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榜上钗》 第1章 第 1 章 微凉雨雾染上面颊,江蓠悠悠转醒,伏案太久,臂膀已木然无觉。她揉按眉眼,指腹沾了脂粉暗黄。 抬眸望出号舍,丝丝烟雨自淡青天穹飘落,涤荡着东山贡院弥散的桂子浓香,添了几分清冽。 中秋佳节,竟无月可赏。 江蓠轻叹,将十五页考卷叠齐。卷首“田安国”三字洇了水汽,墨迹微晕。暮鼓沉沉,酉时已至,她牵铃唤考官收卷。巡考大人闻声而至,捋着白髯将她打量——场内四百生员,多欲奋笔至夤夜,这青衫书生竟是头一个交卷的,忒年少气盛。收罢卷,差役引她至明远楼画押留印、缴还纸笔,临了,还赠了把油纸伞。 “学生告退。”江蓠作揖,振袖迈出门槛,面上平静,心下却焦灼:雨势渐紧,面上妆容恐将不保。 所幸,过了今日,此生便再无需担惊受怕。 身为桂堂“甲首”,她代人应考已逾二十余场。然女儿身年岁渐长,纵使易容改妆、敷贴假皮、吞服变声药石,亦难久瞒。堂主软硬兼施,央她金盆洗手前再行最后一票:代豫昌省田老太爷之孙田安国博取举人功名。此科考生强劲,田家索要名次,堂主叮嘱务必尽力,事成赠银百两。 代笔贵在稳妥,忌锋芒毕露。江蓠不理会堂主蜜语,打定主意藏拙。今科有道“郑伯克段于鄢”策问题,她故意洋洋洒洒,挥斥方遒,必遭厌弃。但求田安国得中举人即可,银钱减些也罢,七十两加之之前的积蓄,足够携母妹远走高飞。 思及此,江蓠唇角微弯,忽觉眉心一凉,一滴冷雨落下,右眼皮没来由地一跳。 环顾四周,唯见几名戍卒倚着南北文场打盹。她稍松心神,自嘲过于惊惶,行至游廊尽头,堪堪迈出龙门之际,抬手撑开油纸伞,随口哼出一支小调:“偷天妙手绣文章,须斫蟾宫桂,始信玉斧长……”① 话音未落,伞顶“砰”然一声,结结实实撞上一物。 江蓠惊呼未歇,伞已被人劈手夺去,泼了她满脸水珠,旋即一声怒喝炸响:“何人如此莽撞!” 江蓠顷刻间冷汗涔涔,垂眸瞥见一双暗绣金丝、缀着南珠的皂靴,未待对方再度发作,双膝已然一折,“啪”地跪伏于湿冷地砖:“大人恕罪!学生得意忘形,冲撞尊驾,实乃万死!恳请大人慈悯,网开一面,放学生归家!” 廊下雨滴自铁马淅沥坠下,溅在她低伏的脊背,薄薄青衫洇开一片深渍。 良久,头顶传来一声极淡的轻笑,“慈悯?” 那声音低沉冷冽,恍若镇于壁龛深处的一团幽云,凝着数点寒冰。 她以额触地,不敢稍动。周遭死寂,唯闻细微的吐纳之声。 “何名?抬头回话。” 江蓠暗咬银牙,顶着一脸冷雨直起身,小心翼翼向上觑了一眼。这一眼却好巧不巧,正落在那人腰间佩饰上,刹那间如白日撞鬼,身形一僵,再不敢仰视,“学生永州人士,姓田名安国,家中经营丝绸买卖。”她强自镇定,语声流畅。 “时辰尚早,何以匆匆交卷?” “回禀大人,今日中秋,家祖抱恙……”江蓠语带哽咽,泫然欲泣,“学生自觉尚可,欲早归侍奉,以慰亲心。” “报喜?未免过早!”方才呵斥的仆从嗤笑。 江蓠以袖掩面,惶然不语。 正思忖如何脱身,后颈倏然覆上一只温凉手掌。这猝然触碰惊得她险些跃起,死命按捺住狂跳的心房,脑中霎时空白。那手修长有力,掌心薄茧微砺,如五岳压顶,沉沉威势直透颈骨。 “起来罢。本官非是那噬人妖魔,岂会阻你尽孝。”那人收手,语声漠然。 她仓促理了理单衣,汗涔涔地起身,又闻诘问:“年齿几何?何人作保?身居几号?” 江蓠垂首一一应答,对方连珠发问,所幸她对雇主身世倒背如流,未曾露怯。 那人沉吟片刻,广袖一振蔽膝,拾级而上,携一身凛冽清霜之气与她擦身而过。 回首望去,只见四名玄衣带刀侍卫簇拥一人,身影飘然没入后堂。相隔丈许,那宽大绯袍于彤云清雨间流金溢彩,数只白鹤振翅欲飞,腰间所悬一枚皓白小球,依稀可辨。 惹祸的纸伞委顿于地。 江蓠缓缓拾起,长长吁出一口浊气。这口气尚未吐尽,远处隐约人声随风飘至:“楚阁老,这边请……” 若说方才是白日见鬼,此刻便是晴天霹雳直劈天灵! 姓楚…… 她万未料到,朝廷竟密遣了这煞星坐镇——新晋文华殿大学士楚青崖!朝野皆知的酷吏阎罗! 迟入早出本为枪替惯例,孰料竟一头撞上这尊凶神。唯愿他未曾看清容貌。 雨势愈疾,耳畔恍闻金戈铮鸣。江蓠头也不回,疾步迈出最后一道朱门,离了贡院数十步,方敢竖眉切齿,摸了摸脖子,低咒:“好个狗官……” 她闪身入幽巷,登上一辆青帷马车:“速去总堂。” - 与此同时,贡院提调道署。 公门豁然洞开,两侧守卫躬身肃立。 楚青崖踏着一地零落残英行至檐下,仰首望了望乌沉天色,心头蓦地涌起一丝不祥之兆。为官数载,此兆屡屡应验,面色不由沉了几分。 所幸,此番似与公务无涉。 他冷面落座,接过一盏热茶,屏退左右。不多时,一人被五花大绑,押至堂前。 “玄英。” 方才在院中呵斥考生的侍卫应声出列,朗声禀道:“禀大人,此吏专司考生号舍编排。此番乡试,收受贿银五十两,据查乃初犯。” 楚青崖以玉瓷杯盖轻撇浮沫,“素闻豫昌民风淳朴,考风清正,看来亦不过尔尔。贿银何在?” 阶下小吏显是受了极大惊吓,面如死灰,抖若筛糠:“卑、卑职所收,乃亲戚之银……央求寻个离茅厕远些的号舍……银钱已悉数奉还……” “缘何奉还?” 小吏涕泗横流:“阁部明鉴!只因……只因卑职舅姥爷之孙暴病身亡,再无需应考,留着银钱无用,权作奔丧之礼送了回去……卑职该死!求大人开恩,饶卑职一命!家中上有老母,下有幼子——” “今日已开过一回恩了。阖家流放,汝等老小尚可于中秋团圆。” “卑职还有要事禀报!”小吏急声呼喊,“本省有一伙专营科举勾当之徒,唤作‘桂堂’!枪替、夹带、行贿,无恶不作!” “桂堂?”楚青崖眉峰微挑。 小吏见底牌已失,登时呆若木鸡。 楚青崖续问:“亡故考生,出自何家?” “是……是经营丝绸的田家!田老爷之孙,田安国!初八那日暴毙,昨日奔丧,今日……今日出殡……” 名唤玄英的侍卫一脚将其踹翻:“胡言乱语!” “千真万确啊大人……” 楚青崖挥了挥手:“依律处置。” 小吏哀嚎着被拖拽下去,声如鬼泣。堂下侍卫皆屏息垂目,眼观鼻,鼻观心。 亡者若中举,实乃滑天下之大稽。 楚青崖翻开案上考生画押的名册。豫昌行省三百九十七名生员,悉数应考,并无缺额。“田安国”三字,方正光洁,笔迹端丽。这馆阁体,倒比他这货真价实的馆阁中人,写得更为形神兼备。 田家富甲一方,所请代笔,必是桂堂魁首人物。初九开考,考生初八酉时便需入场。倘若人亡故得晚了些,代笔未能得讯,自然照旧入场,替那亡魂博取功名。 然其中尚有蹊跷。 三场考试,前两场考毕可归家,这代笔难道未闻死讯,不曾遁走?若非桂堂不知,便是存心要令其担此欺君之罪。忆及一盏茶前在龙门内撞上的那个“田安国”……他生得何等模样?满面水痕,身上似有极淡花香萦绕。 楚青崖蹙眉,将杯中残茶泼入漱盂——此间仆役不知从何处打探得他嗜甜,竟在千金难求的璧山银针里掺了蜜糖,滋味怪异至极。 茶既难饮,事亦棘手。 此时,一人风尘仆仆入内禀报:“接飞鸽传书,老爷夫人盼您自京中归来已久,言道待月底阅卷毕回府,有喜事相告。可需回信探问?” “不必。报正事。” “那名生员出贡院后,遁入燕尾巷。巷内有三辆马车,分向东、南、北疾驰,属下已遣人分头追踪。” 楚青崖颔首:“勿失其踪。此事机密,不得外泄。其考卷暂且封存,待判卷毕,本官要亲自拜读。” 他垂眸望向腰间所悬牙雕球,置于掌心把玩片刻,唇角微勾,墨黑瞳仁深不见底。 那小书生年不过十六七,却是个扯谎的好手,将个得意忘形、突遭惊吓的文弱公子演得惟妙惟肖。可惜,终究露了马脚。 他任盛京府通判三载,又掌刑部侍郎三年,于勘破虚言自有一套法门,其中泰半,源于早年任县令时严刑鞫讯积下的阅历。那考生身量不高,正面观之略显丰腴,然伏拜之际,领口微敞,露出一截雪白颈项,骨骼之纤细与其身形殊不相称。加之拭面衣袖隐泛黄渍,显是敷了脂粉。 而那双沾染水珠的眉……楚青崖目光投向窗外雨落成潭的水洼。 那眉色如鸦青,形若平湖初月,雾锁春山,确是我见犹怜。生在一个满口谎言的小滑头脸上,着实暴殄。 - 桂堂总堂隐于永州城,专营科场舞弊损阴德之营生。堂主秋兴满驭下有方,似有显贵撑腰,廿二载无案牵连府衙。 酉时过半,马车停驻城东王氏当铺。江蓠对过切口,经暗道步入议事厅。厅内数名老代笔正高谈阔论,她无心寒暄,直寻东厢博闻司郑峤。 桂堂分博闻、强识等四司。博闻司专司刺探考官底细。郑峤乃朔州逃卒,三月前被招揽,此刻正伏案疾书。 江蓠摸出桂花糕递去:“此届考官由你打探,可知楚阁老驾临?” 郑峤咽下糕点,瞠目:“楚青崖?他此刻不该在京中接见北狄使臣么?” “我在贡院亲睹其人。可有卷宗?” 郑峤找出内阁档册。江蓠翻检极快,一炷香便合上。 郑峤附赠闲闻:“楚阁老阿姊有喜,其父母三日前至卢府探视,现居金水桥西第三家。楚阁老既至,半月后阖家定当团圆。” “此等私密,你亦知晓?” 郑峤嘿嘿一笑:“权作交换,你告知我堂中排行?” “你自猜去。” “那我再告一桩,方才归途撞见田家出殡,竟是田老太爷之孙暴亡!怪哉,初七尚康健,此前还请了代笔,这生意只得作罢,亏大了。” 此言如同冰水兜头浇下!江蓠怔忡良久,方惊问:“什么?!何人亡故?!” “贩丝绸的田老太爷,其孙田安国,初八猝死。”郑峤语声带笑。 江蓠一个激灵,攥住他:“何时?何故?” “申时殁了,死因不明。” 她暗骂一声:“秋堂主何在?” “初九便启程往京中去了。” 江蓠胸中怒火翻腾,思绪如麻,任凭郑峤探问皆不答,失魂落魄至暗室卸妆更衣。待药力散尽,自河边木屋步出,碎银般的月华晃了眼。 仰首,薄云拂月,清辉孤寒料峭,像……那人腰间的象牙小球。 今日灾厄临头:贡院直面楚青崖遭盘诘;代笔原主竟已身故! 田安国殁于初八申时,距贡院不过半个时辰脚程。她酉时入场,前两场离场,竟无人知会生意取消!桂堂行事素来缜密,此番纰漏,分明存心构陷! 第2章 第 2 章 江蓠步履匆匆,心思电转:秋堂主定是卸磨杀驴,欲借官府之手除去她这甲首。效力九载,她深知其老谋深算。他必有把握舍弃棋子,全身而退。 她何其天真,竟信他会放她离去! 他进京所为何事? 倘若她败露,又将如何? 江蓠细思:楚青崖这刑部出身、精于断案的阁臣亲临监场,秋兴满或许早已知晓。朝廷严查舞弊,必要斩获,故而推出她这靶子供其交差。 楚青崖若查到她,断她代笔之路,且她家无权无势,易于拿捏……可秋兴满就不怕她供出桂堂?念及此,她骤然惊出一背冷汗——万一他有法子令她开不得口呢?她若开不了口,家中老小…… “阿姊!阿姊!” 金水桥头奔来幼小身影,牵着吠叫的小黑犬。江蓠思绪骤断,一把揽住妹妹:“何事?” 八岁的阿芷红着眼眶:“娘亲咯血了,郎中伯伯遣小黑来寻你。” 江蓠身子一晃,狠掐腕间:“莫怕,有阿姊在,回家。” “阿姊清减了,应考定辛劳。”阿芷以她褙子拭泪,“带了桂花糕,快用!” 江蓠食不甘味,不忍扫兴,浅咬一口:“谢谢阿芷。” …… 行约两盏茶,至城东僻静处。 江蓠让妹妹自去用饭,于门外深吸气,笑靥盈盈跨过地上染血棉帕:“先生,家慈如何?” 常客郎中无奈摇首:“昔年小产未养,连诞二女,元气大亏,郁结于心,沉疴难起。你挣钱购药供养,撑到如今不易。母女叙话罢,诊金免了。”言罢告辞。 江蓠天旋地转,强送两步,身子委顿。 坐于榻边,见母亲十日间形销骨立,强挤笑意再难维系,咬手背扭过头。 “阿蓠,每出门总要清减几分。”燕拂羽倚枕,伸纤白柔荑轻抚女儿面颊,“莫咬了,不疼么?” 一刹间,江蓠骤然崩溃,伏于母亲肩头失声恸哭。 燕拂羽心疼拥她入怀:“是娘对不住你……阿蓠极好,是娘的福分。莫哭……”女儿自幼倔强少泪,此刻将惊惧委屈尽数倾泻,令她心痛如绞,又呛咳起来,帕上溅开猩红。 江蓠终抹泪强自镇定,收血帕,取温梨汤为母润喉:“娘,少言养神。” 燕拂羽虚弱一笑,清减容颜犹存风华:“老天妒我有此佳女……咳咳,娘说差了,我们阿蓠宁可不嫁,也不寻不良人。” 灯花“噼啪”轻爆。 一个离经叛道的念头闯入心间,江蓠舀汤的手倏然顿住。 燕拂羽察觉:“此番出门,莫非……遇中意郎君?” 未曾。但她闯下弥天大祸。 江蓠垂首,泪意又涌。 燕拂羽精神微振:“说与娘听听。” 江蓠违心“嗯”一声,低语:“那枚象牙球……” 燕拂羽莞尔:“在书架匣中。当年指腹为婚,以此为凭,然时移世易,亦不知顾姐姐所生男女。若是男儿,你不喜,娘亦不应允。” 江蓠取朱漆木匣开启。匣内一枚巧夺天工的九层牙雕套球,层层精雕,皆可旋动,轴心可填香。 烛火为玉球镀金,她垂眸轻拨,物事滴溜溜转,恍若难测命数。楚青崖腰间那枚雕凤,有“顾”字;她这枚刻鸾,无字。 “女儿今日在贡院,见着那人了。” “当真?若是头胎,这般年岁或已成家。” “未曾。年廿十,未婚配。生得……尚可,性子略清冷。”实则未敢仰视,只觉粗蛮如草菅人命辈。 “名讳?” “楚青崖。” 燕拂羽唇瓣微启:“可是内阁楚大人?” “……是。”江蓠一鼓作气,信口胡诌:“他虽性冷,品性无亏。本朝以孝治天下,若您向其尊亲道明婚约,他断难推拒。” 燕拂羽愈发惊诧:“他竟是顾姐姐之子?”当年救命之恩,顾清商赠球指婚,后燕拂羽嫁永州失头胎,断了音讯,再闻已是死别。 廿一载倏忽,冥冥定数。 江蓠道:“楚大人生母早逝,甫落地即抱养于璧山县丞楚少棠府中。其养母正是白云居旧识,柳兰宫。” 燕拂羽默然半晌:“我若闭眼前再见兰宫一面,死亦无憾。” “休得胡言!”江蓠嗔怪强抑悲恸,“楚大人双亲三日前已至永州,居金水桥西第三家。女儿想请您……去提亲。” 燕拂羽沉静端详女儿:“阿蓠,有事瞒娘?” 良久,江蓠颔首,眸中水光潋滟。 燕拂羽浑不在意,捋她鬓发:“娘只问,嫁他后,你可有本事让自己快活?” 江蓠强咽哽咽,直视母亲:“我能。” “好,那娘择吉日登门。” 江蓠急道:“就在这十五日内。迟了……恐生变故。”这十五日,楚青崖锁于贡院阅卷。 秋兴满欲弃她作替罪羊,可她江蓠非任人拿捏之辈。撼不动楚青崖这巨木,亦不求其慈悲,然或可倚为靠山,抑或……拖他入浊水。 对不住了楚大人,黄泉碧落,谁叫你时运不济,偏撞上她这煞星? …… 三日后。谢府,朱门高墙。 江篱换上身浆洗发白却熨烫笔挺的素裙,发髻一丝不乱,只簪素银簪。她搀扶尽力收拾整齐却难掩病骨的娘,站在谢府巍峨的黑漆大门前。 门房打量着这对憔悴寒酸的母女,眼里轻慢怀疑。但当江篱报出“故交秦夫人,苏门柳氏携女求见”,并准确说出当年秦夫人闺名和一桩细微旧事后,门房脸色一变,匆匆通报。 等待漫长煎熬。江篱脊背挺直,竭力维持闺秀风范,心里翻江倒海,不知滋味。娘倚着她,呼吸急促,全凭心气强撑。 终于被引进偏厅。上首坐着一位华贵雍容的中年美妇,眉宇间依稀旧日风韵,正是楚青崖母亲柳夫人。旁边一位面容严肃、留着短须的中年男子,是户部侍郎楚文远。 柳夫人见燕氏枯槁的病容和江篱荆钗布裙却难掩清丽、举止沉静的样子,起初有些愕然陌生。 等燕拂羽断断续续、字字血泪地提起当年的结拜情谊、苏家巨变和那句“戏言”,尘封的记忆才慢慢打开。看着燕氏病入膏肓的样子和江篱沉静中透出的坚韧眼神,想到江家当年的遭遇,柳夫人眼中流露出真切的唏嘘和怜悯。 江篱适时盈盈下拜,声音哀婉克制:“江篱拜见伯父、伯母。家母病重,本不该打扰。但家门再遭横祸,江篱一个弱女子,走投无路,只能厚颜带娘上门,恳请伯父伯母念在当年家母与伯母结拜的情分、先父与谢伯父同科之谊……以及……当年那句‘戏言’……给江篱一条活路。”言辞恳切,将“戏言”二字说得清晰,点到为止。 楚文远眉头微皱,显然对陈年“指腹为婚”之说很不以为然,尤其对方败落又惹祸事。但柳夫人看着下方跪拜、单薄无助的江篱,想到当年情谊和江家惨状,心软涌上。她拉起江篱冰凉的手,更添怜惜。 “好孩子,快起来。”柳夫人轻声叹息,转向丈夫,“老爷,当年确有此戏言。江家遭难,孤女寡母求到门前,若置之不理,太过凉薄?崖儿年纪不小,江家姑娘我看着极好,有燕妹妹当年品格,知书达理。不如……就应了戏言,成全两家情谊,也给孩子一个安身之处?” 楚文远沉吟,锐利目光审视江篱。江篱坦然迎视,眼神清澈坚定,恭敬中带着不卑不亢。 楚文远看人极准,此女虽出身寒微,心性气度却非庸俗。再想儿子冷硬脾气,这门亲事或非坏事?至少彰显楚家重情重义。 想到此,楚文远缓缓点头:“也罢。既是夫人故交之后,又有旧言在先。我楚家,非背信弃义之门。这门亲事,认下了。” 江篱和娘心头巨石轰然落地。狂喜与劫后余生的虚脱感涌来,成了!第一步成了。 柳夫人高兴,立刻要吩咐笔墨给贡院的儿子楚青崖写信告知。 “伯母,”江篱适时开口,声音温润,“楚大人身负皇命,主持秋闱,责任重大。此时说儿女私情,恐扰心神,招惹闲话。不如……等秋闱结束,大人回府后当面禀明?江篱……不急于一时。” 她表现得识大体。 柳夫人和楚文远听了更满意,觉得未来儿媳心思缜密,顾全大局。于是依言,先记下此事。 江篱心中冷笑。不急?她比谁都急。但她深知,谢珩绝不会信这天上掉下的“未婚妻”。在他收到家书前,她必须给他制造足够的“麻烦”。 此后几天,楚青崖在贡院临时办公处外,多了几个“楚府家仆”。他们轮番出现,用琐碎借口——“老夫人问归期”、“府里新得贡茶”、“老夫人不适挂念”等,想求见楚青崖,传递“家里有要紧事商量”的消息。 起初,楚青崖耐着性子见了两次,听的都是无关紧要的话,便觉烦了。 第三、第四次…这些“家仆”依旧锲而不舍,说话吞吞吐吐。本就因彻查舞弊案焦头烂额的楚青崖,终于被彻底惹火。 …… “阿——嚏!” 八月贡院文署内,喷嚏此起彼伏。 “楚大人贵体倒是无恙。”同僚裹紧外袍。 玄英抱信鸽行至暖阁前,正色道:“自然,皆因无人念着咱们阁老。一干人等锁此半月,谁家妻儿不盼团圆?” “玄英,何事?”清冷嗓音自帘内出。 玄英帘外拆信草览,眼瞳骤缩:“大人!老爷夫人和小姐——” 楚青崖正被老臣议论扰烦,闻声又是家书,掀帘低斥:“区区半月,何事频传?定是长姐有孕催探。再有家书,暂押。此乃官署。”言罢重埋卷宗。 玄英噤声退下。 第3章 第 3 章 暖阁内,楚青崖目光落于一份答卷。策问“郑伯克段于鄢”,行文酣畅,笔锋如刀。他凝神阅毕,叠放一旁:“文采斐然,唯‘覆舟之水’喻,稍嫌险峻。” 在座老辣,已窥其青眼,只挑细枝末节略指。商议片刻,批“乙等”。 “尚有难决卷否?” “此乃末卷。” 他眉峰微挑。试卷依序排定,最末交卷者卷置最下。此份右上角,誊录所赫然标“一”字。 “卷已尽阅?” “三场俱校毕,唯名次未定。” “陛下旨意,录榜后,本省前十抄本呈送御览,待朱批放榜。凡一场列甲十者,另两场卷亦需同呈。名次高低,这几日劳诸位斟酌。”楚青崖言罢,行至卷堆前,自顶端抽出几份,拣出两份“甲等”置案。一份经义,一份实用文。 反复细览,又命人寻出考生原卷。目光凝于工整馆阁体所书判词,指节轻叩案面。 良久,阁中唯闻一声低叹:“妙绝!” 伯乐逢千里马,亦不过此。 余下时日如白驹过隙。 楚青崖栖身贡院,督阅排名,另修书快马呈小皇帝,嘱其细览答卷,择优仿写策论。同时,上一道密折,简述田安国枪替事,言其才学虽优,断不可录名放榜,请旨定夺。 九月初一。 贡院朱门洞开,禁锢半月的官员鱼贯而出。楚青崖甫现身,便被十数名喜形于色的豪仆围住,簇拥着走向一辆华贵马车。 百姓引颈张望。人群中,姐夫卢翊策马而来,拱手道贺:“明渊!速速登车,好容易你回来了,又定了亲,阖家团聚才是!” 楚青崖后退一步:“定亲?” 卢翊诧异:“岳父大人未在信中言明?你十余日音讯全无,幸而江姑娘宽淑,家中长辈已将亲事操持停当。礼部婚书已呈,板上钉钉了!”他不由分说将楚青崖塞入车中,“在永州定亲虽不及京中繁华,但亲戚全聚于此,人情不容闪失。” 楚青崖紧抓车门:“玄英!” 车旁侍卫委屈道:“大人,您亲口吩咐家务事不必禀报。江家姑娘才貌双全,更有一枚与您一模一样的象牙球为凭!指腹为婚,万不可违逆父母之命,若被参‘不孝’……” 指腹为婚?! 楚青崖下意识抚向腰间牙球。幼时确闻有此婚约,成年后无人再提,只作推拒姻缘的借口。岂料一朝成真。 见他面色难看,卢翊狐疑:“家书你竟一封未阅?实话告诉我,可是心有所属?若真有,我拼着得罪岳家,也替你追回文书!” 楚青崖正欲开口,玄英抢道:“卢少爷明鉴!我家大人若有心仪之人,早该娶妻生子了!”言毕缩头躲开。 卢翊释然:“如此甚好!岳母有命,绑也要将你绑回府。” 楚青崖尚欲拖延:“婚姻大事,岂能草率?理当……” “六礼已行其五!”卢翊催动马匹,边走边道:燕夫人乃柳夫人故交,病入沉疴忧心女儿。八月十六携重礼及鸾凤牙球登门提亲。两位夫人一见执手泪眼,共忆往昔。江蓠才情出众,一篇《秋月赋》深得楚父赞赏。翌日,楚家便备厚礼求亲,八字相合“天作之合”。聘礼流水般抬入江家,婚期择定九月初一行定聘礼。 可……谁想娶她? 楚青崖只觉自己是被强绑上花轿的冤主。车马停于楚府,他沉脸直入正厅。 厅内红烛高烧,父母与长姐夫妇见他归来,皆露喜色。柳夫人迎上:“崖儿回来了!亲事可还满意?” 楚青崖强压情绪坐下:“父亲,母亲,这亲事究竟是何章程?儿在贡院一无所知!指腹为婚从何谈起?” 楚文远捋须:“事出仓促,然有因。燕拂羽乃你母亲故交,携信物登门,泣诉沉疴难起,忧女无所依凭。那鸾鸟象牙球与你凤球正是一对,乃当年指婚信物,铁证如山。楚家岂能坐视故人之后孤苦无依?此乃天赐良缘,亦是信守然诺。” 柳夫人接口:“蓠儿模样性情皆好,才情上佳,侍母至孝。此等良配,错过可惜。” “可……儿与江姑娘素未谋面……” “素未谋面又如何?”长姐楚青黛笑道,“爹娘都说好,必是极好。礼部文书已备,安心做新郎官吧!”卢翊附和。 父母姐丈轮番劝说,句句信义、孝道、良缘。楚青崖看着双亲殷切目光,深知木已成舟。违逆伤亲心,损官声。他喉头滚动,终是咽下质疑:“儿……谨遵父母之命。” 厅内气氛松快。柳夫人忙摆团圆饭,席间话题不离江蓠才貌与旧事。 楚青崖食不知味,心中疑云翻涌。这江蓠究竟是谁?趁他隔绝贡院定下婚约,有何目的?他眯了眯眼,看来今夜得亲自会会这位……江姑娘。 暮色四合,金水河畔华灯初上,碎金浮波。楚青崖一袭劲衣,携亲随玄英踏着渐浓的夜色向东而行。 行至窄巷,忽闻犬吠凄厉,女童啼哭破空。但见恶犬獠牙森然,涎水滴落,正扑向跌坐在地的女童。小黑犬哀鸣墙角,稚子紧护怀中糕点,小脸煞白。 楚青崖眸色骤然一寒,只并指如剑,一记凌厉精准的手刀带着破空之声,重重劈在恶犬颈侧命门。那畜生连呜咽都未及发出,庞大的身躯轰然倒地,抽搐两下便再无声息。动作行云流水,不带一丝烟火气。 尘埃落定,他方才俯身向吓呆了的女童伸出手。那手骨节分明,修长有力,此刻却带着一种奇异的温和:“可有伤着?”声音低沉,似玉石相击,竟比这暮色还柔和几分。 阿芷泪眼婆娑,看清眼前人,如同抓住救命稻草,冰凉的小手紧紧攥住他的手指,抽噎着摇头:“没……没有……谢谢大哥哥……”她怀里紧紧护着的,是几块沾了尘的桂花糕,像护着什么稀世珍宝。 楚青崖将她轻轻拉起,拂去她衣裙上的尘土,动作细致。随后又扶起呜咽的小黑犬查看。 “家在何处?我送你回去。”他问。 “前……前面巷尾的小木屋……”阿芷心有余悸,小手依赖地牵着他的衣角。 楚青崖眸光微动,他自然地牵起女童的手,示意玄英善后,步履沉稳地向巷尾行去。暮色温柔,将他高大的身影与小女童的影子拉长,竟有几分奇异的和谐。 刚至巷口,那扇简陋的木门“吱呀”一声被推开。一抹素白如月华的身影急急迈出,正是忧心如焚出门寻妹的江蓠。 刹那间,四目相接。 晚风浮动,送来金桂甜沁的幽香,巷口悬着的灯笼洒下融融暖光。 女子立于石阶之上,青丝如瀑,仅用一支素木簪松松挽就,几缕碎发被风拂起,贴在莹白胜雪的颊边,一身素净襦裙,却难掩那份骨子里透出的清丽绝俗。真真是副淡极生艳的好皮相。 此刻,那双盛满焦急忧虑的明眸撞入楚青崖深不见底的眼底,漾开一丝清晰的惊诧涟漪。 果然……姿容绝世。然而,这份惊鸿一瞥的惊艳尚未在心湖晕开,一个冰冷的认知便如冰锥刺骨——她的身量体态,尤其是那截纤细优美的颈项弧度,与贡院中那个跪伏于地、强作镇定的“田安国”,何其相似,那清瘦的骨架,绝非寻常男子所有。 原来如此,竟是如此。 楚青崖瞬间明白过来,当日贡院一见,原来的一盘死棋竟然就被她轻易盘活了,而自己更成下不了棋盘的棋子,他不禁心生惋惜,一个未出阁的姑娘,有如此心智和胆魄,实属难得,可却不用在正道上…… “阿姊!”阿芷的呼唤打破了这瞬间的凝滞。 江蓠瞬疾步下阶,一把将妹妹紧紧搂入怀中。 “方才阿芷差点被恶犬所伤,是这位大哥哥救了我!”阿芷小手一指楚青崖。 江蓠这才抬眸,目光再次落回眼前的楚青崖身上。他穿着件玄色深衣,通身不见一件饰物,古朴典雅,通身清俊矜贵的气度。一张清风朗月般的俊朗的面容,眉间尽显冷清傲气。 江篱面上却丝毫不显,甚至瞬间浮起恰到好处的羞赧与真挚的感激,她盈盈行礼,姿态柔婉:“多谢公子相助。” 她低垂的眼睫微微颤动,像受惊的蝶翼,将一个因妹妹闯祸而心怀愧疚的姐姐形象演得淋漓尽致。 “举手之劳,姑娘不必挂怀。”楚青崖声音平淡无波,目光却如实质般锁在她低垂的眼睫上。能在被东家算计后当机立断绑上他这个冤大头,又料定今日自己必会调查,先发制人使这一出……文采斐然,心智亦卓绝。 “令妹乖巧,只是受了惊吓。倒是姑娘……”他话锋微顿,向前不着痕迹地逼近一步,无形的威压悄然弥漫,“觉得有几分眼熟。” 那“眼熟”二字,被他咬得极轻,却带着千钧之力。 江蓠面上适时地浮现一丝恰到好处的茫然与无辜,她微微睁大了那双清澈如水的眸子,带着几分怯生生的惶惑:“公子说笑了。我不过蒲柳陋质,粗鄙不堪,怎敢当公子‘眼熟’二字?想必是记岔了。”她微微垂首,颊边恰到好处地飞起两抹薄红。 二人皆心似明镜。 楚青崖眼底思绪万千。这双眼与贡院中强作镇定的书生何其相似。那手藏锋的馆阁体,那篇被他私赞“妙绝”的判词......如此才情和心智,若为男子,金榜题名亦非难事。 目光掠过紧偎的姐妹,药香萦绕的陋室。婚书已定,真相若揭,必是万丈深渊。 “举手之劳,不必挂怀,告辞。”楚青崖神色自若地看了江篱一眼,随后泰然离去。 江篱看着人离去的背影,眼里的羞涩和惶惑已荡然无存,只剩下沉静如水的深沉。 好在此次,她赌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