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暖冬》 第1章 反常 今年的冬天有些反常。 梁立人坐在工位上,透过镜片望向窗外的后山,那株往年已经黄了的银杏树依然青葱,林子上空时不时掠过群群飞鸟,让人看不出深秋早冬时节的萧瑟。 已经是十一月中旬了,立冬前后,除了昼夜温差拉大,天气仿佛停留在了夏末早秋,算不上凉爽怡人,更没有寒潮来临的迹象。 放空了一会儿,她把目光转回笔下的教案。 面前的电脑屏幕打开着一个复杂的多标签页Excel表格,列着高一高二年级的期中考试和高三年级第四次阶段性考试安排与监考老师轮值表,还有《全市青年教师教学竞赛参赛选手推荐表》。 右侧的工作手册上竖排记着“周三第一节晚自习在349听课评课”、“找个时间找林彦妮谈话(近期情绪低落)”、“约谈宿管”……满满一整页待办事项。 左边靠墙堆叠着两摞厚厚的文件和文件夹,在其中一摞的最上方,是一份《全市第七届中小学青年教师创新教学竞赛规程》的红头文件。时间显示在十一月份,也就是这个月底,半个月不到,包括她在内的青年教师队伍将代表这所偏远地区的秋明县公立高中出征。 事情似乎总能在她最忙的时候如叠十八罗汉般堆在一块。李主任因病提前退休让她这个副职暂时挂上了教导处负责人的胸牌,成了名不副实的“梁主任”。 电话铃声突兀地炸响,打破了办公室短暂的宁静。不是她私人手机的柔和和弦,而是桌上那部老旧座机嘶哑又急促的鸣音。这声音自带一种不容置疑的权威,总能让她心跳漏跳半拍。 她吸了口气,拿起听筒:“喂,你好,教导处。” “小梁啊,”电话那头是王校长的声音,语气一如既往的和蔼,“期中考试的安排我看过了,大体没问题,细节上我们再碰一下。另外就是这个市里面的教学竞赛,局里刚来了个电话,问我们领队是谁,要报名字上去了。” 梁立人的笔尖在工作本新的一页上顿了一下,留下一个小小的墨点,“嗯,王校您说。” “除了黄副校长,我还报了你的名字。你是咱们学校青年教师的领头雁,你不带队谁带?”校长的语气里充满了信任,把这副担子不由分说地压了下来,“这次比赛,局里也很重视,希望我们能拿出水平,赛出风格。你多费心。” “我明白的,王校。” 那头的声音放缓,语气变得语重心长:“你也知道,我们学校数学、英语这两个大学科,一直是我的一块心病,底子比较薄弱,学生的潜力还远远没有发挥出来。” 梁立人握着听筒,指尖微微收紧,她几乎能猜到下一句是什么。 果然,王校长的话锋顺势而下,“比赛期间,你不仅要带队,更要带着‘任务’去。多看看市区名校老师是怎么上课的,人家的课堂设计、师生互动,核心就是一个‘吸引力’!回来要做专题汇报,要拿出我们青年教师培养的改进方案来。” “我明白,我会重点关注,做好记录。”梁立人声音平稳地应着,听不出波澜,心里却微微叹了口气。竞赛课本就是一场费时费力、精心编排的“教学演出”,忙碌的日常教学又如何能做到节节课在‘吸引力’上精心打磨? “嗯,你的能力我是放心的。”校长的声音透出几分倚重,话也说得更直白了些,“咱们学校的物理,以前学生见愁,底子也弱,能在你这儿扭过来,很不容易。这次你本人就是物理组的选手,强项更要显出优势,力争拿个名次。不仅是为你自己,更是为全校立一个标杆,让我们在局里也有得说道。” 听筒贴在耳边,微微发烫。梁立人深吸一口气,让语气听起来充满信心:“我会尽力,不辜负您的信任。” “好好好,我就知道你能行!”笑声从听筒里传来,带着放心的意味,顿了顿,像是忽然想起什么,“对了,李主任那边手续办得差不多了,这段时间教务处这一大摊子,辛苦你了。有什么困难,随时找我。” “好的,谢谢王校。” 电话挂断,听筒里只剩下忙音。办公室里重新安静下来,听得见电脑主机和墙上那台老旧空调低沉的运行声。梁立人慢慢放下电话,指尖有点凉。 这时,对面一直沉默、似乎也在忙着的许副主任忽然清了清嗓子,头也没抬地开口,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了过来:“梁老师,王校电话?是为了竞赛和期中考试的事吧?” 梁立人心下一凛,许副主任资历比她老,这次李主任退休,很多人以为会是许副转正。她这个“暂时负责人”的角色,在许副面前多少有些微妙。 “是,”梁立人尽量让声音听起来平常,“说了下竞赛领队和考场安排细节的事。” 许副主任这才抬起头,推了推眼镜,脸上挂着惯常的、看不出情绪的微笑:“辛苦你了,这段时间确实事情多。竞赛是大事,你这边担子重,有需要尽管说。”话说得漂亮,但语气里的疏离和几分观望的意味,梁立人能感觉到。 “谢谢许主任,有需要肯定要麻烦您。”梁立人也公式化地回应。 任务栏的聊天软件又在这时闪烁起来,是王校长的窗口:「小梁,这次市里教学比赛的最终参赛人员名单,各科都确定好了吗?不会再变动了吧?」 梁立人目光扫过屏幕上的《参赛选手推荐表》,自己的名字赫然列在物理学科那一栏。要求写得明白:“教龄3年及以上,且近2学年持续从事一线教学工作。” 秋明县中地方偏、规模小,现在物理组除了她这个教研组长和另一位年长的老教师,其他老师都是初出茅庐的新人。因教学成绩相对突出,在这七八年里,她从教务干事提到了教务副主任,又到如今的“挂牌”总管。尽管行政事务琐碎耗神,她也从未离开讲台。这副担子,除了她,似乎也找不出更合适的人来挑了。 她把双手搁在键盘上,回复道:「王校,所有学科的参赛老师都已经最终确认,手续齐全,符合规定,我这就把汇总名单发给您。」 「好,抓紧。」 文件发送完毕。梁立人伸手将《竞赛规程》从文件堆最上层拿过来。红头文件,白纸黑字,清晰地印着比赛日期和细则。 指尖划过“参赛代表需提交所选课时单元整体教学设计思路框架、个人教学设计详案及配套学案”那两行被特意划线标明的字时,她很想重重地叹一口气,想起对面还坐着许副主任,便只是闭上眼,慢慢地呼出那口浊气,无声无息,藏在电脑后摇了摇头。 气息在微凉的空气里凝不成白雾。所有压力和烦扰都像这反常的天气一样,沉闷地、黏腻地、无处不在地包裹着她,让人透不过气,又找不到一个酣畅淋漓的爆发点。 她的目光落在工作手册左页,那条找时间找学生谈话的待办事项上。找时间?她最缺的就是时间。 余光里又有一群飞鸟掠过青葱树梢,她扶了扶眼镜,抬起头望着它们消失在远空。除了人,所有动物都自由。下辈子要投胎成一只鸟儿,在领导们的车上屙屎,她想。被自己幼稚的想法逗乐,她稍微缓过来了一点,嘴角勉强牵动了一下。 收回视线,她点开了电脑屏幕上一个隐藏的文件夹,一份《行政职业能力测验备考指南.pdf》一闪而过,她警觉地转头往身后敞开的门口瞥了一眼,仿佛门外有悄无声息的窥视之眼。 她已经30有余了,有的决定不得不早做打算。 第2章 心结 天气依旧没有秋天的爽利,也无冬日的凛冽,只是沉沉地闷着。乌云低压,压得人也情绪低落。 这天下课,梁立人刚走出教室,就看见林彦妮和另一个女生靠在走廊尽头的栏杆处。林彦妮趴着,肩膀微微颤动,身旁的女生正侧头低声说着什么。 梁立人知道那桩“待办事项”不能再拖了,于是趁着这个机会,缓步走过去。另一个女生先注意到了她,像找到救星般小跑过来,压低声音急急道:“梁老师,彦妮她……她说不想考了,想回家。” 梁立人心下了然。带过几届高三,她早已对这类成绩优异却易生焦虑的学生在考前“临阵脱逃”的戏码习以为常。 她来到学生身边。女生仍趴着,声音从臂弯里闷闷地传出来,带着哽咽:“梁老师……我身体不舒服……能不能请假回家?我下次再考,好不好?” 梁立人于心不忍,但也明白必须如往年一样明确地拒绝这类请求。 她将手搭在微凉的栏杆上,望着楼下沉闷的操场,语气放得轻松:“下次考?这次期中大联考,梁老师还指望你这员大将给我拉分呢。你这是打算……弃梁老师于不顾了?” “可是……我怕我考不好……”臂弯里的声音带上了更明显的哭腔,呜呜咽咽。 “你要是都考不好,那其他同学干脆也别考了,大家集体回家卖红薯算了。”梁立人顿了顿,侧过身,目光落在女生抽动的肩膀上,收起玩笑语气,“为什么你觉得你考不好,别人就一定能考好?彦妮,你是不是忘了,你才是我们班第一名?你考得再不如意,那个分数对很多同学来说,也是望尘莫及的。” 女生微微抬起了脸,露出哭得红肿了的双眼。 梁立人在心里叹了口气,轻声问道:“这么害怕,是不是觉得还有很多知识点没复习好?” “嗯……”女生吸着鼻子,“我感觉我还有好多好多东西都没有复习到,要是考到的都是我不会的怎么办?” 梁立人笑了笑,眼底有了些追忆的影子:“我就知道。梁老师以前读书时候……也这样。” 女生又多露出了一点脸,带着一丝好奇,望向她。 “你别看梁老师现在好像什么都能扛,身兼数职,上能扛压下能扛挤,其实我学生时代,也是个一言不合就掉小珍珠的小女生。”梁立人呼出一口气,望向远处的天际,声音降了下来,“没有人知道,我高考前……经常晚上一个人哭。” “高三下学期的时候,我办了走读,一个人住在学校后山一栋很简陋的民房里,没有人陪我。那里黑漆漆的,完全没有路灯,房间里头的灯一关,就是伸手不见五指。”她看向学生,“梁老师那时候实在怕鬼,怕得晚上都不敢关灯睡觉那种,什么唯物主义思想都不管用。” “晚上睡不好,白天五六点又要起床,整天昏昏沉沉,上课就像钓鱼。跟你们一样,我也最喜欢没有老师占用的自习课,可以用来补觉。可想而知,梁老师那时候的状态有多糟糕。”她顿了顿,眼里闪过一丝异样的情绪,“尤其在那个节骨眼上,我心里……还出了点小意外。” “抑郁症?” “那倒不是。”梁立人温和地打断,旋即将话题引了回去,“所以那个时候,梁老师也跟你一样,一到模考就焦虑得不行,总觉得自己这个月又虚度了,名次肯定要掉下去。” “但事实上,我每一次模考都稳在班上前三。而且,高考我还是班里第一名,另外两个平时跟我成绩差不多的同学,都没我考得好。” 她像个长者,慈爱地摸了摸学生的脑袋。 “傻孩子,等你以后出了社会就会明白,人生大部分事情,都不是在你完全准备好之后才发生的。世界随时在变化,它不会总是顺着你的心意来。” “你说你想下次再考,但你就能确保,下一次来临前,一定能达到你心里那个‘完全准备好了’的标准吗?”梁立人认真地看着学生,特意加重了那几个字。 学生垂下眼帘,没有回答她。 梁立人放柔了语气,“我不否定你的想法,你还有很多次机会去验证。” “梁老师当然乐于见到一个已经完全准备好、信心满满的林彦妮,但是,就算——就算你还是觉得没有准备好,也不要责怪自己,不要给小小的自己大大的压力。” “好不好?”她最后轻声问,目光里是全然的理解和包容。 女生又红了眼眶,点了点头。 上课铃在这时响起,学生们陆陆续续进入教室。嘈杂的脚步声、喧哗声填满了空间,又很快被紧闭的门窗隔绝,只留下走廊骤然降临的空寂。 梁立人依然站在原地,当喧嚣褪去,记忆里那抹遥远的蓝白倩影开始浮现,却早已模糊不清,如同一张画质“感人”的老照片。 一声几不可闻的叹息逸出,又随风飘逝。 期中考前最后一个星期天晚上,学校照例召开了教职工会议。仅能容纳不到两百人的阶梯教室里,弥漫着疲惫与周末加班的沉闷气息。台上坐着的一众校领导强调着关于期中考试那些老生常谈的事项,台下的老师们则埋头做着自己的事,双方互不打扰。 梁立人坐在后排,把钛灰色半框眼镜像别墨镜一样别在头上,指尖无意识地转动着笔,思绪飘在市竞赛的教案上。 会议结束后,老师们走到外面,凉风习习,将沉闷吹散了些许。只有在夜晚,才能让人捕捉到一丝属于秋的气息。 由于学校场地不够,三个年级的考试只得错开日期进行。高一二年级期中考试后,便展开了高三年级的阶段性测试,通俗来说即是月考。 教务处既要在考试进行时,负责严格组织落实上面反复强调的考场纪律和监考职责;又要在考试结束出了成绩后,马不停蹄地召开分析总结会。 梁立人前后协助主持了两场考后分析会。在此之前,教务处还要负责制作各年级、各班级、各学科的成绩分析表格,包括平均分、及格率、优秀率、分数段分布、与入校名次对比、校际横向对比…… 分析会结束,梁立人才终于能从这无休止的数据漩涡中暂时抽身,将所剩无几的精力和时间投注到自己的比赛筹备上。比起那些令人倦怠的行政琐碎,她倒更情愿把时间耗费在纯粹的教学打磨上——那毕竟是她专业的起点,也是能让她感到些许价值的所在。 只剩一个星期了。 各学科的参赛老师及其背后的教研组利用晚自习一次次磨课、听课、评课、修改甚至推翻重来,直到尽善尽美;此外,参赛老师还需准备整个单元的教学设计思路框架、具体比赛部分详尽的教案以及配套学案;老师们日常的教学也不能落下,忙得不可开交,熬夜奋战成了常态。 梁立人尽可能每个科目都至少去旁听了一堂磨课,她不多插手具体教学设计,只从课堂节奏、师生互动、亮点设置上提些建议。末了,她将自己掏钱买的一大袋润喉片默默放在了集体办公室。 比赛日期一天天逼近,悬在每一个人头顶。焦虑如同背景噪音,持续嗡鸣,但梁立人早已学会与之共存。她像一名身经百战的老兵,平静地检查着最后的装备,等待走上那个既令人恐惧、又隐隐渴望的战场。 第3章 故人 比赛首日,星期五。 刚过清晨7点,空气里还残留着几分昨夜的清寒,梁立人、英语教研组谭组长和黄副校长已经站在了县中门口。梁立人的提包里有刚买的包子馒头,手里也有几袋热豆浆和粥,都是为来不及吃早餐的老师准备的。 学校租用的两辆小班车停在路边。梁立人在微信里向英语组参赛选手林老师发出提醒,逐一列出U盘、教案、学案等必带物品,并在群里委婉地催促大家尽快抵达上车点。 本届青教赛学科众多,各校教师云集,为了最大限度减少对正常教学秩序的冲击,赛事特意安排在星期五和双休日,也好和一些学校的月假重合。比赛分两个校区进行,由梁立人带队前往市一中赛点。学校统一包车接送教研组观赛,但不作强制要求,因此英语组报名观赛的,除了谭组长,其他都是二三十多岁的年轻老师和初出茅庐的新老师。 7点半不到,参与首日两科比赛的老师们已陆陆续续到齐。梁立人和谭组长像牧羊人般清点着英语组人数,确认无误后,班车向着市区驶去。 8点15分左右,梁立人一行抵达市一中气派的校门口。宽阔的校前广场没什么人,略显冷清。 镀金的“天赐市第一中学”校名镌刻在校门右侧巨大的花岗岩校碑上,校门电动栅栏上方悬挂着横幅——“热烈欢迎各位领导老师莅临第七届青年教师创新教学大赛”。 第一次来的几个老师四下张望,还低声调侃着: “这门有我们学校几个大门宽。” “还分出口和入口呢。” 作为市重点之一,也是市教育局极为重视的公立中学,市一中的规模极为宏伟。其庞大的校区涵盖了初高中两个分部,广阔的占地面积、现代化的建筑群和完善的设施,都是偏远简陋的秋明县中无法比拟的。 梁立人无暇欣赏自己的高中母校,她迅速分配任务:“谭组长,那就像刚才说的,您带大家先去签到抽签。我带陈老师、李老师去打印教案学案。”县中资源有限,学校的打印机无法承担大量教案和学案所要求纸张的打印任务,她早该料到的。 一中对面的打印店里已经有好几拨老师在排队。梁立人垫付了打印费用,事后再找学校报销。三人来回小跑,十几分钟后终于抱着一摞摞资料气喘吁吁地返回校门口。 梁立人看了眼手表,已经8点半多了,她们还得绕过小半个操场才能抵达比赛大楼,而市一中的操场是一般操场的两三个大。她带着两个年轻老师一路小跑,穿过偌大的校园,迅速在临时签到处签名打了卡,又带着老师们乘坐电梯上了三楼,终于在45分左右抵达比赛礼堂,在左边和中间席位的倒数几排找到了自家队伍。 梁立人扶正在匆忙中滑落的眼镜,一边帮着整理还带有余温的资料,一边问参赛的林老师,“抽到几号?” “运气还不错,2号。” “确实,早点讲完早点解放。紧张吗?” “还好吧,这么多市里的高手在,我觉得……重在参与吧。” “市里除了那两三所,其实也没必要高看她们。” 这话一下子把英语组都逗乐了,几个人连忙往周围看去,生怕这番“狂言狂语”被旁人听了去。林老师也笑着用资料轻轻拍了她一下:“小梁主任,你也太敢说了吧!你倒是有狂的资本,我可比不上你嘞。” 最年长的谭组长却在一旁认真地帮腔:“是的嘞!我觉得小梁主任说得对!林老师你很优秀的,你的课堂设计、课件制作啊,都很有巧思,一点不比别人差!”说着还对林老师竖起了大拇指。 在大家你一言我一语的鼓励声中,梁立人迅速清点出八份资料,给评委席送过去,还碰到了高中时的一位英语老师,主动寒暄了几句。她快速扫过礼堂,看到其他学校的老师们也还在做最后的准备,背诵讲稿,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紧张气息。 9点整,舞台上灯光聚焦,市教研组长走上讲台致辞,礼堂两旁架起的摄像机红灯亮起,标志着网络直播已经开始,台下最后的窃窃私语也彻底消失,陷入一片寂静。梁立人深吸一口气,将所有的注意力都集中到即将开始的比赛上。这场硬仗,才刚刚开始。 每位选手的现场教学展示时间被严格限定在20分钟,超时或不足都会按规则扣分。这考验着每一位参赛者对教学内容的精准把握、课堂节奏的纯熟控制以及与一个全新的班级互动的能力。 第一位选手来自一所普通的市区中学,表现平平。课程内容缺乏亮点,环节设计也有些刻板,无论是知识点的剖析深度,还是试图营造的课堂气氛,都显得有些力不从心,缺乏让人印象深刻的地方。开始没两分钟,台下已经有老师把头低下去玩手机了。 梁立人双手抱胸,靠在椅背上,专注地看着,心里不由自主地开始预估评委们的打分标准。身旁的英语老师们则一个劲地就着选手在课前发下来的学案写着听课记录。 这堂平淡的课终于在稀稀拉拉的掌声中结束。利用仅有的五分钟间隙,坐在过道边的梁立人立刻招呼两位年轻老师,沿过道快速分发学案。 林老师则在前面和一个由主办方分配、只刚刚在班里进行过简单熟悉的市一中某班进行交流和课前准备工作。当讲课正式开始,英语组纷纷抬头,也不自觉地替她感到一阵紧绷。 林老师的整堂课环节衔接自然流畅,她以自己海外旅行的亲身经历为主线,巧妙融入照片、视频等素材,甚至还提前邀请学生参与录制了一段情景对话视频,足见其用心之深。虽然在后期的互动环节由于怕超时稍显急促,学生响应并未完全铺开,但就整体而言,可谓瑕不掩瑜。 一整场听下来,大家在后排都替她松了一口气,夸赞她上得好。当她鞠躬结束的那一刻,台下不由自主地爆发出掌声,梁立人知道——稳了,尤其是有了前面那位老师的对比。 把学生送走,回到英语组身边,林老师虽然也自我感觉良好,但面对同事们的夸奖,她还是摆了摆手,谦虚道:“别半场开香槟,后面还有那么多老师呢。” “下一个是哪个学校的?”有老师好奇发问。 “下一个好像就是一中的了。我抽签的时候记了一下,还挺漂亮一个老师,好像叫……”林老师努力回忆着。 “吕铭钰!”另一位陪她去抽签的老师补充道,“一中的。” “对,吕铭钰。” 梁立人猛地睁大了眼睛,呼吸屏住,脑海中闪过那个早已被岁月模糊、又无数次出现在梦里的身影。还没等她细想这是否只是同音的巧合,礼堂前门被推开,下一位参赛老师领着学生走了进来,如同一颗石子投入池塘,激起了更多窃窃私语。 梁立人的听觉却在那一瞬间被夺走,周遭的嘈杂仿佛被抽空。她的视觉变得异常锐利,死死锁住那张带着得体微笑的脸庞。 她一只手扶着眼镜架,紧紧地将镜框扣在眼前,仿佛这样就能看得更加真切。身体也如提线木偶般,被缓步走进来的身影牵引着,缓缓坐直了起来。 世界万籁俱寂,只剩下胸腔里狂擂般的心跳声,一下,又一下,沉重而急促。那个她不得已埋藏进记忆深处的少女,就这样在她毫无准备的情况下,重新闯入了她的现实…… 第4章 沉迷 时间尚未开始,吕铭钰站在舞台前,微微倾身和坐在前几排的学生交流着什么。她眉眼含笑,姿态优雅,亲和力与掌控感自然地流露出来。 在她身后巨大的电子屏上,课件右下角清晰地显示着: 授课人: 天赐市第一中学 吕铭钰 真的是她…… 望着那张遥远又熟悉的脸庞,梁立人努力压下心头掀起的惊涛骇浪,某种细密的隐痛却不受控地蔓延开来。两人之间横亘的,又何止是岁月?她瘫靠在椅背上,只觉得胸口发闷,几乎喘不过气。 身旁的同事们在兴奋地低语,议论着这位吕老师何等漂亮、气质出众。 “吕铭钰?这名字好耳熟……人长得也面熟。” “我也觉得熟悉。抽签的时候,我就感觉好像在哪里见过。去年国赛是不是有她?” 手快的老师已经在网上翻出了吕铭钰的国赛视频,“还真是她!你们看,她还得了一等奖。” “嚯,碰到高手了,林老师。” 有老师把手机递过来分享这个发现,却瞥见梁立人有些苍白的脸色,不由关切道,“梁主任,您没事吧?看起来脸色不太好。” 梁立人回过神,抬手摘掉眼镜,揉了揉太阳穴,声音放得轻浅:“我没事,就是最近没睡好,有点累,不用担心。” “您最近确实忙,要操心那么多事。” “要不您趁这会儿眯一下?”有老师给她出主意。 梁立人含糊地应了一声,“看完一中的吧。”说完重新把眼镜戴上,将视线投向舞台前方,那里光芒汇聚,却仿佛与她隔着一层无法穿透的玻璃。 预定的时间一到,市教研组长的声音响起:“让我们有请下一位选手,吕铭钰,吕老师,大家欢迎!” 吕铭钰在舞台中央站定,面上带着从容的微笑。灯光主要集中在讲台和前几排,观众席沉浸在一片相对的昏暗里。在这模糊了边界的气氛中,梁立人陡然生出一种强烈的不真实感,仿佛坠入了一个过于清晰的梦境。 吕铭钰的竞赛选题是“音乐是全世界的通用语言”,以古典音乐《梁祝》的旋律作为贯穿全课的情境主线。随着小提琴协奏曲的悠扬、哀婉与最终爆发的悲怆,从开端到**又回落,她的讲述、同时与学生的互动也徐徐展开——从梁祝草桥初遇的欢欣,同窗共读的默契,到楼台相会的凄切,最后化蝶飞走的永恒。 在流淌的音乐和她娓娓道来、充满感染力的嗓音里,梁立人仿佛亲身经历了那段被世俗百般阻挠却至死不渝的爱情,跟着台上的人,一步步走完了“梁祝”的一生。一曲终了,音乐止息,她像被骤然抽空了所有力气,怔在座位上,惘然若失。 课堂最后一个环节,吕铭钰邀请了两名学生上台,随着《梁祝》音乐的起承转合,用角色扮演重现了那段传奇。尤其是化蝶一幕,两个青春期的孩子大方又不失童趣地扇动着“翅膀”,从地上交叠着、摇晃地站起来“双双飞走”,那带着些许刻意搞怪的生动表演,引得全场爆发出善意的欢笑和掌声。 梁立人望着台上,不住地点头。只要站上舞台,在镁光灯下,吕铭钰总会像变了一个人似的,大胆从容,旁若无人。 此时立于讲台之上,她噙着纯正流利的口语,教态自然大方。最难得的是,她始终扮演着引导者的角色——抛出精巧的问题,恰到好处的启发,多样真诚的肯定,都点燃学生的思维火花。课堂不再是单向的灌输,而成为师生间有来有回的思辨场,真正让学生站到了中央。课程设计也环环相扣,时间被她掐得分秒不差。 在热烈的掌声中,梁立人已经基本能确定冠军的归属。在这样的比赛中,很少能见到将学术性、艺术性和课堂气氛掌控得如此完美的展示。 “我说吧,话不能说太早。”林老师也一边鼓掌,一边忍不住感叹,“她太会选题了,而且课堂效果非常好。课件也没有一个设计、一个环节是多余的,艺术审美和教材要点结合得恰到好处,确实是高手。” 林老师对这位一中代表的课件尤为欣赏。每一页的设计感、与教学主题的契合度,都显示出它是精心原创的产物,绝非套用现成网络素材所能比拟。 旁边有老师低声评价:“很典型的表演型选手。这种比赛,简直是她们的秀场。” “说实话,我也爱听这类老师的课,”另一位老师低声加入讨论,“对学生来说,尤其是那些基础薄弱或者兴趣不大的,这种方式确实更容易听进去,有它独到的好处。” 老师们继续交流着对不同教学风格的看法。“表演型”三个字,也轻轻触动了梁立人某根敏锐的神经。虽然物理学科更注重逻辑推演和思维深挖,但课堂吸引力在任何学科中都不容忽视。 因此,“表演型”教师往往也最令人忌惮。她们擅长调动气氛、制造互动,而“学生参与度”与“课堂活跃性”,恰是评分标准中占比极高的部分,这类选手也因此被称为“赛课型”选手。梁立人自己则常被归为相对的“学术型”教师。听过她课的人普遍认为她专业底蕴深厚、逻辑严密,教学风格偏向深度引导和思维建构,需要学生沉下心来跟随,一旦进入状态,便常有豁然开朗之感。 她本人也曾与“表演型”选手有过直接交锋。两年前一场高水平教学竞赛中,她与第一名失之交臂,而胜出者正是一位典型的“表演型”教师。很多人为她惋惜,她自己倒并不执着于名次。她始终觉得教学风格各有其美,本无简单的高下之分。 林老师比她年长几岁,是英语组的中层骨干,公开课经验丰富。其风格踏实周全、发挥稳定,算不上多么炫目,但也绝对扎实。 只是,在集学术深度与舞台魅力于一身的“表演型”高手面前,扎实,有时反而显得沉默,被掩去了些许光芒。 梁立人的目光依然黏着在吕铭钰身上,不由自主地追随她,看她带领学生退场,又转头期待她从后门返回。她适时地加入老师们的对话,“反正不管怎样,我们就当是来学习的,放平心态。名次,我们肯定会有,而且绝不会低。” “你又来了,小梁同志,”林老师笑了起来,“你这信心比我们都足。” 梁立人有点可惜谭组长没和她们坐一块,不知道去哪和老友们打探消息了,否则谭组长一定会跟她的腔。 等了许久,那袭浓郁的酒红色长裙终于翩然而至,胸前的纯白色缎带随着脚步微微拂动。栗棕色的大波浪长发半披在肩,小巧的耳垂上缀着珍珠耳钉。在后窗透进的阳光下,吕铭钰整个人都镀上了一层柔软的光晕。 一阵微不可察的风拂来,梁立人才发现自己居然忘了呼吸。这风中似乎还夹杂了一丝清浅的、若有若无的香气,让她心神一晃,有些恍惚了。 后面选手的课,梁立人是一个字也听不进去了。她的目光无法控制地投向礼堂右侧席位的那个倩影,望着那柔美的侧颜,怔怔地出神。 十一年了…… 以高考为界,两人的人生轨迹彻底错开,也再找不到一个合适的理由相见。此间多少时光呼啸而过,她早已记不起最后一眼看向对方是在何时何地。只有仓促,仓促到没有句点地各赴东西。 在这些年日复一日、近乎惯性的生活里,那些未被妥善安放的情愫暗自堆积、发酵,直到某一刻,她才猛然惊觉……自己心底深重的不甘和遗憾。以至于数不清有多少个午夜梦回时分,又再回到那些早已泛黄的旧时光里。 恍惚间,白炽灯变成了窗外的暖阳,那抹侧脸沐浴在光里。无数纷乱的画面在脑海里交织,都是那几年的碎片——绚烂的粉紫色晚霞,暴烈又纯净的雨,被狂风掀动的厚重窗帘,和溅在脸上的雨水,还有那个如白玉兰般的少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