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A》 第1章 第 1 章 锁仙台的风总是带着一股子寒气,卷着云海的湿气,往人骨头缝里钻。虞娇娇拢了拢身上那套洗得发白的粗布仙衣,踩着台阶往上走时还不忘跟引路的天兵搭话:“小哥,你们这锁仙台平时除了关人,还养灵植不?我瞅着这云雾浓得很,种点水蕴草肯定能活,到时候还能换点仙晶买颗暖玉,改善改善生活……” 天兵脚步没停,脸却绷得更紧了,理都没理她,到了地方,只丢下一句 “少说话,到了地方守规矩”,便转身消失在云雾里。 虞娇娇刚到仙界,对什么都有宽容之心,也不恼,自顾自地打量起这座传说中的囚地。 说是仙界之所,虞娇娇却连一丝微薄的仙气都感受不到。 周围也像她在凡间司空见惯的景色——普通的台阶,表层的玉石砖瓦早被磨掉了,一丝细腻的光泽也无,台阶缝隙里嵌着浅蓝色苔藓,底部已经枯萎腐烂了,黑黢黢的脏的不行。最低下几层还印着几个大脚印。虞娇娇纳闷天上神仙不都是飞的吗?最次也有个仙鹤当坐骑吧。这么个脚印是怎么留下的? 摇着头想不明白。 云絮里依稀可见殿宇的轮廓,那飞檐翘角缀着四方神兽,本该是威严气派的,却因神兽身下冒出的杂草而尤显得滑稽,檐角挂着的铜铃声音萧索,像是困在云里的人连叹气都不敢用力。 殿内没点灯,只有窗棂透进来的云海微光,勉强能看清正中坐着个人。 虞娇娇一秒就认出来是九皇子玄溟。 她记忆力好,进宫前见过他的画像是一方面。 最主要的还是锁仙台本就是囚禁仙人之所,众人避之不及,唯一一个住在这里的,就是受母妃谋反牵连的九皇子了。 他衣着朴素,背对着门,长发松松地束在脑后,不知在看什么,连有人进来都没回头。 “九皇子殿下,我能进来吗?” 这么大的嗓门,这么近的距离,他绝对听见了,但还是不理。那就是不想理了。 虞娇娇对玄溟身上发生的事了解得较为清楚——大致就是水族公主嫁给了本无权势的天族少子。几百年来饱受宠爱,生下的孩子也被定为皇位继承人。但水族和天族两族的矛盾并未因为一场婚姻就消散,几百年后水族叛乱,领地失陷,公主自知罪孽深重,取三尺白绫吊死在了皇宫之中。九皇子也被牵连,被撤去了皇子的身份,以罪臣的身份被囚禁在锁仙台,为大战争死去的天族将士们赎罪。 母亲身死对于当时七岁的海通而言,本就不啻灭顶。加上天族水族大战后,天界有人传言那场大战本就是天帝的手笔——当初四海分崩离析,天帝只是虚位元首。上台后迎娶水族公主,只是为了能兵不血刃将神族中实力最强的水族纳入囊中。后续伪装出宠爱公主的姿态,甚至封其所生的九皇子为王储,都不过是为了让水族为他更好地卖命做做样子。 神族统一后水族没了价值,天帝便设计逼反水族,兴起大军将其赶尽杀绝,并逼死公主,剥夺九皇子神位。为当年的利用画上一个句号。 这传言只要是见过天帝和公主昔日恩爱的人都不会信。但偏偏天帝性格冷淡,对市面上的传言从来都是听之任之、不置可否。而在围观者心里,不否认,就等于承认。 于是大家信了,甚至连九皇子都信了。 他相信父皇从来没有真正宠爱过他和母妃。 相信一切都是为了利用水族权势。 相信爱情是骗局。亲情是骗局。 他就是个弃子,在这九天之上全无存在的价值。 九皇子陷入了自我怀疑。 偏偏锁仙台又是除了他没有别人。 在绝对的孤寂中过了十年之久——按现代的话来说就是——九皇子“抑郁”了。 他陷入自己的茧房中,一心求死,对周围的一切都不想理会。 看着他的样子,虞娇娇有了一秒的共情。——瞧那抱着膝盖窝着脑袋一脸生无可恋的样子,跟当初穿越到异世界的她多像啊。简直就是同道中人。 她从乾坤袋里找了个蒲团摆在离他不远的地上,坐下,撩了撩鬓边的杂发,确认妆容无碍观瞻后,规规矩矩地行了个礼:“九皇子殿下,奴婢虞娇娇,是澜月娘娘送过来伺候您的。以后这锁仙台,除了您就多一个我了。——您放心,我这人没什么优点,就是嘴严,不该问的绝不问。洗衣做饭也全都会。您有事使唤我就行了。要是闷得慌呢,我还能给您讲凡间的话本,什么《书生夜遇狐仙》《将军跨马定乾坤》,我能从日出讲到日落……” 玄溟被撤了皇子位,被封印了神位,身上还安了“水族叛党”的大罪,要蹲几万年的牢。 虞娇娇刚来仙界,算是个“0”,但还算强过他这个负数。所以一点都不怕他,得不到回应也继续自说自话:“殿下您知道吗,飞升仙界一直是我的梦想。为此我努力修炼了几百年,门门功课都拿宗门第一。积分从来不换吃的,都换器物阁里的法器,就是为了渡劫时多几件法器能保护我免受雷劈。结果雷劫太猛了,我从乾坤袋里掏出法器都来不及。仙台瞬间被劈碎,经脉尽断,百年道行瞬间化为齑粉。亏得澜月娘娘路过,用点仙露熄灭我身上的雷火,不然我现在就不在锁仙台了,而是该在阴曹地府当牛马了。” 虞娇娇没看见,在她说到“经脉尽断,百年道行瞬间化为齑粉”时。玄溟搭在膝上的手指几不可查地动了一下。 “听说锁仙台特别荒僻,被排除在天界赏罚体制之外,做得再好,也分不到多少神器、仙丹,也没有下凡显圣的机会,没法通过香火攒功德。分到这里仙人前途基本就废了。但我真的挺满意的,因为我飞升失败了,本该魂飞魄散的,但现在不仅全须全尾,还有资格来仙界当仙人了——虽然只是最低级的婢女。但那也是仙人不是吗?” 随着自己的讲述,虞娇娇仿佛再次游历了自己的一生,看着那联通的云水镜中的画面,颇为伤感地叹了口气:“我以前想过要是渡劫成功了,说不定能在天界谋个好差事。到时候走在南天门,身后跟着小仙娥,身前凤凰开道,身后仙鹤萦绕,逢年过节给凡间的师弟师妹们送点仙果。现在看是不可能了。我自己倒是没什么,但就是辜负了师傅们的期待,殿下你是不知道,我们开山宗是凡间的小门小户,免费收徒弟都收不到几人,全指望我飞升神界后拿我做宣传呢。现在好了,人家问你家师姐飞升后干什么——你回答‘在锁仙台当打杂婢女’,这还招个鸡毛啊。说出去反而给宗门抹黑。我现在只希望天界千万别有我在下界的熟人,不然消息传回凡间,我师傅可丢不起这人。” 不知是说到伤心处说不下去,还是单纯口渴了想停下来喝水。总之她不说了,停下来打开乾坤袋掏东西。 寂静中,玄溟终于有了动静。只见他转过身看向虞娇娇,墨色眸子没有半分温度:“说完了?” 其实没有。 “要是殿下爱听,我还能讲三天三夜。不过我瞅着殿下好像没什么兴致,那我先歇会儿?” 玄溟的目光扫过她脸上坦然的笑容,又落在她那双亮得惊人的眼睛上——没有谄媚,没有恐惧,像一颗火炭落入了死水一潭,与整个皇宫的气氛都格格不入。 他手指收紧,冷声道:“你以为飞升成功便能如你所愿么?” 虞娇娇感动了——他竟然真的在听。 贵为天族皇子,竟然屈尊听她一个卑贱奴婢说话。 这是多么宽厚善良、平易近人的主子啊! “你一个凡间飞升的散仙,就算飞升成功,也不过是天界最低级的供奉小仙。或是在司命府抄命格簿,或是在月老殿理红线,最好也不过去给玉兔喂萝卜,有机会在仙子面前混个脸熟。满腔抱负依旧无用武之地。” 玄溟的声音很淡,却字字戳破虞娇娇的畅想:“须知这九天妙华之地,比凡间森严百倍。血脉不够尊贵,再努力也不过是在上位者指缝中讨生活。” 虞娇娇愣了愣,抿起嘴一脸认真地点头:“殿下说得对。” 果然是经历过大风大浪的,就是会安慰人,听完他的话,她对于飞升失败这件事一点也不可惜了。 玄溟带她去了她的房间。 屋里一个床榻、一床被。 她抱着被跑到了玄溟屋外,铺在走廊上。 玄溟看着自己脚下:“你这是干什么?” “守夜呀。我是你的仆人,晚上睡觉也要确保你的安全的,睡在走廊上,晚上有不怀好意的人靠近我都听得见。” 澜月娘娘虽然没说,但她那几日寻遍凡间有本事的修仙者打算送进天宫。加上澜月娘娘虽然远离朝堂,对天帝身边的风声依然了如指掌。虞娇娇觉得她应该是得到了风声。保不齐有人要害九皇子。 澜月娘娘对她有救命之恩。长得还那么温柔。她不忍让她伤心,踏进锁仙台的那一刻就下定决心要不惜一切代价保护小皇子。 玄溟一脸无语:“我都多少年睡在这里了。要是有人想处死我,早处死了,还用等得到你来?” “以前他们觉得没必要,现在觉得必要了呗。” 玄溟沉默了一会:“有什么必要?” 虞娇娇也不知道,但她觉得应该给抑郁症患者一点情绪价值,抬起眼睛一脸认真地说:“殿下您想啊。之前澜月娘娘想送人进来,天帝陛下都不允许。现在他允许了。这不正说明陛下对您的态度改观了吗?那些跟您竞争的皇子意识到这一点,肯定会想办法对付您的。保不齐今晚就拍杀手来暗杀您。我还是在外面守夜保险一些。” 玄溟耷拉眼皮:“之前不允许派人,是我父皇怕澜月姨母派人进来和我串通消息,借我水族皇族的名义,号召余下的水族势力掀起叛乱,威胁他的统治。而今我筋脉尽废,最低级的法术都使不出来,水族残党也被清缴一空。没有能力再对他造成威胁。你又是凡人出身,和仙界恩怨一望而知地没有关系。他自然乐得做个人情,放你进来。” 澜月姨母和丈夫是仙魔边界的驻守大将,对他有大用,他为了更好地驱使他们,才通过给他丢给他们一些甜头。 父子之情? 呵。 虞娇娇眼睛反射光线,看上去水汪汪的:“殿下,您筋脉断了,修为也没有了吗?” 玄溟纤长的睫毛轻颤了颤——天帝阴晴不定,恩威难测,前一天宠爱至极的妃子、朝臣,一天后就能拉上断头台,眼皮也不眨。在他的影响下,神界一直笼罩在冰冷压抑的威亚下。每人每天大气都不敢喘,像虞娇娇这样,明晃晃把情绪写在脸上的,他已经好久不见了。 虞娇娇一脸心疼,玄溟神色不自然地错开目光:“百年前的神界大战,天族损伤了两位战将,父皇震怒,水族的将领已经死在战场上了,母妃又早早自缢,只能由我抗下这份罪过,父皇于是挑断了我的筋脉。——不过伤早就好了,也不疼,除了用不了法力也没什么其他影响。” 对老百姓狠,对自己的亲儿子也这么狠。这位天帝也是做到某种意义上的爱民如子了。 “所以我才说你没有守夜的必要——就算父皇对我改观,我也对皇兄皇弟们造不成威胁。毕竟开天辟地到现在,就没见过一个修为尽废的皇子登上天帝之位的。锁仙台位于天界凡间交界之处,罡风刺骨,在台阶上睡很难熬的,回去房子里睡吧。” “殿下说的有道理。”她捧哏道,躺下,双手拽着被子盖到自己的脸颊,一脸享受:“但我已经躺下了,不想再起来了。殿下就让我今晚谁在这吧。” “……” 第3章 第 3 章 来的第一天,虞娇娇好奇过台阶上为什么有脚印,现在她搞清楚了,锁妖台上空有一个上古布下的法阵,这个法阵采取白名单制,即,布置法阵的人命令允许使用的法术才能使,但凡超出允许范围,无论是谁,灵窍中涌出的灵力都会被法阵瞬间吸走。 虞娇娇通过不断尝试,试出了法阵的白名单——洁衣术,洁尘术,然后就没了。 连最基本的传音术都不行,更别说御剑、御兽这类利于越狱的法术了。所以往来神仙经过此地,都只能老老实实步行,这才在台阶上留下了深浅不一的脚印。 虞娇娇跟玄溟分享自己的发现。玄溟转过头来,眉头微蹙:“你生病了?” 虞娇娇一愣,这才注意到自己的声音确实变了调。 “早说过锁仙台夜间罡风重,不要待在外面。”玄溟的声音里带着不易察觉的责备。 虞娇娇这个人是能吃苦与不能吃苦的薛定谔结合体,具体表现为你要是不关注她,她胳膊被刀子切掉了也不会喊疼,但你要是关注她,被麦芒刺到了她都能抱着手指哭唧唧半天。 譬如此刻。玄溟一露出关心的神情。她立刻就委屈上了:“可殿下昨晚没开门让我进去啊。那我肯定要在台阶上躺一晚上啦。” 玄溟瞪眼:“我为什么要让你进来?” 虞娇娇振振有词:“我要守夜,但外面罡风重,那最好的办法当然是殿下开门让我进来啦。” 玄溟脸颊发热,此刻与烧开茶壶的唯一区别就是茶壶尖叫了,他没有尖叫:“我怎么可能放你进来!?” 那是他的私人空间,男女有别。 虞娇娇眨了眨眼,说得理直气壮,“我想着要给殿下守夜,总不能离殿太远,外面罡风又大,那最好的办法不就是殿下开门让我进来避避吗?” 玄溟被堵得说不出话。 虞娇娇叹了口气,一脸“我都懂”的模样:“是我单相思了。虽然那日初见我便把殿下引以为知己,虽然我们相处已经半月有余,但殿下对我肯定还心存防备,无法交心。不过没关系,我今晚多拿几床被子过来就好了,之前是没经验,低估了罡风的厉害,这次肯定不会再冻着了。” 他从未见过这般伶牙俐齿之人,明明是她强词夺理,倒显得自己不近人情。 不过有一点倒是说对了,她来这已半月有余,确实不该再当陌生人对待了:“你叫什么名字?” “虞美人的虞。北方有佳人,绝世而独立,一顾倾人城,再顾倾人国……” 玄溟不明白她为什么开始背诗了,一脸纳闷地看着她。 虞娇娇把诗背完才发现诗里没“娇”这个字,尴尬地咳嗽两声:“虞娇娇。娇滴滴的娇。” 活几百年就是这点不好,记的东西太多,都串儿了。 “你的这个名字凡俗感太重,不适合成仙了还用。我给你取个字。”他蘸水在地上写了个“汐”字:“你来时,凡间海面正值潮汐,按水族的说法,你便是与水有缘,应潮而生。我赐给你一个汐字,你看如何?” “好啊。”她欣然应允。 ...... 澜月娘娘受伤的消息传回。 虞娇娇亲眼见玄溟再次沉寂下来。 “多谢告知。”他起身,挺拔的身姿在穿堂风中显得异常萧索,“我倦了,回屋休息休息。” 澜月娘娘是玄溟的姨母,嫁给了青梅竹马的天族将军青桐后,曾打算隐居山林,度此余生。只是后来水族叛乱,天妃身死,夫妻俩怕自己不在朝堂了,玄溟会被朝中势力为难,所以留了下来。 小皇子一直觉得自己是父亲用来牵制姨母和姨父的人质——就像风筝线牵着风筝那样。 所以澜月娘娘一受什么伤,他总会将责任揽到自己身上。 虞汐怕他一个人呆着会出什么事,抱了满怀刚从墙角采来的野花,硬推开了那扇虚掩的门:“殿下,您不是说喜欢墙角的花,让我等它开了摘几朵给您送来吗?” 玄溟没有说过自己喜欢花,也没说要她送来。虞汐毫无疑问是在胡扯,但他现在累得很,不想解释。 玄溟的房间素净得如同苦修之所,除了一张石榻再无其他。她将一捧淡紫色的云纹草插进陶罐,摆在案几一角:“殿下,屋里添些颜色,心情也会亮堂些。” 虞汐目光扫过满地书卷,“好多书呀。今天没事干,不如我帮您整理这些书吧?——殿下,我刚刚又和娘娘传了传讯符。娘娘说只是受了点小伤,不碍事的,让您别为她担心。” 玄溟闭目靠在椅中,许久才低低“嗯”了一声。 虞汐拾起地上的书,掸去灰尘,封面上写着《水元注疏》四个大字。下一本,《沧溟图录》……这地上的书竟然全是水族的上古典籍!?她如获至宝地翻阅起来。 玄溟不知何时来到身后,修长身影笼罩下来:“你看得懂上面的字?” 虞汐点头:“古水族文字。我在凡间修习术法时师傅教过。” 她是水修,要看的自然是控水相关的典籍。而水族作为万水之主、水系之宗,在这方面可谓权威。十本典籍有九本都是水族大拿著作的。她为了读懂,修习古水族的语言便也不奇怪。 “殿下,我能看这些书吗?”她指指。 玄溟垂着眼帘,神色淡漠:“你不是已经在看了,又何须多此一问。” “怕您反悔要收回去。” 玄溟摇头:“我如今经脉俱断,留着这些又有何用?你看得懂,便拿去看罢。” 他已是个无用之人,不想这些典籍随着他一同蒙尘。 虞汐看着他苍白的面容,心中涌起难以言说的担忧:“我就在这看。” 他坐回椅中,阖目不语。 自那日后,虞汐便日日过来看书。玄溟依旧沉默寡言,却会在她遇到生僻字符时倾身指点,会在她修炼受阻时提点关窍,甚至传授了她仙界独有的“服气养元”之法。 玄溟伸手,指尖轻轻捏过她的脸颊,又移至肩骨,最后顺着脊梁一路向下,轻按腰际。 虞汐:“?” “经脉走向,在凡人中算得上是佼佼者。但置于天界,便不足为奇了。”他收手道,“可惜我灵力尽失,无法为你重塑经脉。否则以你的资质在同辈仙人中,绝对可以跻身前列。” 虞汐其实挺满意自己现状的,但为顺他的意,还是适时流露出些许憾色。 ...... 虞汐与玄溟同属水性,随着她修为渐长,灵力外溢,周身萦绕着一层薄薄的水润灵气。 玄溟靠近她时总觉得通体舒泰。加之她日复一日地诉苦装可怜,玄溟确实也做不到视而不见,于是,在一个狂风肆虐的夜晚,他默许她抱着衾被,踏入了他的寝殿。 入夜后的她倒是异常安静,许是白日里活蹦乱跳说得太多,倦了。 玄溟侧卧于榻,难以成眠时,便借着透窗而入的朦胧月光,目光静静描摹她的睡颜。 ——清秀温婉,倒与她那跳脱的性子不符。 这日,玄溟正阅览姨母传来的讯息。虞汐在院中绕了一圈后进门:“殿下,我们这里不供应膳食的么?” 信中所言证实了虞汐先前的话——姨母确然伤势无碍。重伤的消息,乃是外围的人以讹传讹。 他眉间阴霾稍散,将信笺收入袖中,与先前的信放在一起:“不供。你已的飞升的仙人,难道还未辟谷?” “辟谷是辟谷了。可在这锁仙台,乐趣本就少,若连饭都没得吃,岂不更无趣了?而且我见其他殿下宫苑皆有仙膳供应,为何独独我们这里没有?” “他们是皇子,我们是囚徒,岂可相提并论?” “您也是皇子啊!神位可撤,难道您体内那一半天家血脉也能撤去不成?我不容许他们这么欺负人!”她伸手,眸中闪着执拗的光,“殿下,您把令牌给我,我去找他们理论。” 玄溟心知劝她不住,解下腰间令牌递过:“出了门朝右走,可见天池。池畔那座金顶宫銮,便是食神居所。——去吧。去一趟你就死心了。” 虞汐接过令牌,转身便驾起一道云光疾驰而去。 她去势极快,若一切顺利,估摸着一炷香内便可往返。最慢也只半个时辰。 然而人间一个昼夜过去了,仍不见她的踪影。 玄溟立于门前等候。雾气聚了又散,沾湿了他的鬓发,他方在路的尽头望见虞汐的身影。 父皇布下的禁制令他无法踏出半步,只能原地驻足。 虞汐似乎颇怕见他,一直垂着脑袋,偷偷抬眼一瞥便又迅速低下。中途甚至试图绕行。 看这样子,就知道她在食神处碰了钉子 玄溟抱臂笑:“如何?” “早同你说过了。” 笑着笑着,眼底就有些许潮湿。 虞汐裹着被子气鼓鼓直至天明,天亮时,对他宣告:“他们不提供膳食我们就自己种。反正所需的种子我这儿都有,就不信吃不上这顿饭。” 玄溟只当她是一时意气,过几日便消停了。 不料她竟是铁了心,一连数日,拿着不知从何处弄来的锄头,蹲在殿外空地上一寸一寸地开垦——刨开结板的黄土,拣出内里的碎石,将坚硬土块敲得细碎,最后用犁将整片土地翻得蓬松柔软。 玄溟破天荒地改了常年关窗的习惯,任由云海的风带着湿气飘进殿内——不为别的,就为了能更清楚地看到窗外那片被虞汐折腾出的荒地。看看这家伙究竟能忙活到什么时候。 未过几日,虞汐就在翻整好的土地里撒下了种子——据她言,是凡间带来的马齿苋种,言道长成后既能入膳,又能入药,还能换些仙晶买些生活用品。可没过多久,她便犯了难——那些破土而出的嫩芽羸弱干瘪,叶瓣泛着不健康的黄意,毫无生机可言。 玄溟见她蹲在田埂边,蹙眉盯着那些苗儿,指尖捻起一撮土,凑到日光下端详。认真的模样让他觉得有些好笑,忍不住提醒道:“别白费力气了。锁仙台地处人神交界,罡风烈煞。你亲身体验过,就该知此风酷烈连生灵体内的暖意都能剐去,何况地上尘土?此间土壤早已被罡风蚀得贫瘠不堪。你挖掘时,未见尽是砂石杂草么?所以别忙活了,没用的。” 虞汐张开手指,凝视着指缝间簌簌滑落的沙土,若有所思。自那日后,虞汐便不再终日围着那小块土地打转了,转而开始频繁外出溜达。归来时,脸上总是一派云淡风轻,看上去似乎只是去散心。 但玄溟觉得事情没那么简单。每回见她归来,他都刻意放慢书写的速度,目光紧锁窗外,试图勘破真相。 这日,虞汐又如常溜达回来,步履轻快,仰首望着云海吹起口哨,一副吊儿郎当的样子。 慢悠悠踱至自己开垦的那方土地旁,忽地蹲下整理裤脚。待整理妥当,猛地回首左右环顾,确定四下无人,方从怀中掏出一个巴掌大小的乾坤袋。下一瞬,玄溟便目睹了令他愕然的一幕:只见虞汐解开袋口,手腕轻抖,一堆黝黑湿润、散发着肥沃气息的泥土便从袋中倾泻而出,落在那贫瘠之地上,迅速堆起一个小丘。 她动作麻利地将新土与旧土混合均匀,直至看不出层次为止,再用锄头细细耙平,末了还不忘用手压实拍紧。 玄溟:“……” 为了几株草药,竟不惜去锁仙台外“偷土”?这执念也太深了吧。 虞汐铺妥土壤,又仔细检视一遍,确认未留痕迹,方才满意地拍拍手,将乾坤袋收起,哼着凡间小调返回殿内。 途经书斋窗户时,她特意朝内望了一眼,见玄溟仍在习字,展颜一笑,挥了挥手道:“殿下,我今日的农活做完啦!待我的马齿苋长成,给你煮草药茶喝啊!” 玄溟看着她那比云隙透出的日光还要灿烂几分的笑容,如鲠在喉,终是化为一声几不可闻的叹息:“……随你。” 第4章 第 4 章 天宫万千殿宇中,凝香轩的灵气最为充沛,土壤也最为肥沃。 这都要归功于居住在此的丽美人——她偏爱草木葳蕤之景,宫中那些惯会趋炎附势之辈便投其所好,将最好的灵土都往这里送。久而久之,此处的土壤品质便远胜他处。 ——也使得虞汐光顾这里的频率比其他地方高得多。 虞汐曾遥遥见过那位丽美人。 彼时她正站在廊下的紫藤花架旁,彼时她正倚在廊下的紫藤花架旁,云鬓间簪着一支赤金点翠步摇,垂落的珠串随动作轻晃;一身烟霞色流仙裙衬得她肌肤胜雪,纤腰若柳枝轻摆,行动间步态翩跹,风姿秾丽绝艳,当真应了“倾国倾城”四字。 她的美是浓艳型的,初见时虞汐就觉得有几分眼熟,却怎么也想不起在哪儿见过。直到后来听宫人窃语说这丽美人与当年的辛泗公主眉眼神韵有几分相似,这才想起——玄溟的眼睛和她很像,都是微挑的凤眸,轮廓清晰,睫毛又密又长。若不是被他硬朗的五官线条中和,确实会显得过于秀气。看来是遗传自母亲了。 凝香轩人来人往,不如其他地方下手方便。但虞汐发现自己在锁仙台种地肥力的耗损特别大,寻常土壤种完一轮,肥力就被植物和罡风合力吸干了。为了后续节省力气,她打算挖肥力充沛、能在植物和罡风作用下支撑个十天半个月的土回去。放眼整个天宫也就凝香轩的土符合要求。 她于是化形为一朵不起眼的白蔷薇,依附在蔷薇花枝头。 四下无人时恢复原形,取出乾坤袋飞快掘土。 外头来人了就恢复花的形态继续在枝头等待。 这日,她又化形为花,在枝头临风舒展花瓣。忽然见得远处几名内侍模样之人迤逦而来。为首者身着暗紫色锦袍,腰束玉带,气度虽算不上威严,却透着一股久居高位的倨傲,一望便知地位尊崇。 轩内宫人正捧着白玉碗,侍奉丽美人用冰糖银耳羹。用完,用鲛绡轻拭她的唇角。刚放下玉匙,内侍便进门来了。在丽美人惊诧的目光下展开一卷明黄诏书,声音在轩内回荡: “陛下有旨,美人丽氏,恃宠生骄,揣度圣意,屡犯宫禁,着即褫夺封号,赐白绫自尽,即刻执行。” “哐当” 一声,手中玉匙坠落在青石板上,丽美人脸色惨白如纸。身旁的宫女更是吓得魂飞魄散,慌忙跪倒在地,声音发颤:“大人!这旨意定是传错了,陛下最宠爱小主,怎么会赐死呢。” 宫里谁人不知丽美人乃是陛下心尖上的人。前几日还将南海贡来的‘鲛泪明珠’整箱送来任凭美人随意挑选——那明珠一颗便能抵寻常仙官百年俸禄,连掌管六宫的杨妃娘娘按例也仅分得一盒而已。 如此宠爱,怎会一夕赐死? 枝头上的虞汐也觉得不可思议。这几日她待在树上,闲暇时观察四周,发现这丽美人最没有事业心,整日除了打扮就是盼着陛下驾临,最多也就在陛下不召见时,吟诵两句诗埋怨陛下冷落,连和其他宫的娘娘争风吃醋都懒得去,怎么可能犯下大罪。 内侍头子目光冰冷地掠过瘫软于地的丽美人:“陛下早有明令,后宫之中,任何人不得提及辛泗公主,违者立斩不赦。您初为秀女时便故意使人散布‘容貌类辛泗’的传言,借此博取关注;及至封嫔,更屡次模仿辛泗公主当年编创的《水袖舞》在陛下面前献舞。这些事,难道美人都忘了?” 丽美人脸色煞白。 ——这些事,她确实干过。但也是爱慕陛下,想博取圣心而已。 “您用那些手段谋取圣心,就该想到会有今日。” 丽美人纤指死死攥住内侍的衣摆,哽咽着:“可当时……当时陛下是喜欢的啊……” “美人也知是‘当时’喜欢。” 内侍猛地抽出衣袍,力道之大竟让丽美人踉跄着跌坐在地。 “大人!” 丽美人仍不死心地攀附上前,双手死死抱住内侍的腿,泣血般哀告,“妾身腹中已怀了陛下的龙嗣!妾身犯下大罪罪该万死,可孩子终归是无辜的,求您看在皇子的份上,再向陛下禀明一次吧!” 内侍头子是从皇子时期就侍奉天帝的旧人。就像狮群之中每有年轻雄狮诞育成长,年迈的狮王就会感觉到威胁一样。他曾不止一次听到天帝在得知妃子怀孕后明言自己不喜皇子降生。 每一个皇子的诞生,都在提醒天帝“你老了”“该让位了”。他厌恶这种感觉,因此连带着皇子们也一同厌恶。尤其是当有优秀的皇子脱颖而出时,这种威胁感与厌恶感会尤其强烈。 那么,皇子平庸,陛下就会喜欢了吗? 也不会。因为天帝自幼聪颖,长大后更是文韬武略无所不能,在他心中,自己是优秀的,那么自己的后代只能比自己更优秀,才配做自己的儿子。如果皇子无能,那就是龙生下了老鼠,不会让他喜悦,只会让他感到自己高贵的血脉被玷污。 ——简而言之,就是无论皇子何样,天帝对他们都毫无“父爱”可言,偶有一二皇子得蒙垂青,也多半是因为天帝爱其母妃所以爱屋及乌。 如今陛下厌弃丽美人,多半不会容许这孩子降生。但毕竟涉及皇子,兹事体大,还是要亲自向陛下请命才是。 内侍念诀传音请示,片刻后,面无表情地睁开眼睛:“丽美人,陛下口谕:您可以选择留下这个孩子,但皇子降生那日也便是您的赴死之日。美人也可以选择不要这个孩子,那么陛下可以念及丧子之痛与昔日情分,饶您一命,只贬入冷宫,吃穿用度照旧,依旧可以安度此生。”他语气温柔,却听得人毛骨悚然:“丽美人,请选择吧。” “这不就是逼母亲杀死自己的孩子吗。”虞汐沉浸在自己的愤怒中,没有意识到自己这句话说出了口,虽然动静很小,但内侍头子还是慵懒地抬眸朝她看了一眼。 丽美人闻言如遭雷击。手脚皆冷。她万万想不到,昨日还与自己温存缱绻、许诺“生生世世”的夫君,今日竟能如此狠绝。 为什么,就因为她模仿辛泗公主昔日作态? 这么长时间,他到底是爱她,还是借着她的面容缅怀故人? 眸子氤氲泪水,挣扎着起身:“我不信,我不信,这一定不是陛下的话,一定不是!我要去前殿找他!我要见他!我要亲自听他说!”她想要去紫霄殿面圣,却被一道无形的结界挡住。 “丽美人,莫要再做无用之功。” 内侍的声音带着冰冷的催促,“速做决断,免得陛下改了心思,届时母子俱损,可就悔之晚矣。” 丽美人伏在地上,一手抚着小腹,一手撑着地面,泪水滚落,浸湿罗衫。 她哭了许久,直至再也发不出声音,双手无力地捂住眼睛。 “看来美人已有所决断。” 内侍的话音甫落,丽美人忽感腹中一阵坠痛。鲜红的血迹瞬间染透裙裳。 那是她的血。 也是她孩子的血。 那是她的孩子,是她和陛下的孩子!是她期待了那么久,和心爱人的孩子啊。 丽美人终究舍不得看他死,扑上前去抓住内侍的衣袖,用尽最后一丝力气哀求:“我留孩子!大人,我愿意去死!让他活吧,求求你,让他活吧。” 然,为时已晚。 一个成形的男胎就这么失去了。 那满地鲜血的景象,很长时间都出现在目睹者的噩梦中。 两名力士上前,架起瘫软如泥的丽美人往冷宫走。青石板上留下一道凄厉的血痕,未尽的悲鸣渐渐消散在风里。 树梢上的虞汐早已惊得浑身僵麻,连维持花形的法术都险些溃散。 她虽未曾亲见丽美人与天帝平日如何恩爱,但这些天栖身枝头,常见稀世珠宝、珍稀灵植如流水般送入凝香轩,宫人闲谈时,甚至慨叹丽美人受宠之盛,和当年的辛泗公主比起来都有过之而无不及。 结果天帝最钟爱的妃子,最后竟只沦落到了这个下场? 荣宠如朝露,遇日即晞; 恩情似蜃楼,触之即破。 虞汐心酸地慨叹。但她很快就没有为别人落泪的心情了。 因为眨眼功夫,紫衣内侍便已屏退众人,缓步走到花丛前。伸出修长的手指,轻轻托起那朵"白蔷薇",唇角勾起一抹似笑非笑的弧度: "这朵蔷薇花开得别致,以前倒是从未见过。" 第5章 第 5 章 完了。 没带通行令牌。 还看到了内侍们处置后妃的全过程。 这被发现肯定就得杀人灭口了。 随着大手靠近,虞汐仿佛看到了自己躺在棺材里的悲惨结局,被吓得闭着眼睛咋哇乱叫。 千钧一发之际,一道清越的嗓音自身后响起:“云大人,好巧,您也在这里?” 云大人转头,但见一人立于月洞门下。 他也很意外:“九皇子?” 年轻时的天帝已是六界罕见的俊美,玄溟却在继承骨相的基础上比其父皇更多了几分难以逼视的耀眼光华。不过考虑到他的生母是当年倾城绝代的辛泗公主,便也不觉得奇怪了。 他收敛起眸中惊为天人的目光,恭敬行礼:“九殿下,好久不见了。您怎地会在这里?” “我的猫跑了,正在寻它。”话音未落,便听得“喵呜”一声,一道雪白影子迅捷地自花丛中窜出,后腿在云大人臂上蹬了一下,借力跃起,投入玄溟怀中。玄溟顺手接住,护在怀里,修长的手指抚过猫儿脊背,语气带着几分无奈的纵容:“让你别乱跑,跑到这是非之地,害得我好找。” 说完,不再理会他们,转身从容离去。 云大人看向那丛蔷薇花枝——方才那朵白蔷薇早已无踪无影。 ...... 猫儿怕冷似的缩在怀里,半天不敢动弹。 “云大人确实是这天界仅次于父皇的大能修士,但他也没怎么你吧,就吓成这样?” 她长得好,变成猫儿后也漂亮,圆圆软软,玄溟忍不住撸了两把:“到家啦,别缩着啦。进了锁仙台,就是我父皇亲自来了都伤不了你。” 猫儿放心了,昂起脸:“殿下,你为了我,擅自踏出锁仙台,若被天帝知晓会不会受罚啊?” 玄溟对视一眼,目光不自然地错开:“谁为你踏出锁仙台了,我是自己想出去转转,救下你纯属凑巧。” 猫儿哼了一声。 傲娇男。 我一眼就把你看穿了。 她很想逗他玩玩,不过此刻显然有更重要的事要干。沿着胳膊虫子爬树般爬到他肩上,一脸认真地看着他:“所以陛下真的会罚你吗?” 玄溟不以为意:“我全身经脉都断了。他还能怎么罚我?无非是拖下去再打几十神鞭,或是扔进水牢关上几个月。——来来回回也就这些手段,早都习惯了。” …… 凌霄殿内,墨香氤氲,天帝正临案挥毫。 云大人垂手侍立一旁,低声禀报完凝香轩事宜,略作停顿,又补上一句:“臣回来时,在宫道旁遇见了九殿下。” 御案后运笔的手稳如磐石,不曾有半分停滞,寒冰般的声音自上方传来:“他此刻不该在锁仙台么?” “是。殿下说是为了寻找走失的猫,才一路找到那里。” 笔锋在宣纸上流畅地转折,天帝只淡淡“哦”了一声:“猫寻着了?” “寻着了。一只白猫。” 天帝轻笑,搁下笔。抬眸看他:“你就没把那猫儿拎起来,好好瞧瞧它究竟是不是猫?” 天帝喜怒难测,唇边的笑意从来不意味着他心情好。 云内侍跪倒:“九殿下在侧,臣不敢妄动!只是陛下曾明令,殿下终生不得踏出锁仙台半步。今日之举确有违逆之嫌,臣不敢隐瞒。” 修长的手指在御案上不轻不重地叩击了两下:“是抗旨……云爱卿,你说说,朕该如何罚他?还是干脆……不罚他?”后半句说得极轻,极缓,甚至带着些调戏的意味。 “陛下,臣以为锁仙台那方寸之地对百年前的孩童或算宽裕。但如今殿下早已长成少年,那几十步便能走到头的院落实在逼仄了些。偶尔踏出散心,也在情理之中。” 十二旒白玉珠冕在天帝眼前微微晃动,他沉吟良久:“他在锁仙台呆多少年了?” “一百一十二年。” 一百一十二年。 那孩子,今年该有三百岁了。 “确是长成大人了。”天帝开口,深邃的眉宇间看不出情绪,“也罢,依你所言。禁足令朕不收回。但他日后若再踏出锁仙台。也便不追究了。” ...... 虞汐担心玄溟因她受罚,出于内疚,这几日对他尤为照顾。 地里最好的菜蔬都摘给他吃,每天几次给他按摩,又从储物袋里翻出各种法器、锦被、衣物给他用,连自己腌制留着独享的糖渍葡萄也拿出来和他分享。 玄溟心下纳罕——这小姑娘手里竟藏着这许多好东西。 送给他的被子触手软绵,质地轻盈,细看竟是天蚕丝所制,即便在天界也没多少人能用得上。 还有那琼浆玉液,即使不需滋补灵力,滋味也是一等一的好。皇子手中都是限量的,她竟然有这么多。 “虞汐,你在凡间是做什么的?怎攒下这许多宝贝?”玄溟提议要看她的储物袋。虞汐也没吝啬,直接递给了他。玄溟看着袋中各式各样的好东西不禁瞠目结舌,抓起一把金沙,看着它们从指缝间漏回袋中。 虞汐笑得腼腆:“就是一个普通的修士,但是遇到了特别好的村民,我帮他们除了个妖怪,他们就给我立了庙。手里有了功德,就能跟器修、药修换些好东西存着。” 她说话时眉眼弯弯,唇角漾开浅浅的梨涡,脸颊泛着一层绯色,明媚漂亮。 玄溟目光停留了好一会才移开。 “殿下,我今天去河边取水的时候,多弄了些。还从别的宫女那里换了些薄荷、藿香和肉桂。凡间入冬了,这几日锁仙台寒气也重,不如今天我们泡澡吧?” “我有避尘珠,何必费那事。” 玄溟没有法术,但是有母亲、外公留下来的海量法宝。 根本不需要像个凡人那样生活。 “避尘珠能清理身子,但是不如泡澡舒服呀。热水泡得浑身都舒展了,睡觉也能睡得好。不是很好吗?”她昨天特地洗了个澡,确定很舒服,才跟他建议的。 玄溟对热水澡没有什么兴趣,但她难得主动提议一次,不答应似乎不太给面子:“好吧,不过这里没有别的仆人可供使唤,恐怕得你伺候我沐浴。” “可以的。” 古时贵族沐浴皆有下人伺候,想来应是会留一件衣衫在身,不至全然**…… 吗? 第7章 第 7 章 精心准备的答案流畅背出,一处磕巴都没有。 玄曜胸膛不自觉地挺起,眉宇间甚至带上了一丝自得——这般对答如流,总该让云大人刮目相看了吧? 然而,预想中的赞许并未到来。 空气仿佛骤然凝固一般。 安静得让人感到窒息。 云大人的目光落在纸上良久,看向杨妃。 只见母妃唇角紧抿,脸色已然发白。 “殿下,”云大人叹了口气,重新转向他,声音里听不出喜怒,只是陈述一个事实,“臣方才所问是‘若遇荧惑守心之异象,当如何平衡三界五行,以安天纲’。” 他略作停顿,才继续道,“您所阐述的,似乎是‘天河泛滥之日,如何协同三界治理水患’。” 玄曜脑中“轰”得一片空白。 他……他……竟将应对天象异变的策论与治理水患的答案完全混淆了! 张冠李戴,答非所问,这是三岁孩童也不会犯的错误啊。 “云大人,我,我。” 云大人叹了口气,只觉心底最后一丝耐心也耗尽了。 他今日前来,本就存了成全之意。陛下出的这几道题目,只要玄曜能答出个五六分道理,他便顺势给过。 岂料……竟是这般风马牛不相及的答案。 杨妃强自压下心中的失望与窘迫,脸上挤出一个得体的笑容:“云大人政务繁忙,还抽空考校犬子,实在感激不尽。是曜儿才疏学浅,让您见笑了。” “不过殿下言辞确比往日流利许多,这百年来的学习确实有所进步了。” 云大人起身,“臣会如实向陛下禀明今日考校情形,最终如何定夺,还需陛下圣裁。” 一句“如实禀明”、“陛下圣裁”,便已注定了结局。谁人不知,在陛下眼中,除了玄溟以外的皇子皆属庸碌之辈,觉得让他们出宫立府只会让别人耻笑皇室,还不如留在宫里度此余生。故而在考核时给予相当高的标准。 往往是过了云大人这关,父皇那关也要卡你。 如今云大人这关他都美没过,父皇那关就更没戏了。 杨妃上前将一枚早已备好的储物戒悄然塞入云大人袖中,言辞恳切:“一点心意,不成敬意,还望大人莫要推辞……” 玄曜记不清这是第几次了。 每次他让云大人失望,母妃都要这样低声下气地为他周旋。 强烈的羞耻感如烈火般灼烧着玄曜的肺腑。他转身逃离了这座令他窒息的宫殿。一路狂奔,直至冲入天池旁的那片果园。 草木葳蕤,果香馥郁,皆是他心血所致。 玄曜很小的时候,种树方面的才能就远胜他人。他为此沾沾自喜,觉得是他天赋异禀的表现。母妃握着他手鼓励他:“曜儿,母妃这一脉的始祖后稷,天生掌万物生长之灵力,滋养大地,万物见之而葳蕤,枯木见之而逢春。你如此年幼,便能令嘉木繁荫,继承了先祖遗风,日后必成大器。” 可年岁渐长,他才悲哀地明白,这点微末伎俩只要是继承了天族皇室的成员,都能做到。之所以只有他显露出来,仅仅是因为他的兄弟姐妹们不屑于此道。 昔日在果树下立下的雄心壮志,如今都成了反讽的利刺。 他不是天才,是个废物,是个一个九个仙窍,只通了五窍连凡间飞上来的散仙都比不上的废物。是个虚度了几百年岁月,连策论答案都能混淆的废物。是个文不成,武不就,即便母妃倾尽母族资源,也扶不起半点的废物。 “为什么!为什么!”他在林子里声嘶力竭地喊,仿佛九天之上真有人能给予他答案:“为什么母妃和父皇都是仙界佼佼者,我确实这么个连凡人都比不上的废物!为什么我都这么废物了,你还要让我降生!” 为什么要这么折磨母妃。 为什么要这么折磨我。 ...... “殿下,您尝尝这个。——诶?” 本来在给玄溟夹菜的虞汐突然直起身,愣在原地。玄溟看她:“怎么了?” 虞汐眨眼:“殿下,我好像看到什么东西飞过去了。” 说着,一个黑色的东西从锁仙台外飞来,原本是贴地飞的,进了锁仙台突然一个曲线飞了上去,消失在了两人头顶的天空中。 玄溟显然不是第一次遇到这种场面了,表情非常之淡定:“有人在朝我们这里射箭,箭被吸到阵心里去了。” “哦,原来如此。”虞汐低下头,继续吃饭。 玄溟近来发现一个问题,那就是随便发生什么事都能干扰到虞汐,哪怕干扰消失,虞汐也想不起来要做的事——比如现在,她本来要给自己夹菜的,结果一根箭打扰了她,然后她就把夹菜这事忘了,自顾自地自己吃饭。 这说明什么?说明给他夹菜这件事在她心里的优先级很低。属于“做”可以,不做也不是不行。玄溟对于这种行为表示强烈不满:“你不说给我夹菜的吗?菜呢?” “哦!”虞汐这才想起来,这才给他夹一块豆腐。 眼前又“咻咻咻”飞过去几道黑影。 虞汐不高兴了:“陛下这谁啊,怎么大清早的不干别的,专在这拿箭射我们呢。这严格意义上得算暗杀吧。真缺德!” 玄溟不用猜都知道是谁——他大哥嘛。 他母妃生他的时候,得知了父皇要娶辛泗公主的消息,受了惊吓早产了,他就把自己废物的锅怪在他和母妃头上。 加上云大人是他舅舅的旧部,又总卡着考核不让他过,他就觉得是玄溟授意为难他,所以每次心情不好了,都来他这报复。 “你去帮我盛碗汤。” 虞汐刚进厨房,玄溟便眼疾手快抓住一闪而过的残影,调转方向,朝箭矢飞来的方向扔了过去。 “乓”一声,箭矢钉在了玄曜身后的树上。 距离他的耳朵只有不到三寸的距离。 玄曜还没从箭矢朝自己脑门直直飞来的恐惧中缓过劲来。 等意识到发生了什么,骂了句脏话,眼泪掉得更厉害了。 ——妈的。 射箭连一个废人都比不上。 自己到底还活着干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