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死对头发现是假太监后》 第1章 除内贼 “宋凛,我对你不好吗?” “背叛我,你能得到更多吗?” 首辅大院,地牢密室里没有窗,唯一的烛火被铁栅栏分成一格一格,像囚笼里套了一层又一层囚笼。 空气里弥漫着陈血与潮土的味道,呛得人喉咙发涩。 说话之人嗓音不高,旁边的小吏听着,阴森森的,怪瘆人。 “宋指挥使,抬头。” 跪在刑架前的宋凛猛地一抖,身上的铁链哗啦作响,他缓缓抬头,对上一双黑得发冷的眼睛。 那双眼生得极好,眼尾微挑,睫羽浓而长,眸光沉如渊海,映着烛火都化不开。 真美啊。 宋凛想,如果不是在牢狱里。 这双眸子的主人一身玄色织金蟒衣,腰束狮蛮玉带,袖口暗纹翻涌。 这人坐在太师椅中,脚下踩着的不是牢狱里肮脏的血污,而是由虎皮制成的脚垫。 宋凛看清这人的脸,喉间滚动,随即赔笑道:“辅爷,属下对您忠心耿耿,何来背叛一说啊。” 驰杯无充耳不闻,只一抬手,身旁的绝色少女便将一块儿熨暖过的布匹搁放在扶手上,随即自觉后撤,执扇轻摇。 少女身后的侍从抬起一扇紫檀框屏风,置于驰杯无与宋凛之间。 侍从哈着腰道:“辅爷,这歹人面目可憎、满嘴喷粪,莫脏了您的眼。” 驰杯无落手,指尖在柔软温热的布料上轻轻敲打。 一旁两个小吏立刻会意,一把拖拽起跪在地上的三大营指挥使宋凛。 “辅爷!”宋凛惊慌,却不敢妄动反抗,他双目圆瞪道:“属下自入闽都时便追随您,辅爷待属下恩重如山,属下岂敢生那异心——” 不等宋凛话音落地,两名皂衣小吏铁钳似的手掌攥住他两臂,猛力往后一摁。 “砰”——宋凛的肩胛撞在乌木刑架,两枚倒钩铁钎自肩窝刺入,“噗”地穿透琵琶骨。 宋凛瞳孔骤缩,一声闷哼被剧痛撕碎在喉间,转瞬化作撕心裂肺的惨叫。 驰杯无从衣袖里抽出一道密信,里头的字字句句,**裸的彰显着宋凛的衷心。 可这衷心不是对他,是对他亲手扶持上帝位的白眼狼——景弘。 驰杯无抬袖遮住口鼻,嫌恶道:“小白眼狼刚刚登基,他许诺你的东西,没有我点头,你以为你拿的到?” 宋凛疼得面目狰狞扭曲,后槽牙都快咬碎了,可他不能认,更不敢认。 他从牙缝里挤出自己的声音:“属下……不曾……” 这些话,驰杯无听的耳朵疼,“都说忠臣不侍二主,既然你的衷心留不下,那就把命留下吧。” 宋凛终于意识到,驰杯无是真的要杀他! 他猛地挣起,琵琶骨处的铁钩撕得血肉横飞,他扯着嘶哑的嗓音道:“我手下三大营的兄弟都是亡命之徒!你纵有滔天权柄,也堵不住天下众口,更压不住我那些亡命兄弟的刀!” 铁链被他拽得铮铮作响,血珠顺着银白链身滚落。 驰杯无突然嗤笑出声:“我好怕啊。” 身后侍从如坠冰窖——谁不知道这位爷笑起来,比不笑更瘆人。 驰杯无慢条斯理地拍了两下手,声音清脆。 他起身绕过屏风,指尖挑起宋凛一缕沾血的碎发,在指腹间捻了捻,“昨夜亥时,三大营的腰牌已在我袖中。丑时,三大营的副将跪在我府门外,求我赏一条活路,至于你那些三大营的兄弟们——” 驰杯无轻声一笑,“此刻正在闽都城门待命,今夜城门一落,万箭齐发。你要他们‘亡命’,本辅成全你。” 宋凛瞳孔骤缩,铁链在腕上勒出森森白骨,鲜血顺着指尖滴落。 他怒火中烧,口不择言道:“断了根的阉狗!你怎敢!” “阉狗”二字一出,一旁小吏颤栗不止。 要知道,“阉狗”这两个字,可是驰杯无的逆鳞啊! 驰杯无松开指间那缕发,执扇少女上前递上锦帕,替他拭净指尖。 他转身道:“本辅新得了一副玄铁琵琶锁,本想着正好试试能不能锁得住宋指挥使这一身反骨。” “不曾想,宋指挥使,一心取死。” “那就如你所愿罢。”驰杯无轻声吩咐道:“剐了他。” 驰杯无思考片刻,又道:“将他舌尖剜下来,泡酒。” 没错,他是条“阉狗”。 至少在世人眼中,他驰杯无就是阉狗。 也就是他这条“阉狗”,爬到了大靖朝内阁首辅的位置,紫蟒加身,玉冠束发。 权侵朝野,一人之下,万人之上。 准确的说,就是万人之上。 百官奏章经他朱笔一勾,便成金科玉律;天子玉玺在他袖中一藏,便是一月无声。 朝野私下流传一句话: “首辅一怒,天不敢晴。首辅一笑,万骨皆枯。” 可就是这样的驰杯无,上一世却落了个万箭穿心的下场。 就在三天前,他又活了,脑海里一个叫天命系统的声音让他知道,原来他自以为是的呕心沥血,只是在为他人做嫁衣。 他所处的世界,只是一本书,而他驰杯无,则是这本书里最恶毒的大奸臣。 叛军之子,阉党之首,国之祸根。 驰杯无费劲心力,培养三大营,招募世家文豪,就连自己同母异父的亲妹妹都嫁给了景弘。 驰杯无倾尽一切,终于把景弘推到了皇帝的宝座上。 为了叫天下人安心,他演了整整二十余年的太监,最后却被景弘用阉狗二字钉死在史书上。 而这本书的主角鹰尔行,东定军少将军,年少成名,英勇无双。 上辈子,东祸叛军兵临城下,驰杯无携三大营前来救驾,岂料宋凛转头将他围困。 驰杯无好不容易逃出皇宫,却在闽都城门口撞上带兵平乱的鹰尔行。 那人银甲披身,将他一箭穿心。 他的尸体被东定军万箭定在城墙上,脑袋也被割了下来挂在了东定军战旗上。 就连他的儋州母族也遭牵连,被鹰尔行全数屠戮! 而他的亲妹妹,他在这世间唯一心怀愧疚之人,也被那厮折辱至死! 最后的最后,那对君臣,一个青史留名,一个封狼居胥,成就了一段可歌可泣的万世佳话。 ——呸! ——真他娘的恶心! 重来一次,驰杯无依旧是权侵朝野的内阁首辅,紫袍玉带,万人之上。 驰杯无倏尔笑了。 天命? 天你奶奶的命! 这天命要他低头,他偏要把这天拽下来垫脚! 小白眼狼现在羽翼未丰,不急着宰。 对付狼崽子,就得圈着,困着,吓着,最好是叫他夜夜噩梦,听见“驰杯无”这三个字都怕。 至于鹰尔行—— 既然这个世界的主角是鹰尔行,那要是主角死了,这个世界又会怎样? 驰杯无不在乎。 眼下东祸为乱,鹰尔行正跟着他爹鹰潭在东边平叛,人远在天边,不好动手。 他记得这一战,大靖大获全胜。 驰杯无思量片刻,漠然开口:“都退下。” 左右鱼贯而出,牢房重归死寂。 驰杯无推开牢房后的暗门,里头是一间极窄的静室,唯有一盏油灯将熄未熄。 他将油灯倒入墨砚,提笔蘸了蘸,在雪白的宣纸上落下凌厉的字锋—— “退军,蓄锐,等我。” 这封寄给东祸的信件,便是鹰尔行“得胜”回朝的契机。 …… 五年前,儋州东部出现冀氏叛军,东定大帅鹰潭帅兵前去镇压,大获全胜。 半月后,东定大帅鹰潭携其子鹰尔行,一路从雁门关赶回闽都述职,论功行赏。 城门还没开,朱雀大街已经沸反盈天。 卖糖葫芦的扔了草把子,绣庄的小媳妇撂下针线,拄拐的老爷爷都让孙子搀着往外走。 稚童骑在大人脖子上,就想看看一门双虎的父子俩到底什么模样。 正午,南门轰然洞开。 鹰潭骑黑马、鹰尔行驾白马,并排缓步入城。 大帅鬓角花白,刀疤横过眉骨,眼眸沧桑。 那少帅鹰尔行今年也不过二十有六,一身银甲本该衬得人温润,可偏被他穿出一股边塞的野性——护臂只戴一边,披风斜斜挂在肩头,风一吹,露出里头黑色劲装。 他眉尾一道浅浅的新疤,是上月夜袭叛军时留下的,他拿墨笔描深了两分,乍一看像故意画上去的反骨。 人群忽然骚动起来。 一个满头白发的老太太颤巍巍挤到前头,手里拎着一篮子还冒热气的红鸡蛋。 她踮着脚把篮子往鹰尔行怀里塞。 “小将军,吃口热的!要不是你带头冲阵,我儿子在雁门关就回不来啦!” 鹰尔行俯身去接,银甲的护肩撞翻了篮沿,一枚鸡蛋滚落,被白夜行一蹄踏碎。 他刚要开口,人群后方忽然传来一阵低沉的铜锣声—— “当——当——” 有人高喊:“是内阁首辅驰杯无!” 锣声三响,朱雀大街倏地分开一道人巷。 一辆朱漆金杠的八抬大轿横陈长街。 轿身比寻常大了一倍,杏黄与石青交织的围幄密不透风,金龙在云纹间若隐若现。 抬轿的八名小吏皆着绯衣,腰束玉带,比寻常人家的小厮金贵的不是一星半点。 鹰尔行眯起眼,收紧缰绳,□□的“白夜行”打了个暴躁的响鼻。 “这杂种也配八抬大轿。” 声音不高,却惊得近处几个百姓膝盖一软。 鹰潭眉头紧锁,侧马一步,压低声音道:“阿行,你我此次入都,名为论功,可东定军荣已登顶,早已无赏可封。你肚里的火,必须憋回去。” 缰绳在鹰尔行指节间勒得发青,白夜行像是嗅到主人心中不平,铁蹄一碾,尘土四溅。 东定军功高震主,若在此时与驰杯无起了争执…… 鹰尔行不忿,要退吗? 东定军经年血战,就换来了阉宦挡道吗? 思绪未果,轿帘微动。 杏黄缎面下伸出一只白皙修长的手,指腹粉白温润,轻轻扣了扣轿杠。 抬轿的八名小吏步伐顿止,长街倏然死寂,风也噤声。 那手的主人道:“东定军平叛有功,还不快些让开道来。” 话音落下,八名小吏齐步侧移,让开一条窄缝。 鹰尔行勒马,白夜行踏前一步。 擦身而过的一瞬,寒风撩起轿帘边角,一缕沉水香裹着寒意侵袭而来——冷而清,像雪地里的松,竟意外地好闻。 这阉狗,还挺香。 第2章 鸿门宴 “左右不过一条路罢了,让他们先过便是。” 驰杯无平坐轿中,指尖轻抚膝上鎏金手炉,炉盖微启,香气在轿内凝成一层薄雾。 不急,他早晚将这孽畜的骨头一根根拆出来。 驰杯无的轿撵行至首辅大院,刚一下轿,管家廖叔就赶了上来急慌慌道:“辅爷,陛下来了,说是听闻您前些日子受惊昏厥,特来看望您。” 说罢,他侧目瞟了眼驰杯无的脸色,白的吓人。 廖咽了咽口水,将腰身又往下移了几寸,颤巍巍道:“陛下今日来时,鞋角沾了泥,像是急得很,还说今日定要见您。” 距驰杯无“受惊”,这都过了半个月了,早不来晚不来,偏偏挑鹰尔行回闽都时来,驰杯无很不厚道的嗤笑出声,“属蚊子的白眼狼,上赶着来吸血。” 上辈子,驰杯无将为君手腕掰开了、碾碎了喂到景弘嘴边,奈何这兔崽子就是学不会,逼得驰杯无次次亲身上阵。 事实上,他哪里是学不会,最后搞死驰杯无的时候不是做的很好吗? 他分明是故意让驰杯无在朝中树敌,再坐收渔翁之利! 廖叔腰间酸胀,抬袖擦了擦额间汗珠。 驰杯无跨步入内,刚进西厢就见少年帝王迎上前,“爱卿可好些了?” 驰杯无熟练披上廖叔递来的大氅,“无碍。” 景弘怒道:“那宋凛真是好大胆,竟敢行刺爱卿!就该宰——” “陛下,”宋凛的死,驰杯无不过随便找了个行刺当朝首辅的理由揭过了,他才懒得听景弘装着关心真哭丧,直奔主题道:“我已无碍,陛下所来何事?” 少年帝王呼吸一滞,眼睫颤了颤。 “朕只是担心爱卿……” 驰杯无不语,就这么盯着他。 景弘被这眼神烫的发了怔,他又道:“东定大帅平叛有功,此番入都,朕……朕尚不知该作何赏赐。” 驰杯无心中好笑,上一世也是这样,白眼狼忌惮鹰家父子,偏又不敢得罪东定军,巴巴等着他来做这个恶人。 可是凭什么? 他就是要把鹰尔行和景弘全都高架着,再亲手把台子掀了,看他们摔得粉身碎骨! 见他不语,景弘有些慌乱,“鹰家父子在边境多年,那东祸冀楚单又杀了他们那么多将士,难保他们不会对爱卿有所偏颇,朕实在是不知道该如何是好了,爱卿快给朕出个主意罢!” 话音刚落,景弘顿时懊恼方才所言过于直白。 “陛下多虑了,”驰杯无偏不接茬,“东定军此役有功,自该封赏,依我看,就封为兵马大帅好了。” 景弘未曾想驰杯无景如此看中鹰家父子,一时愣在原地,“这……” 驰杯无抬眸,逼着景弘和他对视,“陛下以为,有何不妥吗?” 景弘喉间滚动,嘴唇抿的发白,眼神四处游走,迟迟不作答复。 驰杯无忽然抬手,指尖在少年发间轻轻一叩—— 动作亲巧,却压得景弘脊背一僵。 语气里是不容置疑的咄咄逼人,“陛下,你该下旨了。” 言下之意,就这么定了。 少年帝王喉结滚动,眼底那两簇火倏地暗了。 他挺直脊背,胸口起伏如潮,半晌后,哑声道:“朕……明白了。” 驰杯无忽地侧身,唤住一旁冷汗未干的廖叔,“去将半月前泡的那坛‘松淋雪’起出来,叫陛下尝尝。” 少年帝王怔了怔,眼底阴翳顷刻散尽。 他几乎是雀跃地追出半步,声音轻快得不像帝王:“爱卿所赐,朕必当——” 驰杯无抬手,以指抵唇,示意噤声。 景弘立刻噤声,只余一双亮得惊人的眼睛,“那朕走啦,爱卿好好照顾身子。” 景弘走后,天色忽然暗了。 驰杯无立在廊下,他低头看了看自己的手指,仿佛上面沾了什么脏东西,抬手在狐裘上擦了两下。 驰杯无解下狐裘递给廖叔,“去把窗子推开。” 廖叔一愣:“辅爷,要变天了……” “就是要变天。”驰杯无冷了脸,“雨前风大,吹一吹,散散那股龙涎味儿,熏的我犯恶心。” 廖叔不敢再多说,躬身去了。 当夜,宫门九重灯火,照得琉璃瓦如血海翻波。 庆功大宴已开,钟鼓未歇,百官未至,驰杯无先去督察府见了一个人,随后便只身入了皇宫。 这场庆功宴,他为鹰尔行备了份大礼。 鹰尔行行至宫门前,抬眼便瞧见一个绛红色衣袍的美人。 美人眉尾轻挑,鼻梁挺直,几缕碎发垂在耳侧,绛红绡纱被风掀起一角,露出里头月白中单,层层颜色堆叠,像晚霞里翻出的一隙雪。 鹰尔行喉结动了动。 他杀过很多人,见过很多血,却从未想过,原来血色也能这么美。 美人似有所觉,偏头望来。 鹰尔行走上前去,在阶前收势,偏头一笑,露出虎牙,“小公子生的好俊,是哪家的贵人?” 他音调轻佻,尾音像鱼钩,带着倒刺,直往人尾椎骨里钻,钩得人血脉发麻。 美人突然笑了,笑意凝在眼尾,勾得人挪不开眼。 只一瞬,便叫鹰尔行心口骤紧,仿佛被无形指尖按在最脆弱的脉门上—— 既觉危险,又甘愿沉溺。 鹰尔行微抬下颌,声音低沉,“我名唤鹰尔行,你可认得我?” 美人一字一顿道:“鹰、尔、行,少帅传奇,大靖朝谁人不知,谁人不晓?” “哦?”鹰尔行忽地欺身一步,两人之间的距离瞬间薄如刀背。 他俯低半寸,呼吸几乎贴上美人的唇角,嗓音带着笑,也带着火,“那你看——我瞧着如何?” 如何? 瞧着上辈子将自己一箭射杀的罪魁祸首,美人驰杯无作何感想? 那自然是叫他魂牵梦绕,每日梦中都恨不得将这人抽皮扒筋,再敲碎他的骨头洒进水泥,为他的首辅大院添砖加瓦。 驰杯无想,现在咬上这人脖颈,将人咬死的可能性有多大。 “阿行!” 远处传来长呼,鹰尔行“啧”了一声,像把未出鞘的刀硬生生憋回鞘里,难受得很。 他侧过脸,余光黏在驰杯无唇角,嗓音又轻又烫,“你且记着我,散宴后别急着走,我来寻你说会儿话。” 驰杯无抬睫,他回得同样轻,“我不走。正巧我也有几句心里话,想要亲口说与少帅听。” 鹰潭催喊:“鹰尔行!” “就来!”少年偏头应一声,又回头急促追问,“你叫什么名字?” 驰杯无微微一笑。 “驰杯无。” 鹰尔行愣了神,眼里闪过转瞬即逝的讶异,倏尔替上一种惊恶交替的复杂情绪。 至于他那把强行憋回鞘里的刀—— 憋着憋着,就断了。 驰杯无将这一切尽收眼底,他不退不避,反而微一挑眉,唇角勾起的弧度锋利至极。 他偏要激的这人血脉偾张,却又欲罢不能。 驰杯无唇角笑意未减,“你爹催的急,你还不进去吗?” 鹰尔行僵硬的别开眼,不再去看驰杯无那张蛊惑人心的脸,他脚步虚浮,径直走向殿内。 殿内歌舞升平,舞姬腰间竹篓里的桃花瓣儿随着舞姿扭动,轻盈散在大殿之上。 众宾落席,往日里他们早就成群撺掇起驰杯无了,只是今日这话本子的主角儿,变成了鹰家父子。 比起鹰潭,众臣更为关心的还是鹰尔行,无他,小将军年纪不大,功绩不小。 最重要的是,尚未婚配! 户部侍郎程则远上前寒暄:“鹰少帅年纪轻轻却是一表人才、英勇不凡呐!” 鹰尔行现下肚里窝了火,声音低的不像话,“侍郎大人谬赞,边疆风沙粗粝,不及闽都脂粉养人。” 话锋一转,他目光掠过席间——那些穿绫罗簪金翠的“蛀虫”们正竖耳偷听。 鹰尔行忽而朗声:“不过我倒想请教,户部今岁拨给北境的冬衣,为何半数换了稻壳?” 程侍郎的酒杯“当啷”坠地,他的后半截奉承便卡在喉咙里,化作一声干笑。 “这——” 话音未起,殿堂之内突然暴起。 “有刺客!” 霎时间,一道黑影从天而降,直扑帝座,景弘双膝一软,惊的抱头缩在御案底下,头顶冕冠撞到案角脱落,旒玉珠散了一地。 事出突然,满座全都失了仪态,有些连鞋都顾不得,赤着脚朝着殿外撒泼狼狈跑去,生怕晚一秒刀锋就来取了他们的脑袋。 内侍刘公公蜷缩在角落里大喊:“护驾!快护驾!” 鹰尔行反应迅速,单手撑案横跨而出。 “叮——” 一支透骨钉从暗处射出,钉尖淬幽蓝,精准没入刺客背心。 透骨钉入体的同时,殿顶东南角的金柱后掠出一道人影。 那人腕间缠了三匝冰蚕丝,细看才知,蚕丝与那透骨钉相连,他借丝线回拽之力,将刺客整个人贴地滑出丈余。 刺客尚未停下,锁链已缠上其踝骨。 “咔哒”一声脆响,链节里暗藏倒钩弹出,钩尖淬有软筋麻药。 来人动手行云流水,做完一切后单膝跪地。 “督察府莫辞,救驾来迟,请陛下恕罪。” “闹剧”散去,景弘恍恍惚惚的从案底爬出来,他神色涣散,显然是还没缓过劲来。 驰杯无不知何时已经出现在了大殿侧方,“陛下可有受伤?” 不等景弘反应,他怒斥:“堂下何人!竟敢行刺陛下!” 那刺客眼底血丝纵横,干裂的唇角扯出一抹讽笑。 下一瞬,他齿关猛合,“咯”地一声脆响——毒囊迸裂,黑血沿唇角蜿蜒而下,顷刻便断了气息。 景弘瘫坐在地,龙袍下摆被冷汗浸透。他抬手,指尖发颤,直指殿中督察府镇抚司指挥使莫辞,他大声喝道:“查!” “立刻给朕查!” 莫辞颔首:“臣——遵旨!” 莫辞当堂扯开刺客腰间革带,在刺客腰间瞧见了一枚刺青。 这刺青—— 是东定军中人所有。 就以这刺青色泽来看,至少纹了得有一年时间! 做不了假! 殿中百道目光,刷然转向鹰氏父子。 鹰尔行立在阶前,那枚血色刺青,像一簇烧红的烙铁,生生烙在他眼底。 原来如此。 今日哪里是什么庆功宴,分明是—— 鸿门宴。 一片死寂中,驰杯无缓步而下,绛红袍角掠过金砖,在鹰尔行身前停住。 他声音不高,却叫满殿人听得清楚:“少帅可否告诉本辅,这人是你或大帅亲信,还是他人伪装陷害?” 鹰尔行下颌紧绷,那双眼却像被火烧过般赤红,死死盯着驰杯无,却是一言未发。 第3章 杀不得 他憋着一肚的火,要是着了,这殿可不够烧的。 “咚——” 鹰潭双膝砸地,银甲撞金砖,声如沉鼓。 他将额头抵在手背,指节因用力而泛白,却声沉若铁:“臣叩请陛下明鉴!东定军镇守边疆多年,忠心耿耿,天地可鉴!此人绝非我军中人,恳请陛下彻查!” 阶上景弘面色青白,此刻被这一声“忠心耿耿”震得唇角颤抖,“莫辞!朕命你全权彻查此事!水落石出之前,鹰氏父子暂押督察府!” 鹰尔行垂眸,目光落在父亲弯曲伏地的脊背上。 那副曾为大靖遮风挡雨的铠甲,此刻正卑微的匍匐在大靖的土地上求饶。 这衷心,怕不是喂了狗! 是夜,督察府连夜查办。 雨来得又急又狠,鹰家父子暂居处的檐角被一道紫电劈中,照得整座暂住的小院惨白若昼。 雷声未落,督察府的缇骑已黑潮般涌入院门。 “封院——掘地三尺!” 令声一出,铜钉大门被重木撞得向内崩倒。 堂内书架被推倒、瓷瓶被砸碎,一卷卷兵书、地舆图被抖开。 墙壁上悬着一幅《雪夜破虏图》,画轴被一刀劈断,露出空心木轴,里头滑落出一封密报—— “愿与鹰卿共取大靖江山。” 墨迹被雨水一舔,边缘迅速晕开,像一条黑蛇正吐出信子。 与此同时,一道紫电自天穹折返,不偏不倚劈向督察府。 牢狱中,鹰尔行被数道铁链困在刑架上,紫电劈向屋脊的一瞬,他的瞳仁亦被映得幽亮。 仅一夜之间,平叛东祸的大功臣变成了御前行刺的乱臣贼子。 他攥紧腕上铁链,指节泛白,青筋暴起,似要把整条寒铁生生捏爆。 “你唤我等你,自己却先走了,说话不作数啊,鹰尔行。” 那声音轻得像雪片,却让整个牢狱灯火都晃了一晃。 小吏将牢门解开,鹰尔行抬眼望去,又一次瞧见了那张美的惊心动魄的脸。 鹰尔行目光紧盯,声音却像是被铁链碾过般沙哑,“行刺一案可是有结论了?” 驰杯无抬步,雨水从他鞋尖一路蜿蜒到鹰尔行脚边,与血混成淡红。 “急什么。”驰杯无掸了掸衣袍,“本辅这不是来还你清白了吗?” 驰杯无走上前,抬手剥开鹰尔行额间湿法,指尖滑到耳后,声音轻得只剩气音,“本辅有一道圣旨,还有一道口谕,少帅想先听哪个?” 又闻到了。 驰杯无指尖上残留的沉香味儿,与鹰尔行在朱雀大街上闻到过的如出一辙。 鹰尔行稍一愣神,喉结微动,铁链跟着轻响。 他开口道:“烦请大人直说。” 驰杯无如他所愿,“东定大帅平叛有功,酌封兵马大帅,永镇东域,世袭罔替。” 不等鹰尔行反应,驰杯无又道:“陛下口谕,鹰家通敌叛国,证据确凿,即刻处死。” “即刻处死”四个字,驰杯无念得又慢又软却震耳欲聋。 鹰尔行胸腔震动,扯得铁链哗啦作响。 东定军经年血战,就换来了“即刻处死”这四个字。 真他娘的可笑! 他咬牙切齿道:“还请大人秉公明查,还我父子清白,事成之后,大人有任何吩咐,我必倾尽全力,替您效犬马之力。” 驰杯无轻哂,他若要还鹰家父子清白,又何必大费周章将人下狱,单就那枚刺青,就废了极大功夫。 要知道,上一世鹰尔行将他母族全数屠戮,就连襁褓中的婴儿也没放过! 还有他的亲妹妹! 今夜刺杀,驰杯无谋的就是这一刻,血债血偿! 他要一笔一笔的讨回来! “清白?”这两个字在驰杯无齿间滚了一遭,吐出来时带着潮热与沉香,像是最下流的情话,“你父子二人的清白值几个钱?我今夜不过就是个宣旨的,我要的,又不是你当牛做马。” 驰杯无目光扫过案台,轻“啧”一声,轻挑细选后拾起一把短刀。 刀尖挑起鹰尔行的下颌,迫他抬头,驰杯无轻叹,“督察府不比诏狱花样多,便宜你了。” 那声音轻得近乎温柔,仿佛真在替鹰尔行惋惜。 下一顺,刀锋下滑,对准鹰尔行的心口。 驰杯无想起上辈子鹰尔行对自己说的最后一句话,现下,原封不动的还回去。 “一路走好。” 驰杯无蓄力一刺,刀锋尚未入体,驰杯无脑海中霎时炸开一道机械音,震的他耳膜剧痛。 【警告!】 【警告!】 【反派行为将导致世界线全盘崩坏!】 【天命之子维护启动——】 【反派强制通感启动——】 机械音在驰杯无的颅骨里轰然回荡,像千万根银针同时扎进神经。 他握刀的手猛地一偏,锋刃贴着鹰尔行的左肋划过,只割破里衣与皮肉,溅出一串血珠。 赤红的鲜血落在驰杯无苍白的手背,烫得他指节颤栗。 鹰尔行闷哼一声,铁链因突如其来的刺痛而“哗啦”作响。 他低头,正对上驰杯无瞳孔骤缩的神情。 这是他第一次见着这人褪去了游刃有余的轻佻,只剩下惊愕与恍惚。 驰杯无怔了片刻,直至左肋传来一阵刺痛,将他的理智拉了回来。 天命之子…… 真是好一个天命之子! 驰杯无嗤笑出声,血珠顺着指缝滴落,他却抬起手背,慢条斯理地舔舐着,竟尝出一种诡异的甜。 鹰尔行知道自己该痛恨,该怒不可遏。 可他肚里的火不受控制的向下流窜,火势凶猛,烧的他浑身燥热,垂涎欲滴。 他低呼一声,“辅爷,我的血好喝吗?” 系统警报仍在驰杯无脑海里尖锐嘶鸣,他恍若未闻,只抬眼盯住鹰尔行,那眼神里是毫不掩藏的狠辣,“好喝啊,就是少了点,你多流点血,流干最好!” 鹰尔行哑笑,眉眼却抬的极高,声音里带着挑衅,“那就劳烦辅爷——亲自来取。” “好啊。”驰杯无还偏就不信了! 他再次提刀,这一回,就算颅内警报撕裂耳膜,他也绝不收手。 他一动作,胸口随之迸发出撕心裂肺的剧痛,仿佛上辈子穿心一箭在此刻重新倒旋,骨缝间渗出冰火交煎的疼。 他的指骨因过度用力而泛青,唇角却勾起一抹残忍艳丽的笑,像以痛为酒,甘愿酩酊。 鹰尔行眯着眼,脖颈处青筋暴起,他咬牙死盯着驰杯无的额间,那里同样渗出了密密麻麻的汗珠。 刀锋分明伤的是他,这人看上去也好受不到哪儿去。 【警告!!!】 【检测到反派杀意数值报表!】 【疼痛增幅强制启动!】 剧痛顺着心肺炸开,驰杯无疼得指节一松,刀锋“当啷”坠地,他俯身低喘,像是被抽了脊骨,连呼吸都割得胸腔生疼。 鹰尔行同样疼,可他疼得舒畅。 边沙叛军的刀口比这更深,大靖的背弃比这更疼。 他舔舐着唇边的鲜血,享受着凌虐给他带来的别样快感,“辅爷,你的刀……没你带劲。” 驰杯无眼底怒潮骤起,他堂堂大靖内阁首辅,驰骋朝堂这么多年,何曾受过这等羞辱?! 他猛地攥住鹰尔行颈间锁链,金属骤然收紧,锁环勒进皮肉,却勒不住那声挑衅的低笑,他的喉结在金属下艰难滚动,“嗯……辅爷手劲太软了。” “软?”驰杯无俯身贴近,唇几乎贴上对方被勒得殷红的耳廓,“那就试试——够不够硬。” 驰杯无指骨青白,窒息的折磨本就不好受,可他不服! 驰杯无猛地将锁链往上一提,铁环擦过喉结,逼得鹰尔行不得不仰头,颈项绷成一道濒死的弧。 鹰尔行呼吸骤断,他隔着层层布料感受到这人身子在微微颤抖,他偏又在间隙里嘶哑地补一句:“辅爷……再重些。” 孽畜! 可驰杯无笑不出来了,他的手已经僵了,再继续下去,鹰尔行憋不死,他自己先背过去了。 他倏地松手放过自己。 锁链“哗啦”松开,鹰尔行重重呛咳,颈侧血痕蜿蜒。 驰杯无撑起身子,朝着牢外大喝一声:“来人!” 一名小吏应声而入,“辅爷有何吩咐?” 驰杯无恶狠狠道:“宰了他。” “得嘞!” 驰杯无转过身去大口喘息,他自己动不了手,那便让别人代劳好了。 管他是天命之子还是谁的孙子! 今夜就是天王老子也必须死! 这小吏抽出长刀,直劈鹰尔行顶门。 【警告!】 【天命之子死亡预警——】 【强制抢救启动——】 艹! 没完没了了! 刀锋已至眉睫,鹰尔行甚至嗅到刀口上淬过的血腥,驰杯无却突然伸手攥住刀背。 刀锋割破驰杯无的指腹,一线血珠滚落。 见状,小吏吓得膝盖砸地,额头贴紧驰杯无靴尖,声音抖得像风中的破纸:“大人恕罪!大人饶命!” “退下。” 闻言,这小吏像是生怕驰杯无反悔似的,连腰都没直起来,蜷着身子立刻滚了出去。 鹰尔行望着驰杯无的指腹,不解道:“莫不是督察府证据不足,特意劳烦辅爷来诈我?” 驰杯无思量片刻,语气听不出波澜,“算是吧。” 鹰尔行反问道:“那我算是过关了吗?” 驰杯无琢磨,为了这么个畜牲的命,搭上自己太过不值了。 可若让这畜牲逍遥下去,又实在太过便宜。 驰杯无眸光一闪,眼底略过一丝腥红。 倘若让天命之子,沦为他脚下泥—— 这买卖,又算不算回本? 几息之间,驰杯无心中已有谋算,“想让你爹活命吗?” 鹰尔行猛地一怔,血丝交错的瞳孔骤然收紧,“你要如何?” 驰杯无抬脚,将血水交织的靴底踩在鹰尔行脚背上,“我要你像条哈巴狗一样的跪下来,哄的本辅高兴了,本辅就大发慈悲想想办法,帮你们一把。” 鹰尔行下颌猛地紧绷,却最终垂眸,“那还请辅爷替我解开枷锁,我才好跪下来,侍奉您。” 驰杯无打开铁链,眉眼一横,那神情分明是在说——“怎么还不跪下?” 刀锋都劈不断的脊骨,而今却要向一个阉人委曲求全,鹰尔行后槽牙都快咬碎了。 最终,他双膝砸地,他弯下腰,伸出手来替驰杯无擦靴。 驰杯无俯下身来,拍了拍鹰尔行的脸,“以后,你就呆在本辅身边当条狗,乖一点,安分一点,说不定本辅哪天心情好了,还能赏你条骨头啃啃。” 见鹰尔行无动于衷,驰杯无掐住他的双颊,“受人恩惠,不懂谢恩?你爹娘就是这么教你的?” 鹰尔行扯着嗓子开口,“谢辅爷大恩。” 驰杯无这才满意,“你这张脸,本辅看着倒胃,不想割了就找张面具遮起来。” 言闭,驰杯无转身离去,而牢门也再没关上。 鹰尔行望着驰杯无离开的背影,心中恨意翻涌。 等他出去,一定第一个啃断驰杯无的骨头! 可当鹰尔行又想起方才驰杯无指尖流淌的鲜血,以及那一刻眼中只剩下惊愕与恍惚的冷淡漂亮的脸。 他忍不住用手沾上自己胸口的血,放在唇角舔舐。 但要是就这么杀了,还怪可惜的。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3章 杀不得 第4章 没规矩 回到首辅大院,驰杯无在他的西厢阁中瘫了许久,灯火一直亮到天明。 他在想,鹰尔行他杀不得,那就意味着那柄名为“东定军”的刀,依旧悬在他头顶,一寸不落。 上一世,鹰尔行把刀柄亲手递给了景弘,刀尖则对准了他的心口。 这一世,他要在源头拧断那只递刀的手。 东定军,他或许攥不住,但鹰尔行可以。 他要把鹰尔行囚进自己的掌心,一寸寸磨掉爪牙,再一寸寸喂熟,直到那只桀骜的鹰只记得摇尾乞怜。 到那时,东定铁骑的缰绳,自然会顺着锁链,递到他驰杯无的手里。 思及次,驰杯无深吸一口气,撑在扶手上的胳膊有些酸麻,他略显迟钝的捋了捋微微垂杂的发丝。 “廖叔。” 他声音不高,却惊得门外守了一夜的人立刻掀帘进来。 “辅爷。” 廖叔躬下身子待命,抬眼便见自家主子眼底血丝交错,像一夜春雨后的残梅,艳得骇人。 “辅爷,您这是一宿都没合眼啊。” 驰杯无轻哼一声。 廖叔搓了搓手上老茧,劝慰道:“老奴去替您盛碗热汤垫垫,您喝了早些歇息吧。” 驰杯无揉了揉眼角,“不必,今日不去上朝,替我告病,就说我旧疾复发,需静养三日。” “是——” 廖叔尚未直腰,便听门外一声轻笑,来人步履带风,像把晨雾都掀开了。 西厢帘角被人用扇柄挑起,一抹绯色官袍先探了进来,袍角金线晃得灯花乱颤。 “让我瞧瞧,咱们辅爷这是病的有多重,连早朝都不去了。” 廖叔忙躬身迎上前去,“莫总督。” 莫辞抬手,扇柄虚虚一托,止了老人家的礼,“得了吧廖叔,您再这么哈腰下去,过两年可就真直不起来了,到时候还得我给您递拐棍儿,多麻烦。” 话虽调侃,却带着熟稔的亲昵。 驰杯无仍撑着扶手,闻言只抬了抬眼皮,“你若嫌朝里参你的折子太少,本辅可以多写几本给你。” 莫辞“啧”了一声,踱步进来,折扇半遮唇角,“辅爷真不厚道。” 莫辞:“廖叔,快去给辅爷端碗热汤来。” 廖叔拱手退下。 莫辞两步踱到榻前,绯袍一撩,竟毫不客气地挨着驰杯无坐下。 上辈子,追随驰杯无的人若是排起队,足以绕闽都一圈。这这其中,有大半圈都是蠢蛋滑头,见风就倒,还有小半圈被景弘那条白眼狼给喂肥了胆子,对着驰杯无就是张口反咬。 除了这个莫辞。 细算起来,莫家也算是盘踞闽都的百年大族了,祖上出过三位帝师、两位宰辅,祠堂前的石鼓被雨水冲刷得发亮,连青苔都不敢乱爬。 这个莫辞却是莫家最离经叛道的一位,五岁掷骰子赢遍族中老狐狸,七岁把族谱撕了半页折纸船,放进后院荷花池里——纸船沉了,他却说:“祖宗也不过如此。” 至于为什么能跟驰杯无同流合污? 其实也没什么话本子里才有的助人情节。 不过是臭味相投,蛇鼠一窝罢了。 “不卖关子了,”莫辞收起折扇,一脸正色,“你昨日特意叫我用死士伪装东定军中人去刺杀陛下,如今鹰氏父子就在狱中,是生是死不过你一句话的事。” 他顿了顿,目光落在驰杯无血色未褪的眼角,声音低了几分,“能不能给句实话,你到底想做什么?” 驰杯无指尖敲了敲扶手,“临时起意,看他不顺眼。” 莫辞挑眉,“就你那墨青,效果那般逼真,没有个十天半个月可调不出来,这也是临时起意?” 驰杯无不置可否,只抬手,指尖沾了案上灯油,在桌案上鬼画桃符,面不改色道:“接着猜。” “得,”莫辞摊开手,打开折扇感慨道:“脏活累活我全包了,辅爷倒是乐得清闲,只怕是我哪天暴尸街头,都不知道是什么死因。” 驰杯无指尖微顿,抬睫凝视莫辞。 他记得,莫辞上辈子的结局,就是暴尸街头。 那时,驰杯无还没来得及去查,脑袋已经被挂在了东定军旗杆上,自然不止莫辞是何死因。 他们两个,一只狼一只狈,全都落了个不得善终的下场。 他垂下眼,难得认真打量着这人一身的绯色官袍,少见的端正,他淡淡道:“什么时候混世魔王也开始杞人忧天了?” 莫辞向后一靠,半个身子躺在席间,双腿高翘。 “今时不同往日咯。”莫辞双手交叠,懒洋洋地枕在脑后,唇角噙着一点油亮的笑,“家中有喜事,我得积德,免得坏了我儿运势。” 莫辞侧过头来,折扇轻敲掌心,“你说你也二十有三了,还不娶个妻?” 驰杯无端茶的手一顿,杯沿在唇畔轻轻一磕,发出极轻的“叮”一声。 下一瞬,他手腕一翻—— 一盏温热的碧螺春,连汤带叶,尽数泼在莫辞脸上,呛的他唰的坐起来弯腰猛咳,眼泪都滑了出来。 驰杯无冷笑,让一个太监娶妻,是嫌外头那帮文官骂得不够难听,还是嫌史官的刀笔不够利,非得让他们在青史上再替他添一道“浓墨重彩”。 空杯被他随手掷回案上,磕出一声脆响,“我记得你早些年是万花楼常客,红颜知己数不胜数。左右我近日清闲,不如去你府上,同你那位新夫人——聊聊?” 莫辞拿袖子胡乱抹了把脸,立刻举手求饶,“错了错了,辅爷赎罪。” 驰杯无现下头疼得厉害,懒得同他废话,这人一向无事不登三宝殿,今日特地赶在上朝前来见他,定是有要事。 “说正事,来做什么?” 莫辞立刻收敛了嬉笑,坐直身子,压低声音:“下月科考,你可想好了要推举何人?” 驰杯无不答,心中却早有谋算。 “时辰不早了,再不去上朝,可就赶不及了。” 莫辞用扇柄点了点自己微蹙的眉心,轻叹一声,“不说算了,走了。” 说罢不再多留,点到为止,起身离去。 莫辞走后,驰杯无盯着方才他用油灯在桌案上绘就的那幅鬼画桃符—— 一张青面獠牙的面具。 油灯映得它幽幽欲活——张牙舞爪,似笑似哭,像要借最后一缕热气扑出案台。 驰杯无轻“啧”了一声,抬手一抹,便将那副面孔擦成一道焦黑的残痕。 “咚——” 门只叩了一声,便被来人自己推开。 鹰尔行自外而入,他已换下先前那件溅了血污的囚服,改着玄青练功短打,袖口紧缚,露出腕骨上两道新增的伤疤。 “没规矩。” 驰杯无倚在案角,不满道:“本辅何时准你擅自入府了?” 鹰尔行却道:“辅爷要我呆在身边,自是许了我入府的。” 驰杯无冷哼,果然是天命之子,一路跟来,竟没惊扰任何人。 他抵着不住发疼的额角,“过来,给本辅揉头。” 闻言,鹰尔行磨了磨后槽牙,最终走上前去。 他单膝跪在俺前,掌心贴上驰杯无的太阳穴,随后抬指去压,指腹下的皮肤滚烫,却止不住那一下比一下更凶的搏动。 驰杯无肤色本就白,此刻却透出一种失血的冷瓷色。 鹰尔行指腹暗暗使力,指节因克制而泛白,心底却翻着狠辣的念头:这阉狗若真病死,大靖朝至少太平几十年。 “用点力。” 驰杯无闭着眼,长睫在灯下投出两弯阴影,声音低得近乎疲惫,“……别像娘们儿绣花。” 鹰尔行冷笑,指劲骤沉,几乎要碾碎那截跳动的青筋。 疼痛骤袭,驰杯无猛地睁眼,血丝布满眸底,他抬手攥住鹰尔行的腕骨,指腹恰好按在那几道新伤上。 驰杯无嗓音低哑,尾音拖的极长,“想我死?” 后者却佯装不知,连眉梢都是温顺的弧度,“辅爷哪里的话。“ 鹰尔行轻声细语,仿佛方才那狠劲只是错觉,“属下不过奉令行事,您若嫌重,我再轻些?” 说罢,鹰尔行指腹当真松了半分力道,在那片发烫的皮肤上打着圈,像猫逗耗子。 驰杯无忽地低笑,笑声滚在喉间,带着血腥气。 下一瞬,他拽着鹰尔行的手腕往前一推,抬脚狠狠踹在这人胸口。 鹰尔行整个人向后仰倒,一抬眼,正对上驰杯无居高临下的目光,那目光凉得像霜刃,又炽得像炭火。 驰杯无的靴尖整个踩在他胸口尚未愈合的伤口上。 “辅爷,”鹰尔行声音低哑,却带着钩子,“您再踩几寸,我可就真喘不上气了,到时候,谁来服侍您?” 闻言,驰杯无靴尖猛地一旋,像要把那伤口重新撕开、扩大。 驰杯无也疼,额间泛起密密汗珠,他俯下身来,恨不得用目光把这人全身戳出无数个骷髅来。 “啪嗒”一声。 一滴汗珠从他额间滑落,掉在了鹰尔行脖颈处,烫的惊人。 “本辅今日没空陪你玩儿,想留着这条命,就闭上你的狗嘴。” 他声音虚浮,脚尖微不可察地一抖,高热与剧痛在血管里冲撞,连视线都开始发花。 鹰尔行察觉到那丝颤抖,他舔了舔唇角血迹,笑得温顺又猖狂,“辅爷,身子为大啊。” 驰杯无冷笑一声,一脚踩在他的脸上。 第5章 露出牙 “辅爷,汤来了。” 廖叔端着热汤在门前候着。 闻声,驰杯无撤开脚,警告道:“不想被人发现就夹起尾巴藏起来。” 鹰尔行眸间一沉,薄唇抿成一线,却未置一词,随后立即起身藏在屏风之后。 驰杯无:“进来。” 廖叔这才跨过门槛,将汤盏置于案上。 “辅爷,您脸色不太好,可要唤太医来瞧瞧?” 太医? 那些御药房的人只会把方子写成密折,好让龙案上的白眼狼知晓。 驰杯无用汤匙搅了搅汤面,看着里头参片沉浮。 好不容易重来一遭,真心能用之人少之又少。 他的事情,暂时还不想让宫里的那些眼高手低的蠢货插手。 上一世,驰杯无也是偶然得知,闽都郊外有一座云山,云山里头有一座寒潭,潭中水有疗愈之能。 上辈子自己遇刺,伤的重的不能再重时,也是靠的那潭水,才捡回了一条命。 驰杯无道:“不必声张,替我备车,去城郊寒潭。” 廖叔愣了一瞬,旋即低头应声:“是。” 随后便退了下去。 驰杯无回到席间,手肘撑案,指节抵额,半阖的眼帘掩住血丝。 屏风后,鹰尔行的声音压得极低,“辅爷,岐黄之道,我也略懂一二,何不让我替您瞧瞧?” 驰杯无冷哼一声,这孽畜嘴里吐出来的象牙,听听就好,一个字眼都信不得。 真让他试,驰杯无本来没什么大碍,试完说不好可就真完了。 思及次,驰杯无抬眼望向屏风,目光穿过雕花缝隙,落在那道模糊的轮廓上。 驰杯无道:“你脑袋上顶着的‘鹰尔行’三个字,迟早招来箭矢。” 他顿了顿,语气淡薄,“往后,便换个名字,也换个命。” “就叫,哑奴。” 这两个字掷在西厢里,脆而冷。 屏风后传来一声极低的笑。 “哑奴……” 鹰尔行把音节含在舌尖,慢慢嚼碎。 他自阴影里走出来,语气里竟透出几分甘之如饴。 “成啊,往后我就做辅爷的哑巴狗。” 马车已备好,驰杯无叫上鹰尔行一道同往。 “把你这张脸藏起来。” 鹰尔行唇角扯出一丝笑,“是。” 他扯下一角衣袍,盖住了半张脸,只露出一双亮的发黑的眸子,“辅爷瞧瞧,这样可顺眼?” 他俯表面温顺得像一头被驯服的野兽,可野兽就是野兽,那副獠牙仍在暗处无声地磨,静待时机到来,便会撕开黑纱、一口咬断驰杯无的喉管。 驰杯无瞥他一眼,指尖穿过鹰尔行下颌的系带,用力一勒,黑袍便贴得更紧,连呼吸都被压成一线。 “如此,才算顺眼。” 二人自侧门离府,一辆乌篷马车静静候在暗处,车辕上悬着一盏青釉风灯,灯火被北风撕得四散。 车夫老赵拢着袖子,远远瞧见驰杯无,忙哈腰恭迎。 老赵目光落到他身后那道黑影时,不由迟疑:“辅爷,这人——” “新买的哑奴。” 驰杯无淡声截断,将廖叔递来的玄狐大氅抖开,披在肩上。 老赵当即噤声,缩了脖子。下一瞬,他又急趋两步,双膝“咯吱”一声陷在地上,掌心上翻,做好准备托住驰杯无的靴底。 鹰尔行眯了眯眼,这阉狗就是阉狗,养出来的下等货色也是条会看风向的老犬。牙都磨平了,却知道什么时候该吠,什么时候该跪。 “老赵,前头驱车。” 随后,驰杯无目光倾斜,落在鹰尔行身上,他只轻轻抬了抬下巴,“你来。” 鹰尔行眉尾一挑,眼底闪过一丝几不可察的亮芒。 下一瞬,他上前两步,单膝“噗”地跪在布满青苔的地砖上,掌心向上,稳稳托住驰杯无的靴底。 驰杯无借力一蹬,狐裘翻飞。 就在这时,鹰尔行手心忽然一软。 驰杯无靴底骤然滑坠,失了依托,重心猛地前倾。 几乎是同一时间,鹰尔行另一只手立马扣住他腰际,指骨透过狐裘狠狠勒进肌理,仿佛要将驰杯无那截细韧的腰生生折断。 驰杯无双手猛地撑住车辕,他倏地回眸瞪向鹰尔行,他看见了—— 这人藏在面纱之下,突然亮出的獠牙。 “手滑。”鹰尔行声音贴着驰杯无耳廓,热气与寒风交错,“主子当心。” 驰杯无的心跳的渐快,指尖掐住鹰尔行腕骨,力道狠辣。 “你故意的?” 驰杯无的语气肯定的不能再肯定。 鹰尔行指腹不动声色地摩挲那层狐裘,像在丈量猎物的脉搏与尺寸。 老赵在一旁被这一幕吓得大气不敢出。 廖叔立马开口训斥道:“大胆!辅爷若出了什么差错,用你这一条命都不够赔的!” “奴才不敢。”鹰尔行低声道,尾音却微微上扬,“奴才这不是怕主子摔了,正扶着主子呢。” 驰杯无忽地低笑,指节一紧,骤然将那只手腕拉近。 下一瞬,玄狐大氅扬起,靴底毫不留情地碾了下去。 “咔。” 一声脆响,靴跟狠狠砸在鹰尔行手背,血珠迸溅。 同一时间,一股尖锐的刺痛在驰杯无手背炸开。 他面上未露出半分异样,只是下意识的蜷了蜷指,眸光倏地一沉,“手还滑吗?” 鹰尔行未答,声音恭敬得近乎温驯,脊背却绷得笔直,“主子教训得是。” 驰杯无收回靴,老赵适时上前搀扶,生怕再出了任何差错。 驰杯无扭头,“上来,给本辅暖脚。” 鹰尔行心底暗自想—— 还来? 看老子不弄死你! 上了马车,提前置好的暖炉已将整个车内的寒气驱逐殆尽,淡淡沉香浓云浸入肺腑,融入心间。 驰杯无阖上眼,背靠软褥,手背却突地一跳,鹰尔行手背受碾的痛,此刻同样攀上他的筋脉,逼得他眼尾泛起薄红。 “主子,奴才进来了。” 鹰尔行掀开车帘,卷进一阵寒风。 驰杯无连眼皮都未抬,只把身子往软褥后垫里又沉了几分。 经过刚刚这么一折腾,他现下是真的快没力气了。 鹰尔行敏锐的捕捉到那股熟悉的沉香味儿,抬眼又瞧见驰杯无眼角红晕,胸口原本翻涌的愤恨忽然就泄了气。 该说不说,这阉狗—— 真他娘的漂亮。 鹰尔行屈膝坐下,掌心搭在膝上,指节微曲。 驰杯无不睁眼,不说话,他也不出声,就这么肆无忌惮的看着,像一头伏在暗处的兽,盯着自己只想撕咬的猎物。 车轮碾过石子,“咯噔”一声,车厢跟着晃动,沉香被晃得散开来。 鹰尔行突然瞧见,驰杯无鼻尖正泛起点点红意。 他喉间滚动,不觉向前挪了挪,忍不住开口问道:“主子不是冷吗?” 驰杯无没力气搭理他。 鹰尔行又往前挪了半寸,膝盖抵住软褥边缘,声音微哑道:“您不是要奴才替您暖脚吗?” 暖炉里的炭火“啪”地爆了个火星,像替他应了一声。 他低低吸了口气,掌心贴上驰杯无的膝弯。 驰杯无猛地睁眼,眼里血丝未退,“皮又痒了?” 下一瞬,驰杯无撑着软褥,一脚踹出。 靴尖正中鹰尔行锁骨下方,可就这点力道,鹰尔行整个人纹丝不动。 “辅爷,”他嗓音低哑,掌心顺势攥住驰杯无的脚腕,指腹隔着单薄靴筒摩挲踝骨,“奴才替您暖脚。” 驰杯无收回脚,他是真嫌恶心。 他就不明白了,这么个恶心玩意儿,上辈子那般废物的景弘到底凭什么驾驭的住? 想到这里,驰杯无眼底那点红意更盛,像雪里燃起的火。 他抬手,指尖勾住鹰尔行脸上的布,猛地一扯。 “好好的一条狗,怎么就学不乖呢?” 鹰尔行抬头仰视他,却半点不见劣势,“奴才天生不受教,您要我乖,得先给我骨头吃。” “骨头?”驰杯无指节掐住他下颌,声音发狠,“一条朝着主人龇牙的猎犬,连看门都不配,还想吃骨头?” 驰杯无继续道:“你爹鹰潭,战功赫赫,于千军万马之中进退有度,怎么就生出了你这么个犟种?” “鹰潭”二字落地,鹰尔行牙根蓦地酸痒,齿尖几乎咬出血来。 他抬眼,黑眸里那点乖顺倏地翻成野性,像雪夜被踩住尾巴的狼,“奴才的犟,是鹰家祖传的。” “祖传?” 驰杯无嗤笑,“怕不是吧,你爹在东境,用军功跟大靖换骨头,你用什么?” 言下之意—— 你爹是看门狗,你算什么东西? 他指尖顺着鹰尔行的下颌滑到喉结,轻轻一压,“一只手?还是命?” “都不能够吧。” 鹰尔行喉骨在他指下滚动,他真是瞎了眼了,这哪里是什么美人…… 这分明是披着人皮的蛇蝎! 皮囊之下全都灌满了毒汁! 连呼出来气都能毒死人! 鹰尔行低低笑了一声,嗓音被毒意浸得发哑,他咬牙切齿道:“主子要手,奴才给手,主子要命,奴才给命。” 驰杯无这才满意地眯起眼,指腹缓缓抽回,带起一点微不可察的颤,“早这么听话不就好了。” 说罢,他重新靠回软褥。 待驰杯无阖上眼,鹰尔行将目光锁在了他的脖颈处。 早晚咬死你! 第6章 玩脱了 一路上,车厢里只听得见车轮转动的细碎声响。 驰杯无没再开口,鹰尔行也没再作妖。 到了地方,老赵勒住缰绳,回身叩了叩车门,“辅爷,到了。” 驰杯无没有回应。 鹰尔行望着他,像是睡着了,意外的温顺。 他伸出手,指尖落在驰杯无的狐裘上,轻轻拍了拍。 狐裘下的肩膀微微一僵,驰杯无终于睁开眼,目光先是落在那只略显红肿的手背上,再缓缓移到鹰尔行的脸,身体下意识的向后一靠。 “辅爷醒了?”鹰尔行低声问。 驰杯无“嗯”了一声,声音低得几乎听不见。 他起身掀开车帘,冷风灌进来,冻的他狐裘下单薄的身子猛地一抖。 老赵已摆好踏脚凳,垂首候在一旁。 驰杯无吩咐道:“我很快回来,你就在马车里头候着等我。” “是——” 驰杯无径直走向云山深处,山顶没有峰,只有一片凹陷的谷底,里头是终年积雪化作的潭水。 三伏酷暑,而云山之巅却像被谁抽走了四季,潭面上终年漂浮着一层幽蓝的寒气,偶尔吐出一缕白雾,升至半空,又结成细碎的冰晶,簌簌落回潭心。 驰杯无立在潭边,褪去狐裘、鞋袜,寒意顺着他**的脚腕往上爬。 他赤足踏进寒潭,足尖触水的一瞬,寒意竟像活物,顺着皮肤一路啃噬。 驰杯无吐出一口白雾,继续下沉。 水没过小腿、膝弯、腰腹…… 每一步都像是踩在刀锋上,血却在体内滚烫,撞得耳膜嗡鸣。 …… 鹰尔行将身子探出车厢,望向云山,“老伯,咱们来这做什么?” 咱们? 老赵咽了咽口水,他跟在驰杯无身边这么多年,咱不咱们的说法,他心里有数。 就这“奴才”今日的做派,他可不敢与之混为一谈。 老赵别过头去,马马虎虎道:“辅爷的事,咱们这些做下人的,哪敢多嘴。” 鹰尔行笑了笑,不再追问。 他眼珠一转,突然“哎哟”一声,手往下腹一捂,神色促狭又自然,“老伯,我今早吃坏了东西,肚子憋得慌,偏挑这档口。” 老赵斜睨他一眼,旋即背过身去:“我不看,不碍你事。” “那也不成。” 鹰尔行拍了拍描金车辕,笑得一脸无辜,“辅爷这车是温香软玉堆出来的,若我一时失手,沾了半点腌臜,他回来不拆了我的骨头,也得剥了您的皮。” 老赵听他一口一个“温香软玉”,嘴角抽了抽,可转念一想,辅爷洁癖确实要命,若真叫这车脏了,自己这条老命也不够赔。 “成成成,”老赵挥鞭指了指十丈外的一片矮松林,“林子背风,速去速回啊。” “得嘞。” 鹰尔行快步行至矮松林,却没解衣。 他足尖一点,轻盈掠出矮松林的阴影,抄小路来到云山之巅。 鹰尔行捡起散在地上的狐裘大氅,上头还惨留着那人余温。 一片云雾中,鹰尔行隔着一泉潭水,瞧见一个单薄的背影。 那人泡在潭水里,一动不动的。 本就白皙的肤色被潭水映得近乎透明,像块儿上好的羊脂玉。 这潭水立于山巅,其寒气之深可想而知,若在这儿泡上一天,怕不是得冻的板硬。 他半蹲在潭水边,犹豫许久,终究还是开口喊道:“驰杯无——” 驰杯无没有回应,他不信这人会好心来“救”他。 鹰尔行眸色一凝,一把扯下面纱,起身跨进潭中,他伸手穿过幽蓝水色,一把扣住那人的肩。 鹰尔行指下肌肤冷得骇人,却柔软的不像话。 一个荒唐的念头倏地掠过—— 他若此刻将这颗头颅按入水中,只需十息,世上便再无驰杯无。 他可连夜奔回儋州点兵,再破闽都,救出他爹。 念头闪过时,指骨已不自觉收紧。 驰杯无却在此刻睁开眼,他微微侧首,湿透的黑发贴在苍白颈侧,睫毛上的冰珠轻颤,像将坠未坠的泪。 “滚。” 极轻的一声,带着含糊的沙哑,却像一把柴,生生激怒了鹰尔行胸腔里那团刚燃起的火。 “我再说一遍,”驰杯无嗓音冷冽,“滚。” “滚?行。” 鹰尔行话音骤转,他握住驰杯无的后颈,掌心用力,竟将他整个往水里狠狠一按! 寒水瞬间没过头顶。 驰杯无的长发在水中散开,像一团浓墨。 鹰尔行扣着他的肩,指骨因用力而发白。 杀了他! 杀了他! 脑海中的声音一寸一寸侵蚀着鹰尔行的理智。 是的,只要杀了驰杯无,这世间再也没人能够羞辱他! 可是…… 鹰尔行咬牙,在即将触及潭底的刹那,忽然松了力道。 哗啦! 他猛地将人拽出水面,带起一蓬碎冰。 驰杯无猛地呛咳,毫无血色的脸因窒息而染上红晕。 他的肩膀微微颤抖,双手紧紧抓住鹰尔行的手臂。 他料到鹰尔行会愤怒,却没想到他竟真的敢动手,“想咳……想杀我?” 驰杯无继续道:“你再不松手,我可就真死了,你担得起杀死我的后果吗?” 鹰尔行咬牙切齿,“你还真是祸害遗千年啊。” 他拼尽全力才克制住自己的手劲,生怕一个不小心,就替整个大靖掐死这个为祸朝纲的阉狗。 不过驰杯无很幸运,鹰尔行确实不敢杀他。 不仅是为他爹。 大靖与东祸交战数年,沙场白骨成山,此番得胜,不是因为东定军的铁蹄占了上风,而是东祸叛军首领——冀楚单主动退兵! 经年血战,鹰尔行太了解东祸叛军,也太冀楚单了,他们一向狠辣激进,专横突袭。 此番突然退兵,必然不是畏战,而是在等一个更大的局。 而那个局里,唯一能牵一发而动全身的存在,正是此刻被他攥在手里的大靖阉狗——驰杯无。 驰杯无,原名冀应,乃是东祸叛军首领冀楚单的庶三子,可就是这样一个叛军之子,却爬上了大靖朝最为要紧的位置上。 冀楚单在东祸战场上有多狠辣,驰杯无在大靖朝野中就有多恶毒。 虽说驰杯无与冀楚单明面上毫无交集,可谁都不敢保证二者暗地里没有互为唇齿! 而今没人置喙驰杯无与冀楚单的这层关系,不过是因为这阉狗实在爬的太高,没人敢置喙罢了。 而今鹰氏父子遭祸遇难,若是驰杯无出了什么差错,东祸叛军以此为由卷土重来…… 最后遭罪的,只会是他的手足同袍,以及东境百姓! 这代价,他付不起。 驰杯无低笑,重新占据上风,他的胸眼尾因呛咳而泛着病态的红,“我脖子疼,松手。” 鹰尔行指节发白,牙关咬得咯吱作响,却终究一点点卸了力。 驰杯无抬手揉了揉颈侧,他的手指微微发抖,却仍保持着一种上位置从容的姿态。 待颈侧的不适稍减,他随即回到岸上,披上大氅。 他转身,目光掠过鹰尔行,露出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仿佛刚刚的呛咳与痛苦,对他而言不过是过眼云烟。 他没再理会鹰尔行,兀自走下云山。 山风猎猎,吹不散驰杯无唇边那抹似笑非笑的弧度。 一步、两步,身影渐渐隐入雾色。 鹰尔行站在原地,望着驰杯无那渐渐远去的背影,心中五味杂陈。 山脚下,老赵仍在原地等候,见驰杯无缓步而下,连忙掀帘迎人。 “回去吧。”驰杯无踩着踏板回到车厢中,暖意浸的他浑身舒适。 老赵犹豫片刻,开口道:“辅爷,那人……” “不用管,”驰杯无眼都懒得抬,懒散道:“狗这种东西,寻着味儿自己就来了。” 老赵不敢再言,鞭梢一抖,车轮辘辘南去。 回到首辅大院,驰杯无只觉浑身通畅,他褪去里衣,换了一袭月白中衣。 不过一会儿时间,早朝已过,可即便他不上朝,西厢案头也早已堆满折子。 没有他先过目,这些折子还到不了景弘手中。 眼下科考在即,他还有的忙。 三更鼓响,折子已批完大半。 驰杯无搁笔,揉了揉眉心,只以指尖拨弄茶盖。 驰杯无记得,今年春闱的策问考题,是年过四旬的礼部侍郎蔺言谦所谏—— “辩君子小人之界。” 这是内涵谁? 整个大靖朝堂,除了驰杯无,也找不出第二个人了。 若有士子搬弄圣贤语录,妄图蒙混过关,驰杯无算他乖巧。 若有士子敢借古讽今、影指阉宦者,驰杯无也算他一条好汉。 说来也好笑,朝中重臣,大多分为三派。 一派自诩清流,以礼部尚书蔺言谦为首,这些人惯以圣贤自许,开口“正心”,闭口“除奸”,实则门户森严,凡阉寺子弟、商贾捐输,一概视作小人,必须除之而后快。 还有一派,以内阁首辅驰杯无为首,他们不喊口号,不树旗帜,只牢牢握着票拟、批红、用钱三把钥匙。 本来还应有一把名为“调兵”的钥匙,只可惜,驰杯无暗地里这东祸叛军之子的身份着实尴尬,实在是给不得。 他们这一派,一句“容臣再议”便能让奏章在内阁躺上半个月,一盏茶的时间就能换走宫墙中的一条人命。 如果说驰杯无是阉狗,那么这最后一派,就是以督察府莫辞为首的—— 狗儿子。 他们笑骂清流迂腐,凡遇阉宦用事、权贵请托,他们只问利厚几何,不问是非曲直。 其中更有人言:“君子不能饱三军,小人却能济一时。” 驰杯无记得自己初入朝堂时,蔺言谦就曾当朝暗讽他,“君子在庙堂,小人在宫闱。君子远刑余,小人近冕旒。君子以道事君,小人以佞固宠。君子可杀不可辱,小人可辱不可杀。” 驰杯无暗笑,他一个披着太监皮的真男人,面对这种羞辱,实在是没办法生的起气来。 有时候他都想脱下裤子给蔺言谦看看,你看我像小人吗? 第7章 恶人盟 科举本该为大靖选拔人才,可这景弘和蔺言谦非得挑动士林,引着天下士子对着驰杯无议论纷纷。 这哪里是在替大靖选人才? 分明是借天下人士子之口,铸一柄杀他的刀! 上一世,驰杯无看着这题就来气。 他本不介意有人借题发挥,可若有歹人以此扰乱大靖国本,以天下为刀,不是对准田灾水患,而是对准驰杯无一人,那就很不好看了。 驰杯无朱笔一挥,在卷沿写下了一枚巨大的猩红的“滚”字。 最后的策问考题,驰杯无改成了“天下有议”。 他不要只会见风使陀的墙头草,他要有胆识,懂谋略,能做事的聪明人。 这一世,驰杯无不打算改了。 去他娘的大靖国本。 他也想看看,这天底下,还有多少人想杀他。 等这些人聚在一处,直接一锅端了! 这时,“咚——”的一声,门房被扣响。 “进来。” 来人应声入内。 驰杯无有些意外,这孽畜,学会敲门了。 “果然是狗,闻着味儿就来了。” 鹰尔行眯着眼,他来时已经想清楚了,驰杯无是恶,可害他父子之人亦是罪大恶极。 不管驰杯无将他拴在身边是出于什么目的,怜悯也好,豢养也罢,只要能让仇人血债血偿,忍着恶心弯弯腰又怎样。 “我想同辅爷做笔交易。” 驰杯无手肘撑在案上,托起下颚,细细打量这人,“求我。” 鹰尔行毫不犹豫的走上前去,在驰杯无脚边单膝落地,他拱手向上,这是东定军中最为崇高的敬意。 “辅爷可满意?” 驰杯无抬手勾起那人下颌,他可不信狼崽子会认主,“怎么突然学乖了?” 话音未落,一双脚不合时宜的闯了进来。 “驰杯无,你怎么还坐得住啊,蔺言谦那老鳖孙——” 莫辞风风火火闯进来,嗓音高得险些掀翻屋瓦,却在看清室内情景的瞬间陡然卡壳。 鹰尔行单膝跪在驰杯无脚边,脊背笔直,而驰杯无半倚案头,指尖挑着少年下颌,像是正逗弄一只正收爪的鹰。 莫辞噎住,脚跟蹭地,差点把自己绊个趔趄:“……我来得不是时候?” 好像看到了什么不该看的…… 他望向本该羁押在他督察府大牢里的鹰尔行,突然后颈一阵发凉。 如果他没记错的话,驰杯无前两日才联合他在东定军的庆功宴上上演了一出鸿门宴…… 费尽心机好不容易将人锁在了督察府,如今却又将人捞了出来,带回府中这个那个的…… “不,你来得正好。”驰杯无收回手,指背在案沿敲了敲,“继续——蔺言谦那老鳖孙,又做了什么恶心勾当?” 莫辞突然有些说不下去了,人老头再怎么恶心,也恶心不过驰杯无这副做派。 见莫辞久久不说话,鹰尔行慢条斯理地站起身,垂手立在案侧。 莫辞这才回过神,目光与鹰尔行对上,就算莫辞再怎么没脸没皮,这一刻也是实在是难掩心虚。 莫辞抢先开口,强扯嘴角,笑得比哭还难看,“你怎么出来的?” 驰杯无偏头,“我放的。” 莫辞唰得转头望向他,尽管心中已经猜到,可他需要一个解释。 鹰尔行也想听听,驰杯无要怎么解释。 驰杯无只平淡道:“他在牢里求我,要为我上刀山下火海,你方才不也瞧见了,他跪我跪得比捣蒜还利索。” 鹰尔行抱臂,不置可否。 莫辞眼角一跳,齿关磨得发涩,“那他勾结东祸叛军,行刺陛下一事就这么了了?” 驰杯无反问:“有何不可?” 莫辞只觉心脏一疼,罢了…… 鹰尔行在一旁看着,心中有种说不出的滋味儿。 原来他们这些人的生死,只在乎于驰杯无的一句话么。 驰杯无指尖一停,语气加重,重复道:“继续说,蔺言谦那老鳖孙,又做了什么恶心勾当?” “今早太极殿上,蔺老狗又在那里长篇大论诉你的罪,陛下倒是没理他。” 莫辞嗓子发干,却偏要吊着一口气往下说,“谁知下朝后,那老鳖孙带了足有士子三百余人跪在宣政殿外,抬着一口空棺,棺盖上用朱砂写着‘驰杯无’三个字,口口声声要‘请诛阉宦,以慰天下’。” 鹰尔行在一旁听着,突然觉得这个蔺言谦还真是国之重臣,慧眼如炬。 驰杯无却只是“哦”了一声,懒懒换了个坐姿:“那棺呢?” “眼下就在宣政殿外头摆着呢。”莫辞舔了舔唇,“那老鳖孙在棺前立誓,说若陛下三日不批你的死罪,他便率三百士子于宣政殿自戕,以血谏天下。” 他继续道:“陛下正被他们堵在宣政殿里,想出都出不来。” 驰杯无突然嗤笑出声,景弘想出却出不来? 分明是故意不出来,巴不得蔺言谦这火烧的越旺越好。 驰杯无道:“三百多人闯进皇宫大院,督察府的人是吃干饭的?” 莫辞长叹一声,“那三百多人毕竟是今年参考士子,里面说不准谁就是今年的金科状元,督察府要是不小心碰到,那还得了啊。” “金科状元?”驰杯无抬眸,眼底是一潭搅不动的黑水,“我大靖若真把状元安给这群只知道抬棺哭街的废物,这国本不要也罢。” 他随手将案上一封空白折子拈起,指腹摩挲过织金云纹,语气轻淡,“宣政殿外的棺材,什么木料?” 莫辞愣了愣:“……金丝楠。” “啧,浪费。” 驰杯无把折子对折,扔进火盆,他拍了拍手,“清流啊,真是好节俭啊。” 驰杯无突然想到了什么,他转头看向鹰尔行,这人表面温顺,心中定然已经问候了他祖宗十八代了。 不是自视清高吗? 不是桀骜不驯吗? 驰杯无从怀中掏出一块腰牌,那是三大营指挥使的指令。 他将腰牌扔向鹰尔行,“去三大营点兵三百,着便服到宣政殿门外列阵,再叫人抬十桶火油,等我旨意,便泼在棺材四周。” 鹰尔行脸色骤变,“你要当众焚棺?那里面可还有三百士子!” “慌什么。”驰杯无掸了掸指尖纸灰,抬眼看他,“天干物燥,那棺材焚不焚的,关本辅何事?” “不是要同本辅做交易吗?” 驰杯无站起身,贴近鹰尔行,“本辅许了,你还在矫情什么呢?” 鹰尔行眼底寒光一闪,这阉狗…… 草菅人命! 罔顾人伦! 他咬牙而去,握住腰牌的指节发白。 莫辞僵在原地,半晌才道:“驰杯无,你不会被蔺言谦逼疯了吧,焚棺逼士,明日史笔的笔刀——” “装什么装。”驰杯无嗤笑,“人都走了。” 莫辞喉头一动,肩背一松,随即也轻笑出声,脸上哪里还有半点愧色,蔺言谦那个老匹夫,早死早超生去吧。 “我真服了你了。” 莫辞打了个哈欠,抽出腰间折扇,“不是要杀他?” 驰杯无掸了掸袖口并不存在的灰,“最近杀的人有点多,想攒点功德,积点福。” 莫辞手中折扇唰得撑开,“英雄所见略同。” …… 宣政殿外,夜雨初歇。 金丝楠棺横陈正中,三百士子素衣束发,分列两侧,手执白幡,上书“诛阉宦,清社稷”。 雨水顺着幡布淌下,像一道道血泪。 蔺言谦立于棺首,鹤发苍颜,官袍湿透仍脊背笔直。 他高举血书,声如裂帛:“阉宦不除,社稷不宁!今日老臣纵血溅当场,也要叩开天听!” 话音未落,人群外忽起骚动。 黑衣铁甲如潮水般分开一条道,驰杯无缓步而来。 他身后,十桶火油一字排开,鹰尔行已带上一张阎罗面具,火光却映得少年眼底一片森冷。 驰杯无停在棺前,低头打量“驰杯无”三个朱砂大字,他抬手,指腹在“驰”字上一抹,朱砂晕开,像血从伤口里渗出来。 驰杯无忽地笑了:“字写得不错,是谁人所书啊?站出来让本辅瞧瞧呗。” 士子们骤然安静,方才的那股势气顿时烟消云散,唯有点滴雨珠砸在幡布上的啪嗒声。 “怎么没人站出来?”驰杯无绕棺一圈,手掌在金丝楠棺上轻轻拍打,他声音不高,却字字清晰,“这字莫不是死人所书?” 驰杯无手上用力,推开棺椁,里面却是空空如也。 驰杯无轻“啧”一声。 “没人死啊。”他转身望向蔺言谦,故作惊叹道:“那这字,莫非是尚书大人亲笔所书?” 蔺言谦跪在被雨水浸染的砖地上,素衣湿透,白发黏在额前,像一株被雷劈过的老树。 他抬眼,浑浊的眸子里映出驰杯无似笑非笑的脸,喉咙里滚过一声低哑的嗤笑,“首辅大人好眼力。” 蔺言谦缓缓直起佝偻的背,嗓音虽哑,却震耳欲聋,字字如针,“这字,正是老臣昨夜亲手所书。” 驰杯无低笑一声,单膝蹲下,与蔺言谦平视:“尚书大人是在骂本辅?” “岂敢。”蔺言谦也笑,眼底却没有一丝温度,“老臣是在骂自己,骂自己有眼无珠,当年竟在殿试卷上,给了你一个甲上,叫你如今,为祸朝纲!” 雨忽然大了。 豆大的水珠砸在棺板上,噼啪作响,像是无数细小的耳光。 第8章 老鳖孙 驰杯无站起身来,俯视蔺言谦,身后侍从立刻跑上前去给驰杯无撑伞。 驰杯无接过侍从手中伞,撑在了蔺言谦头上。 “先生。” 雨势如注,檐角被风撞得铮铮乱鸣,像是在替谁敲丧钟。 蔺言谦膝下的积水已漫过脚踝,素衣吸饱了水,沉得像一副镣铐。 驰杯无面无表情道:“本辅今日唤你一声先生,是念你昔年点我甲上,赐我青云。可你今日骂我为祸朝纲,可有实证?” “实证?” 蔺言谦喉结滚动,忽然剧烈呛咳,“你要实证,不妨去问问我那被流放岭南的门生柳佳怡,他不过上疏谏你擅开北关互市,恐引狄骑南下,便被你一句危言惑众贬至薄冥。他才二十三岁啊,驰杯无!” 伞沿忽地一沉。 驰杯无单膝重新蹲下,雨水顺着他的脸颊滑下,“蠢货。” 蔺言谦怔住。 鹰尔行站在后方,他突然想起自己父帅曾经提过,大靖朝南北有患,北城互市一开,狄商得茶盐铁器,三年不犯边。 北城边军得以修整,骨原百姓也能喘一口气。 柳佳怡自以为是,在骨原市集做埋伏,引得狄商死伤,大可汗铁尔木这才帅兵来袭。 危言惑众…… 鹰尔行想,如果是他,别说是贬黜了,直接杀了也未尝不可。 上辈子,蔺言谦到死仍是这般冥顽不化,一口咬定是驰杯无害了他的得意门生。 驰杯无懒得同他废话。 他站起身转向三百士子,朗声笑问 “诸位今日跪在这里,是要做什么啊?” 三百白幡被雨浸透垂落,幡角贴地。 却无人敢开口。 蔺言谦跪在原地,他嘶哑着嗓子喊道:“我等只求,首辅殡天!” 驰杯无忍不住拍手叫好,他望向阶下一张张吓得惨败的脸,“你们是吗?” 没人敢回应。 驰杯无大手一挥,身后侍从立刻会意,迅速在他身后搬来座椅,搭起雨棚。 驰杯无靠坐交椅,蟒袍下摆随意搭在膝上,指尖把玩着一柄折起的乌骨玉。 他目光随便停在一个士子的脸上,他伸手指向他,“你,过来。” 被指到的士子如临大敌,他今年不过十**岁,衣袍早已湿透,贴在脊背上,显出嶙峋肩胛。 他膝行上前,目光先是撞进驰杯无漂亮的眸子,随后立即仓皇垂下,弯下腰匍匐在雨棚前的积水里,额头抵地,不敢作声。 “你叫什么名字?” “……回、回禀首辅,学生柳元。” “哪一年的童生?” “去年壬辰科,松江府府试……第三。” “第三?”驰杯无以扇柄轻敲掌心,似在回忆,“柳佳怡是你什么人?” “正是家叔。” “哦——” 驰杯无尾音拖得极长,像一条慢慢收紧的绳索,“原来是忠烈之后。” 他忽而俯身,指尖挑起少年下颌,迫他抬头,“适才蔺尚书说,诸位求本辅殡天,你也这样想?” 柳元唇角颤抖,雨水滑进喉咙,呛得他低头猛咳。 驰杯无耐心等他咳完,声音低而缓:“回答本辅。” 少年终于挤出一句:“学、学生不敢。” “不敢?”驰杯无失笑,“那就是想了?” 柳元面如死灰,正要再辩,却听驰杯无轻轻“啧”了一声,收回指尖。 “记下。”驰杯无朝身旁侍从吩咐,“松江府柳元。” 侍从执笔,朱砂在雨簿上画出一抹猩红。 柳元浑身一颤,脊背躬得更低,惊慌道:“学生……学生只是随众!求首辅明鉴!” “随众?”驰杯无抬眼,扫过阶下黑压压的人头,“那便是乌合之众咯。” 柳元瘫坐水里,面色惨白。 驰杯无俯视他,语气忽然变得极淡:“吓成这副模样,也敢行此大逆不道之事?” 蔺言谦在雨里抬起头来,白发贴颊,目光如炬:“驰杯无!你今日敢屠士,明日起便遗臭万年!” “蔺尚书言重。”驰杯无头也没回,“古往今来,文死谏的说法,本辅听的多了,却从未亲眼见过。今日听闻有三百多位大靖未来的栋梁上赶着来死谏,本辅实在好奇,特来看看罢了。” 驰杯无忽而朗声道:“还有谁想死谏?报上名来,本辅替尔等收尸。” 士子中终于爆出压抑的惊呼,有人膝行后退,白幡倒伏,混作泥泞。 驰杯无冷笑一声,他侧目,“蔺尚书不是带头死谏?” “愣着做什么,死一个给本辅看看呗。” “首辅要看老臣死?” 蔺言谦声音嘶哑,却带着古怪的笑意,“老臣偏不死。” 软骨头。 驰杯无挑了挑眉,指尖轻敲扶手,乌骨玉发出清脆的声响。 就在这时—— 宣政殿大门一开,少年皇帝终于现身。 景弘立刻冲了出来,内侍连忙替他打着伞。 “老师!” 少年皇帝一把扶住蔺言谦的臂弯,掌心触到湿透的衣料,指尖顿时颤了颤,“您……您怎么跪在这里?” 蔺言谦抬眼,雨水顺着皱纹滑进嘴角,咸涩得像血。 “陛下。” 他声音嘶哑,却仍固执地叩首,“老臣无能,累及三百士子,愿以一身当之。” 景弘的手抖得厉害,“老师若跪,朕也跪。” 少年皇帝竟当真撩袍,要与蔺言谦并肩。 “陛下不可——” 内侍惊呼,却被景弘一眼喝退。 驰杯无在旁轻笑,声音不高,却足够让雨幕里的每一个人都听见:“君为臣纲,陛下跪不得。” 景弘下意识的一惊,竟真的生生站住,他望向驰杯无,“爱卿,收手吧。” “臣若收手,”驰杯无声音极轻,却压在雨声之上,“这三百士子便要死谏当场。” 驰杯无将侍从手中明晃晃的宣纸接过,递给景弘,“陛下,这三百士子今夜之举,名为除奸,却以死谏之名逼得陛下不得不暂退宣政殿。” “恕臣直言,”驰杯无朗声道:“他们这不是要除奸,是要逼宫。” 雨声忽低,“逼宫”两个字在殿前滚过,仿佛闷雷。 景弘浑身猛地一颤,他攥着那张宣纸,指尖发白。 驰杯无忽而柔声道:“不如就让臣替陛下处理此事,可好?” 景弘指尖一颤,少年皇帝第一次发现,驰杯无竟然真的不给他退路了。 蔺言谦忽然叩首,额头撞在青石上,他声音嘶哑,却带着不容拒绝的孤决,“陛下!奸佞当道,国将不国啊!” 景弘突然松开扶着蔺言谦的手,他反驳道:“老师,爱卿为大靖鞠躬多年,你怎可这般贬低爱卿?” 蔺言谦猛地抬头,眼底血丝遍布,“陛下!” 景弘转向驰杯无,乖巧笑道:“事实证明,爱卿总是对的,那朕就都听爱卿的。” “陛下圣明。”驰杯无语调恭敬,却听不出半分谦卑。 少年皇帝仍维持着那副温良神情,指尖却悄悄攥紧。 驰杯无转向三百士子,“诸位淋了一场雨,想必头脑也清醒了,我大靖日后还要仰仗诸位,若真病倒了哪个,本辅心疼,陛下更心疼。” 说罢,他一抬手,不远处的鹰尔行一怔。 陛下在此,还要烧棺? 不等他犹豫,身后的三大营已趋步上前打开油桶。 “等等!” 油桶打开,里头却没有火油,只有一只只手炉,炉盖微启,沉水香在夜雨中袅袅升起。 鹰尔行愣在原地。 这阉狗…… 三大营将手炉分发,三百士子面面相觑,却无人敢接。 驰杯无便亲自俯身,将第一只手炉放进柳元怀里。 “松江府的桂花糕甜,北关的风沙硬,柳元士子,先学会挺直腰杆。” 少年指尖一抖,炉身烫得他眼眶发红。 说罢,他又走到蔺言谦面前,伞沿微倾,“蔺尚书,夜里凉,不如本辅亲自送您回府。” 景弘站在阶上,龙袍下摆早被雨水浸湿,他望着这一幕,指尖在袖中慢慢松开。 “爱卿,”少年皇帝轻声道,“朕也乏了,今夜便由爱卿善后罢。” “臣遵旨。” 宫门终于阖上,驰杯无转身,吩咐侍从,“备暖轿,送蔺大人回府。再传太医署,明日辰时前,把这三百士子的脉案送到我案头。” 蔺言谦被扶上轿前,忽又回头,声音哑得像裂帛:“驰杯无,你今夜不杀,是怕脏了手,还是怕脏了史笔?” 驰杯无微一挑眉,“我嫌脏了我的眼。” “蔺言谦,”驰杯无又道,“金丝楠木制成的棺材,你好不奢侈啊。” 蔺言谦踏上轿的身形一抖,“比不上你驰杯无。” “主子。” 鹰尔行走上前去,站在驰杯无身后,替他披上狐裘大氅。 驰杯无没有拒绝。 这孽畜,还挺有眼力见的。 第9章 逼过了 回到西厢,驰杯无卸下一身力气靠在塌上,今夜之事,明日就该传遍闽都的大街小巷了。 鹰尔行走上前去,倚在案前,“为何不杀他?” 驰杯无缓缓抬眼,他没有立刻回答,只是吸了一口气,他今夜有些倦。 片刻后,他反问道:“杀他?” 说的轻松。 “那谁来背残害忠良的这口锅?” 我吗? 又是我吗? 不知道是不是错觉,鹰尔行觉得此刻的驰杯无有些脆弱,一碰就会碎开的那种。 他说不上来自己到底是什么感想,有一种很奇怪的东西在心头隐隐作祟。 他道:“我不是问蔺言谦。” “是柳佳怡。” 驰杯无一顿,他记得那年北市大开,有一队千人狄商被生生炸死在了骨原的土地上。 不出三日,北狄的老大汗亲身上阵,带着数万狄军兵临北城脚下。 那一战,北城骨原死伤数万。 为什么不杀了柳佳怡么? 驰杯无也想杀了柳佳怡。 不过那年的他,还没爬到今天的位置,他的话,也还不至于没人敢反驳。 不然凭此大过,柳佳怡还能全须全尾的退去薄冥? 想的美。 不过这些,关鹰尔行什么事? 驰杯无轻笑一声,“你过来些,我细细讲给你听。” 鹰尔行应声上前,蹲在塌下。 驰杯无倏尔大笑出声,“还真是狗啊,招两下手就过来了。” 鹰尔行好不容易攒起的一点良心还没成型,瞬间就被这笑声彻底击碎。 他突然清醒过来,他真是疯了,竟会觉得这阉狗脆弱。 鹰尔行立刻站起身,俯视驰杯无,眼里却没有半点上位者该有的傲气。 只有**裸的恨意。 是了。 柳佳怡自以为是,该死。 驰杯无恶贯满盈,更该死! 鹰尔行恨得牙痒,指节咯咯作响。 驰杯无却倦得更深,半阖着眼,仿佛方才那声大笑已耗尽了他最后的灯油。 “本辅困了,你就在这里跪着,替本辅守夜。” 阉狗敢尔! 鹰尔行骤然暴起,俯身一把攥住驰杯无的衣领,将那张苍白得几乎透明的脸提到自己眼前。 衣领勒得太紧,驰杯无咳了两声,眼尾泛起病态的红。 遭了,逼过头了。 声音过大,在外候着的廖叔立马冲进来。 “辅爷!” 驰杯无憋着力气抬了抬手,示意廖叔别动,又朝着鹰尔行道:“嗯……你可想清楚了,你杀了我,你爹也得跟着陪葬。” 鹰尔行指节蓦地一僵,攥住驰杯无衣襟的手背青筋暴起,却再也收不拢半分力道。 驰杯无被迫仰着头,喉结在鹰尔行的虎口下轻轻滚动,咳出的气息拂在对方脸上,是冷的,“这就对了,滚出去吧。” 鹰尔行强行摁下胸腔中的磅礴恨意,来日方长,他就不信自己找不到机会弄死这条阉狗。 他猛地松开手,驰杯无趁势跌回榻上,半张脸陷在软枕里,乌发散乱,像一滩化开的墨。 他抬手掩唇,指缝间却泄出几声极轻的闷咳声。 鹰尔行死死盯着榻上人,那截苍白颈项还留着自己指痕。 那股怪异的感觉又来了,不是纯粹的恨与怒,他自己也说不上来,心中顿时更加烦躁。 驰杯无侧着身子,抬眼道:“还站着做什么,滚出去。” “辅爷就这么急着赶人?”鹰尔行挑眉,面具下的獠牙磨的越来越锋利,“莫不是怕我再待片刻,就会忍不住真的掐断辅爷的脖子?” 驰杯无侧过脸,乌发滑下,掩住半张苍白的面颊,“你若真有这胆子,方才就该动手。” “滚出去。” 驰杯无第三次开口,嗓音带着倦怠,却仍是命令的口吻。 鹰尔行心底咒骂,转身离开。 与廖叔擦肩而过时,他余光瞧见了这人额间的汗珠。 鹰尔行心想,这人分明怕这阉狗怕的要死,为什么还巴巴的上赶着替他做事? 他眸间银光一闪,突然心生一计。 驰杯无舒了一口气,其实他今夜本无意与鹰尔行纠缠。 可方才瞧见宣政殿前的那口棺材,还有那三百多张白幡,他心中着实不爽。 不过经过方才那么一折腾,驰杯无突然觉得,先前的训法怕是有些过激,总是被这孽畜反咬一口。 驰杯无想,对付野兽,鞭笞过头只会适得其反,还是得攻心。 一夜安眠。 次日清晨,那三百余名士子的名册已经在驰杯无案头了。 廖叔躬身在侧,屏息候命。 驰杯无的指尖从第一页划到最后一页,动作极慢,活像是阎王点名。 “三百二十七人。”他终于开口,“一个不多,一个不少。” 廖叔低声应道:“是,昨夜哑奴一走,属下便照您的吩咐,把名单从国子监处汇总,连夜誊清。” “嗯。”驰杯无阖上册子,指腹摩挲着封皮上暗红的火漆,“十年寒窗,仅此一夜便可能功亏一篑,蔺言谦倒是舍得下血本,拿自己十年心血培养的蠢才来换我一条命。” 廖叔咽了咽口水,“爷,可要……” 杀之…… 驰杯无却笑了,“杀么?那可杀不得,没有这些蠢才,本辅上哪儿找好玉。” 驰杯无起身,披衣,赤足踩在地砖上,凉意顺着脚心往上爬,“去,把那狗东西叫来。” 廖叔愣了愣,“爷,昨夜才——” “正因昨夜才闹过,今日才更要见。”驰杯无回眸,眼底倦色未散,却亮得吓人。 他想试试,换个方式训狗,会不会比如今更有效。 鹰尔行来时,天已大亮,他仍穿着昨夜那身玄衣,衣襟微敞。 “辅爷好兴致。”他跨进门,目光扫过案上名册,嗤笑,“一大早便拿死人名册赏玩?” 驰杯无没接茬,只微笑抬手示意他坐。 鹰尔行不坐,反而俯身,两指捻起名册,哗啦啦翻了几页,唇角笑意愈发讥诮,“原来辅爷怕的是这个。” “我怕?”驰杯无支颐看他,乌发垂落肩侧,“我怕什么?” “怕天下悠悠之口。”鹰尔行啪地阖上名册,“怕史官笔如刀,怕自己死后连个全尸都留不下。” 驰杯无低笑出声,他肩头轻颤,“原来你会读史?那便该知道,史官之笔,从来只写胜者。” 他忽而伸手,攥住鹰尔行的手腕,往下一拉,鹰尔行猝不及防,单膝跪在了榻前。 “你——” “嘘。”驰杯无的指尖抵在他唇上,凉得像块玉,“听。” 鹰尔行一怔,这阉狗的手…… 好软。 昨日夜里心间的那股异样感受再次涌上心头。 窗外有风,风里有孩童的嬉笑,有摊贩的吆喝,有车轮碾过青石板的声音。 “听见了吗?”驰杯无的声音轻得像一声叹息,“那是闽都的活人气。” 驰杯无故作叹息,“我不过想与你好好说说话,你总呛我,我气性又大,如何能忍?” 鹰尔行皱眉,这阉狗转性了? 鬼知道这阉狗葫芦里又卖的什么药。 “那三百二十七人若真死了,”驰杯无的指腹缓缓摩挲他的腕骨,“他们的父母、妻儿、同窗、师长……会哭,会闹,会上书,会跪在宫门外叩首至血流成河。” 他抬眼,“到那时,蔺言谦只需在御前掉两滴泪,说一句臣无能,未能护住学生。你猜,这本生死簿上,会不会写上我的名字?” 鹰尔行喉结滚了滚,他根本无心去听驰杯无到底说了什么,更无心去分辨,他的精神全部转移到了驰杯无指尖触碰到他的地方。 “所以,我不会杀。”驰杯无松开他,往后一仰,乌发散在枕上,“不仅不能杀,还得好吃好喝供着他们,让他们在大靖朝长命百岁。” 鹰尔行喉间滚动,那手…… 怎么收回去了…… 他好不容易回过神来,说话都发虚,“辅爷何时这般心慈手软?” “心慈手软?”驰杯无重复这四个字,像在嚼一块生肉,“你不信我,应该的。 鹰尔行瞧见他笑了笑,那笑里竟有几分真切。 驰杯无摇了摇头,“我只是想告诉你,你我之间又没有私仇,否则,我又何必要将你从督察府救出来?” “救?”鹰尔行像被戳到逆鳞,声音陡然拔高,“不是你拿我父帅性命做要挟?” 驰杯无却不再辩,只抬手将鹰尔行的大掌覆在自己颈侧,那圈淤青赫然未褪,指痕交错。 “你若恨我,就恨得再深些。” 第10章 那叫狗 “不是恨我吗?”驰杯无攥住鹰尔行的手,一寸一寸收紧,“来。” 鹰尔行手心一热,他的指骨被迫绷紧,指腹触到的那条筋脉跳得越来越急,仿佛下一瞬就要破肤而出,溅他满手灼烫。 这阉狗…… 鹰尔行心头一颤,像被炭火烙了掌心似的,猛地抽回手来。 明明窒息的是驰杯无,鹰尔行的心跳也快的不像话。 鹰尔行低头,看见自己指缝间渗出的冷汗。 他突然觉得,窒息的好像不是驰杯无,是他自己。 面具之下,他的双颊有些发烫。 驰杯无主动靠上去,“明明恨到想杀我,却连碰一下都抖,少帅这把刀,钝了。” “你……”鹰尔行说不出话来,他都快怀疑自己是不是出了什么毛病。 驰杯无难得温声道:“就按你先前说的,我们做交易吧。” 鹰尔行一愣,牙根不痒了,心却痒的厉害,像是有上万只蚂蚁在啃食。 “好……” 驰杯无暗地里轻笑,硬骨头他见得多了,往日里那些个在他面前耍横的,要么被他拆了骨头丢在路边喂狗,要么被他剁碎了封进酒坛子里泡酒。 难得遇到个杀不得的,从前那套是不管用了,对付这等孽畜,果然还得攻心。 偶尔装装推心置腹,哄一哄,骗一骗,说不定会些有不一样的效果。 驰杯无站起身来,昨夜宣政殿前那么一闹,他现下倒想去听听外头的风声,听听那些满口仁义道德的读书人,此刻在酒肆茶楼里是如何拍案唾骂他“阉狗祸国”的。 “今日绘月楼清谈盛会,你跟本辅去瞧瞧。” 鹰尔行不解,昨日夜里蔺言谦带着三百士子在宣政殿前恳请陛下赐死驰杯无,却被全数挡了回来,鬼都知道这些日子得躲着点安分些。 这阉狗反倒上赶着找骂? 似是为了回应他的疑惑,驰杯无戴上斗笠遮面。 …… 绘月楼在皇城东南角,楼高九丈,飞檐下面悬着十二面青旗,旗上墨字书写“清谈”二字。 今日清谈盛会,楼前早早排起长龙,士子们青衫折扇,袖里揣着各自的得意诗稿。 有两人分别戴着斗笠与面具,在人群中显得格格不入,像两块儿误入宣纸的墨渍。 鹰尔行瞧这阵仗,压低声音问道:“真要进去?” 驰杯无“嗯”了一声,指尖在斗笠边缘轻轻一弹,纱帘微动,露出他带笑的唇角,“来都来了,进去瞧瞧。” 说罢,驰杯无抬脚踏上台阶。 鹰尔行眉梢一挑,随即跟上前去。 楼内设了三圈坐席,最里面一圈摆的是紫檀木的长席,案上只放了一张古琴、一炉香烟、一壶清酒。 中间一圈用朱漆屏风隔开,屏风上水墨交错,众士子席地而坐,高谈阔论。 至于这最外一圈,则是照例留给闽都里头那些最爱附庸风雅的清贵子弟与世家公子的。 驰杯无只扫了一眼,便径直走向最外圈,坐在了“莫”字席间。 半柱香后,一袭月白儒衫的少年坐上内圈中央,少年瞧着不过十九,面皮白净。 至此,在场眼尖的已然看出来,这人乃是翰林院侍读,程迁孜。 驰杯无轻“啧”一声,忍不住评论道:“好好的月白衣衫,袖口却用银线绣了只鸟,跟开屏的白孔雀似的。” 鹰尔行听着只默默翻了个白眼,“那是鹤,一品文禽。” 驰杯无神色淡定,指尖在斗笠边缘又轻又缓地敲,“在我眼里,只要是会扑腾翅膀、爱在粪堆里啄食的,都叫鸟。” 鹰除外,那叫狗。 他声音不高,却恰好让隔座几个摇扇的公子听见。 其中一人眼中精光一闪,连忙朝着驰杯无问道:“这位兄台,你也好逗鸟?” 驰杯无道:“逗鸟啊,一般。” 那人眼中精光顿时黯淡,遗憾道:“还以为酒逢知己千杯少,可惜了,可惜了。” 驰杯无又道:“我对逗鸟确实不感兴趣,不过,训狗倒是颇有心得。” 鹰尔行眉眼一横。 那人顿时又兴奋起来,跟变脸似的,“巧了不是!” “哦?”驰杯无道:“兄台也感兴趣?” “不是我,”那人摆了摆手,又指向内圈,“这帮人今日也谈狗。” 驰杯无问道:“什么狗?” 那人低声道:“阉狗。” 驰杯无指尖一停,却不急不恼,反而意趣更甚,“哪条阉狗?” “大靖第一奸佞阉狗,驰杯无。” “驰杯无”三字一出,像一粒火星落入干草,周围几双耳朵立刻竖了起来。 驰杯无低笑一声,指尖仍慢悠悠地敲着斗笠边缘,“原来如此。” 那人凑近三分,“这位兄台,既然精通训狗,不妨点评点评,今日内圈所议之‘阉狗’,可还值得训?” 鹰尔行蹙眉,这人说话就说话,又不是听不见,贴那么近做什么? “看情况,若这阉狗只会狂吠乱咬,训了也白训。”驰杯无侧头,纱帘拂动,露出一点含笑的唇角,“倒还不若,宰了他。” 驰杯无语气温柔得像在谈论今夜月色,左右几人同时倒吸凉气,那人更是脸色发白,再不敢接茬。 这群清贵子弟,平日里眼高手低的,也就偶尔跟着骂骂驰杯无,可这骂也是门艺术,得有分寸。 轻了显得不真诚,重了也怕被人听去嚼舌根子,这舌根子要是传到驰杯无耳里,那就是另一件事了。 如今驰杯无将话说到这个地步,这些人便收回耳朵,一个个低头抿茶。 鹰尔行在旁冷眼看着,面具下的唇角微不可查地一勾。 他俯下身凑到驰杯无斗笠旁,隔着面纱压低声音,“辅爷倒会吓人。” 话音刚落,程迁孜指尖按在七弦上,抬眼,声音不高,却压住了满场窃语,“静。” 程迁孜在内圈中央抚琴,琴弦铮然一声,他抬眼,声音清冷:“今日三问,一问庙堂之高,可遮得天下苦?二问江湖之远,可逃得世间罪?三问在座诸君,可敢以肝胆照我大靖?” 话音落地,屏风后三十余名青衫士子齐声应和:“敢!” 驰杯无以手支颐,懒懒道:“年纪轻轻就敢拿肝胆说事,血淋淋的,也不怕吓着姑娘。” 鹰尔行侧头看他,心中忍不住暗唾道:这阉狗在程迁孜这年纪,别提什么肝不肝胆的,怕是已经满手恶业了。 琴声骤停,程迁孜抬手,指间抚摸琴弦,“昨夜之事,想必诸位已有所耳闻,阉宦当道,国将不国!” 一名士子起身,朗声道:“阉宦擅权,学生昨夜做檄文一篇,敢请诸位同观!” 他从袖中抽出卷轴,哗地抖开,墨迹淋漓,第一句便是“祸国当诛”。 “呸!” 外圈最末,一道身影拂袖而起。 少年金冠束发,腰间玉佩叮当作响,他神色嫌恶,“内阁首辅岂是你们能随意置喙的?” 内圈那名士子攥着檄文,脸色由红转白,又由白转青。 “顾公子,”他咬紧牙关,“阉宦误国,天下共愤!我辈读圣贤书,难道连一句真话都说不得?” 顾泽恩冷“哼”一声,“真话也得看场合。绘月楼是清谈之地,不是你们撒野的刑场。” 鹰尔行有些意外,这天下士子中竟还有驰杯无的走狗? 念头未落,内圈已炸开锅。 “走狗!” “阉宦爪牙!” 数名士子拍案而起,怒目圆睁,“顾泽恩,你这狗儿子!” 众人吵得群情激愤,污言如潮。 驰杯无却只是懒洋洋地倚在案边,指尖转着一只空酒杯,像在欣赏一出与自己毫不相干的闹剧。 只有他自己知道,眼前这顾泽恩现在有多助纣为虐,上辈子的最后,就有多大义凛然。 顾家是闽都的百年氏族,盐茶丝铁药,凡是能生财之处,皆有顾氏商旗。 闽江两岸,十座码头,七座姓顾,就算是是皇城脚下最冷清的街里,也有一处顾府别苑,灯火彻夜不熄,人称“小内阁”。 驰杯无正是看中了这一点,所以他上一世所推举的,便是这顾泽恩。 不过也许是驰杯无命里犯煞,这个顾泽恩也是条白眼狼。 驰杯无把他养肥,他却转眼投靠景弘麾下,愣是将驰杯无往死里踩。 这辈子,驰杯无倒想看看,没有自己托举,这位一事无成,满肚子珍馐的顾公子,还能不能夺得状元头衔,青云直上。 一片争吵中,只有一处,安静的不像话。 驰杯无望向那处,那是内圈最末,临窗的长案后,少年身着半旧青衫,袖口洗得发白,却自有一股云淡风轻的气度。 驰杯无眯了眯眼,斗笠下的唇角缓缓勾起。 原来在这儿。 那年的榜眼—— 霍观棋。 驰杯无知晓,这人不说话,不是不想,是不能。 这位大靖朝真正的大才子,是个天生的哑巴。 这才是他今日真正想见的人。 鹰尔行瞧见驰杯无久坐不动,他可不信驰杯无能被这阵仗吓到,更不信他会因此感到悲愤。 他看这人的头却一直偏向一侧,忍不住开口问道:“你在看什么?” 驰杯无随口胡诌:“风流才子。” 鹰尔行面具下的眉梢猛地一沉。 “风流才子?”鹰尔行喉咙里滚出一声低笑,却听不出半分笑意。 他顺着驰杯无偏头的方向望去,只瞧见一个默不作声的青涩士子。 鹰尔行盯了那青衫士子一眼,闷得像个哑葫芦,哪有半分“风流”影子? 不过也是了。 这阉狗一贯喜欢闷的。 就连随口给他胡扯的身份,也叫“哑”奴。 他嗤地低笑,嗓音却出奇的冷,“爷眼光倒别致,不如我替您把人拎过来,让他开口陪您解闷?” 驰杯无看他,“你若能叫他开口,本公子重重有赏。” 第11章 霍观棋 鹰尔行:“公子要赏我什么?” 驰杯无抬手将面纱微微掀开一点缝隙,“赏你根骨头啃啃。” 鹰尔行不置可否,只盯着那青衫士子,半晌,忽然笑了。 “骨头太硬,我怕崩了牙。”他的声音低而短促,掺杂着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意味,“不过有爷这句话,我非把他嘴撬开不可。” 驰杯无懒懒端起酒杯,“粗鲁,我这人最讲究两厢情愿。” 鹰尔行嗤笑,忽然伸手将驰杯无杯中酒一饮而尽,肚子里的火却半点未消,反而烧的更旺。 驰杯无懒得和他计较,“去吧,别吓着人。” 鹰尔行将酒杯一掷,半点残就洒在案上,他起身,绕过半圈席面,径直朝霍观棋走去。 他走得不快,却每一步都踩得极稳,像是要把地砖踏碎。 席上众士子正吵得面红耳赤,无人注意这戴面具的黑衣人。 直到他停在霍观棋案前,投下一道阴影。 霍观棋抬头看他,目光澄澈。 鹰尔行居高临下,声音压得极低:“我家公子请你过去一趟。” 霍观棋微怔,随即轻轻摇头,指尖在案上写了一个字:谢。 鹰尔行瞥了一眼,嗤笑出声,原来是个哑巴…… 可转念一想。 那岂不是恰巧正合了那阉狗心意?! 鹰尔行突然就笑不出来了,“我家公子可不爱听这个不字。” 说罢,他忽然伸手,去扣霍观棋的手腕。动作极快,霍观棋却更快,手腕一转,袖口翻飞,滑开了。 鹰尔行挑眉,这哑巴练过一点。 霍观棋眉心微蹙,指尖在案上又写:不去。 鹰尔行心中不悦,就这副清高模样,真到了驰杯无面前,能撑到几时? 两人对峙间,忽有一道温雅嗓音横插而入:“你是哪来的泼皮,怎可这般无礼?” 驰杯无不知何时已至近前,语气带怒。 鹰尔行愣了半瞬。 好啊,这阉狗,拿他当无赖,自己倒是唱起白脸了! 鹰尔行气笑了。 他侧过脸,眸光穿过面具的孔洞,冷冷剐了驰杯无一眼。 可这戏还得唱下去。 鹰尔行索性把“泼皮”二字坐实,猛地探臂,再度朝霍观棋腕骨扣去。 霍观棋一惊,他不过学过一点花拳绣腿,真遇上实实在在的练家子,他那点道行可不够看的。 鹰尔行指风掠过霍观棋耳侧,只差半寸就能扯落那顶儒巾。 “够了。” 驰杯无蓦地开口,“清谈盛会,你这歹人竟敢当堂行凶,信不信我今日便拿你去开封府问罪!” 说罢,鹰尔行还真就生生停下了手,像是真的被吓到了似的。 霍观棋抬眼,第一次正正经经望向驰杯无。 那目光随后又在驰杯无和鹰尔行二人间流转,不含谢意,也不见畏惧,只带着一点极淡的审视。 霍观棋顿了片刻,忽然提笔,在纸上写了一行字,递给驰杯无。 驰杯无接过一看,纸上写着:公子御下有方,我今日家中有事,恕不奉陪。 被看穿了,鹰尔行冷笑。 驰杯无却神情自若,他实在欣赏这字,真真是太漂亮了。 他道:“公子家中有事,我也不便耽误,只是……” 驰杯无指尖一弹,那张纸便折成小小一方,滑入袖中,“明日酉时,我会在浮白居备一盏茶,候公子一叙,若公子再不至——” 他侧头,看了鹰尔行一眼,笑意温温,“我便只好让这位泼皮日日去府上叩门,直到公子肯赏脸为止。” 鹰尔行抱臂立在旁,面具下的眉梢狠狠一跳。 好个阉狗,又把黑锅往他头上扣! 可他还未来得及出声,霍观棋已提笔在案角写下两字:不去。 笔走轻,却透纸背。 驰杯无垂眸,笑意更深:“那就后日,后日不去,便大后日,左右我闲得很。” 他说得慢条斯理,仿佛这不是邀约,而是递到唇边的一盏鸩酒。 你不喝,我便日日端到你面前,直到你渴死,或我厌倦。 不过显然,驰杯无不会厌倦,他乐此不疲。 霍观棋指尖微顿,眉心蹙起极浅的川字。 鹰尔行冷眼旁观,也不知怎的,这两人看似剑拔弩张,可他就是觉得这一幕刺眼至极。 那哑巴端坐如竹,驰杯无倾身调笑,两人之间竟有一种古怪的默契,搞得像他才是多余的那个。 霍观棋站起身,也不回应驰杯无的“邀约”,只躬身一拜,拂袖离去。 驰杯无摆了摆手,“没意思了,回府。” 鹰尔行没动。 驰杯无已经走出三步,才回头看他,语气倦淡:“还不走?” 鹰尔行终于抬脚,却不是跟上去,而是朝着相反的方向,霍观棋离去的方向。 驰杯无眯起眼:“做什么去?” 鹰尔行:“反正明日还得去叩门,不如我现在就跟着去认认路。” 驰杯无却道:“霍府门庭之高,你以为是你想去就能去的?” 霍? 鹰尔行脚步一顿。 这个姓氏在大靖可不多见。 他转过身来,“儋州霍氏?” 驰杯无纠正道:“该叫闽都霍氏。” 霍家祖籍儋州,祖上连出两位状元,门楣清贵,却有一条不成文的规矩—— 凡寒门学子来投,只要肯读书,便给饭吃、给书读,甚至给盘缠赶考。 这代掌门人霍萧,为人谦逊低调,娶的夫人,乃是莫辞的亲姑姑,莫砯岚。 这个莫砯岚,更是闽都出了名的奇女子,一手锦绣文章,写的天下文人自叹不如。 上辈子,驰杯无其实最早看中的也是霍观棋。 可等真正把人请到别院,才发现霍观棋不会说话。 不是装哑,是真哑。 驰杯无当时没说什么,左右霍观棋也不想掺和他的事,他抬手就把人送走了。 他那时走得是一条血路,刀口舔血,身边不能留一个连“报信”都做不到的人。 不过驰杯无如今倒觉得,哑巴也挺好,总比一些分明长着一张能说话的嘴,却只会反咬他的畜牲强。 思及次,驰杯无看了鹰尔行一眼,尤其比这种拴不住的狗强。 霍观棋走了,驰杯无没心情再去听这些肚子没墨的废物骂来骂去,转身走出绘月楼。 鹰尔行跟在他身后半步,影子拖得老长,像条甩不脱的尾巴。 “辅爷连莫夫人的儿子都干肖想,就不怕莫辞跟你反目?” 驰杯无眉眼一抬,这孽畜以为自己想做什么? 他顿了顿,半测过脸道:“你也说了,本辅不过肖想一二,那霍观棋又不会少块肉儿,有什么好怕的。” 鹰尔行被这句“肖想一二”噎得喉头一滚,差点把方才灌进去的酒全吐出来。 “辅爷倒是说得轻巧。”他舔了舔虎牙,牙根酸的厉害,“那辅爷刚刚怎么还让人去浮白居?” 驰杯无拂了拂袖口,像在掸并不存在的尘灰。 “霍家门第太高,嫌我腌臜,我进不去,只能请他亲自出来见我。” 鹰尔行失笑,低声道:“辅爷先前还说最讲究两厢情愿。” 驰杯无却道:“我愿,至于别人愿不愿的,慢慢耗就是了,本辅有的是耐心,早晚耗到他愿。” 鹰尔行咬牙咒骂。 这阉狗,**熏心! 回到首辅大院,廖叔早领了七八个小厮候在西厢阁门前,见驰杯无归来,忙不迭跪了一地。 驰杯无有点洁癖,若是时间充裕,一天定是要沐浴两回的。 眼下西厢阁内早已备好了水。 驰杯无抬了抬手指,“都下去。” 廖叔会意,低低应一声,领着人悄无声息地散了。 鹰尔行没走。 驰杯无摘下斗笠,“你也走。” 鹰尔行心中正窝着火,他也懒得跟着驰杯无找不痛快,转身离开了。 西厢阁的门在鹰尔行身后阖上,铜舌撞出极轻的“咔嗒”,门从里头锁死了。 驰杯无褪去外袍,中衣,赤足踏进浴池。 他阖眼靠在池壁,指节轻叩玉石,一下、两下…… 声音极轻,却惊得水雾微动。 他忽然想起,上辈子的霍观棋在儋州老家好像还有个小青梅来着。 那姑娘好像是姓君? 时间太久远,驰杯无也记不清两人最后走到哪一步了。 不过这霍观棋若是肯为他所用,驰杯无定会保他姻缘顺遂,子孙满堂。 全当是他给的贿赂了。 …… 另一边,鹰尔行走在路上,原该一路出院,可走到垂花门时,脚步却钉在了青石板上。 他满脑子全是今日在绘月楼时,那阉狗把那霍观棋捧上天去哄,却把他当狗遛的样子。 火气“腾”地窜上胸口,越烧越旺,几乎要把鹰尔行的喉咙烫穿。 他猛地转身,大步折回西厢。 到了门前,抬手“砰”一声重叩,震得门环乱颤。 驰杯无正倚在池沿闭目思考,被这一声惊得眉头紧蹙。 他沐浴之时从不允许任何人打扰,手下之人都知道他的规矩。 定是那孽畜。 赶都赶不走,欠调教。 他低骂一句,随手捞起外袍披上身。 门闩一抽,铜舌“咔嗒”弹开。 门外,鹰尔行一身风火,眼底燃着还未熄灭的怒火。 可当他看清门内人时,整个人却倏地怔住。 驰杯无长发湿漉漉地披散着,乳白色里衣紧贴身躯,水珠顺着锁骨滚落,没入半敞的襟口…… 鹰尔行的喉结滚了滚,胸腔里的火被这一眼猛地扑灭,只剩零星火星子向下乱窜。 驰杯无不耐地抬眼:“有事?” “……没。”鹰尔行嗓音发紧,目光四处游移,不知该落在何处。 “那就滚。”驰杯无转身欲阖门。 鹰尔行却倏地伸手,一掌抵住门框,声音低哑:“你……不要旁人伺候?” 第12章 弄死你 驰杯无没动,只微微侧头,发梢的水珠顺着颈侧滑进衣领。 他睨着眼,“你想伺候本辅?” 鹰尔行忽然觉得口干舌燥,“我……” 驰杯无嗤笑:“堂堂东定军少帅,居然想伺候一个阉人?” 阉人。 这两个字猛地砸在鹰尔行心口,砸得他耳膜嗡嗡作响。 他突然意识到,自己刚才的冲动,乃至今日一整天的胡思乱想有多可笑。 “你要是不介意,”驰杯无笑道讽刺,“那就进来。” 说完,他后撤一步让开道来。 鹰尔行却收回手,站在原地没再动。 下一瞬,“砰”的一声—— 门在他面前再次阖上。 鹰尔行低头,看见自己掌心全是汗。 良久,他抬手,指腹碰了碰那道紧闭的门,这次他没敢用力,只是轻轻贴了一下。 …… 入夜。 西厢外风雨飘摇,电闪雷鸣,风把檐下的铜铃撕扯得叮当作响。 驰杯无躺在床塌上,眉心紧蹙,额角沁出冷汗,锦衾被他无意识地攥出褶皱。 梦里,过往的一切带着咸涩的血腥味向他侵袭而来。 天池隔断了时空,他独自一人站在天池中央。 他看见其中一个时空的自己被乱箭穿心,连脚下的泥土都被染成了血红色。 那具身体微微抽搐,却仰着脸,对他露出一个近乎怜悯的笑,仿佛是在对他说:你终究也会走到这里。 下一瞬,一柄黑色长刀猛地将那具身体的头颅砍下。 执刀者身形高大,面上戴着一副獠牙面具,上头凿出两道深不见底的孔洞。 他高举着驰杯无的头颅,向身后的军队展示着自己的战利品。 这时,画面一转。 那人提刀闯进宫闱,抓起一名衣着华丽的女子丢到墙角。 那女子重重撞在冷硬的石壁上,鬓发散乱,金步摇“叮”地一声断成两截。 她抬头时,血顺着额角滑进眼中,却一声未吭,只用袖子狠狠抹去。 执刀者的声音闷在面具后,却字字清晰:“纯妃娘娘,一路走好。” 下一刻,长刀落下…… 驰杯无猛地惊醒,心脏像被人一把攥住,瞬间提到了嗓子眼。 外头雨停了,天色大亮,帐顶流苏还在晃。 他瞳孔涣散,口中不住呢喃,“遥妹……” 他早就从天命系统里得知了纯遥的结局。 可“知道”和“亲眼所见”完全是两码事。 当驰杯无亲眼看见那一刀真真切切落下去,他疼得五脏六腑都拧成一团。 原来他的亲妹妹…… 竟是那样死的…… 驰杯无深吸一口气,再睁眼,眸底已是一片冷厉。 “咚”—— “进。” 驰杯无抬眼,来人的身形以及脸上的面具都与梦中的铁面人一寸寸完美重叠。 鹰尔行拱手:“辅爷醒了。” 驰杯无呼吸一滞,垂在身侧的手骤然攥紧,恨意在胸腔中不停翻涌。 鹰尔行又问:“辅爷睡得可好?” 驰杯无忽然笑了。 好? 他睡得可真是太好了! “你过来。” 鹰尔行不明所以,却还是走上前去。 “怎——” 话没说完,驰杯无抄起塌边的瓷碗,照着他那张面具狠狠砸去。 去他娘的通感! 去他娘的反咬! 只要疼不死、咬不死,他今天非得把这畜生的皮活活扒下来! 瓷碗破空,“啪”一声在獠牙面具上炸得粉碎。 面具应声掉落,一块碎瓷片划破鹰尔行的眉尾,血珠立刻滚了出来。 鹰尔行懵在原地,他望向驰杯无,满脸错愕,“不是说好了做交易吗?” “交易?”驰杯无冷笑,字字带刀,“本辅会跟一条狗做交易?也就你这蠢货会当真。” 鹰尔行太阳穴突突直跳,压着火:“你到底想干什么?” 下一秒,驰杯无突然抬膝,狠狠顶在他小腹。 剧痛炸开,鹰尔行被迫弯腰,额头瞬间冒出冷汗。 没等他缓过劲,头皮猛地一紧,驰杯无揪住他的头发往后扯,逼他仰起脸。 “贱骨头。” 鹰尔行咬牙,“你说谁贱?” “说你,”驰杯无冷笑:“本辅肯施舍你一条活路,是可怜你,你倒好,这些日子竟敢根本辅叫板?你不贱谁贱?” 说完,他一脚踹在鹰尔行胸口。 鹰尔行整个人被踹翻,后背重重砸进满地碎瓷片。 尖锐的瓷碴瞬间扎进皮肉,疼得他眼前发黑。 驰杯无赤着脚,直接踩在他脸上,踩在这张令他恶心到作呕的脸上! 血腥味立刻漫开。 “我贱?” 鹰尔行啐了口带血的唾沫,“你踩着我,怎么不嫌脏?” “因为本辅知道,”他俯身,嗓音压得极低,“你这条贱骨头,天生就是用来垫脚的。” 鹰尔行的脸因剧痛而扭曲,汗水混着血,顺着鬓角滚落。 可他的眼睛却亮得吓人,像两簇幽火,死死钉在驰杯无脸上。 “垫脚?”鹰尔行忽然笑出声,笑声嘶哑,带着血沫,“那你最好踩稳了,别哪天脚下一滑,摔进你自己挖的坟里。” “松手。”驰杯无声音冷得像冰。 “不松。”鹰尔行咧开嘴,露出染血的獠牙,“我这条命贱,可骨头硬,你要踩,就踩断它,踩不断——” 他突然暴起,抓着驰杯无脚踝的手用力一拽! 驰杯无身形一晃,被拽得单膝跪地。 鹰尔行趁机翻身,将驰杯无反压在地,膝盖顶着他的胸口,呼吸滚烫地喷在他耳侧,“踩不断,就轮到我垫你了,驰、杯、无。” 烛火被风扯得东倒西歪,帐壁上两人的影子绞在一起,像两头互相撕咬的野兽,不死不休 驰杯无不打算和他废话,“来人!” 几名暗卫破门而入,看到自家主子被人按在地上,脸色齐变。 他们一愣之后,蜂拥而上,七手八脚将鹰尔行单膝压跪在地面。 驰杯无慢条斯理地起身,他理了理身上凌乱的衣衫,声音冷淡,“给我扒了他的上衣。” 暗卫们下手极快,只听“嗤啦”一声裂响,鹰尔行的外袍直接被扯开,衣襟裂到腰际。 冷风灌进来,鹰尔行肩背上泛起一片鸡皮疙瘩,腰间的刺青也一览无遗。 那是一只展翅的鹰,羽翅勾着火焰,墨线因年久而微微发青。 驰杯无缓步上前,指尖在鹰尔行腰间的刺青上轻轻一划。 “早听说东定军的刺青是身份,也是荣耀。” “本辅反倒觉着多此一举,毕竟——” 驰杯无俯身,声音贴着他耳廓,“野狗罢了。” 鹰尔行笑出声,声音沙哑却挑衅:“总比你强,死、阉、狗。” 此言一出,屋内空气瞬间凝固。 驰杯无直起身,抬手。 暗卫立刻递上一把薄刃。 刀光在灯火下一闪,映得两人都面无血色。 驰杯无没急着下刀,只用刀背沿着刺青边缘慢悠悠地描摹。 下一秒,刀尖突然一转,狠狠刺进皮肉,“滋”的一声,鹰翼根部被生生剜出一道血痕。 鲜血顺着刀口涌出,染红鹰羽,也染红驰杯无的指尖。 他慢条斯理地在血痕里刻下一个字—— 驰。 奴才的意思。 驰杯无刀锋利落,像是在给牲口烙印。 鹰尔行死死咬住后槽牙,把一声闷哼咽回喉咙,却咽不下那股从胃里翻上来的腥苦。 脏—— 这个字在脑子里轰然炸开,烧得他眼底一片赤红。 他腰间刺青是他十四岁第一次上阵时,父帅替他一笔一刀刺下的鹰翼,是他浑身上下唯一一处敢在营火前袒露的荣耀! 他最引以为傲的荣耀,却被最下贱的阉狗刻上了最下贱的字眼! 耻辱比刀口更深。 鹰尔行垂着头,湿发遮眼,谁也看不见他眸底的风暴。 他数着自己的心跳:一下、两下…… 每一下都在重复同一句话—— 驰杯无,必须死! 他双眼圆瞪,恨不得把驰杯无当场撕碎,千刀万剐! 他抬起头直视驰杯无,从牙缝里挤出自己的声音,“死阉狗!” 驰杯无抬脚,足尖抬起他的下巴,“不乖。” 不乖? 鹰尔行舌尖抵着齿缝,把这字咬得粉碎,混着血沫吐出来,“要我乖,你也配?” 驰杯无的足尖顺势下滑,碾在他喉结,力道一寸寸加重,逼得他不断仰头。 “果然是孽畜。” 说罢,驰杯无脚尖忽地下移,猛地踩在他腰间刚被刻字的伤口上,像要把那枚“驰”字生生摁进骨头。 血从皮下迸开,鹰尔行疼得眼前发黑,却偏要笑,笑得肩膀直颤。 他哑声问,“狗要是咬人,你怕不怕?” “怕?”驰杯无俯身,两指掐住他下颌,逼他露出染血的齿,“你有能耐就咬死本辅,要是咬不死,本辅早晚拔了你这一口牙。” 鹰尔行被掐得下颌骨咯吱作响,“你都这么说了,老子偏要咬死你。” 话音未落,他猛地侧头,一口咬住驰杯无虎口。 齿关合拢,血腥味瞬间炸开。 “嘶——” 驰杯无吃痛,指节猛地收紧,可鹰尔行咬得更狠,像要把那块肉生生撕下来。 暗卫见状,慌忙上前,一记刀柄砸向鹰尔行太阳穴。 鹰尔行眼前一黑,齿关却未松,反而借着坠势,把驰杯无整条手臂扯得前倾。 两人额头“砰”地撞在一起,血顺着鼻梁淌下,分不清是谁的。 第13章 弄死谁 驰杯无抬手,指腹抹过鼻梁上的血,顺势滑到鹰尔行的唇角,把那点猩红碾得更艳。 “牙口真好啊。” 鹰尔行眼前仍晃着黑,却听出那声音里渗着毒。 他舌尖舔过齿缝,把铁锈味卷进去。 暗卫的刀柄再次举起,却被驰杯无抬手止住。 他现下脑子疼得发懵,再来这么一下,非得晕过去不可。 “松口。” 鹰尔行没松,反而把齿关又合紧半分,血水从驰杯无的虎口间溢出。 鹰尔行嗓音含混,“你求我啊。” 驰杯无低低笑了一声,那笑音震得鹰尔行耳膜发麻。 他忽然伸手,死死掐住鹰尔行的后颈,把人猛地掼向地面。 青砖“咚”一声闷响,鹰尔行后脑磕得狠了,齿关终于松开。 驰杯无趁势抽手,他垂眼看虎口处那排森森的牙印,皮肉翻卷,像被狼啃过。 真他娘的是条喂不熟的狗。 暗卫的刀柄正准备落下,却被驰杯无反手抽走。 刀背贴着鹰尔行的腮,冰得他打了个颤。 驰杯无用刀背拍了拍他的脸,声音突然温柔的像是在哄娃娃,“再动一次牙,就连舌头一起拔了。” 鹰尔行盯着驰杯无,瞳仁里映出那人的眉眼,温柔的、怜悯的、居高临下的,像看一条被拴在桩子上仍龇着牙的野狗。 恨意终于有了形状—— 是齿痕,是血钉,是死也要把毒渗进骨髓的疯劲。 他盯着驰杯无,盯到眼眶眦裂,盯到瞳孔里那点火光烧成灰。 鹰尔行舔了舔裂开的唇,“拔舌头?好啊。” 他牙关一错,竟把舌尖咬破半截,血“噗”地喷在驰杯无脚边,溅出一朵猩红的花。 “连血带肉,”他含糊地喘,却字字清晰,“你都别想要干净的。” 驰杯无垂眼看脚边那抹血色,眼底波澜不兴。 他捡起地上的面具丢给暗卫,吩咐道:“丢进马厩。” 暗卫接住面具,低声应是,俯身去拖鹰尔行。 鹰尔行却猛地一挣,像濒死的狼挣紧最后一根锁链,后脑撞在青砖上发出“咚”一声闷响。 暗卫低骂,索性整个压上去,将人强行制住,一路拖行,青砖地上拖出一道蜿蜒血痕。 驰杯无一直站在原地,脑海里的机械声从刚才就一直在尖锐嘶鸣,他缓了许久才回过气儿来。 他低骂一声:“疯子。” 驰杯无迅速调整好状态,他今天还有要紧事要办。 而远处马厩,暗卫松了手,鹰尔行整个人就重重摔在干草堆里,后脑再次磕在木桩上,眼前炸开一片金星。 铁链“哗啦”一声,锁住他的脚踝,另一头扣在马槽下的铁环上,勒得皮肉翻开。 暗卫临走前,把面具摔在他身上,还照着他腰眼踹了一脚,低声骂了句:“贱骨头”。 马厩里只剩一盏风灯,不远处传来几声马嘶,像是嘲笑。 鹰尔行仰面躺着,他试着动了动,铁链哗啦响,脚踝处钻心地疼。 他索性不动了,盯着房梁上结满蛛网的木椽子,眼神一点点沉下去,像两口枯井。 他忽然想起庆功宴的那一夜,驰杯无就站在金阶之上,绛红色的衣袍美的惊心动魄,他站在远处看了那人一眼,心跳就乱了节拍。 如今想来,那一眼有多惊喜,此刻就有多讽刺。 身上的鞭伤、脚踝上的锁,全都拜那人所赐。 他想不明白,自己到底做了什么罪大恶极的事,竟要被这样碾进泥里。 马儿又叫了一声,像是在替他回答:还能为什么?不过是你自己犯贱。 鹰尔行眼底骤然一沉。 “犯贱?”他无声地动了动唇,血丝顺着嘴角滑下,“我不认。” 恨意像毒,从骨缝里一丝丝渗出来,顺着血液爬满四肢百骸。 从头到尾,他都被当做是一条被豢养的狗,连吠一声的资格都没有。 可狗被逼急了,也会反噬。 牙断了,还有爪。 爪折了,还有血。 血流干了,还有骨头。 骨头化成灰,也要在风里迷了那人的眼。 他盯着梁上那盏摇摇欲坠的风灯,忽然扯开嘴角,露出一个带血的笑。 “驰——杯——无。” 他无声地嚼着这三个字,齿关每碾一次,恨意就深一分。 “你既不杀我,那就别怪我了。” 他翻过身来,用肩膀抵住马槽,一寸寸把自己撑起来。 马槽是榆木,年久裂了缝,缝里嵌着锈钉。 他用指尖抠出钉子,指腹被划破也不觉得疼了。 钉子长三寸,锈迹斑斑。 他低头,把钉子对准锁孔,手腕一转。 “咔——” 锁簧轻响,铁环松了。 他站起身,没急着走。 马厩内草料成垛,干柴成堆。 鹰尔行舔了舔裂开的唇,眼神愈发冷静 他把那枚三寸锈钉咬在齿间,腾出手把碎草、木屑、粪拢成一堆。 又扯下缠在腰上的布条,沾了沾马槽边残存的灯油。 他弯腰,将布条裹着从干草堆里摸出的碎瓦,在井沿上磨。 瓦片薄而锋利,边缘很快泛起青光。 眼看差不多了,鹰尔行将火苗扔进干草堆里,转身就走。 出了马厩,是一条窄巷,尽头通往后街。 巷口有棵老槐树,树下,廖叔正弯腰把一篮子青菜码进背篓。 片刻后,廖叔背起篓子往巷外走。 鹰尔行藏在暗处跟上。 绕过一大段路,廖叔敲开一扇门。 门吱呀一声,从里探出个小脑袋,扎着双丫髻,脸蛋被灶火烘得通红。 “姥爷——你回来了!”小姑娘踮脚,两只小手就去接背篓。 廖叔忙把篓子往身后一藏:“央央别碰,沉的慌,灶上热着粥没?” “热着呢!” 央央吸吸鼻子,忽然“咦”了一声,乌溜溜的眼睛瞄到暗处的鹰尔行,“姥爷,你带客人啦?” 廖叔一怔,他猛地转过身来,瞧见了已经重新戴上面具的鹰尔行。 “你……”廖叔愣住,“你怎么会在这?” 鹰尔行并未作声,只是冷冷地站在那里,面具下的目光冷得像霜。 廖叔迟疑片刻,似乎察觉到了什么,低声喝道:“你是自己一个人来的?” 言下之意,驰杯无不在? 鹰尔行面具下的嘴角微微一勾,声音低沉而阴冷:“辅爷派我来的。” 廖叔的脸色瞬间变得惨白,他回头看了看央央,那孩子还懵懂地站在他身后,好奇地打量着鹰尔行。 廖叔低声呵斥道:“央央,回屋去,别出来。” 鹰尔行早就觉得奇怪,这老头子一把年纪,胆儿也不比那些个亡命之徒肥,怎么就这么心甘情愿替驰杯无卖命。 原来—— 鹰尔行望向廖叔身后的小姑娘,突然就明白了。 有软肋啊。 廖叔深吸一口气,试图稳住自己的声音:“辅爷有何要事吩咐?” 鹰尔行走上前去,“辅爷让我来——” 话还没说完,廖叔立刻将背上的背篓扯下来砸向鹰尔行。 鹰尔行侧身轻松躲开,他瞬间欺身而上,一把将廖叔按倒在地,反手扣住了他的手腕。 廖叔不停挣扎,“辅爷绝不会派你来,你到底要做什么?” “那阉狗给了你什么好处?叫你这么衷心?”鹰尔行冷笑,“不过也奇怪,你年纪这么大,也没什么能耐,那阉狗留你在身边做什么?” “辅爷对我恩重如山,你这小子懂得什么?”廖叔气得猛咳嗽,一边骂着,一边还在努力挣脱鹰尔行的控制,但鹰尔行的力气实在太大了,根本动不了分毫。 这边打斗的声音越来越大,央央在房间里头听到了动静,赶紧跑了出来。 她看到廖叔被鹰尔行按在地上,急得大喊:“坏人!放开我姥爷!” 说着她就冲上去,朝着鹰尔行的胳膊就是一阵乱抓乱打。 鹰尔行心里烦躁得很,他松开廖叔,转手就抱起央央。 他一只手托在小丫头的膝盖后面,生怕真的伤到她。 “你别碰央央!”廖叔急得差点绊倒自己。 鹰尔行却道:“好说,劳烦你帮我做一件事,事成之后,我就放了她。” 廖叔愣在原地,他道:“你要我做什么?” 鹰尔行瞥了眼掉落一地的菜,“那阉狗的吃食是你负责的吧。” 廖叔一怔。 鹰尔行继续道:“我要你在里头加点东西。” 廖叔呆了片刻,随后立刻双膝跪地,不停磕头哀求道:“辅爷看我可怜,赏我饭吃,我不能忘恩,你若要泄愤就杀了我,放过我的央央吧。” 鹰尔行却不吃这套,“我只要那阉狗的命,明日我若听不见驰杯无身亡的消息,你就休想再见到你的乖孙女。” 廖叔抬起头,眼神里满是绝望。 他望向满脸泪水的央央,央央还在抽泣,小小的身子在颤抖不停。 她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只知道她的爷爷很害怕。 廖叔知道,自己别无选择了。 他站起身,抹了抹脸上的灰尘,朝着央央笑道:“央央乖,姥爷明天再来看你。” 央央伸出手,“姥爷——” 鹰尔行暗笑,一条老狗,又能有多衷心? 他是不能杀了驰杯无,可若驰杯无是意外身亡呢? 他已经逃走了,那么接下来,驰杯无会不会死,怎么死,可就与他无关了。 他已无法忍耐。 驰杯无必须死! 第14章 选择谁 另一边,浮白居内,云烟袅袅。 这间茶馆的名字,取自古籍的“浮生若梦,为欢几何”。 昔日的主人,因厌倦了尘世的纷扰,在此地隐居,以读书品茶为乐。 不过那人运气不好,年纪轻轻就病死了。 驰杯无接手后,看着里头陈设还挺舒心,就没怎么改动。 他现下正坐在其间悠闲品茶。 他今日没带斗笠,整个人看上去从容温和了许多。 不多时,一位素衣少年走了进来。 驰杯无道:“霍公子,别来无恙。” 他知道霍观棋今日一定会来。 霍观棋微微拱手,算是回礼。 他落座时,目光落在了驰杯无包着纱布的右手上。 驰杯无察觉到他的目光,也不避讳,轻描淡写道:“来之前被狗咬了。” 霍观棋微微低头,指尖蘸着茶水,在桌案上写:你找我做什么? 他的字迹清秀,笔力却透着一股刚毅。 驰杯无撑起手肘靠在案上,不急着进入主题,反倒聊起家常来,他道:“我老家也在儋州,说起来,我与霍公子也算是同乡。” 霍观棋抬眼,目光中透着一丝疑惑。 他不记得儋州出过哪位当朝权贵。 若一定要有,那就只有一个人——驰杯无。 驰杯无观他神色,又道:“我离家时年纪尚小,还没来得及去拜会霍老爷子,而今得幸见你,也算是缘分。” 他的语气带着几分亲切,仿佛真的只是久别重逢的老乡。 霍观棋:辅爷厚爱。 驰杯无看着他的字,微微一笑,他清楚霍观棋的才华,也明白他的谨慎。 他站起身,走到窗边掀起窗纱,透过淡淡的烟雾,望着外面的景色。 “闽都的风景很漂亮,”驰杯无道:“不过里头装着的都是虫子,专会吸血的那种。霍家在儋州呆的好好的,这些年怎么突然来闽都了?” 霍观棋没动,为什么要来闽都么? 这些年,大靖边域四面受敌,朝里又正值政权更迭。 而今朝局看似是驰杯无一手遮天,可说句实在的。 要是没有驰杯无用铁血手腕立镇群臣,稳住朝堂,大靖朝现在还不知道会乱成什么样。 至于他们霍家,原本在儋州过得清闲自在,虽不至于富甲一方,但也算得上是书香门第,世代传承。 然而,东祸战火纷飞,儋州早就不安宁了。 霍观棋微微皱眉,指尖在桌案上轻轻敲击,似乎在思考如何回答驰杯无的问题。 片刻后,他蘸着茶水写下:家父曾言,闽都乃大靖之心脏,若想家族长远,不可置身事外。 驰杯无侧过脸来看着他写的字,目光玩味,“霍公子倒是坦诚,不过闽都虽是心脏,却也是是非之地,霍家在此,可要做好应对风雨的准备。” 霍观棋抬起头直视驰杯无,目光坚定,随后写下:不求闻达于诸侯,但也绝非任人宰割。 驰杯无重新坐下,“有骨气,那你可知我为何今日请你前来?” 霍观棋心中已有猜测,可他不能表露。 他写道:请辅爷明示。 驰杯无直言,“霍公子,你敢不敢赌一把,来和我这阉人同流合污。” 霍观棋眉心蹙起,像是被这突如其来的提议砸中了神经。 他的目光在驰杯无的脸上游移,试图从中读出更多的信息,可驰杯无神色平淡,给不了他更多的答案。 茶香在两人之间弥漫,时间在沉默中悄然流逝。 他缓缓抬手,蘸着茶水,在桌案上写下:辅爷这话,骇人听闻。 驰杯无伸手,将案上“骇人听闻”四个字拂去。 他道:“霍公子,这世上的事,没有绝对的对错,也没有绝对的立场。你我虽出身不同,但总归不得不做出一些选择。” “你要知道,”驰杯无继续道:“这个世界上有很多事总是事与愿违,但是也许并不是因为能力,而在于选择。正如柳佳怡,他若选择安安生生的呆在闽都别去犯蠢,没人能将他罢黜。” “正如我,”驰杯无顿了一下,突然轻笑出声,“若在幼年时放弃闽都,选择我那个叛贼老爹——” 霍观棋的脸色瞬间变得苍白,他猛地拍案站起身,惊恐的盯着驰杯无。 “那大靖可就没有今天的驰杯无了。” 驰杯无的笑容让人不寒而栗。 浮白居的气氛瞬间变得沉重而压抑,霍观棋的脑海中一片混乱,他不敢相信驰杯无竟然会说出这样的话。 谁不知道驰杯无的身世一直是大靖朝的禁忌,而今天,他却毫无忌讳地在自己面前揭露出来。 霍观棋的身形微微颤抖,他不知道该怎么接下去。 只要接错一个字…… 他不敢想那后果。 驰杯无却像是看透了他的心思,安抚道:“霍公子不必惊慌,我只是想让你明白,我们每个人的选择,都会影响我们的命运。而我今日请你来,正是希望你能做出一个明智的选择。” 他的目光深邃而坚定,仿佛要将霍观棋的灵魂穿透。 驰杯无重复道:“霍观棋,你敢不敢赌一把,和我这阉人同流合污?” 霍观棋的呼吸有些急促,他缓缓坐下,目光重新落在驰杯无的脸上。 他知道,自己必须做出一个选择,而这个选择,将决定他和霍家的未来。 驰杯无却在此时收了锋芒,“不急,兹事体大,霍公子不妨回去,同霍老爷子和莫夫人商议一番。” 霍观棋像是快要溺水的人,被驰杯无一把拽了出来。 他立刻站起身,拱手谢恩,随后转身快步离去。 驰杯无看着他离去的背影,目光中透着几分深意。 他知道,霍观棋并非池中之物,若能将他收入麾下,必能为他所用。 可他也清楚,如今的霍观棋,还不是霍家当家做主之人。 霍老爷子以及莫夫人也并非易与之辈,若想让他们心甘情愿地合作,还需下一番功夫。 驰杯无回到首辅大院,只见小厮们来去匆匆,提着一桶又一桶水,忙着往后院冲去。 他微微皱眉,脚步顿了顿,唤住一名小厮:“后院走水了?” 那小厮停下脚步,躬身回道:“辅爷,这天干物燥的,谁成想马厩着了!幸亏发现得早,火势已经被扑灭,三人受了些轻伤,已无大碍。” 他的声音里带着些急促,显然刚从忙乱中抽出身来。 驰杯无沉吟片刻,点了点头:“去请大夫。” 他虽语气淡然,但眉宇间已露出了几分严肃。 “是,辅爷!”小厮应声,匆匆忙忙地去了。 驰杯无迈步往正厅走,却在途中突然站定。 马厩? 驰杯无这才想起鹰尔行,转道向后院走去。 一路上,他看到小厮们正清理着最后的余烬,空气中弥漫着焦味。 走到马厩附近,驰杯无一看,果然,人已经跑没了。 孽畜! 驰杯无回到西厢,命人去将莫辞请了来。 来人还是一副懒散样,没个正形,“隔着两条街就听说你的首辅大院起火了,这么急唤我过来,我还以为你着了呢。” 驰杯无无心说笑,“鹰尔行跑了。” 闻言,莫辞不再嬉笑,脸色沉了下来,“什么情况?” “玩儿脱了。” 莫辞轻“啧”一声,幸灾乐祸道:“那你还不叫三大营去找,喊我干嘛?” 驰杯无抬眼,严肃道:“鹰尔行勾结叛贼,眼下正在督察府大牢中,关三大营何事?” 莫辞瞬间明白过来,这事儿还真得他督察府出手。 “知道了。”说罢,莫辞转身去办。 “等等。”驰杯无叫住他。 莫辞顿住,“还有什么事?” 驰杯无问道:“你和霍观棋关系如何?” “哈?”莫辞疑惑,他不解道:“怎么又扯上霍观棋了?” 驰杯无心想,莫辞毕竟是霍观棋表哥,他要招揽霍观棋一事,还是得和他通个气儿,“你先前不是问我要推举何人?” 莫辞一愣,随即反应过来,“霍观棋?你想推举他?” 驰杯无点了点头。 莫辞微微挑眉,眼神中闪过一丝意外,“你之前不是对顾泽恩挺有兴趣的,怎么转头想起我那哑巴表弟了?” 驰杯无鄙夷不屑,“就那蠢才,本辅给他机会也不中用。” “也是,”这一点,莫辞也承认,他思索道:“我生在闽都,我那表弟却是在儋州长大,我姑姑本就看你不顺眼,这些年看我跟你走的近,她连带着也不让霍观棋和我亲近,你要想招揽他,只能自己想办法。” 驰杯无嗤笑一声,“你误会了,我只是知会你一声,没指望你。” 莫辞微微耸肩,语气中带着几分无奈,“得,辅爷说的是。” 莫辞离开时,在西厢外碰见廖叔。 廖叔脚步虚浮,神色微沉。 “哟,”莫辞停下脚步,打量着他,“怎么回事儿啊,咱辅爷没按时给您老发月俸?” 廖叔回过神来,赔笑道:“莫总督说笑了。” 莫辞摆了摆手,“行了行了,笑比哭还难看,您老年纪是不小了,可这精神气儿得挺着啊,再过个一年半载的,咱辅爷差不多就该让您老还乡了。” 廖叔有些笑不出来,扯着嘴角道:“劳莫总督提醒,总督快些去忙吧。” “走了哈。” 第15章 背叛我 西厢内,驰杯无坐在席间,他总觉得奇怪。 鹰潭尚在督察府大牢,鹰尔行绝对不会离开闽都。 那他能逃去哪里? 天命系统没有告诉他,上辈子的鹰尔行是怎么和景弘勾搭在一起的。 不过驰杯无总觉得不可置信,就他看来,鹰尔行就是个桀骜不驯的,一身骨头打碎了都不会真的低头的那种。 可景弘呢? 野心不小,本事不大。 他到底凭什么能够压得住那孽畜? 到底是有什么契机…… 思绪未果,一声叩门声打断了驰杯无的思绪。 “辅爷——” 驰杯无抬眼,“进。” 廖叔低着头,徐徐走进。 驰杯无:“有事?” 廖叔垂首立在门边,灰布衣襟下手指无意识抠着腰带,"辅爷可要用晚膳?" “不吃,”驰杯无微微蹙眉,“你先退下。” 廖叔顿了许久,突然扑通跪倒,前额重重磕在汉白地砖上,重重开口道:“辅爷,用晚膳吧。” 驰杯无默了片刻,他淡淡道:“你是在劝我,还是在求我?” 廖叔抬起头,眼神中带着一丝哀求。 他的声音像是从喉咙里挤出来的:“辅爷,用晚膳吧。” 驰杯无站起身,朝廖叔走去。 他的脚步很轻,却带着一种无法抗拒的力量。 他站在廖叔面前,低头看着他,眼神中带着一丝真假参半的温柔:“你是怕本辅饿着了?” 廖叔像是失去了思考的能力,一再无力重复道:“辅爷……” “用晚膳吧。” 驰杯无蹲下身,平视廖叔,“那就去传膳。” 廖叔再度叩首,“是。” 廖叔缓缓起身离去,佝偻的身影愈发苍老。 驰杯无微微皱眉,看着廖叔的背影,心中涌起一股复杂的情绪。廖叔跟随自己多年,忠心耿耿,从未有过半点怨言。 今日怎的这般反常? 廖叔再进时,驰杯无的目光便一直落在他身上。 “廖叔,”驰杯无扫了眼满桌佳肴,“你跟了本辅多少年?” 廖叔:“自辅爷立府起,老奴便一直跟着辅爷,至今已有六年。” 驰杯无继续道:“这六年,本辅待你如何?” 廖叔:“承蒙待老奴恩重如山。” “那我再问你,”驰杯无随手端起一盘菜,“你想本辅吃吗?” 他的声音低沉而平稳,却丝毫不容置疑。 他凝视着廖叔,等待着他的回答。 廖叔的身子微微一颤,他的眼神中闪过一丝慌乱,却又很快恢复了平静。 他低下头,声音嘶哑:“老奴不敢。” “不敢?”驰杯无的眼神更加锐利,“那就是想了。” 他站起身,手腕倾斜,将这一盘菜肴倒在地上,“来,吃掉。” 闻言,廖叔立刻双膝跪地,他的额头渗出了细密的汗珠,手指用力地抠着地面,指甲尖上已经泛白。 驰杯无不为所动,他的眼神依旧冷冽,“愣着做什么,本辅说了,过来吃掉。” 最终,廖叔缓缓地爬起来,颤抖着朝那堆落在地上的菜肴移去,他跪坐在地上,伸出手,动作僵硬而缓慢。 廖叔费力地捡起一块肉,放在嘴边,却久久没有咬下。 驰杯无却在这时开口,“六年啊,你这又是何必呢。” 廖叔的身子一颤,手中的肉块掉落在地。 他的声音带上了颤抖,“辅爷,老奴——” “本辅讨厌背叛,”驰杯无漠然出声,“更憎恶背信弃义之人。” “老奴别无选择——” 驰杯无再次打断廖叔,“这个世界上最令人作呕的,就是表面上尊你敬你,背地里却把刀子往你心窝上捅的人。” 驰杯无俯下身,盯着廖叔的眼睛,“可你不一样,你没有理由害我。” 泪水爬满廖叔的脸:“辅爷啊!我一把老骨头了,六年前还在街上要饭,要不是您可怜我,我哪能过上现在这样的安稳日子?我老了死不足惜,可我那五岁的孙女央央......” 老人哽咽着说不下去,“那个哑奴今日不知发了什么疯,把我家央央拐走了,用孩子的命来要挟我啊!” 鹰尔行! 驰杯无后槽牙痒的厉害。 上辈子,宋凛、顾泽恩、景弘…… 这些人一边吸着他的血,一边把他往死里踩。 而今倒好,重来一回。 还是有人因为各种缘故背叛他! 他永远是可以被抛弃的那一个! “所以你就背叛我?” 廖叔涕泪横流,他的声音在颤抖,“我是个快入土的人了,可央央是我唯一的牵挂,我没办法……我怕她死啊!” 驰杯无道:“你怕她死,所以就要杀我?” “不!”廖叔慌忙道:“我怎敢杀您!那哑奴只给了我一日时间,我不过是下了点催眠的药,只要……只要辅爷睡上一日,待我糊弄过去,就能换回央央!” “愚不可及!” 驰杯无唾骂,他的语速越来越快,“你要救人,分明可以早早告诉我,我可以安排人配合你,再令三大营前去将你孙女接走。可你呢?” 为什么不信我? “老奴——” 驰杯无不想再听,他将桌布一把扯下,满桌珍馐全数掉落在地。 “本辅给你个机会,吃干净。” 驰杯无眼中只剩狠戾,“要是吃不死,本辅算你命大,要是吃死了,那就是你的命。” 他站起身,俯视廖叔,“看在你跟了本辅这么多年的份上,你死了,本辅给你送终。” 驰杯无不再看他,抬步走出西厢。 他这一生最恨背叛,不论是何缘故。 明明就算是天塌下来,他也依旧不会退。 可那些站在他身后的人却听信谎言,一个一个拔刀对着他。 但他们怎么那么蠢? 他死了,这些原本躲在他身后的人,又能多活几日? 鹰尔行…… 这个孽畜…… 宰不得,剐不得…… 驰杯无咬牙,恨意包裹了他的理智。 他发誓,他非得将这孽畜的獠牙一颗一颗的敲碎,再亲手打造一副锁链,牢牢锁住他的脖子,让他弯下腰来匍匐在他的脚下! …… “我要找姥爷!” 央央哭闹着打翻了第三碗稀粥。 鹰尔行的手指插在发间,他眼里有火焰在燃烧,却又被迅速压制下去。 他轻轻叹了口气,声音里带着几分疲惫:“小祖宗,乖,先吃饭。” 然而,央央的哭声却愈发响亮,她的小手拍打着桌子,“我不要吃饭,我只要姥爷。” 鹰尔行的眉头紧锁,他被闹得头疼,“那你先吃饭,吃完我就去帮你找姥爷。” 央央却像是没听见,依旧哭闹不止。 鹰尔行的心里一阵阵地发紧,他从未想过,自己竟会为了一个孩子而如此束手无策。 但这孩子这么小,又不能直接打晕了事。 央央抽搐两下,道:“我想吃爷爷做的饭。” 鹰尔行的心突然猛地一颤,他清楚的知道自己才是这件事的始作俑者。 但讲真的,他早在廖叔走后就开始后悔了。 不是后悔搞死驰杯无。 而是后悔选择廖叔。 这么一个年过半百的老头子,本可以安享晚年。 却因为他和驰杯无之间的仇恨,被迫当了棋子。 鹰尔行突然觉得,自己和驰杯无也没什么区别。 为了达到自己的目的,不择手段。 不过他和驰杯无还是有区别的。 至少他会后悔。 驰杯无呢? 怕是到死都不知道后悔这两个字是怎么写的。 “砰”—— 门房被人从外猛地撞开。 一双鎏云金靴率先踏了进来。 鹰尔行几乎是瞬间起身将央央挡在了身后。 “装什么呢?” 驰杯无见状忍俊不禁,“这么护着这小妮子,又何必把他姥爷往火坑里推?” 鹰尔行心底一沉,驰杯无没死…… 那廖叔呢? “你杀了他?” 驰杯无真心觉得莫名其妙,这人怎么可以这么贱成这样? 先是让廖叔主动来送死,转头又护起廖叔孙女来。 图什么? 心安吗? “你该不会以为,”驰杯无冷眼旁观,“本辅会顾及这个小妮子的性命吧。” 说罢,驰杯无身后的几十精兵立刻蜂蛹入内。 驰杯无道:“你是自己跟本辅走,还是本辅叫人抓你走?” 驰杯无顿了顿,又抬手指向鹰尔行身后的央央,“顺带,再送这小妮子去见她姥爷。” 鹰尔行攥紧双拳立在原地。 他本可以早早逃之夭夭,可是驰杯无与莫辞狼狈为奸,他爹尚在督察辅大牢中,万一驰杯无从中作梗,谁都说不准他爹会不会受到伤害。 再者,利用无辜之人,他心不安。 驰杯无嗤笑出声,“利用本辅的人反咬本辅,你这疯狗,挺有胆色。” “不过,”驰杯无收起笑意,冷声道:“这整个闽都,本辅说了算。至于其他人,是死是活本辅不在乎。” 说罢,驰杯无偏过头来,朝着缩在鹰尔行身边的央央温声道:“小姑娘,要不要和我去见你姥爷啊?” 央央浑身一抖,她望着驰杯无不知所措。 驰杯无朝她伸出手。 鹰尔行捂住央央往后推。 驰杯无轻“啧”一声,他收回手,“敬酒不吃吃罚酒。” “绑了他,”驰杯无吩咐道:“动作轻点,别吓着小姑娘。” 鹰尔行咬牙,他在想,此刻直取这阉狗首级的可能性有多大。 第16章 怕个鬼 “你可以反抗,”驰杯无的声音冷冽而平静,“反正这小妮子的生死,本辅也是无所谓的。” 他就这么看着鹰尔行,像是猫看着爪下的老鼠,满是戏谑。 鹰尔行喉间滚动,他不能乱来。 廖叔已经死了,他要是真的再把央央也拖进这场屠杀里,未免太过卑劣了。 可是…… 依照驰杯无的性子,即便他束手就擒,央央也未必就能逃出魔爪。 驰杯无他的目光在鹰尔行和央央之间游移,嘴角微微勾起,他挥了挥手,几十精兵一拥而上。 鹰尔行咬牙,却终究没有反抗。 他清楚,跟驰杯无硬碰硬,每次都没什么好下场的。 鹰尔行的双手被迅速反剪到背后,精兵用麻绳将双手捆了起来。 “扒光他。”驰杯无满意的笑出声,他的声音中带着一丝病态的兴奋。 精兵们应声而动,动作迅速而熟练。 他们解开了鹰尔行的外袍,将他的衣衫一件一件剥下。 鹰尔行的肌肉在昏暗的光线下紧绷,仿佛被剥下的不是衣衫,而是尊严。 愤怒与羞辱占据心头,他死死盯着驰杯无。 谁能想到这张美的令人心动的皮囊下,却藏着比蛇蝎还毒的心肠。 鹰尔行指节捏的的吱吱响。 这副得天独厚的体型,驰杯无忍不住欣赏起来,“完美。” 鹰尔行微微仰起头,眼里只剩下桀骜不驯。 驰杯无走上前去,将央央拽到自己身前,抬手捂住了她的双眼。 “出去。” 闻言,手下之人立刻将鹰尔行押了出去。 鹰尔行的身体被推搡着,但他的眼神却始终没有离开过驰杯无。 门外停了一座马车,不过这“车”,却是用铁皮制成的牢笼。 像这种规模的马“车”,是专门用来押送罪大恶极之徒的。 驰杯无从房中踏出,看着这驾马“车”,心中感慨万千,“十几年前的老玩意儿,拴狗正好。” 他站在身后踹向鹰尔行的后膝,“滚进去。” 鹰尔行只微微踉跄,却一步未动。 这人不杀他,却是真的把他当狗一样羞辱。 鹰尔行侧过脸来斜睨驰杯无,只想将这人拆吃入腹。 驰杯无一记横鞭猛地抽在冀应后背,血肉淋漓。 手下精兵见状,立刻将鹰尔行推了进去。 触碰到铁笼的瞬间,冰冷的触感刺激着鹰尔行的神经。 他突然意识到! 他即将在这里面…… 赤身**的…… 遭千人围观…… 受万人唾骂…… “驰——杯——无!” 鹰尔行暴起,隔着铁皮猛地扑向驰杯无。 他动作之大震的整个笼子前后一颤,驰杯无眼中闪过一丝嘲讽,“你这野狗,还挺适合这地方的。” 鹰尔行头皮发麻,目眦欲裂,他只是想知道,驰杯无为何不杀他,而要辱他。 “你以为你赢了吗?”鹰尔行挣扎着。 驰杯无微微一笑,他上前一步,将一副面具戴在了鹰尔行的脸上。 要不是不能暴露鹰尔行的身份,他才不会好心给鹰尔行留脸。 驰杯无故作温和道:“赢不赢的不重要,但眼下,少帅就好好享受本辅专门为你准备的特权吧。” “走马街头,万人瞩目。” 鹰尔行品过味儿来—— 赤身**,游街示众! “你怎么不杀了我?”鹰尔行恶狠狠道:“有能耐你就杀了我啊!” 驰杯无嗤笑:“你想的美。” 他轻轻拍了拍鹰尔行的肩膀,“我要是你,一定抱起头藏起脸,不过少帅有面具,倒是省事儿。” 马车开始行动,却起的颠簸,鹰尔行被颠的险些倒了下去,双手立刻攥紧了铁柱。 离了小巷,人便多了起来,熙熙攘攘的人群里充斥着议论,鄙夷。 “这又是犯了什么事儿?” “阿娘,这人不穿衣服,羞!” 议论声此起彼伏,周围的人群也开始鼓噪起来,有的手指戳向鹰尔行,有的掩面而笑,还有人用衣角遮住孩童的眼睛,场面一片混乱。 落在鹰尔行身上的无数探究目光像是一把把刀,一下一下,剜去他作为人的皮肉,鞭笞着他屈辱的灵魂。 可他不该如此啊…… 他不该是功臣吗? 他本心甘情愿奉献一切,可是屈辱冤孽无端套住了他的脖颈。 他就成了连畜牲都不如的烂泥。 恨意在疯狂叫嚣,心中坚守之物究竟是为了什么? 为什么? 血泪换来的不是荣耀。 是夺命的鬼! 是屈辱的孽! 凭什么? 凭什么! 鹰尔行抬起头,他在看戏的人群中寻找着驰杯无。 这个藏在暗处的阉狗! 这个不停啃食着大靖基底的蛆虫! 宰了他! 他一定要宰了他! 马车来到了督察府门前,人群便渐渐散去。 精兵动作粗暴地打开铁笼,鹰尔行的身体被一股大力推出,重重地摔倒在冰冷的青石板上。 他扭曲着身体,试图用肩膀撑起地面,却只换来麻绳在手腕上勒出更深的血痕。 这时,驰杯无终于再次现身。 他轻“啧”一声,“这马还挺快,才不到半个时辰,便宜你了。” 鹰尔行抬头看他,恨意燎原。 “来人,”莫辞从驰杯无身后走出,他单手撑开折扇,好不风骚,“请他进去。” 闻声,一行人从督察府内鱼贯而出,押着鹰尔行入内。 莫辞用折扇挡住口鼻,“这回要杀不?” 驰杯无瞥了他一眼,“我自有主张。” 那就是先不杀。 莫辞摆了摆手,随他去了。 督察府大牢,应了某人的命令,牢房内摆满了整整两大排刑具,全大靖的花样儿都在这里了。 鹰尔行被架在刑架上,像是一只任人宰割的羔羊。 进来的小吏给他披了一件白色衣衫,随后自觉退了出去。 这白色衣衫不是为了替鹰尔行遮羞,而是为了在行刑时,能够能加清晰的看见鲜血。 驰杯无踏进房内,眼前是和那日将鹰尔行带出去时几乎一模一样的场景。 他突然又觉得有些好笑,早知如此,他干脆直接将人囚在这里囚个几十年算了,省的还被反咬一口。 驰杯无抬手,门外候着的小吏会意,立刻搬来一座太师椅。 驰杯无坐在其间,微眯双眼,欣赏着眼前被捆起四肢,锁住獠牙的鹰尔行。 “你,”驰杯无抬了抬下巴,随意指向身边一个身材魁梧的小吏,“去动刑。” “往死里整。” 他顿了顿,随后狠戾道:“命得留着。” 鹰尔行抬起头,喉咙里发出低沉的咆哮声,“怂货。” 小吏从刑台上选中一条长鞭,这鞭是由蛇皮制成,打在人身上,只需要轻轻一下,皮开肉绽。 小吏挥手一甩,鞭子在空中划出一道道凌厉的弧线,发出呼啸声。 第一鞭重重地落在鹰尔行的胸前,鲜血瞬间渗出,淋漓的血迹顺着他的皮肤滑落。 鹰尔行的身体猛地一颤,却一声不吭,目光直直瞪着驰杯无。 驰杯无头皮一麻,疼痛顺着皮肉往骨头里钻。 他手腕一翻,一名侍从迅速上前递上一杯烈酒,驰杯无浅浅抿了一口。 缓过劲儿后,“继续。” 小吏的鞭子再次扬起,又是一鞭落下。 这一次,鹰尔行突然咧开嘴,露出一个充满讽刺的笑容:“你抖什么呢?” 驰杯无放下酒杯,指尖却不住打颤,他眉心微蹙,“本辅没喊停就继续打。” “是,辅爷。” 小吏再次挥鞭,每一鞭都带着狠劲儿,鹰尔行的衣衫已经被鲜血浸透,皮肤上留下一道道狰狞的鞭痕。 驰杯无不动声色地攥紧手中的酒杯,指节因为用力而微微泛白,额间不断冒出细细的汗珠。 鹰尔行舔了舔虎牙,目光死死盯着驰杯无的脸。 分明疼的是自己。 受屈辱的也是自己。 这阉狗发什么汗? 是在怕么? 这阉狗还会怕? 管他是为什么。 至少有一点,他可以确定。 鹰尔行粗喘一口气,“你不敢杀我。” 驰杯无指尖不停敲击酒杯,“嗯……这个世界上有无数种法子,比死亡更痛苦。” 鹰尔行抬起头,用一种几乎挑衅的目光望着驰杯无,“那你就来试试啊。” 驰杯无将酒杯递给身旁的侍从,“你以为我不敢?” 鹰尔行鄙夷,“你以为你能?” 两人对峙的瞬间,空气似乎都凝固了。 小吏停下了手中的动作,整个刑室里安静得只剩下了两人的呼吸声。 片刻后,驰杯无低呼一口气,“早就听闻鹰少帅五岁能提刀,八岁便能挽弓射箭,十三岁就能驯服烈马,驰骋沙场,斩敌无数。” 他停顿了一下,目光在鹰尔行的身上扫过,微微摇了摇头,“这样一双好手脚,实在是可惜了。” 他语气中带着一丝惋惜,眼神却冰冷似刀。 驰杯无将双手掩在大袍中,随后平静开口:“那就挑了你的手脚筋罢。” “往后,就做个废人。” 不是硬骨头么? 那就拆碎好了。 驰杯无还就不信了,哪个将帅能接受自己日后连一把菜刀都举不起来了。 他眉眼一抬,小吏便立刻从刑台上搬来一套锋利的工具。 驰杯无闭上眼,接下来的每一分每一秒,对他而言又何尝不是一场生与死的煎熬? 可就算是自损八百,他也非得伤敌一千! 第17章 爽疯了 刀锋一寸一寸的划断鹰尔行的筋脉。 鹰尔行却一声不吭,整个人伪装得像是一尊雕塑,任凭刀锋在他四肢肆虐,他始终无动于衷。 驰杯无却清楚的感知到,那种痛楚,密密麻麻的裹挟着他的四肢,他藏在宽大袖袍中的双手攥紧双拳,力道之大,快要嵌入皮肉。 可他心中畅快急了! 疼痛在此刻变成了一种令人上瘾的药物。 而驰杯无就像一个瘾君子,耽溺其中,无法自拔。 他恨不得这份痛苦可以更慢长、更深刻一些。 驰杯无突然有些后悔给鹰尔行戴上面具了,他眼下真想看看这孽畜面具后是一副怎样的神情。 是痛苦多,还是怨恨多? 他想知道。 他想极了! 就在驰杯无无沉浸在自己的狂欢中时,鹰尔行的身体微微一颤。 驰杯无的目光瞬间变得更为灼热,他甚至能够清晰看见对方锁骨下鼓起的青筋。 他立刻集中精神,贪婪地注视着鹰尔行的每一个细微反应,仿佛要将他的痛苦全部吞噬殆尽。 不过很可惜,鹰尔行没有再给他任何反应。 很快,这场独属于鹰尔行的酷刑结束了。 “啧,”驰杯无意犹未尽,“无趣。” 他试探性的活动了一下手腕,可以动。 果然,这个所谓的天命系统只能将鹰尔行所承受的痛感传达在他的身上,并没有办法对他造成什么实际伤害。 驰杯无深深舒了一口气。 他起身走到鹰尔行面前,隔着一层面具,直视鹰尔行的瞳孔,“往后余生,你就一直呆在这里,本辅若是得了闲,便常来看你。” “可好啊?” 驰杯无的眼中透露出一种病态的贪念。 而这一点,就连他自己都没有意识到。 鹰尔行喉间滚动,嗓音嘶哑,“静候大驾。” 驰杯无微微挑眉,转身离去。 鹰尔行望着驰杯无离开的身影,虽然有些不合时宜,可他还是忍不住舔了舔嘴角的鲜血。 就在方才,他瞧见驰杯无额间的汗珠时。 他肚里的火就逐渐开始失控,随后一股脑的向下涌去。 他突然意识到,他越疼,那人的反应越激烈。 为了证实这个结论,他故意颤抖身体。 果然,但凡他泄露出一丝软弱,驰杯无的脸上就会展现出别样的兴奋。 驰杯无那双眼睛里闪烁的光芒,从最初的兴奋到后来的近乎狂热,每一次的闪烁,都像是在给鹰尔行的理智打上一个新的结。 疼痛包裹了鹰尔行的身体,可是驰杯无的反应却拉扯着他的灵魂不断向下坠落。 这是一场痛与欲的沉沦。 他的身体满是伤痕,可他并不觉得自己输了,他不想再做猎物。 他要做反扑的猎手。 地窖内,烛光摇曳,他的影子在石壁上狂舞。 只要驰杯无不敢杀他,他就有把握,拉着驰杯无一起下地狱去! …… 督察府大堂内,驰杯无坐在其间,正准备端起茶盏,手腕却传来一股若隐若无的撕裂感。 他指尖微顿,收回手来不再动作。 莫辞风风火火的走进来,抬眼便瞧见轻车熟路坐上主位的驰杯无。 莫辞扇柄一敲手心,“处理完了?” 驰杯无双手一摊,“差不多吧。” 莫辞瞅了一眼驰杯无的脸色,白的吓人,“辅爷什么时候学起女儿家画起粉来了?” 驰杯无望向他,语气冷淡,“你儿才出生没两月,这么急着白发人送黑发人?” 莫辞抬手捋起自己茂密的头发,“本督正直壮年,尚是黑发。” 驰杯无懒得同他废话,“那孽畜太过桀骜,留在身边只会惹来麻烦,关在你这里,我好放心。” “好说,”莫辞打开折扇,轻轻摇晃,他思虑片刻,“说起鹰尔行,有件正事儿,我想问问你。” “说。” 莫辞收起折扇,坐直身子,难得正色道:“五年前,冀楚单带兵六万谋反,这六万精兵的前身,乃是儋州黄沙道上的马匪。虽说黄沙道上马匪猖獗,却也远远达不到六万这个数。” “要说这冀楚单光靠一帮贪财的强盗就能为祸闽都,我不信。”莫辞继续道,“据我所知,冀楚单起兵之前,曾在儋州之外扎根十数年,应该是没少做那招兵买马的勾当才是。” 驰杯无沉默片刻,冷声道:“你想说什么?” 莫辞道:“我想说,冀楚单动作不小,儋州守备军是眼瞎了还是如何,对此究竟是竟浑然不知还是放任不管?” 驰杯无没有急着回答,他初入闽都时不过八岁,记忆里的儋州太久远了。 不过肯定不是莫辞所说的那般景象。 儋州守备司君赫,不仅发现了冀楚单的所作所为,甚至可以说是立刻派兵镇压,随后迅速将此事上报闽都。 后来,闽都派了一只三千人的铁骑来到儋州城内,将驰杯无…… 准确的来讲,是将冀楚单的野儿子、大靖朝未来的国之祸根——冀应。 强行带到了闽都。 即便隔了两辈子,驰杯无到今日依旧清晰的记得,那一日—— 家里褪去了嬉笑,比枫叶还要艳红的鲜血高高堆叠,逐渐漫过了我家门庭,铺洒进了我家庭院。 四处弥散着呕哑的悲泣,里头时不时掺和着零碎残忍的撕拉声①。 在他们还未曾关注过的门缝后,藏匿着我家最后的一十二人。 我家逢此大祸,想来…… 应是冀楚单败了。 这场杀祸,是因我而起。 “阿应!” 一位两鬓微霜的妇人掺着木拐,佝偻着蹒跚上前。 商贾人家,存亡之际,端庄啊、沉稳啊、也都随了风去。 “大厦将倾!” 她提杖悲愤杵地,凄泣道:“阿应,自你出生以来,衣锦布华,吃食珍馐,识字习文,祖母自问未曾亏欠于你,而今家里遭逢大祸,你逃吧!后院偏门,阿应快些逃去吧!” 冀应微怔,出去的所有门路,就连狗洞也早就叫闽都的那些人堵了个水泄不通,况且院前布满兵刃,他这会儿出去,便是亲手将头颅奉上! 祖母叫他逃,是护不住他了。 血染的刀锋未将他喝退,高亲弃了他,才是冀应最为心痛之处。 家里因他落了门庭之祸,冀应没理奢求祖母悲天悯人。 他咽下啜息,俯身拱手道:“阿应明白,阿应多谢祖母养育,这份恩,阿应报不了,自今往后,阿应与家里,再无瓜葛。” 言毕,冀应褪去华服,唯剩一层素白里衣。 他直视祖母,自觉向后退去,“冀应,拜别纯老夫人。” 冀应转身推开了一道不大不小的门缝,恰好够他侧身钻出去。 满地血污尸骸,都是家里的血,家里的亲。 血海漫过了脚腕,恨意上涌,可他才是今日的祸根。 “冀应在此!”冀应神色晦暗,大喝出声:“杀剐尽来!” 屠戮者闻声抬眸,他们肆无忌惮的打量目光令冀应不住发颤。 一高大男子打马而来,马蹄溅起咧咧血花。 男子腰间别着的,是能断冀应生死的刀锋! “你是冀应?” 冀应逼着自己直视这人,答道:“是。” 男子鄙夷的唾了一声,道:“贼寇冀子,你父为祸,你可伏法?” 冀应不做思量,胜者王,败者寇,这是规矩,哪怕…… 冀应自认,与他无关。 “伏。” 男子嗤笑着,又高声道:“陛下旨意,冀氏余孽,发贬为奴。剥去他的里衣!游街提去闽都!” 冀应站在原地不做反抗,任由这些屠戮者将自己衣衫尽数扒去。 冬日里的寒风吹的人骨头疼,冀应的双脚却被家亲温热的鲜血暖的发了汗。 他躲不过家亲的尸骸,只能一步一步踏着家亲,漠然赴往自己的归处。 游街么? 他不怕,他只悔,悔自己没能早点站出来,若是能…… 他脚下踩着的,还会是往日里的白绿相间的青石板吧。 冀应蜷缩成了一团,这一路上,烂菜叶、蛋液、唾沫,全都砸在了他的身上。 “滴嗒”一声! 恶臭的菜叶里滴落了一滴水渍。 路旁有人高声呼喊:“他失禁了!” 那人及其身旁之人皆捧腹大笑,些许妇孺幼儿却不忍掩口作呕。 …… 到底是怎么来到闽都的,驰杯无不想回忆了。 那些,是冀应的结局。 不是他驰杯无的。 “你脑子坏了?”驰杯无鄙夷,“君赫早就将冀楚单处置了。” 莫辞:“可冀楚单没死啊,不但没死,十年不到,竟然直接起兵造反了。” “要说君赫和冀楚单之间没猫腻,我不信。” 驰杯无突然嗤笑,“你什么意思?” 瞧他神色不对,莫辞立刻闭了嘴,差点过火。 他心里清楚,驰杯无和冀楚单之间可没什么父子之情,可有些东西,不是他可以随意提及的。 要是真触到驰杯无的霉头,可没什么好果子吃。 驰杯无侧过身来,语气冷的吓人,“如果你试图靠唤起我八岁时的记忆,然后刨根出冀楚单的起兵之道,那还不如去问茶楼里的说书先生,不比问我来的直接管用?” 莫辞连忙摆手,“不是不是,辅爷别气,我不是这个意思。” 驰杯无懒得去听,正欲起身离去。 “等等。” 莫辞立刻站起身来挡在门前,“我真不是故意寻你不开心,这些话不是我想说的。” 驰杯无顿下脚步,“说话别喘气,一口气说完。” “是鹰潭。”莫辞无奈叹了一口气,“鹰尔他爹问我的。” 驰杯无眼角一跳,他到底是摊上了什么事儿? 真他娘的命里和鹰字犯冲! ①:qiangjian撕扯衣服的声音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7章 爽疯了 第18章 变态吧 驰杯无默了片刻,“无缘无故的,他怎么突然关心起这些事来?” 莫辞叹了一口气,抬起扇柄敲了敲额角。 他解释道:“鹰潭通敌一事证据确凿,陛下把他关在督察府,这么些日子也不做处置,难免引人猜测。” 驰杯无眉心微蹙,当初他设计将鹰潭下狱,本就没打算真的杀了他。 鹰家父子在东境多年,手下将领早就将他们视作主心骨。 景弘那小兔崽子忌惮鹰家人,却又顾忌着东定军,哪里敢真的宰了鹰氏父子。 驰杯无不杀鹰潭,也并不是害怕东定军反水。 当初他寄给冀楚单的回信,一方面是想让鹰尔行快点回闽都,另一方面,则是希望东定军能够休整一二,养精蓄锐。 上辈子的东定军在此战中虽说大获全胜,却也死伤惨重。 东祸叛军余孽休养生息后,更是卷土重来。 驰杯无没想让闽都过的太顺遂,但也不代表他打算站在冀楚单那边。 东定军得握在手里,若是他不能拿捏东祸,就得靠东定军去制衡。 驰杯无还是有自知之明的,他不认为自己能震慑统领东定军,但鹰潭可以啊。 如果鹰尔行死了,那更是只有鹰潭可以。 谁成想,竟然宰不了鹰尔行。 不过他和鹰尔行已经走到了这一步,想来也没有和谈的可能了。 当然,驰杯无也没打算和他谈。 思及次,驰杯无觉得,还是有必要见见鹰潭,“带我去见鹰潭。” 莫辞抬起一只手,微微欠身,“辅爷这边请。” 督察府大牢共有两种,一种是专门用来审讯行刑的,也就是鹰尔行所在的那种。 还有一种,则是用来暂时羁押罪犯的,里头没有任何刑具,只有一张干净的床榻。 鹰潭所在的,正是第二种。 驰杯无踏入牢房,只见鹰潭正盘腿坐在铺着一层草席的床榻之上。 鹰潭阖着眼,身形比前段日子清瘦不少,但脊背挺得笔直,仍透着一股威严。 听到脚步声,他抬起头来,目光扫过驰杯无,随后又轻轻移开,沉声道:“首辅大人。” 驰杯无站在牢房门口,眯起眼睛打量着他。 鹰潭的脸色虽有些苍白,但神情依旧从容,丝毫不见半点畏惧或是惊慌。 不愧是千军万马中锤炼出的宝刀。 驰杯无说不上敬佩,也说不上轻蔑,他只平静开口:“这些日子,大帅受委屈了。” “首辅多虑了,”鹰潭嗓音沧桑,“我在东境这么些年,早就明白,这一日的光景早晚会来。” 他语气平淡,却总透露着一股若有若无的冷。 驰杯无也不心虚,“大帅为大靖朝鞠躬尽瘁这么多年,堪为英烈,到头来却落了这么一个下场,就不心寒么?” “心寒?” 鹰潭抬眼看他,眼中满是不解,“大靖朝立国数百年,这片土地上埋葬了无数人的骨骸,有忠义之士,有奸佞贼子。我可以无名,可以赴死,我知道自己为了什么,我不仅为大靖,更为百姓。百姓安,我心安。” 驰杯无微微挑眉,“尽管你所保护的百姓也将唾弃你,你也不心寒么?” 鹰潭一顿,他默了许久。 他阖上眼,“但求无愧于心。” 驰杯无:“尽管你的亲眷,还有那些追随你的将士,都会为此付出血的代价,你也不心寒么?” 鹰潭睁开眼,他的目光平静而深邃。 他不理解驰杯无问出这个问题的意义是什么。 他回答道:“我以为,值得。” “值得?” 驰杯无重复着这两个字,心中却是一片荒芜。 拼尽全力献祭一切,却只换来锒铛入狱。 值在哪里? 驰杯无低低笑出声,“可流血的人凭什么要对喝血的人卑躬屈膝?” 鹰潭思考片刻,道:“所以首辅以为,我在卑躬屈膝?” “不是么?”驰杯无嗤笑,戏谑道:“那日大殿之上,大帅跪的很是响亮。” 鹰潭却道:“我不跪皇权,只跪公道。” “这里没有公道。” 驰杯无斩钉截铁,“闽都里豢养的是蛆,你竟然在指望一群蛆虫给你公道,荒谬可笑。” 鹰潭沉默许久,他又何尝不知? 他直视驰杯无,“所以首辅大人,你是来还我公道的么?” 驰杯无觉得好笑,这父子两个真是一脉相承的天真。 都管他讨公道。 他要是会给他们公道,又何必将他们困在督察府。 不过眼下形势不一样了,他得留着鹰潭掌控东定军。 那么偶尔“开诚布公”的谈一谈,也未尝不可。 驰杯无面不改色,“你要的公道,本辅可以给你。” 驰杯无话没说完,下一句是—— 那你的诚意呢? 鹰潭道:“我要见阿行,我要先确保阿行无恙。” 莫辞站在一旁,闻言忍不住瞥了眼驰杯无。 如果他没猜错,鹰尔行眼下应当被折磨的不成人样了才是。 牢房中的空气仿佛瞬间凝固,只剩下呼吸声。 莫辞的目光在驰杯无脸上扫过,试图从他细微的表情变化中判断出他下一步的打算。 驰杯无微微眯起眼睛,目光在鹰潭身上徘徊片刻。 最终,他轻轻哼了一声,“可以。” 莫辞微微点头,挥手示意狱卒打开牢门,驰杯无转身离开。 莫辞紧跟在后,离开大牢后,莫辞问道:“你真让他见鹰尔行?” “嗯。” 莫辞一惊,“你就不怕鹰尔行告诉他爹你这些时日以来的所作所为?” 驰杯无停下脚步,斜眼瞧他,“那就拔了他的舌头。” 莫辞眯眼,轻“啧”了一声,单手撑开扇子挡住口鼻,“残忍。” 驰杯无:“去叫一个大夫。” “干嘛?”莫辞瞳孔微缩,“你身子不适?” 驰杯无唇角一抽,“去看鹰尔行。” 莫辞不解,“拔舌头这种事交给狱卒就可以了,哪里用的着叫大夫?” 驰杯无突然心火有些旺,一想到这人上辈子暴尸街头的惨状,他还是强行压下火气,尽量耐心道:“请大夫给鹰尔行看伤,还能真让人残废着去见鹰潭?” “那还要割舌头么?” 驰杯无:…… 该他暴尸街头! 莫辞看驰杯无脸色一变,立刻闭嘴去办。 片刻后,大夫便跟着到了狱中。 驰杯无漠然开口:“上去瞧瞧能不能治。” 大夫立刻哈腰低头,生怕惹得这位爷不满意,连声应道:“是,是。” 他小心翼翼地走进牢房,眼神不停地在鹰尔行身上扫来扫去。 这人已经昏厥了,身上满是鞭痕,鲜血早已在衣物上凝结。 他双眼紧闭,脸色被面具挡住,呼吸却微弱而急促。 大夫赶忙走到鹰尔行身边,这人被绑在刑架上,他一时不知该如何下手。 驰杯无微一抬手,小吏便上前将铁链解开,把人平放在地上。 大夫伸手探了探鹰尔行的脉搏,又仔细查看了伤口,指尖不住颤抖。 这人…… 手脚经脉全被挑断了…… 他早就听闻驰杯无性子狠辣,手段残忍,而今亲眼见到,才是真的心惊胆战。 他忍不住咽了咽口水,后背冒着冷汗。 驰杯无在旁冷眼看着,他微微皱眉,语气不耐:“快些。” 大夫后颈一凉,连忙应了一声,迅速从药箱中取出几样药材和药瓶。 片刻后,他抬袖擦了擦额间汗珠,声音颤抖,“辅……辅爷……” “这经脉……怕是接不上了……” 驰杯无目光深邃,“知道了,出去吧。” 大夫瞬间松了一口气,赶忙俯身退下,不敢再多停留一刻。 驰杯无的目光落在鹰尔行的面具上,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他想确认一件事。 他走上前去,蹲下身揭开这副面具。 面具下的面容英气非凡,即便鹰尔行此刻昏迷不醒,眉眼间仍旧透着一股锐气。 战场上的风霜并没有让他显得老成,反而为他增添了几分凌厉。 驰杯无的指尖轻轻落在鹰尔行的鼻梁上,勾勒出挺直的轮廓。 随后,他的指尖缓缓下滑,沿着鹰尔行的面颊,游走在他的脖颈处。 他突然伸手握住鹰尔行的脖颈,掌心传来这人微弱的脉搏。 驰杯无手掌微微收紧,他能感受到鹰尔行的呼吸变得更加急促。 随着手劲的逐渐加大,窒息的绝望同样攀上了驰杯无的大脑,他的心跳加速,仿佛擂鼓般急促。 然而,就在这一刹那,他的脑海里竟然涌现出一丝异样的感觉。 驰杯无咬牙,身体的不适让他更加烦躁。 他的呼吸也变得急促起来,手掌的力度难以控制。 终于,他松开手,身体瞬间脱力前倾,整个人几乎趴倒在鹰尔行的身上,他张开嘴大口大口地汲取着新鲜空气。 驰杯无的胸口剧烈起伏,他微微抬头,眼中竟有一瞬的涣散。 他的视线模糊,仿佛整个世界都在这一刻失去了焦点。 就在他眼神涣散的这一瞬间,正好错过了鹰尔行微颤的睫毛。 刚刚的窒息不是驰杯无的错觉。 可…… 他…… 他□□的某一处同样激烈的反应着…… 那感觉…… 也不是错觉…… 驰杯无垂下眼,目光扫过自己的身体,喃喃自语,“我是真疯了么?” 他的心跳依然急促,身体的反应却逐渐平息。 片刻后,驰杯无忍不住低骂一声,“艹!” 第19章 误会了 驰杯无并不认为自己在这方便有什么变态癖好,但身体的反应却实实在在地背叛了他。 想他驰杯无今年也不过二十有三,这些年忙于朝政,于**之事上偶有疏忽,却也不曾苛待自己。 每当夜深人静之时,他若有兴致,自会动手疏解一二。 想来应该是这些时日糟心事太多,憋久了。 左右他也不是真太监,有反应是很正常的。 这么一想,驰杯无突然觉得也没什么大不了的。 他站起身,冷哼一声,往鹰尔行腰侧狠狠踹了一脚。 一想到还得替这孽畜把手脚筋接回去,驰杯无“啧”了一声,“麻烦。” 驰杯无将面具重新扣在鹰尔行脸上,动作迅速,丝毫没注意到这人轻微勾起的唇角。 驰杯无叫来人,将鹰尔行抬上马车。 马车在夜色中缓缓前行,车厢内一片昏暗,只有微弱的月光透过车窗的缝隙洒进来。 驰杯无坐在车内,靠在软垫上,闭目养神。 而靠在一旁的鹰尔行却缓缓睁开眼。 他偏过头,望着驰杯无的脸,心中不禁暗叹一声,这人安静温顺的样子,真是好看的不像话。 明明是这么好看的一个人,却偏生了一副蛇蝎心肠。 鹰尔行又想起这人方才在督察府时的痴态。 他也没想到,堂堂大靖朝的内阁首辅,竟有这般反常的模样。 拿捏自己,就这么让他着迷? 鹰尔行盯着驰杯无蹙起的眉,心中微微一动,那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又一次爬上心头作祟。 他喉间滚动,那里还残留着先前被驰杯无触碰时的温度。 他垂下眼眸,不再去看这人。 一路无言。 到了地方,驰杯无走下马车,车夫将鹰尔行从里头拖了出来。 鹰尔行睫毛微颤,瞬间意识到这里便是云山。 车夫吃力地将鹰尔行搭在肩上,那高大的身形压的他腰身弯曲,酸麻感不断从腰间传来。即便如此,他依旧咬牙撑着,“辅爷……属下替您扛着这人吧。” 鹰尔行半垂着眼,隐藏起眼底的狡黠,紧接着,他深吸一口气,猛地向前倾去。 车夫瞬间被压得一阵窒息,忍不住剧烈地咳嗽起来。 见状,驰杯无思索片刻,上前试着撑起鹰尔行,光是掂量了一下,手腕处就一整个酸麻起来。 驰杯无闷哼一声。 感受到这人吃力,鹰尔行瞬间松了力道,整个人轻轻罩在驰杯无身前,竟比这人高了不止半个头。 驰杯无缓了一口气,“在这等着。” 车夫敲了敲腰背,“是。” 驰杯无扣着鹰尔行的腰身,将这人搭在自己背上。 他忍不住暗骂一声,要不是不想让别人发现这座寒潭,他才不会屈身给这头孽畜骑。 一想到还有一段上山路,驰杯无眼前一阵发白。 鹰尔行贴在驰杯无后背,头朝着这人后颈移去。 他心心念念的脖颈就在眼前。 只要他一口咬下去,这人不死也得半残。 也不知道是不是隔着一层面具的缘故,他没张口。 到了山顶,驰杯无反手将身后的人甩进潭里,动作干净利落,整个人都松了一口气。 冰凉的潭水瞬间将鹰尔行包裹住,他从水中探出头,猛地甩掉脸上的面具和头上的水珠。 驰杯无站在潭边,眼神中闪过一丝惊讶,“你醒着?” 鹰尔行喘着粗气,眼中戏谑,“我醒着,叫辅爷失望了。” 驰杯无冷下脸来,“什么时候醒的?” 别是在督察府那会儿…… 鹰尔行微微一笑,打破他的幻想,“一直醒着。” 驰杯无沉默,心中只得暗自庆幸,还好他当时整个人只有手心和这孽畜有接触。 若是叫这人发现自己的窘迫,驰杯无恨不得自戕算了。 潭水裹挟着鹰尔行的四肢,他能感受到自己的伤口正在快速愈合,断截的筋脉也在不断重塑着。 这世间竟有如此神奇之物! 他终于明白了驰杯无当初来这里的目的了。 片刻后,鹰尔行从水中站起身,湿漉漉的头发贴在额前,带着满身的寒气走向驰杯无。 “辅爷,这寒潭的水,当真神奇。”他的声音带着一丝沙哑,但语气却格外认真。 驰杯无微微挑眉,不置可否。 鹰尔行凑近驰杯无,湿漉的发梢几乎贴上驰杯无的脸颊。 他的眼神带着一丝玩味,“辅爷突然这般好心,莫不是——” 驰杯无刻意避开他的挑衅,打断他道:“你爹要见你。” 鹰尔行微愣,他爹…… “我爹如何了。” 驰杯无后撤半步,“还不错。” 鹰尔行低下头看他,“所以辅爷是想让我闭上嘴,谨言慎行?” 驰杯无挑眉,“不然呢?” 鹰尔行微微抬头,露出修长的脖颈,“我以为,你是觉得我掐起来不够带劲。” 驰杯无的唇角微微抽动,心中暗骂一声“孽畜”! 他道:“本辅不好此道。” “是么?”鹰尔行握住驰杯无的手腕,牵着这人的手放在自己脖颈上,“辅爷真的不好?” 驰杯无的手被着人温热的皮肤烫的不断往回缩,手腕却被他紧紧攥住。 他的心跳莫名加快,“放开。” 鹰尔行却不理会,他微微用力,重复道:“辅爷真的不好么?” 驰杯无的心跳如鼓,他知道自己被鹰尔行的挑衅弄得心神不宁。 真他娘的憋屈! 两人四目相对,空气瞬间变得凝滞。 寂静的夜色中,只剩下呼吸声在交织。 鹰尔行能感受到驰杯无兴奋的脉搏,他嗤笑出声,“驰杯无,你撒谎了。” 驰杯无的脸色阴沉,他猛地用力挣脱鹰尔行的束缚,“是,本辅就喜欢看你这孽畜要死不活的样子,你要乐意挨,本辅无话可说。” 鹰尔行收回手,这人最好脸面,眼下为时尚早,不能真把人惹急了。 他难得温顺道:“辅爷放心,辅爷不想听的,我一个字都不会说。” 驰杯无半信半疑,转身离去。 鹰尔行紧跟在后,他越来越欢喜了。 欢喜到,身下不停翻涌着…… 他太想扒下驰杯无那层冷静、威严的外壳。 他太渴望看见驰杯无那层外壳下面的不为人知的兴奋了。 夜色愈浓,寒风轻拂过两人的衣衫,带着一丝凉意。 驰杯无的背影在夜色中逐渐清晰,而鹰尔行则是紧紧跟在他的身后,像是影子一般,寸步不离。 两个灵魂一前一后地行走在夜色中,互相试探,演绎着一场无声的博弈。 …… 回到督察府,驰杯无先是叫人去将鹰潭带出来,又命人给鹰尔行拿了身人模人样的行头。 要真叫鹰潭瞧见鹰尔行如今这副素衣麻布的样子,哪里还肯和驰杯无合作。 鹰尔行拖抱着新衣裳,下身还未缓过劲儿来,又瞥了眼一旁一直盯着他的驰杯无,“辅爷,我要换衣服。 驰杯无目不转睛,丝毫没有要移开的意思,“你换你的。” 鹰尔行没动,“我脸皮薄,辅爷可否转过身去。” 脸皮薄? 驰杯无抬眼,像是听到了什么滑天下之大稽的笑话。 他还偏就不干了,不仅不转身,反而上前走去,“本辅偏要看。” 鹰尔行提着腰带,“辅爷金尊玉贵的,莫脏了您的眼。” 驰杯无指尖轻叩,“你换你的。” 鹰尔行:“那我只好勉为其难了。” 说罢,鹰尔行松开手,开始解身上的旧衣,他的动作有不快,身体的反应却半点没有要消下去的迹象。 “你在做什么?” 一声粗犷的嗓音传来。 鹰尔行被这声音惊的几乎是下意识提起衣服。 “……爹。” 鹰潭气的脸色铁青,他指着驰杯无,“你怎么这般不知羞耻!” 驰杯无指尖一停,这下是真的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了。 他侧头看向鹰潭身旁的莫辞,那眼神分明是在说——怎么来的这么快? 莫辞却是立刻撑开折扇挡住自己的双眼,他哪里知道驰杯无在做什么啊? 尽管驰杯无什么也没做。 驰杯无语气平淡,“大帅,误会。” 鹰潭冲上前来,一会儿对着驰杯无,一会儿对着鹰尔行。 一时竟不止该说什么好了。 他是他万万没想到,竟然会在这种情况下撞见鹰尔行和驰杯无…… 欲行苟且! 鹰尔行却依旧坦然,仿佛什么都没发生一般。 虽然的确什么都没发生。 鹰尔行:“爹,您先别急,听我说。” “你说啊,”鹰潭很努力的控制自己,“我是不急啊,你倒是说啊!” 他是真没想到,自己老年遭祸,锒铛入狱,唯一的一个儿子,也不知是不是为了救他,竟然委身侍奉一个阉人! 鹰尔行解释道:“我不过就是换身衣服,您真误会了。” 鹰潭的脸色变得更加铁青,他看着鹰尔行,声音中带着一丝愤怒:“换衣服?你换衣服需要这样贴这么近、面对着他吗?” 鹰尔行抬眼望向驰杯无,后者无话可说,确实是他故意贴的这么近,也确实是他不肯转过身去。 驰杯无干脆不再开口解释,他俯身捡起上的衣裳,递向鹰尔行,“需要本辅帮你换吗?” 一帮孽畜,恶心不死你们。 第20章 误会 鹰尔行顾忌着老爹心脏,没再接茬,接过衣服就往身上一套,动作迅速。 鹰潭气的眼前发白,胸口剧烈地起伏着,仿佛随时都会爆发。 他已经在脑海里已经把事情的来龙去脉脑补了个遍,想得越来越离谱。 见状,鹰尔行赶忙上前扶住父亲,低声安抚道:“爹,您先别生气,事情真不是您想的那样,我真的就是换个衣服。” 鹰潭看着儿子,眼神中满是失望和愤怒,他喘着粗气,颤抖着手指着他,“好、好、好,你这个逆子!你怎么能和这种人纠缠在一起,还要瞒着我!” “无意打断,”驰杯无冷不丁插一句,“本辅是哪种人?” “阉人?” “杂种?” 驰杯无语气平静的吓人,“还是其他什么?” 他是真的不能理解这些人,一个两个的有求于他时,装的乖得很,心里却将他贬低的一文不值。 何必呢? 鹰潭猛咳两声,憋红了脸,“你……” “爹,真没有纠缠。”鹰尔行道:“就算有,那一定是我自愿的。” 驰杯无看了鹰尔行一眼,没再说话。 莫辞在下方看了许久,见势不对,立刻上前打圆场,“大帅真的误会了,少帅虽说英俊少年,辅爷却一贯喜好安静温顺的。今日既有要事商谈,大帅就莫要为了这点儿巴掌大点的误会分神了。” 鹰尔行一愣,这阉狗…… 果然就喜欢霍观棋那样的哑巴! 思及次,鹰尔行的牙根又痒了。 鹰潭还要发作,却被驰杯无的一句话堵了回去。 驰杯无:“大帅就不好奇,为什么你们一回闽都,就有人要刺杀陛下?” 此言一出,鹰潭一顿,瞬间正色。 驰杯无继续道:“大帅可要知道,宫宴之上,巡防守备森严,三大营也不是吃干饭的,还能真的没人发现那名刺客?” 莫辞微不可查的后退半步,轻轻摇扇。 驰杯无面不改色,“大帅恐怕不知,就在大帅入都之时,陛下曾来见过本辅。大帅就不好奇,陛下来找本辅究竟说了些什么?” 鹰潭:“还请明示。” “好说啊,”驰杯无轻笑一声,“那日陛下来问本辅,东定军得胜归来,该给个什么赏赐的好。” 鹰尔行眉心一凝,他突然想起来,当初驰杯无在牢中和他说过。 他有一道封赏的圣旨,还有一道杀他的口谕。 驰杯无唇角笑意不减,“本辅以为,东定军此役有功,自该封赏,若是赏些个金银俗物的,反倒折煞。本辅思来想去,便向陛下提议,封你为兵马大帅,永镇东境。” “谁成想,”驰杯无故作叹息,“庆功宴上竟出了这么个事,本辅也是始料未及。” 鹰尔行的脸色阴晴不定,谁都知道陛下忌惮他们,断不可能再加封赏。 圣旨既然为真,必然是有人在旁操纵棋局,可他不信驰杯无会这般好心。 鹰潭眼神探究,“你可有凭证?” 驰杯无双手一展,“圣旨就在本辅府中,大帅若想看,本辅这就命人去取来。” “不必了。”鹰尔行打断。 他上前一步,“东定军荣已登顶,早已无赏可封。首辅大人此番作为,只会让陛下更加忌惮东定军。敢问大人,是和居心?” 驰杯无眼中没有多大波澜,他慢悠悠说道:“居心不敢说,只是东定军功高震主,陛下害怕,本辅不怕。大帅大义凛然,不求封赏,不求名利。但若真的没有封赏,恐怕前线浴血的将士中总有人不答应吧。” 驰杯无将其中利害拆解揉碎,“与其说是东定军荣已登顶,不如说是大帅荣已登顶。这些年东境战火不休,死伤无数,但立有功绩者也不在少数。” “大帅可以不要封赏,那他们呢?” 他突然笑道:“还有那些已经死去的人,经年血战,命没了,到头来连名也换不来,多可悲啊。难道大帅忍心让他们的血白流吗” 说罢,鹰潭的脸色越来越难看,他心中清楚,驰杯无的话虽刺耳,但却无可反驳。 东定军的功绩不容忽视,将士们的牺牲更不应被遗忘。 兵马大帅封的不止是他,是每一个东定军中人。 鹰尔行眉头紧蹙,仍旧探究,“那日刺杀之人究竟是谁。” “这就要问总督了,”驰杯无望向莫辞,“总督可有查出来,那日宫宴之上刺杀之人的真实身份?” 莫辞一怔,刺杀之人的真实身份…… 还他娘的能是谁啊?! 可不就是督察府的死士吗?! 那不是他们自己人干的吗?! 莫辞与驰杯无四目相对,满目愤恨。 这孙子又他娘的不提前跟他通气儿! 莫辞脑中飞快运转,摇扇的速度却明显加快,“宫宴之上局势混乱,正是因为刺青一事辩无可辩,此事这才盖棺定论。” 鹰尔行侧眼看他,语气低沉:“我军刺青手法并非机密,除了刺青,总督可还有其他证据能够证明那名刺客是我军中人?” 莫辞毕竟是在官场上混迹多年的老手,神色早已恢复镇定,他同样面不改色道:“若说刺青可以伪造,大帅暂居处却也搜出了东祸密报,此事少帅又要作何解释?” 不等鹰尔行回话,莫辞接着道:“又是有人栽赃?又是有人陷害?” 说罢,他收起折扇,眼神直勾勾地看着鹰尔行,仿佛要从他脸上看出一个答案来。 鹰尔行的目光在莫辞和驰杯无之间流转。 这两人果然狼狈为奸,扯起谎来是真的眼都不眨一下。 他知道有人眼红忌惮东定军,可他偏就不信这两人毫不知情。 他道:“既然总督不信,又何必助我等一臂之力?” “少帅误会,”莫辞摆手,“助力说不上,我今日休沐,没穿官袍,看个戏罢了。” 鹰尔行无话可说,他突然明白了。 怪不得入都之前,勤王殿下曾告诫他——闽都杀人不靠刀锋。 这座城里供养了太多太多的蛀虫,他们贪婪的吸食着大靖的鲜血,啃咬着大靖的基里,长成了全大靖最恐怖的毒瘤。 原来他们用甘愿用命去守护的,就是这样的蛀虫。 多可笑啊。 鹰潭却在此时开口:“首辅大人说要还我父子公道,可还作数?” 上钩了。 驰杯无点头,“可以作数。” 看你诚意。 “阿行,”鹰潭拍了拍鹰尔行的后背,“跪下。” 鹰尔行不可置信的望向他爹,他爹要他跪下? 朝着闽都里最恶心的蛀虫跪下?! 鹰潭却只是轻轻推了他一把,又朝驰杯无道:“首辅大人,我一把老骨头了,你要我去杀几个边塞贼子还可以,真要干起精细活儿来,比不上年轻人。” “恳请大人收他在身边做事。” 鹰尔行一脸嫌弃。 驰杯无微微挑眉,搞得像他有多乐意似的。 不过正事面前,驰杯无自有分寸,“好说,本辅自然——” 鹰潭忍不住打断他,“您有任何不便出手的,大可叫阿行去做,但唯有一件事,还请大人放手。” 驰杯无:“何事?” 鹰潭郑重其事道:“龙阳一事。” 驰杯无:…… 鹰尔行:…… 莫辞:~ 驰杯无唇角一抽,几乎是咬牙切齿道:“好说。” 说罢,驰杯无后撤半步,反正正事谈完了,多说无益,转身离去。 他走得很快,一刻也不想多留。 莫辞紧紧跟在后头。 离开大堂后,莫辞还是没忍住,开口问道:“你真不怕被他俩发现是你做的局?” 驰杯无头也不回道:“景弘本来也没打算放过他俩,本辅不过顺水推舟,怎么能叫本辅做局?” 莫辞轻“啧”一声,锅都敢甩在陛下身上了。 咱们这位辅爷,是越来越胆大包天了。 “我是越来越看不懂你了,”莫辞轻叹,“直到现在我也不明白,你为什么一开始非要杀了鹰尔行。” 驰杯无脚步一顿,他回过头来,“那你为什么非要知道?” “说实在的,”莫辞答道:“因为我害怕。” “怕什么?” “怕死咯,”莫辞实打实说:“辅爷先前做事虽说手段凌厉了些,好歹还能看出章法。这些日子,辅爷做事越来越恶毒,连我这个帮凶看着都觉得害怕。我怕哪一天事情败露,我也不得好死。” 不得好死么? 这一次,不会了。 “死不了。”驰杯无沉声道:“祸害遗千年。” …… 堂内,鹰尔行问道:“爹,你信他们?” “阿行,”鹰潭叹气,“这里不是儋州,这里是闽都。” 他继续道:“驰杯无能从一个逆贼之子爬到如今的地位,他在闽都的根基不是你我可以撼动的。不论他今日所言是真是假,他既愿意出手相助,不论是何目的,都是我们唯一的机会。” 鹰尔行沉默,他知道他爹说的是对的。 不管宫宴刺杀之人究竟是谁,不管这件事驰杯无知道多少。 他们才是最为被动的存在。 鹰尔行突然有些怀念儋州的晚霞。 “爹,等闽都事了,我们回儋州吧,再也不要来这里了。” 如果能活着离开闽都的话。 第21章 负责 夜半时分,驰杯无躺在床塌上,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一夜难眠。 次日清晨,晨曦透过薄雾,驰杯无正走出西厢,后脚尚未踏出房门,瞬间被一抹玄色身影撞了满怀。 “唔——” 一声闷响,驰杯无失了平衡,摔倒在地,后脑勺磕在冰冷的地板上,一阵剧痛传来,眼前一黑,整个人差点晕过去。 “哪来的刺客!”驰杯无奋力撑起身子,想要挣脱对方,却被一股大力按住肩膀,动弹不得。 头顶响起一道沉稳的声音,“是我。” 驰杯无这才看清,压在他身上的正是鹰尔行,“你眼睛瞎了就去剜了。” “你……”鹰尔行顿了顿,他也是刚刚来,自然没想到驰杯无会突然开门出来。 他立刻坐直身子,抬手轻轻拨开驰杯无发丝查看。 驰杯无疼得顾不上这人不断作乱的手,眼前一阵发白,咬牙咒骂:"你是我祖上哪门子冤家!" 闻言,鹰尔行忍不住翻了个白眼,这阉狗祖上是冀楚单,说到底他和这阉狗全家都有仇,可不就是冤家。 驰杯无缓过劲来,这才发现,鹰尔行按在他肩头的手不知何时已滑到他的后颈,正按揉着方才撞伤的地方。 还挺舒服。 驰杯无索性不动了,阖上眼由着这孽畜伺候。 鹰尔行动作极其刁钻,对付驰杯无就得用这力道,轻了不行,重了又疼。 真难伺候。 驰杯无突然觉得耳廓一麻,他猛地睁开眼,这才反应过来自己还坐在地上,而鹰尔行的呼吸就在他耳边。 何其荒唐! 两人就着这么个姿势,四目相对间,驰杯无瞬间羞恼怒,一把猛地推开鹰尔行,吓斥道:“从本辅身上滚下去!” 鹰尔行被他推得身形微微一晃,但很快便稳住了身形,他双眼微微眯起,“不要我揉了?” 驰杯无被他这眼神看得愈发恼火,他从地上站起身,掸了掸身上的灰尘。 鹰尔行今儿个没带面具,又穿了一身玄色衣裳,衬得他愈发冷峻孤峭。 驰杯无越看越不顺眼,“一天到晚的,身上穿的不是灰的就是黑的,不知道的还以为你赶着上哪儿奔丧去。” 鹰尔行低头看了眼自己的穿着,又抬眼望向驰杯无,“辅爷不喜黑的?” 驰杯无一时语塞,他对颜色倒是没那么大忌讳,只是单纯看这人不顺眼罢了。 要知道,驰杯无厌恶一个人,那就一定会厌恶这个人的一切,管他穿的多人模狗样,全都一棒子打死。 驰杯无:“本辅平日里最厌恶的就是什么黑的、白的、花里胡哨的。大清早的,跟孔雀开屏似的。” 鹰尔行丝毫不为所动,他回忆起驰杯无平日里的穿着,除了绛红色就是雀紫色。 一整个五颜六色。 还好意思说他孔雀开屏,这阉狗才是真的开不了屏的孔雀。 他讥笑道:“那辅爷是喜欢那种鲜艳夺目的颜色?比如大红、亮黄?倒也符合您这的气性。” 驰杯无冷眼,“一日不打,上房揭瓦。” “辅爷真是人前人后两幅面孔,”鹰尔行抱臂,“昨日夜里还好声好气的,一觉醒来又翻脸不认了。” 驰杯无着实佩服这人的脸皮,“你是姑娘吗?” 鹰尔行挑眉:“怎么?” 驰杯无:“你要是姑娘,我就认了,你是吗?” 鹰尔行愣了一下,随即大笑起来,他笑得肆意而张扬。 这是驰杯无第一次接了自己的话茬。 良久,他停下来,目光灼灼问道:“一定得是姑娘吗?”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21章 负责 第22章 用完 驰杯无微顿,这孽畜什么意思? 他看上去像是能接受其他人的样子吗? 要不是不想和鹰潭闹僵,他真想现在就拔掉鹰尔行的舌头,再敲碎他这满口獠牙。 他正欲开口,却听远处传来护卫呼喊声:“辅爷,来信了!” 驰杯无转过身来,“何人送来的?” 护卫迅速跑上前来,将信件双手奉上,“回辅爷,是霍府发来的。” 霍观棋! 鹰尔行笑意僵在嘴角。 这阉狗,竟还与霍观棋写有书信! 明面而上已经到了这一步,那私底下呢? 鹰尔行的脑海中不由自主地浮现出一副画面:霍观棋坐在西厢阁内,而驰杯无就卧在塌上,霍观棋无法言语,驰杯无也不说话,二人就那么眉来眼去,眉目传情…… 驰杯无哪里知道鹰尔行脑子里想了什么,他伸手接过信,拆开一看—— 闻听近日朝局略有动荡,不知辅爷可否安好?砯岚一介妇人,虽与朝堂无为,然亦有心于大靖。望辅爷能抽空来府一叙,美酒佳肴,尽数满备。切盼佳音。 莫砯岚敬上。 驰杯无明白了,想来霍观棋已经知会二老,只是二老没有轻易同意。 不过驰杯无既以发出邀约,二老也不敢轻易否决,总得见一回,面前详谈。 能进行到这一步,驰杯无已经足够满意了。 要知道上辈子,他逃出皇宫后也曾敲过霍家的门,只可惜,没人给他开。 这一回,他要霍家主动敞开大门,请他踏足。 他的神色落在鹰尔行眼中,反而显得意味深长了。 鹰尔行冷笑一声,心中暗道:好啊好,为了一个哑巴废了这么多心力,这阉狗还真是宠爱霍观棋啊。 那小白脸突然来信,定是想请这阉狗见面。 他故意上前一步,装作无意开口问道:“辅爷,这信里头写了些什么?” 驰杯无抬头瞥了他一眼,平淡道:“与你无关,你不必知道。” 言罢,他转身径直朝着大院外走去。 鹰尔行见他这副模样,反而更加笃定自己的猜测,这阉狗就是要去见霍观棋! “辅爷昨日才答应我爹,说了要用我的。” 驰杯无脚步一顿,他是答应了鹰潭要留着鹰尔行做事,可这话从鹰尔行嘴里说出来,怎么听怎么别扭。 驰杯无转过头来,“若有用得着你的地方,本辅自会叫你。” 鹰尔行强行扯出一丝笑,“那辅爷今日捎上我,我好跟着去见见世面。” 驰杯无:“你非要跟着本辅做什么?” “我不是非要跟着辅爷,”鹰尔行:“只是辅爷只身一人,若出了什么意外,我在身边也好要有个照应。” 驰杯无不禁冷笑,这话乍一听还挺像那么回事的,不过他若真的出了什么意外,这孽畜没跟着旁人咬他一口,驰杯无也算他温顺了,哪里还敢指望他照应。 见鹰尔行这般执着,驰杯无反而来了兴趣。 他倒想看看,这鹰尔行跟着自己,到底要干什么,“行啊,本辅带你去。不过丑话说到前头,你若敢胡闹,本辅定不轻饶。” 鹰尔行嘴角微微上扬,“包辅爷满意。” 驰杯无冷哼一声,不再多言,转身继续朝大院外走去。 鹰尔行跟在他身后,步伐轻松。 他自觉将别在腰间的面具摘下,戴在脸上,眼神中却闪烁着几分不易察觉的精光。 第23章 吃瘪 行至霍府。 下轿时,驰杯无刚一起身,鹰尔行便主动替他掀开轿帘。 驰杯无一抬眼,便瞧见了突然出现的黑色面具,前世种种瞬间浮现脑际。 驰杯无双手紧紧攥住,忍了半天才没有一脚把这人踹下去。 鹰尔行瞧了他许久,也不见他有下车的打算,干脆凑近了些,半个身子都伸进了车内,“辅爷,该下车了。” 驰杯无别开眼不再看他,“明日起,换一副面具,别戴这么丑的。” 鹰尔行挑眉,“不如辅爷给我打一副?” “滚下去。”驰杯无盯着鹰尔行搭在车辕上那只将伸不伸的脚,“脏了本辅的软褥,要你好看。” 鹰尔行一把将面具摘下,“我本来就好看,辅爷,这样顺眼吗?” 驰杯无还真认真打量起他,真他娘的越看越不顺眼。 懒得再同这人废话,驰杯无推开鹰尔行,起身走下去。 他刚一下轿,霍府门前小厮立刻迎上前来,恭恭敬敬地行礼道:“辅爷大驾,老爷已经吩咐过了,还请辅爷随我来。” 驰杯无微一颔首,“劳烦带路。” 鹰尔行跟在后头,脸上已经重新带上了面具。 霍府内,亭台楼阁错落有致,驰杯无一时感慨,想当初他和莫辞两个人走的何其艰难,霍府门庭也不曾对他开放。 而今事及霍观棋,终于肯让他进来了。 果然啊,人啊,都这样。 祸水不流到自家门前,是永远不知道着急的。 鹰尔行瞧他一脸郑重,只当他是得佳人邀约,故作真心罢了。 这阉狗,对霍观棋就这么上心吗? 小厮领着驰杯无穿过重重院落,最后在一座精雅的书房外停下。 书房门上挂着一块匾额,上书“静思斋”三个苍劲有力的大字。 小厮轻叩房门,朗声道:“老爷,辅爷到啦。” 门内传来霍萧温和的声音:“快请进。” 驰杯无推门而入,只见霍萧端坐书案之后,身着一袭月白长袍,手中正执笔在一方素笺上龙飞凤舞,闻声搁笔抬头,“许久未见了,辅爷。” 驰杯无难得拱手一回,“霍相公言重。” 霍萧:“辅爷请坐。” 驰杯无瞥了眼那椅子,“还是不坐了。” 省的他走后还要换坐垫。 霍萧放下手中的毛笔,起身绕过书案,缓步走到窗边,推开了半掩着的窗扇。 “听闻辅爷近日身体不适,”霍萧转过身,目光平和地看着驰杯无,“若无要事,辅爷不妨先在寒舍歇息片刻,老朽这里有不少好书,不知辅爷有无兴趣一阅?” 驰杯无目光扫了一眼屋里那满架的藏书,微微挑眉,“霍相公都打开天窗了,就说亮话吧。” 霍萧神色依旧温和,微微点头,“那好吧,辅爷但说无妨,老朽洗耳恭听。” “莫夫人请我,”驰杯无:“我以为是您二老有话与我说。” 霍萧却道:“辅爷厚爱,犬子无福消受。” 鹰尔行眉眼一跳,这阉狗,果然对霍观棋另有所图。 驰杯无:“霍相公清贵高阁,看不上本辅。不过,莫夫人既邀本辅,想必并非无缘无故。若真如霍相公所言,那她这般做法,似乎有些多余了。” “辅爷,”霍萧郑重道:“犬子生来哑声,恐难当大任。” 驰杯无:“嘴不能说话,手总可以写字。本辅观令郎写的一手好字,怎的担不起大任?” 霍萧:“辅爷,老朽不求犬子官居几何,唯求行路顺遂,平安一生。” 驰杯无走到窗台边上,轻描淡写道:“闽都才太平几年,霍相公所求说得轻巧,可既选了仕途,便该明白,每条路有每条路的规矩,一滩混水里,却不允许出现鞋袜皆干的人,这便是仕途的规矩。” “霍家若偏安一隅,又何必要来闽都趟这混水?”驰杯无继续道:“既然来了,就注定逃不出去了。” “驰杯无。” 一声清亮女声传来。 驰杯无回头一看,“莫夫人,许久未见了,我昨日还听莫辞提起您,不知夫人近来可好啊?” “砯岚,”霍萧连忙迎上去扶着莫砯岚,“你风寒未愈,怎么不好好在方中休息,出来做甚?” 莫砯岚冷哼一声,“我再不来,你还真被这兔崽子两句话忽悠过去了。” 驰杯无笑道:“莫夫人折煞本辅,本辅若真有这般能耐,哪里用得着莫夫人病中见客。” 莫砯岚甩开霍萧的手,走上前道:“我叫你来,是要你见见棺材落落泪。” 鹰尔行微顿,宣政殿前棺椁一事才过几天啊,这位莫夫人竟敢当面寻驰杯无不高兴,好胆色。 不过就他看来,驰杯无的脸色也不像是生气。 驰杯无云淡风清道:“莫夫人要教训本辅,本辅欣然受之。” 鹰尔行眯了眯眼,这阉狗素日里嚣张跋扈,怎的今日在莫砯岚面前这般温顺? 莫不是看在莫辞的面子上? 当然不是看在莫辞的面子上了。 驰杯无纵横官场这么多年,莫辞顶天了算他的狗儿子兼狐朋狗友。 他第一次见到莫砯岚,是初入闽都时。 那时的驰杯无就是个人嫌狗憎的。 羁押他的圣旨上写的清清楚楚,是要让他入宫净身做阉人的。 不过后来出了点意外,机缘巧合之下,驰杯无逃过一劫。 从某种程度上来看,其实应该是莫砯岚帮了他一把。 尽管她自己并不知道。 莫砯岚:“就两字,做梦。” 驰杯无微笑:“夫人莫急,本辅倒是好奇令郎作何想法。” “驰杯无,”莫砯岚寸步不让,“我家棋郎自幼读书习字,满腹经纶,用不着你托举,若是靠你轻易提携,这仕途不走也罢。” 霍萧在一旁抬着手,也不知道是该扶还是不扶。 驰杯无:“莫夫人误会了,今年科举,本辅无意行那托举舞弊一事。” “哦?”莫砯岚冷嗤:“那你想说什么?” 驰杯无答道:“本辅不过是想告知二位,令郎文采斐然,本辅很是欣赏,仅此而已。” 霍萧扯出一丝笑,“那真是多谢辅爷赏识了。” 驰杯无也笑,看谁先憋不住。 “话也说完了,”莫砯岚毫不客气道:“我家的饭清淡,比不上你家的珍馐美味,就不留你吃饭了,请回吧。” “好说。”驰杯无懒的讨人嫌,抬脚就走。 刚一踏出房门,他突然顿住脚步,回头望向莫砯岚,“听闻令郎在儋州有一位旧相识。” 莫砯岚神色一凝。 驰杯无温和笑道:“貌似是姓君吧。” 莫砯岚眉头一拧:“不愧是辅爷,离了儋州,还是手眼通天啊。” 言下之意,你在儋州有眼线,至于是你的手下,还是东祸叛军,只有你自己清楚。 驰杯无:“莫夫人,谨言慎行。” 言闭,驰杯无转身就走。 鹰尔行跟在他身后,牙根酸的厉害,“辅爷看上一个人,不仅要问候双亲,竟连前尘情缘也要打听。” 驰杯无瞥了他一眼,“你有意见?” “不敢,”鹰尔行面具下的眉眼高挑,“只是我实在好奇,霍观棋究竟有什么好的,竟然值得辅爷这般执着。” 驰杯无唇角一抽,他顿下脚步,认真问道:“本辅也好奇,本辅究竟哪一点看着像断袖?” 鹰尔行无力的笑道:“你不是断——” 鹰尔行反应过来,惊喜道:“你不是断袖?” 驰杯无抬了抬下巴,“本辅当然不是断袖,本辅又不好男色。” 这分惊喜还没维持多久,鹰尔行突然反应过来。 驰杯无不是断袖! 驰杯无不是断袖。 驰杯无不是断袖…… 那他岂不是就没…… 等等! 驰杯无是不是断袖,好不好男色,关他什么事? 他为什么要去关心这个? 驰杯无没看懂这人脸上的五光十色,他道:“本辅也不好女色。” 鹰尔行眼中精光一闪。 至少也不好女色! 驰杯无还是没看懂鹰尔行脸色的转变,索性也不去猜了,“你要是喜欢男的,本辅给你找两个模样上佳的小馆。” 鹰尔行几乎是下意识说:“我不喜欢男人。” “……也不喜欢女人。” 驰杯无并不感兴趣,“哦。” 回到首辅大院。 一封西境急报传来—— 成康王病逝。 驰杯无眯了眯眼,成康王语朔,大靖唯一的一位异姓王。 自先帝时期,便奉旨镇守西境,至今已五十八岁高龄。 不过驰杯无记得,上辈子的成康王可不是这个时候死的。 故事,变的不一样了。 驰杯无指尖敲在桌案上,“越来越有趣了。”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23章 吃瘪 第24章 风起 驰杯无端详着这封密保,他记得,上辈子的成康王是死在驰杯无死前的第三年。 那时候,西境戎犬来犯,成康王领兵迎击,却不慎遭围堵至死。 西境危,是成康王之子语炘骨披刀上阵,这才守得西境薄冥没有落入敌手,沦为炼狱。 不过,那场仗打了多久,谁输谁赢,驰杯无也不清楚。 因为这场仗还没结束,驰杯无已经死了。 驰杯无想,如果他死后,天命系统的剧情还没结束,那么最终破戎犬之人,必是鹰尔行,这场大仗最终的胜者应该还是是大靖。 这一回,成康王还没扛到戎犬来袭,已经病逝。 事情和上一世不一样了。 是因为驰杯无篡改了原有的剧情么? 不过比起这一点,驰杯无如今更担心的,是成康王的身后事。 要知道,如今的戎犬虽未跨过岷珠山,但他们早已将贪婪的的目光投在了薄冥的土地上。 成康王病逝,只会大涨戎犬吞并薄冥的野心。 驰杯无是不在意大靖会如何,但现在的事情已经和上辈子不一样了,而驰杯无自己,正是这一切的因,他看不破自己的果是什么。 为了对付鹰尔行,他已经分去了太多心思,他不能再轻举妄动了,接下来的每一步,都必须万分谨慎。 驰杯无垂眸,抬手将密保抛进火池。 他抬眼瞥了眼靠在一旁吊儿郎当的鹰尔行,问道:“如果有一天,大靖领土遭他族侵犯,你要如何?” 鹰尔行眉眼一挑,他望向烧的只剩一缕焦烟的信件,“好说,他踏足几只脚,我砍他几颗头。” 砍头么…… 驰杯无指尖一停,冷不丁道:“面具摘了。” 鹰尔行一顿,随即微微侧头:“辅爷一开始不待见我的脸,非要我把脸藏起来。现在又看不惯我的面具,偏要看我的脸,辅爷究竟意欲何为?” “你真是生了好大一张脸,”驰杯无嗤笑:“本辅是你主子,主子要你做什么,你就得做什么。” 鹰尔行喉间滚动,从霍府回来时,他的牙根就痒的很。 眼下驰杯无噎他噎的厉害,他只想啃一口这人的脖颈,再吸一口这人的血止止痒。 鹰尔行目光桀骜,他舔了舔虎牙,轻飘飘开口道:“辅爷的话,我自然是要听的” 他慢悠悠的伸手摘下面具,露出一张冷冽的脸庞。 驰杯无瞧见这人眉眼间藏着的几分锋芒,微微眯起眼,似是在打量什么稀罕物件。 半晌,他才冷哼一声,语气平淡,“丑死了。” 鹰尔行神色却丝毫不变,自小他便生的比寻常人俊俏英气,再加上功绩在身,说媒的人都快踏破他家门槛了。 驰杯无嫌他丑,那是他眼瞎。 鹰尔行上前两步,抱臂道:“那自然比不上辅爷,玉树临风,风流倜傥。” 驰杯无靠在椅子上,抬头看他,“你羡慕?” “我太羡慕了,”鹰尔行唇角一勾,“我若是生了辅爷这般相貌,恨不得日日揽镜自赏,必不会浪费了这副好皮相。” “是么?”驰杯无微微向前一靠,手肘撑在案上,指尖轻轻摩挲着案面,眼神却直直地锁住鹰尔行,“那你过来。” 鹰尔行眉峰一横,往前靠了些,“怎么?” 驰杯无抬手,指尖勾了勾,“再过来些。” 鹰尔行喉间滚动,再近…… 可就要贴上了啊。 鹰尔行强行控制住自己的目光不要后退,弯腰与驰杯无平视。 这阉狗的眼睛…… 也会勾人。 驰杯无凝视他的瞳孔,里头倒影出他自己的模样,“本辅赏赏看。” 鹰尔行心跳漏了一拍,呼吸在这一刻竟有些急促。 太…… 太近了…… 他瞬间直起身子,喉间微微滚动,语气里带着几分掩饰不住的慌乱:“你没镜子吗?” 驰杯无抬手撑起额角,微微歪头,“懒得拿,你替本辅拿。” 鹰尔行心尖发麻,他知道驰杯无是在故意遛他,可那种被目光穿透的感觉,还是让他忍不住心跳加速。 他麻木地挪动脚步,伸出手去够那面铜镜,动作却有些笨拙。 就在他的手指刚刚触碰到铜镜的那一刻,驰杯无却出声道:“本辅不要了。” 鹰尔行的动作瞬间僵住,手指还停留在半空中,铜镜的冰凉触感透过指尖传来。 他转过身来,目光与驰杯无对上,只见对方眼神幽深,满是逗弄成功的喜悦。 可他…… 竟然不觉得生气。 驰杯无还想说些什么,却被一声呼喊打断思绪—— “驰杯无!” 莫辞风风火火地闯了进来,额头上还带着几滴汗珠,显然是一路小跑过来的,气喘吁吁道:“陛下急召我等去宣政殿,说是成康王病逝,邀众卿家商讨要事。” 鹰尔行一惊,“成康王病逝?” 莫辞侧头看见他,愣道:“你怎么在这里?” 他转头望向驰杯无,眼里只剩下疑惑。 西厢重地,驰杯无从来不许旁人轻易踏足,想他当年为了进这西厢阁,不知在驰杯无耳边吹了多少风,磨了多少嘴皮子。 即便如此,驰杯无也凉了他小半年才勉强许他自由出入。 鹰尔行才跟了驰杯无多久? 莫辞忍不住多看了鹰尔行几眼,心中暗暗揣测:莫非这两人之间真发生了什么? 驰杯无一直靠在椅上,听到莫辞的话,这才徐徐起身,“陛下急召,那就过去。” 鹰尔行也很快从震惊中回过神来,他抿了抿唇,眼神中闪过一丝复杂的情绪。 驰杯无瞥了他一眼,“别跟来。” 莫辞撇了撇嘴,没再说什么。 两人很快来到宣政殿,殿内已经聚集了不少朝臣,气氛沉重而紧张。 景弘的脸色很不好看,却在见着驰杯无时立刻转晴,少年帝王立刻迎上前,语气中带着几分急切,“爱卿!你来了!” 一旁的蔺言谦顿时冷脸,原本就阴沉的神色更加难看,望向驰杯无的眼中鄙夷更甚。他冷哼一声,撇开头去,显然是对景弘的举动不满。 驰杯无忍不住后撤一步,眼神中闪过一丝不耐。 谁能想得到,驰杯无第一次在景弘面前退步,不是因为棋差三分,仅仅是嫌他恶心,熏的慌。 驰杯无神色平平,他努力许久,这才没抬袖捂鼻,“说事。” 景弘被他的语气镇住,眼中闪过一丝失落,随即立刻收敛起情绪,退回御座前。 他清了清嗓子,语气中带着几分沉重:“成康王病逝,西境戎犬虎视眈眈,众位爱卿,有何见解?” 这话一出,满朝文武顿时骚动起来。 蔺言谦率先出列,拱手道:“陛下,成康王虽逝,但其子语炘骨少年英才,可担此大任!” 他的话音刚落,便有数位朝臣附和,纷纷点头称是。 然而,也有人不以为然,一位老臣出列,拱手道:“陛下,语炘骨虽年轻有为,但终归缺乏上阵经验。若轻易提携,将来戎犬来袭,只怕那语炘骨,难挡大敌啊!” “这……”景弘面色一难,他几乎是下意识的望向驰杯无,求助般道:“爱卿以为呢?” 驰杯无冷血,他微微抬眼,目光扫过在场的重臣,所到之处,众人皆不由自主地垂下头去,或是侧身躲避。 他微微上前一步,“成康王生前为我大靖鞠躬尽瘁,镇守西境二十余年,西境军早已锤炼成了铜墙铁壁,即便是戎犬来袭,也不足为惧。我以为,与其商讨此事,不妨想想如何善待成康王遗孤。” 他这话音刚落,殿内一片寂静,一时间竟无人敢再言语。 景弘点了点头,道:“爱卿所言甚是!” 蔺言谦:“国本为大!东境战火方休,国库空虚。此时不择良将,若是戎犬来犯,难道要将薄冥拱手相让吗?” 莫辞嗤笑:“蔺尚书年纪大了,耳朵背了,脑子也不好使了。岷珠山横跨西境,戎犬被横隔在外,西境军足有六万,日日围在薄冥之外,你当他们和你一样,都是吃干饭的?” 蔺言谦横眉,颤抖的指着莫辞,“你——” 驰杯无打断他,斩钉截铁道:“前线将士沙场碎铁衣,闽都可以毫不顾忌他们的牺牲,一心只筹谋着尚未来临的无妄之灾,只是长此以往,唯恐前线心寒,将帅离心。” 景弘心底大气一松,“爱卿说的是,那就按爱卿说的办吧。” 驰杯无侧眼望向蔺言谦,“蔺尚书可还有话?” 蔺言谦死死盯着驰杯无,将他扒皮抽奖的心都有了,嘴上却道:“辅爷思虑周全,微臣佩服。” 闻言,景弘攥紧了衣袍。 大殿之上,皇帝之下,唤驰杯无辅爷,却自称微臣。 驰杯无眯了眯眼,老鳖孙就是老鳖孙,好歹毒的祸心。 “蔺尚书慎言,”驰杯无毫不客气道:“本辅今年不过二十有三,真要排资轮辈起来,蔺尚书大了本辅整整二十余岁。你唤辅爷,本辅脸上臊的慌。” 此言一出,蔺言的谦脸色瞬间白的吓人,“不知羞耻!” “尚书有自知便好。” 说罢,驰杯无转向景弘,“陛下,告退。”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24章 风起 第25章 撒野 本章节蜘蛛未爬行,请右下角报错。报错越多蜘蛛越快。 由于版权问题不能显示:请下载看书神,继续阅读 最新章节在APP内更新,下载免费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