奇,他不是陆云,不会什么事都问一嘴,只说了声已经叫老板准备饭菜。
沈琢嗯了一声,走进来。
男人挺拔的身影从陆雨面前走过,陆雨其实很想问一句“主子,您不累吗”。
三个月前,主子性情大变,起初沉默寡言,常常盯着一处失神,且对某些东西分外敏感,一点都见不得。沈父见他精神不大好,替他告了假,在府中休养近一月才好。
重新回到朝堂后,做事风格更是狠辣,与往常相差太多,以至于陆雨都觉得自家主子是被哪个厉害的大臣魂魄附身了。
日夜不寐,几乎每时每刻都在处理朝政,连沈父都不由得劝他好好休息。
后来主子主动请缨来查盐铁私贩一案,来凉州城前,陛下曾亲口说,若是主子能在一个月内查清,便将刑部尚书一职交由他担任。
陆雨知主子并非为尚书职位而来调查,能看出来他是带有其他目的。
现在看来,自己猜的果然不错。只是这事绝对不能告诉旁人。多少双眼睛盯着主子,犯一丁点错,都能被放大,影响他仕途。
陆雨叹了口气,正要跟着上楼,听见陆云嘻嘻哈哈的声音,转头瞪了他一眼。
陆云的笑容逐渐消失,瞅了眼自己,不明所以地问:“你这么看着我干什么?”
陆雨蹙眉,给他一句:“你再这般不沉稳,就去军营里待一阵子。”
陆云闭了嘴,板着脸不说话了。
下午出了太阳,雪融化得更快,虞秋水进不了府衙,又没力气再去驿站,回去的路上走走停停,耗费的时间竟然比去府衙还多了一倍。
回到青玉楼,没人理她,她也不理旁人,脚步踉跄着去厨房缓了会,待身子暖和了,吃了饭,继续去找柳妈妈。
不出意外地又被拦住。
虞秋水本是要直接走,一转身脑袋眩晕,在门口站了会,边上婆子提防着她,怕她砸门。
那婆子见她脸色惨白,看得出来她人不大对劲,知道她没力气动手,胆子大了些,“你要是还念着柳妈妈这几年来照顾你的恩情,你就老实点,不要惹事!”
虞秋水不想理她,慢吞吞扶着扶手下楼,回了下人房。今早才退烧,身子还未好全,能撑着走这么久的路已经是极限了。藏在被褥里的银钱早就不知被哪个黑心的偷走了,没有银钱去医馆抓药,婆子又不肯给,只得自己撑着。
她又想起了今早驿馆房间里温暖的被窝,那是她这些年来,睡过的最暖和的地方。
将自己包在潮湿的被褥里,疲倦地闭上了眼。
真的好困,好累。
三楼厢房,柳妈妈等了会,外头没了动静,她立刻转身,警惕的眼神瞬间变得谄媚。
“你说的是真的?不会是在唬我吧?”
她扭着腰坐下,端起茶盏凑到嘴边,满腹算计。
柳妈妈对面正坐一穿紫衣男人,双眼眯起,哼笑:“不然你以为我大费周章来凉州城,只是来玩玩的?”
柳妈妈轻轻抿了口茶,眼珠子一转,视线落到放置在他们二人之间的手镯,纯金打造,样式是她从未见过的。
本以为卖那贱蹄子亏了本,没想到搜她东西时能发现这玩意。这东西一看价值不菲,她一个被贱卖的,怎么可能有这东西,必然是从哪里偷来的。
她本是要拿去找自己的熟人变卖了,路上却瞧见个人拿着画像寻人,正当她推开那人要走时,瞧见画上女子手腕上的手镯,纹路与她手里这只一模一样。
计上心头,试探一问,没想到虞秋水她娘竟然是富贵人家的女儿,与人私奔,家中一直惦念自己的女儿,数十年都在寻,从未放弃。
柳妈妈刚知晓时,心中忐忑。但她做生意多年,什么人没见过,几眼便看出来其中另有隐情。
“小姐虽已经逝去,但这姑娘毕竟是小姐血脉,不可流落在外。在下愿给予丰厚报酬,以此感谢你这些年的照料。”这人开的价,是崔老爷给的十倍。
柳妈妈当即瞪圆了眼,嘴张得合不拢。
这可是送上门来的好事!那日沈琢来,提了一嘴账簿,加之崔府被查抄的事传出来,柳妈妈一整晚没睡着,就怕突然查到自己头上来,去典卖手镯也是为了做好准备,随时逃跑。
这青玉楼发生了这么多事,还被沈琢盯上,定然是做不下去了。
现下这人出的价,足够她丢弃青玉楼逃出凉州城,去别处东山再起。
柳妈妈眼珠子一转,手覆在手镯上,露出笑来:“你这话口说无凭,我怎知你说的是真是假。”
那人盯着她一会,冷笑,“我家老爷若是知道你将他的亲孙女卖去给人做妾,你这青玉楼,怕是承担不了他的怒火。”
柳妈妈吓得一哆嗦,思索片刻,当即点头,“你得先将东西给我,我才能将这镯子与那丫头给你。”
那人点头:“我自然是不会食言。”从怀里拿出银票,搁在她面前。
柳妈妈一见着银票,一把拿过来点了数额,这才满意地揭开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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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将镯子推到那人面前。
她将银票叠好,放到怀里,拍了拍心口,试探着问:“那位,是京城人士?”
那人一眼剜过来,“不该问的别问。”
柳妈妈谄笑几声,“奴家定然叫人将小水收拾得干干净净的——”
“不必了,剩下的不用你插手,我的人会将小小姐接走。”那人眼神警告她:“你若是敢透露半句出去,哼,届时你手上的银两不仅要被收回,你这张嘴,也要被缝了。”
柳妈妈连忙站起来,讨好着说:“这奴家哪敢啊,奴家定然将自己这嘴锁得死死的,一句话都不会说出去。”
那人这才站起身,拍了拍衣衫,迈步要出去。
柳妈妈跟上去,“奴家送送您。”
她快步上前,亲自给他开门,身子弓着,姿态极为卑微,婆子见两人出来,得到柳妈妈的眼神,立刻下去把婢女小厮赶走,送那人上了后院马车。马车碾着地面残雪前行,滚出一道道车辙印。
婆子见柳妈妈喜笑颜开,心知有好事,跟着也喜了起来,忍不住问:“咱青玉楼,这是有好事?”
柳妈妈瞥了她一眼,笑意不减,“是啊,天大的好事。”不过只是她一人的好事。
钱都给她了,人也不用她看着,随时都能带着银两走人。
柳妈妈不动声色地吩咐婆子好些个事情去办,将身边几个人都安排得满满的,好叫她们注意不到自己。
崔正出事时她便料到了,青玉楼是待不下去了,沈琢不查,早晚会有别的官查过来。也不能怪她心狠抛弃青玉楼自己跑,人不为己,天诛地灭。
东西早就收拾好,只待夜晚到来。
虞秋水醒来后已经是深夜,身子很是不适,一抬头晕得瞬间倒回去。边上的婢女们睡得死死的,一点没听见她的动静。
心知风寒又严重了,强撑着不适爬起来去找药。下人房没这东西,药都放在婆子那,她得找她们要。
门一开,冷得人只想往火里钻,睡在外头的婢女被寒风冻醒,迷迷糊糊骂了句:“谁啊,能不能把门关上,开这么大想冻死我。”
虞秋水走出去,把门关上,裹紧漏风的衣衫,走一步身子晃一下,脑袋晕得几乎看不清路。
刚走到厅堂后门,伸手去推,也不知是她力气太小还是门被锁了,没有推开。
她又推了一下,身子压在门板上,还是没推开。
后知后觉发现门被锁了,她进不去,得里头的人开门。
花魁和婆子们都睡在里边,屋子里暖和得很,还有木炭棉被,比在下人房舒服。
虞秋水靠在门上闭上了眼,她实在没力气再动了。寒风从脖颈袖口脚踝灌进来,人冻得直哆嗦。
她其实不应该回来的,可是不回来,阿娘留给她的东西就要被弄丢了。
可现在她回来了,阿娘的东西也被弄丢了,她真是没用。
虞秋水迷糊糊地转了身,想回去躺着,躺到天亮,说不定她的病就好了。又想起驿馆那张温暖的床,真的好想回去再睡一次,这样的暖和,多少年都没有过。
她往回走了一步,身子一晃,人往后仰。
潮湿的土地上倒映出两道人影,有人从她身后伸手,一帕子捂住了她的口鼻。
“唔——”虞秋水甚至没能来得及挣扎,意识瞬间沉下去。
那人等她不动了,又捂了会才松开,勒着她腋下往后院外拖。
“你可真是让我好找啊!”
静夜中马车缓缓行驶而来,有人下了马车,飞快跑来,跟着他一起把虞秋水抬上去。
激动的声音都快压不住音量:“那人要的人终于找着了,我们就等着受赏吧!”
马车飞速行驶走,只留下车辙印,雪一下,连这印子都要被盖了去。
啪嗒一声,厨房窗户合拢,里头人影一闪而过。
天蒙蒙亮时,府衙前登闻鼓被敲响。
侍卫一开门,便见一人跪在门前,有气无力地喊了一声:“我要报案。”
13. 第 13 章
天还未亮,城门口已经排着好些个要出城的人。队伍里一身穿麻布的妇人背着行囊,往前张望。
还得有一会才会开城门。
不知怎的,妇人眼皮一直在跳,弄得她心神不宁,频频看队伍后,后头隐约能看见街道房屋,并未有异样。
但她还是不放心。
不过很快换岗的士兵来了,开了城门,一个一个地查文牒。
轮到她时,士兵看了好一会。
柳妈妈不安,面上却镇定问:“可是哪里有问题?”
士兵将文牒递回去,挥手让她走。
柳妈妈舒了口气,赶紧捏着文牒低头就走,刚走没几步,马蹄声响,紧接着传来粗犷吼声:“知县有令,封锁城门,所有要出城的人,一律去县衙重新办出城文牒!”
这道声音立刻引起不小的波动,人群开始闹腾,一个个都唉声抱怨。
柳妈妈望着前面已经出了城的人,一咬牙,直接加快脚步往前冲。然而马跑得比她更快,很快那骑马而来的士兵拦下她,冷声道:“你跑什么?”
柳妈妈一个趔趄差点摔倒,紧紧捂住胸口,立刻请求:“我这急着要出城去看望病重的亲人,来不及重办,还请这位兵爷行行好,让我出城去——”
“这是知县大人的命令,你等不得违抗,一律须得重办。”
先前那位知县下狱,柳妈妈还不知道,只以为还是那位,谄媚道:“这是我前几日刚办的,期限还未过,您看能不能通融通融……”
士兵瞥了眼前面走出的人,叫其余士兵都拦下来。一听她这么说,冷笑一声:“前几日办的?那就更要回去重办了!来人,把他们都带回去!”
柳妈妈倒吸一口冷气,意识到县衙很有可能发生了什么,吓得魂都不在身上。
虽有人不停抱怨,士兵一句话就将他们的情绪抚平:“我等会派马车带你们去县衙,知县已经准备好文牒,你们去了,登记便可,只耽误诸位一点时间。”
话都说到这份上了,也不好再吵,只得回去。
当柳妈妈回到衔尾巷,看到县衙大门,没由来的背后发凉。
她正要跟着人去登记,边上忽然有人问话:“你是柳妈妈?”
她下意识点头,反应过来后脑袋被一棒子打下似的,阵阵发晕,转头一看,就见一冷着脸的侍卫盯着自己,一把把她从队伍里拽出去。
“来吧,在知县面前说说,你是怎么把人卖了的。”
柳妈妈腿都软了,直接被那人拖着进了公堂,边上的人好奇望过去,也没人拦着他们不让看。
只见写着“公正廉洁”的牌匾之下,端坐着一人,四方脸,一脸正气,只坐在那,就叫人不由自主地开始反思自己最近是不是做了什么坏事。
柳妈妈一见这人穿着官服,坐在知县的位置上,却不是自己认识的脸,便知这是真出事了。
仓皇的视线一转,只见一穿着白色大氅的男人坐在侧方,低垂着眼,眉峰冷厉,似乎很是
一看到他,柳妈妈当即要走过去,“沈公子,沈公子你怎么——”
“罪妇,还不快跪下!”侍卫一声呵斥,柳妈妈身子一抖,扑通一声跪下。惊慌间就听知县问:“你可知本官为何独独只带你来询问?”
柳妈妈摇头。
“你与崔正,拢共残害了多少人!”
柳妈妈方要狡辩,知县一拍桌面,叫她老实说,否则刑罚伺候。
虽是做了那么多年生意,见过形形色色的人,却是第一次被刀架在脖颈上,哪能不怕,当即全说出来,把罪都往崔正身上推。
“最近可有再做此伤天害理之事?”
柳妈妈立刻摇头,“没有了没有了,我哪敢——”
“那你前几日把虞姑娘送去崔□□里怎么不说,要不是虞姑娘机智,怕是早已经被害了!”陆云还是忍不住说了出来,陆雨瞥了他一眼,没说话。
柳妈妈呆愣片刻,张口就说:“那现在她被她本家寻了回去,就要过上好日子,我这也算是帮了她一把。”
“谁将她寻回去的?”
一直旁观不言的人忽地抬首,逼问她。
柳妈妈想到那日他说的话,见到他就一阵后怕,支支吾吾没敢说。
“沈大人在问你话,如实招来!”知县话落,侍卫持刀上前,柳妈妈被这架势吓得身子一软,嘴唇直哆嗦。
她的那点子算计精明,在这群凶神恶煞的官员侍卫面前算得了什么。
话里半真半假:“是,是个自称她娘本家的人,来了青玉楼,认了出来。”
“怎么认出来的?”沈琢再次出口询问,语气犹如寒冰。
柳妈妈支支吾吾不敢说出来,她若是说自己是靠画上的手镯认出来,那手镯还是从虞秋水那抢来的,必然又要加上一罪,但不说,这群人有的是手段对付她。
“他拿着画像来找人,我就,就看见了——”
陆云立刻捕捉到重点,问:“什么画像?”
“我记不大清楚了,这次可是人家找自己的孙女,与我无关,我可是好心带那人来的。”她还在为自己开脱,语无伦次,一眼便能看出其中有猫腻。
知县向沈琢请示,沈琢抬了手,示意他继续问,他却起身离开。知县方要送他,被陆雨客气拒绝。
陆雨跟上去后,听到沈琢压低的声音:“去查。”
他领命离开,陆云继续跟着,见沈琢脸色似乎不大好,又不敢问,想到柳妈妈说的话,猜到应是与虞姑娘有关,担心起来。
该不是寻人是假,绑架才是真吧?
沈琢还未出县衙,侍卫追上来,禀告道:“沈大人,今晨来报案的人说,他亲眼见着青玉楼那位虞姑娘被两名壮汉迷晕带走了。”
此话一出,陆云心道果然如此。那柳妈妈满口胡话,怎么可能好心帮人找孙女。
“主子,属下去查。”得到沈琢应允,陆云立刻去县衙里牵了马,直奔青玉楼而去。
那侍卫犹豫着要不要先回去听知县审问,就见他转身朝里而去,连忙跟上。
“报案的人呢?”
侍卫连忙回答:“还没走呢,属下这就带大人您去。”
李四第一次见到沈琢便知,只有这样的人才能保护得了虞秋水。他将昨晚自己亲眼见到的一切再次说出来,短短几句话,好似用尽了他全部力气。
他腿上衣裳全湿透,布满污泥,从青玉楼一路跪爬到这,他已经尽了全力,能帮的都帮了,剩下的只能看虞秋水的造化了。
“大人,算我求您,一定要将柳妈妈,还有害她的那些人绳之以法。”
沈琢垂眸望着这个满眼愤恨的男人,即使身残,为了她,爬到天亮也要坚持到县衙。有那么一瞬间,心底生出了不快。
前世他从不知,虞秋水在回到皇宫前的遭遇,更不知她身边还有个痴情人,为她,连自己的双腿也不顾。
“我会处理好一切。”
他说完,转身便走。
腰间的玉佩一晃,李四收回目光。在沈琢进来时,他便认出来,这就是那日来青玉楼救了虞秋水的沈公子。或许是出于对同性的敌视,他没有说太多关于虞秋水的话。
也可能是因自己的狼狈残疾而在一个矜贵公子面前自卑,令他难以启齿。
如果是这样的人,虞秋水应该不会再过上那样艰难的日子。
李四笑笑,上手撑着扶手撑起身子,下半身沉重得如沉铁,一点力都用不上。他重重坐下,忽地双手握拳砸自己的腿,咬着牙嘶吼。
屋外,陆雨回来了,他快步跑来,将手里画卷递给沈琢,“查到了。”
沈琢边走边展开画卷,陆雨跟在他身后,“这群人是一个月前入的凉州城,一伙人分成五波,分散开来拿着这画像找人。这波人就住在永绥街那处驿馆,房间已经空了,这画像是从房间里搜出来的。”
画卷展开的瞬间,沈琢脚步顿住,瞳孔骤缩。
视线对上画中女子恬静柔和的脸庞,沈琢的眼神瞬间冷了下来,几乎是画卷刚张开就被他合上,“还有谁见过画里的人?”
陆雨道:“这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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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拿着画像在街上找人就问,应是不少人都见过。”
沈琢将画像递给陆雨,吐出两个字:“烧了。”
陆雨立刻去做。
男人眉头压低,捏紧双手,闭目深吸过后,睁开双眼,径直朝公堂走去。
“我,我也是迫于生计才做那买卖,但大人您放心,我已经不敢再做了,求大人给我一个重新做人的机会,我定会好好做人,绝不——”
“那你跑什么,急着要出城,是做贼心虚?”知县不吃她这一套,已经这几日忙着盐铁案,处理完那群参与私运盐铁的,剩下的便是这群与前任知县勾结的罪人。
柳妈妈当然不敢说自己是怕被查,青玉楼的账可不干净。崔府被查抄的消息一传出来,她便去点当手镯,正巧撞见那人找人,用手镯与虞秋水换了银票,当晚就跑。
本以为自己跑得算早了,结果还是被逮到。怎的早不封晚不封,偏就在她跑的时候封。
“我……”
“画里画的是虞秋水?”
身后冷不丁冒出一句疑问,柳妈妈顺嘴一接:“不是,是个立于梅林里的红衣女子——”
“既然不是虞秋水,你等又是如何认出虞秋水是他们要找的人?”
柳妈妈一个激灵反应过来,捂住自己的嘴,脸色苍白。
“还敢隐瞒!来人,上刑!”
知县话一出,柳妈妈连连求饶:“我说我说,是画里有个镯子,和虞秋水的那只一模一样。”她全招了。
饶是陆雨情绪再如何稳定,听到虞秋水这样的遭遇,也不由得想骂几句。人为了钱财,什么都能干得出来。
柳妈妈确实为财,当时她只顾着自己跑,哪还有心思查证,这要是她平时,定要再加价才肯答应。
不过一会,陆云回来,摇了头,“属下查到永安巷子,就没了踪迹,他们用来绑人的马车被丢弃在一处荒凉的院子里,里面痕迹被处理干净了。”
所有人的目光投在那身白衣的男人身上,而他一双漆黑的眼罕见地爆出阴戾之气。
“你可知画像中人是何人?”
柳妈妈慌神,摇头。
“你可知被你屡次虐待,被劫持走的虞秋水,又是何身份?”
柳妈妈只知虞秋水是自己从一户人家那买来的,是那户人家的养女,再往上,便不知了。思及此,浑身如坠冰窟。
她惊恐地瞪大眼,唯一能想到的,就是虞秋水有她惹不起的身份。
“她若是出了事,你一条命,都不够偿的。”
柳妈妈瘫倒在地,直愣愣望着沈琢三人远去的身影,彻底绝望了。
人要是不做亏心事,老老实实本分做人,兴许还能平平安安活到老。自作孽,只会死得快。
“将她押入大牢,明日再审。”
知县匆匆追上沈琢,“沈大人可有什么需要下官帮忙?”
沈琢方要拒绝,脚步蹲下,转身面向他,“我确实有一事需要你协助我。”
县衙下了令,封锁所有街道,巷口,城门紧闭,不得进出。
沈琢带着人搜寻全城,陆雨立刻带着信物前往州府,新任刺史还未到任,必须先去州府召集人手,封锁凉州城,不可让他们离开。
一切安排妥当,沈琢与陆云先带人去这群人所有停留过的地方寻查蛛丝马迹。
青玉楼被封锁,里头所有人不得离开。花魁们花容失色,不知发生了什么。
华娘依靠在栏杆上往下看,看到那些个士兵挨个搜查房间,想到青玉楼唯一少的那个人,眸光一闪,进了自己房间。
排查了将近一夜,知县的人查到水路上有人过的痕迹,当即派人继续寻,终是在天黑前查到线索。
“看他们走的方向,是想走水路入深山,穿过深山去潘州。”
凉州与潘州只有一山之隔,这座山很难攀越,地势险峻,很少有人去,便没派多少人把守。
只要越过这座山,入了潘州,再要查,就很难了。
沈琢凝望融化的冰面,吐出一个字:“追。”
14. 第 14 章
水面上冷雾弥漫,在外头稍微站一会眼睫上就结了霜,双手缩在袖中也还是觉得冷气直冒,更别提要划桨了。
“划快些!早些出凉州城,早点安心。”
负责划船的男人将船桨一撩,不干了。
“你来划,外头冷死了,我进去缓缓。”男人站起身走向船舱,走出来的男人瞪了他一眼,倒是没有拒绝,拾起船桨就划,时不时还张望两岸。
岸边灰蒙蒙的,看不到什么东西,更别提人影。
“干完这趟,赏金足够我们几个快活几年了。”
接过划船这活的人叫李宗德,走的那个叫李仁德,这俩是亲兄弟,船舱里还有个他们拜把子的兄弟,叫胡二麻子,这仨常年在外漂泊,接各种悬赏任务以维持生活。
这次在黑市接了个大活,上头分了好几批人找,就他们三个找到了,你说这不是天定的富贵命!
李宗德见岸边没人追来,放了心,继续划。
外头确实冷,一进船舱,整个人都暖和起来。
李仁德低着头去看至今还昏迷不醒的人,伸脚踢了踢:“还没醒呢。”
胡二麻子吸了吸鼻子,瞥去一眼,哼笑:“那可是能迷倒壮马的迷汗药,迷倒她一个小妮子,哪能那么轻易让她醒。”
李仁德嘿呦一声,想到即将到手的佣金,越发地等不及。
“要不是大哥为了保险走水路,这个时候我们都已经出城了。上了山还得爬好几里路,真是自找苦吃。”
胡二麻子也赞同他的话,只是不好说出来。不过顾竺出那么多佣金只是为了找这么一个小姑娘,想必背后定是牵扯众多,还是保险点好。
上岸之后,李宗德叫李仁德把劫来的小姑娘扛着,自己和胡二麻子把船沉底,确定周围没人跟着后,迎着旭日往山里走。
大冷天的,前几日又刚下了雪,山路难走,一脚一个雪印。
李仁德扛了一会说扛不动了,李宗德叫他走前头,换胡二麻子继续扛。
“咱仨一宿没睡,这会子就不能停下来歇一会?”
李宗德瞪着他:“你要是想被官兵追上来,就在这歇着!”
李仁德没话说了,他是不想被官兵抓到。虽然老老实实在前头走,心中腹诽。他们绑人的时候没人发现,怎么可能会有官兵来追。
再说了,这就是个青楼里的婢女,柳妈妈那都打点好了,谁会去管一个婢女死活。
李仁德心里是不着急的,李宗德却不这么觉得。越早把人交到那人手上越安全,耽搁得越久,越有可能出事。
他打听过这几日县城里的动静,富商家都被抄了,这要是事情弄大了,他们三个都要栽进去。
“大哥别担心,我们走的水路,船都沉了,没人会发现。”胡二麻子安慰道,拍了拍小姑娘的腿弯,笑道:“不出三个时辰,我们就能翻过这座山,到了潘州,没人能发现得了。”
李宗德没说话,往来时路眺望好一会,才道:“快点走。”
他殿后,掰了根木棍把脚印弄混,走了一刻钟,前方忽然响起李仁德的嚎叫。
李宗德转身一看,他一条腿踩进陷阱里了,是附近猎户布置的陷阱。
这里人迹罕至,只住着几户人家,猎户在入冬前布置陷阱打猎,待雪化了,便进山来将陷入陷阱的猎物带走,重新布置。
李宗德看了眼,陷阱是新的,说明猎户已经来过,暂时不会再来。
他让李仁德闭嘴,不要把人吸引过来,去拔他的腿。
尖锐的树枝尖端刺破了他脚掌,稍稍一动,李仁德疼得差点咬到自己的舌头。
“哥,哥!我的腿不会要废了吧!”
他的声音里满是害怕,双手死死抓住李宗德肩膀,人抖成了筛子。
李宗德给了他一巴掌,打得他一脸懵,“叫你闭嘴,没听见?”
李仁德回过神,抖着手臂捂住嘴,没敢再叫出来。
陷阱里头不仅有竖刺,还有横穿的木刺,李仁德左脚踩进去,小腿都被扎到,李宗德一个人处理不好,喊了胡二麻子搭把手。
李仁德怕得流眼泪,声音呜咽。
胡二麻子把人放地上,上去跟李宗德一起扯木刺。
发丝陷入雪中,虞秋水整个人半边身子被冰雪浸透,冷的骨头都在打颤。
她被冻醒了,陌生的声音传入耳畔,眼睛还没睁开,人已经本能地警惕,小心地张开一条缝,模糊的视线里只看到漫天的雪景,还有弓着身子的人。
下一刻,浑身戒备。
不对,这里不是青玉楼,也不是驿馆,她被带到了郊外!
人在陌生环境中第一反应是害怕,虞秋水心一阵一阵地跳,害怕得身子都在抖。
她被绑架了,这群人嘴里还在说快点把她送出去拿赏钱给谁看大夫。
试了试能不能站起来,结果是否定的。
她现在不仅浑身无力,脑袋还沉得被石头压着一般,一点都抬不起来。
虞秋水根本不敢去想究竟是谁将自己绑架的,脑子里已经有了猜想,但不敢细想。这个时候唯一能支撑自己的,只有那么一点缥缈的祈盼。
希望那个将自己卖了的人,能良心发现,会回来救她。
但显然,这是不可能的。
“你背着他,我来背着那姑娘在后面走。”
虞秋水赶紧闭上眼,装做没醒。
李宗德刚要回去背人,被胡二麻子喊住:“大哥,仁德伤成这样,先休息一会,给他包扎好再走,不然他的伤被冻着,要恶化的。”
虞秋水听清了其中一人说的话,有人受伤了。
“不行,先走远点,这里离岸边太近了,容易被发现。”李宗德这么说,李仁德和胡二麻子哪里还敢再说,胡二麻子朝李宗德说了句话,背起他小心往前走。
脚步声越来越近,虞秋水无法做到全身放松,浑身紧绷,好在冬日里穿得厚,没被发现。
人被扛到肩头,脑袋倒挂充血,哪哪都不适,却让她更清醒。
片刻时间虞秋水已经弄清楚一切,有人出悬赏要抓她,这群人昨晚把她绑了,要带着她去换赏钱。
而前面的山就是凉州与潘州之间隔着的那座,她去湖边洗衣裳的时候回回都能见着。
不敢想自己要是真的被带到潘州,该会面对什么样的对待。
虞秋水忽然很想哭,知道自己不能哭出来,只能忍着,不能让身体有一丁点异常反应被他们发现。
眼前闪过柳妈妈驱赶自己时那副厌恶的嘴脸,想到她抢走了自己的东西不还,还美名其曰为她好,越想,求生的意志越强烈。
她要从这群人手里挣脱,回到青玉楼,当面质问柳妈妈,为什么要抢走她的东西。
虞秋水悄悄睁开了眼,被扛的好处是她睁眼看他们时,他们不会发现。
前面那人背着的人脚上在滴血,滴到雪面,被扛着她的男人一脚踩上,碾了几下,勉强遮住了血滴。
那人在哀嚎,声音很弱,能听得出来他很痛。
先前柳妈妈责罚犯了错的小厮婢女时,被打得狠了,他们的声音也是这样微弱,如果不医治,很快就会昏迷过去。
她的机会来了,只要那人出事,剩下的两人就会去查看他伤势,届时她就有机会逃跑。
但也仅仅是有机会,以她现在的情况,要想从两个身强体壮的人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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皮子底下逃脱,几乎是不可能的事。
“小心些,避开地上的陷阱。”
一听这话,虞秋水脑中闪过一个猜想。
她小幅度地仰起头,忍着不适看四周,他们在走上坡路,周围山不高,但若是滚下去,也要好一段时间才能重新爬回去,更别提他们还带着一个不能走的。
她现在真是想感谢曾经虐待自己的人,若是娇生惯养,她已经没有了反抗的力气,哪里还会像现在这样能撑着身子不适,想逃跑的法子。
再往回看,山脚下不远处就是河流,这里既然有陷阱,那必然有人住,不管如何,她只要找到周围的住户,说不定能求到帮助。
这是她唯一的希望了,如果找不到人,那她只能往河里跳。
虞秋水垂下脑袋,时不时睁眼看他们走到哪了,等到一定的高度,她就动手。
她果然是幸运的,不过一会,受伤的人开始哀嚎脚痛得没有知觉了,扛着她的人让他忍着,还要往前走,虞秋水心一急,刚想动手,又一人出声。
“大哥,已经走了好一会了,现在都看不到山脚,应该不会被发现了,要不先休息休息?仁德的脚再不处理,就要出事了!”
李宗德沉思片刻,咬着牙答应了。
胡二麻子赶紧把李仁德放到地面,去看他的伤。李仁德刚准备松手,以防万一还是要把虞秋水绑上。
“我先把人绑了再来看他。”
虞秋水当即睁眼,积攒的力气瞬间爆发,双手一推他膝弯,身子奋力挣扎,那人一时不察,竟被她得了手。
人一着地就爬起来,冲着山坡一扑,护着脑袋往下滚。
“她要跑了!”
李宗德一声吼,胡二麻子和李仁德齐齐看过去,哪里还有虞秋水影子。
三人心底一个咯噔,顿时觉得天塌了。
“快!快追!不能让她跑了!”李仁德吼完,呼吸不上来,人差点晕倒。
胡二麻子不知道是要追上去,还是留下来看着李仁德,将询问的目光投向李宗德,却见他话都不说一句,直接去追。
他想了想,刚要和李仁德说让他在这待着,他去帮李宗德把人抓回来,结果回头一看,李仁德已经晕过去了,低头一看,他左腿已经被血浸湿,地面上摊开一层血水,和雪融合化开,杀死吓人。
“你,你……”
猎户不仅在陷阱里布置了木刺,以防猎物会逃走,上头还涂了毒药,一旦沾上,血流不止!
这下胡二麻子哪里还敢追上去,只能留下来看着李仁德。
李宗德试过学着虞秋水一样滑下去,但一匍匐下来,看到山脚就一阵心惊,这要是滑下去,不残也伤,只能走下去。
本来就下了雪,坡还陡,一不小心就会踩到陷阱,极难追。
但已经走到这了,李仁德还伤了腿,这个时候要是放弃,真就是个赔本生意。
李宗德断不可能放弃,一路下山,却没见到人影,狠狠一踹树干,咒骂一声:“你给我等着,看我不找到你。”
树上积雪被踹下来,砸了他一身。
他骂得更难听了。
而在他身后不远处,积雪覆盖的灌丛里,一道身影艰难地蜷缩身子。
虞秋水从山坡上滚了下来,砸在了山脚灌木丛上,山坡的雪成块成块地滑下来,将她掩埋。
她要是不及时从雪堆里离开,就会失温,被冻死。
可是她没有力气了,浑身没有哪一处是不疼的。摔下来的时候身体砸到断枝石块,钻心地疼。
她动了动手,只是微弱地颤动几下。
双眼疲倦地闭上。
她想家了,想阿娘了。
15. 第 15 章
“殿下,你该记得,无论处于何种境地,都不可断却求生的意念。”
有人在说话。
虞秋水张开眼,眼前一片白,没有人影,可那个声音还在响。
是谁,谁在说话?
“殿下若是遇到危险,臣定会来救驾。”
虞秋水不信。
除了她自己,没有人会救她。
那道声音渐渐远去,更嘈杂的声音响起,一听到这声音,身体本能地戒备。
“还是没找到,跑哪去了,这么难找。”
“再耽搁下去天就要黑了,被官兵找上来,我们就跑不了了。”
“找,继续找,官兵来了我们就走。”李宗德冷哼一声:“这山这么大,他们不可能这么快找过来!”
声音减弱,越来越远。
虞秋水费力地睁开眼,眼前白茫茫的一片,身体如冰块,动都动不得,更别提身上各种阵痛。
她像是老旧的物件,积满尘埃,每一个关节都生了锈,一动,就要散架。
虞秋水迷茫地僵着身子,一动不动,半天才找回神智,她得逃,得逃走。
窸窣声骤响,一只握紧的,满是冻疮的手冲出雪面,破开了一道豁口,余晖倾洒进来,她看见了光。
豁口一点点扩大,直至她整个人能钻出来。
虞秋水拖着自己浑身是伤的身子,一步步往河岸走去,落日下似乎有炊烟升起。
她瞪大了眼,清楚地看见那确实是炊烟。
但却在对岸。
升起的希望急速坠地,她只能另寻能庇佑自己的人家,妄图在这荒凉的深山里找到有人居住的痕迹。
但她实在是太累太虚弱了,根本走不了多快。
李宗德和胡二麻子折返回来,本是想走,李宗德眼尖地看到地面多出来的脚印,眯了眼,朝脚印延伸的方向去看,半晌露出狞笑。
“找到你了。”
胡二麻子还不明所以,他就已经往前跑,刚要跟上去,被命令回去守着李仁德,他很快回来。
胡二麻子只好爬回去。
虞秋水不知道自己已经被发现了,她瘫倒在树下,已经没有力气再跑。
浑身冰凉,连呼出的气都是冷的。
那句话果然是骗人的,她都快要死了,也没有人来救她。
虞秋水望着太阳最后一角沉下,天骤然暗下来,一丝光也无。
灰蒙蒙的河面上升起了雾,将船只掩藏。船头几人站立,齐齐朝一个方向看。
陆云瞅了眼站在最前头的细狗,忍不住问陆雨他是怎么在这么短的时间调来的。
陆雨给了他一个冷眼,不回他的话。
这个时候还有心情说话的,也只有陆云了。
陆云闭了嘴,忍了一段时间没说,但还是想问,陆雨把细狗带回来时,问了一句可有虞姑娘的东西,以做引子叫细狗来嗅。
他还没反应过来,主子就已经把东西拿出来了。是块布,不大干净,似乎是从哪扯来的。
不得不说主子是真的心细,这东西都能提前准备,查到虞姑娘从水路被带走后,县衙立刻召集人手,带上细狗去找人,八条船加上二十名侍卫,必然把贼人拿下!
陆云恨恨捏拳,要是他第一个找到劫走虞姑娘的人,他必然要给他们几拳。
船靠了岸,夜晚十分寂静,只听河水拍打岸边的声音,侍卫的脚步声极轻,跟在沈琢身后。
他将碎布递到细狗鼻子旁,细狗又嗅了嗅,低着头四处搜寻,很快朝着一个方向而去。
沈琢立刻跟上。
陆云与陆雨对视一眼,吩咐侍卫分成两波,一波带着未点燃的火把跟着他们去抓人,一波留在岸边守着,以防贼人逃跑。
夜幕降临,山路错杂,稍不留神就会踩空。若是点了火把,被贼人发现,怕是更难找。
现在唯一的依靠就是细狗,靠这条猎犬嗅虞秋水的气味,找到她的踪迹。
细狗的速度很快,往上山跑,沈琢一直跟着,脸上看不出有什么表情。
细狗忽然叫唤起来,一溜烟跑没了影。
沈琢一直沉寂的眼似乎亮了一瞬,脚步加快,隐约有咒骂声传来,待他追上去时,只看到细狗咬着一人的裤脚,那人一个劲地踹细狗,次次被细狗躲掉。
“抓住他!”
追上来的侍卫立刻动手,很快将细狗咬住的人制服。
陆云搜寻四周,却没看见那道瘦弱的身影,心一沉,回来禀告道:“主子,没有发现虞姑娘的踪迹。”
“还有个昏迷过去的人,看样子是失血过多导致的。”陆雨回来,朝陆云看了眼,见他摇头,心里一个咯噔。
没找着虞姑娘?
他迟疑着望向沈琢,“主子,那……”
沈琢忽地转身一脚踹倒胡二麻子,语气冷得可怕:“人呢?”
人一旦性命受到危险,哪里还顾得上别人的死活,胡二麻子是真没料到都这个时候了,还能被官兵找到,哪里还顾得了隐瞒,全都说了说了出来。
“李宗德去追她了,到现在没回来,说不准,他自己绑了那姑娘走了!”
胡二麻子咳了两声,被踹得险些一口气没呼出去,差点死了。
沈琢蹲下身,让细狗再次嗅碎步。
细狗嗅了会,又往胡二麻子走去,嗅他身上的味道,胡二麻子吓得连连后退。
细狗忽然掉头,冲山下跑。
陆雨离得最近,反应过来跟上去时,一道身影比他更快,一眨眼只能看到个背影了。
陆雨怔愣片刻,立刻跟上去。
直到此刻,他才意识到,虞姑娘对主子有多重要。
“你们几个把这两人带下去看好,剩下的跟上来继续找。”
几人立刻下山,地势陡峭,每个人都走得小心翼翼,唯独沈琢脚步依旧飞快,如履平地。
陆云等人追上来时,他正在清扫灌丛上的雪,见状他们立刻帮着一起清扫,但里头什么都没有。
细狗在灌丛中一直转圈,陆云没有训过狗,看不懂,陆雨却知晓其中意思。
“虞姑娘曾经在这停留过一段时间。”
但是现在人不在。
沈琢沉默着,半晌没动。
陆雨心一沉,最坏的猜想,便是虞姑娘躲藏在此地,但被发现了。
“主子……”
沈琢忽然动了,他再次将碎布递到细狗鼻尖那,低声呵斥:“嗅。”
细狗嗅了嗅,又在同样的地方转圈。
陆雨不敢将自己的猜想说出来,正想叫人在周围搜寻时,细狗忽然朝岸边跑。
他们欣喜追过去,但细狗却停下来,一直在岸边徘徊,既没有准确的停留地点,也没有离开,好似虞秋水就在这周围,但怎么都找不到。
沈琢看了会,忽然问:“这附近可有人家?”
侍卫立刻回答:“只有几户猎户待着,平常没什么人来。”
“猎户……”陆云想了想,忽然想到一个可能:“会不会有猎户发现虞姑娘被劫持,救了她?”
这是最好的可能,或许真的有猎户路过,救了她。
“大人,贼人交代了,与他们同行的另一个叫李宗德,虞姑娘逃走后,他和李宗德找了有三四个时辰,但没找到,天快黑时李宗德突然发现虞姑娘踪迹,把他赶回去照顾那个晕厥的,自己去找虞姑娘去了。”
陆云当即激动望向沈琢,“主子,虞姑娘很有可能还没被发现!她极有可能是找了个地方躲起来了!”
至于躲在哪……
众人齐齐看向细狗徘徊的地方,那里是冰窟,地面凹陷,河水倒灌进来,人一旦掉进去,很难爬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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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们砸冰,我去搜!”
陆云说着边脱衣衫边往冰窟走,外袍一脱,他直哆嗦,脱了鞋正要脱外裤时,被呵止了。
“她不在里面。”
“啊?”陆云不明所以地回头望沈琢。
男人望着冰窟表面,吐出两个字:“点火。”
此时夜幕完全降临,眼前一片漆黑,除非离得近,否则什么都看不见。
侍卫点燃了准备好的火把,往冰窟一照,顿时惊呼出声:“里头有人人!”
陆云当即过去看,以那人为中心,冰面裂痕蔓延开来,那人半身泡在水里,已经冻得没知觉了。
沈琢微不可察地松了口气,命令道:“拖上来。”
陆云还是要下水,一边骂一边下水把人拖回来,上岸后赶紧把水拧干,裹着自己的衣衫发抖。
“主,主子,这人,还,没死……”他说话都不利索了。
沈琢扫了那人完整的衣衫一眼,丢下一句话:“把他弄醒。”
他转过身去,松开双手,掌心不知何时已经全是血痕。
不等侍卫弄醒李宗德,细狗又叫唤起来,直直往林子里跑,这次不用说,陆雨就跟上沈琢追上去。
“哎呦,你们谁啊,大晚上的跑来这狩猎?”
火把一照,说话的人一看到细狗,当即后退一步要跑,只听一道破空之声,一把剑贴着他脸侧插入前方树干中,雪簌簌而落。
那人当即止住脚,缓缓转身,惊魂未定,“官爷好官爷好,我可是什么都没干,还救了人呢!”
沈琢走到他面前,拔下剑,眸光犀利,“说,她在哪。”
猎户支支吾吾不肯说,陆雨当即上前道:“你放心,我家主子是来救虞姑娘的,你知道什么,快些说出来。”
猎户又小心打量了几眼,这才说出来。
“我是照常晚上来看看陷阱里有没有捕捉到猎物,谁承想,竟然看到个姑娘被个壮汉拖着走,心想那不对啊,赶紧去帮忙。”
实际上猎户没有去帮忙,他躲了起来,不想管这事。大冬天的,又是晚上,谁会没事干进这深山老林,必然是贼匪。
“她人呢?”
猎户被这话吓了一跳,不敢看他,先前还差点被他一剑杀了。
“我这不是怕她出事,就把人带到我家里,她烧得可重了呢。”这句话是真的,但也不是处于好心才带回去。
猎户发现虞秋水被拖走时,本来是想去帮忙,但见那壮汉力气不是一般的大,一抡胳膊就把人扛到肩膀上,掉头就躲起来。
不过一会,一声巨响,就跟一头牛撞进水里一样,那声音大得,他都被吓了一跳,片刻后没声了。
他等了好一会才去看,没想到那姑娘竟然把那壮汉推到冰窟里,那人卡在冰窟里上不来,被冻晕过去。
小姑娘呢晕倒在地,怎么叫都没反应,他就把人带了回去,心想着再回来看看掉进冰窟里的壮汉还或者没有,结果就碰到他们。
“我可是好心帮忙啊,可没有——”
沈琢打断他:“带我去。”
猎户立刻答应,掉头回去。
等他们出了树林,陆云看到他们想跟过来,陆雨制止了他,叫其余侍卫跟上来。
猎户屋子很破,也不干净,到处都是动物皮,只点着一盏微弱的光。他冲沈琢笑笑,紧张不已:“这些都是我自己猎来的。”
沈琢没有理他,扫视整个屋子,最终停留在床上的人身上。
烛光晃动,她缩成一团,脸色惨白,接近透明。
沈琢身子隐隐一晃,胸口好似压了大石,呼吸不过来。
他后悔了,不该送她回青玉楼的。
猎户还要再补几句,一道寒风掠过,男人已经冲进去,抱起那瘦削的人往外走。
“将他带回去审问。”
16. 第 16 章
“不是已经说过,不要再让她受寒吗?你们这群大老爷们看着身强体壮的,连个小姑娘都不会照顾。”
大夫哎呦一声,瞪了面前的男人许久,又怵他面无表情的样子,要斥责的话吞了回去。
“好好养吧,没个一月两月的,她怕是好不清。”
大夫开了药,以防万一虞秋水病情加重,被留下来看一晚。
回到曾经住过的房间,大夫想了又想,回去再叮嘱他,门没关,一眼就看到那白衣男人静立在那小姑娘床边,也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我跟你说啊,她现在千万不能再着凉,不可碰冷水。我方才为她把脉,那个手冰得跟死人一样,得拿焐子和热毛巾给她把身子热起来,长久失温,会死的。”
男人眼睫一颤,发出嗯声。
大夫听他只嗯了一声,急得自己都想去打热水来。
“你快些去做吧,药已经在熬了,也不知道能不能灌得进去。”真是遭罪啊。
大夫哎呦一声,转身回去。
不过片刻婢女端来热水和毛巾,见他还站在边上,犹豫着要不要请他回避,就听他说再打一盆热水来。
婢女不做多想,立刻去。
视线从虞秋水惨白的脸上移开,沈琢卷了衣袖,探了水温,很烫,但用来捂热她的脚很合适。
拿起毛巾湿水,手伸进去,不过一会被烫红,他似感觉不到烫,将毛巾拧干,擦了手上水,才掀开床尾被褥,冻得发紫的脚映入眼帘。
房间内只有一盏灯,光线昏暗,看不出他眼底情绪。
他将热毛巾覆在她双脚上,掖好被角,不让腿露出来。
敷了一段时间,毛巾凉了,他拿走毛巾,盖好被褥,再将毛巾湿透,重新热起来,继续捂着。
没过一会婢女端着热水回来,看到他在给床上的姑娘捂脚,没敢多看,小心拧着毛巾,要给虞秋水擦手和脸。
还没碰到她的肌肤,忽地听到一道冷声,吓得身子一抖。
“轻些。”
婢女连连点头,动作轻柔地先帮她擦了脸。刚救回来时,已经由婢女帮她换了衣裳,发丝也捂干了,现下屋子里炭火烤着,被褥里上下左右个两个焐子,被窝里暖烘烘的,但床上人身子还是冷的。
婢女被大夫嘱咐过,今晚得好好看着,若是体温一直这般冰凉,得去叫他。
水盆冷了,沈琢唤了一声,陆云急忙端着水盆去换。他出了房间,回头看一眼,里头人的人似乎在按着虞姑娘的脚,他没多想,快步往后厨去。
先前他就说不能让虞姑娘回青玉楼,那地方吃人不吐骨头,她一个小姑娘,被卖去了崔府,崔正一出事,再回去,怎么可能还有好下场。
“唉!主子,早知今日,你何必当初啊!”
端了水盆回来,刚要退出去,就见主子直接伸手进水里拧毛巾,吓得心头一紧:“主子,这是刚烧开的——”
男人的手早就被烫得发红,一句话没说,面色如常地拧干毛巾,继续捂脚。
陆云见状,哪里还用说,一眼就看懂,退了出去。
婢女手里那盆水凉了,手与脸颊已经擦干净,她犹豫着想说自己来帮这位姑娘捂脚,却被他叫离。
婢女端走自己后来端来的水盆,离开房间。
片刻后房间里又传出唤陆云的声音,陆云立刻进去,端起水盆就去换盆热水。
他走后,沈琢轻轻捂住少女的脚,指尖按着脚底,动作很慢,控制着力道,不至于太用力而弄疼她。
可她的脚已经冻得没有知觉,即使他再用力,她也感觉不到。
沈琢按了一会,动作一顿,垂眸望着自己握住的脚,久久未动。
一失去热毛巾,她的脚很快变得冰凉。
直到陆云端着水盆回来,他将被褥盖上,重新去拧毛巾。
这次陆云忍不住开口了:“主子,你手要被烫破皮了。”
男人只回他两个字:“无碍。”
陆云欲言又止,但见他又去给虞姑娘捂脚,话全都咽了回去。主子这么做,是在补偿虞姑娘吗?
沈琢继续按着之前那样,给虞秋水捂脚,等候陆云换水的功夫帮她按着脚掌上的穴位,就这样重复多次,连烛灯都燃尽了一支,才感觉到那双冰块一般的脚有了暖意。
他终于回神,立刻道:“请朱大夫过来。”
陆云立刻清醒,赶紧去敲隔壁的门。
朱大夫眯着眼来开门,刚要说大晚上的打扰人睡觉真缺德,一看清陆云的脸,清醒了,“怎么了,那姑娘出事了?”
边说边往隔壁去,见着床榻边湿透的桌面,再一看沈琢通红的手,猜到他做了什么,也没多说,直接走过去。
“劳烦朱大夫瞧一瞧,她是否好了些。”
朱大夫先是把了脉,又摸了她双手双脚,一口气舒出来。
“好了好了,体温上来了,这就不怕被冻死。”朱大夫又叮嘱道:“按着先前的办法继续做,别停,待天亮了体温恢复正常,没有降低也没有过高,便是挨过去了。”
沈琢道了好,让陆云送朱大夫去休息,自己留下来。
陆云没再去打热水,朱大夫与他说过,主子再碰热水,会被烫伤。
“大夫说按穴加上焐子就管用,不用毛巾捂。”他特地回来说,男人只回他一声嗯,也不知有没有听进去。
他在外头守了会,没再听见叫自己去换热水,松了口气,继续守着。
房间内男人一遍又一遍地重复手里动作,按了一会将焐子抵着她脚掌,掖紧被褥,拿了椅子过来坐在床尾,就这么守着她。
少女红紫的脸落入眼中,忽地想起昨日送她离开时,没有拿上朱大夫开的药膏,她的脸比先前更严重了。
眼前一阵恍惚,女子施满脂粉的脸浮现,以前他不喜脂粉之气,每每嗅到她身上脂粉味,皆是屏住呼吸。
后来被她发现自己的举动,在他身上撒满脂粉,便是连他穿的衣衫,与她云雨时,都要熏上味道极浓的香,硬是叫他适应了脂粉味,甚至嗅到后可以做到没有任何反应。
而今这张脸上冻疮遍布,数道树枝石子刮出的伤痕,刺得他一看到这些伤,双眼骤痛,无法再看一眼。
他确实做错了,罪不可赦。
沈琢闭了眼,身子晃动,后背抵在椅背上才免于摔倒。
片刻后,他小心把手伸进被褥里,小心碰了她的脚趾,有些凉,又摸了她脚底,焐子捂着,是热的。
他又叫了陆云端来热水,再捂了一次,继续按穴。陆云把凉了的水盆端出去时,瞥见他的手法,不由得好奇问:“主子,你什么时候学的按穴?”
沈琢手上动作不停,回他一句:“这不是你该问的。”
陆云闭了嘴,心想自己就不该多嘴问这一句,还是老老实实闭嘴什么都不说吧。
房间内男人按完穴位后,将被褥掖紧,每隔一段时间去摸她脚掌温度,没再变凉才降低试温的频率。
男人似乎不会感到疲倦,一直看着她。
少女紧闭着眼,鼻腔被堵住无法呼吸,用唇呼吸,不一会便干燥缺水,呼吸粗重。
他等了会,用帕子沾了茶水为她润唇。
间接性做了多次,直到天亮都未停。
白芒洒进屋内,视线更加清晰,却显得少女的脸色更加苍白。叫来婢女换了热的焐子,他又守了许久,未曾等到少女醒来。
陆云敲了门,“主子,人都抓到了。”
沈琢凝视她张开的唇许久,最后一次用帕子沾了茶水为她润唇,将湿帕叠好放在茶盏边,这才起身出去。
开门声响起,床上的人身子动了动一直紧闭的眼睁开,男人衣摆扫过门框,只能看到白衣一角。
咔哒一声,门关上,刻意压低的声音响起,越来越远,直至完全安静。
少女想要睁开眼,可她太虚弱了,只来得及看到一片一角,意识再次沉下。
她又做了个梦,梦里有个人问自己为何会双手冰凉如冰块,她张开手按在那人手背上,以为自己双手温度能冰得他抽走手,他却没有,由着她按。
她觉得没意思,随口扯了句:“我娘在冰湖里生的我,落了病根,一直都是这么冰。”
那人听出她在瞎编,抽出手转身离开,她看着那个人离开的背影,越走越远,步入雪地中,看不见了。
心底忽然升起恐慌,她张开口要喊他,嗓子却冒了烟,喊不出来,想去追他,身子好似被灌入冰雕中,一步都动不了,甚至呼吸不上来。
呼吸越来越困难,身子沉下,什么都不做,就能摆脱一切。
就可以获得自由,再也不怕挨打被卖,也不用担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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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后的日子。
她猛然惊醒。
不行,她还没有活够,没有亲眼看到害她的人遭到报应,不能死,不能死——
她开始剧烈挣扎,大口呼吸,往上攀,砸破冰层,破冰而出。
虞秋水醒了。
红肿的眼看不清周围,但身体传来的熟悉的温暖告诉她,自己回到了驿馆。
她获救了。
这一刻心头涌上无尽的心酸与后怕,当时她要是没有支撑得久一点,是不是就不会再回到这里,就会被那群人卖了?
大脑时而清醒时而混沌,她想叫人,张开的口发不出声音,身子一动,脑袋沉得被石头狠狠砸了一般,哪哪都不舒服。
痛,还冷,又饿又晕,有那么一瞬间,好想直接死了,那样就不用受苦。
她实在是太累了,又昏睡过去。
不过一会大夫来了,陆云在外头守着,待朱大夫瞧好了出来告诉他虞秋水的情况,冒昧请朱大夫再等上半日,半日内无什么情况再走。
朱大夫答应了。
陆云连连说谢,立刻去主子那说明,自己这么做未经主子允许,他也是怕虞姑娘再有什么事请大夫来不及,这才擅作主张。
沈琢在审讯,人靠在椅背上,手撑额头闭目,眼底一片乌青。
地面跪着一男人,说话时舌头一直哆嗦,结结巴巴。
“我,我是听柳妈妈的吩咐,把门锁了,叫值守的人都去休息,不用看守,并不知晓柳妈妈这是要把虞姑娘卖了啊!”面临被问罪时,倒是用上了得体的称呼,先前在青玉楼时,他可不是这般叫的。
陆云真想给这群人一脚,见到钱财就能把人卖了,他怎么不自己把自己卖了,拿着卖自己的钱花呢。
“不是叫你守着她?”
疲惫的声音响起,陆云立刻回道:“主子,朱大夫去瞧过了,说虞姑娘好了些,属下怕虞姑娘再出事,就让朱大夫再待半日。”
他这次没有被责罚,男人嗯了一声,问:“她醒了吗?”
“还未醒来,婢女折腾许久喂了药,主子你看,要不要去看看虞姑娘……”
陆云说完,小心去瞥男人的脸色,见他没说话,也不敢多问。
“先将他关押。”
沈琢站起身,离开后院柴房。
待男人背影离开,陆云砖头面上地上跪着的男人,冷哼:“你就等着吃牢饭吧。”
男人瞬间惨白了脸,怕得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陆云把人绑了,出去时外头太阳从云层中露出来,地面积雪融化,湿哒哒的,冰雪融水从屋檐上滴落,一声一声,颇有几分催促的意思。
陆雨回来,看到他在后院里站着,问:“主子呢?”
他朝二楼看,窗户紧闭,密不透风。
“在守着虞姑娘吧。”
陆雨欲要上楼,脚步一顿,忽地走到陆云面前,打量他。眼底的关心一眼就能看出,他打趣道:“你这么看着我干什么,我又没着凉,我身体好着呢。”
陆雨一记重拳砸在他胸口,扯了扯嘴角,丢下一句话就走:“你要是发热,我可不会给你请大夫。”
陆云被打得捂住胸口,冲他背影喊:“不用你请大夫,有主子帮我请。”
他们说话的声音传不到房间里,屋内烧着炭,热得像蒸笼。
沈琢静静立在床边,垂眸一瞬不瞬地望着陷入昏睡的少女,面上瞧不出一丝情绪。
忽地少女动了动,他立刻走近,微微屈身。
少女发出呓语,一直在重复同一句话。
沈琢微微俯身,离得近了,终于听清。
“阿娘……阿娘……”
那一瞬他的眼神立刻变化,悲戚一闪而过,在听到敲门声时,眼神瞬间布满戾气。
沈琢定了会,走过去开了门,是陆雨“主子,只抓到一队寻虞姑娘的人,其余的全都隐匿了行踪,暂时查不出。”
他神色凝重,开口道:“不过属下审问出来了,要找虞姑娘的,是……”
他做了个手势。
沈琢神色未变,只道:“先关起来,不要走漏风声。”
陆雨领命,刚转身要去办,就听见里头响起的嘤咛,立刻加快步伐走了。
沈琢关上门,却没有转身去看。扣在门柄上的手青筋突起,呼吸一滞。
17. 第 17 章
虞秋水醒了。
看到眼前的场景,怔愣许久想起来这是哪。只来过一次,记得不是很清楚,但身上被褥传来的温暖叫她想起来这是何处。
曾经只住过一晚,即使大脑再混沌,也能想起来这是驿馆。
她没有像之前那样打量四周,更深地缩在被褥里,如果这是一场梦,那就请这场梦做得更久一些,再也不要醒来。
脚步声靠近,身子一僵,不得不抬头去看,双眼只能艰难地睁开一条缝,隐约瞧见一抹白,视线往上,看到一张熟悉却又陌生的脸。
她还记得这张脸的主人姓沈,但这次她没有开口唤出来,嗓子里好似有火在烧,很难受。
“醒了。”
男人清冽的声音响起,虞秋水僵硬地小幅度点了头,没有说话。
这两个字后,一阵沉默。
虞秋水没有力气说话,脑子混混沌沌,也不知道要说些什么,还记着不能太失礼,努力睁眼,但眼睛实在是肿得睁不开,缝隙越来越小,几乎看不清。
她没有再听到什么声音,但能感觉到他还站在边上,有种自己被人盯着的局促感。
身子各种不适,在浑身的疼痛面前,饥饿算不了什么。为了逃跑,从山坡上滚下来,砸到灌丛里,没有摔断骨头已经算是大幸。
被褥下的手臂动了动,把自己蜷缩得更紧。
屋内炭火很足,被褥里还有好些个刚换的焐子,暖呼呼的,熏得少女脸颊升起红晕,瞧着比起先前脸色惨白的模样好多了。
“好好休息。”
虞秋水犹豫了一会,说了谢谢,声音发出来,她自己都觉得难听,嘶哑得像锯木。
男人的眉头拧起,捏紧的手松开,留下一句话:“有事唤婢女。”
脚步声远去,虞秋水睁开了眼,眼前已经没有男人的身影。
她愣愣看了会,撑不住地闭上眼帘,几乎将脑袋都闷在被褥里,肩头隐隐颤动,微弱的啜泣声溢出,被褥盖住,除了她,谁也不会听见。
门一开,陆云见他出来,连忙问:“主子,虞姑娘可好些了?”
沈琢关上门,脚步不停,往楼下走去,“她醒了。”
陆云朝紧闭的房门投向一眼,跟上他,“那属下去告诉婢女,叫她准备些粥来?”
他刚说完,沈琢脚步一顿,转身看他,那眼神看得他发毛。
陆云在一声“去吧”中越过沈琢就往后厨走,脚步飞快。
沈琢目光循着陆云离开的背影,望向外头,日光正好,积雪已经融化,泥土地已经能通行,若是没有出这档子事,他该是在回京途中了。
男人敛了眸光,朝后院柴房走去。
婢女端来热粥时,虞秋水正尝试着能不能起身,婢女见状赶忙制止,“先不要动,朱大夫嘱咐过,你得躺着。”
虞秋水一愣,脑袋慢一拍地想起来她说的是什么,他还请了大夫来?
“我已经帮你擦了药膏,你身上那些淤痕得有好一段时间才能消,得好好养。”婢女说着,不由得心疼起来,“朱大夫说你受寒太重,被冻得不轻,能醒来就没什么大事。”
等婢女将粥筛凉了些,正要喂,一转头就见床上小姑娘在哭,眼泪簌簌而下,一点啜泣的声音都没发出来,可这样更叫人心疼。
婢女赶紧拿了帕子小心帮她擦眼泪,脸上冻疮一碰就疼,她往后躲,婢女收回手,说话声音都软和许多,“你莫要哭了,眼泪是咸的,流到伤口上会疼。”
虞秋水从被窝里伸出手,把眼泪抹掉,小心翼翼碰了自己的脸,很疼很疼,不用照镜子就知道这张脸肯定肿了,还有很多小伤口,像是被细枝子甩在脸上一样,一抽一抽地疼。
“姑娘饿了吧,我喂你喝粥?”
虞秋水目光被婢女手里端着的粥吸引,热腾腾的,上面还飘着绿油油的菜叶,肚子很不争气地咕咚几声,婢女听着笑出来。
“我自己来……”她本来想说自己可以喝,可刚要起来,身子好像被重石块压住,立刻倒了回去,心中一阵泛恶心。
婢女见状放下粥,扶起她,拿了枕头塞在她身后,掖好被角,喂给她喝。
虞秋水哑声说了谢谢,这声谢谢几不可闻,满是不堪与对自己的厌弃。从记事起,就没有要人喂自己吃饭,而现在每次张口吞下粥,都觉得自己好没用。
婢女看出她心情不大好,说些话转移她注意力。
“过几日便是小年,到时候会有小年宴,姑娘若是无处可去,便留在驿馆,与我们一同过小年?”
虞秋水愣愣望着她含笑的眼,心中激荡起难言的情绪,已经许久未曾感受过这般纯粹的善意。在青玉楼的三年,每每这种合家欢聚的节日,她们这些做婢女的,根本没有机会过,该做什么依旧做什么,一刻也不能停歇。
这次虞秋水重重说了谢谢,心中五味杂陈。
婢女喂完药没有立刻离开,虞秋水问她这几日可有大事发生,她想了想,摇头道:“未曾听说有什么变故。”
虞秋水不知自己是失望还是在期待什么,他那么厉害,应该知道是柳妈妈把她卖了,他应该会将柳妈妈绳之以法吧。
想到这,眼前闪现被柳妈妈拿走的镯子,立刻请婢女帮忙去找人。
“麻烦姐姐请救了我的人来,我有些事想请他帮忙。”
婢女想了想,问:“可是那位沈公子?”
虞秋水点了头。
婢女笑容加深,边收拾边说:“这位沈公子昨夜一整晚地照顾你,亲自用热毛巾帮你捂脚,感觉对你不一般呢。”
她本不该说的,但这小姑娘两次都被带回来,睡的是那位客人的房间,他把自己房间让出来,睡了别的房间,又照顾了一夜,怎么看都知道他是很看中小姑娘的。
婢女笑着离开,留下一脸震惊的虞秋水。
他,照顾了一夜?
虞秋水难以相信这话是真的,以自己和他的关系,还没有到能被他照顾一夜的程度,况且先前几次见面,他这个人都是冷冰冰的,看上去一点都不想与她相处,又怎么可能……
从青玉楼到崔府,再到这间温暖的房间,与他相处的一幕幕显现,每一张画面里,有的仅仅是男人宛若冰霜的面孔,从未见过他照顾自己,甚至连触碰都是在崔府那次,她要杀崔正被他攥住手腕制止。
他怎么可能会照顾自己一夜?
虞秋水脑中思绪混做一团,脑袋本就晕,想到这些更晕。
轻轻碰了碰自己的脸,很疼。想到之前自己那么保护这张脸,还是被冻肿,心下又难受起来。保护得这么好又有什么用,冻疮要是留了疤,难看死了。
虞秋水缩回了被褥里,把自己当做缩进龟壳里的乌龟,一点都不想见人。
偏生她要见的人就在这个时候来了。
一开始还没有反应过来有人进来,直到头顶响起男人的声音,一个激灵,瞬间不敢动。
“不怕被闷死?”
虞秋水没想到他第一句话说的是这个,等了会没等到他再说,缓缓地从被褥里探出脑袋来看他。
因着在被窝里闷了太久,面颊被热气熏红,探出来的脑袋发丝凌乱,看上去毛茸茸的,叫人很想摸一下。
一一眼对上男人深邃的眼,眼神太有压迫力,让她不敢对视太久,移开目光,小声说:“闷不死。”
被厚雪盖住全身都没死,怎么可能会闷死在这。
沈琢没有接她这句话,坐在先前的椅子上,背靠椅背,闭目缓了会,才开口:“有什么事要说?”
虞秋水本来想问他是不是真的照顾了自己一整晚,还用热毛巾帮自己捂脚,但一听他冷冰冰的声音,以为他不耐烦,就没敢问。
“是柳妈妈要把我卖给那群人的,”她飞速瞥了眼男人,看出他好像很疲倦,顿了会,开口道:
“谢谢你救我。”
沈琢倏地垂眸看她,她说完谢谢,神色不大自然,也不敢看他,与之前那个用小心机来见他的好似不是同一个人。
面前的她十分虚弱,稍稍一动便要皱眉面露痛苦,与记忆里的她,没有一处能联系起来。
前世沈琢见到她时,她已经被寻回,地位尊贵,没有人敢这么对她,即使是他自己,次次见到她时,也要行礼尊称一声“公主殿下”。
但现在,她脆弱得如根草,一脚便能压扁。
如果他选择坐视不管,便可解决很多牵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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众多的事,今后不会再有一个叫虞秋水的人,他也不用被前世屈辱的记忆囚禁。
记忆中的她与面前的虚弱身影重合,一时间他竟然分不清自己看到的究竟是折磨自己的那位魏贞公主,还是在青楼里奋力求生的婢女虞秋水。
直到那声嘶哑的嗓音将他唤回现实,视线清晰,看清她被冻疮霸占的脸,眉头一蹙,表情更冷了几分。
“我是想求您帮忙,”嗓子本就很疼,说几句话就跟刀割,疼得厉害,但她还是想说完:“我的镯子被柳妈妈偷走了,您能不能帮我拿回来。”
回答她的是男人的沉默。
虞秋水紧张地等了许久,不见他回答,心口一跳,这样的请求,很冒犯吗?
她也是没办法了,报官不让报,除了他,也没有认识的厉害的人。他都救了自己两回,应该算得上是好人?请他帮这么一个小忙,他要是不答应,就真的没有办法了。
算是她小人心吧,被他救了还想要他帮自己忙,也只能说句没什么用的谢谢。
“那个手镯对我很重……”嗓子哑火,什么都说不出来,只能用哀求的眼看他,希望他能帮自己。
沈琢看了她好一会,只觉得面前的场景太割裂。从前她都是俯视他,逼迫他,何时会如现今这般。
少女咳了出来,捂着胸口的手干瘦到皮包骨,看着分外揪心。
反应过来时,他已经将热茶递过去。
虞秋水接过来,趴在床边托着杯底小口小口地喝,好些后刚要请他把茶盏拿走,话还没说出来,茶盏就被男人拿开。
她愣了会,视线里出现一只金镯子。
那一瞬间,虞秋水觉得他大概真的是上天派来帮自己脱离苦海的。
“谢、谢谢……”即使知道流眼泪会让自己的脸更疼,她还是没忍得住。
滴答一声,一滴泪珠砸到地面,一滴砸在他手心,那一处被烫到一般,灼热从掌心蔓延全身。
看着她那只满是划痕的手拿走手镯,立刻收回手,往后退了一步,再开口时,声音已经沙哑。
“伤害你的人已经下狱。”
虞秋水怔愣,抬起眼看他,趴着的姿势不太舒服,翻身躺了回去,想问是不是昨日那几个人,就听他说:“你好好休息,剩下的事不用管。”
随后不等她再说一句话,人便离开。
她捏着手镯,瞪大眼,忽然生出一种极为荒谬的念头。从未告诉过他自己的镯子被柳妈妈夺走,他又是怎么知道的,还拿回来了。
想不通,索性不再想,紧紧捏着手镯,人往被窝里缩。这两日没睡好过觉,被窝又那么暖和,她又昏睡过去。
马车驶出驿馆,去了县衙,直冲牢房而去。
再见到沈琢,柳妈妈扒拉着牢房门,冲他喊:“我自首!我把这些年崔正从我这要走的人全都供出来,我只想减轻刑罚!我还不想死啊!”
男人瞥她一眼,射过来的眸光如剑,叫她头顶发凉,手一松,后退几步,不敢再说。
沈琢没有理睬她,径直往里走,血腥味越来越浓,混杂着牢狱内的潮湿霉味,更是难闻。
昨晚抓住的三人,一人浑身冻僵,至今未醒,一人脚掌被猎户陷阱刺穿,失血过多还在医治,只剩下胡二麻子还能审问。
一看到他来,胡二麻子哆嗦着往后退,声音抖成筛子:“能说的我都说了,他们兄弟俩防着我,重要的事从不告诉我……”
“画像哪来的?”
见他只是问画像,胡二麻子肉眼可见地松了口气,连忙说:“是上头发的,李仁德拿回来后找了画师临摹了几张,我发誓,绝对没有拿画像干别的事!”
陆雨审问过,他嘴里的“上头”是个专门接悬赏任务的地下组织,任务发布后层层递往下级,他们这群去做任务的根本不知道雇主是谁。完成任务后由他们上一级交接,拿到报酬就没他们什么事了。
要想查到根源,还得一层一层地追踪,且他们每次接头地点都在变动,极其难查。
沈琢定了片刻,转身朝外走去,“叫朱大夫与仵作来,把那两个人弄醒。”
陆云立刻去办。
这牢狱内的血腥味,怕是散不去了。
18. 第 18 章
再次醒来时夜已黑,屋内烛光明亮,隐隐约约听见外头有人说话,听声音,似乎是先前跟在沈公子身边的那位侍从。
虞秋水这才恍惚发觉自己至今还不知他的全名,只知他姓沈。
外头似乎在说她的事,隐约间听到“姑娘”的字眼,想到之前自己的遭遇,不由得一阵恍惚。
在青玉楼三年,多多少少也见了很多人,似他这种身份不一般的人,怎会对一个青楼婢女上心,还屡次救她,要么是对她有意思,要么就是有所图。
虞秋水不觉得是前者,后者……她也没什么能给他的,唯一值钱的东西还是他给找回来的,这样的人,究竟为何会帮她?
想起来还没问他们是怎么知道自己被抓走的,现在她不想问了,有些事问得太清楚,会引起不必要的麻烦。
现下要紧的是养好身体,然后去——
去做什么?
大脑空白,忽然想不到身体养好后要去做什么。
回青玉楼?沈公子说柳妈妈已经下狱,青玉楼还能回去吗?或者重新找个地方,继续做婢女,伺候旁人,动辄被打骂,还要担心自己被卖,处处都得防着。
这样的日子已经过了数十年,往后难道还要继续过下去吗?
虞秋水也不想要和这群人牵扯上关系的,可经历的桩桩件件都在告诉她,这世上,没有权财傍身,随时随刻都有可能会被当做牲口一般随意处置。
上次借口丢了东西回来找他,为的就是求庇护。
但他没有答应。
虞秋水被褥缩,忽地就不愿醒来。如果一直昏迷,就不用面对现实的残酷。有时候她也想过一觉睡下就不再醒,可每次天还未亮就被人叫醒,连做一个完整的梦都是奢望。
外头传来清脆的声响,是早上来照顾她的婢女。
“姑娘还未醒来吗?”
“应是未醒,未曾听到她唤人。”
“时辰很晚了,该叫醒她喝药。”
听到这句,虞秋水赶紧闭上眼,装作还未醒。
敲门声响起,婢女唤了几声,见里头没有动静,说了句要进来,门被推开。
陆云刚往里头瞄了一眼,门就被婢女关上,摸了摸鼻子,见边上侍童笑自己,冲他瞪了一眼,“笑什么,别笑。”
侍童敛了笑容,道:“我去主子那侍奉去,你守着虞姑娘。”
“去吧。”陆云摆摆手,瞧了眼紧闭的门,往边上靠,继续守着。
房间内婢女放下汤药和热粥,先是探了探少女额头,摸到还有些烫,不由得皱起眉,移开手,小声呼唤:“姑娘,醒醒,该喝药了。”
颤动的眼睫睁开,少女哑声说了谢谢,闻到那药味,没忍住干呕起来。
婢女赶紧放下药碗,轻拍她后背,心疼不已,“姑娘太久未进食,早晨喝的粥不抵饱,现下闻到这药味,胃里泛酸,肯定不好受。”
虞秋水呕得眼尾沁出泪,趴在床边,一点力气都没有。
人在大病的时候极其想念健康的自己,总是幻想着病好后要做很多事,要吃很多东西。
她就是这么想的。
许是身体太过脆弱,连带着情绪也敏感低落,等她缓了些,一声不吭地把药喝了,被苦得眉头皱巴巴的。
婢女见她觉得苦却不说,低低叹了口气。端着粥喂她时,她说话声音弱得几乎听不见。
“我什么时候能好?”
婢女安慰她:“只要姑娘按时喝药,想着自己病快些好,就能好得快。”
这样哄稚子的话虞秋水已经很久没有听过,知道自己一时半会好不了,艰难地笑了笑。
待婢女简单帮她擦拭身子离开后,房间里只有她一个人。睡着时不觉得有什么,现在清醒,看着这间房,心中一阵一阵地别扭。
她不像柳妈妈那样脸皮厚能心安理得地抢旁人的东西,一直在这待着,又没有得到一个能令自己安然接受待在此处的理由,每每想到那人的身影,就觉得十分别扭。
明明她可以用在此地养身子为借口叫自己安心,可怎么都过不去那道坎。
想问清楚,问他为何屡次救自己,问他究竟是怎么看自己的。
知道外头有人守着,虞秋水却没有喊人,这个时辰,他该是休息了?
哪知刚想到他,便听到他的声音。心口一颤,忍不住抬头去看,但脑袋实在是沉,抬不动,索性躺着听。
男人的声音一如既往地没什么温度,“喝过药了?”
“方才婢女端来药和粥,药都喝了,粥剩一半,许是胃口不好。”
虞秋水心中一暖,这点小细节都能被注意到,看起来五大三粗的侍从心这么细。
“你去歇息,换人来。”
门被推开,虞秋水立刻闭上眼,继续装睡。
脚步声靠近,也不知走到何处,停下了。
虞秋水不知道自己为何这么心虚要装睡,本是打算问他那几个问题,他一来,反倒不敢了。
心口怦怦直跳,也不敢睁眼,身子僵着不动,很快感觉到不适,他要是再不走,她就要装不下去。
沈琢站在床前不到三米处,身子稍稍抵着桌沿,将少女装睡的模样看在眼中。
与她同床共枕那么久,又怎么会看不出来她在装睡。
少女看着像是睡着,但那垂下的眼睫一颤一颤的,稍有响声,身子便会小幅度动弹,装都装得不像。
靠着桌沿缓了会,沈琢忽地出声:“醒了,就不要装睡。”
虞秋水有种被教书先生抓包的惊慌,眼睫眨了眨,小幅度睁开,一眼就看见男人在不远处看着自己,不由得心口一跳。
她也不知道要怎么解释,干脆闭着嘴装死。
谁知他居然走过来,步伐很慢,每一步都走在她心口,一下一下地拍打,总觉得他会说要赶自己走的话。
“我病好了就——”
“以后喝完药,把这个吃了。”
虞秋水怔愣,从他手里接过油纸包,沉甸甸的。鼻塞,嗅不到味道,但油纸上头的系带只看一眼便知是城南那家糖果铺的,里头装的是蜜饯。
她没立刻打开,也没有还回去。已经许多年没有尝过甜味,一旦碰到,哪里舍得放开。
“谢谢。”她艰难地说出这两个字,好像今天已经说了很多次。
男人并没有回她这句,转身就走,仿佛来这一趟只是为了给她送蜜饯。
有他主动接触,虞秋水胆子大了些,径直开口问:“我还不知道你的名字。”
男人脚步一顿,闭上眼,低声道:“沈琢,如琢如磨之琢。”
门被带上,虞秋水重复念了几遍,回想初见时他身上的气质,确实如玉一般,起初冰冷,拒人千里之外,接触后逐渐温热,心思细腻。
还是没来得及问他为何要救自己,但心情比之前好了许多,第二日婢女来时,瞧见她精神状态肉眼可见地变好,笑道:“这是发生了何事,姑娘看起来很开心?”
虞秋水指了指床边矮柜上的蜜饯,没有说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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婢女立刻明白,“说起来沈公子似乎对姑娘你挺上心的,我听他身边的侍卫说,那日一早他本是去县衙处理事务,没成想有人报案,说你被歹人带走了,立刻召集县衙人手寻你,临到天黑才找着,直接把你带回来,请来朱大夫瞧,还守了你一夜。”
“我觉着啊,这位沈公子,真是位善人。”
婢女昨日未说,是怕她刚醒来听到这些想得太多,影响她休息。
“有人报案?”虞秋水立刻捕捉到关键点,“你可知是谁?”
婢女摇了头,并不知。
虞秋水脑中闪过数张脸,李四的脸最清晰,除了他,不会有旁人帮自己。
她该去谢谢他的。
这几日也不知沈琢在忙什么,未曾再见过他,连外头守着的侍从也没了声,经常说话的那个好似被叫走了。猜想他们应是在忙,没有再请人去叫沈琢来。
身子好些后,虞秋水就在房间里走动,天气好时去窗户边站着吹吹风,日子过得前所未有地舒适,很是惬意,让她有种一切都是自己幻想出来的错觉。
蜜饯只剩下一颗,可没再见他来,虞秋水把这颗蜜饯收起来,没有吃,喝药时苦也忍着。
小年那天,婢女来邀请她出房间去楼下消遣时,才恍然发觉竟然已经过去这么多日,转眼间就要过年了。
婢女给她穿得严严实实,跟着她一起出了房间,外头没有人守着,张望一圈,两侧的房门紧闭,一点动静都没有。
不知为何,失落浮上心头,走几步后还是没忍住问:“沈公子他们,已经走了吗?”
婢女摇头:“没有呢,这几日早出晚归,他们回来时,姑娘你已经睡下,便没有叫你。”
失落一扫而空,虞秋水微微扬起唇,慢慢下楼。
临近年关,住店的客人少,整个驿馆除了沈琢这队人,剩下的都是出来做生意、家中无人的,老板见他们还要住到年后,便邀请他们一起过节。
驿馆内也没装饰什么东西,拿了干货瓜果过来,老板和客人们唠嗑,小厮和婢女们擀面包饺子,气氛融洽。
虞秋水也跟着一起包饺子,老板见她好了些,打趣道:“上次朱大夫拿着个拖板车给你拖来这,你就躺在上头一动不动,我还以为你是来讹我的。”
老板说着笑出来,见她露出腼腆的笑,点了点头,小姑娘家的,多笑笑才好。
虞秋水刚包好一个饺子,婢女一看,惊叹道:“你还会包元宝呢。”
“幼时阿娘教过我。”她的语气稀松平常,婢女听出来里头暗含的意思,若是家还在,又怎会沦落到去青楼为婢。
说说笑笑间,外头天色渐暗。
婢女拿走包好的先下锅煮,前脚刚走,后脚就有人来。
“哟,沈公子回来了?”
老板的声音一响,虞秋水手中动作立刻顿住,身子僵硬,一点都不敢抬头去看。
男人的声音传来,回了一声嗯。
“今天小年夜,公子不归家,不如与我们一起过。”
脚步声靠近,虞秋水稍稍往桌子贴近,低了头,继续包。
男人眸光掠过包饺子的人影,移开视线,径直朝楼梯走去,经过一人时,脚步一顿,转身面向她。
陆云来劲了,“包饺子?我也会包,我们来帮忙!”
虞秋水只听到这句话落下后,身侧坐下一人,眼角余光瞥见那抹白,心口一颤,忽地紧张起来。
熟悉的声音几乎从她耳畔说出:“身子好些了?”
19. 第 19 章
他问这句话时,陆云正与老板说着他对包饺子的“见解”,声音很大,盖住沈琢的声音,只有她一人听到。
虞秋水轻轻点了头,说好了些,不大适应忽然离他这么近,悄悄拢了头巾,裹住自己的脸。
忽见一个包好的饺子放到桌面,身侧一空。
“沈公子不多待一会?”老板问。
虞秋水没有去看他,老板问的这句话也是她想知道的。
“还有要务在身,不便久留,诸位随意。”男人的声音自头顶落下,虞秋水动了动,没有说话。
沈琢垂眸扫过裹得严严实实的少女,已经看到自己想要看到的,径直离开。
陆云飞速包好手里的饺子,刚要追上去,就听主子说不用他跟着。他嘿嘿一声,坐回去继续包饺子。
虞秋水却没了心思继续,没有再包,不过一会婢女端着煮好的饺子来,老板叫她去给沈琢送过去。
“我看沈公子从外头回来,该是没有用晚饭,先送过去让他垫垫肚子。”
婢女说了好,低声问虞秋水:“姑娘要回去歇歇吗?”
虞秋水没明白她为何要这么问,刚要说不,就见她端起两碗饺子,说:“姑娘回房间尝尝?”
还没回答,陆云就说他也想吃。
婢女冲他笑笑:“这位公子若是想吃,待会奴婢再去煮一些。”
“我自己去煮,等我把这里包完。”陆云美滋滋想着,自己一碗,陆雨一碗。
婢女再次邀请虞秋水回去尝尝刚出锅的饺子,此刻虞秋水是明白她话里的意思,微微点头,站起身,向其余人说了声,这才回去。
上楼时心情忐忑,一颗心上跳下窜,跟着走到沈琢房间前,婢女朝她笑了笑,上前去敲门,“沈公子,主子叫奴婢端来饺子给您尝尝,刚煮好的。”
说完,婢女垂下手,后退一步站好。
里头传来男人的拒绝,虞秋水本来是想回房间的,忽地想到老板说沈琢从外头刚回来,没有吃饭,犹豫了会,稍稍抬高声音说:“沈公子不饿吗?”
婢女险些笑出来,她问得太直接了。
凡房间内安静片刻,传来一声进来。
婢女朝虞秋水投去夸赞的目光,推开屋子,迎面而来的寒意叫她打了个寒颤,沈琢的房间比她那冷多了。
她并没有准备好要如何面对他,一抬眼就对上男人深邃的眼,目光犀利,仿佛要将她洞穿。
移开视线,她没走。
婢女放下一碗,正要端着另一碗离开,就听男人淡淡开口:“一起放下吧。”
婢女很快明白他的意思,将两碗一起放下,行了礼往外退,路过虞秋水时小声提醒她:“快去吧,沈公子在等你。”
虞秋水捏着衣角,在做心里建设,男人的话突然响起,语调依旧是初见时那般冷静平淡:“进来一起用。”
虞秋水这才迈脚进去,顺带关上门。眸光一扫,发现这间客房与自己住的那间布局没什么区别,只是比自己那间冷且简陋。
知道是他把他的房间给了自己,心头一暖,走上前,张口就说谢谢。
热气升腾,迷人眼。
男人隔着雾气看她,凝视她许久,久到虞秋水开始想自己是不是哪里不太得体,却听他说:“你只会与我说谢谢吗?”
虞秋水不知该如何回这句话,觉得他话里有话,又听他说:“过来。”
她走过去,看见他将另一碗饺子推过来,木筷静静搭在碗口,热腾腾的,看着就让人很有食欲。
但她迟迟未动。
忽地一阵寒风袭来,雾气全都往虞秋水那打,她刚打了个寒颤,男人起身离开,不过片刻啪嗒一声,窗户关上。
“寒意可令我清醒,所以没有关窗。”
意识到他在向自己解释,虞秋水轻声说了没关系,坐下来,却没有举筷去吃。她的脸被头巾包着,不方便吃。
沈琢看出来了,开口问她:“不方便在我面前食用?”
虞秋水点了头,脸上冻疮还没好,不想让他看到自己那副模样。
他却不在意道:“脱下来,我看看。”
虞秋水捏紧了手,不想给他看,之前一直都在房间里吃饭,这么久还是第一次出来见人,还是在沈琢面前。
她低着头,没有作声。
片刻后一道阴影覆盖头顶,意识到是他来到自己身边,惊得立刻捂住自己的脸,冰冷的手覆上,力道很轻却不容拒绝地挪开她的手。
虞秋水挣扎:“我不要——”
男人压低的声音落下:“听话。”
不知为何,他这两个字一说出来,虞秋水就没了抵触的胆子,由着他移开的自己的手,将头巾拆下。
视线里的少女脸颊两侧冻疮还未消,冻疮形状不一,在他眼中,如被压平的花瓣装饰在脸侧,不觉得难看。
她容貌早已在他心中留下深深的印记,清晰到闭着眼都能将她画出来,这点冻疮根本影响不了她在他心中的印象。
“按时抹药了吗?”
虞秋水点了头,不习惯被人盯着脸看,想把头巾拿回来,却见他拿着头巾叠整齐放到一边,手里被他塞了筷子,紧接着就是他淡淡的声音:“吃吧。”
他是要她就在这吃。
虞秋水本来是想端回去吃的,但他已经两次说要自己就在这吃,纠结一会,把碗移到自己面前,夹起饺子咬了一口。
最上层的饺子没那么烫,入口温度刚刚好,味道很鲜,很好吃。
想到里面可能有自己包的,悄悄看了眼对面那碗,男人正好夹了一个送入口中,她连忙收回视线,继续嚼。
吃饭时无人说话,沈琢更是没发出一点咀嚼声,虞秋水吃着吃着,也不禁注意着自己吃饭的动作,倒显得拘谨起来。
男人不动声色地打量她,偶尔能听见的咀嚼声现在一丝也无,她在刻意压低声音。
他停了筷,身子后仰,靠在椅背上,垂眸望她。虞秋水只想着快点吃完就回去,没发现他在看自己。
前世与她相处的一幕幕在眼前闪现,她入宫时已经有教养嬷嬷教习她用餐礼仪,食不言寝不语,她学得很快,见到她时,这些停留在表面的礼仪已经掌握得很好,用膳时不会发出一点声音。
后来将他囚禁的那段日子,全都在被她折磨,手段五花八门,哪一个单拎出来,都无法见人。
现在的她绝对不会这些折磨人的手段,只能是在她被卖出青玉楼至被寻回皇宫的这三年时间,遭遇的那些他所不知的事后才学会的。
沈琢沉了眸,忽觉烦躁。
少女还有几分沙哑的声音将他从记忆中唤醒:“你不吃吗?”
她有时会怕他,大多数时候都是一副无所惧的样子,也不怕生,难怪那时她会——
沈琢立刻敛了思绪,神情漠然:“暂时没有胃口。”
虞秋水哦了一声,饺子很好吃,他居然没有胃口,他们这种贵族子弟,应该不屑于吃这种东西吧。
吃完后把脑袋包裹好,这才开始说自己一直想问的话,说之前还是有点紧张:“你为什么会救我?”
她想知道答案。
“我是朝廷命官,有冤之处,当查清真相。”
这不是她想要的答案。
虞秋水问他:“你帮了我那么多次,真的只是作为一个官员应尽的责任吗?”
她还存有一丝期盼,若是自己真的在沈琢那有一点特殊,那她可不可以,可不可以小小地利用一下这份特殊,摆脱目前的困境?
她承认自己这个想法确实卑劣,但现在也只能这么做了。
不想留在这,不想在这个处处都是痛苦回忆的地方,如今好不容易抓到救命稻草,怎么都要试一次。
只是因为你这身官袍吗?
那一声质问回荡,前世她也是这么问。
而那时他的回答,是——
沈琢深吸口气,寒风从鼻腔刺入咽喉,灌进身体,他直直盯着面前不安等待回答的少女,微微挺直身子,道:“臣,职责所在。”
虞秋水忽然觉得自己不该问,心口莫名抽痛一瞬,捂着脸的手慢慢收紧,轻轻啊了一声。
原来不是因为在意她啊。
她站起来,匆匆说了句自己想回去休息,端了碗就走。
门一开一合,婢女惊讶的声音传进来,少女含糊嗯声,脚步声响起,隔壁关门声落入耳中,沈琢闭了眼,靠在椅背上,婢女进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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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他眼也不抬,叫婢女把碗端走。
婢女端着一个空碗,一个几乎还是满的,神色怪异地下了楼。
正巧陆云端着煮好的饺子从后厨出来,见饺子没吃完,问:“虞姑娘没胃口?”
婢女摇头:“是沈公子。”
陆云了然,“主子这几日一直查案,许是太累了现在吃不下,晚一点我再煮一碗送过去。”
婢女安了心,收拾收拾,煎好药端去给虞秋水喝。
没了蜜饯,药一入口,苦得她皱紧眉头。
“姑娘没有蜜饯了?”
虞秋水点了头,其实还剩一个,但舍不得吃。
晚上外头开始放爆竹,虞秋水没心思出去看,趴在窗户边上,仰头看着外头夜空璀璨烟花,又想到隔壁的男人。
几次救她,都是因为身上责任,并非对她有意,自己又在奢望什么。
虞秋水自嘲地笑了笑,关上窗户,缩到被褥里。
一墙之隔的另一间房,男人推开窗户,冷风灌进来,令他尤为清醒。仰头望着那转瞬即逝的烟花,少女苍白的脸色浮现在脑海中,静立良久,手伸出窗外,以掌接落雪。
落雪触掌即化,无法留住。
他靠在墙面,仰头呼吸,闭上双眸,任由自己在小年夜这漆黑的夜晚,沉浸在过去的记忆中。
翌日一早,虞秋水喝了药,休息片刻后,门被陆云敲响。
“主子让我来问问你,柳妈妈想见你,你要不要去?”
虞秋水第一反应是不想去,手镯已经拿回来,没必要再和柳妈妈有接触。
拒绝的话刚出口,想到昨日沈琢相当于拒绝自己的话,脑中念头一闪,答应了。
柳妈妈从县衙牢狱被带到驿馆柴房,虞秋水把自己包得严严实实,跟着陆云一起去柴房见她。
柳妈妈要求单独见虞秋水。
陆云很想直接把人抓回牢里去,但想到要彻底把这桩事解决,只得暂且忍忍。
虞秋水没看到沈琢来,陆云说他在查另一个案子,哦了一声,走进柴房,旋即一道阴狠的目光射在身上。
她慢慢走近,低头看着浑身脏污的女子,突然觉得畅快。
曾经动辄打骂虐待,要卖了自己的人,现在卑躬屈膝,一点都不敢放肆。
“小水,许久不见啊……”
虞秋水不想和她废话,转身就走,柳妈妈立刻开口留她,“你想知道你亲生父母现在在何处吗?”
虞秋水顿了脚,柳妈妈见自己的话起了效果,立刻提要求:“你让他们放我走,我就告诉你。”
“你说,我的亲生父母?”
阴暗的柴房里柳妈妈只看到虞秋水瘦弱的背影,听到她这么问,以为自己用亲情拿捏了她,威胁道:“我若是被他们杀了,你这辈子都不会知道自己亲生父母是谁!”
虞秋水闭紧双眼,心狠狠揪起。
她以为自己已经不会在意自己父母是谁,为何会抛弃自己,可听到一切有关他们的话,还是控制不住情绪。
她转身,艰难开口:“他们,是谁?”
柳妈妈站起来,靠在木柴上,喘了口气,说:“你得先让他们放我走。”
“我做不到。”虞秋水的声音听起来很平静,她的身子已经在颤抖。
“那我就没法告诉你了。”
柳妈妈正要再威胁几句,忽地一道寒风闯入柴房,看到走进来的人,当即吓得双腿发软,瘫倒在地。
“我——”
突然一道冷冽的声音在身后响起,“你不需要知道。”
男人身上裹挟着外头寒意,站在虞秋水身后,带来的不是温暖,是冰寒。
她不敢回头去看,也不明白他为什么要那么说。
为什么不需要知道?
他知道她在被嘲讽没爹没娘被抛弃时,有多难受吗?
沈琢不会放过柳妈妈,不会帮她。
虞秋水眨了眨眼,忽然发现自己什么都做不了,抢不回手镯,被卖了也没法一个人脱离危险,甚至现在想知道亲生父母是谁都不行。
泪从眼尾滑落,流到冻疮上,好疼。
她低着头,没有转身去看他,哑声开口:“为什么?”
20. 第 20 章
“主子,线索断了。”陆雨神色凝重:“有人知道我们在查寻虞姑娘的人,将线索掐断,阻止我们继续查。”
陆雨追查那几波在凉州城散开来找虞秋水的人,只查到两拨,其中一拨在被押回来的途中遭遇行刺,全都被杀,另一拨人掌握的信息很少,并无有用线索。
所以被杀死的那一拨人,绝对知道关键线索。
男人立在窗前,冬日冷风掠进来,吹起发丝,眼底乌青,为查清楚是何人要找虞秋水,连续几日只歇息一两个时辰。
前世是赵琼找到虞秋水,将她囚禁,如果是他去黑市发布的悬赏,那他早早就有了找到虞秋水让人替换她身份入宫的阴谋。
而今赵琼虽是刑部侍郎,手还伸不到这么远,能及时知道他已经查到这些人,还能立刻动手灭口,背后之人身份不简单,很有可能在赵琼之上。
沈琢闭上眼,回想起前世她死前的一幕,吐出浊气,再睁眼时,眼底闪过挣扎。
“不必再追查。”
若是陆云在,必然会问为什么,但陆雨不会,他应声是,没有多问。
沈琢忽地开口问他:“你觉得,我该带她回去吗?”
陆雨知话里的“她”指的是谁,不敢帮自己的主子做决定,只道:“是否要带回去,主子心中应当自有定夺。”
室内久久沉寂,陆雨悄悄抬头,男人独自立在窗前,外头日光正好,可他的背影看上去依旧孤寂。
想起那晚找到虞姑娘后,他在主子脸上看到的一闪而过的惊慌,那是他第一次在主子脸上看到这样的表情,心头隐隐有个猜测,但不敢深想。
“主子,青玉楼的账知县大人已经查清,经营十余年,近几年买通知县行便利之能,绑架买卖多人,以她所犯罪责,按律令当没收青玉楼所有财产,斩首。”
沈琢嗯了一声,“照律令去办。”
陆雨带人去地牢提柳妈妈时,得知自己死罪难逃,立刻提出要见虞秋水,说是有件很要紧的事要说。
陆雨原话禀告给沈琢,应了她的要求。
柳妈妈原本以为自己能靠编造知道虞秋水亲生父母身份的假话提要求,免于一死,谁知道还是被沈琢识破。
“因为,她在说谎。”
被男人冰冷的眼神睨视,再一听虞秋水质问的话,柳妈妈哆哆嗦嗦不敢再说谎,“我确实不知道,你被卖进青玉楼的时候,你养父母告诉我说,你亲生父母都没了……”
虞秋水身子颤抖,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怎么会有人恶劣到把她卖了不成,还在说谎骗她?
深吸一口气,把眼泪抹干净,她转身就见男人在自己身后,说话时声音都在颤:“柳妈妈偷了我的镯子,那是用金子做的,她犯了偷盗罪,会被抓进大牢吗?”
少女眼眶湿润,被泪沾湿的眼睫每颤一次,男人的呼吸更重一分。
“她会被斩首。”
男人声音一落,柳妈妈哭嚎哀鸣声充斥整个柴房。
虞秋水缓缓笑了出来,却没有感觉到一丝痛快,在青玉楼的三年,她看惯了柳妈妈对婢女小厮打骂,看惯了柳妈妈对权贵殷勤的嘴脸,即使知道她会被斩首,也感觉不到一丝的快意。
这一切来得太晚了,若是在她被卖入青玉楼的第一年,柳妈妈被入牢中,兴许那时她会在送柳妈妈去牢狱的人群里叫好。
可现在,她只觉得讽刺。
作恶多端的人,只有更厉害更有权势的人才能惩罚。
若是来的人不是沈琢,是另一个贪官,还会抓柳妈妈吗?会帮她拿回手镯,会来救她吗?
虞秋水抬起头,仰视着面前屡次救自己的人,笑容渐渐退去。
初见时他根本没有想过要救她,是她求他救自己,自己还耍心机妄图让他保护自己,根本没有意识到,他连崔府都能查抄,身份定然比知县还要尊贵。
她又怎么敢奢望一个地位高贵的人,帮一个青楼婢女。不过是作为朝臣的职责所在,等案子了结,他就会离开。
虞秋水问他:“我想知道我生父是谁,你可以帮我查吗?”
男人沉默望着她。
虞秋水料到他不会帮忙,只是心中一直抱有奢望,看到他真的与自己预料的反应一样,还是忍不住感觉到失望。
“抱歉,是我逾矩了。”
虞秋水低下头,再也不看男人一眼,越过他,走出柴房。
男人紧绷的背脊在她离开之时微微弓下,双手握紧成拳,他想让她一辈子远离阴谋漩涡,一旦她回去,必定会成为掩藏在暗中豺狼的目标,届时她依旧会走上前世的路。
即便要回去,也得是在他将一切危险解决后,给她一个安全之所。
所以他没有说,即使他早就知道她的亲生父母。
柳妈妈的哭嚎声刺耳,沈琢看也不看她一眼,命令陆雨将人带回大牢,择日问斩。
囚车拉着柳妈妈走遍巷子街道,一群人远远望着,或是幸灾乐祸,或是急促不安。
青玉楼被封了,所有人都在被查后,无罪的释放,有罪的入狱。无处可去的人兜兜转转,又回到青玉楼前,望着封条愁眉苦脸。
“没了青玉楼,日后得去哪。”
“虞秋水是真厉害啊,那等厉害的人物都能攀上,也不知道带我们几个享享福。”
尖锐的嘲讽从后方传来,说话的人神色愠怒,转头就去看她。
“一个青楼被封你们还哭起来了,不都是伺候人吗,哪不能伺候。”
那人被说得哑口无言,瞪着她,半晌才冒出一句:“你是头牌,当然不怕,有的是老爷公子想娶你,我们哪能和你比。”
本是想用这话让她难堪,谁知她还得意了,“有人娶是我的本事,你们若是有本事,也能迷得老爷公子非要娶你啊。”
华娘本是临走之前再来看这自己待了多年的地方,听到这群人议论虞秋水,气不打一处来,上前就骂。
虞秋水之前伺候的人是她,她是主子,主子还没发话,这群没脸的东西也配说?
“谁能和你比啊。”那群人四散开来,嘴里还说着酸溜溜的话,不过已经无人在意。
华娘一丁点都未觉得惋惜,甚至还想在柳妈妈行刑那日去凑热闹,不过现在,她有件事得做。
驿馆刚要打烊,女子询问声传来,老板抬头望去,觉得有几分眼熟,问道:“你要住店?”
华娘打量驿馆,并未给老板眼神,直接说:“虞秋水住在你这吧?”
老板一愣,没想起来她说的这个名字是谁,不过倒是有个虞姑娘,“你说的,是个小姑娘吗?”
华娘转头面向他,道:“我要见她。”
屋内熏香淡淡,很是宜人,自打虞秋水身子好些后,屋内就没再烧那么多炭火。
她抱着手炉坐在矮桌后,婢女贴心地关上门。
华娘抿了口茶,笑容加深,“你这儿的茶,可比青玉楼的好喝多了。”
虞秋水不想接这句话,这茶再好喝,也不是她的。
“你有什么事吗?”
华娘放下茶盏,侧倚在扶手上,道:“没有事我就不能来见见你吗?好歹也共处了三年,一点感情都没有。”
虞秋水不觉得她只是来看看自己那么简单,让她直接说出来意。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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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玉楼被封了,你自由了,以后啊,想去哪就去哪。”华娘说完,没见虞秋水有什么反应,忍不住提醒她:“你想好后路了吗?”
虞秋水低头,看着茶盏里的茶水不说话。
“我打听了,那日来青玉楼的沈公子来头不小,能直接扳倒知县,定然很有权势,你不如跟了他——”
“你闭嘴!”
虞秋水克制不住地吼出声,华娘吓了一跳,身子一抖,外头守着的陆云惊讶地看向房门。
“哎呦,我这是为你好,你还朝我发起火了。”华娘拍拍胸脯,没好气道:“你一个无权无势的黄毛丫头,青玉楼没了,那姓沈的一走,你说和柳妈妈暗中有来往的贼匪,会不会来找你报仇?”
虞秋水心口一颤,没有想过这个问题。
“我看你啊,还是早早找个靠山,像我一样,至少能保眼前无忧。”
虞秋水抬眼看她,从青玉楼出来后,她没再打扮得那么艳丽,隐约间还能看出几分温良,想来她去的那户人家娶了她,不让她打扮得太露骨。
“那位沈公子谁都不理,偏偏只对你上心,他若是对你没兴趣,怎的会带你来这?”华娘稍稍往前倾身,打量她许久,忽略她被头巾包住的脸,问:“你可有试探过他对你的心思?”
少女立刻否认:“没有。”
华娘笑了出来,“看来你是试过,但没有得到想要的结果。”
虞秋水低了头,不想再理她。
华娘见状,将茶饮完,站起身俯视她,本来因虞秋水被沈琢带走的妒意在此刻烟消云散。
“男人都是一样的,头顶色字,只要你稍稍用些手段,他们就被迷得五迷三道,就要看你愿不愿意了。”
虞秋水刚要反驳,华娘堵住她的话:“你想想之前经历的苦,若是早早有这个靠山,还会沦落至此吗?”
“虞秋水,只要你能攀上他,好日子在等着你呢。”
女子离开,虞秋水盯着空了的茶盏,攥紧了手。
再有几日便要过年,家家户户忙碌起来,陆云没事干,和小厮们一起挂红灯笼。
虞秋水跟着婢女剪窗花,频频失神,婢女瞧见好几次,怕她一时不注意伤到手,拿走剪刀,让她叠纸。
“姑娘在想什么,总是出神?”
虞秋水摇头,不愿说。自那日华娘来后,她一直在想华娘说的事,且再未遇见过沈琢,一时间思绪乱成一团。
“你们在这过完年就走?”
陆云嗯了一声,说:“待过完年回去,主子也到了议亲的时候,来之前老爷就催主子,主子一直没答应,处理完这事,主子该是要去和那家小姐见一见了。”
虞秋水动作骤停,抬头望过去。
“那好啊,早些成家,多个人相互照顾。”
笑声传进屋内,虞秋水怎么都无法忽略陆云说的话,沈琢他,要议亲了。
等沈琢一走,他回京议亲,而自己依旧要被困在这里,还要担心会有人来抓自己。
那日华娘的话回荡在耳畔,一字一句,将她往深渊里推。
这些日子遭遇的一切无不在告诉她,要么是自己够强,让旁人不敢觊觎,要么就是有个厉害的靠山,没人敢惹。
虞秋水没办法立刻做到前者,唯一快捷的路径就是后者。
可沈琢一走,哪里还有靠山?
虞秋水想出了神,婢女呼唤声将她拉回来,“姑娘,姑娘?你是不是哪不舒服?”
她朝婢女笑了笑,说:“我没事。”
她重新拿起剪刀,沿着折痕剪去多余的纸,展开来,看着剪出来的“福”字,下了决心。
21. 第 21 章
“是谁?”
逼仄的房屋内堆满杂物,只有一张矮床,蜡烛嵌在窗户缝间,滴落的烛油被铁片接着,上头已经积攒了一层。
听到敲门声,屋内的人警惕望着门上倒映出的人影,再次问:“是谁在那?”
一道女声传来:“我,虞秋水。”
屋内的人呆愣许久,忽然驱赶道:“我不认识什么虞秋水,你快走吧。”
门又被敲响,这次门口站着的人喊了他的名字:“李四哥,我有话要对你说。”
屋内沉默,久久才传来一句:“有什么话就在外面说,不用进来。”
守在边上的陆云一听,心道这人脾气还不小,虞姑娘来见他干嘛。
“我有事要当面与你说。”虞秋水看了陆云一眼,陆云识趣地走开避让。
等了有一会,门开了条缝,里面的人仰头,见她裹得严严实实,连脸都遮着,房门大开,关心的话脱口而出:“你怎么了?”
刚说完就低下头,觉得自己的担心可能是多余的,她也许并不在乎一个残废的关心。
但听到她说的话后,难以置信地抬头望她。
“谢谢你去报官救我。”
虞秋水一直是个爱恨分明的人,李四帮了她很多,尤其是知道自己被那伙人绑走后是李四及时报的官,更要来感谢他。
李四神色慌乱,语无伦次起来:“我只是,我也没有,那天是因为——”
他结结巴巴,心头涌出喜意,但嘴不受控制,说不出完整的话。
“我是来和你道别的。”
涌出的欢喜顿时荡然无存,李四张着口,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这几年多谢你的照顾,青玉楼已经被封,柳妈妈要被斩首,以后你就不用被他们打骂。”
虞秋水来见李四除了要谢谢他,也算是和他,还有过去的自己道别。
“我要走了。”
少女没什么情绪起伏的话落入耳中,李四愣了好久,来呐呐问她:“你是准备要和那个大人一起走吗?”
不用问便知他说的人是沈琢,虞秋水下意识往陆云那看了眼,他在院子口背对他们站着,听不到他们说的话。
“对。”撒谎时,虞秋水心跳得飞快,“他会带我离开凉州,以后都不会再回来。”
李四木然哦了一声,缓缓跪坐在地上,低下头,“那你走吧。”
这里给他们的回忆都是痛苦的,她没必要再留在这里,那个人很厉害,一定能保护好她。
哪像他,双腿残了,自己都照顾不好自己,挣不到钱,养活自己都成问题,哪里还能再养一个人。
“挺好的,跟着他挺好的。”
虞秋水沉默了会,拿出个布袋塞到他手里,飞快说完一句话就走:“照顾好你自己,我走了。”
少女身影渐行渐远,李四愣神看了许久,看着她上了马车,和她一起来的男人对她态度看着很好,马车驶走,越来越远,化作黑点,消失不见。
李四失落地低头,看到被塞到自己手里的布袋,捏了一下,脸色一变,打开一看,顿时想追上去。
然而双腿无法使力,双手扒着地面,布袋被按在掌心里贴着地面摩擦,很快被弄脏。
他急忙拍干净,盯着里面一贯贯钱,心头酸涩。
他终是没办法和她走到一起。
车轱辘滚过一圈又一圈,虞秋水心跳得越来越快,一直数着距离,在她默念出“到了”二字时,马车同时停下。
“虞姑娘,已经到医馆了,朱大夫就在里面。”
虞秋水连忙应了好,起身下马车,陆云要跟着,她连忙阻止。
“我一个人去就好了,很快就回来。”
陆云本来是要坚持进去的,但听虞秋水拒绝的话,想了想就在门口守着。
朱大夫见她来,嘿呦一声笑,“恢复得不错嘛,脸上记得涂药,一定不能马虎,小姑娘以后还要相看人家,脸可不能留疤。”
虞秋水点了头,斟酌着要怎么说出来自己想要的药,朱大夫见她不走,问她还有什么事,她握紧了手,压低声音,说:“我想买一样东西。”
从医馆里出来,用身上值钱的东西典当的钱所剩无几,回去路上买了一串糖葫芦,只剩下一个铜板,现在除了手镯,算是身无分文。
马车行驶回驿馆,虞秋水下了马车,陆云把马车往马厩里牵。
她站在驿馆外,看到街上出来行乞的乞儿,低头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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手里的冰糖葫芦。
好像长这么大,只有养父母把自己买回去的第一天,为了哄她买了一串糖葫芦,再后来,就没有再给她一丁点甜的东西。
她走了出去,朝那两个乞儿招手,她们跑过来,眼巴巴望着她。
虞秋水将身上最后一文钱给她们,她们双手接过,齐齐说了谢谢,还祝她新年快乐。
她笑了笑,把没吃过的糖葫芦给她们,也祝她们新年快乐。
乞儿惊喜地望着她,激动得说了好几句好听的话。
虞秋水望着她们跑远,捏了捏空空的手心,心跳得越来越快。
现在她除了手镯,什么都没有了,身无分文,要么另谋生路,要么就死死抓住那棵大树不放。
虞秋水觉得还是后者更简单。
所以她今晚要去试探他究竟对自己是什么意思。
捏紧从医馆里带回来的东西,深吸一口气,寒气涌入身体,这个冬天,还没有过去。
晚上她敷药的时候,看着镜子里还是红肿的脸,忽然觉得自己要是用这样的脸去见沈琢,他应该是会感到恶心吧。
哪有人会想要看到满是冻疮的脸。
那日他看到后虽然没什么反应,但她还是觉得难受。
谁不想自己的脸干干净净的,冻疮难消,弄得不好容易留疤,那疤痕就像胎记一样扒在脸上,难看极了。
把药敷完,她在镜子前僵坐许久,忽然迷茫起来。
她很想知道沈琢到底对自己是什么态度,平日里总是对自己冷冰冰的,小年夜却突然关心,好几次帮她,她不信这只是他在发善心。
虞秋水猛地一个激灵,再度看向镜中的自己,那个念头再度浮起,逐渐坚定。
今晚她要去试探他,弄清楚他究竟是什么意思。
如果他答应了带自己离开凉州,她就不那么做。
如果不答应……
她低头看从医馆那买来的东西,手隐隐颤抖。
那就只能按华娘说的那样做了。
虞秋水鼓足了勇气,站起身走到房门前,打开了门,来到隔壁房间。
烛火映照出来,他在里面。
虞秋水深吸一口气,敲响了房门。
22. 第 22 章
“谁?”
男人的声音传出来的瞬间,虞秋水突然就紧张得手发颤。
对于她来说,里面的人救了自己很多次,可她却要以怨报德,对他做那种肮脏的事。
可若是不那么做,她就要面对诸多困难。
人都是自私的,柳妈妈为了她自己,能把青玉楼随意一个人卖了,崔正为了满足他的□□不知道强迫了多少女子,现在轮到她自私了。
虞秋水深吸一口气,告诉自己,也不一定要那么做,只要沈琢答应带她走,她就不会那么做。
心底却有声音在问她:可他若不答应呢?
虞秋水不敢想,望着透出烛火的房门,她应了一声:“是我,我有事想与公子说。”
房间里的人听到她的声音,立刻抬头望向房门,少女剪影倒映其上,朦胧不真切。
他瞥了眼自己,才开口道:“进来。”
门被推开,虞秋水没想到他正在桌后,一进来就与他对视上,来见他的目的袭上心头,不敢与他对视。
来见他要问的事太过羞耻,怕被人听到,她转身去关门,转身的速度很快,看起来有点像是故意不想和他对视,才找了个关门的事给自己做。
待她关了门,将案卷合上,沈琢才问:“有事吗?”
自她进来,一看便知她在紧张。前世与她密切相处的日子那么长,她的一举一动里含有的意思,他早已熟知。
她现在很紧张,且还有几分急迫,但又踌躇着不敢问出来。
于是他又说了一句:“有事直说。”
虞秋水捏紧了手,问出来的却不是自己要问的:“沈公子晚上吃过了吗?”
男人淡淡回一句:“已经用过晚饭。”
“那……”虞秋水是第一次问人这种事情,而且还是身份高贵的人,她只是个平民,还在青楼里做过事,比平民还要低贱。
这样的身份,问出那样的话,岂不是要遭笑话?
但她不得不去问,这是她唯一的机会,唯一能抓住的救命稻草。
“我有一个问题想问你。”虞秋水抬头迅速看了沈琢一眼,男人端坐在那,烛火在他面前闪烁,那烛火太亮,双眼被烛光充斥,看不清他的表情。
“你说。”
清冷的声音落到虞秋水耳中,她想起初见时,他一身白,宛如谪仙,后来见到的几次,次次都是在她落入险境时出现,就像神仙一样。
这次他还会救她出泥潭吗?
“我想问你为什么要屡次救我。”
沈琢稍稍直了身子,语气依旧的淡漠:“我记得这个问题已经回答过。”
虞秋水脱口而出:“你对旁人也会这么做吗?”
男人静默片刻,答了是。
虞秋水呼吸一滞,不死心,“既然你说是举手之劳,那为何小年夜,你要看我的脸,沈大人就这么闲,让人留下来,还要看她的脸?”
沈琢捏紧了手,深沉的眸光定格在少女身上,在她一声又一声的话里想到前世。
因为这样的质问,前世她也问过。
那时他还未被她囚禁,沈父为他说了一门亲事,他还未答应,不知怎的传到虞秋水耳中,那日他刚下朝,就被她拦住。
她问他是不是要娶妻了。
当时他不喜她这般直接上来问他,于理不合,况且她是公主,怎能不顾礼仪廉耻,当着大臣的面问他。
“这不是殿下该过问的。”
她并未离开,再次问他:“你喜欢她吗?”
沈琢蹙眉,他连那女子的面都未曾见过,何来的喜欢?
当时散朝的大臣一个个走近,频频望过来,为避免传出谣言,他后退一步与她拉开距离,道:“殿下不该出现在此处,还请殿下回明贞殿。”
她却盯着他看了许久,离开前只留了一句话:“不要忘了父皇对你说的话。”
他至今都还记得,那日陛下召他入宫见虞秋水时,对自己下的令。
“直至将她教出公主的风范,你才能卸了这差事。”
可惜他无能,做不到。
前世他教了虞秋水将近一年时间,怎么都无法将其雕成美玉,反而越来越蛮横,失望请辞。
提出请辞后他想着毕竟也教了虞秋水一年,即便对她失望,情谊仍在,特地去与她告别。
却不想,那一去,再未见过天日。
他被她锁入牢笼,受尽从未遭受过的羞辱,直到死去。
当着朝臣的面质问他是否要娶妻算是一次导火索,那之后父亲告诉他,说亲的那户人家上门来拒绝,不愿嫁给他。
他听到此消息后莫名松了口气,但随后不久发现,是虞秋水搅黄的。
他虽并无要娶那女子的心,可发现她用了手段逼迫那户人家不敢答应婚事,顿时怒从心中起。
她是大祁尊贵的公主,即便再不喜他娶妻,也不该用卑劣的手段逼迫女方。
他教了她几个月,换来的却是她暴露本性,用那见不得台面的手段,与那些奸人贼子何异!
他当即入宫去问她,得来的却是她得意一笑:“我帮沈大人解决了麻烦,沈大人不该感谢我吗?”
“荒谬!”
沈琢至今还记得她对自己说的话:“只有我能有驸马,你不可娶妻。”
而现在她又在质问他,语气与当初一模一样。
这让他不由得想到前世她问后没多久便做出了令他动怒的事,而今她是不是也会做?
沈琢无法准确猜到她心中所想,前世的前车之鉴叫他不得不仔细观察她的一举一动,却只看到少女面上紧张之下的期待。
这样的眼神,前世他也在她眼中看到过。
猜到了她想问的话,而他,只会有一个回答。
“当时我在查盐铁一案,青玉楼涉案,我却未曾及时控制住,连累你被卷入,所以才多关心了些,若是给你造成误会,是我的不是。”
他垂了眸,吐出最后两个字:“抱歉。”
这不是虞秋水想听到的。
她情绪激动起来,声音都在颤抖:“所以你只是因为心中有愧,才去救我,才照顾了我一夜,才默许我一直住在你的房间?”
一连串的问题砸下,沈琢闭了眼,一息之后,神色如常,然而紧紧握成拳的手根本不像他表面上看起来那么平静。
他抬眸看向等着自己回答的少女,启唇道:“是。”
虞秋水还是不想相信,若只是心中有愧,怎么可能做到对只见过几面的人就彻夜照顾,还被热水烫红了手。
那晚小年夜他走后,老板说他为了让她身子一直热着,一整晚都在用毛巾浸透热水拧干帮她捂脚。
天亮后手通红,险些烫破了皮,敷了好几日药膏。
若不是老板说,照顾她的婢女提起,她都不知道。
怎么会有人好心到这个程度,次次救她,还照顾她这么久。
她不信。
这世上做事都是有缘由的,他来凉州办案那么忙,怎么还有闲情来救她一个青楼的婢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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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不信!
虞秋水努力控制着自己的声音不要太抖,一字一句将心中最想问的话问出口:“我想知道,你,喜欢我吗?”
她看惯了来青玉楼的男人搂着一个花魁就说喜欢,只要一赏钱,哪怕面前的男人再粗鄙,花魁也会昧着良心说假话。
男人们今天喜欢这个,明天喜欢那个,没有一个是真心的。
所以一旦遇到这样不带任何目的帮自己的人,她不想放手。就像溺水时被人救,会死死抓住那个人,就算是再困难都不会放开。
因为这是唯一能脱离苦海的机会。
但男人的回答却打破了她所有的期待与幻想。
“不曾。”
这一个“不曾”,令她瞬间臊了红了脸。她想立刻跑走,离开这个让她难堪的地方。
她怎么会真的抱有妄想,以为他真的会对自己有意思?
虞秋水眼睫一颤,晶莹的泪滴落在头巾上,被头巾包裹的脸只露出眼睛,这双眼在烛光的映照下泛着泪光,模糊了视线。
她最后再确认一遍:“真……真的吗?”
沈琢张开了唇,嗓子却被石子堵住了一般,又疼又哑。
“是。”
虞秋水笑了一下。
她笑自己真的是被这些日子的甜蜜温馨欺骗,竟然动了这样的心思。
使劲眨了眼,也不管泪水流到冻疮上会疼,努力控制自己的情绪,问出另外一句话。
“你能带我离开凉州吗?我想去找我的生父。”
她本以为沈琢即使不喜欢她,至少也会考虑考虑她的请求,没想到比之前否定时回答得还要快。
“抱歉,我帮不了。”
沈琢移开眼,身子紧绷得衣衫都被绷紧,说完这一句,他直接下了赶客令。
“我还有事要处理,你若是没事,可以走了。”
虞秋水倒吸一口冷气,在他话里听出了不耐,他连想都没想就拒绝了她。
她不知道究竟是自己的请求太过无理,还是他其实根本就没有看上去那么好心,她唯一想要他帮的忙,他直接拒绝了。
果然,一切都是她一个人的妄想。
他们之间根本没有那么深的情谊。
虞秋水又吸了口气,这间房热气没她住的那间足,入鼻的全都是寒气,进入身体,彻骨的冷。
“打扰到沈大人了。”
听到这个称呼的瞬间,沈琢倏地看她,纤弱的身影向他行了个不大标准的礼,随后朝他一笑。
“民女谢过沈大人这几日的照顾,我会报答大人的。”
沈琢没由来的心中一阵恐慌,眼前闪过她在火海中,死前的笑。
看透了一切,心如死灰。
他站起身,箭步走到她面前,她却后退一步,垂了头,说:“不打扰大人了,大人继续处理公务吧。”
她转身离去。
门被关上,她的身影消失。
沈琢忽然觉得自己的心空了一块,愣愣盯着她先前站着的位置,久久未动。
门外的虞秋水用头巾擦干净眼,一抬头就看到陆云,没心情理他打的招呼直接回了房间。
陆云收回打招呼的手,挠挠头,“我怎么感觉虞姑娘好像哭了?”
回到房间,虞秋水把门拴上,拿出从医馆买来的东西,心口怦怦直跳。
还好她有准备。
她抬头望向连接隔壁那间房的墙壁,握紧了那东西。
抱歉,我只能这么做。
23. 第 23 章
虞秋水走后,陆云敲响了门,房间里头传来低哑的声音,听着好像不大对劲。
陆云也听不出来是哪里不对劲,没多想,进去后禀告道:“主子,老爷派人来说,你要是准备年后回去,就和许侍郎家的女儿见见。”
烛火后的男人神色难辨,出口时声音比前几日下的雪还冷,陆云还以为是自己说错话了。
“还说了别的吗?”
陆云摇头,说就这些。
“让来的人带话回去,”沈琢手肘撑着桌面,捏了捏眉心,闭眸道:“不见。”
“好嘞,我这就去告诉他。”
这要是陆雨在,定然会问句就这么回老爷是不是不大好。
陆云巴不得他说不见,虞姑娘的事还没解决呢,主子回去见旁的姑娘,虞姑娘怎么办?
他一走,房间内安静得连呼吸都能听见。
那一声声质问不断在耳畔回荡,沈琢眉头越来越紧蹙,呼吸粗重,像是陷入到梦魇之中。
那日他向陛下请辞,“臣无能,无法教导公主,请陛下另选能人。”
“这一年来,辛苦你了。贞儿她啊,流落民间十几年,养成的恶习蛮横之性短时间内是不好改。”
这话他听得心中不大高兴,出口辩解:“公主并非是顽劣之人,只是多年来未曾受到亲人照顾,又经历磨难,所显露出来的蛮横不过是在保护自己。”
“是臣无能,无法将公主雕成美玉。”
他卸任前依旧放心不下她,“或许温阁老可以一试,温阁老是臣恩师,德高望重,学富五车,当是能教好公主。”
陛下答应了。
他本可直接出宫,不再看她一眼,可想到她刚回宫,接触的人除了陛下就是他,认识的人不多,怕她会抗拒温阁老,便去了明贞殿告诉她。
“臣走后,会由温阁老来教殿下,温阁老虽年过半百,但教出过很多才子,公主只要认真跟着温阁老学,定然会大有裨益。”
那时她对他笑着说了谢谢,说他们也算得上是师徒一场,在他离开前,邀他共用午膳。
她亲自向他敬酒,滴酒不沾的他鬼使神差地接过了那杯酒,却一脚踩进她布下的牢笼。
醒来后,目之所及只有远处一盏烛灯照亮一小片区域。
而自己手脚被锁,就连脖颈都被套上锁链。
他被她囚住了。
“我没有说过让你走,你便不可以走。”
女子幽幽之声回荡,沈琢猛地惊醒。
入目一片漆黑,桌面烛火不知什么时候燃尽,屋外夜色漆黑,没有一颗星。
沈琢仰头缓了一会,摸索着站起身,没有再点烛灯,从抽屉拿出安神香点燃,平息方才的心悸。
要找虞秋水的人线索已断,认出虞秋水的那三人被斩首,青玉楼对虞秋水怀有不轨之心的人皆已被灭口。盐铁案已结,他该走了。
走之前为她打点好一切,算是他对她最后的善意。
从噩梦中惊醒,他没有一丝睡意,一直站在安神香前,垂下眼帘,不知在想些什么。
按住桌面的手收紧,青筋鼓起,他自己都没发现自己那么用力。
“虞秋水,你不能回去。”
想到她死前经历的事,比起让她回到吃人不吐骨头的皇宫,他宁愿让她在凉州当一辈子的婢女。
安神之香消散在空气中,今晚的香似乎不管用,他无法安神。
睁眼到第一缕日光投入房间内,他睁开眼,望向窗外泛白的天空,神色迷茫。
若是陆云在,看到他露出这样的表情,定然会十分稀奇,主子从来都是运筹帷幄,怎么会迷茫呢?
他缓了一会,起身走向房门,打开房门后走出去,一眼看到已经下楼的少女。
本想等她身影消失再下去,不知想到什么,抬脚跟了上去。
婢女的声音传来:“姑娘眼睛怎的这么红,昨晚没睡好?”
少女的回答他并未听清,下了楼梯,才看见她身影。
身形瘦削,与记忆中的她相差太多。
“姑娘想吃饺子?”婢女的声音传来,“姑娘等着,饺子多的是,厨房正在烧热水,要等一会才煮早饭,先喝些热茶暖暖身子。”
低缓的谢谢传来,沈琢抬脚走向她们。
“我可以帮着一起烧,你们照顾了我这么久,我又没有银两给你们,白吃白喝不太好。”
婢女笑道:“哪里白吃白喝了,沈公子付了钱。”
但她还是要坚持去烧水,“坐在灶台后还能烤烤火,身子更暖和。”
沈琢看着她跟着婢女去了后厨,那抹纤弱的身影从他视线中消失,走出大堂时,脚步快得像是身后有豺狼在追。
他低头看了眼自己,并无不妥。
她是因为昨晚的事在躲避他。
沈琢与以往一样走进厨房,婢女见他来,立刻将提前准备的早食端过去。
“沈公子不用亲自来,叫手下来招呼一声,奴婢给您送去便可。”
沈琢淡淡说了句顺路便来了,婢女道:“那还是照常送到房间里?”
“送到大堂,我吃完便走。”
婢女连忙说好,将早食端去大堂。
男人也离开厨房。
踩在泥土地上沉闷的脚步声越来越远,直到听不见了,虞秋水才探出脑袋去看。
厨房里除了准备早食的婢女小厮,没有一道白色身影。
“他走了……”
虞秋水也不知道自己是在怕什么,楼梯那余光看到他从房间里出来,脚步加快,只想找地方远离他。
到了厨房不久,听到他声音响起的瞬间,心都跳到嗓子眼,好在他没停留太久。
搅了一下灶膛,火烧得更烈,烤得身子暖和得很,可心还是冷的。
虞秋水不明白他为什么不能帮自己找生父,他是官,官不就是要为民办事吗?
不能带她去京城,连帮她找生父都拒绝了,那他为何要屡次救她?
虞秋水看不懂他为什么要拒绝自己,昨晚想了一夜,一想到要对他做那种事,她就情不自禁地颤抖起来。
她害怕,害怕被他发现自己用这种卑劣的手段。
可却又隐隐期待,即使是他这样高贵的人,再怎么不染红尘,也要被她这样的人玷污。
虞秋水添了根柴,浓烈的火焰将水烧开,小厮过来打水,顺便换岗,他来烧火。
虞秋水没走,问小厮:“你知道沈公子什么时候走吗?”
小厮知道她是沈琢亲自带回来的,还嘱咐过老板好好照顾她,以为她和沈琢关系不一般,就直接告诉了她。
“我听老板说,沈公子应该是过完年后,初二就走。”小厮赶紧打补,“但是也不一定准确啊,那是沈公子刚来的时候说的,现在可能变了也说不准。”
虞秋水说了谢谢,直接往外走。
小厮纳闷道:“她不是和沈公子一起的吗,直接问沈公子不就好了?”
锅里的水沸腾,他赶紧下了饺子,没时间再去想。
虞秋水回到大堂,一眼就看到背对自己的人,脊背挺直,动作优雅,不用走近,远远一看就知道他是出身名门,刻在骨子里的气质是掩盖不了的。
脚像是黏在地上一样,久久不动。
“虞姑娘,饺子好了,是送房间里,还是在这吃?”
身后忽然传来的声音吓得她身子一颤,立刻转身回了一句:“放在这张桌子上就好。”
男人手上动作一顿,稍稍抬头,目视前方,注意力却被身后的声音吸引。
“就放在这吧,我吃完再回房间。”
他们起得早,大堂里除了她和沈琢,只有几个打扫的婢女。
虞秋水背对着沈琢坐下,心不在焉地吃饺子。
片刻后男人的声音响起,“我晚些时候回来,房间里不用打扫。”
随后便是小厮送他离开的声音。
口中的饺子忽然没了味道,咀嚼的动作缓缓停下,握着筷子的手捏紧,指尖泛白。
她刚来,他就走,他是什么意思?就这么不想看到她?
虞秋水忘了自己先前还为了躲他去厨房帮忙,狠狠塞了个饺子到嘴里。
吃完后她去问婢女,除夕夜那天是不是驿馆里的人都会一起吃年夜饭。
“沈公子好像不和我们一起。”婢女笑道:“虞姑娘要是喜欢热闹,可以和我们一起吃年夜饭。”
这要是没对沈琢动那心思,虞秋水肯定是要和她们一起吃的。
她没有拒绝,说了句模棱两可的话:“我看情况吧。”
婢女听懂她话里的意思,笑容更深了几分:“那姑娘可要更加努力,沈公子那样的人,定然有很多女子心悦。”
虞秋水嗯了一声,心情因为这句话低落起来。
他那样谪仙般的人,连她看了都忍不住想霸占,怎么可能会没有旁人喜欢呢。
离除夕越近,虞秋水越紧张,甚至连房间都不怎么出,生怕见到那人。
朱大夫给的药膏很管用,她脸上的冻疮消了大半,虽然还能看到疤痕,但只要再坚持抹,应该用不了多久就能全消。
除夕夜前,虞秋水特地拜托婢女带来脂粉,请她帮忙教自己怎么上妆遮挡脸上的疤。
虽然在青玉楼三年都在伺候华娘,也见过她们上妆,但每次都是看几眼就别开眼,是以在青玉楼待了三年,也不会给自己上妆。
“好,奴婢教姑娘,姑娘好好看着。”
这些日子相处下来,婢女发现虞秋水虽是性子倔强别扭,但相处起来却一点都不麻烦,反而还招人疼。
这样好的姑娘,怎么就沦落到去青楼为婢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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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虞姑娘的脸真是水嫩,哪像我们,脸上皮都打皱。”
虞秋水知道她是在哄自己,抿唇笑了笑。
婢女手很巧,不仅将疤痕全都遮盖,更是让虞秋水的脸展露她原本的美。
虞秋水只被青玉楼的婆子逼着上妆,她自己没见过这样的自己,不由得看得愣神。
婢女笑道:“姑娘再笑一笑,就更好看了。”
虞秋水极力地控制自己的嘴角,扬起笑来。
镜中的少女巧目盼兮,分外动人。
“能麻烦姐姐明日再帮我上一次妆吗?”
婢女猜到她是为了明日的除夕,点了头,笑着说:“自然是可以的。”
虞秋水摸了摸自己脸上有冻疮的地方,不仔细看,看不出来。
她在想,若是这样的自己再去见他,他是不是还会拒绝自己。
不过也不用再去问了,过了明晚,他们就会绑死,即使他不愿意,她也不会放手。
这一晚,虞秋水彻夜未眠。
第二日她躺了好一会才起,刻意避开沈琢用早饭的时间,匆匆吃了早饭,等婢女空闲下来,才让她帮自己上妆。
婢女还帮她梳了好看的发髻,一个劲地夸她。
“男人见了你这副模样,不得被迷倒?”
虞秋水笑笑,但愿他真的能被她这张脸迷倒,那样她就不用那么做了。
她去了驿馆外散心,不知不觉走到青玉楼,门上封条醒目晃眼,让她不由得一阵恍惚。
生活了三年的地方,就这么被封了,昔日的繁华不再,门可罗雀,除了她,没有人会来这。
她还记得当初被马车带来这的时候,是李四把她拖下去,那时她求他帮自己逃跑,他只看着她什么都没说,被柳妈妈发现后,连着一起被关进柴房,不给饭吃。
养父母怕她逃跑,提前饿了她很多天,只给水喝。
柳妈妈连水都不给她喝,是李四从柴堆里翻出硬邦邦的馒头给她,让她挨过冰凉的夜晚。
后来她才知道李四经常被关柴房,怕没东西吃,他会提前把食物藏在柴房里,而且柴房也归他管。
身后传来唾骂声,“好端端的把青玉楼封了,额——老子连寻快活的地方都没了。”
虞秋水扭头看过去,见着个醉汉靠着墙,身子歪歪扭扭,站都站不稳。
发现她在看自己,醉汉冲她喊:“小丫头片子,你长得还挺额——”醉汉打了个嗝,继续说:“还挺、挺嫩。”
虞秋水理都没理他,转身就走。
醉汉还想追她,啪一下倒地上,骂地不平,绊倒了他。
虞秋水几乎把自己曾经去过的地方都走了个遍,被柳妈妈看着,她能去的地方不多,大多数都是跟着华娘出青玉楼时走过的地。
今日除夕,店铺基本上都关了门,没几家开着,街道上冷冷清清,没几个像她这样漫无目的地走。
掉头回驿馆时,先前她给过糖葫芦的两个乞儿从巷子里冒出来,跑到她面前伸手讨要。
她什么都拿不出来。
“我没有钱。”
乞儿立刻收回了手,看也不看她,掉头去找其他人。
虞秋水看着他们走到身后两个人面前,一收到钱,立刻喜笑颜开,祝福的话脱口而出。
心中生出难以言喻的失望,之前给他们糖葫芦和铜板时,他们还送祝福,现在没钱给,看都不看她一眼。
人啊,就是这么现实。
她回到驿馆时,里头热闹得很,老板见她今日和以往很不相同,不由得夸赞,“回来啦,嘿哟,小姑娘这么打扮,好看得很。”
虞秋水扬起唇说了谢谢,转身上楼,她心里有事,一直低着头,更没有听到接近的脚步声,直到视线里出现一抹白,脚步骤停,僵硬地抬头去看。
男人就在面前垂眸俯视着自己,眼底的情绪看得她心头一颤。
“出去了?”
虞秋水点头,“嗯。”
他不是早上就走了吗,什么时候回来的?
男人并未再说,侧身越过她离开。
虞秋水回神时,他已经走远。
她又低了头,一声不吭地回到房间里,刚关上门往里走,就看到桌面上放置的东西,当即愣在原地。
一件鹅黄色的新衣裳,好些个首饰。
她一步步走过去,目光略过衣衫,定格在首饰盒下压着的红封包上。
里头是一张银票,数额大到足以她在凉州过一辈子。
虞秋水眨了眨眼,泪水模糊了视线。
既然说不喜欢她,也不愿帮她,还送来这些做什么?
她就那么贱,给一点甜头就能对他感恩戴德,跟青玉楼那群花魁一样,百般讨好他吗?
一张银票就想打发她,她死死盯着那张银票,吐出两个字:“做梦。”
24. 第 24 章
“嘭——”
屋外忽然炸开爆竹,突如其来的声响吓得她身子一颤,缓过来后朝窗户走去,低头一看,是几个小孩儿闹着玩,在放鞭炮。
小孩儿脸上笑容洋溢,满是对新年到来的欢喜。
虞秋水看了会,正要转身,房门口传来婢女的声音:“再等会就能吃年夜饭了,你要是等得急,可以下去和她们一起放鞭炮。”
她摇头拒绝了,已经过了放鞭炮嬉戏的年纪,就算她去一起放,也不会和那群小孩儿一样开心。
婢女说了好,瞧见桌上摆放的东西,笑道:“沈公子对姑娘你可真上心,我还以为他今晨出去是有事,没想到带着给你的新年礼物回来。”
虞秋水猜到是他送的,以为是他吩咐陆云或者是谁送进来,但没想到他亲自出去给她买衣裳和首饰。
她看着桌面上的东西出神,婢女的话又响起:“忘了和姑娘说了,沈公子今日在这过了除夕夜,明日便走,沈公子和你说了吗?”
虞秋水瞬间提起精神,重复一遍婢女的话:“你说他明天就走?”
婢女点头,发现沈琢没有和虞秋水说,不由得纳闷,“沈公子没有和姑娘说吗?今晨沈公子走后,特地叫了他身边的侍卫与老板说的。”
虞秋水一阵恍惚,即便再想要平静下来,都无法克制地去想沈琢为什么不告诉她。
方才在楼梯上擦肩而过时明明有机会,她一直住在他隔壁,只要他想,随时都能告诉她。
他为什么不说?
“许是沈公子忙,等晚些时候再告诉姑娘吧。”婢女是默认沈琢会带虞秋水走的,他几次救她,对她的关心谁都能看出来,可能是想给她个惊喜?
“奴婢先去厨房帮忙了,到时候再来叫姑娘来吃饭。”
虞秋水连点头说好的力气都没有,脑中一直在想他是不是因为自己那晚说的话,是在故意避着她,过了今晚就走,不是避着她又是什么?
他们自己有马车,要想回去,随时都能出发,要走早走了,停留这么久,又怎么会着急那一天两天的功夫。
难道是——
虞秋水忽然就想起了那天听陆云说他快要成亲,他是要回去成亲吗?
那她呢?
直到此刻她才发现,自己对沈琢而言,不过是个被他帮了几回的陌生人,与他没有任何关系,一丁点能用来挽留他或者牵制要挟他的东西都没有。
反而是她一直在欠他的。
虞秋水缓缓望向桌面上他送来的东西,衣衫做工精细,布料质地上乘,首饰都是款式新颖的,而那张银票,能让她在凉州城一辈子不用外出讨生计。
这些全都是他给的,这些日子的吃穿住宿也都是他承担的。
而自己什么都给不了他,又谈什么让他不要那么快走,不要回去成亲。
虞秋水扯开嘴角笑了,“可我最想要的不是这些。”
她想要的他不给,她没办法了,他是她唯一能接触到的厉害的人,除了他,找不到比他更厉害的。
提起这件鹅黄色的衣裳,摩挲着上头的针线绣纹,虞秋水缓缓说了句抱歉。
她换上了这件衣衫,挑了一根最细的发簪戴上,不等婢女来叫自己,先出了房间。
偏头一看,隔壁的房门紧闭,没有人守着,他不在里面。
楼上寂静,楼下热闹得都显得嘈杂起来,虞秋水找了个角落坐着,边上的小厮瞅着她看了好久,磨蹭过来,把装着瓜子果脯的盘子递到她面前。
虞秋水一愣,抬头看到他对自己笑,从他看自己的眼神中发现他对自己有别的心思,但她没有拒绝他的接触。
“你要吃吗?”
她拿了一颗果脯放入口中,旋即皱起眉,“好酸。”没有沈琢给她的蜜饯好吃。
闻言小厮也吃了一颗,嚼了会,疑惑问她:“不酸啊,甜甜的。”
虞秋水不想理他,明明就是酸的。
小厮见她坐回去不说话,把果盘放到桌上,坐在她左边那侧的板凳上,稍稍靠近了身子,问她:“过完年,你还在这里住吗?”
虞秋水把果脯咽下去,说了不。
他立刻追问:“那你要去哪?你要回家吗?还是去别的地方?”
虞秋水偏头看他,朝他扬起笑,不出意外地在他眼里看到了色意,心中不耐,但还是回了他的话:“我要去哪和你有关系吗?”
这个小厮她不认识,整个驿馆熟悉的也只有婢女,和老板也不过只见了几面。
这个人一上来就自来熟问东问西,肯定不怀好意。
“你要是没地方去的话,可以去我那,反正你都回不去青玉楼了,而且也不小了,要不然就嫁给我?”他说完,拍拍胸脯,颇为自豪,“我家有个宅子,还有些田地,你嫁给我,肯定能过上好日子。”
虞秋水不用问都知道他家宅子就是间小破屋,用栅栏围起来,圈出来的地就是他家的田。
她看了他好一会,他的目光更加炽热,她还没说答不答应,他就站起来要坐在她那条板凳上。
虞秋水猛地站起来,往后退了一步,警告的话还没出口,小厮就窜到她面前,那张布满斑点的脸一下子冲击上来,见惯了沈琢的脸,再一看到他这样的,一阵不适。
“我说真的!我没去过青玉楼,我可干净了,你虽然是青玉楼的婢女,但我不嫌弃你。”
他痴痴望着虞秋水施了粉黛的脸,一时失神,竟然想上手摸。
虞秋水立刻后退呵斥:“你干什么!”
楼下人声喧闹,她本来就身子刚好,喊不出太大声音,这一声喊淹没在人声中,其余人正兴奋地说着自己的事,没人注意到他们。
虞秋水转身就走,小厮却不放弃,伸手去抓她胳膊,用力过猛,也没想到虞秋水这么轻,一不小心就把她身子砸到桌沿上,只听她微弱的痛呼声,慌了神,立刻松开她。
“你,你没事吧?”
虞秋水很想让他滚远点,另一侧胳膊肘撞到桌沿,疼得她好一会都没站直。
“我,我只是轻轻一拉而已。”小厮见状要去看她伤得怎么样,凑过去弯腰去看她胳膊肘。
虞秋水挥手要推开他,却听到一道冷声,下意识往后退,与小厮拉开距离。
“你们在做什么?”
走进来的人缓缓扫视靠得极近的两人,目光定格在小厮碰过虞秋水的手上。
他刚一进来,就见小厮身影旁露出一抹鹅黄,本是不打算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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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忽然想到自己送给虞秋水的衣衫是这个颜色,走过去一看,正是她。
看了好一会,一直都是小厮在说话,随后小厮弯腰离她越来越近,他无法再看下去,开口打断他们。
“她磕到了胳膊,我帮她看看。”小厮只字不提之前说要娶虞秋水,更没有提是他太用力拉她,才导致她磕碰到。
“发生什么事了?”
虞秋水的话还没来得及说出来,老板就走过来,看到沈琢,立刻上前与他寒暄。
“沈公子今日回来这么早?”
男人转身面向老板,微微颔首:“县衙内无要事处理,是以提前回来。”
老板笑着邀请他一同吃年夜饭,被他拒绝。
虞秋水站在一边听着他们说话,那还未说出来的话彻底没有机会再说出来。
她悄悄后退几步,远离那小厮。
老板没有注意到她的动作,沈琢就站在她对面,余光将她后退几步远离小厮的举动看得一清二楚。
他对老板说:“沈某还有事未处理,不便久留,先回房间了。”
老板嘿呦一声说了好,回去继续和客人们吹嘘。
虞秋水站在后头垂着脑袋看自己的裙摆,颜色很亮,扎眼睛。
沈琢扫了她一眼,视线稍稍在她用手捂着的胳膊肘上停留片刻,,再一看那小厮,小厮冲他讨好地笑,没有要离开的意思。
目光转向虞秋水,他不冷不热地唤她:“你随我一同上去。”
冷不丁听到沈琢的声音,起初虞秋水还在疑惑他说的人是谁,等了一会迟疑地抬起头,对上男人幽深的眼眸,心头一跳,“我?”
“嗯。”
沈琢转身就往楼梯走。
虞秋水心神一悸,立刻跟上他。
只有小厮愣在原地,眼巴巴看着他看上的姑娘和别的男人走了。
“哼,我要是有他那么有钱,我也能叫你跟我走。”小厮把果盘收起来,跑去老板那听他们吹嘘。
跟上去的虞秋水偷偷望着男人,从他束紧的腰封往上,看他宽阔的背脊,挺直的脖颈,一丝不苟的发冠,忽然想看看他失态散发的样子。
从见到他起,他就是一副冷冰冰禁欲的模样,去了青玉楼也没碰过任何一个花魁,那她去干嘛?
“你和他离那么近做什么?”
正胡思乱想间,男人的话突然砸过来,虞秋水一愣,下意识回答:“他扯我胳膊,把我撞到桌子上,还不道歉。”
她在对沈琢告状。
男人脚步微顿,身子小幅度转动,但没有转身去看她,继续往楼上走。
“撞疼你了?”
声音冷了几分。
虞秋水点头,想到之前崔正逼迫她最终被砍了命根子,她直接把小厮对自己说的话全都告诉沈琢。
“他还说要娶我,根本不给我机会拒绝,上来就要动手。”虞秋水承认自己添油加醋还隐瞒了小厮说不嫌弃自己是青玉楼的婢女,她就是不喜欢被人那么说,她就是想借沈琢的手教训那小厮,但她知道沈琢大概率是不会管的。
“你想嫁给他吗?”
虞秋水停下了脚,男人已经走到房门前,却没有推开门,而是问她这一句话。
25. 第 25 章
他又不喜欢她,问她想不想嫁给那人有什么意义?
虞秋水本来想说不,话一出口,变成了另一句:“只要能给我想要的,我就嫁。”
这句话落在沈琢耳中,就是一根刺,狠狠扎进他身体里,提醒着他那晚自己和她说的话。
短暂的沉默后,他问:“青玉楼的李四能帮你,你也要嫁给他吗?”
虞秋水怔愣,不明白他为何会提到李四,下意识反驳,“他们不一样,李四哥是真心帮我的。”
背对着她的男人轻呵一声,声音低得发出来就淹没在空气中,没人听见。
“真心。”这两个字几乎是从牙缝中挤出来。
虞秋水觉得他不太对劲,突然问她这些,这不像他会说的话。
脑海中浮现一个荒谬的猜想,她不敢说出来,只敢旁敲侧击问他:“你为什么会提起李四哥?”
沈琢沉默了。
他无法将心中对李四的妒意说出来,他要如何告诉虞秋水,在他没办法保护她的时候,是李四护在她身边,就连她被那三个歹人劫走,是李四爬了几个时辰到县衙报案。
同为男人,他却比不上一个残废对她的好。
“那个小厮说想娶我,我就算不去京城,也能找到栖身之处。”
虞秋水故意这么说刺激他,只等着他的回答,好一会过去,等来的却是他开门的声音。
随后门在她面前关上。
她瞪大眼看着这扇紧闭的门,红了眼眶。
“我讨厌你!”
即便是说讨厌他,也是压抑着声音说,不敢发出声音来。
她回房间躺在床上,没了下去的心思。
而她隔壁房间里的人,思绪同样纷乱。
他还是无法控制住自己,看到她与旁人过于靠近,忍不住要去将她唤回自己身边。
他直直盯着虞秋水房间的那面墙,神色越来越冷郁。
殿下,是您将臣驯成这样的,是您说要臣一直陪在您身边,也是您说没有臣您无法感到自在。
如果不是您,臣也不会变成今日这样。
他转头看向驿馆每间客房都会配备的镜子,镜中的人远远看着丰神俊朗,细看他双眼,满是阴戾与郁色,可怕到癫狂。
那晚看到崔正那么对虞秋水,他已经动了杀崔正的心,但理智告诉他不能杀。
盐铁案至关重要,他要找到崔正的罪证,处以崔正死刑。
至于崔正对虞秋水做的一切,他须得付出代价。
那晚他潜入崔府,断了崔正那肮脏玩意,让他永不能人道,为虞秋水报仇。
他侍奉的公主灿若日辉,吸引越来越多目光,朝中大臣之子,藩王,外邦王子,每一个都想娶她。
现在连一个身无几文钱的小厮都敢觊觎她,而自己却始终不敢回答她那句话。
“你喜欢我吗?”
沈琢闭上双眼,不愿看到镜中卑劣的自己。
若想保她一世无忧,便要与她断得个干干净净。
他不该来凉州的,不该见她的。
他大可派人暗中保护她,或是命当地官员多加照看。
却为了一己私欲,来这见到她,还是让她对自己产生了不该有的念头。
方才她说的话一字一句重现,他后悔,却没办法改变,只有离开,回京找到在暗地里寻她的人,将所有危险解决,给她安宁,不用再担惊受怕。
他定定望着桌面,想到自己给她的红包,足够她挥霍。
今晚过去,从此与她分道扬镳,不再相见。
屋外又放起了爆竹,声音一响,吸引着众人去看。房间里的两人不约而同地望向窗户,一人迷茫,一人已经有了决定。
老板混在人群里找到先前那小厮,提着他耳朵到一边,问他:“沈公子回来前,你是不是对那小姑娘做了什么?”
小厮揉着耳朵,扯谎道:“我没做什么,我只是把果盘端过去给她吃,我什么都没干。”
老板眼睛精得很,怎么可能没看出来小厮和虞秋水之间诡异的氛围,还有沈琢看过来时犀利的眼神,一定是发生了什么事。
但他也不想太追究,大过年的闹出事来不吉利,警告道:“别打那小姑娘主意,沈公子在,你动不了她。”
小厮不明白,“他都要走了,还会管虞姑娘?”
老板狠狠一拍他脑袋,没好气说:“走不走关你什么时候,你给我老实点,虞姑娘是客人,你要是惹恼她,她去和沈公子说,我们都没好果子吃!”
小厮捂着脑袋哦了一声,说不敢再接近虞秋水,老板这才让他走。
大半个时辰过后,房门被敲响,婢女喊虞秋水去吃年夜饭。
虞秋水赶紧把药粉藏到袖口中,说了声好,整理了一下衣衫,又对着镜子仔细看自己脸上的妆,没有出错后离开房间。
沈琢不和他们一起吃年夜饭,门是关着的,陆云不在,另外一个叫陆雨的也不在,侍童的影子都没看到。
经过他房门口时,虞秋水心跳得飞快,脚步都不由自主地加快,就怕门突然开了,问自己鬼鬼祟祟在干什么。
到大堂,婢女一见到她,笑她像是做了什么亏心事,很心虚。
可不是吗,她就是在心虚。
驿馆的年夜饭很丰盛,但虞秋水没心情
吃,她和婢女一桌,这桌都是女子,气氛好一些,也自在一些。
心里想着事,没吃多少,倒是尝试着喝了果酿,喝到嘴里刚开始甜甜的,后面就变得酸涩。对这涩味上瘾,她不由得多喝了几口。
婢女一看见她倒酒,连忙把酒壶拿走,“不能喝多,会醉的!”
虞秋水哦了一声,看着她拿走,视线钉在酒壶上,等酒壶里的酒被倒空了才不再看。
没过多久,外头快要天黑了,她又等了会,等到天完全黑下来,问婢女:“沈公子的年夜饭是要送到他房间里吗?”
婢女点头,朝厨房方向张望:“沈公子说晚些时候再给他送过去,现在时辰刚刚好,你先吃,我去送。”
虞秋水赶紧拦住她,说话的时候心都快跳到嗓子眼,根本不敢看她,脑袋还有点晕晕的。“我帮你送吧,你忙了一天,你好好吃饭,我帮你送。”
婢女本想拒绝,耐不住虞秋水坚持,就带着她去厨房拿准备好的年夜饭。
虞秋水只看到两个菜,一碗米饭。
她惊讶,“他一个人吃吗?”
婢女点头,想了想又加了一碗米饭,刚要说让虞秋水就这么送过去,却听虞秋水要求再加一壶酒。
婢女摇头,“沈公子不让送酒。”
虞秋水呆呆站着,思考了一会,说:“那再加一碗汤,有汤吗?”
婢女一拍脑袋,“差点忘了,有汤的。”
最终虞秋水端着两碗米饭两碗菜一碗汤去送给沈琢,婢女看出她有点醉了,不放心,一直跟着到沈琢门前。
她敲了门,说:“沈公子,奴婢来送今晚的晚膳。”
余光里小姑娘端端正正地站着,目不转睛盯着那扇门。
门开的瞬间,她看到虞秋水双眼亮了起来。
“你……”
虞秋水在他开口拒绝自己前快速说:“沈公子照顾我多日,我想感谢感谢沈公子,我看你只有一个人,房间里很冷清,我陪陪你。”
听到她的话,沈琢失神望着她。
少女面颊不知什么时候染上绯霜,好看得很,一双透亮的眸子像是被水洗过,晶莹剔透,唇一张一合,淡淡的果香扑鼻,嗅着令人沉醉。
但他没有立刻答应,眸光转向婢女,“她喝酒了?”
婢女点头,小声说:“虞姑娘喝了点果酿,奴婢看到的时候已经制止了。”
但虞姑娘似乎酒量不大,一点点果酿都能醉。
虞秋水重重点了头,朝男人走近,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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口气吐出,她在向他炫耀,“我喝了酒哦。”
沈琢的呼吸瞬间被她的气息填满,漆黑的眸子瞬间沉下,直勾勾地盯着她。
虞秋水眉梢一挑,看不见他眼底深色一般,端着托盘绕过男人,直接奔着桌子而去。
“沈公子,虞姑娘她……”
沈琢敛了神色,淡淡道:“我会照顾她。”
婢女安了心,转身下楼。
沈琢在房门口站了许久,身后传来碗碟被放到桌上的声音,不用转身去看都能想象出她现在的模样。
稍稍垂着眼帘,脸颊发烫,张着唇小口呼吸。她醉酒的模样,前世他已经看了千百次。
沈琢深吸口气,用房间外的冷气逼自己清醒,许久后才转身进去。
“你已经吃过了?”
虞秋水按住凸起的袖口,摇头,说只吃了一点。
男人的声音响起前,她已经把药粉撒在汤里搅拌过,太紧张没把包裹药粉的纸叠好,塞进袖子里有点股,她按了几下压扁。
听着身后越来越近的脚步声,想到今晚的计划,不敢回头,尽量保持镇定。
“我没吃饱,能不能留下来一起吃。”
沈琢走到桌旁,看看已经准备好的两碗饭,再一看她,静默片刻后答应了。
“一起吃吧。”
少女立刻欢呼,说了好。
沈琢抿唇看她把其中一碗米饭挪到她自己面前,把另一碗放到她对面,摆放好筷子,随后不动了。
她在等他坐下来再吃。
眼前的人逐渐模糊,前世她也是这样,次次都是等他先坐下来再动碗筷,即使是将他囚禁,依旧留有这样的习惯。
视线清晰起来,他看到的是她红通通的脸,今日似乎特地打扮了,很好看。
现在她脸上还透着稚嫩,随便打扮都能显示出她的美,此刻的清纯与三年后的明艳对比鲜明。
她现在还不是那个饱受三年折磨的虞秋水,也没有在宫中的尔虞我诈中失去对人的信任。
她信任李四,说他是真心。
但自己却无法告诉她是否真心,因为心里很清楚,这颗心掺杂了太多,不可能做到真心待她。
沈琢坐了下来,拿起筷子,刚要动,被她制止。
“喝碗汤暖暖身子吧。”
他抬头,她没有坐下,端起汤碗递过来,眼神闪躲,却没有移开眼,一直盯着他看。
心中忽然明白了什么。
前世与她相处那么久,她一丁点不寻常的举动都会被他捕捉到。
他低头去看这碗汤,浓稠的乳白色,上面飘着几根葱花,只有这一碗。
他看了半晌都没接过去,许是果酿壮胆子虞秋水紧张又激动,端着碗的手隐隐发抖,但没有收回去。
“你不喝吗?”
沈琢自嘲地扯了扯嘴角,心中仍存有一丝期盼。她现在还未遭遇那么多磨难,性子不可能像三年后那么恶劣。
他接了过来。
虞秋水长舒一口气,提起的心还没沉下去,就听他问:“用什么做的?”
心又猛地一跳,赶紧说:“是鸡汤,应该很鲜吧。”她没喝过,她不知道。
沈琢扫了眼上面飘着的油圈,将碗递到唇边。
虞秋水直直盯着他,就等他喝下去,他却突然拿开碗,又问她:“只有这一碗吗?你呢?”
她只想让他赶紧喝完,扯谎道:“我已经喝过了,很好喝。”
沈琢垂了眼帘,汤面荡起一圈圈波澜。
骗子,又骗他。
前世她递过来的那杯酒就是骗他喝下去的,现在又在骗他。
可他无法做到抵抗她的命令,甚至清楚地知道这碗汤不能喝,他还是仰头全都喝下。
碗落在桌面,他擦干净唇上汤汁,一双漆黑的眼死死盯着面露喜色的少女。
“虞秋水,你在汤里下了什么东西?”
26. 第 26 章
话一出口,虞秋水惊愕得瞪大眼,心中第一反应竟然是怕他会吐出来,意识还没反应过来,身体已经动了。
她夹起菜就往他嘴里塞,被他一把禁锢住手腕,瞬间没了力气,筷子和夹的菜全掉在桌上。
她狡辩,“我……我没——”
男人冷声呵斥她,前世看到她做错事时冷脸呵斥的模样再次出现,这样的他很容易震慑这个时候的虞秋水。
她被吓得身子一颤,说了出来:“我在汤里加了点东西。”
男人的质问紧跟而来:“什么东西?”
虞秋水不敢说,仅仅只是被发现他就这么生气,如果告诉他自己下了药,他是不是会更生气?
可他已经喝了,就算后悔也挽回不了。
她只能硬着头皮上,“可以让沈大人答应帮我一个忙的东西。”
她使劲挣扎被他攥住的手,不知道是药效起了作用,还是他松了力气,竟然直接抽开了。
赶紧后退几步,对着他躬身一拜,“抱歉,我不得不这么做。”这也是你逼我的。
虞秋水快步走到房门那,拴了门,心口跳得一次比一次快,深吸一口气,鼓足勇气转身去看沈琢。
然而男人阴狠的眼神止住了她走过去的步伐。
那是她从未看过的眼神,那样凶狠,仿佛只要她走过去,就会被他挫骨扬灰。
沈琢站起身几步走到她面前,攥着她的胳膊要把她往房间外拉,可只是一个呼吸,少女身上的馨香涌入鼻中,瞬间勾起身体里的药性,驱使着他去紧紧抱住少女。
此刻不用虞秋水回答,他已经知道她对自己做了什么。
失望瞬间爬上他的眼,和欲望分庭抗礼,勉强保留一丝理智。
“虞秋水,你真令我失望。”
短短几个字,带给她的是扎心般的刺痛,她张口想说什么,却说不出口,他说的对,她就是让他失望了,那又怎么了?
他未生她养她,又未教导过她,谈何失望?
她直接冲入他怀里,发了狠地往他怀里撞,男人身子只被撞得轻轻摇晃,随后纹丝不动。
怕有人会来,她特地和婢女说了要吃好一会,还跟婢女说她来收拾碗筷,所以只要她动作快一点,就不会被别人发现。
真要被发现了不是更好,这样沈琢就必须要对她负责了。
“沈大人现在应该很难受吧,我可以帮你——”
她的下颔被一把捏住,男人俊逸的脸放大,她看到他眼中的自己狼狈不堪,下巴被掐得很难受,却紧紧缠着他,再痛也不松开。
“虞秋水,我不该对你抱有期盼的。”
沈琢冷笑着,捏着她下巴的手骨节发白。
他气,气到控制不住自己,但还是会怕伤害到她,手指捏得发白也不敢真的伤到她。
“你果然是,一点都没变。”
虞秋水听不懂他这句话,什么叫她一点都没变?她一直都这样,他们也没相处多久,他为什么会这么说?
但现在的时间不够支撑她想这些,必须尽快和他发生关系,到时候他就算走,也得带上她。
她一咬牙,去扒他的衣服。
男人的衣衫紧紧穿在身上,怎么都扒不掉,她毫无章法地去拆他的腰封,双手在他腰间摸索,总是找不到接口处。
耳畔的呼吸猛地变得粗重,在他腰间探寻的手被按住,随后响起男人粗哑的声音:“你知道你在做什么吗?”
虞秋水清楚得很,果酿帮她壮胆,一直记得自己要做的事,甚至思绪越来越清晰。
她要把这个男人的衣服扒了,吻他,做那些青玉楼里的男男女女都做过的事。
可她根本不懂要怎么拆开男人的腰封,摸寻了半天,都不知从哪拆。
她的手一次又一次滑过他腰间,每一次都隔着衣衫,什么都没做,却更勾人。
“你的腰带在哪脱?我找不到……”虞秋水急得声音里带了哭腔,今晚是她唯一的机会,她必须得成功。
男人依旧摁着她的手不放,喉头数次滚动,极力忍耐,身体里涌起的热意越来越旺盛,他几乎是咬牙出口:“你放了多少?”
“全都倒进去了。”虞秋水抽不出来手,他明明都不对劲了,手劲还这么大,抽都抽不开。
“你放的是什么?”
许是因为太过焦急,虞秋水没防备,直接说了出来,“朱大夫说这是给马配偶用的,很管用。”
沈琢猛地闭上了眼,一颗心已经被前世的她伤得千疮百孔,如今更是裂成碎片。
她怎么敢——
她怎么能!
虞秋水还在挣扎,惊喜地发现他力道松了些,立刻抽出手,扒不了他腰封,就去扒他衣领。
却发现男人的衣领严严实实,只扒出来一小块肌肤,锁骨深深凹陷,往下是他剧烈起伏的胸膛。
到此为止了。
再多的她够不到了。
虞秋水眨了眨眼,猛地抬头看他。
那双眼看得她心惊,心跳如擂鼓。
“虞秋水,你再不停手——”
她直接踮起脚尖,吻住他的唇,用自己的唇堵住他的话,毫无章法地吻她。
在青玉楼这么多年,花魁和男人做那事时,她都是躲得远远的,要么去收拾桌上残渣,要么去厨房烧柴,根本知道要怎么做。
她只听花魁们说过,男人只要一个吻,就能被迷晕,她们说过什么,他就做什么。
她吻了沈琢,却发现他紧紧抿着唇,不让她进去。
她被推开,一下撞到地上,摔得浑身都疼。
男人径直朝房门走去,一眼都未看她。
虞秋水心都提到嗓子眼,要是被他开了门,被他赶出去,再也没有这样好的机会了!
顾不得疼,撑着身子站起来,一把扑向他。药效太猛,他没设防,被扑倒在地。
这次虞秋水一点都没有犹豫,狠狠吻住他,牙齿咬了一下他的唇,立刻感觉到他身子紧绷,说不上欢喜还是害怕,死死咬住他的唇不放。
沈琢的呼吸粗重得像一头野兽在嘶鸣。
虞秋水本能地感到害怕,稍微松了口,就听到他说:“你真敢这么做,代价你无法承受。”
“我不怕。”
她一狠心,直接脱了外衫。
那抹鹅黄自沈琢眼中坠落,瞳孔骤缩,他摁住她后脑,紧紧压在胸口,声音压抑,“虞秋水,你会后悔的。”
虞秋水不后悔今日这么做,如果不这么做,她一定会后悔。
她再次伸手去摸他的腰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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掌心在他腰腹胡乱摸索,只听一声闷哼,身体感知到一处异样,当即僵硬了身子。
男人结实有力的手臂抱紧她的腰,就地起身,直接抱着她走向床榻。
离那床越近,虞秋水心越慌。
不知道自己即将面对的是什么,更不知道自己的计划能不能成功。
身子摔到柔软的被褥上,她挣扎着要起来,一道阴影覆盖视线。
男人禁锢住她下巴,放肆打量她这张脸,嘴角忽地讥笑,出口的话令她的心沉入谷底。
“你又怎么能确定,我要了你后,会对你负责?”
这句话宛如恶鬼低语,虞秋水浑身发凉。
她好像忘了一件事。
一直以来她都觉得沈琢是个君子,他帮她救她,次次都克己守礼,从未逾越,也从未露出一丝恶劣。
却忘了人性是最经不住考验的,他完全可以在占有了她后抛弃她不管。她背后无人,而以他的权势,能查到是谁劫走了她,也能悄无声息弄死她。
虞秋水惨白了脸,张开的唇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沈琢看着她这副惊慌失措的模样,发泄似的咬住她的唇,舌尖自然而然地抵进去,吞噬她的呼吸。
“我唔——”
她反抗的手被他举起来禁锢到头顶按住,另一手稍稍用力,呲喇一声,中衣被撕裂。
男人动作未停,粗鲁得与平常时的样子大相径庭。
虞秋水觉得面前的这个人不像她认识的沈琢,他变得暴戾凶狠,咬得她嘴很疼很疼。
她刚要把自己的手挣脱出来,身前一冷,所有的动作都停滞了。
她睁着不知什么时候盈满水花的眼,愣愣看着他。
“这就是你想要的吗?”男人松开她的唇,凝视惊愕到所有动作都停滞的少女,冷笑,“我给你。”
锁骨刺痛,男人狠狠咬住她的锁骨。
双手被他一只手轻松控制,他的身体宛如山石,压得她喘不过气。
男人满是茧子的手掐住她的腰,她的皮肤太嫩了,轻轻一碰就觉得疼。
虞秋水忍不住哭出来,可已经选择的路,再疼,都要走下去。
只发出一个音调就被男人吞下去,他欲色翻涌的眸子紧紧盯着她,抬手接住她眼尾滑落的泪,送入口中,唇舌纠缠,将她泪中的苦涩渡给她。
“现在后悔,没用了。”
床幔散落,遮住他们的身影,桌上的饭菜一口未动,冬日里很快冰凉。
虞秋水却越来越热,无助地受着他带来的一切,她想要以此来要挟他带自己离开凉州,可真正做时却发现,自己根本威胁不了他,而只能依附他。
她哭了出来。
“我手疼。”
沈琢动作一顿,骨子里刻下的烙印驱使他要立刻松开她,他要绝对地臣服,效忠于他的公主。
但他很快意识到现在的虞秋水还不是公主,今生也未曾做出那些折磨他的事。
可她做错了事,要惩罚她,让她牢牢记住——以自己的身体为代价去要挟一个男人,是件极其愚蠢的事。
更愚蠢的是他,知道是她的阴谋,却可耻地一脚踩进去,放纵自己。
他抱紧她,在她耳畔低喃:“殿下,疼也得忍着,这是对你的惩罚。”
27. 第 27 章
殿下?
他在喊谁?
虞秋水想问他喊的人是谁,意识却逐渐下沉,只来得及看到男人沉郁的眉眼,彻底昏睡过去。
最后一刻,他停了下来,定定望着少女沉睡的容颜,身体本能地亲吻她的额间。
在囚牢里被她训出来的习惯,即便他再怎么控制,都无法扼住已经刻在骨子里的东西。
沈琢看了她很久,久到自己都没发现自己专注得眼睛都没有眨一下。
这是他不太熟悉的、稚嫩的脸庞,比三年后少了很多的疲倦与凄凉,她现在虽然过得不好,但至少有对未来的向往,朝气蓬勃。
一旦回到皇宫,尔虞我诈勾心斗角,现在她的根本招架不住。
思绪骤停,他为自己对她的担心而感到气愤。
她都会用这种手段来逼他,还有什么是她不会的?
沈琢毫不留情地起身,面无表情理好还未褪去的里衣,立在床边半晌,转身去帮昏睡的少女理好衣裳。
方才是他太过气愤,没控制好自己,险些真的着了她的道。
只是被她激起的欲望无处消解,他只当做没有感觉到,掀起被褥一角往她身上一甩,盖住她身子。
末了,动作僵硬地为她掖好被褥。冬日还未过去,只穿这么一点衣裳,被褥再不盖好,明日又得去请朱大夫来。
做好这些,他才去将地面散落的衣裳捡起来,目光扫到那被他撕碎的衣裳,额间青筋暴起。
他盯着一地狼藉,久久才动。
把衣裳一件件捡起来归置到一处,随后披上方才脱下的外裳,走去窗户那稍稍开了一条缝,将屋内的旖旎之气散尽,关好窗,点燃一支安神香,偏头看向床上的少女。
沈琢也不知自己看了她多久,回过神时,安神香已经燃了三分之一。
她不需要太多,一根燃尽后,不用再点。
沈琢拿起方才捡起来的衣衫,打开房门,外头的嘈杂声瞬间涌进屋子里。
他立刻走出来,关上门,不过片刻后婢女过来,接过他手里的碎得不能再穿的衣裳。
沈琢直接往湢室而去,留了一句话给婢女:“给她准备一套干净的衣裳。”
婢女说了好,掉头要去处理房间里的碗碟,又听他说:“她若是问起来,你只说什么都不知。”
婢女立刻应声说是。
冷水倾洒而下,沈琢一次又一次地将冷水泼在身上。
紧闭的眼帘湿透,脑海里全都是她的身影。
前世初见她时,一袭红裙,沐浴在曜阳日光之中,缓缓向他走来。
后来,他下了早朝后会去明贞殿教导她,何为忠贞,何为法理,但她学不会。
她不喜欢这些,而她喜欢的,陛下不会允许。
后来她就以自己苦学他传授的内容为交换,以此可以有短暂的悠闲时光。
再后来,一杯酒,彻底葬送了他们师徒之间的情分,越来越不堪,越来越见不得光。
沈琢都快忘了,自己是什么时候与她有的肌肤之亲,记忆中这样的事,无法数清。
后来更无法分辨,他是被迫,还是心甘情愿。
冬日里的水格外冰凉,却无法浇灭身体里的火。
男人握紧了自己,压抑的闷哼从喉间溢出。
他该去夸虞秋水,知道要用猛剂量来确保万无一失,还是该斥责她,这种用在牲口身上的东西,竟然给他用。
沈琢仰起头,喉头滚动,浸泡在冰凉的水中,眼底一片欲色与冷意交织。
半个时辰后,他带着一身湿气回到房间,嗅到还未散尽的气味,微微蹙眉。少女粗重的呼吸响在房间里,他没有开窗户,走到床边。
发尾滴落的水渍洇湿被褥,他往后退了一步,就这么看着她。
脸上的脂粉许是方才被蹭掉了一些,冻疮的疤露出来,不难看,但他看着不大习惯。
明日去叫陆云请朱大夫过来,再给她看看。
室外忽然响起爆竹声,床上的少女身子颤了一下,他立刻上前,捂住她耳朵。
湿发滑落到她脸颊上,他迅速将头发拢到衣裳里去,再捂住她双耳,待爆竹声停才松开,衣领上已经湿了一片。
垂眸望着案卷,坐了许久,一动未动。
思绪纷乱,不宜办事。
沈琢如是想到。
抬眸望向少女,她依旧熟睡,不知明日醒来,又会对他说些什么。
他就这么坐着,身子稍稍靠在椅背上,抬眼一直看她。
自重生后,除开照顾她的那晚不眠之夜,还是第一次这么近地、毫无顾忌地看她。
虞秋水睡得很不安宁,她一会感觉自己在火里被烧灼,一会感觉坠入冰窟,冷得牙齿打颤。
眼前忽然出现一道光,有个人走过来,朝她伸出手,将她拉出这冰火交加的炼狱。
她看到了沈琢。
男人一身绛色官袍,跪在她面前,唤了一声殿下。
她十分自然地回了一声起来罢,看着他将带来的书籍一册一册摆放好。
她能感觉到自己并不喜欢看这些,她撑着桌面支着下巴,尤为专注地看着他,等他转身面向自己时,才笑道:“沈大人真的要教我这些吗?我看不懂。”
他只道:“殿下跟着臣学,总有一日会学明白的。”
但她真的不喜欢这些枯燥的文字,比起坐在椅子上听他讲大道理,她更喜欢外出逛街,郊游,看京中宅院里的秘辛。
但这些他通通不让,还拿出陛下来压她,更不喜欢了。
“我为什么要学这些?我又不当官,也不当皇帝,学这些没有用。”
他耐心劝她:“并非是要为臣为帝才要学,身为皇家子嗣,一言一行受朝臣百姓监督,殿下若是稍有逾矩,必然会受到责罚。”
“臣不愿看到殿下受罚。”
她沉默地看着他,最终妥协了,“那我要是学明白了,会有奖励吗?”
男人笑了,“当然。”
她愣愣望着男人的笑容,久久未能回神,心快速跳动了一瞬,随后寂静下来。
她安静地听着他说的话,思绪却飘远。
她还是听不懂,让他解释数次,他也不恼,一遍又一遍地重复着解释的话。
“殿下只需日日用功,不过多久定能理解。”
她没什么兴趣地摆摆手,又看着他将书册理好,看着他向自己行礼,然后转身离开。
心猛地一抽,密密麻麻地痛如裂纹一般蔓延。
她想留他多待一会,给她讲讲外面的世界最近都发生了什么,她好想好想回到以前那样可以在世间随意行走的日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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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不是突然被官员找上来,说她是公主,然后带她回到皇宫,从此被困入牢笼里,时时刻刻都要被提醒自己的身份,被禁锢,除了这个鸟笼,哪都去不了。
即便被认回来之前的日子过得再辛苦,也比在这好。
“骄阳似火,红得夺目。”
她趴在窗台前,跟着望过去,天边的红日当空,确实很吸引人的目光。
“我不喜欢红色。”她的目光往下,定格在身着紫衣的男人身上,“我喜欢鹅黄,向日葵开出来时的颜色,虽然没有红色那么热烈,但有自己的韵味。”
它不争不抢,等待着时机,一旦绽放,便会吸引所有人的目光。
“沈大人,”虞秋水站直身子,朝男人扬起笑,“你觉得我穿鹅黄色的衣衫,好看吗?”
虞秋水醒了。
屋外天刚亮,房间内有点黑,她缓了好一会才适应光线,却发现身侧没有人。
心猛地一沉,立刻掀开被褥,连鞋都没穿,直冲房门而去,即将跑到门口时,背后响起一道冷声。
“你要去哪?”
虞秋水脚步瞬间停住,却不转身去看,昨晚做的荒唐事浮现在脑海中,当时有酒壮胆,现在醒来,忽然没了勇气面对。
她僵硬的背影落入男人眼中,他站起来,一步步走向她。
“要去哪?”
醒来没看到人,虞秋水以为他抛弃自己离开凉州了,着急忙慌地要去找他,甚至急得眼泪都快冒出来。
冷不丁身后响起他的声音,他没走。
虞秋水不敢回答他的话,想转身面对他,用昨晚发生的事威胁他,分明已经演练了很多遍,可一到他面前,勇气没了,不知道要酝酿多久才能说出来。
男人不会给她酝酿的机会,蹙眉扫视她光裸的双脚,快步走到她身后,直接把人拦腰抱起,在她的惊呼声中,把人放到床上,冷声道:“你还想喝药不成?”
他说话的语气不算太好,甚至能称得上是训斥,虞秋水往床里面缩了些距离,小声说不想喝。
就算有甜甜的蜜饯,但药是苦的,能不喝就不喝。
没等她先说昨晚的事,男人已经开口质问她:“药从哪来的?”
虞秋水不说,不能把朱大夫供出来。
“你不用知道,现下,我已经与你有了——”她说不出口,在青玉楼三年,这种事她从来都是不齿的,现在自己做这种事,还是对屡次救自己的人,更加难以启齿。
但想到自己本来的目的,索性一咬牙,直接威胁他。
“你要是不想被别人知道,你和一个青楼的婢女做了这种事,就带我离开凉州,带我去找我生父!”
她的话刚说完,沈琢的眼神立刻阴沉得可怕。
她害怕,但事都做了,只能硬着头皮上。
“你要是不答应,我现在就喊人,让他们都知道你和我睡——”
“虞秋水。”沈琢喊了她的名字。
要说的话顿住,她小心翼翼看着这个人,好似在他眼里看到了几分笑意,却是对她的嘲笑。
“你可真天真。”
虞秋水心一凉,身子瘫软,突然就感觉到一阵强烈的冷意,四面八方地将身子裹住,越来越冷。
是啊,她怎么会天真地以为,自己一个无权无势的人,能威胁得到他?
28. 第 28 章
“我怎么能威胁得了沈大人呢。”
可这是她唯一的机会,错过,不知还要在这地方待多久才能找到出头的路。
她想找到生父,问他为什么抛弃自己的妻女,不管妻女死活,这么多年都没来找她们。
阿娘还在时,阿娘曾带了个男人回来,说那是她的父亲。阿娘以为她那时小,不懂事,觉得这么说她就会相信。
但她记得很清楚,自己的父亲不长这样。
可现在要问她,她的亲生父亲长什么样子,她已经想不起来了。
那张原本熟悉的脸,早就淹没在她们被抛弃的时光中,陌生得连轮廓都描述不出来。
后来阿娘死了,这个“父亲”取得功名去任职,把她寄养在他亲戚家中。
那家亲戚嫌弃她是个女儿身,不像男儿那般能干体力活来挣钱养家,就把她卖了。
再后来,就是她辗转多户人家,被卖了好几次,最后一次,被卖进青楼当婢女。
钱财能迷惑人心智,却也是立足于世生存的基础。虞秋水清楚记得,他们得到那笔卖了她的钱时,笑得有多开心。
虞秋水恨他们。
怨恨那些买了她又卖了她的养父母,表面上说会把她当做亲生女儿看待,然而好事轮不到她,坏事第一个想到的就是她。
起初她也想努力融入到新家庭里,想告诉他们,自己现在虽然做不了什么,可以后她长大了,会赡养他们的。
但没有一个人接受她的讨好,更是将她的善意狠狠踩在脚底下。
没有一个人在乎她。
一次次被狠心地抛弃,遭遇了那么多次绝望和背叛辱骂,一旦有人向她伸出援手,她就会如飞蛾一样,扑向救她的那团炽热的火光。
可现在告诉她,那团火不过是曜日无意间洒落的火星,只亮了那么一小会就熄灭。
她的世界再度灰暗,没有任何希望。
虞秋水不想再这样下去,哪怕是用尽所有卑鄙的手段,也要达成自己的目的。
这是人间的险恶教给她的,旁人不待你好,你就没必要舔着脸上去讨好。要想得到想要的,必然要放弃礼义廉耻。
华娘就是这样成为青玉楼的常青藤,柳妈妈就是这样抢走她的手镯,而现在,她也要这样做。
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她已经变了。
虞秋水深吸口气,用被褥包裹住自己,抬眸看着男人,眸光坚毅,“难道沈大人就不怕此事败露,你的未婚妻感到厌恶,退了你的婚事吗?”
沈琢听到她这句话,明显有几分错愕,只不过虞秋水身上的弦绷得太紧,加之他是背光,她没看清他的表情。
他的脑海中重复数遍她说的话,最后只吐出三个字来,语气含着微妙的笑,“未婚妻?”
虞秋水莫名心虚,沈琢又说了两个字:“婚事?”
他看她的眼里带了几分无奈,混杂在愤怒与失望之中,他自己都没发现。
“谁跟你说的?”他的声音骤然压低,颇有几分兴师问罪的意思。
虞秋水不回答,表面上看着很犟,实际上短短片刻的对峙,她紧张到捏着被褥的手都在发颤。
“你别管是谁说的,你要是不答应我的要求,我就将你我之事告诉你未婚妻。”
说到未婚妻时,虞秋水心口被针扎了一般抽痛,她极力维持表情,不让面前这个男人看出一丝不对劲。
“毁了你的婚事!”
虞秋水以为他至少也会表现出几分紧张,却只听到他笑。
那笑声很轻,像是一片树叶随着微风不急不缓地飘落水面,在她心中荡起涟漪。
“你我之事?什么事?”男人语气微妙,“昨晚你对我做的事?”
虞秋水刚要点头,他猛然逼近,双手撑在她身子两侧,宽大的身躯轻易就将她的身影遮盖。
男人紧紧盯着她的眼,看她的眼神满是狠厉,“在你卑鄙的手段下,你我行的云雨之欢?”
虞秋水面色惨白。
即使已经决定豁出去这么做,可这么被他说出来,还是会觉得难堪。
她闪躲地收回目光,盯着被褥上的花纹,努力睁大眼,不让眼泪从眼眶中滴落。
但她做不到。
啪嗒一声,被褥上慢慢晕开湿痕。
沈琢看见了。
心在此刻抽痛,他缓缓直起身,俯视这个方才还喊着要威胁自己的少女,现在却在无声哭泣。
前世从来都是他被折磨,自始至终她都站在最高点,俯视他的狼狈和脆弱,从没有一刻见过她的眼泪。
而今,他已经看见过无数次。
起初他以为能做到坐视不理,任由她被歹人伤害,而今,他一次次出手救她,看到的是她所不呈现在他面前的一面。
恐慌,无措,弱小。
甚至单纯到连他们昨晚根本没有做到最后一步都不知道,她用什么来威胁他?
可笑的是他明明知道一切,却还沉浸在其中,由着她威胁自己。
他无声息地叹息,仰头望着房梁出神,她的声音忽然响起。
“沈大人不想承认吗?”她的声音很明显地发颤,她在尽力争取机会,“沈大人为查案件千里迢迢从京城来到凉州,甚至不惜假意与崔正那等奸商交好,入青玉楼时不碰任何人,甚至还查封了青玉楼。”
她说得太急,一口气说这么多话,都快呼吸不过来。
沈琢静静听完,再次低头看她时,声音依旧冰冷,“那又如何?”
虞秋水深吸一口气,这次她鼓足了勇气,直视他,“这就证明你是一个一心为民除害的好官。”
虞秋水说出了她心中所认为的沈琢。
男人心口一跳,凝视她半晌,嗤笑一声,“所以我才会说你天真。”
曾经的他确实如她所形容的这般,一腔热血投报国家百姓,可后来呢?
沈琢看她的眸光瞬间阴戾,一群好官,抵不过一个奸佞。
他闭了眼,听到她在用那些在人命面前不值一提的声誉威胁自己。
“你这样的人,不能有一丝污点,只要你带我走,带我找到我生父,我不会说出去,你的婚事照旧,升官发财,成家立业。”
她艰难地吞咽唾沫,说完最后一句话:“我绝对不会说出来。”
久久的沉寂将整个房间包围,压抑得虞秋水呼吸都急促起来。
心噗通噗通跳,好似要跳出胸腔。
她小心翼翼瞅他,见他一动不动,时间越久,她越慌。
正准备再说些什么的时候,他睁开了眼,漆黑得没有一丝光的眼眸直直盯着她,张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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唇,吐出一句话:
“虞秋水,你说错了。”
他千里迢迢来凉州是为她,与崔正交好是故意让崔正用正当理由来青玉楼,也是因为她才答应崔正的邀请,查封青玉楼也是因为她在青玉楼遭遇的虐待。
他做的一切,都是为了她。
但这一切又如何说与她听?
说她前世囚禁羞辱他,说他重生回来,看到和她一切有关的事,都控制不住想要去看看她是不是真的在那?
说出去了谁信?
一个被百般折磨的人,竟然关心起了折磨他的人的死活。
他是疯了,才会这么做。
“我可不是什么好官。”他笑了。
自重生后,他就没打算坚持前世那条路。
善良只会被利用,忠诚只会被肆意践踏。他本想在事情结束后,为她铺上一条康庄大道,让她远离前世的苦难,可她非要往火坑里跳。
那就没有办法了。
他朝她轻轻笑了一下,没有任何温度的笑,在这新年的第一天,在他原本计划要离开她的这一天,所有安排好的计划,都被她打破。
“虞秋水,你会后悔的。”
——“殿下,你会后悔的。”
昏暗的牢笼里,锁链声响动,随着这一句话落下,咔嚓一声,他又被锁住了。
女子站起身,后退几步,俯视他,“可是沈大人教我,做事要坚持到底,我已经这么做了,没有中途放弃的道理。”
男人猛地冲向她,绷直的锁链禁锢他活动范围,距离她不到一拳距离,他无法触碰到她,又被拽了回去,半跪在她面前,只能仰视她。
这一眼,是她凉薄的眼神。
“沈大人不应该鼓励我吗?我这么做,也是为了你。”
他冷嗤:“谬言!”
女子轻轻笑了笑,走到他面前,抚摸他的脸颊,若即若离若有若无的感觉,令他凭空生出不安和急促。
想要阻止她,却什么都做不到。
“沈大人其实很恨我吧,要不是我,你也不会从高官沦落为我的囚徒,被困在这牢笼里,终身都要被我囚禁呢。”
他偏头,却没躲开她的触碰,身体隐隐颤抖,不知是因为气愤,还是因为她的触摸。
“你放心,我若成功,就放你出来,为你建造一个巨大的后花园,你可以待在花园里,每天看看花花草草,再陪着我就好。”
她笑道:“我的要求很简单吧?”
他不答,只闭上眼,声音疲倦,“收手吧,殿下。”
脖颈瞬间被掐住,他窒息到脸上涨红,额间布满青筋。
她跪坐在他身上,掐着他脖颈,声音如厉鬼般缠上他:“做梦!”
他被沉重锁链锁住的手腕抬起,无力地轻抚她脑袋,“殿下,你这么做,会后悔的。”
“我不会后悔。”
女子的声音与少女重叠,清脆的那道声音盖过他记忆中的声音。
沈琢猛地回神,对上少女坚毅的目光。
“我不会后悔的,我只是想好好活着,仅此而已。”
沈琢失神望着她,忽然分不清自己究竟是在现实中,还是面前的她只是自己的幻觉。
他缓缓跪下,仰视裹着被褥里的少女,轻声呢喃:“殿下?”
29. 第 29 章
这一声呢喃谁都没有听见,声音低得没有发出来,就被沈琢吞下。
他很快站起身,轻微的眩晕感袭来,眉间微不可查地蹙了一下,不动声色地站稳后,立刻转身。
虞秋水甚至都没有注意到他的异样,只看到他转身要走,赶紧掀开被褥扑过去抓住他的手。
“你不准走!”
少见的霸道,又没有底气,话说出来气势就没了。
沈琢转身,一眼对上她光着脚踩在被褥上,身上只有一件单薄的里衣。视线往上,她的衣领因为方才的大幅度动作散开,稍微一扫就能看到底下白皙肌肤。
她明显冷得瑟缩身子,依旧死死拽着他,双眼瞪大,盯着他一眨也不眨,生怕他跑了。
他的眉头拧成川字,低声呵道:“回去躺着,再着凉没人会管你。”
虞秋水被他冷冰冰的话吓得一哆嗦,下意识就按他说的去做。
她坐了回去,只是用另一只手拎起被褥,随意裹住身体,后背漏风。做这些的时候,从头到尾都没松开他。
她定定望着他,手握得更紧,“你得答应我。”
沈琢看看她握住自己的手,再一看她防备自己跑了的样,既觉得荒谬,又觉得可笑。
他完全可以装作假意答应,半路上把她扔了,又或是现在一呼唤,暗卫就能进来擒住她。
在绝对力量面前,她不过是蝼蚁。
这只蝼蚁很会往心窝子里钻,随便咬一口,心一抽一抽地疼,怎么都止不住。
沈琢垂眸,抬手掰她握住自己的手,一根一根,掰开一根她又握回来,他索性掐住她腕骨,让她没力气再握。
虞秋水疼得快要掉眼泪,急切地用另一只手攥住他衣角,眼前一花,人被按倒,男人的身体随之压迫下来,冷香袭来,不合时宜地觉得这股香很好闻。
“我不答应,你又能奈我何?”
她瞪大眼,看不清他眼底情绪,只知道用同样的话术来威胁他。
沈琢耐心等她说完,才开口:“说够了?”
没有得到他的承诺前,虞秋水觉得说多少遍都不够,“你答应我,你答应了我就不说。”
男人再度逼近她,距离越来越近,他的容颜越来越清晰,直到看到他眼底不加掩饰的凶狠,虞秋水本能地害怕,身子往床里头缩。
那样的眼神,好似在捕猎的野兽,凶狠地盯着她这只猎物,被他锁定后,再无逃脱的可能。
“我可以答应。”
虞秋水呼吸一滞,还没彻底反应过来,下巴就被他掐住,被迫贴近他。
“那你要用什么来换呢?”
虞秋水没有想到他会这么说,错愕过后,难以置信地望着他。
此刻他看她的眼神好像与那些来青玉楼的男人没什么区别,那种要和女子寻欢的眼神,她见过无数次。
可她从没想过,这样一个清冷的人,会用这种眼神看她。
虞秋水呆滞着,说不出话来。给沈琢下药与他发生关系是为了威胁他答应自己,是她迫不得已。这种事情她只做得来一次,不会有第二次。
她木楞望着他,寒气从后背侵袭,浑身冰凉。
难道她看错了?沈琢并非是个好官,他和那些狗男人没什么区别,看到女子就想做那些事?
她不信。
一定是他为了拒绝她,故意这么说的。
虞秋水轻轻眨了一下眼,忽略他掐自己下巴的不适,颤声说:“我已经,没什么能给你的了。”
柳妈妈训斥花魁时说过,女子第一夜最宝贵。说的好听,不就是那群男的抢着要和没破处的女子做那种事。
而她昨晚已经和沈琢做过了,还有什么能给他的呢。
她拥有的一切,在沈琢眼里,一文不值。如果连昨晚做的都不能威胁到沈琢,那她就真的什么都没有了。
“我没有东西能给你了。”她又眨了眼,瞬间红了眼眶,滚烫的眼泪砸在扼住她下巴的手上,烫得男人立刻收回手。
那滴泪滴在他手上,烫在他心口。
沈琢沉默望着再次在他面前泣泪的少女,有那么一瞬间,身体本能地想像前世他们还没分崩离析时,去安慰她。
双手握拳,竭尽全身所有力气,才克制住没有那么做。
她还在哭。
今生自遇见她起,看到她哭泣的次数,已经比前世多得多。
再次开口时,声音明显沙哑很多,他只说了一个字:
“好。”
他还是妥协了。
亦如前世那样,不论她对自己做什么,提什么要求,他都会答应。
这个字一出,虞秋水双眼登时亮了起来,她瞪大眼,目光炯炯,两滴圆润的泪坠落,面上已经布上喜色。
她不敢相信自己听到的就是想要的那个字,重复道:“真的吗?你说的是真的?”
沈琢点了头,没有再重复说一遍。
虞秋水高兴得一下子站起来,都没有注意到自己是在床上,头顶磕到床杆,撞得她生疼。
沈琢双手朝她小幅度扬起,看着似乎是个要摸她脑袋的动作,但中途被他抑制,手垂回去。
虞秋水揉着脑袋,冲他咧开嘴笑着说:“谢谢沈公子!”
方才还在喊他沈大人,答应后立刻改口,性子一点没变。
沈琢扫视她单薄的身形,方要说让她躺回去的话,眩晕感再度袭来,比上次还要严重。
意识到自己身子可能出现问题,他没立刻离开,把话和她说清楚。
“我可以答应你,带你离开凉州,但你要听我的,一旦你不按照我说的去做,我随时都会把你丢掉。”
他说话时嗓子很痒,声音更哑,虞秋水沉浸在喜悦中,没注意到,听到他这么说,一直点头。
“我会的。”
她刚想再说几句保证的话,他人直接走了。
虞秋水一愣,下意识就要下床跟过去,然而脚还没落地,就被他命令躺回床上。
她只好乖乖躺回去。
男人拧眉看她,“盖好被褥。”
虞秋水又把被角掖好,肩膀都缩到被窝里,只露出脑袋,发丝乱糟糟的,睁着明亮的眼睛盯着他看。
她的眼睛很会说话,此刻就这么直勾勾地盯着沈琢,明明只是表达她的喜悦,暂时没有别的意思,沈琢却不敢与这双眼对视太久。
会让他失去所有的自持力。
门被带上,房间内安静下来。
虞秋水盯着关上的门看了好一会,一直都没收回视线。方才的一切好似她的幻觉,沈琢居然真的答应她,带她出凉州。
但好像没有提起帮她找生父的事,不过这也没有关系,等和他走的时候,再让他帮忙找。
最想要解决的事解决,忽然就想起昨晚荒唐的一幕幕。
虞秋水僵愣了会,猛地掀起被褥蒙住脑袋,脸瞬间臊红。这辈子从没和男人牵过一根手指头,更别提和人亲吻。
她悄悄摸了摸自己的唇,瞬间就想到昨晚他吻自己时的感觉,麻麻的,浑身都软了,好像还有点疼。
想到这,她低头看自己衣领下的肌肤,没看到什么痕迹。
她是和沈琢做了那事吗?青玉楼的花魁每每接待恩客后,总是抱怨说很累,怎么到她这,除了有点冷,一点都不累?
她没多想,蒙在被子里缓了会,探出头来透气,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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线被不远处桌案上的案卷吸引,这时才想起来自己是在沈琢的房间。
又霸占了他一间房。
虞秋水本想起来回隔壁房间,门被敲响,是婢女的声音:“沈公子说姑娘已经醒了,奴婢来给姑娘送衣衫。”
虞秋水本来已经调整好没那么羞耻,婢女一说,又不自在起来。
“进来吧。”
婢女一进来,就对虞秋水说:“新年好呀。”
虞秋水愣神,恍然想起今日是新年第一天,她回以婢女祝福的话,接过干净的衣裳换上,就要出去找沈琢。
“姑娘与沈公子道过新年好了吗?”
她摇头,说没有。光顾着威胁他去了,根本没有想到这回事。
婢女面露遗憾,“沈公子出去了,现下姑娘见不到公子,可以晚些时候再说。”
听到婢女说沈琢不在,虞秋水失望地哦了一声,这么快又出去了?大年初一,他要去哪?
虞秋水没什么心情地吃了早饭,回到隔壁房间,再一次发现沈琢送来的东西。
是一件崭新的鹅黄色衣裙。
她看了一圈,只送来了这一件。
虞秋水看失了神,猛地转身,跑出房间,下楼冲驿馆外跑去。
婢女看到她冲出去,喊了一声:“姑娘,你要去哪?”
昨晚半夜下了雪,院子里堆积厚厚一层,早晨老板叫小厮铲出一条道供人走。未铲的积雪上,脚印蔓延到马厩,里头没有马,也没看见沈琢那辆马车。
虞秋水心停跳了一瞬,望着茫茫白雪,忽然生出被人抛弃了的惊慌。
“姑娘,你怎么了?”
她转身抓住婢女的手,一张口,嘴里的热气瞬间冷却。
“他,他走了吗?”
婢女知道她说的“他”是谁,点头道:“对,方才坐着马车走的。”
虞秋水无力地松开手,险些没站稳。
马车往医馆驶去,陆云驱车,听到马车里传来的咳嗽声,担忧不已。
“虞姑娘刚好,主子你就病了,唉,真是一个比一个不省心。”
车厢里传来闷闷的敲击声,警告他不要乱说话。
陆云立刻闭了嘴,在心里说。
医馆没开门,陆云敲了半天,是学徒开的门,朱大夫回乡下过年去了。
陆云说明来意,学徒让他们进去,看了沈琢半天,支支吾吾说了句他可能是着凉了。
陆云嘿呦一声,“什么叫可能?着凉就着凉,怎么还有可能?”
学徒老实道:“我医术不精,也不敢乱诊治,这位公子的症状,确实像着凉引起的。”
说着,他小心问道:“公子这两日可是受了寒?”
陆云张口就否认:“不可能,我家主子身体好着呢,怎么可能——”
“确实受了寒。”沈琢语气淡淡,“昨晚用冷水沐浴过。”
陆云瞠目结舌,“主子,你这……”想到昨晚虞姑娘房间里没人,主子又早早歇息,猜到什么,瞪大眼,震惊不已。
除夕夜,这么猛?
“我按照师父治受寒的方子给您开药,您先喝着,待师父回来了,我再告诉师父。”
沈琢来并非是为了看普通的风寒,朱大夫不在,他没有再说,示意陆云付钱拿药。
趁着学徒带陆云抓妖的间隙,他靠在椅背上闭目养神。
昨晚几乎一夜未眠,加之冷水沐浴,好不容意缓解的头疾,又发作了。
沈琢抬手揉着太阳穴缓解不适,脑海中不断闪过火海中的画面。
女子手握发簪,对准自己的脖颈,狠狠刺下。
他目眦欲裂。
“不要——”
30. 第 30 章
“主子?主子?你没事吧?”
焦急的声音将沈琢从噩梦中唤醒,视线逐渐聚焦,陆云担忧的面庞映入眼帘。
“主子,你现在看起来不大好,属下带您再去找别的大夫看看?”
沈琢摇了头,闭上眼,声音沙哑:“让我静一会便好。”
陆云看了他好一会,见他状态似乎好了些,稍稍安了心,去柜台那问吓了一跳的学徒:“你能给我家主子看看……”
陆云话还没说完,学徒使劲摇头:“我看不了,得我师父来。”
陆云作罢,提起学徒弄好的药包,回头去看沈琢。
“主子的头疾还未好全吗?”
自从主子性情大变起,总是头疼,沈父特地请来御医来瞧,都没瞧出是什么毛病,只得开些安神补气的药。
后来主子头疾好了些,才重新回朝堂。
已经许久未见主子疼得这般厉害,难道是受寒后引起的?
他想了想,问学徒:“朱大夫什么时候回来?”
学徒道:“师父说等过了元宵就回来。”
陆云急了,元宵?那还得等十几日,哪来得及!
他想着主子若是疼得厉害,他就自己去找大夫来,这么想着,走过去问:“要不主子先回驿馆,属下去寻大夫来?”
沈琢制止了他,稍稍揉按太阳穴,缓解些后,他道:“我无事,回驿馆。”
陆云还想再说什么,沈琢已经起身,步履稍一晃,很快站稳,随后步入雪中。
陆云正要追上去,脚步一转,扭头冲学徒道:“这附近还有别的医馆吗?”
“有的,不过离这十几里路。”
陆云说了声谢,跟上去。
马车往回赶,路上陆云本想说些什么,但车厢里一直没有动静,他怕自己说话会令主子更烦,便一直没敢说话。
他不说话是对的,此刻沈琢依靠在车厢上,浑身不适,尤其是脑袋,阵阵晕眩。
前世死前的一幕不断在脑海中重现,时而清醒地知道自己在车厢内,时而以为自己还在火海中,浑身被火舔舐,火浪袭来,烧得他浑身发烫。
额间汗珠越来越密,他的呼吸粗重起来,像是困兽在挣扎。
身体不适得攥紧双手,手背上泛起的青筋蔓延到袖中,他的身子微微颤抖,痛苦的声音压抑在吼间,唇无血色。
他的意识浮浮沉沉,甚至连马车停下都未发现。
“主子,主子!”
沈琢蓦地清醒,摁了眉心,低声道:“到何处了?”
“已经在驿馆。”陆云担忧不已,“要不还是去寻大夫看看吧,最近的医馆在十几里外,驱马车去,两三个时辰就能到。”
“不必。”
陆云还想再劝,沈琢已经下了马车。
“不要告诉旁人,包括虞秋水。”
陆云忍不住问:“可是主子你不去看,不是遭罪吗?”
沈琢没有再回陆云的话,径直往驿馆里走。
他若是去了,她看不到他,定要以为他抛下她走了。
走进驿馆内,沈琢脚步微晃,视线骤然模糊。
他脚步未停,循着记忆中的路继续走,视线稍稍恢复,脚下一踩,走上楼梯。
他的速度比平时慢了些,但不仔细看,注意不到。
他一步步走上楼梯,回到房间前,却是站在让给虞秋水住的那间房门前。
他似乎搞错了自己住的房间,抬起手就要推开。
陆云跟上来时,一看到他要推门,赶紧道:“那是虞姑娘的房间。”
沈琢的意识片刻清醒,伸出去的手瞬间收回来,与此同时,一直待在房间内的人抬起头,目光炯炯盯着房门。
虞秋水好像听到陆云的声音,但她不是很确定,僵着身子继续听时,只有微弱的脚步声,随后什么都听不见了。
她失望地垂了头,捏着那件新衣衫,久久未动。
而在她隔壁,沈琢坐在桌旁,全身重量都压在椅子上,面色苍白。
陆云去给他煎药,需要一段时间。
头越来越痛,像是有东西在里头不断撑开,达到极限时,头就会炸裂。
沈琢已经记不清昨晚用冷水沐浴了多长时间,那药效太强,短时间内无法疏解。
天寒地冻,冷水沐浴,一晚没睡,铁打的身子都经不起他这么折腾。
头痛欲裂,无法再忍受,他撑着身子站起来,要去点安神香。
香在床边柜中,离桌子有一段距离。
步履艰难走过去,还未碰到床柜,大脑轰鸣,整个人瞬间卸力,摔倒在地。
垂落的手打翻柜上茶盏,清脆一声响,传到隔壁房间。
虞秋水立刻望向那堵隔着她和他的墙,想到之前听见的脚步声,没再犹豫,起身就往外走。
隔壁房间的门是开着的。
她的脚步一顿,没有立刻进去,在外张望片刻,没再听到什么声音,想了想,还是走进去。
视线一转,看到床边摔倒在地上的人,立刻冲过去,“你怎么了?”
她蹲下来,没敢碰他,他倒在地上一动不动,她又问了一声,依旧没有得到回答。
散乱的发丝下,男人面色不正常地涨红,她伸手轻轻碰了一下,旋即收回手,捏着指尖,惊愕不已。
他发烧了。
虞秋水不敢耽搁,托着沈琢的胳膊往床上拉,但她没拉动。
失去意识的人身子沉得很,她只好两手勒着沈琢腋下,把人抬起来。她整个人后背抵在床沿边,身子后仰,费尽全身力气才把人抬起来。
可一转身,沈琢就往下滑,她没了办法,只好保持这个姿势继续拉,拉起他上半身后,人往床上一倒,沈琢的身体立刻压上来。
虞秋水赶紧松手,往边上一躲,才没被压住。
一偏头,男人就躺在自己身侧,侧脸俊逸,只是眉头紧皱,吐出的气息粗重,显然身体很不适。
虞秋水抬手按住他眉心,很烫手,他烧得不轻。
她用袖口给他擦了汗,轻轻唤他:“沈公子?”
他没有醒来。
虞秋水本来是想试着看能不能把人唤醒的,但他一直没反应,心中逐渐起了别的念头。
她悄悄靠近,小声唤他:“沈琢?”
他的眼睫好像颤了。
“沈琢。”虞秋水又喊了一声,总觉得自己喊他的名字,才最顺口。
他依旧躺在那一动不动,看起来虚弱极了,给她一种,自己想对他做什么,就能做什么的错觉。
她以为他走了,其实他没走,他还病了。
好奇怪,他怎么突然就病了,今早还好好的,他怎么比她还脆弱?
虞秋水看着看着,情不自禁伸手去摸他的眼睛。指尖挑弄他纤长的眼睫,再碰一碰他的眼帘,划过他的眉,视线一转,被他的唇吸引。
他的唇像是有魔力一般,吸引着她的目光,久久难以移开视线。
她失神地按上去,不是很软,可能是因为缺水有些干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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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刻虞秋水胆子大到几乎将沈琢的脸全都摸了一遍,甚至没有意识到自己这么,随时都有可能被醒来的沈琢发现。
她的心怦怦跳,指腹一直按在沈琢唇上,缓缓凑近。
越来越近,心跳得越来越快。
她收回了手,轻轻眨了眼,呼吸都屏住。
即将碰上去时,一道声音突然响起,“主子,药煎好了。”
虞秋水猛地回神,立刻站起身,一抬头就见陆云端着冒着热气的碗走进来,面露错愕地望着她。
“虞、虞姑娘,你也在啊。”
虞秋水往边上退了好几步,才开口,声音结结巴巴:“我听到有东西打碎了,很担心,所以来看看。”
陆云扫过地面碎片,慢半拍地哦了一声,听到虞秋水说要走,赶紧拦住她。
“主子受寒了,药煎好了,麻烦虞姑娘帮忙喂主子喝,我打扫碎片,免得伤到你们。”
虞秋水都没机会拒绝,药碗就被塞到她手里,熟悉的苦味扑鼻。
陆云动作很快,收拾好碎片,找借口说去把碎片处理了,走出房间把门关上,站在门外偷笑。
主子,这回我可是帮你一个大忙,回去你得给我加薪!
陆云喜滋滋走了,只有虞秋水一个人留下,脑子里乱糟糟的,陆云应该没看到她刚才做了什么吧?应该没有吧?
怕自己刚才做的事被发现,她的心跳得更快,愣了半晌,才想起来手里还端着东西。
她看看手里的药,再一看依旧未醒的沈琢,不知道要怎么喂他。
得把他喊醒。
把碗放到床柜上,她再次尝试喊他,这次直接喊他的名字,怕效果不好,在他耳边喊。
“沈琢,醒醒,你得喝药。”
“沈琢,沈琢——”
少女的呼唤穿透他的灵魂,梦中女子的身影逐渐变成少女的模样,朝他招手,唤他名字。
他朝她走过去。
睁开眼的瞬间,梦中的脸与少女重合,有那么一瞬间,沈琢的心剧烈震颤。
他张开唇,沙哑的声音含着无法辨认出来的情绪,“殿……下?”
他的声音太过沙哑,虞秋水没有听清楚,看到他醒来,心上一喜,转头去端药,“陆云说你受了寒,得喝药,他给你煎好了。”
她端来药看向他时,他忽然开口,吐字清晰了些。
“虞秋水?”
虞秋水点了头,犹豫了一下,还是问出来,“沈琢……”方才喊他名字太顺口,她直接就这么喊出来了。
她赶紧问他:“我可以直接叫你的名字吗?”
沈琢定定望着她,大脑已经被头疾折磨得分不清这是现实还是幻觉,只有她的声音穿透屏障,清晰地进入脑中。
喉头滚动,他回答她:“可以。”
得到允许,想到自己要直接喊他名字,虞秋水刚恢复正常的心跳再次加快,“沈琢,你昨晚——”
她这一声“沈琢”刚说出口,男人看她的眼神瞬间暗得深不见底。
一股强劲的力道拉住她手腕,药碗没法再端稳,掉落地面,药洒了一地。
虞秋水被人猛地一拉,撞到他胸膛上,不等她反应过来,唇上传来柔软的触感。
她错愕地瞪大眼,根本没有料到男人会这么做。
沈琢一手撑着床铺,仰起身子,待她被拉着撞到自己身上,松开拉住她的手,环住她腰身,狠狠往怀里摁。
他咬住她的唇,抵着她的舌,低低喟叹出声:“殿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