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境缚心》 第1章 序言 白露凝阶,青霭锁城。南诏圣都浸在绵长的雨季里,檐角铜铃咽雨,发出幽远的清响。百级玉阶尽头的圣女殿,正笼在晨雾之中,恍若浮于云端的仙阁。 南诏的雨季总是绵长。 湿重的雾气笼罩着整座圣城,青石街道被雨水冲刷得发亮,屋檐下的青铜风铃在风中轻响,声音空灵而悠远,仿佛能穿透层层雨幕,直达天际。 林慕一素手推开雕花槛窗,潮湿的风立刻卷着落花扑进来。她垂眸望着阶下长跪的百姓,那些被雨水打湿的衣冠像一片片褪色的荷叶,在青石板上铺展开去。发尾沾了雨丝,在风中微微飘动。她垂眸望着脚下云雾缭绕的城池,琥珀色的眼眸平静如水,却又似深潭,无人能窥见其中情绪。 南诏国因圣女而尊。 千百年来,圣女世代传承,她们沟通天地,祈愿风调雨顺,护佑国土安宁。而这一代的圣女——林慕一,更是被南诏子民奉为神明。她从出生起便注定登上这圣女之位,是世间最后一个神。 "圣女大人,吉时将至。" 侍女捧着鎏金香炉跪在帘外,炉中沉水香青烟袅袅,在雨气中化作游丝。 林慕一指尖掠过窗棂上凝结的水珠。三年前继任时,也是这般天气。老祭司将象征神权的玉笏交到她手中,笏上"永镇南疆"四个古篆,如今摸来仍觉灼手。 远处传来低沉的法螺声,惊起檐角铜铃乱颤。她忽然蹙眉——铃声里混进了不和谐的杂音。极目望去,城楼处的守军正在调动,玄甲映着雨光,像一尾尾不安的游鱼。 "北境可有军报?" 她的声音很轻,却惊得侍女手中香炉微倾。炉灰落在猩红地衣上,顿时洇出几星暗斑。 "回禀圣女,昨夜驿马..." "说。" "...连失三城。" 铜铃突然噤声。林慕一转身时,禁步上的血玉撞在青铜灯树上,发出清越的哀鸣。案头那盏长明灯跟着晃了晃,火苗倏地窜高,在她眼底投下跳动的阴影。 雨幕深处,隐约有雷声碾过。像是遥远的战鼓,又像五年前那场焚天大火里,梁木坍塌的轰鸣。 朱漆御案前,年轻的帝王垂眸批阅奏折。鎏金狻猊炉吐着沉水香,青烟袅袅,模糊了他半边侧脸。 他不过十七八岁的年纪,眉目间却已凝着霜雪般的冷意。玄色龙袍袖口微卷,露出一截苍白手腕,执笔的指节修长分明,落墨时力道极稳,朱砂御批如刃,一笔一划皆带杀伐气。 “怎么想的?” 突然的闯入让少年君主一顿,“这个时辰你不是应该在祭祀大典之上吗?” “君王不及,这大典何人敢开始?” 烛影摇晃间,林祁缓缓搁下朱笔,玄色广袖扫过案头堆积的军报:"北境八百里加急,三座烽燧堡昨夜被破。"他指尖轻点染血的绢布,"祭祀?孤若对着神坛歌颂太平,才是真正的亵渎神明。" “说吧,三座城池拱手相让,打的什么算盘?” 林慕一斜倚在桌旁,混着苍术的辛烈与茯苓的甘淡,在殿内无声漫开。她的袖口、衣襟,甚至是发梢,都浸透了这股气息——清苦里藏着一丝回甘,像是将雨未雨时的山林,潮湿而幽深。这药香之下,藏着的是一副从未病过的身子。 “让我称病不参与北域的战争之时你就想好了吧,要把这三座城池送出去?” 林祁忽然低笑一声,指尖蘸着茶汤在案上勾勒:"你看这三城——"水痕蜿蜒成北境地图,"寒山关踞险,却无耕地;落云城临渊,却缺盐铁;青烽堡扼要,却少水源。" 他忽然将染血的军报掷入炭盆,火舌倏地窜高:"北域铁骑擅野战,孤便送他们三座需分兵驻守的孤城。"灰烬飘落间,露出帝王眼底寒芒,"等他们发现每座城池的粮仓只够半月用度..." “你这脑袋瓜子转这么快?怎么发现的?” 林慕一指尖划过案上未干的茶渍地图,药香随着衣袖翻飞在空气中划出清苦的弧度。她忽然按住寒山关的位置,沾起一滴将凝未凝的水珠。 "寒山关的军报,"她将水珠弹碎在案上,"用的是今年新制的桑皮纸。"水痕晕开处,隐约显出纸浆里掺着的金线草纤维——那是专供御用的标记。 林祁眉梢微动。 "落云城的求援信,"她又点向另一处水痕,"火漆印边缘有鎏金纹。"指尖轻搓,竟沾下一抹金粉,"北境不拘,怎会用我南诏宫廷才有的鎏金火漆?" “至于青烽堡…” “这么多破绽嘛?我本来觉得天衣无缝呢” “没有,诈你的,青烽堡我还没有编出来,所以你不用担心北域能识别出你这其实并不完美的计划。”林慕一看着一旁几度上前的大监,“放心,算着时间呢,现在过去刚好。” 圣女庇佑百姓,政权的尔虞我诈,她并不想参与更不想干预,林祁——那个十七岁便登上帝位的少年君王,向来心思深沉如古井。他登基三年,手段凌厉,铲除异己时从不手软,却也从未做过无谓的牺牲。而这一次,他竟不惜拱手让出北境三座要塞城池,甚至甘愿背负朝堂非议,也要引北域铁骑深入腹地。 "究竟北域有什么......"她低声呢喃,夜风卷起她雪白的祭服,"值得你布下这么大一盘棋?” 雨丝如银线般垂落,在青石板上溅起细碎的水花。林慕一踏着湿润的台阶登上神坛时,十二名祭司已分列两侧,手中青铜法杖在雨中泛着幽光。她雪白的祭服被风掀起,像一片不肯落地的云。 "吉时到——" 大祭司苍老的声音穿透雨幕,法螺声随即响彻云霄。林慕一指尖轻抚胸前悬挂的血玉禁步,看向四周祈福的百姓。 她缓步走向祭坛中央的青铜鼎,鼎中火焰在雨中不熄不灭,诡异地呈现青白色。坛下跪伏着数百名官员,玄色朝服在雨中洇成一片深色的海。她目光扫过最前排空着的龙椅——林祁果然没有出现。 "起乐——" 七十二面夔皮鼓同时擂响,声浪震得雨线为之扭曲。林慕一双手捧起玉笏,笏上"永镇南疆"四字夺目闪耀。 "请圣女通灵——" 大祭司苍老的声音在雨幕中回荡,七十二面夔皮鼓的余音仍震颤着空气,仿佛连雨滴都在微微战栗。 林慕一双手持笏,立于祭坛中央,衣袂翻飞如雪。她抬眸望向天际,血色云翳翻涌,似有巨物蛰伏其中。她缓缓开口,声音不似凡人,倒像是从亘古传来的神谕,清冷而威严—— "天听吾言,地承吾意。" 她的嗓音如寒泉击玉,字字坠地,竟在青石板上激起细小的水花。 "南诏山河,承天而立;万民血脉,奉神而生。" 玉笏上的"永镇南疆"四字骤然亮起,血色符文如活物般游动,映得她眉眼如画,却又凛然不可侵犯。 "今以吾之血,祭告天地——" 她指尖轻抚玉笏,一滴血珠顺着纹路滑落,坠入祭鼎之中。 "若天道尚存,则庇我山河不倾;若神明未泯,则佑我苍生不灭。" 鼎中青白火焰轰然暴涨,火舌扭曲成蛇形,直冲天际。她的声音也随之拔高,如利剑破空—— "凡犯我疆土者,神诛之!" 最后一字落下,天际骤然劈下一道惊雷,血色云层被生生撕裂,露出一线苍白天光。 坛下百官伏地战栗,无人敢抬头直视。唯有远处城楼上的玄甲士兵,在雷光中如鬼魅般静立,长矛寒芒闪烁,似在等待某个不可言说的命令。 终于开始啦hh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章 序言 第2章 谢先生 “沉思什么呢?” 谢澹见林慕一进门便往堂内一坐,快把自己坐成石头了,忍不住开口询问。 林慕一抬头,谢澹斜倚在青竹屏风旁,一袭雨过天青色的长衫垂落,衣摆处绣着若隐若现的银线云纹。他执着一柄乌木骨扇,扇尾缀着的和田玉坠正随着他转腕的动作轻轻晃动,在暮色中泛着温润的光。 "我进来多时了。"他含笑道,声音像是浸过清泉的玉石,温凉适中。 窗外最后一缕夕照穿过雕花窗棂,在他轮廓分明的侧脸上投下细碎的光影。那双眼尾微微上挑的凤眼里噙着笑,却让人看不透深浅。 他向前倾身时,腰间悬着的错金算盘发出细微的碰撞声。那算盘不过掌心大小,金珠上却密密麻麻刻着微缩的兵法文字。随着他的动作,一缕檀香混着薄荷的气息淡淡飘来——是常年翻阅古籍沾染的书香。 “没事。”林慕一轻叹一口气,“左不过有些想不通的事情罢了。” 谢澹闻言轻笑,手中乌木扇"唰"地一收,扇骨在掌心轻敲三下——这是他思考时的习惯动作。 "想不通的事?"他踱步到紫檀案前,随手从袖中取出一个锦囊,倒出几粒莹白的棋子,在案上排出一个星斗阵势,"南诏古棋谱有云:当局者迷。"棋子落定,恰是北斗七星的形状,"要不要听听局外人的愚见?" 他斟茶的手势极稳,茶汤在空中划出一道琥珀色的弧线,分毫不差地注满林慕一面前的越窑青盏。茶香氤氲间,他眼尾那粒朱砂痣显得格外鲜活:"我虽不通朝政,但《齐民要术》里写过——"忽然压低声音,"农人若要捕蝉,必先在树下燃一把湿柴。" 他指尖轻点盏沿,惊起一圈涟漪:"浓烟一起,蝉儿自会往高处飞。"茶汤映着他意味深长的笑,"却不知树顶早涂了树胶。" 茶烟袅袅升起,在他轮廓分明的脸上投下细碎阴影。那总含着三分笑意的眸子此刻格外清明,倒映着林慕一微蹙的眉尖——分明是关心,却偏要绕这么个风雅的弯子。 “你消息倒是灵通。”虽然早就习惯了他这眼观六路耳听八方的路子,却仍然好奇,“驿丞的职位你真的不考虑一下吗?” “不不不,” 谢澹连连摆手,乌木扇"唰"地展开,遮住半张俊脸,只露出一双含笑的凤眼:"当年云游之时,有位瞎眼老道给我算过——"扇面忽地翻转,露出背面朱砂画的命盘图,"说我是''财帛宫坐天相,官禄宫犯空亡''。" 他指尖轻点命盘上那颗孤零零的煞星:"看见没?这位置若是入仕,轻则丢官罢职,"忽然压低声音,"重则..."扇子做了个抹脖子的动作。 茶汤映出他狡黠的眉眼:"老道还说,我命里带三分铜臭。"从袖中排出三枚铜钱,叮当落在案上,"可偏偏这铜臭能化煞。"铜钱突然叠成宝塔状,"你看我现在——" 窗外忽传来货郎叫卖声,谢澹眼睛一亮:"听见没?连市井小贩都在替我应验命数。"他忽然从多宝格取下一只鎏金貔貅,"再说了..."指尖轻弹貔貅张大的嘴,"我这人只进不出的性子,不当商贾岂不是暴殄天物?" “所以,农人为何耗费大量柴火去捕蝉?”林慕一盯着谢澹那双凤眼,试图找出别样的情绪。 “我是商贾,我为何要知晓农人作何想法?”谢澹做出一副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的模样。 林慕一无奈一笑,“所以我听你胡扯半天只得到了你富甲一方的结论吗?” “这个事实你不是早就知道吗?”谢澹见她愁了半天的眉头终于舒展,方才收起这幅玩笑模样,“若别的农夫想要这蝉,他必然带着条件来问你讨要,所以,等着便是。” 林慕一指尖一顿,茶盏中泛起细微的涟漪。谢澹的话像一把钥匙,忽然打开了记忆里那扇尘封的门。 "等人开价..."她轻抚腰间玉佩,忽然抬眸,"这话听着耳熟。三年前元宵灯会,是不是也有人这么说过?" 谢澹手中折扇"嗒"地敲在青玉案上,凤眼微挑:"还记得?"他忽然从袖中取出一盏巴掌大的琉璃灯,烛火透过五彩琉璃,在墙上投下斑斓光斑,"那夜满城灯火,可比这个亮堂。" 记忆如潮水漫来。那年上元夜,她刚继任圣女,戴着素银面具偷溜出宫。长街两侧挂满花灯,其中一盏九转玲珑灯格外醒目,垂着七道谜笺: 第一笺书"春雨连绵妻独宿,猜一字" 她正思索,忽听身侧有人道:"''一''字。雨无日,春无日,再独宿去妻,唯余一。" 转头见个执扇公子,月白锦袍上绣着暗纹竹叶。 第二笺"画时圆,写时方,冬时短,夏时长,猜一字" 她刚欲开口,那人又道:"日头东升西落,原是个最守时的。"扇尖已挑向第三笺。 第三笺最奇,竟是一幅画:河中游鱼,岸上卧猫,接下联。 她脱口而出:"临渊羡鱼,不如退而..." "结网。"他接得行云流水,忽然转头,"姑娘也读《淮南子》?" 他们从"无边落木萧萧下"猜到"残菊犹有傲霜枝",最终停在第七道无字谜前——只画着半枚铜钱。 "这是''半文不值''。"她故意道。 谢澹却摇头,从袖中取出枚永通泉货:"是''见钱眼开''。" 她不服:"明明是''财不露白''。" "那不如..."他忽然将铜钱一掰为二,"''分文不取''?" 夜风拂过,带回现实的茶香。谢澹正用扇子轻敲那盏琉璃灯:"现在想来,那灯主怕是早设好局。"灯影在他脸上游移,"就等着两个不服输的傻子往里跳。" "所以农人的柴火..."谢澹忽然凑近, "烧的是执念,捕的是贪心。"他指尖划过茶汤,"就像那盏灯,照亮的从来不是谜底......" "是人心。"她轻声接道,忽然明白他绕这一大圈的用意。三城被破的谜面之下,又何尝不是有人在等着收网? 窗外更鼓响起,谢澹袖中忽然滑出半枚铜钱,滴溜溜转在案上——正是当年那枚永通泉货的另一半。 与谢澹的相识是个巧合,尤记灯会散时,他执扇一礼:"在下谢澹,不知姑娘如何称呼?"她正欲随口编个名字,却见他扇面一翻,露出背面绘着的半幅星图:"圣女名讳,可不能随意编撰。” 夜风忽起,吹散她袖间一缕幽香。谢澹眸光微动:"伽罗香,百年沉香木所制,宫中圣品。" 当时她没有接话。 后来每逢佳节,她总能在集市遇见他。 清明时他撑着青伞立在茶摊前,笑说:"圣女也来尝这新出的明前茶?" 端午时他提着粽叶站在河畔,扬声道:"龙舟竞渡,圣女可要押个彩头?" 中秋时他捧着月饼候在桥头,眨眼道:"这莲蓉馅的,可比宫里的甜。 一次两次或许是巧合,可次次如此,便成了心照不宣的约定。 "其实破绽不止于此。"后来他摇着折扇笑道,"圣女看灯时,总会不自觉地避开最亮处,像月亮回避烈日,这是长居高位者的本能。" 原来他早将她的习惯看在眼里。不是样貌,不是言辞,而是那些连她自己都未曾察觉的细节—— 她驻足时会下意识整理袖口,因圣女服袖长及地; 她饮茶时总先嗅三下,因常年试药养成的习惯; 她看花灯时总避开人群中央,因自幼被教导圣女不可置身险地。 这些细枝末节,在灯火阑珊处,悄然泄露了天机。 第3章 是谁 深秋的风掠过圣女殿的檐角,将一片枫叶吹进半开的窗棂。林慕一搁下笔,看着那片红叶轻轻落在摊开的书页上,叶尖还沾着晨露,在纸上洇开一小片潮湿的痕迹。 她伸手拾起,指尖抚过叶脉,忽然顿住——叶面上有几道极浅的刻痕,像是被人用针尖细细划过。对着光看去,隐约能辨出半个模糊的字形,却怎么也拼凑不出完整的含义。 "圣女,要换新茶么?"青梧捧着晒干的桂花进来,细碎的金色花朵在瓷盘里微微滚动,散发出温暖的甜香。 林慕一摇头,将枫叶夹回书页。那是本旧游记,纸页已经泛黄,记载着南诏边境的山川风物。她记得小时候曾有人带着她翻过这本书,指着某处瀑布说,等枫叶红时,要带她去看漫山红遍的景致。 是谁呢?记忆像隔着一层雾,只余下一个模糊的轮廓。 窗外忽然掠过一道白影。她抬头,看见一只白鸽停在枫树枝头,足踝上系着一段红绳,在风中轻轻飘动。鸽子歪头看她,黑豆般的眼睛映着天光,竟显出几分灵性。 "奇怪,"青梧顺着她的目光望去,"宫里从不养白鸽。" 林慕一正要开口,那鸽子却突然振翅飞走,红绳在阳光下划过一道刺目的弧线。殿外传来一阵窸窣声响,像是有人匆匆离去时衣摆扫过草丛。 傍晚整理书案时,她发现那枚枫叶书签被人动过了——原本夹在《山河志》第三十六页,此刻却出现在第四十页,正是记载北域风土的那一章。 夜里起了风。林慕一梦见有人站在枫树下对她说话,声音轻得像落叶擦过耳畔:"等枫叶再红时......" 她猛地惊醒,发现窗棂大开,纱帘被风吹得狂舞。月光透过枫枝斑驳地洒进来,在地上投下摇曳的影子,恍惚间竟像极了梦中人的身形。 这一夜睡的很不踏实,记忆在闪回。 北域的铁骑踏碎霜雪而来时,林慕一正站在城楼上。 远处玄甲大军如黑云压境,为首那人银枪白马,寒风吹起他的头盔红缨,露出眉骨上那道疤,是她少时失手用砚台砸的。 "圣女亲自守城?"他的声音穿过风雪,熟悉得刺耳,"可惜这城墙,挡不住故人。" 箭雨倾盆而下时,林慕一恍惚看见少时的他。 那时他刚弱冠,笨手笨脚给她绾发,簪子插歪了还嘴硬:"战场上的箭可比这歪多了。"她笑骂着掷去砚台,血珠从他眉骨滴到她的胭脂盒里,从此他总戴着那枚染血的胭脂上阵。 "小心!" 副将的惊呼让她回神。一支玄铁箭已到眼前,却突然被另一支箭凌空射断——箭尾缠着褪色的红绳,是当年她系在他腕上的平安结。 决战那日,他的银□□穿她肩胛时,自己胸口也撞上她的匕首。 "这一刀..."他闷哼着逼近,血腥气扑在她脸上,"比小时候的砚台准多了。" 突然将她拽进怀中,三支暗箭深深扎进他的后背。她这才发现,他玄甲内衬竟是她当年缝的软猬甲——用淬过毒的银线绣着"平安"二字,如今已被血浸得发黑。 “别!!!” “圣女,醒醒!” 闪回的片段戛然而止,睁眼看见青梧,林慕一这才发觉,做了一晚上的梦,真真假假,难以分辨。 晨光渗进纱帐时,林慕一的指尖还攥着被角,掌心全是冷汗。青梧跪坐在榻边,正用浸了药汁的帕子擦拭她额角,帕子上伽罗香混着安神散的气息,却怎么也压不住她胸腔里剧烈的心跳。 "又梦到了?"青梧轻声问。 “不知道,总感觉在哪里见过他,但确实想不起来。”她顿了一会,“青梧,我真的见过他。” 青梧不语,想起继位前夕,她给圣女送去吉服。 檐角的铜铃在风中轻响,林慕一站在最里间的暗格前,指尖悬在那卷《洗髓经》上,迟迟未动。青铜灯盏的火光在她脸上投下摇曳的阴影,映得那双琥珀色的眸子愈发幽深。 “圣女,此法伤身,您何苦……” 窗外飘来焦糊的气味,混着未散的血腥气。那是昨日大战的余烬,从寒山关一路蔓延至皇城脚下。林慕一没有回答,只是缓缓抽出了那卷古籍。羊皮纸页在她手中发出脆响,仿佛也在抗拒着即将发生的一切。 三根银针在烛火上烤得发红,针尖浸过曼陀罗汁,泛着诡异的蓝光。林慕一的手有些抖,银针相碰时发出细碎的声响。林慕一望向窗外。寒山关的方向,残阳如血,将云层染成暗红色。她想起昨日战场上,那个银枪白马的身影,想起他眉骨上那道熟悉的疤痕—— "我要忘掉所有..."她顿了顿,声音比檐下冰棱还要冷,"会让我心软的回忆。" 第一根针没入太阳穴时,剧痛袭来。记忆如潮水般涌来—— 那是个杏花纷飞的午后,十五岁的林奕翻过宫墙,怀里揣着刚摘的野杏枝。花瓣落了她满身,他站在墙头笑得恣意:"快看!我找到了全皇城开得最好的杏花!" 林慕一捧着书卷坐在树下,故意不抬头:"御花园什么花没有?稀罕你这野杏子。" "那不一样。"他跃下墙头,杏枝上的露水甩到她书页上,"这是长在城墙缝里的,根扎得可深了。" 她正要骂他,却见他变戏法似的从袖中掏出个小泥人——歪歪扭扭的,勉强能看出是她的模样,头顶还粘着片杏花瓣。 "丑死了。"她撇嘴,却小心地接过来。 "丑归丑,能活千年呢。"林奕用沾着泥的手指点她鼻尖,"等咱们老了,这泥人还簇新,到时候笑话你满脸褶子..." 她气得抓起杯盏要砸,他边躲边笑。最后两人滚倒在落花堆里,杏花沾了满发。他忽然安静下来,指尖拂过她发间花瓣:"等明年,我带你去城墙上看那片野杏林。" 春风忽起,吹散满地落英。那一刻,她看见少年眼底映着天光与花雨,清澈得能望见余生。 ——那是他们唯一约定过的"明年"。 后来城墙上的野杏树被雷劈了,后来他去了再没回头,后来...十五岁的少年永远留在了记忆里,如今,这段记忆,留给他一人好了。 第4章 谢先生2 晨光透过雕花窗棂,在青砖地上投下细碎的光斑。林慕一倚在谢家药铺二楼的栏杆边,望着街上渐多的人流出神。 "今日气色不佳。"谢澹端着茶盘从里间走出,月白长衫上沾着几缕药香,"可是又没睡好?" 林慕一接过茶盏,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杯沿:"连着几日梦见一些事,很清晰,又很模糊。" 谢澹在她对面坐下,顺手推开临街的支摘窗。春风挟着杏花瓣卷入室内,正落在她铺开的裙裾上。 "说来听听?"他取出一把九连环放在案上,"老规矩,讲一个梦,解一环。" 林慕一望着铜环上熟悉的花纹——这是他们相识第二年他送的,说是能宁神静气。 "我总梦见站在城墙下。"她轻轻拨动第三枚铜环,"那株野杏树开得正好,可树底下站着的人,我怎么都看不清脸。" 谢澹泡茶的手顿了顿。水线在空中划出细亮的弧,稳稳注入杯中。 "前日我去收药材。"他将茶推到她面前,"发现偏庄外的墙角下又长出新苗了——从老树被雷劈断的树桩旁钻出来的。" 林慕一倏然抬头。 "要去看么?"谢澹笑着取出斗笠,"正好新到了一批安神的茯苓,顺路采些回来配香囊。" 她提着裙摆小心走过青苔斑驳的砖石。谢澹在前方停下,指着岩缝里一株尺余高的嫩苗:"瞧。" 杏树新芽在风里轻颤,露珠缀在叶尖,将坠未坠。林慕一伸手去接,忽然听见身后传来带笑的声音: "当心扎手——" 她回头,看见谢澹举着刚编好的柳环,正午的阳光透过枝叶间隙,在他眉宇间洒下晃动的光斑。 林慕一接过柳环,细细端详。 "昨夜新到的货。"谢澹望向远处集市,"西疆商人说,这绳结在他们那儿,叫''解梦绳''。" 风突然大了,吹散她未束的长发。谢澹很自然地抬手,替她拂开黏在唇边的发丝,指尖温暖干燥,带着茯苓的清苦气息。 "回吧。"他转身时袖摆扫过杏苗,"再晚些,晒干的茯苓该受潮了。" 他们沿街回到谢府。 管事早已领着人候在影壁前,见谢澹与林慕一从马车下来,立即迎上前去。两个青衣小厮手脚麻利地接过主子手中的药篓,里头新采的茯苓还沾着露水;另有侍女捧着熏过香的帕子近前,待二人净了手,又无声退下。 穿过垂花门时,林慕一注意到廊下的变化——原先摆着兰草的地方,如今换上了几盆初绽的六月雪,白瓣黄蕊,恰是她偏爱的模样。 "东市新到的。"谢澹顺着她目光解释,"听说安神。" 正说着,厨房的婆子端来两盏温热的茯苓饮,青瓷盏底压着一片鲜薄荷。后头跟着的小丫头拎着食盒,里头装着刚出笼的山药糕,热气在晨光里氤氲成雾。 "先生小姐先用些点心。"管事低声禀报,"药材已送去药房,按您留的方子,第一遍清水已滤过了。" 林慕一望向庭院深处。晒药的竹匾在朝阳下排成扇形,几个药童正翻动着茯苓片,动作整齐得像被风吹过的麦浪。更远处,洗衣的仆妇将拧干的衣衫晾上檀木架,那衣料在光下透出淡淡的青,恰如谢澹今日所穿的长衫颜色。 "你府上的人..."她抿了口茯苓饮,"倒比宫里的还懂规矩。" 谢澹笑而不答,只将山药糕往她跟前推了推。檐下铜铃忽响,惊起几只白颈山雀,扑棱棱掠过井然有序的庭院,消失在澄澈的天光里。 “还是梦见之前的场景吗?”谢澹对于她的梦魇多少知道一二。 “差不多,相似的人相似的事情,不过,昨日他在我梦里好像被我杀了。”做了太多次梦,林慕一甚至有些不确定,多次场景重叠,辨不分清。 “那你觉得,他存在吗?” “战场上的将领,数不清杀了多少了,为何只有他如此清晰?若说他存在,整个皇宫都说不认识这样的少年,但若说他不存在,我梦见的场景分明,城墙的杏树确也……” “安神香不起作用?”谢澹忽然想到了什么,“青梧呢,没和你一起出来?” “宫里一应吃穿用度需要统计,谁让林祁没个帝后,我偷个懒让青梧去盯着了,这不来找你看看,不然我今天指不定就在那六尚局睡过去了。你找青梧做什么?” “没事,你这症状罕见,我想不通,想找青梧聊聊。” “你都想不通,青梧又怎能知道?” “非也非也,说不定,你不记得的事情,有人替你记得。”谢澹替她备下了厢房,让林慕一先去休息,然后找了个小厮,对他说,“拿着圣女的令牌进宫一趟,去请青梧姑娘,就说请她带本书过来,圣女的梦魇就能解了。” 青梧赶到谢府时,暮色已沉。推开药房的门,只见谢澹正将一枚银针浸入药汤,窗边的鎏金香炉里,安神香的青烟袅袅升起,却混着一丝几不可闻的苦涩。 "谢先生。"青梧低声唤道。 “《洗髓经》带来了?” 谢澹头也不抬,自顾忙着那一堆药物,其实,他也不懂药,从药行的伙计那里学了一二的安神香,按道理就算不起效果也不至于这梦魇越来越严重,谢澹此人,从不往自己身上找原因,那必然是有什么外部因素。 青梧抿了抿唇:"您是怎么猜到的……" 青梧觉得,谢先生总对任何事情了然于胸,这样的人,搁之前,圣女必然不会放任他活着,但圣女对谢澹,无比纵容,珍馐异草,大家绝笔……谢府本就富裕的私库更是充盈。 "我猜不到的是,"谢澹忽然抬眸,目光如刃,"当年她为何要对自己用这等禁术?" 窗外暮鼓沉沉,惊起几只寒鸦。青梧犹豫了一会,声音轻得几乎听不见:"因为记得便会心软,圣女不可以有软肋。" “林奕?因为记得便会心软......"谢澹轻声重复,指尖摩挲着书页边缘的焦痕,"所以宁可剜心蚀骨,也要彻底忘记?" 青梧脸色骤变。”谢先生,您到底知道多少宫廷秘史呀,王上当年就说过......"青梧无奈,"若有人敢提起七殿下,诛九族。" “她就从来不曾怀疑过你们营造七殿下战死的假象?” “宫中与圣女交好的殿下不多,圣女不记得七殿下,自然不会去探究他为何而死。” “但她现在快记起来了。” “这《洗髓经》好歹也是上古禁术,圣女承受了那么大的痛苦,这才三年怎么就不管用了?” “书给我看看。” 青梧只能将偷偷藏起来的《洗髓经》递给他,为了不让圣女知晓自己为何没了那段记忆,这本书,青梧一直藏着,却没想世上还有人知道这等禁术。 谢澹的手指轻轻摩挲着《洗髓经》的扉页,忽然停在某处烧灼的痕迹上:"这书被人动过手脚。" 青梧凑近细看:"缺了一页?" "不是缺页。"谢澹将书页对着烛光,纸张透光处显现出淡金色的纹路,"是有人用金蚕丝重新裱过——这下面还藏着一层。" "她在施术时偷偷改了咒诀,把''永忘''改成了''暂封''。" 青梧手中的帕子飘落在地:"所以...那些记忆不是要回来,而是..." "是被她自己唤醒的。"谢澹看向床榻上不安稳的睡颜,"她从一开始,就没打算真正忘记。" 窗外雨声渐密,打在芭蕉叶上沙沙作响。谢澹忽然从怀中取出一枚白玉棋子,轻轻放在林慕一枕边:"知道为什么她的梦魇越来越重吗?" 棋子触枕的瞬间,林慕一的眉头突然舒展。 “他们少时,总会对弈吧,只要靠近相关之物,封印就会松动。" 青梧突然想起什么:"难怪...最近圣女总爱去城墙下看那株被劈了的野杏..." “先生可有法子?”青梧望向谢澹,这是一颗救命稻草。 “什么法子?让她记起一切,还是忘得彻底?” 青梧不敢擅自做主,她只想让圣女别那么难过,记起来,一定不会开心吧。 谢澹的指尖轻轻摩挲着那枚白玉棋子,忽然从袖中取出一段红绳。绳上串着七颗墨玉珠子,在烛光下泛着幽暗的光泽。 "这是......" "锁魂珠。"谢澹将红绳放在林慕一腕间,"能暂时封住记忆。但有个条件——不能再让她接触林奕的相关物件了。” 青梧想了想,“可是谢先生,圣女殿的一应物品,基本都是当年七殿下送的,您要这么说,大抵是要重建圣女殿了。” 谢澹无奈,只能将香炉点燃。一缕青烟升起,在空中凝成奇特的符文。他执起林慕一的手,将红绳系在她腕上。墨玉珠子触到肌肤的瞬间,发出细微的嗡鸣。 "此法可保三年。"谢澹的声音忽然变得很轻,"但若她再见到那株野杏开花......" 青梧急道:"那棵树早就被雷劈死了!" "可新苗已发。"谢澹看向窗外雨幕,"来年春日,必会开花。" 床榻上的林慕一忽然轻哼一声,眼角滑下一滴泪。谢澹用银针蘸了药汁,轻轻点在她眉心:"忘了吧。" 最后一颗墨玉珠子亮起的瞬间,青梧仿佛听见极远处传来城墙坍塌的轰鸣——那是记忆被重新封印的声音。 第5章 出去玩 雨季过去,南诏宫阙的夏日,总氤氲着一股挥之不去的粘腻与沉闷。香炉里终日焚烧的宁神香,丝丝缕缕,缠绕在殿宇的雕梁画栋间,却丝毫无法沁入林慕一的心脾。自那段灼心的记忆被谢先生以秘术封存,她确实不再因往事而惊痛狂躁,但某种难以言喻的空洞感,却如同最精细的蛛网,无声无息地裹缠了她的心神。她依旧处理着繁复的圣女事务,言行举止无可指摘,甚至比以往更显沉静雍容,但只有她自己知道,心底某处仿佛缺了一角,风穿过时,只余下寂寥的回响。 这种无所依凭的空茫状态,无声无息地持续了些时日,虽未形于色,却难以完全瞒过最亲近的人。 这日午后,林祁并未在议政的正殿召见她,而是遣内侍请她至王宫深处一处临水的清凉偏殿。窗扉洞开,带着水汽的微风驱散了暑热,案几上置着冰镇的瓜果与新沏的凉茶,气氛远比处理公务时来得松弛。 林祁褪去了朝堂上的威严冠冕,只着一身天青色的常服,正随意翻着一卷书。见林慕一进来,他放下书卷,目光在她脸上停留了片刻,那双总是洞察一切的锐利眼眸里,此刻掺入了几分显而易见的关切。 “瞧着你近来清减了些,气色也淡,”他开口,语气熟稔而直接,是朋友间的问候,“可是这暑气闷人,心里不痛快?” 林慕一在他对面坐下,指尖无意识地划过微凉的瓷杯壁,摇了摇头,声音有些轻飘:“没什么,只是有些……提不起精神,并无大碍。”她无法精准描述那种心底空落落的感觉,那份被抽离痛苦后留下的奇异虚无。 林祁没有追问,只是若有所思地点点头,目光投向窗外葱郁的山峦方向。“宫里待久了确实气闷。苍山行宫如今景致正好,也清静。你去住几日,松散松散筋骨,不必理会那些繁琐礼仪。吹吹山风,看看野景,或许比什么汤药都管用。”他知晓她肩上的重量,也尊重她不愿言明的情绪,只是为她提供一个可以暂时卸下重担、喘息的港湾。 林慕一抬眸,对上林祁了然的目光,心中微暖,那份空洞似乎被这无声的支持稍稍填补了一瞬。她轻轻颔首:“也好。多谢你费心。” 出行那日,天光晴好。仪仗虽比宫中惯例精简许多,但依旧保持着圣女应有的规制。马车平稳地驶出王城,将喧嚣与燥热逐渐抛在身后。车轮碾过官道,发出规律而单调的声响,林慕一倚着车窗,望着窗外不断向后掠去的田野与村舍,心神却依旧漂浮在那片无所依归的空茫里,外界的鲜活景象似乎隔着一层透明的障壁,难以真正触及她的内心。 约莫一个多时辰后,马车开始驶入苍山地界。空气明显变得清凉湿润起来,道旁的树木愈发高大茂密,投下浓重的阴影。山路渐趋蜿蜒,但并不难行,显然是常年有人打理。又行了一段,马车缓缓停稳。 侍女上前撩开车帘,轻声禀报:“圣女,行宫到了。” 林慕一敛衽下车,抬眸望去。 苍山行宫并非巍峨磅礴的建筑群,它更像是巧妙地依偎在山峦怀抱中的一片雅致园林。宫墙并非朱红高耸,而是以就地取材的青石垒砌,覆以深灰色的筒瓦,显得古朴而沉静,与周遭的苍翠山色浑然一体。正门并不张扬,匾额上“苍山别业”四个字是南诏先王的墨宝,笔意洒脱中带着山林的逸气。 步入其中,首先映入眼帘的并非层层叠叠的殿宇,而是精心打理过却力求呈现野趣的庭院。古木参天,奇石罗列,引来的山泉潺潺流淌,在低洼处汇成一池碧水,几尾锦鲤在其中悠然摆尾。空气中弥漫着草木的清气和苔藓的微腥,远比宫廷中名贵的熏香更令人心神一松。 主要的居所是一座两层的主楼,同样以青石和原木为主要材料,飞檐翘起,姿态轻盈,仿佛欲融入背后的山岚之中。廊下悬挂着铜制风铃,山风吹过,发出零星而清越的声响,更衬得四周幽静无比。 内部陈设亦与王宫大不相同。少了金碧辉煌的雕饰与炫目的珠宝镶嵌,更多的是素雅和舒适。帷幔多用素色细麻或柔软的丝棉,家具多是线条流畅的原木制成,打磨得温润光亮,触手生凉。窗扉开得极大,几乎取代了墙壁的功能,将满山苍翠框成一幅幅生动的动态画作。光线透过薄薄的窗纱漫射进来,柔和而明亮。案几上摆放着新鲜的、刚从山中采摘来的野花,插在粗陶瓶里,自有一番勃勃生机。 林慕一在青梧的陪同下大致看了一圈,心中那片空茫似乎被这满眼的绿意和宁静的氛围稍稍浸润,虽未填满,却也不再那么干涩得令人无措。她挥退了左右,独自一人站在敞开的轩窗前,望着远处层峦叠嶂的山峰,深深吸了一口清冽的空气。 接下来的两日,她便在行宫中过着近乎隐居的生活。白日里,或在临窗的榻上翻阅带来的闲书,或在水榭边静坐观鱼,偶尔也会在侍卫的远远护卫下,在行宫范围内的林间小径散步。山中的宁静与空旷确实让她紧绷的神经得以放松,但每当夜深人静,唯有风声虫鸣相伴时,那份心底深处的寂寥感便会悄然浮现,如同月光下无声蔓延的薄雾。 行宫的生活固然清静雅致,但连日的闲适也渐渐生出几分单调来。此处毕竟不是真正的野趣之地,一草一木虽美,却终究透着人工打理的痕迹。第三日清晨,林慕一用过早膳,倚在廊下,望着被晨曦勾勒出清晰轮廓的远山峰峦,心底那点被山风暂时压下的空茫,竟转化成为一种更为明晰的、近乎孩童般的无聊与烦闷。 宫规礼仪、圣女职责仿佛都被隔绝在了山外,此刻的她,褪去了那层庄严的外壳,显露出几分属于她这个年纪本该有的、却被长久压抑的心性。她忽然觉得,整日困于这精巧的园囿之中,对着差不多的景致,实在有些气闷。 一个念头毫无征兆地冒了出来:为何不去那更高的地方看看? 并非为了探寻什么原始自然,也非寻求心灵的慰藉,单纯只是静极思动,想寻些不一样的视野,打发这过于冗长的闲暇。那远处的山巅,或许能看到更开阔的风景,或许能吹到更畅快的风。 这个念头一起,便再也按捺不住。她转身对侍立一旁的青梧随口道:“青梧,去备马。我想到上面山岭去看看景致。”语气平常得像只是要去隔壁花园散步。 青梧闻言,脸上没有丝毫担忧或劝阻的神色。她深知圣女的力量,这苍山之于她,与自家后院并无多大区别,寻常险阻根本不足为虑。她只是如常般温顺应道:“可要备些茶水果点带上?” “不必,”林慕一摆摆手,“随意走走就回。”她顿了顿,又道:“你也不必跟着,我想一个人清静些。” “是。”青梧利落地应下,脸上带着了然的笑意。她很快便让人备好了温顺矫健的骏马,又仔细检查了马鞍缰绳是否稳妥,这才回来复命。 林慕一换上了一身简便的月白色骑射常服,未施粉黛,墨玉般的长发也仅用一根简单的银簪松松绾住。她利落地翻身上马,动作流畅自然。 “圣女早些回来。”青梧站在廊下,微笑着叮嘱了一句,如同每次送她出门一般自然。 林慕一轻轻颔首,一抖缰绳,便沿着行宫后方那条通往更高处山岭的、较为平坦宽阔的驰道小跑而去。青梧目送她那抹月白色的身影轻盈地没入苍翠的山色中,眼中流露出温和的笑意。见她难得有这般闲散出游的兴致,不像在王宫中那般时刻端着圣女的威仪,眉宇间也松快了许多,青梧心中只觉得欣慰。她转身便自去打理殿内事务,并不觉得有何需要挂心之处。 马蹄嘚嘚,敲击着石径,山风迎面扑来,带着更加凛冽的凉意和松柏的香气。越往上行,视野越发开阔,回头已能俯瞰到行宫那片青灰色的屋顶,掩映在郁郁葱葱的林海之中,如同一个小小的模型。这种登高望远的感觉让她心情稍稍舒展,那份无聊烦闷似乎也被暂时代替。 她并非一味沿着主路前行,偶尔也会被岔路上某处看似视野更佳的坡地吸引,信马由缰地偏离主道。正是这般随性的探索,让她在一次不经意的拐弯后,忽然嗅到一阵与众不同的、清冽而微苦的香气。这陌生的气息勾起了她的好奇心,她不由勒住马,侧耳倾听片刻,随即轻轻下马,将马匹系在道旁树上,循着那缕独特的药香,拨开几丛低矮的灌木,踏入了一片更为隐蔽的、阳光充足的向阳山坡。 然后,她的脚步顿住了。 目光所及,坡上开满了不知名的野花药草,而在那片生机盎然的绿意之中,一个身影正背对着她,半蹲在地上。 第6章 王笙 那人身着一件质地极佳的深靛蓝色长衫,衣料并非南诏常见的棉麻,而是带着隐约光泽的异域丝绸,在阳光下流动着微妙的水色波纹。长衫的剪裁合体而利落,袖口用同色系的暗银线绣着繁复而精致的藤蔓纹样,虽不张扬,却于细节处透露出非凡的品味与财力。他并未像寻常采药人那般扎紧裤腿,而是穿着一条材质相同的长裤,脚上一双软皮制成的轻便靴子,鞋面上同样有着细腻的刺绣。 他正全神贯注地用一柄小巧玲珑、看似银质的药锄,手柄处甚至镶嵌着一颗幽暗的绿松石作为点缀,小心翼翼地挖掘一株叶片闪烁着紫色金属光泽的植物根茎。他的动作优雅而极其熟练,仿佛不是在挖掘泥土,而是在进行一场精密的艺术创作。阳光洒在他身上,仿佛格外眷顾般,为他周身镀上一层浅金的光晕。 他身旁放着一个半开的、用某种深色香木制成的精致提盒,盒盖内侧似乎衬着柔软的丝绒,里面已经小心地放置了几株同样奇异而珍贵的药草,散发出那股引她而来的、清冽而微苦的独特香气。提盒旁还随意搁着一个银质的水壶和一块雪白的细棉方巾。 许是听到了她衣裙拂过草叶的细微声响,或是长久以来形成的警觉,那男子的动作停了下来。他并未立刻回头,而是先谨慎地将那株刚挖出的、根须完整的草药用棉巾轻轻擦拭后,才稳妥地放入提盒中的丝绒衬垫上,这才缓缓直起身,转了过来。 映入她眼帘的,是一张极为清俊朗润、却带着明显异域风情的面容。他的眉眼不像南诏男子那般浓烈深邃,反而线条干净舒朗,鼻梁高挺,唇形薄而端正,组合在一起别有一番韵味。最引人注目的是他那双温润的墨玉色眼眸,清澈中带着走南闯北之人才有的历练与洞察。 他似乎也对在这深山里突然出现这样一位衣着素雅、却难掩通身贵气与绝俗风姿的女子感到意外。他的目光快速而不着痕迹地打量了她一下,眼中的讶异迅速化为商贾特有的圆融与敏锐。他微微颔首,姿态从容不迫,率先开口,声音清润如山间溪流,说的官话极为标准,却带着一丝难以忽略的异域腔调: “惊扰姑娘了。在下是个经营药材的商人,见此山灵气氤氲,特来寻觅几株稀有药草。方才一时专注忘我,可是不慎挡了姑娘的路?”他说话时,嘴角带着谦和而得体的笑意,目光坦诚而礼貌。 林慕一的视线掠过他价值不菲的提盒和精巧的药锄,那清苦的药香与他身上淡淡的、像是某种珍贵檀木混合着药草的冷冽香气萦绕在一起。她原本因无聊而出来闲逛的心情,忽然被这意外的邂逅勾起了几分真切的好奇。 “药材商人?”她重复了一句,语气中带着探究,“你寻的可不是寻常草药。”她的目光落在那株闪着紫色金属光泽的植物上,“这是紫纹龙胆,只生在向阳的绝壁之下,十年才得一见。你倒是好眼光。” 那人眼中掠过一丝真正的惊讶,随即化为更深厚的兴趣。“姑娘好眼力,”他由衷赞道,声音里多了几分热切,“在下王笙,自东瀛而来,确实专为寻觅此类稀有药材。没想到能在此处遇见识货之人。” “东瀛...”林慕一轻声重复,这个词对她而言并不陌生,南诏与海外诸国素有贸易往来,但她确实鲜少亲眼见到来自那片遥远岛屿的人,尤其是如此精通药材的。“王先生远道而来,想必见识过许多南诏没有的奇珍异草。”她的语气平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探究,那份因无聊而起的烦闷已被纯粹的好奇心所取代。 王笙微微一笑,那笑容使他周身的异域风华更添几分魅力。“奇珍异草不敢当,只是各地风土不同,孕育的草木自然也各有性味。东瀛岛国,多山临海,有些药材的特性,确与这片广袤山林中所产有所不同。”他说话时,目光再次落回那株紫纹龙胆,眼神专注而虔诚,“便如这龙胆,在南诏吸收的是峻岭朝阳之精气,性烈而霸道;而在东瀛某些火山岛屿畔生长的,或许会沾染一丝海蕴的咸涩与地火的躁动,药性便会发生微妙的偏转。” 这番话,精准地触动了林慕一心中那根关于药理的弦。她自幼接触南诏丰富无比的药材资源,作为圣女,更深知药材于民生的重要性,但对于药理,除去宫中太医,她也只从谢澹那里了解一二,这片领域,她还不曾深究过。 她不禁向前微迈了一步,更仔细地看向他的提盒,“药性还会因生长之地不同而改变?” “自然。”王笙颔首,他看出她并非寻常好奇的闺阁女子,而是真有几分见识与兴趣,便也多了几分谈兴。他小心地从提盒中取出另一株晒干后仍形态奇特的褐色菌类,“譬如此物,在南诏深林潮湿腐木间可得,有安神之效。但在极北苦寒之地的雪线之上,有一种形态相似却迥异的‘冰苔’,其性非但不安神,反而能提振精神,抵御酷寒。若仅凭外形或名称判断,差之毫厘,谬以千里。” 他侃侃而谈,言语间不仅是对药材本身的熟悉,更透露出一种对天地自然、万物生长规律的深刻理解与尊重。他所展现的,并非仅仅是识药,更是一种近乎“道”的药学哲学。 林慕一听得入神,心中那片空茫仿佛被这些新奇的知识注入了一缕活水。她发现自己所知不过是药海一粟,眼前这个异域商人,其眼界与学识竟如此渊博深湛。她想起南诏虽药材丰富,但在精深加工、尤其是对不同特性药材的复合运用方面,似乎始终未能达到极致的境界。而此人... 一个念头悄然在她心中成形。 她抬起眼,目光清亮地看向王笙,语气变得郑重了许多:“王先生于药石之道,见解精深,闻所未闻。我虽生于南诏,长于药草之乡,今日得闻高论,方知所学浅陋。”她稍作停顿,似乎在斟酌措辞,随即坦然道:“不知先生在南诏期间,可愿拨冗指点一二?我愿以师礼相待,请教这天地药材的奥妙。” 这个请求出乎王笙的意料。他再次仔细地审视眼前的女子,她气质高华,谈吐不凡,显然身份尊贵,却对药学有如此真诚的求知欲。他沉吟片刻,并未立刻答应,而是温和地问道:“姑娘对药石如此有心,实属难得。只是不知,姑娘为何想学这些?寻常人家,认得几味常用药材便已足够。” 林慕一微微一笑,答案清晰而坦然:“草木非无情,药石可通神。知其性,方能更好地泽被子民,亦是对天地造化的敬畏与探寻,此乃我心之所向。” 王笙眼中闪过一丝了然与赞赏。他行走四方,见过许多人求教药理,多为谋利或自用,如她这般立意高远、心怀苍生的,实属凤毛麟角。他略一思忖,想到自己确需在南诏盘桓一段时日寻觅几味主药,与此地一位显然地位尊贵且真心向学的人交流,于他而言亦非坏事,甚至可能事半功倍。 于是,他再次颔首,这一次带上了应允的意味:“姑娘言重了,‘师礼’不敢当。若姑娘不弃,王某愿与姑娘互相切磋探讨。山川异域,风月同天,能与此间知音共探药道,亦是美事一桩。” 他没有居高临下地应下“师父”之名,态度谦逊而包容,但已然答应了传授学识。 林慕一心中泛起一丝难得的、真实的愉悦,仿佛在空寂的山谷中终于听到了清越的回响。“如此,便说定了。多谢王先生。”她唇角微扬,那笑容冲淡了眉宇间常驻的淡漠,显露出几分这个年纪应有的明亮色彩。 山风拂过,带来远方的气息,也带来了新的故事的开端。 第7章 谈判 南诏王都,紫宸殿。 窗外蝉鸣聒噪,殿内却冰鉴生寒,熏香也压不住弥漫的凝重。 国君林祁并未端坐于御座,而是负手伫立在殿中悬挂的巨大疆域图前。他的目光如同实质,久久地烙在标注着“西靖”与“北域”的广袤区域上,眉头微锁,指尖无意识地在龙雀刀的刀柄上轻轻摩挲。 “消息确认了?”林祁的声音听不出情绪,却让殿内温度又降了几分。 兵司主事沈牧之上前一步,语气沉重:“回陛下,多方探报均已证实,北域与西靖的战马交易,近三个月来规模陡增,且交易品类发生了显著变化。以往多为阉割后的驯马或次等马,如今却有大量正值壮年、未经阉割的优良战马被秘密输送至北域。。”他顿了一下,”北域将军麾下的黑骑军,换装速度正在加快。” 一位须发皆白的老臣司徒文远颤声补充道:“陛下,北域蛮族,昔年于落鹰峡设伏,屠我南诏三千儿郎,此仇未雪,血痕犹在!若再坐视其铁骑膨胀,我南诏边境线漫长,多为平缓河谷,无险可守,届时烽烟再起,恐非边境摩擦那般简单,恐有倾覆之危啊!” 另一名老臣叹息接口:“北域狼子野心,昔日埋伏之仇未报,如今若再得西靖战马增强骑兵,如虎添翼。我南诏边防压力倍增,恐永无宁日。” 林祁缓缓转过身,目光如冷电般扫过众臣:“西靖…坐拥天马牧场,牛羊遍野,战马雄健冠绝诸国。他们只顾着用战马换取北域的金银皮毛,充盈国库,却看不到北域铁蹄磨刀霍霍的声音吗?还是说,他们以为远在西陲,便可高枕无忧,隔岸观火?” 他的声音并不高昂,却带着一种冰冷的穿透力。 沈牧之深吸一口气,再次开口:“陛下,我南诏将士擅丛林山地作战,水师亦可称雄,然于草原旷野与北域铁骑正面争锋,确非所长。若欲阻止西靖,发兵远征,劳师袭远,胜负难料,且极易将西靖彻底推向北域,形成东西夹击我南诏之势,后果不堪设想。” “那么,谴责?施压?”林祁追问。 司徒文远苦笑摇头:“西靖王只需一句‘民间商队自发贸易,王室不便强加干预’,便可轻易搪塞。我南诏虽富庶,但仅以断绝往来相威胁,恐难伤其筋骨。西靖…并非无懈可击。” 林祁的目光重新落回地图上的西靖版图,指尖点在其上:“继续说。” “是。”司徒文远精神微振,分析道:“西靖虽强,却有三大软肋。其一,粮道。西靖境内多草原荒漠,虽盛产牛羊马匹,但粮食产量不足,尤其精米细面,很大程度上依赖从我国及东南诸国进口。而我南诏,掌控着澜沧江下游水道及数条关键陆路商道,可谓扼其粮运之咽喉。” “其二,出海口。西靖渴望向海外拓展贸易,但其本土海岸线多为礁石峭壁,仅有的几处良港,皆需借道我南诏附属的琉月半岛或支付高昂关税方能使用。我国水师巡弋附近海域,其商船队皆在我注视之下。” “其三,内政。西靖王年迈,国内并非铁板一块。现任王妃出身大族,其子韩明宇骄纵跋扈,颇得宠爱,而嫡长子韩靖宇因其生母早逝,在宫中地位尴尬,支持他的老臣势力与王妃外戚明争暗斗不断。西靖王对此似乎态度不明,国内政局暗流涌动。” 林祁静静地听着,眼中光芒逐渐凝聚。他踱回御座,缓缓坐下:“所以,西靖并非无所畏惧。他们敢用战马资敌,无非是认定我南诏不敢与其彻底撕破脸,或找不到能真正刺痛他们的方法。” 他顿了顿,声音陡然转冷:“既然如此,那就让他们明白,继续资敌的代价,他们承受不起。他们要贸易,可以,但对象绝不能是北域。他们若一意孤行,南诏不介意让西靖的粮价翻上一番,让他们的商船在海上寸步难行,甚至…让他们的内斗变得更加有趣。” 众臣神色一凛,皆知陛下已动了真怒,且找到了对方的命门。 “陛下英明。”司徒文远躬身,“然这些手段虽可施压,终非长久稳固之策。若要一劳永逸解决此患,仍需一纸盟约,将其彻底捆绑。” “联姻?质信?”林祁已然明了。 “正是。我南诏可许以西靖最渴望的边境五市全面开放、降低关税、保障粮道畅通等厚利,换取其立誓断绝与北域的战马交易。但为确保盟约不被轻易撕毁,必须要有足够分量的‘质押’。西靖必须遣其嫡子入质南诏。如此,西靖王投鼠忌器,国内反对势力亦有所顾忌,盟约方可稳固。” 林祁沉默片刻,眼中锐光一闪:“仅仅如此,还不够。要让他们先痛一下,才知道听话的好处。告诉西靖使臣,在他们表现出足够诚意之前,澜沧江通往西靖的运粮船,一律暂扣查验;琉月港对他们的商船,加征三成‘安全护航税’。至于联姻…” 林祁的声音低沉下去,指尖轻轻敲击着御座扶手,发出规律的轻响,眸中闪过一丝锐利的光芒,“西靖若真有诚意,我南诏宗室之中,并非没有适龄贵女可许以婚约,以示两国修好之谊。” 林祁的策略迅速而有效。澜沧江上数艘满载粮食前往西靖的商船被南诏水师以“例行安全检查”为由扣留,琉月港也对西靖商船开征高额附加税。西靖国内粮价开始波动,商贾怨声载道,压力很快传导至西靖王庭。 数日后,西靖正使公孙明获准进入南诏王宫。他被引至一处更为僻静的偏殿,而非此前接待外使的正殿。殿内依旧清凉,冰鉴散发着丝丝寒意。 南诏国君林祁端坐于主位,神色平静,甚至比上次会见时更显淡漠。几位南诏重臣分列两侧,眼神锐利,沉默如山。 公孙明步履沉稳地走入殿中,依礼参见。尽管他极力维持着使臣的镇定,但眉宇间那抹精心修饰过的从容已然褪去,眼底深处藏着难以完全掩饰的凝重与焦灼。南诏不动刀兵,却直击七寸的手段,让他真切感受到了这位年轻君主的冷酷与决断。 “公孙先生,”林祁并未寒暄,声音平稳地响起,打破了殿内的沉寂,“几日过去,不知西靖王对我南诏之前的提议,考虑得如何了?” 他的目光落在公孙明身上,并不锐利,却带着一种洞悉一切的沉静,仿佛早已看穿对方所有的挣扎与算计。 公孙明深吸一口气,知道任何虚与委蛇在此刻都已无用。他拱手,语气沉重了许多:“回南诏陛下,我国王上深知陛下维护边境安宁之苦心。然,战马贸易牵连甚广,骤然断绝,恐致我国北部以牧马为生的部落生计无着,激起民变,此绝非我王所愿见。” 他试图强调困难,以期换取更多谈判空间:“且,嫡子出质,事关国本,纵使我王心怀天下,亦需考量国内非议及世子安危…”. “部落生计?”林祁轻轻打断他,指尖在扶手上点了点,语气依旧平淡,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度,“南诏许以的边境五市全面开放,所允诺的交易量及利润,足以让那些部落获得远比贩卖马匹给北域更稳定、更丰厚的回报。若西靖真心为民,此乃良策,何来生计之忧之说?” 他身体微微前倾,目光如古井深潭,望不见底:“至于质子之事,皆为保障盟约,免生猜疑。世子入南诏,孤必以国士之礼相待,其安全与尊荣,南诏以国格担保。莫非…西靖王对我南诏的信誉有所疑虑?还是认为,继续资敌而致边境烽烟再起,比其嫡子的安危更为重要?” 这一问,轻飘飘的,却重逾千斤。 公孙明一时语塞,额角隐隐见汗。南诏的条件看似给了甜头,实则堵死了所有讨价还价的余地。 林祁并不给他喘息之机,继续道,声音冷了几分:“公孙先生,孤不妨直言。澜沧江上的船,可以继续扣。琉月港的税,还可以再涨。甚至我南诏镇守西境的军队,也很久没有大规模操练了。西靖是选择接受南诏的友谊与即将到来的繁荣,送上质子以换取粮道畅通、商路大兴;还是选择另一条路,孤…拭目以待。” 最后通牒已然下达。 公孙明感到后背已被冷汗浸湿。他深知己方已无多少筹码,最终艰难地躬身,声音干涩:“陛下之意…外臣已全然明白。外臣…即刻将陛下最终的态度与条件,一字不差,快马加急传回国内,呈报我王定夺。” 他知道,真正的抉择和风暴,此刻才真正降临在西靖王庭。 第8章 第 8 章 广袤无垠的西靖草原,天似穹庐,笼罩四野。劲风拂过,掀起层层绿浪,直至遥远的天际线与蔚蓝苍穹相接。在这里,时间仿佛都流淌得更为缓慢而自由。 一匹通体乌黑的骏马正肆意奔驰,马背上的青年伏低身子,墨色长发在风中飞扬。他的骑术极佳,人与马仿佛融为一体,跨越沟壑,掠过缓坡,带着一种近乎野性的、无拘无束的美感。韩靖宇,西靖名义上的嫡长子。唯有在这远离王庭的旷野之上,他才似乎能暂时挣脱那无形却无所不在的束缚,呼吸到那么一丝真正属于自己的空气。 没有前呼后拥的仪仗,没有时刻提醒他身份尊卑的侍从,甚至没有多少人在意他去了哪里,何时归来。他的存在,对于那座金碧辉煌的王庭而言,更像一个模糊而尴尬的符号。生母早逝,父王的目光长久地落在继王妃所出的、更得欢心的弟弟韩明宇身上。他在孤独和刻意的忽视中长大,像一株顽强生长在宫墙阴影下的野草。 纵马疾驰直至天际染上金红,韩靖宇才缓缓勒住缰绳。骏马喷着响鼻,放缓了脚步。他独自一人立于旷野之中,眺望着王都的方向,那双总是沉静如水的眼眸里,掠过一丝极淡的、难以捕捉的寂寥。无人在意,有时意味着自由,但也意味着…彻底的冷落。 与此同时,西靖王庭内,气氛却与草原的辽阔自由截然相反,凝重得几乎令人窒息。 御书房内,西靖王看着南诏发出的最后通牒,面色铁青。他并非昏庸之主,南诏扼住粮道与商路这一手,确实打在了西靖的七寸之上。他岂会不知依赖南诏粮道与港口的风险?但与北域的战马贸易,利润惊人,且国内以王妃家族为首的一部分势力和北部诸多大部落早已深度绑定其中,形成了庞大的利益链条。骤然断绝,不仅损失巨大,更可能引发内部动荡。他原本心存侥幸,认为南诏不敢轻易撕破脸,试图在两国之间左右逢源,获取最大利益。 如今,南诏的强硬反击彻底打破了他的幻想。 “父王!南诏欺人太甚!凭什么我们要送质子过去?还要断了自己的财路?不如联合北域,给南诏点颜色看看!”二皇子韩明宇率先叫嚷起来,语气跋扈,全然不顾及战略大局,只看到触手可及的利益受损。 几位与王妃家族关系密切的臣子也纷纷附和,主张强硬应对。 然而,更多老成持重的大臣则忧心忡忡:“陛下,南诏水师强盛,掌控水道,若真彻底翻脸,我国今冬粮储恐出大问题!边境贸易停滞,国库收入亦将锐减。此时与南诏交恶,实非明智之举。” “那难道就如此屈服?送上质子,自断臂膀?”王妃一派的臣子反驳。 争论不休中,西靖王的内心也在剧烈挣扎。他知道,送出质子已是难以避免的代价。但送谁? 明宇?绝不可行。并非全然出于私心偏爱,而是因其母族势力盘根错节,若动明宇,必将引发国内剧烈动荡,动摇国本,这绝非雄主所为。 那么,唯有靖宇。 这个决定让他心头发沉。那孩子…虽非最得他欢心,却也是名正言顺的嫡长子,沉稳有余,只是缺乏些实力。将他送出去,于国而言,是眼下代价最小的选择;于私而言,或许离开王妃的耳目下,他能活的更自在些。 然而,一个更大胆、更精于算计的念头骤然涌现——为何不借此机会,为靖宇,也为西靖,搏一个更大的未来? 他猛地抬手,一股无形的威压瞬间止住了殿内所有的争吵。 “够了。”韩涛的声音沉静下来,带着一国之君不容置疑的决断,“南诏所请,虽显苛刻,然其势已成,为免百姓受战乱流离之苦,为保国祚安稳,质子…必须送。” 殿内鸦雀无声,所有目光都聚焦于他。 “嫡长子韩靖宇,性情沉静,识大体,顾大局,可担此重任。”他缓缓说出决定,无视了几位老臣瞬间苍白的脸色和王妃一派几乎难以掩饰的松快。 但他话锋随即一转,眼中闪过一丝锐利的光:“然,我西靖嫡长子,身份尊贵,岂能轻易为人质?南诏若想要我西靖展现诚意,也需拿出与之匹配的诚意!” 他看向心腹重臣公孙明,一字一句,清晰地下达指令:“回复南诏:西靖愿遵前约,即刻着手削减与北域战马贸易,并遣嫡长子韩靖宇入南诏暂居,以固两国之好。” “但是,”他加重了语气,“为确保此番盟约非同一般,为彰显两国联姻修好之至诚,西靖另有一请——恳请南诏赐婚,将尊贵的圣女嫁我西靖世子为妻!” 此言一出,满殿皆惊!连公孙明都愕然抬头。 韩涛面色不变,心中却自有盘算。此举一石二鸟: 其一,他笃定南诏绝无可能答应!圣女地位超然,一位神明,南诏怎会应允其外嫁?一旦南诏拒绝,西靖在外交上便夺回主动,他可借此强硬表态:非我不愿盟好,实乃南诏无诚意!届时,不仅质子之事可再商榷,甚至有望迫使南诏在其它条件上做出让步。 其二,万一…万一南诏竟真的同意了…那对靖宇而言,将是天大的助力!娶得南诏圣女,等于获得了南诏信仰层面的巨大支持与声望,这将极大地巩固靖宇本就名正言顺的世子地位,将来继承大统时,国内那些蠢蠢欲动的势力,包括王妃一族都将不得不有所忌惮。这质子之辱,反倒可能成为他日后最强的护身符和王座基石。 至于圣女嫁过来是否会受委屈?韩涛并不担心,以西靖之国力,必以最高规格相待,这本身就是一场政治联姻,无关情爱,只有利益。 “陛下,这…南诏断不会应啊!”有老臣急道。 “孤知道他们大概率不会应。”韩涛淡淡道,“但这正是提出它的意义所在。公孙明,你去谈,态度要恭谨,理由要充分——就说唯有如此最高层次的联姻,方能配得上我西靖送出嫡长子的诚意,方能确保盟约世代不移。其余的,你自己把握分寸。” “臣…遵旨。”公孙明压下心中震动,躬身领命。他已明白了君王的深意——这是一招以退为进、攻守兼备的妙棋。 旨意迅速化为国书,再次快马送往南诏。西靖王韩涛坐在空荡下来的大殿里,目光幽深。他将一颗沉重的棋子推了出去,棋盘那端的南诏王林祁,会如何应对?这关乎着他儿子的命运,也关乎着西靖的国运。 南诏紫宸殿内,空气仿佛凝固了一般。林祁握着那卷来自西靖的国书,指节因用力而微微泛白。他逐字看完,脸色先是难以置信,随即涌上一股难以抑制的怒意。 “荒谬!”林祁猛地将国书掷于御案之上,发出砰然巨响,打破了殿内的死寂。他霍然起身,胸膛微微起伏,眼中燃着显而易见的怒火,“西靖竟敢…竟敢提出如此非分之想!圣女乃我南诏信仰所系,万民精神所托,岂是可用于政治联姻的筹码?!他韩涛是昏了头吗!” 西靖王按辈分按资历都算是林祁的长辈,林祁直呼其名真的也是气急了。 他的声音在殿宇中回荡,带着君王罕见的震怒。殿下群臣皆屏息垂首,无人敢在此刻触其锋芒。 使臣公孙明立于殿中,感受到扑面而来的威压与怒意,心中暗自叫苦,面上却不得不维持着恭谨与镇定。他深深一揖,硬着头皮按照西靖王的指示开口,语气尽可能委婉却坚持: “南诏陛下息怒。我王绝无亵渎圣女之意,正因深知圣女殿下尊崇无比,方提出此请。我西靖愿以嫡长子入质,此心天地可鉴。然世子身份特殊,此行关乎国体,若仅为寻常为质,于西靖颜面有损,于两国盟约之‘对等’二字亦有亏。” 他抬起头,目光诚恳(至少表面如此):“我王思虑再三,唯有两国缔结最高层次的秦晋之好,方能使此番盟约坚不可破,方能彰显西靖送出嫡长子之十足诚意。世子靖宇,性情温厚,勤勉好学,若蒙陛下不弃,许配圣女,我西靖必以举国之力敬之重之,断不敢有丝毫怠慢。此举绝非交易,实乃西靖欲与南诏永世修好之赤诚所在啊!” “赤诚?”林祁冷笑一声,语气冰寒,“以质子相胁,求娶圣女,这便是西靖的赤诚?公孙明,你回去告诉韩涛,绝无可能!质子之事,若西靖愿,便依前议执行;若不愿,一切后果自负!圣女之事,休要再提!否则,便是视我南诏于无物!” 眼看谈判即将陷入僵局甚至破裂,南诏群臣中几位老成持重者交换了一下眼色。一位须发皆白的三朝元老缓步出列,躬身道:“陛下息怒。西靖此请,虽显唐突,然其世子韩靖宇,老臣倒是略有耳闻。” 另一名臣子顺势接口:“是啊,陛下。听闻此子虽为质子之身,然确是西靖名正言顺的嫡长子,品性据说颇为敦厚,并非纨绔跋扈之辈。西靖王提出此请,或许…或许确有几分想要紧密联姻的考量?” 先前那位老臣再次开口,语气更加委婉:“陛下爱护圣女,犹如日月昭昭,臣等感同身受。圣女殿下尊贵无比,其婚事自当慎之又慎。然…如今西靖以嫡长子为质,诚意已显。我南诏若断然回绝一切联姻之议,恐西靖面子上过不去,于后续盟约执行恐生波折。” 他观察了一下林祁依旧冷峻但并未立刻反驳的神色,小心翼翼地提出一个折中之策:“老臣愚见,或可…暂不应允婚约,但亦不完全回绝西靖‘加深了解’之意。不妨借此契机,允西靖世子入质后,许其在一定规制内与圣女殿下有所接触?如此,既全了两国颜面,彰显我南诏开放包容之气度,亦可让圣女殿下亲自观察其人品性。若世子果真如传闻般贤德,再议后事不迟;若其不堪,届时再行回绝,西靖亦无话可说。眼下,先确保质子入城,盟约落地,方为上策。” 几位大臣纷纷附和:“臣等附议。此乃稳妥之法。” “先让世子过来,相处看看,并无坏处。” “如此既不失我国威,亦不给西靖留下口实。” 林祁紧绷的脸色稍缓,但眉头依旧深锁。他深知臣子们是从政治现实出发,力求盟约顺利达成。他绝对无法接受立刻嫁出圣女,但完全不留余地又可能逼急西靖。让那个西靖世子先过来,在严密监控下让慕一有机会亲自看看他是什么样的人…或许,这确实是一个暂时稳住局面的办法?至少,能为南诏争取更多时间。 他深吸一口气,压下心头翻涌的厌恶与保护欲,目光锐利地看向公孙明,声音恢复了帝王的冷静,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底线: “西靖所求,关乎圣女,绝非儿戏。孤无法即刻答应。” 公孙明心中一紧。 但林祁话锋一转:“然,念在西靖送出嫡长子之诚,孤可允诺:世子韩靖宇入我南诏后,若其言行举止、品性德才确如尔等所言,孤可许其有机会觐见圣女,参与某些不涉机密的神殿活动。至于婚约之事,待孤与神殿观察之后,再议不迟。” “此为南诏最大之让步。若西靖同意,便即刻送质子入城,盟约生效。若仍坚持即刻联姻…”林祁目光一冷,“那便请回吧。” 压力回到了公孙明身上。他心中飞快权衡:虽然没有立刻得到联姻承诺,但为世子争取到了接近圣女的机会,这已是意外之喜,远超西靖王最初的预期。这第一步,算是成功了。 他立刻躬身,表现出感激与顺从:“外臣明白了。陛下圣明,如此安排已是莫大恩典。外臣即刻将陛下之意回禀我王。西靖…愿遵陛下之意,准备送世子入质!” 一场风暴暂时平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