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竹马攻略的那些年》 第1章 初识 民国四年。 倒春寒迟迟未散,裴府西厢外的海棠树仍裹着褐色的芽。风一来,枝条相触,发出细碎声响。十岁的裴世璋蹲在祠堂门槛上,墨色小褂的下摆扫着青砖上的残雪。 裴父牵着个孩子从影壁后走出,落枝擦过那孩子的肩头。他的袍子太宽,月白衣料裹着单薄的身形,腕上缠着条暗旧的银链。风一吹,那双杏眼便微微发颤。 “归之,以后住西厢。”裴父将人推上前,银链撞出一声轻响,“世璋,带他认路。” 裴世璋跳下门槛,衣角扬起薄尘。他扯下颈间白玉佩,塞进那孩子手里。玉佩冰凉,上头还带着体温。 “弄丢要挨揍。”他抓住凛归之的手,往廊下走。“会掉……” “掉了就刻新的。” 走到月洞门前,裴世璋忽地停下,掌心覆在凛归之脸侧。祠堂里飘出贡糕的甜香,脚步声渐近。 “别出声。” 凛归之屏住气,贴在他背后。两颗心脏在暗处并跳。银链不知何时勾住裴世璋的盘扣,在昏暗中缠作一结。 等脚步远去,裴世璋从供案上摸出块糖,掰下一半塞进他嘴里。 “封口费。” 糖的甜味化开,凛归之被按在朱漆柱旁。裴世璋用指尖拂去他唇角的糖霜,又在玉佩上轻轻一按:“现在它认得你了。” 暮色渗进窗纸时,两人靠在西厢的暖榻上分食蜜枣。凛归之腕上的旧银链被换下,新链上缀着一点碎玉,在昏光中泛着温柔的亮。 裴世璋忽然伸手,从他发间拈出一片海棠枯芽:“刚才在祠堂,你抖什么。”凛归之低声说:“怕你真揍我。”“傻子。我爹的军棍才叫揍人。” 凛归之怔怔地看着他,半晌才低头笑了一下。窗外的风绕着廊檐走,吹得烛影轻颤。烛泪沿着铜台滑下,在木几上凝成一串蜡珠。 “那你也别揍我。”他小声说。 裴世璋没应声,只是伸手替他掖了掖被角。小少爷年纪虽小,动作却带着种早熟的笃定。 夜色深了。院外的巡更声断断续续,铜锣的余音穿过窗纸。凛归之合上眼时,还能感觉到玉佩的冰凉贴在胸口。这冰凉一点点渗入梦里,够他记一辈子了。 次日清晨,西厢的门被拍得咚咚直响。 “少爷,先生在堂屋等您开蒙。” 裴世璋迷迷糊糊醒来,凛归之已经起身。那孩子正跪在榻前折被子,动作生硬,像怕弄皱了什么。 “你干嘛这么早起来。”裴世璋打着哈欠。“以前在陆军学堂要早操。”凛归之的声音轻,手却不停。 裴世璋看着他一丝不苟地叠好棉被,忽然笑了:“在我这不用。西厢是我罩的,没人管得着你。” 凛归之抿唇,指尖仍有一丝颤。他点头,又不敢看裴世璋。 小少爷从榻上跳下,披上外褂。阳光才从窗棂探出一点头,院中海棠树上落着几只麻雀。昨夜的风吹开了几瓣早花,粉色花瓣撒在石阶上。 裴世璋推门出去时,忽然想起什么,又回身看他:“我上课,你就待这儿。别乱跑。” “嗯。” 裴世璋走到门口,又补了一句:“还有,别让人看见你那条链子。” 凛归之抬头,一时间没听懂他的意思。那银链在袖口间晃了晃,碎玉碰到光,闪出一点柔亮。 “这儿的人嘴碎。”裴世璋看着那一点光,语气忽然冷下来,“我不想听他们乱说。” 门阖上的一瞬间,凛归之的眼神黯了半分。他抬起手,慢慢把链子藏进袖中。屋内寂静得只剩风声,烛泪在铜台上凝成了白色的硬痂。 那天之后,裴府西厢多了一个沉默的影子。 每到傍晚,凛归之就坐在海棠树下,捧着一卷旧书。风吹动纸页时,玉佩在胸口轻轻摇晃。而裴世璋坐在祠堂门槛上,远远望着那一方树影,指尖轻敲膝盖,神情不耐,却又一动不动。 作者有话说:第一次写文 轻喷 有想看的也可以在评论发出来我写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章 初识 第2章 铜铃铛 雪又下了一整天。西厢房檐下的冰溜子挂得老长,风一吹,雪沫子就哗啦啦往下掉。 裴世璋推门进屋,靴底上全是雪,气喘得呼呼响,手里还拎着个油纸包。 “穿上,我爹叫你去前厅。” 凛归之正弯着腰收毛笔,听见这话抬头。油纸包里是一件新短褂,颜色深得发黑,一摸冰凉。“顾家的来了。”裴世璋靠近,压低声音,“她爹话多,你别乱说话。” 凛归之轻轻点头,慢吞吞换衣裳。褂子有点大,袖子一直滑到掌心。裴世璋皱着眉,走过来帮他把袖口折了两道。 “别动,歪了不好看。” 语气像在训人,可手上的力气极轻。 前厅的炉火烧得正旺。顾千霜披着红斗篷,小铃铛一动一响,一看见人就蹦过来,拽裴世璋的袖子:“世璋哥,来年开春咱们去苏州玩好不好?” 裴世璋一把甩开她的手,眼睛却瞟向凛归之。 那孩子坐得笔直,手贴在膝盖上。顾伯伯笑眯眯地招手:“归之来,尝尝这个,是江南的梨膏糖,可甜呢。” 凛归之刚伸出手,裴世璋就抢先一步,把那碟糖端走,丢了一片进自己茶碗里。糖化得飞快,茶水都染了色。 他喝了一口,抬头淡淡地说:“他嗓子不好,不能吃甜。” 顾父愣了愣,赶紧摆手笑:“哎哟,我没留神!” 顾千霜撅着嘴,小声嘟囔:“又不是他自己要吃……” 裴世璋装作没听见,目光一直没离开凛归之。那眼神冷得厉害。凛归之只好垂下头,安安静静坐着。 散席后,顾家父女走了。裴世璋在院里转了几圈,天黑透了才回屋。 书房里凛归之正收拾书卷。屋里没点灯,炉火的光一跳一跳。 裴世璋靠在门边,看了他半天才说:“你是不是还想着那糖?” 凛归之一愣,背对着他摇头:“没有……” 裴世璋走近一步,伸手去碰他下巴,声音低低的:“我说不让吃,就不能吃。” 凛归之屏着气不敢动。裴世璋看了他一会儿,突然笑了,手一收。 “别这么听话。老这样,像我欺负你。” 他转身去添炭。火苗一跳,照亮他还没褪去稚气的侧脸。 “明早去祠堂,”他随口说,“帮我把账册搬一搬,弄完了去南院喂马。” 凛归之轻轻“嗯”了一声。 裴世璋走出屋。雪停了,风还冷。 院子里一片静寂。凛归之走出书房绕过屋角,悄悄走到祠堂后头。裴世璋坐在破旧窗户下,肩头落着半片雪,抱着膝盖。 “给你。”凛归之轻轻放下一颗蜜枣,手微微发颤,捂得温热。裴世璋瞥了一眼,然后猛地挥手把蜜枣打掉,滚进泥里。雪光映在他通红的眼睛里:“你傻吗?他们想把顾千霜塞给我!以后她就得住到咱们家来了!” 凛归之被他突然提高的音量吓了一跳,愣在原地。风里有雪的味,冷得刺骨。裴世璋的呼吸打着颤,像是在压什么东西。 他忽然站起来伸手去抹掉凛归之肩上的雪,语气低低的:“她要真来了,你怎么办?” 凛归之没答,只是轻轻摇头。裴世璋盯了他一会儿,什么也没再说,转身走进夜色里。 凛归之听着脚步声渐远,坐在地上,手指卷着衣角。周围的空气静的只能听见自己的呼吸声。 屋内那盏灯晃了几下,光忽明忽暗。远处的铜铃被风轻轻一碰,叮一声,像有人在梦里唤他名字。 第3章 墨痕 寒露之后的天气,忽冷忽暖。裴府的青瓦被夜露打湿,晨光一照,反出一层浅浅的银白。南院里,风吹过竹影,叶声像细碎的雨。凛归之抱着新换的干草,蹲在马厩门口,偷偷把袖口揩在脸上,掩去一点冻红的鼻尖。 清晨裴世璋对他说:“明日若考得甲等,我带你去看庙会夜戏。”那时他还笑着点头。可到了傍晚,裴府书房的门一直关着,没人再提起这话。 凛归之本该去练字,却在窗外的石阶上坐了许久。他手里捧着裴世璋早上塞给他的歙砚,青石细腻,刻着隐约的花纹,摸上去冰凉,忍不住一遍遍抚着砚边。屋里灯光亮起,隐约传来低沉的说话声,他本想走,却被那声音牵住。 “……河北的庄子必须瞒住,”那是裴父的声音,语气压得极低,“世璋,明日去账房,把永乐三年的旧契找出来烧了。” 凛归之听得不懂,只记下“河北”“烧契”几个词。他趴在窗边,眼睛透过缝隙,看见裴世璋的背影挺直得像一杆笔,静静立在那里。 “那归之呢?”那声音是裴世璋的。 “他姓凛。”裴父打断,“裴家的事,不该让外人插足。” 那句“外人”轻得像叹息,却比寒风更冷。凛归之下意识后退一步,脚踢到台阶边的石角,怀里的歙砚咚地一声掉在地上。 屋里瞬间安静。 下一秒,窗被推开,寒风卷进屋。裴世璋的影子越过窗框,眉眼里是少年少有的冷意:“谁准你偷听的?” 凛归之僵住,慌忙对着他摇头:“我没偷听……我只是想看你在做什么。” 裴世璋翻窗而出,动作比平日快许多。他走到凛归之面前,弯腰拾起那方砚,指尖掠过碎裂的角。那一瞬,青石上还有凛归之的体温。 “河北的庄子……是藏着糖糕吗?”凛归之小声问。去年除夕,他记得世璋哥曾笑着掏出几块芙蓉糕,说是“从河北庄子里偷的年货”。 裴世璋的眼神一下变了。那种变化凛归之说不清,只觉得像风雪要落下前的寂静。 裴世璋抬手,一把夺过砚台,往墙角狠狠一掷。碎裂声在夜里清脆刺耳。 “滚回西厢去!”他的嗓音低而急。 凛归之望着地上的碎片,那方他小心捧了一整天的歙砚,如今碎成几瓣,碎屑嵌在砖缝里,反着一点冷光。 这是裴世璋第一次用“滚”字。凛归之望着地上歙砚的残骸,青黑色的碎块像被揉烂的蝶翅。他慢慢蹲下身,指尖刚触到碎石,就被裴世璋拽着衣领提起来。 “听不懂话吗?”裴世璋的呼吸急促,指关节绷得发白。 “我……我只是……” “裴家的事,与你无关。”裴世璋打断他。 凛归之抬头,看到他左手还攥着什么。仔细一看,是那块去年摔碎的白玉佩的一半,玉边被握得太紧,已经在掌心割出血口。 “你流血了……”少年的声音带着哭腔。 裴世璋愣了一下,随即像被刺到般松手。碎玉飞进枯草丛,少年转身大步离开。风起,墨色衣摆擦过地面,扬起点点尘土。 院子重新安静。凛归之蹲在那儿,鼻子发酸,却不敢哭出声。他一点点在雪地上翻找,指尖被冻得通红,终于摸到那块带血的玉片,又摸到歙砚的碎角。两样东西都凉透了。 他正准备起身,忽然看见地上还压着一张纸。那是裴世璋白日写的诗稿,墨迹被泪水晕开,后半句模糊成一片灰。凛归之小心地将纸摊平,放进怀里。 夜越来越深,寒气从砖地透上来。凛归之想回房,又舍不得走,生怕那块碎玉再被人踩坏。他就这么守在原地,一直等到更鼓三响。 屋里的灯重新亮起。那是裴世璋的房间。他靠在案前,神情冷静得像什么都没发生,手却在颤。他抬眼看见窗外的小影子仍蹲在院中,犹豫片刻,忽然伸手抓起桌上的账册,狠狠掷进火盆。火光腾起,照亮他掌心新裂的伤口。 “外人”两个字像钉子一样在他脑子里敲着。他不想承认,可父亲的语气没有转圜。 那一夜,裴世璋几乎没睡。 清晨,风带着寒露,裴府的檐下结了薄霜。凛归之被冻醒时,怀里的碎砚还紧紧抱着。手指一松,几片砚角叮当落在地上。 门被推开。裴世璋走进来,神色平淡。 他将一方新的歙砚放在桌上。那砚边上嵌着细细的金线,把昨夜碎裂的裂痕都勾勒出来,像一枝春梨在青石上开花。 “拿好。”他语气冷冷的,“以后不许你再靠近书房。” 凛归之低头接过,声音很轻:“我只是……想等你带我去看夜戏。” 裴世璋的手顿了顿,没再说什么。他转身走了两步,又停下,从袖口里取出一张新裁的宣纸,放在砚台下。 凛归之抬头,看见纸上写着五个字:“莫问河北事。” 墨迹很新,还没干透,末笔处有一点淡淡的血色。 那一天的风很冷,雪花从檐角落下,在两人之间的空隙里旋了几圈,又轻轻落地。凛归之看着那方修好的砚,忽然觉得胸口也被缝合了一道细痕,看似完整,却再也不如初。他轻声唤:“世璋哥……” 少年没有回头,只抬手理了理衣袖,往书房深处走去。 门关上,风停了,檐下的雪融成水珠,一点点滴落在砚台旁的宣纸上,晕开了那一行字的最后一点墨。 第4章 断弦 暮春的雨淅淅沥沥下了三日,裴府琴房的桐木古琴受潮,第七根弦断了。 十四岁的凛归之跪坐在蒲团上,指尖抚过琴身细密的断纹。这是裴世璋及冠礼上要用的“九霄环佩”,此刻断弦蜷曲着,像一道结痂的疤痕。 “昨夜谁当值?”裴世璋的声音从身后传来。十五岁的少年身形已见挺拔,墨色常服衬得眉眼愈发深沉。他俯身检查断弦处,左眉骨的浅痣在烛光里若隐若现。 琴奴跪了一地,没人敢出声。空气里潮气混着檀木香,像要将人闷死。屋角的烛火被风拂了一下,微微跳动。 有个小丫头颤声道:“归之少爷昨日来练过《广陵散》……” 那声音刚起,就被同伴拽了一下衣袖。所有人都低下头,屏住呼吸。 凛归之抬起头,指尖还沾着琴上的细屑,半晌才开口:“是我。” 他听见自己嗓音里的发抖,却硬是压下去。昨夜离开时琴弦分明完好,但此刻解释已毫无意义。屋外的雨声像是有人故意在屋檐上泼水,一阵又一阵。 裴世璋没有立刻说话,只是缓缓直起身,低头看着那断口。少年原本温和的面容在烛光下被拉出锋利的阴影,眼底那抹疲色更深了。近来他为河北庄子的账目与族老争得厉害,夜里也少有安睡。凛归之心里清楚,却一句也不敢提。 终于,裴世璋拈起那根断弦,轻轻一拉。冰蚕丝断口细得像头发,他看着那白得刺眼的线头,忽地冷笑:“你可知这琴弦是蜀地冰蚕丝所制,三年才得一副?” 凛归之垂下眼,额角的发丝被湿气粘在脸上。他想起那年摔碎白玉佩的事,那时裴世璋的神情也一样,那种克制的怒,沉在眼底,带着失望。那比任何责骂都让他慌乱。 “我赔你。”凛归之低声说。他解下腰间的银链,掌心都在发抖。那是母亲去世前留下的唯一东西,冰冷的温度从指缝里一点点渗进血里。“这个行吗?” 银链坠地,发出脆响。那声音在空旷的琴房里回荡得久。 裴世璋的瞳孔微缩了一瞬,情绪像被什么刺了一下。他伸手一拽,捏住凛归之的手腕,将人按在琴面上。桐木发出闷响,断弦轻颤。 “赔?你拿什么赔?”他的声音低下去,几乎是咬牙切齿,“这琴是祖父用两淮盐引换来的,你那条链子……”他顿了顿,像是怕什么情绪失控,呼吸重了几分,“连琴轸都买不起。” 凛归之腕骨被硌得生疼,冷汗一滴滴往下掉。烛火映着裴世璋的袖口,那儿露出一截绷带,是前夜为他裱糊课业时烫伤的手。那瞬间他突然什么都说不出口,只觉得喉咙里一阵酸。 他挣开那只手,从琴底暗格里取出本琴谱,几乎是哑着嗓子:“《幽兰》是你教的,《广陵散》是你逼我学的。现在不要我碰琴了?” 裴世璋一怔,随即伸手夺过琴谱。纸页被撕开的声音划破屋内的空气,白屑纷扬,像一场突来的雪。 “从今日起,你不必再进琴房。” 雨幕模糊了彼此的表情。凛归之蹲下身,一片片拾起碎纸。其中一页写着“风雨如晦,鸡鸣不已”,墨迹被水渍晕开,与三年前那张诗稿如出一辙。 当夜西厢传来断续琴声。凛归之将母亲银链熔了,接上七弦琴的断处。琴音嘶哑难听,像受伤的鹤唳。裴世璋站在廊下听完一曲,转身时踢翻了石阶边的海棠盆栽。 次日清晨,琴房换了新锁。凛归之在窗台上发现个锦盒,里头装着完整的冰蚕丝琴弦。丝弦下压着张便笺,十五岁少年的字迹瘦硬如刀: “琴不必弹,弦需长存。” 凛归之摩挲着冰凉丝弦,想起昨夜雨中,裴世璋转身时衣摆沾着的海棠花瓣,这分明是特意从踢翻的花盆里拾起的。 第5章 残茧 白露后的第三日,西厢院里的老海棠开始落叶。风紧一阵似一阵,叶片卷着枯意,从檐头一路飘到青石板上,落得无声。 凛归之坐在窗边临帖,手里那支笔在宣纸上悬着,墨未干,他也不肯落。几日前与裴世璋的言语还在耳边,那句“不许你再靠近琴房”像细针,日日挑在心头。越想越觉荒唐,却也不知究竟是谁先错,是他逾矩,还是那人先退。 风掀起帘角时,他听见门轴轻响。门被推开时,他几乎以为那场沉默又要重来。 裴世璋推门进来,带进一阵微凉的风。他今日穿着月白直裰,衣襟收得极整,腰间系着青玉佩,走动间轻轻碰撞。难得束了发,整个人清朗得有几分生疏。 他看见凛归之对着窗外出神,脚步顿了,似要说什么,又终究什么都没说。 “在看什么?” 凛归之回神,笔尖的墨终于滴落在纸上,洇开一小团乌云。他抬眼淡淡答:“叶子落了。”声音低得几乎要被风吹散。他将写坏的纸揉成一团,轻轻放在一旁。 裴世璋在他身边坐下,自然地接过他手中的笔,在另一张纸上写起来。“今年秋天来得早,”他语气极淡,“父亲说,过几日要去城外的别院小住。” 笔尖在纸上沙沙作响,是凛归之临了多日总写不好的“清辉”二字。裴世璋的字向来挺拔,此刻却难得柔和,每一笔都细细收着力。 “你去吗?”凛归之问。 笔尖顿了顿,墨又洇开一点。裴世璋放下笔,看向窗外,语气淡得近乎平静:“你希望我去?” 这话来得太突兀,两人都沉默了。风一阵阵地掠过庭院,落叶簌簌而下。 凛归之垂下眼,看到“清辉”二字,一笔一画都稳而克制,竟比自己写的所有都更像他。那种平静让他呼吸发紧。 良久,裴世璋忽然起身:“陪我去个地方。” 他没等应声,径自往外走。凛归之抬头看那背影,略一犹豫,终究放下笔,跟了上去。 两人一前一后穿过回廊,脚步声在空廊回荡。外头的天已经暗了几分,檐角的铜铃随风作响,像极了旧梦。穿过假山,来到府中最偏僻的一处小院。 这院久无人居,墙角生着厚厚青苔,连门环都锈了半寸。唯有院中一株老桂树还郁郁葱葱,枝叶沉沉,满树细碎的花苞,香气若有若无。 裴世璋在树下停步,从袖中取出一个小布包。“手伸出来。” 凛归之一愣,还是听话地伸出手。布包落在掌心,沉甸甸的,带着微凉的触感。他解开来看,是一对青玉镇纸,玉质温润,雕着疏疏的海棠花纹。 “前日在库房看到的,”裴世璋语气依旧平淡,“想着你临帖时用得上。” 凛归之摩挲着镇纸上的花纹,触手生温,心底那股闷气竟慢慢散了几分。“太贵重了。” “东西总要给懂的人用。”裴世璋转身看向桂树,“这棵树,是我娘亲手种的。” 凛归之一怔。裴夫人早逝,府中鲜少有人提起。原来这处僻静的小院,竟藏着这样的旧物与旧人。 “她走的时候,也是这样的秋天。”裴世璋的声音很轻,像怕惊扰什么,“那日我在这树下等她,等到月亮都出来了,她也没来。” 他伸手拂了拂树干,指尖滑过粗糙的树皮,沾了一点桂花的香气。那香极淡,带着旧年的味道。 凛归之看着裴世璋的背影,心底忽然泛起说不清的涩。他从前总觉得裴世璋心如刀石,不会软,也不会疼。此刻才发现,他只是将一切都藏得太深。 “我会好好用的。”他将镇纸小心收好,“多谢。” 裴世璋回头看他,嘴角微微扬起,笑意淡淡的:“走吧,该用晚膳了。” 走出小院时,暮色已深。桂树的香气在风里一阵一阵,愈发浓了。凛归之悄悄侧目,看见裴世璋眼角有一闪而过的水光,很快被夜色吞没。 饭后,他独自回到书房。烛光静静燃着,新得的镇纸压着宣纸,白玉映着微光,映得整张纸都亮。 他重新蘸墨,写了一遍又一遍。那两个字终于写得有了几分神似,不再轻浮。 笔搁下时,屋里极静,只有雨打窗棂的声。外头不知何时下起了细雨,连月色都模糊了。 他抬眼,看见对面书房的灯还亮着。那灯透过雨幕,影影绰绰地落在窗纸上,一个熟悉的身影低着头,似也在写着什么。 那灯光不稳,时亮时暗。凛归之忽然有点恍惚,仿佛又回到少年时第一次被他教写字的夜里,窗外也是这样的细雨,也是他,一笔一划握着他的手。 他轻轻呼出一口气,吹熄了灯。 黑暗中,镇纸静静卧在桌上,泛着一点冷光。那光一点也不暖,却让他莫名安心。 夜色深了,雨还在下,风里传来淡淡桂香。那香气在梦里也没散。 第6章 栗子 民国十一年,秋末。 北平的傍晚一向来得快,天色刚暗下去,胡同深处的灯笼还没点起,只有家家户户窗缝漏出的暖光,在青石板上铺出碎金似的亮。风从巷尾拐来,裹着桂花香和糖炒栗子的焦糖气息,带着一点暮色的潮意。 凛归之站在胡同口的青砖门墩旁,怀里揣着半袋刚买的栗子。纸袋的底已经被热气烫得发潮,他指尖下的栗壳脆响,壳渣沾着糖色,一抹光亮。街角传来孩子们打陀螺的吆喝声,远处巷口传来吆喝豆腐脑的长声。他盯着脚边的影子,影子被灯光拉得细长,一晃一晃,竟有几分恍惚。 门墩上那个被人坐得发亮的凹痕,像一块旧印记。以前裴世璋总爱坐在那里,校帽歪着,一条腿搭在另一条腿的膝盖上,嘴里叼着桂花糖,笑他磨磨蹭蹭。凛归之总被他笑得脸红,嘴上不回一句,脚下却更快。那时候他还不明白自己慌什么,只觉得被那双眼睛盯久了,连心跳都要乱。 身后传来跑步声,沈栖梧的声音跟着冒出来,“归之哥!你站在这儿做什么,裴兄在屋里喊你半天了。”她拎着个布包跑来,气喘吁吁地笑着,“还买了栗子?我也要吃!” 凛归之把袋子递过去,指尖碰到她的手,才发现自己手心凉得厉害。沈栖梧剥了一颗栗子,递回去,“你自己不吃么?”他笑着摇头,目光却越过她,看向那扇熟悉的院门。 院子里传来一阵笑声,裴世璋正弯腰同小厮说话,灯光从门缝里映出来,照在他侧脸上。凛归之怔怔看着,直到沈栖梧在旁边喊了声“哥”,才回过神。 “我进去看看他。”凛归之说完,往门内走去。 院子里点着油灯,灯火稳稳地亮着,檐下晾着一排洗净的衣裳,风一吹,布料轻轻摆动。裴世璋听见脚步声,回头笑,“归之,你慢得跟蜗牛一样,栗子都凉了。” “胡同人多。”凛归之低声答,顺手把袋子递过去。裴世璋接过去,撕开袋口,热气夹着糖香冒上来。他剥了一颗塞进凛归之掌心,“快吃,不然该黏成疙瘩。” 凛归之的手被那股热气烫得一颤,低头剥壳,指尖微微发抖。裴世璋看着他笑,忽然伸手捏住他的下巴,凑近些看,“你看,耳朵又红了。” 凛归之抿着唇,避开他的目光,轻声说,“你总爱拿我打趣。” 裴世璋靠在门墩旁,笑意更深,“我这是疼你。”他的话像糖一样融进空气里。 风轻轻一吹,灯影摇了几下。凛归之觉得胸口的血在往上涌,连呼吸都带着甜意。他想退开一步,裴世璋却伸手,把披风从肩上解下来,往他身上一裹。 “别动,风凉。” 披风的边角扫过他的手背,带着温度。凛归之微微抬头,眼前是裴世璋的喉结,还有那件旧衫上的烟灰色线纹,熟悉得让人心慌。裴世璋俯身,用指腹拂了拂他鬓角的发,语气轻得很,“你身上总是凉。” 那一刻,时间似乎慢了下来。两人之间的空气带着桂香,带着栗子甜,还有一点若有若无的心跳声。凛归之想抬头,又怕撞进他的目光。可裴世璋已经俯下身,呼吸近得几乎要交叠。 然后,裴世璋的唇就贴了上来。 凛归之愣住,指尖蜷紧,指甲几乎陷进掌心。脑子一片空白,只听见自己心口“咚咚”的跳声,快得像要从胸膛撞出来。裴世璋没再动,退开半寸,盯着他看。 “脸都红透了。”他低声笑,伸手在他颊边捏了捏,声音低沉但带着笑意。 凛归之避开他的视线,唇角微颤,“你……怎么能这样。” “这样是怎样?”裴世璋故意逗他,伸手把他耳边的碎发别到耳后,指尖蹭过耳廓,“只是碰了碰而已,又不是做了什么坏事。” “可我们都是男子……”凛归之的声音更轻了,心里又慌又乱,还有点说不清的甜,像吃了块刚从糖罐里拿出来的麦芽糖,黏在心上,化不开。裴世璋笑出了声,在雨夜里格外清晰:“男子又如何?我碰自己的人,碍着谁了?”说着把披风解下来,裹在凛归之身上。披风很大,裹得他严严实实的。 披风裹得更紧,凛归之的额头靠在他胸口,能听见他心跳得稳而有力。两人静静靠着,灯火在风里闪烁,影子被拉得很长。 不知过了多久,裴世璋在他耳边轻声说,“以后别总站在门口吹风,我看了心疼。” 凛归之嗯了一声,声音小得几乎听不见。 他抬起头,眼前的光线柔和,照在裴世璋的脸上,轮廓被灯火勾得温柔。他忽然明白,那份慌乱从来不是害怕,而是心动。 “走吧。”裴世璋直起身,把披风往凛归之身上又裹了裹,遮住他大半个人,只露出个脑袋,“再站会儿,雨该下大了。回去晚了栖梧该念叨了。” 凛归之没说话,只是跟着裴世璋往胡同里走。两人并肩走在雨里,裴世璋的胳膊偶尔会碰到他的胳膊,带着披风的暖意,每碰一下,凛归之的心跳就快一分。他盯着裴世璋的鞋尖,看着雨水打湿他的布鞋,想起刚才在门墩旁的吻,想起他递栗子时的指尖,想起他笑自己脸红时的眼神,心里像揣了团温温的火,烧得他连手脚都发暖。 走到四合院门口时,裴世璋忽然停下脚步,回头看他:“刚才那个吻,”他顿了顿,声音比刚才轻了些,雨丝落在他脸上,把他的睫毛打湿,“你别告诉栖梧。” 凛归之猛地抬头,撞进裴世璋的眼睛里。他的眼睛在昏暗中显得格外亮,带着点认真,又带着点不易察觉的紧张。 “我……我不说。”凛归之赶紧点头,攥着栗子的手更紧了,“我谁也不说。” 裴世璋看着他这副慌慌张张的样子,又笑了,伸手揉了揉他的头发,指尖蹭过他的发顶,带着点湿意:“嗯,乖。” 说完,他就推开门,率先走了进去。凛归之站在门口,看着他的背影,手里的栗子还带着温度,心里的慌慢慢散了,只剩下甜甜的暖。他摸了摸自己的唇,好像还能感觉到裴世璋的温度,还有栗子的甜香,混在一起,成了他这辈子都忘不了的味道。 他深吸一口气,也跟着走了进去。院里的灯已经亮了,橘黄色的光从屋里透出来,落在青石板上,暖得让人心里发颤。沈栖梧的声音从屋里传出来:“裴兄,归之哥,你们回来啦”。 凛归之走到屋檐下,把手里的栗子放在石桌上,看着裴世璋走进屋里的背影,嘴角慢慢翘了起来。 雨还在下,却不觉凉了。凛归之站在屋檐下,望着屋里的灯光,心里的那点模糊的念头,终于变得清晰起来。他喜欢裴世璋,喜欢这个会逗他、会给他递栗子、会在雨夜里吻他的裴世璋。 第7章 夜色 北平的风裹着冰碴子往骨缝里钻,裴府院角的老桂树被刮得直抖,落叶满地,混着尘土滚到书房门口,像没人要的碎纸片。书房里没有开电灯,这年头的电本就时断时续,裴府又总守着些老规矩,只点了两盏锡烛台。烛火裹在玻璃罩里,忽明忽暗,把桌上的河北地图照得一半清楚一半模糊,连凛归之垂在桌边的影子,都晃得没个安稳。 凛归之坐在梨木书桌后,手里捏着几张电报,指腹反复摩挲着纸边,电报纸被揉得软塌塌的,边角卷起。他没心思看字,眼睛总往对面的空椅子飘。那是裴世璋的位置,一把深棕色的皮椅,椅面磨得发亮,是裴世璋用了快十年的东西,连扶手处的纹路都被摸得光滑了。早上裴世璋出门时,还特意把搭在椅背上的灰布长衫理了理,凑到他耳边低声说:“晚上回来一起理河北的文书,你先把电报按日期归好。”现在椅子空着,长衫被从窗缝钻进来的风掀得轻轻动,像在笑话他。毕竟裴世璋哪会记得这点小事。 他抬手揉了揉眉心,左手指尖碰到早上裴世璋泡的菊花茶。杯里的水早凉透了,花瓣沉在杯底,皱巴巴的。他忽然想起裴世璋泡茶的样子,总爱抓一小撮胎菊,用温水过一遍,再慢慢倒沸水,还说:“这么泡才不苦,带点甜”。裴世璋做这些事的时候,手指修长,动作慢,那温柔劲,却从来不是只对他一个人。他拿着空杯子发起了呆。 “归之哥,河北来的密信。” 门被轻轻推开,一股夜露的凉气钻进来,沈栖梧的声音随之飘入。她穿着藏青色布衫,衣角沾了草屑和夜露,发梢湿了些,显然是从院里快步跑过来的。手里捧着牛皮纸信封,角被夜露浸得软乎乎的,火漆印在烛火下泛暗红,上面“河北联络处”的印记模糊不清,像要被夜色吞掉。 凛归之猛地回神,把目光从空椅子收回来,指尖下意识地攥紧电报,连指腹都泛白。抬头时,看见沈栖梧把密信放在砚台旁,眼神飞快扫过空椅子,又落在他脸上。她没多问,只顺手把被风吹歪的烛台扶了扶。 “送信的人说,裴兄亲启。”沈栖梧走到铜壶旁倒了杯热茶,热气裹着淡淡茶香飘过来,杯沿对着他的手,“天凉,喝口暖着,别总坐着发呆。你方才盯着裴兄的椅子看,魂都快飞过去了。” 凛归之接过茶杯,指尖碰到杯壁,烫得他轻轻缩了下手指,却很快握住。这暖意好像能顺着指尖往心里钻,但没一会儿就凉了。他低头吹了吹杯里的茶,忽然想起上周的事。那天裴世璋受了凉,发烧咳嗽,躺在内院的床上。他自告奋勇去熬药,蹲在厨房小炉旁,盯着药罐里的药汁冒泡,生怕熬糊了,连手被炉火烫了下都没察觉。 药熬好,他端着药碗往内院走,脚底下不知被什么绊了一下,差点摔了碗。他慌手稳住,抬头看见沈栖梧站在不远处回廊下,手里端着食盒。沈栖梧没走近,只站在那儿,看了看药碗,又看了看他发红的耳根,转身往厨房走,两步后回头喊:“裴兄,厨房炖了粥,等会儿我端过来。” 凛归之把药递给裴世璋,看着他皱眉喝下,又转身去拿温水时,听见管家说:“让栖梧把粥端过来吧,她熬的粥合我胃口。”他脚步顿在原地,手里的水杯差点没拿稳。后来回廊下早没人,只有食盒放在厨房门口,粥还热着。 “你怎么总往裴兄椅子看?”沈栖梧走到书桌另一侧,拿起散在桌上的公文,一张张整理着,动作很轻,怕弄出声响,“裴兄只是去趟天津,明早就回来,你不用这么惦记。” 凛归之握着茶杯的手紧了紧,茶水晃出几滴,落在手背上,凉得他心里一缩。他没直接回答,只含糊“嗯”了一声,目光又飘回那把空椅子。裴世璋坐在这里时,总爱把茶杯放在桌角,是粗陶杯,上面画着小竹子,他曾偷偷摸过好几次,想记住纹路,每次都不敢多碰,怕被发现,更怕自己越陷越深。现在却空荡荡的,只剩洒出的茶水,在桌面上湿开一小片。 沈栖梧叠公文的手顿了顿,没追问,然后拿起了桌角的玉镇纸。 羊脂玉质地雪白,上面刻着“小小的‘璋’字”,是去年裴世璋生日,凛归之省两个月饭钱买的。去琉璃厂时手都在抖,本是想给自己买件新棉袍,可裴世璋收到只说“费心了”,然后便放在书桌角落。若非凛归之每天偷偷擦,早蒙尘了。 “这镇纸擦得真干净,比我娘首饰盒都亮。”沈栖梧用指尖轻碰镇纸,没拿起,又很快放回,语气轻松,像说件平常事,“上回来书房看见它压文件,想拿它压另一摞,你赶紧跑过来了,说小心点,别摔着,紧张得跟什么似的,生怕我碰坏。” 凛归之的脸忽然热了,从耳根烧到脸颊,连脖子都发紧。他明白沈栖梧指的意思,就像小时候他藏在袖子里的糖,被她看见,也不戳破,只说:“你袖子里好像有东西在晃。”糖早被他攥得化了,黏在手心,洗不掉。 “这是世璋哥的东西,自然要好好护着。”凛归之低声说,声音闷,像喉咙被堵住。他低头喝口茶,茶水暖着顺滑下去,却压不住心慌。怕别人看出来,也更怕裴世璋知道后,连书房门都不让进。现在能远远看着,已是偷来的福气。 沈栖梧把叠好的公文放桌角,用东西压好。她回桌边拿起茶壶倒了杯茶,慢慢喝口,才轻声说:“护着当然好,可不用太紧张。裴兄待你不同,这点咱都看在眼里。”她抬眼看向凛归之,“不管心思怎样,只要自己踏实,就比什么都强。总比憋着藏着,跟自己较劲难受强。” 凛归之心里猛地一松,又沉下去。他知沈栖梧好意,可“踏实”二字对他来说太奢侈。他看着她,眼眶忽热,想说话,却不知说什么。总不能说连跟裴世璋多说一句话都怕露馅吧,只能轻轻点头,指尖在茶杯壁上摩挲,把温度蹭没。 窗外风又吹进来,桂树影子在窗纸晃,忽明忽暗,像小时候两人在院里追跑的样子。那时小,沈栖梧总跟在他身后喊:“归之哥,等等我”,他跑快了,她便站在原地跺脚,却不生气。可现在不同,他连向她倾吐心事都不敢,怕小心翼翼的念想连最后体面都没了。 沈栖梧不再说话,坐在旁小凳慢慢喝茶,偶尔帮他把散掉的电报归拢。书房很静,只有烛火燃烧噼啪声和风吹窗棂呜呜声。凛归之喝着冷茶,心慌得像潮水,一波又一波涌上。 他看着桌上的密信,想起刚才那送信人风尘仆仆,说:“裴先生回来了让赶紧看,河北那边急”。他有点担心,想问沈栖梧知不知道河北情况,又怕显得太关心。刚张嘴,就被她抢先说话。 “对了,”沈栖梧忽想起,放下茶杯站起,“厨房炖了银耳羹,是桂姨下午炖的,说秋天喝润肺。我去给你盛一碗?晚上喝这个,比茶养人,也垫肚子。裴兄没回来,你肯定没心思吃。” 凛归之点点头,看着她转身走出书房。脚步轻,带门留了道小缝。书房又剩他一人,他拿起镇纸,指尖摸了摸“璋”字,凉丝丝的玉面带着寒意。他放回桌角,又看向空椅子,心里空落落的。他想起裴世璋明天回来,应该会带天津糖炒栗子,他爱吃,上次去天津就带回来了一大包热的,又想起裴世璋给沈栖梧带了根银簪,说:“衬你穿月白布衫好看”。想着,嘴角笑意慢慢淡了下去,拿起桌上电报,按日期慢慢归拢,动作比刚才慢些。 没一会儿,沈栖梧端着银耳羹回来,手里还有白瓷碟,放几块桂花糕。银耳炖得糯糯的,还撒了枸杞,“快尝,凉了不好吃。裴兄今晚会晚些回,你先吃垫垫肚子,不然他回来看你饿,又该说你了。” 凛归之舀了勺银耳,暖意顺着喉滑下。嚼着软糯的银耳,拿起桂花糕咬了一口,香味散开了,甜得发苦。他抬头看了看沈栖梧,她坐在旁边咬着桂花糕,眼神落在烛火上,没看他。 “多谢。”凛归之声音带哑。 沈栖梧摆手,喝口茶,笑道:“客气什么?我们几个从小一起长大,你心思我能不明白几分?再说裴兄待我们好,你惦记他,也是应该的。” 烛火晃,影子落墙上忽长忽短。桂香从窗缝钻入,混着银耳羹和桂花糕香,飘在书房里。 他又舀口银耳,心里念着裴世璋明天回来,一定跟他说:“沈栖梧炖的银耳羹很好吃”。想着想着,眼眶湿了,低头搅拌碗里的银耳,把泪逼了回去。指尖碰碗沿凉得像没指望的念想,这个秋夜,比以往更冷。 第8章 蔷薇 裴世璋回来的消息是下人报的。凛归之听见那句“少爷回来了”,拿在手里的茶盏差点脱手。 他几乎是不假思索地往门口去。廊檐下的风一阵一阵地刮,吹得他眼睛发酸。 裴世璋站着,他领口的纽扣解了一颗,露出一点白色的衣边。神情比去年又深了些,却还带着少年惯有的张扬。 “世璋哥。” 裴世璋站在廊下时,风正好从他身后卷进来。衣角扬着,他一手插在口袋,一手横着伸了出来。 凛归之跑过去,脚还没站稳,就被那手拽进怀里。怀抱带着寒气,像是才从雪地回来。 裴世璋低头,呼吸落在他耳边,语气平稳:“都瘦了。” 凛归之怔着,整个人僵在他怀里。那只手又很快松开,像什么都没发生过。 “又长高了。”裴世璋笑了一下,往里走去,“还以为我再不回来,你就要哭鼻子了。” 凛归之心跳得很乱,垂着眼跟在后头往里走,指尖还残留着他掌心的凉。刚进正屋,就瞥见桌角那封牛皮纸密信。 火漆印泛着暗红,“河北联络处”的字迹被晨露浸得发虚,是昨夜沈栖梧送来的那封。他下意识想把信往镇纸下藏,手腕却被裴世璋先一步按住。“藏什么?”裴世璋的指尖带着凉意,捏着他的腕往桌边带,目光落在密信上,眉梢微挑,“河北来的?” 凛归之点头,喉结动了动:“昨夜送过来的,说要你亲启。” 裴世璋没有立刻拆信,只拿起密信在指尖转了两圈,目光扫过桌上的电报,是他昨夜归好的,边角还带着被揉过的软痕。“昨晚等我到很晚?”他忽然问。 “……在整理文书,按你早上说的。”凛归之避开他的眼,想起昨夜对着空椅子发呆的模样,耳根悄悄发热。 裴世璋笑出声,终于撕开了密信封口。信纸抽出时带着点潮味。 他看得快,指尖捏着纸边,神色渐渐沉下去。原本轻挑的眉峰微微蹙起,眼底那点少年气的漫不经心,被一层冷意盖了过去。 凛归之站在旁边,看见他指腹在“佃户闹粮”几个字上反复摩挲,指节微微泛白。 “没什么大事。”裴世璋忽然把信纸揉成一团,扔进桌边的铜香炉里,火星噼啪跳了一下,纸团很快蜷成黑灰。他转过身时,脸上又恢复了那副漫不经心的样子,伸手拿起桌角的青玉镇纸把玩,指尖划过“璋”字。 “这次去天津,见着顾千霜了。” 凛归之的手一抖,茶盏倾斜,热水不小心溅在手背上。 他记得她。是前几年来裴府的小姑娘。如今他提起那人时,神情竟是轻松的。 凛归之低声问:“她……还好吗。” 裴世璋把玩着镇纸,抬头望他,唇边挂着一点笑意,那笑意只在嘴角,没有进眼底。“挺好,”他道,“还问起你,说你没吃她爹带的糖,可惜了。” 他顿了顿,又慢悠悠地道,“她还说,之后想跟你学写字。你不是最会临帖的么。” 凛归之心头一颤,顾千霜根本不爱写字,去年在厅里连握笔姿势都不对,裴世璋分明是故意的。可他没说破,只低着头:“我写得不好,怕教坏她。” “有什么不好的?”裴世璋站起身,走到他面前,伸手捏住他下巴,迫使他抬头。指尖的凉意透过来,凛归之的睫毛颤了颤,看见对方眼底的光,像深秋的湖水,冷得发沉,“你不是总说,我教你的字最好看么?怎么,现在连教人都不敢了?” 下巴被捏得生疼,凛归之却不敢挣,只能眨了眨眼,把快涌上来的泪逼回去:“我只是怕……怕耽误顾小姐。” 裴世璋轻哼一声,眼角微挑。“你倒是替她想得周到。”指腹在他下巴的地方轻轻摩了一下,带着点冷笑,“怎么,我要真让她跟你学,你也要哭着躲?” 说完,他终于松了手,声音低低的,“胆子小成这样,还敢口口声声说怕耽误人。” 他转身走到书架前,抽出一本《论语》翻了几页,忽然说:“去年摔碎的歙砚,我让人修好了,在书房抽屉里。” 凛归之心里刚暖了点,就听见下半句,“不过修得不算好,边角还能看见裂痕,你用的时候小心些,再摔就真没的用了。” “我知道了。”他低声说,转身想走,却被裴世璋叫住:“等等。”裴世璋从袖里摸出个小盒子,放在桌上:“这是天津的绸缎,给你做件新夹袄,你那件旧的都短了,穿出去叫人看见,还以为裴家苛待你。” 凛归之打开盒子,宝蓝色的绸缎泛着柔亮,料子是极好的。可他没半分高兴。裴世璋给的东西从来不是白给的,就像去年那件月白夹袄,他高兴了好几天,后来才知道,是裴父让给的,怕他穿得寒酸丢了裴家的脸。 “谢谢世璋哥。”他把盒子抱在怀里,指尖碰到盒底,冰凉的。 凛归之抱着盒子往书房走,脚步踩在青石板上,每一步都觉得很沉。走到门口时,他回头看了眼正屋,裴世璋正坐在椅上翻《论语》,阳光落在他身上。 书房里的旧契还堆在角落,凛归之把绸缎放在桌上,打开抽屉后那方歙砚果然在里边。 边角用金线勾着,遮了大半裂痕,可仔细看,还是能看见那些细碎的纹路。他拿起砚台,指尖摩挲着金线,忽然想起裴世璋父亲说的“裴家的事,不该让外人插足”。 他不是裴家人,只是寄人篱下的孩子。砚台在掌心发凉,他低着头,呼吸都不敢太重。脚步声从外面传来,裴世璋推门进来,带着风。 “又在这儿发呆。”裴世璋抬手将外衣搭在案上,随手扯开衣领,少年人的气息带着点咸潮的冷。 “刚刚在擦砚。” 裴世璋走近几步,瞥见他掌心那块砚,脸上带着笑意:“还留着呢?我记得那天你哭得一塌糊涂。” 凛归之垂着眼:“我没哭。” “没哭?”裴世璋靠近他,抬手轻轻碰了一下他的脸颊,“那眼睛的红,是风吹的?” 凛归之身体一僵,整个人都僵硬地立着。裴世璋离得太近,他能闻到那少年未散尽的海风味道,混着墨香,几乎要淹住他。 “你总是这样,”裴世璋的声音低下去,带着点嘲弄,“一点风声就乱,一点靠近就躲。” 凛归之的手微微发抖,却死死抓着砚台不松:“我没有躲。” 裴世璋盯着他看了一会,笑了一声。“行啊,胆子大了。” 他忽然伸手,顺势搂住他,把他整个人往怀里一带。凛归之心口一震,几乎是立刻抬起手去推,却又在下一刻停住。那一瞬间,裴世璋的下巴抵在他肩上,呼吸灼热,带着少年气的莽撞。 “下次再犯错,就这么罚。”裴世璋低声说完,松开手,退后半步,神情又恢复成漫不经心的样子。 凛归之的心还没缓过来,指尖却在颤。那砚台被他攥得太紧,金线压出一道浅浅的印。 他抬头时,裴世璋已经背着手走远,侧脸被夕光切得锋利,整个人都带着一种轻慢的少年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