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刺瑕》 第1章 第 1 章 迟雨易逝,如同雨打梨花深闭门。 三夏的那场迟雨,却一连下了几日,连宿府园中掇山前都蒙着层雾。 宿妧梧自城外回来时,府医刚从房里退出来,擦了擦额上的虚汗,冲少女见了一礼后匆忙离开,纸伞都没来得及撑开。 “父亲的病又重了?”说着,宿妧梧接过疏帘递的帕子,拂了拂袖袍上的雨水,方门应声而开。 “比前日看着硬朗些。” “那怎么——”清润嗓音在看到盛湗后戛然而止, 暮风吹过堂前,沾染着些许潮气,也带动了屋角的银铃,那还是前段时间,盛家为了讨好宿妧梧,从海市找来的新鲜玩意。 银铃声清脆,刹那过后只剩安静,盛湗像是才反应过来,微微侧身给宿妧梧让出位置。 擦身而过时,少女回眸,看的却是门口小厮,端着笑,听不出什么情绪, “雨季潮气重,把那铃铛摘了,好生放着吧。” 一番话说的滴水不漏,给清理杂物找了个担心损坏的由头,让人挑不出错。 等进了内堂,药香味愈发重,屏门隔在堂中,隔着一众人隐隐绰绰看不真切。 宿归年此时正闭着眼假寐,听到妧梧的声音才有了动作,伸出手招呼:“小瑜儿,过来。” 像是老树垂暮,了无生气,只剩一节枯瘦的指,被宿妧梧很快握住。 跪坐在榻前,她回头看向盛湗,男人一袭素袍站的端正,眉眼神情透着股空,懒得再计较,但宿妧梧还是扯了抹笑, “家父同我讲话,盛公子再待下去,不合适吧。” 说完也不等宿归年开口,直接将人“请”了出去。 等人走了,宿归年才咳着道:“那是你未婚夫婿,你的性子,该软和些。” “可宿家不需要他盛湗帮扶。” “可你需要。” 宿家是云泽大族,称得上世家之首,族内盘根错节,主家却只有宿妧梧一个嫡女。 男子之重,他们都懂,但并未因此苛责宿妧梧,宿归年还专门在府内开设学堂,给她的小字取“瑜”,意为美玉。 纵是女子,也依然能够有所成,学以用。 宿家长盛,盛家却式微。 一族血蚁经年啃食着盛氏根基,到盛湗这一代,又无甚建树,拖着和宿妧梧的婚约过活。 知道宿妧梧怎么想,宿归年撑着直起身子,闭了闭眼:“盛湗不堪托付,但若是我走了,他亦能做你整肃宿家的助力。” “只是陪着你,也不算你一人。” 此时屋内只剩下他们两人,宿妧梧拿过木架上的素绢,泡进水中后又沥干拿出来,熟练的拉过宿归年手,开始擦拭。 “古籍记载,蓬莱有珠玕,其果味甘,有永生之效。” 如是说着,她手上动作却没停,敛着眉,藏着绪, “父亲宽心,你的小鱼儿,替你去趟蓬莱。” * 动身那天,雨幕刚歇,水雾连天弥漫整个渡口。 也模糊了岸上送行的人的身影,宿归年出不了府,但大大小小没少张罗,除过日常吃穿用度,又遣了一队护卫。 和他们一起上船的,还有那盛家公子——盛湗。 月影悄声嘟囔,“盛公子跟过来作甚。” 被宿妧梧说了后就不再做声,盛湗见状颔首,嗓音清寂:“家父之命,实在难以推诿。” “宿姑娘,当我充人数就好。”他唇畔的那抹笑,是在云泽没有的。 没了家族束缚,像是彻底捅破那层说不明的纱,盛湗性子本就淡,他不热络,宿妧梧也乐得清闲。 水路平稳,直到第七日,家丁侍卫突然戒严。 分了几人留在宿妧梧身边后,其余人皆离开船舱,不多时,舱外便传来打斗声。 船身晃得厉害,盛湗却只是蹙眉,往后退了几步。 宿妧梧见状不再观察,抽出袖口的匕首后紧紧握着。 舱外兵器碰撞声不绝于耳,舱内所有人都屏着气,心跳声混杂,分不清是谁的。 疏帘和月影对视一眼,都上前一步,挡在宿妧梧身前。 许是瞧见少女害怕,盛湗才开口:“妧梧,往里退些,可能是海匪,很快就没事了。” 自从海市开市,陆路的商户就多了条来钱路子,但海上贸易交易时多是丝绸罗锦,外域的珍宝多些,买的人,也都是些达官贵人,恰恰胡人抢的,就是这些“贵人”。 没人知道他们怎样抢掠,都抱着散财保命的想法,但凡事没有绝对,听人说,西街莫老家的长子就是折在海上的,老人家连他尸身都没见,就晕死过去。 话音刚落,舱门便被把刀穿透,随即被人一脚踹开。 侍卫立马上前但无用,疏帘月影也被甩开,来人嘴里说着胡语,手起刀落,鲜血四溅开来,落到宿妧梧眼睫上,刺痛下看到的是一片血色,有寒光闪过。 她闭了闭眼,手里匕首刚挥出,重物倒地声便轰然而来。 再睁眼,入目的是一袭霁蓝色衣衫,身形高挑,宿妧梧只是看他背影,听他高声问:“可有伤到?” 少年马尾高扬,用根水蓝发带系住,随着动作飘扬,他挥剑招式极快,干脆利落,不过片刻便将海匪绞杀。 留了头目叫人带下去审问后,那人才抬眸,待看清宿妧梧,微不可查的顿了下,旋即扬唇:“殷越泽,我的名字。” 话语间,剑尖还滴着血,殷越泽只瞥了眼,就将其负在身后,此时盛湗缓步走向宿妧梧,刚抬手伸过来就被躲开。 宿妧梧只当不察,上前一步同殷越泽道谢:“多谢——” “小事。”还没说完殷越泽就接过话茬,他笑的恣意,表情灵动,露出虎牙小巧。 看向盛湗时,又蹙眉轻哼,旋即又看向宿妧梧,冲她伸出手,腕骨处的红痣格外显眼: “姑娘,他连为你拔剑的勇气都没有。” “不如,你考虑考虑我?”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章 第 1 章 第2章 第 2 章 此话一出,盛湗径直走向殷越泽,挡在两人中间后才开口: “多谢郎君搭救,待回到云泽,我夫妻二人定以重金酬谢。” 刚才剩余的侍卫正在收整舱内的“残骸”,舱门被刀剑划得不成样子,像是下一秒就能坠下来,其他物什也都有不同程度的损伤,一片狼藉。 宿妧梧见状也上前帮忙,想到什么又顿住,定定看着盛湗,道:“不是夫妻,是好友。” 连未婚夫婿都算不上,因为马上就不是了。 那日在宿府,定下蓬莱之行后,宿妧梧就把和盛家定亲的玉匣拿了出来,同玉匣一起交到宿归年手上的,还有一纸婚书,由两族长辈一起定下,现今要退,也应该让宿归年来。 宿妧梧显然是打定了主意,她轻声安抚宿归年:“这次离府,归期未定,途中艰险也犹未可知。” “如果盛湗遇事弃我于不顾,那这婚,便退,但若真如爹爹所说,他能陪我且不失为一大助力,那玉匣,就当是您替我保管些日子,这样可好?” 宿归年闻言拂了拂衣角处的褶皱,冷哼一声道:“若那小子真的不堪托付,像他盛家老子一样没用,你只管写信给我,这婚,爹替你退了就是。” 嘴上说着退婚,还要骂下盛家的人,这事有了着落,宿妧梧才笑: “看来您的病,已然是大好了。”起了玩笑的心思,少女连表情都灵动。 所以退婚一事早有定论,接下来找药盛湗也就没必要跟着。 说完,宿妧梧也不等盛湗反应,穿过一众人去了甲板,等到盛湗再想上前时,胸前却陡然横了把剑。 剑尖上的血都没擦,就这么置在衣服上, 虽然殷越泽收敛了点,但还是沾染上了血污,在罗锦上洇开一片,配上盛湗苍白的脸,略显狼狈。 殷越泽眯着眸子笑眯眯开口,“想去哪啊盛公子,没听见她说,你们只是友人么?” 说着,侧身堵住盛湗看向宿妧梧的目光。 盛湗咬咬牙,没了平日的自持:“我是友人,你又是什么?救过妧梧的路人吗?” “妧梧,退亲不是小事....” “殷公子——”刚一开口就被打断, 少女声音不大,却清透,穿过海风,稳稳落进殷越泽耳中,他噗嗤一声笑出声,先冲宿妧梧那边应声:“来了——” 说完靠近盛湗,确保宿妧梧听不见才开口:“可是宿姑娘现在,叫的是我。” 甲板上的尸首都被人抬进了暗舱,血迹也被浪冲的七七八八,只是味道难以言喻,夹杂着海味的腥, 忽略脚下掠过的那点血沫,没了刚才喊打喊杀的紧张, 疏帘先是去取了件荷色对襟帔风,替宿妧梧披好后才和月影退到一旁。 廉纤的毛毛雨,在水天连成一道,在远山峰峦连翘,市影初现时,霏霏落落下来, 殷越泽此时刚好踱到宿妧梧身边,察觉到她在看,少年便抬手指,“我们已经到蓬莱的地界了,” “是前面能看得见市镇的地方吗?”宿妧梧顺着殷越泽指的方向看,转头问的时候刚好对上他的眼睛,两个人并排站着,离得近了,连少年烟灰色眸瞳下的鸦青都看得一清二楚,好似那人的鼻侧,还缀着颗痣。 算上刚才在舱内,殷越泽冲她伸手时露出的腕间的那颗,这是第二颗,宿妧梧如是想,身形却不动。 还是殷越泽受不了退开,原本摸上剑鞘的手,反应过来后又垂在身侧, 方才在客舱听到打斗声后贸然出手,殷越泽没觉得有什么;见到宿妧梧所谓的未婚夫婿,挑明叫人家弃了他另选,他也不害臊;甚至挑衅盛湗,都没什么,但在对上宿妧梧的眸时,殷越泽反倒不自在。 明明离人家还有一步距离,耳根就不争气的开始发烫,殷越泽想,若是再近个半寸,他怕是连话都说不出。 “话本里面说这叫什么来着?”他下意识问,“对!目成心许!” “什么?”宿妧梧没听清,就这样看着殷越泽。 像是应和着渡口收船时的撞钟声,广船靠岸,甲板上的人来不及反应,摇摇晃晃挤在一处,殷越泽手疾眼快,一把捞过快要摔倒的宿妧梧,等船停稳后又赶忙跳到一旁,这才发现人家刚才船晃时,手已经扶上了木栏。 “殷公子,登州到了。”话落是一声轻笑。 * 雨丝织成的帘幕早已散开,露出市集上熙攘的人,靠近渡口的照例是些渔民,还有从城外拿着鸡鸭来换鱼的老农,小田主,又或是几家仆妇聚在一起,说些主家闲话,他们好像不在乎衣袖,裤脚,还有鞋袜边沾染的浊泥,光是与人还价少了几钱,就够让他们高兴许久。 越靠近城心,小贩的吆喝声就小些,疏帘比月影跳脱,说话也不过脑子,咋咋呼呼开口:“王知府可真是个好官。” 宿妧梧闻言没开口,她知道月影会动手,果不其然,身边的人下一秒就摸着头痛呼,“月影!你又弹我头。” 倒是殷越泽,听了疏帘的话后抱着臂,饶有趣味的问:“此话怎讲。” 见有人捧场,疏帘立马接:“因为民生安定啊。”说完看着宿妧梧笑, “我家姑娘说了....”在接到宿妧梧的眼刀后赶忙改口:“先天下之忧而忧嘛。” 见状,妧梧也不逗她,想起宿归年的手书,点头肯定时话锋又一转,“不在其位,不要轻易评价才是。” 妧梧幼时,府里先生在讲各州府志时提到过这个前任知州,淳化七年,恰值永州大旱,饿殍沿着水路一路往南,行至登州城门前,却被守将拦在城外,一连几日,直到有人上报天听,朝廷直接派指挥使过来拿人,进了京,罢了官,才算盖棺定论。 而谏言的那人,就是登州如今的知府,王卿的亲子,那时王费誉刚中榜眼,不顾锦绣前程,也要回登州举告家父,可谓是大义灭亲,事后,王费誉也没有趁此讨要奖赏,只是以赎罪之名留在了登州,忠孝两全,可谓一箭双雕。 但那年事发之时,王费誉尚在京城等着揭榜,又怎么能知晓千里之外发生的事,还刚好返乡,做了回“救世主”,落了个好名声,自此官运亨通,妧梧不得而知。 所以疏帘刚才说话时,她没作声。 现下的当务之急是寻药,好巧不巧,那药如今就辗转到了王费誉手里。 盛湗在刚才下船时就一人去了客栈,妧梧那阵子就已经同他说清了退婚的缘由,想来盛湗也不会拒绝,倘若顺利,那他明日一早就会返程。 看着没有丝毫离开打算的殷越泽,妧梧耐着性子道:“殷公子,打算跟我到什么时候?” 殷越泽:“姑娘莫急。” 说着,他从腰间扯下来个东西递给妧梧,笑着开口,带着独属于他的少年意气 ,“登州地界小,若是这段时间遇到危险,你就吹这哨子,我若是不在,周围也有我的人会帮你。” 妧梧接过木哨后就开始玩弄,听到殷越泽说可以吹,当即就拿到唇畔,不知道想到什么又顿住, 殷越泽见状赶忙开口:“干净的!” 说完不好意思的扯了扯唇,“我那会儿在船上洗过了,等哪天,我重新做一个给你。” 这下没了顾虑,一声清脆哨声蓦然响起,激的梢头渡鸦凌空,它的叫声混杂着哨声,惹得街上的人都侧目,妧梧因为吹哨的动作,颊侧还鼓着,活像只河豚。 她抬手指着空中,“渡鸦听到哨声就会受惊吗?” “是,所以若是听不见哨声,看到渡鸦群起,我也会来。” “那便多谢殷公子,就此别过。”说完,妧梧向殷越泽见了个礼后就转身离开,避开少年的视线。 两人在今天之前,仅有一面之缘,或许出于道义,殷越泽出手救了她,但她却不能再麻烦人家,更别说她拿到药后就要离开,所有求药之外的事和人,都应该止步于此。 * 一行人在客栈修整完,到王费誉府宅时已近戌时,暮色四合,门口石狮的影子倒映在地上,拉的极长。 地势原因,登州到了傍晚湿气更重,冷风混杂着府内觥筹交错的谈笑声,激的疏帘一抖,她抱着月影胳膊,咽了咽口水后艰难开口:“姑娘,这...这狮子头上怎么还长角啊。” 话落,欲哭无泪。 妧梧打量了片刻,声音很淡:“是狴犴,不是狮子。” 月影听了后,蹙眉道:“镇邪的。” 没等几人有动作,一位穿着素灰长袍的老者就跑了出来,佝偻着背,笑着对妧梧拱手:“宿公远道而来,有失远迎,请随小的来。” 话毕,腰弓的更低,抬手指向府内。 至于在姓后加上公,是淳化的一种习惯,一般用来称呼各世家中年轻一辈,有继任之能的人,不分男女,总之,是种尊称。 就算刚才在门外已经听到了内院的谈笑声,真进来了后,院内又是另一幅光景。 哪怕在云泽,官员宅户也大都是三进院或是四进院,官拜一品才可达四进以上, 而王费誉一个小知府,厅堂规模五间九架,多跨院,且一路延伸带花园,以他的俸禄,可买不起。 绕过正堂,王费誉还在正门置了块屏风,妧梧只在书上看过这种,说是为了避什么“穿堂煞”,不让气运流了去,也能阻挡邪祟入府。 又是狴犴,又是“穿堂煞”,这位知府,可不简单。 妧梧心里想着,面上却不显,安静听那老仆说话:“姑娘来得巧,今日恰好是我们老爷生辰。” 许是觉得妧梧年纪不大,又是女子,所以他不似刚开始那般热络,就连称呼都变了,妧梧只当不觉,跟着那人绕过楼阁,视野顿时开阔,亭台水榭,流水之殇,好不热闹。 “姑娘不妨先上座?待宴席结束,我家老爷再请姑娘去书房一叙。” 说完也不等妧梧开口,便径直离开, 酒过三巡,在场有的人精从妧梧出现时就将人认了出来,零零散散举着酒杯过来搭话的人,不在少数。 妧梧这边刚应付完一个,一道熟悉声音就响起,顺着声源循过去,就看到殷越泽居于上座, 噙着笑冲她喊,刚张口又闭上,下一秒,少年干脆直接起身,路过那绦环式的栏杆,单手撑着,干脆利落翻了过来, 白日的那件霁蓝衣衫被换了下来,取而代之的是件石榴红的翻襟立领长袍,腰间系了条琅玉坠,和发顶的玉冠相得益彰,恣意下又带着几分矜贵。 此刻,殷越泽同样看着梳妆后的妧梧,一袭莺黄罗裙,比起白日多了些女儿家的娇俏,走动时步子轻晃,珠钗却不动,只钗环碰撞时发出响声, 殷越泽:“完蛋,又栽了。” 妧梧闻言微微歪头,用眼神询问,得到的却是殷越泽灿开的笑: “又见面了,宿姑娘。” 第3章 第 3 章 在此之前,妧梧设想过无数可能,总之不会是和眼前少年再见一面,还是在同一天之内。 刚才带路的老仆不知道什么时候又去而复返,见殷越泽同妧梧认识,他也没有多大反应,只是朝妧梧拱手: “既然两位认识,那老奴,便将姑娘的位子同殷公子排在一处了。” 打眼看过去,也确实只有殷越泽身边有空余的席位。 等两人落座,立马就有小厮过来,将二人中间隔的屏风撤了去,动作麻利,还避着殷越泽,像是怕惊着他, 把这一切尽收眼底后,妧梧撑着下巴,好整以暇打趣:“殷公子,好大的威风啊。” 少年同样支着下巴,只是动作有些僵硬,却没有身份被人发现的窘迫,大大方方承认:“祖上富裕,我不过是狐假虎威。” 笑着,又露出虎牙装乖,他好像就是这样,总有插科打诨逗人笑的本事。 连妧梧身后的两个侍女听了都忍俊不禁,更何况妧梧,她一副了然的样子,“确实富裕。” 殷姓虽然不是国姓,但在京城姓殷的也就那么一户,还是中宫那位的母家,皇亲国戚来的,确实富裕。 没再开什么玩笑,妧梧顿了下后侧首:“月影,你和疏帘去府里转转,打听打听那位知府。” 两人当即就颔首,顾忌着殷越泽在,月影没有多问,疏帘也立马换了副神情,转过廊角后就拉着一个侍女: “慢些,酒差点洒了去。” “这是给哪桌贵人送啊,我帮你一....” 说话声渐远,妧梧也收回了视线,没动桌上的酒水,百无聊赖的开始端详自己的丹蔻, 两人就这么坐着,时不时搭上几句话,大多都是殷越泽问,妧梧在答, “你不喜欢这种场合,为何还要来?” 妧梧避重就轻,看了眼水榭下正在喝酒的王费誉,回头粲然一笑:“自然是为知府祝寿,不然呢?” 轻飘飘一句反问,就将话堵了回去,但妧梧心知肚明,这种说辞漏洞百出,怎么会有宾客大老远跑来给人祝寿,被主人家现场归置的,但她这样说,殷越泽也配合着她点头。 此时已将近亥时,寿宴还没有要散的趋势,月影和疏帘久久不见回来, 连刚才还在酒席的王费誉,此刻都消失不见。 偌大的府宅,成了寂静长夜里唯一的声源,还有时不时传出的几声冷蝉声,白日里尚且不说,现在看来,处处透着诡异。 “姑娘,打听到了。” 殷越泽已经让他的侍卫出去查,妧梧正想着,月影就从阴影处走了出来,身后却没有疏帘的身影。 “疏帘呢?”妧梧反问。 好好的两个人,回来时却只剩了一个,连殷越泽都凝眉,月影也意识到不对,赶忙开口:“一刻钟前,我还在廊桥外见过疏帘,她说她打听到了要紧的事,我就让她先回来。” “我去看看。”妧梧说的急,却有自己的思忖, 此行虽然是要重金求药,但今日一见,王费誉显然没有宿归年手书中说的那么简单,就说这座宅邸和他平日里为官的做派能不能对上,妧梧管不着,但倘若今日同王费誉谈不拢,那么多知道些他府宅的事,筹码也就多一点。 像是知道她的心思,殷越泽没有制止,而是直起身来,沉声叮嘱:“要真有什么事,就吹那哨子。” 妧梧:“好。” 直到妧梧的身影沉入月色,殷越泽没了在人家跟前装乖那一套,懒懒散散靠在椅背上,纤长的指节在小几上轻点,一直隐在暗处的於水也走了出来,一袭黑色劲装,干练笔挺,立在殷越泽身后, “她没出什么事?” 知道殷越泽指的是疏帘,於水动作不变,垂下眼道:“属下方才去看时,她正在往回走,宿姑娘应当很快就能见着她。” “世子——”正说着,方才那老头又不知道从哪冒出来,眼看着瞧不见妧梧身影,他讪笑着作揖,“我家老爷已在书房等候多时,这宿姑娘.....” 殷越泽喝茶的动作没停,杯盏入口后他嫌弃的啧了声:“这么难喝,怪不得妧梧不喝。” 人姑娘不在,连称呼都变了个样,说完像是才看到眼前的人,他抬手把玩着腰间的玉琅,无所谓的扯了扯嘴角:“那就让他继续等着。” * 妧梧不知道这头发生的事,出了廊桥后就径直往月影刚说的,廊桥那边走。 素手将眼前遮人眼的花草拨过后,露出的是更加杂乱无章的花圃,“他那么注重风水,却任由园圃杂草丛生。” 听妧梧这样说,月影也道:“方才我顺着角门走,刚好看到那管家吆喝着几人,抬着木箱往书房走。” “装的什么看清了吗?” “具体的不太清楚,但有药香味。” 越往内宅走,便越是看不清路,只能借着月光分辨方向,没等妧梧开口,就有一道窸窸窣窣的动静传出,一道娇俏女声低声抱怨:“这么大的府宅,怎么连盏灯都不放。” 说完,那道素色倩影就走了出来。 “姑娘!” “疏帘!” 月影和她同时开口,见到人没事,妧梧才松了口气,佯装生气的点了点疏帘额头,“再乱跑,我可就不管你了。” 疏帘闻言看着眼前的少女,鹅蛋脸,眉目如画,唇畔含着一抹若有若无的浅笑,隐约可见颊侧的梨涡,明明是一副娇俏模样,在月色下却又显得冷然。 知道怎样哄妧梧开心,她软着声音刚想开口,却猛地看见地下多出的一道人影,“啊啊!鬼啊——” 突然的响声,妧梧也被惊了一身冷汗,她刚拿起木哨,就看见那“鬼”从园圃中走了出来,一身下人装扮,垂着头行礼:“小人是奉命来为园圃添灯的,惊着贵人,小的该死。” 说着,他作势就要跪下,被妧梧拦住,眼前人身量高,身形却瘦弱,怎么看都不像是做粗活的样子,说是来添灯,手里却不见拿灯芯,妧梧默不作声的后退了半步,拍了拍疏帘的手以做安抚, “是惊扰到我了,还不快走?” 话落,那人赶忙拱手做礼,又从原路退了回去。 小插曲一过,疏帘赶忙同妧梧说她刚才打听到的事,三个人的影子在月色下被拉的越发长,没人发现已经离开的小厮,又去而复返,大半张脸都隐在树后,阴恻恻看着妧梧她们离开后才转身。 “我刚才帮春桃送酒的时候....”顿了下,疏帘又补道, “春桃就是我刚才套话的那个侍女...” 说了两句废话,月影直接打断,“说重点。” “哦。” “重点就是,她跟我说这位知府大人如今四十有三,膝下却无一子,甚至连女儿都没有,刚开始还有小妾不死心,直到真有人投机取巧有了身孕,他居然直接让人将那孩子落了去,没几天,那小妾也跟着投了井。” “最怪的是,他连宗祠都不让人进,逢年祭祀时,都是王费誉自己一个人进去祭拜。春桃说她有次路过,从门缝中只看到些白烛,其余全是黄符,一个牌位都没有。” 话语间,妧梧一行人已经过了廊桥,还能隐约听到席间的谈笑声,仿佛刚才的插曲只是场幻梦,听疏帘说完后,妧梧反问:“修缮宗祠,却不放牌位?” “还用黄符镇着。”月影补充道。 打在府外见到那镇兽石,再到刚才在园圃碰到的仆从,整个府宅处处都透着股诡异,妧梧现在只一心想着求药,赶紧离开这个是非之地,只要有可能,王费誉想讨要多少银两都无所谓。 只是还没走到刚才的席位,妧梧就和那管家打了个照面,他在前面带路,殷越泽则吊儿郎当跟着,见到妧梧后反问王福:“你找的人,这不就来了?” 对上少年的眼神,妧梧了然,自然接了下去,“刚出来透气,一时不察竟忘了时间。” 交代了刚才离席的缘由后,她没再说别的,有殷越泽在,王福也不敢多说什么,继续在一旁带路。 “王费誉得空了?”妧梧小声问, 殷越泽闻言放慢了步子,直到和妧梧齐平,他回:“刚才就差人来请了,你没回来。” 跟着王福绕了半天,妧梧才发现,书房就设在她们刚才经过的那片园圃后,和前厅相接,只是刚才的路被那个小厮挡住,没看真切,想到这儿,妧梧问,“敢问,贵府最近有新来的小厮吗?” 她笑了笑又道:“方才我的珠钗掉了,帮我找到的那个小厮,瞧着有些面生。” 王福不为所动,“府里已经有些日子没进过新人了,府里家仆多,您瞧着眼生,再正常不过,姑娘若是真想寻人,回头老奴帮您问问就是。” 说着,上前一步,躬身打开书房的门,抬手,“世子,宿姑娘,请吧。” 和屋外不同,王费誉的书房布置的格外雅致,随处可见书卷公文,王费誉穿了件墨色罗袍,小杂花暗绣在衣角,看着还真有几分内敛。 没有过多寒暄,落座后妧梧便开门见山,“不瞒您说,妧梧此行是为求药,以做家父的生贺礼。” 她随便找了个由头,没有提及宿归年抱恙,许是宿归年提前给王费誉来了信,他没有推脱,而是笑着一口应下,只是不太好看,不知怎的,王费誉的脸像是僵住一般,面上青灰色显眼,皮笑肉不笑,而后他抬手拿起桌上放的木盒,递了过来,随即便迫不及待的与宿家攀亲,“诶,怎么能说是求呢。” “我和你父亲是至交好友,只是株药而已,我差人送到府上便可,哪用得着你和世子亲自来取。” 这是把殷越泽当成和妧梧一道的了,两人听了也都没有拆穿,一个是自个儿愿意,一个是为了省事。 见事情谈拢,妧梧没再多留,但告别之际,王费誉还是站在原地,拧着眉垂下头,只看了眼,殷越泽就冲着妧梧无声做出口型:“快走。” 谁料妧梧刚起身,还没抬脚,身后便轰隆一声,博古架被带倒,瓷器落了满地,见状,殷越泽连忙跨了几步,把妧梧挡在身后才回头看。 王费誉双目通红,双手不自觉掐上脖颈,面色迅速由红润变为青紫色,不住抽搐。 屋外人听到里面的动静也都破门而入,看到的就是一片狼藉,王费誉躺在地上生死不明,而妧梧手里抱着木盒,被殷越泽护在怀里, 王福见状颤颤巍巍的去王费誉跟前试探鼻息,下一秒就跌坐在地上,烛火跃动,映在在场每个人眼底,有人惊呼,有人大喊着报官。 亥时三刻,随着打更声一同来的,还有王费誉的死讯。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3章 第 3 章 第4章 第 4 章 登州府衙和知州府只隔了几条巷子,卯时还未到,便有人来勘探现场。 为首的人穿了件藏色官袍,乌纱帽被他拿在手上,帽耳随着步子晃,那人神色急,进户时险先被过门石绊住, 王福见状赶忙靠近,没上演什么悲情戏码,但身子还是不住的抖,他颤声道:“同...同知大人,你可要为我家老爷做主啊。”正说着,就又瘫到了地上, 妧梧没做声,直直对上尹庚的视线,也就是那位同知,王费誉的副手, 环视了眼正堂的一众人,尹庚反问:“谁报的案啊?” “你们还说看到了凶手,那凶手,又在何处?”部分衙役听尹庚这样问,已经四散开来,就近去询问昨夜当差的小厮和侍女。 只有王福一脸愤恨,跪在尹庚面前:“是小人,小人报的案。”说着,猛地抬手指向站在一旁的妧梧,连带着殷越泽, “就是他们二人害的老爷!小人看的清清楚楚!” “你确定你看清楚了?”妧梧轻飘飘的回, 王福愣了下,还是接:“昨夜寿宴结束后,房中便只剩你们二人,没过多久老爷便出事了,不是你们还能是谁!” “定是...定是你们想独吞那药,老爷不同意才...” “才怎么?”堵住王福的话后,妧梧立马反问, “我们因何进府,你知道,和王费誉谈了什么,你知道,连他不同意将那药给我,你也知道啊。” 只一句话,就堵得王福说不出话,原本站在妧梧身边的少年此刻也上前一步,反手拔出於水腰间的剑,剑身在晨熹下寒芒跃动,横在王福颈间,殷越泽扬了扬下巴:“什么都知道,那你知不知道,自己的死期?” 冷着脸,嚣张的不像话。 刚才去问话的衙役现在都整齐立在尹庚身后,见殷越泽拔剑,都围了上来,被尹庚厉声打断。 开玩笑,眼前的这两个祖宗,一个随时能让人参他一本,一个随时能要了他的小命,他可一个都惹不起。 没管跌坐在地上的王福,尹庚沉着脸冲身后人吩咐,“还愣着干什么,还不赶紧叫人将尸体搬回义庄,那些丫鬟小厮,支支吾吾说不出话的,也都给我带回衙门审!” “至于宿公...”眼神又看着妧梧和殷越泽飘, “委屈宿公和世子,先随下官去府衙,待案件查明,定给二位一个交代。” 说完,尹庚梗着脖子,讪笑着伸出根手指,把剑往外推,“他也带走!” * 在云泽时,妧梧跟着宿归年去了很多次府衙,不过大都是宿归年巡视,她得空去拜读一些案卷,还没有哪次像今日一般,作为嫌犯,和人对簿公堂的。 尹庚居于上位在问,狭长的眸子眯着,打量的目光毫不掩饰落在妧梧身上,还有少女身后的殷越泽,和刚才判若两人,书吏伏在案首笔头未停。 “案发当时,你们在做什么?” “同王知府道别后,正准备离开。” 话落,一张验状被尹庚轻飘飘扔了下来,打着旋飘到妧梧脚边,妧梧没去管这个动作背后带的那点轻屑,躬身捡起后,入目的是王费誉的死因,简洁明了。 “尸,口眼张开,面紫黯,唇紫黑,手、足、指甲俱青黯,口,眼,耳,鼻口有血出。” 越往下看,妧梧面色越冷,连同拿着验状的指尖都带着凉。 “一伏时再验,尸便身发小疱,作青黑色,眼睛耸出,舌上生小刺疱绽出,口唇破裂,两耳涨大,腹肚膨胀,粪门胀绽,十指甲青黑,乃野葛之毒。” 毒字的最后一笔往上勾,笔法锋利,像把钩子,让妧梧轻而易举咬钩,洇透宣纸的不止印泥,还有宣纸上排列组合的那些字。 妧梧刚把验状递给殷越泽,尹庚就开口:“既然验状看完了,那还剩口供。” 弯着唇,活脱的笑面虎模样,他道:“家丁和侍女的供词,没有一人能证明凶手不是二位。” 尹庚说着,视线扫过被衙役钳制住的那几个知州府的侍女,几个人心照不宣的,都被人推了一把,跌坐在地上。 少女们的抽咽声低低传来,一声盖过一声,讲话都不利索。 为首的,穿粉袄的少女先开口,是春桃:“奴…奴婢只管给贵人们送酒,席…席间,”她猛的闭眼,一口气说完,“席间宿姑娘曾离开了片刻,往园圃的方向去,除此之外,奴婢什么也不知道!” 而园圃后,就是王费誉的书房。 春桃没敢去看尹庚的眼睛,也不知道隐瞒疏帘找她的事对不对,害怕尹庚追问,春桃赶忙用胳膊杵了杵身旁的人,那人又慌慌忙忙接: “昨夜两位贵人进了我家老爷书房后就没再出来,再然后…再然后…小的在窗外只能看见屋里人影晃啊大人。” 三言两语,证明不了妧梧和殷越泽清白,但也证明不了他们杀人,王福见状又开始嚎:“我家老爷身子一向康健,怎的会突然暴毙!大人,您要为我家老爷做主啊。” 妧梧还没开口,就听到殷越泽冷哼一声,轻飘飘反问:“所以,证据呢?” 太想定两人的罪,证据链架构就越建不起来,就越显得想要草草结案的尹庚另有所图。 图什么呢? 王费誉的知州之位。 甚至连殡都没出,就已经有人盘算着,怎么踩着他的骨血上位。 案子要结,但也不能贸然安到妧梧和殷越泽身上,尹庚还是要稳住局面,王福的话被他选择性忽视后他看向堂下,试图从妧梧素净的脸上看出什么,但被殷越泽发觉后侧身挡住视线,无果。 刚才作证的几个侍女,在说完话之后就被衙役带了下去,也许是牢房,也许是放她们离开后,再派人跟着,但妧梧还是倾向于第一种。 她主动上前一步,出现在尹庚的视线里,半分情绪也没外露,问尹庚:“证人走了,尹大人准备把我们留到什么时候?” 殷越泽了然的接:“说不准。” 两人一人一句唱着双簧,尹庚只得尴尬的笑,“还请二位移步府衙后院,再等些时日。”在找到合适的凶手前,确实还需要些时间。 殷越泽没什么反应,瞥了眼尹庚因为活动表情而皱起的脸,低声吐槽:“丑。” 妧梧肯定道:“小点声,别被听到了。” 尹庚:“……” 谢谢,已经听到了。 * 府衙的后院原本是他们准备给之前来登州的一些官员,给那些人准备的休息的客房,坐落在四方府衙的最西边,错落有致,却也并不宽宥。 再算上门庭前守着的那些人, “人还挺多。”殷越泽扫了一圈,确认外面那些人只是看着他们,没有监听的意思后,才面对着妧梧,靠在窗橼上:“查吗?” 他没问妧梧那天晚上单独出去的时候有没有看到什么,也没打算就这么由着尹庚胡来,独善其身。 妧梧闻言眨了眨眼,“你的侍卫,能借下我吗?” 下一瞬,於水就从暗处走出来,面无表情纠正:“不是侍卫,是影卫。” 京畿以南属水,多为世家盘桓亘守,偏安一隅,家丁和府兵多为侍,但在京畿,以影居多,说通俗点,他就像影子,探、刺、杀、寻多少都沾点边。 殷越泽想都没想就开口:“可以。” 於水:“……” 得到肯定后,妧梧从堆叠起的衣物夹层里抽出了封信,对上殷越泽的视线,她解释道:“疏帘和月影昨天带着药先回云泽了。” 案子能等,她能等,但宿归年等不了。 妧梧又想到昨天晚上去找尹庚,说让疏帘她们先走的话,起初尹庚不同意,变着法游说,最后被妧梧亮出的宿家腰牌打了回去,妧梧没有看起来的那么好说话,尤其是在宿归年的事上。 她直直和尹庚对上,第一次冷脸,问尹庚担不担得的起结党营私,暗害朝廷命官的责,妧梧是不是真能查出什么,尹庚不敢赌。 但妧梧没跟殷越泽提这些,一本正经的偏头问,“京畿偏北,让两个小姑娘去送信,是不是不太好?” * 日头不知道什么时候落了下来,小屋里光线不好,有寸缕透过六方嵌式的木窗照进来,短暂消弭了这几天的疲累。 殷越泽这才有时间,仔细瞧妧梧的眉眼,少女没有专门上妆,也许是疏帘她们走了,妧梧对这些更不上心,面容素净,唇色也淡,疲惫都藏在那双灿眸下。 妧梧的骨相透着股子冷,有双杏眼,很好中和了那份冷,显得,很呆,她看着你时,眼底好像呈了汪春水,澄澈清明,倒映着眼前人的身影,就像现在。 殷越泽在妧梧的眼底,清楚看见了自己。 方寸之间,殷越泽近乎狼狈的瞥开视线,最后定到於水身上:“是不太好。” 试图在於水身上找回场子,殷越泽扬眉:“还杵着,等我送你?” 刚准备走的於水:“……” “这就走。”於水从善如流的接。 于是殷越泽满意的点点头。 目睹这一切的妧梧:“……” 算了,装傻吧。 * 夜里又开始落雨,分不清是雨声还是什么。 “啪嗒——啪嗒——” 纸伞遮住了大半视线,妧梧有些分不清方向,裙摆被雨泡的有些湿,总之说不上有多舒服。 提起衣裙后,入目的却是一片血色,手里的纸伞也落到地上,雨水裹挟着血腥味,打湿了发丝,贴着额角往下流,啪嗒,啪嗒—— 妧梧这次分清了,是血。 顾不上拿伞,妧梧猛的回头,往雾色尽头跑,却被双大掌拉住,在夜色里透着诡异的白,“宿公——” 入目的赫然是王费誉那张带着紫青肿疱的脸。 床榻上的少女蹙眉呢喃,听不清说的是什么,连捏着被角的指尖都发白,几息过后,妧梧挣扎着起身,靠在榻上大口喘着气,大梦初醒。 窗外一直守着的少年听见里面的动静,离窗柩越近,“宿姑娘?” 小心翼翼开口。 妧梧这才注意到窗柩的人影,屋里前后两扇窗都闭着,但落地高,也没有地方避雨,只有和隔壁房连着的那扇角窗,有门外连廊遮着,仅供一人歇脚。 殷越泽像是坐在连廊里,却又贴着窗,让妧梧能看见。 “我没事。” 不知道少年为什么守在门口,妧梧如是问,片刻安静过后,妧梧听见殷越泽沉静的声音:“怕你惊噩起夜后,见不到人。” 没想到是这个答案,现在换妧梧愣住。 亲眼见到王费誉死后,连疏帘都不知道妧梧睡不着,甫一闭眼就能看到男人的死状,连疏帘都不知道的事,殷越泽却注意到了。 妧梧没点烛,想起什么就说什么:“雨下了一整晚吗?” 第一次完整的,叫出殷越泽名字:“殷越泽,你冷吗?” “累的话,你可以回房睡。” 没头没尾的几句话一股脑问出来,少年一个一个答, “嗯,雨下了一整晚。” “不冷。” “宿姑娘,我不累。” 妧梧又问:“那你想不想知道我给於水的那封信里写了什么?” 不等殷越泽开口,她又说:“我是去京畿搬救兵啦,弥娆和邬徊有官职在身,又常在诏狱,他们查起案子来,会比我们容易的多。” “你是不是不认识弥娆,对哦,邬徊你也不认识。” 于是妧梧又开始给殷越泽讲弥娆是谁,讲邬徊有多厉害,聊到最后,半梦半醒间,妧梧最后瞥了眼殷越泽的影子。 有些眼熟。 在几年前的京畿,她陪宿归年述职时,隔着马车帷帘,隔着京畿的灯火、人影明灭,妧梧好像也见过,见过那个骑在马上,晃着马尾的少年。 最后的最后,殷越泽说什么来着,好像是一句喟叹。 “妧梧,其实,我也挺厉害的。” 但妧梧记不清。 部分文献参考: 《洗冤集录》 《园冶》 《服饰易文化》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4章 第 4 章 第5章 第 5 章 暮色四垂,京畿灯火明灭。 更卒敲响暮鼓后,中城为准,渠门以西的坊里都开始闭户不出,从户缝看,隐约可见零丁的巡兵。 只有中城以北的那座四方石台还燃着烽火,弥娆收到妧梧的信时,刚和邬徊查完平江的案子,从诏狱出来。 身后那扇石门缓缓闭上,隔绝了门内各色人的惨叫声。 许是刚下过雨,地面被洇成深灰色,空气里还泛着潮气,夹杂着刚从诏狱带出来的血腥气,有些难闻。 邬徊侧身看弥娆,少女皱着一张脸,眉头因为表情蹙在一起,抬手在鼻尖挥了挥,“难闻死了。” 和刚才在狱中那副冷峻模样,判若两人。 邬徊挑眉,指尖抚平弥娆蹙着的眉头后哄,“我们指挥使大人,受累。” 得到的是少女的一记眼刀,弥娆刚想开口怼,就看到邬徊突然弯腰凑近她,她眨了眨眼看回去,邬徊常年拿剑,指腹早就没有少时牵着她手时那般柔软,些许茧子在弥娆眼角摩挲时,掠过些痒, 邬徊的眼皮薄,眼型狭长,不说话时,总带着几分冷,但他眼睫却卷,比弥娆的还长些,像是冷白肤色上开出的一朵曜色的花。 是以有些人对上邬徊时,看的不是那张脸,而是那双眼。 深而透的曜色,像颗上乘的玉种。 弥娆最喜欢的就是邬徊的眼睛,从小就喜欢。 * 那是幼时某次,他们一起去学堂,弥娆不听夫子讲,只端坐在邬徊身边,一人坐的案几硬生生被她挤成两个人的。 夫子讲学时,她就撑着下巴看邬徊,任凭夫子怎么说,弥娆只有一句话:“可是我喜欢他的眼睛啊。” 下学时,弥娆还是和邬徊挤在一处,等到两人都上了马车,少年就乖乖低头,乖乖等着少女葱白的指尖抚上他的眼睫。 眼睫颤动,弥娆笑:“邬徊,像凤蝶的蝶翅诶!” 时间没有带走少年少女的倥偬情意,哪怕现在也还是如此,离得近了,弥娆还是会下意识抬手,直到触上邬徊的眼睛。 弥娆笑:“还是那只凤蝶。” 被邬徊抬手按下。 等上了马车,点了熏香后弥娆才作罢,沾了水汽的外衫搭在邬徊臂弯,弥娆就近靠在软垫上,一字一句开始看妧梧的信。 眼看着刚才舒展的眉头又蹙起来,邬徊问:“她说什么了?” 三人之前曾在京畿短暂同窗过,弥娆又和妧梧是闺中密友,邬徊也算是熟稔。 “几日前登州出现异动,知州身亡,妧梧一行人被人构陷。” “邬徊,登州有案子了。” 几句话就概括了那封信,玉兰香在一息间馥郁,马蹄声渐缓,随之而来的是兵甲碰撞声。 红木镂漆的马车被来人拦住,隔在城门前,“什么人?” 不等人答,城卫手里的长枪就已经横在车帷上,没来得及挑开,便有一只素白的手从帷绢里伸出。 指节纤长,一块通体黑色,金纹镶边的腰牌被人握在手里。 继而落下,被一条编绳挂住缀在指尖,不住的晃。 北镇抚司四个字在夜里清晰可见。 畅通无阻。 * 到了第七日,登州的雨还是散散落落的下。 连着几天窝在府衙后院,妧梧提不起什么精神,殷越泽轻功好,避开看守的人后,算得上是大摇大摆,翻出墙垣查探完又回来。 有时还会带些小东西回来,比如这次。 妧梧盯着眼前,被放在少年手心的两根红绳,不解抬头。 生了病后,眼眶泛着她自己意识不到的红,还带着水汽,看起来有些可怜。 方寸大的客房只有他们俩,殷越泽现在很会通过眼神,理解妧梧的意思,少女眨眨眼,他就如是开口:“在一个老神棍那儿买的,他说能保平安,祛病消灾的。” 不太信,但妧梧还是哦了声,乖乖伸手。 等到殷越泽的指尖搭上她手腕,妧梧不经意问,“祛病的,为什么要买两个啊。”语气无辜,像是真的好奇。 下一秒,殷越泽结绳的手一抖,活结被系了个死结。 听出来妧梧话里故意的意味,殷越泽说的煞有其事:“神棍讲究阴阳,成双成对才好。” “顺带——给我也求个平安。” 狗屁消灾,他才不信。 他的灾,向来是自己消,妧梧的也是。 莫须有的佛说,殷越泽不信。 但还是因为成对的说法,在右腕系上了另一根。 短暂的插曲过后,妧梧又坐在窗口开始发呆。 前几天还合身的那件荷色帔风,如今在妧梧身上,已经显得有几分宽大。 殷越泽上前几步斜靠在窗框,不动声色挡住窗外的风雨。 妧梧正抬手把第七朵野菊放进瓷瓶,从第一日起,殷越泽每天都会摘朵野菊进来,笑把这当做结绳记事的一种。 今天摘的那朵,花梗比其他都长些,轻而易举触到瓶底,一声闷响,带的花瓣轻颤,有落在伞面上的雨声和着,门外人影靠近,看守的衙役拍了拍衣服上的水,低声骂了句鬼天气,随即扬声道:“宿公,世子,还请移步前堂。” 妧梧扶花的手没停,没回衙役的话,而是抬眼看向殷越泽,弯了弯唇角,“来了。” 等两人踏着雨幕离开,那名衙役回头关门时看到的,只有被冷风吹散的花苞,零零散散落到桌上,在沉暗小几上留下的点点亮黄。 * “一无公文,二无实证,如今连尸首都没有。” “尹庚,谁给你的胆子扣人?” 妧梧赶到桧安堂时,刚好看见邬徊坐在主位,带着几分日夜兼程的疲累,面上却不显,一身偏墨缎面长袍,窄袖紧身,腰间的碎玉间腰牌显眼,平日里平整的衣袖,难得打着褶,邬徊单只胳膊撑在椅臂上,另只手翻着案牍在问。 尹庚则立于下首。 看见两人来了,邬徊才施施然起身,对着妧梧说,眼神却分给尹庚:“瘦了。” 尹庚讪笑,抬手用袖口抹了把额上不存在的虚汗。 男人语气依旧淡,听不出什么情绪:“尹大人,你很热?” 看了眼门外愈发大的雨,尹庚接,“不热,不热。” “弥娆呢?”看了一圈都没见到人,妧梧在找那抹熟悉身影,邬徊则在打量殷越泽。 两个人不避不躲,最后同时收回视线,颔首算是打过招呼。 “她进宫去求旨,我先行一步。” “算算时间,如今也快到了。”提起弥娆,邬徊的声音不自觉放软,转瞬又如常。 那夜回府后,弥娆放心不下妧梧,让邬徊拿了宵禁敕令,连夜离了京。 男人草草换了件劲装,低头听弥娆讲话,时不时低声和, “但凡跨地涉案,我司要查的,都得君上下旨。” “我明日一早便进宫求旨,随后就赶来。” “木头徊,此去查案追凶,你……” 木头徊,是弥娆总说邬徊是个木头,是只有她叫的小话。 没说完的话被邬徊拆吞入腹,他手不知道什么时候放在弥娆肩上,收力就将少女揽进怀里,额头轻抵上弥娆的,鼻尖相触,邬徊又在弥娆唇角落下一吻,“宽心。” 拿剑走到门口时,邬徊又回头,一只手轻点唇角,“夫人吻这里,便如踏雪山巅,垂辉映千春。” 弥娆:“……” 明明是你吻我。 几人刚说完,桧安堂正对着的木门应声而开,雨幕中,一红衣女子穿着箬笠稳步走来。 没撑伞,腰间挂着柄短刃,衣角随着动作晃,却因为被雨水溅湿,晃起后又垂在脚边。 来人步子迈的大,没几步就跨上石阶进了内堂。 蓑衣和斗笠被她抬手取下,沥了下水后随意放在一旁,露出斗笠下那张素净的脸,眼压眉,骨相立体,带着几分英气。 讲话时却是云泽口音,泛着软:“小鱼儿,姐姐来了。” 弥娆只长妧梧几月,却总爱听妧梧唤她阿姐。 说话间,几人已经站在了一处,妧梧和弥娆被两个少年护在内,一人一边,步子还是低妧梧她们半步,靠后些。 京畿早有北司双使的名号,若是见到其中一个,几步之内就必有另一个的身影,弥娆连腰牌都不需要出示,尹庚就已经知道这位是谁。 小小的桧安堂,还凑了南宿北殷的两个祖宗。 弥娆没给尹庚说话的机会,而是拉过妧梧的手,冷声开口:“君上有旨,知州被害一案,从今日起移交北司。” 说着晃了晃妧梧的手,“人,我就带走了,尹大人,你还是早些整理卷宗的好。” 甫一转身,堂上的衙役也跟着动一步,看着要走的几人,尹庚小跑着挡在门前,“两位大人查案,带着两位嫌犯多有不便,不如还是将他们二位安置在衙门,下官也好……” 说话声被冷剑出鞘声打断,剑身横在尹庚颈间,清晰倒映着尹庚慌乱的眼,他咽了咽口水,颤颤巍巍抬手,弥娆哼了一声,尹庚便又收手:“这……这是干什么啊大人……” 话落,殷越泽举着剑的手被邬徊按下,妧梧上前一步拉住少年手腕。 “这就对……”尹庚刚松口气,话还没说完,便又有寒光闪过,一直握在男人手心的折扇突然变成了柄剑,尹庚连怎么出鞘的都没看清,颈上很快就被划出道血痕来,这次拔剑的,是邬徊。 邬徊反问:“说我们杀人,有证据吗?” 一句话,就把他们划分在同一阵营。 那日求的明黄色令牌被弥娆从腰间摘下,悬在尹庚眼前,“皇权特许,先斩后奏。” “尹大人,还要拦吗?” 1.有关的宵禁设定都参考明清时期的宵禁令 2.诏狱和北镇抚司的体系也参考明清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5章 第 5 章 第6章 第 6 章 尹庚当然不敢。 看出他的欲言又止,邬徊扬眉,剑柄在掌心打了个转,他卸力,用剑柄推着尹庚往后。 另只手抬起,接住殷越泽扔过去的纸伞后利落收剑。 按到剑身处那块不明显的凸起时,寒剑转瞬又变回成了把漆木折扇。 尹庚抬头看到的就是这幕:四人身量纤长,背过身往外走,两把纸伞撑开,两名少女被人簇在中间,各色明明暗暗的衣袂随着步子晃,漾开一片后又垂下。 雨幕漫天,尹庚的说话声不大,猛的呼出一口气,无力抬手,“等末了,将那些口供同卷宗一起送去客栈。” 一旁的衙役随即拱手:“是。” 登州市坊分明,以四方为界,京畿近年来颁的商令登州并没有改用,反而还沿用早年间坊市制度,南北几市互通有无,却又泾渭分明。 “不用走远,登州的客栈,大都在南街。” 几人刚拐过巷尾,殷越泽就开口,引的弥娆侧首,伞面微微上抬,露出双眼睛,“你对登州很了解?” 回答的却是妧梧:“前几日,他翻墙出去查的。” “你对他也很了解?” “我和他这段时间被关在一处,应该,不算陌生?”妧梧不觉有他,说这句话时,还看了眼身边的人。 她的身形已经算得上高挑,但站在殷越泽旁边,却只虚虚到人家肩线位置。 听了妧梧的话,殷越泽点了点头算是肯定,发尾扬起道弧度,发尖刚好和妧梧垂在肩头的几缕发丝缠到一处。 妧梧没察觉,还探头和弥娆讲话。 弥娆却看的真切,也包括发丝缠绕后殷越泽不动声色靠近妧梧的动作。 偏偏还端的一副无辜样。 等到了“奚舍”,雨势渐小,像点点丝线成坠,露出被拢在雾里的楼阁,平砖青瓦,只能凭着视线隐约勾勒出来。 不大的房间被几人填满,妧梧端坐在桌前,淡声说着那天在王宅花圃发生的事;殷越泽照旧立在窗边,一手撑开窗柩,时不时应一声,继而垂眸望向街市;弥娆随性,没规矩框着,懒懒靠在妧梧肩头,颐指气使矮凳对面的青年,等收回递水的手,邬徊就继续环臂,刚好立在殷越泽对角,冷冷看着。 除了腻在一处的两个少女,几人怎么看都是不太熟的样子。 此刻却因为同一件事走到一起。 低语声不断,“你觉得那个添灯的小厮有问题?” 弥娆这句话落下,几人视线都看过来,眼神撞在一处。 妧梧嗯了声,又继续道:“那夜刚好是王费誉生辰,所有人都在前厅看顾酒宴,添酒的又是婢女。” 想到那座宅子的布局,妧梧突然看向殷越泽:“世子觉得,王费誉的那座宅子怎么样?” 听了妧梧打趣的话,弥娆挑眉,也撑着下巴看。 殷越泽此刻没了和妧梧相处时的那份青涩,多了几分闲适,摘了卡在窗口的屈戌后往桌前走。 淡淡吐出四个字:“骄奢放逸。” 说着,在妧梧身侧停住步子,自觉给妧梧换了杯热茶。 “上下有别,不得僭越,京畿对此格外看重,云泽也是,更遑论登州。” “这位知州的府宅,五间九架,放在京畿,也挺可观。” “那么大的宅子,又没有主家相邀,宾客一般情况下不会离席,夜深露重,就算真在园圃添灯,一不赏花二不游玩,本来就是谬论,更何况那人手里根本就没灯。” “园圃连着书房?”邬徊不知道什么时候靠了过来,指尖捏着几份供状,头也不抬的开口问。 妧梧很快接:“有廊桥连着,书房就在园圃后。” 一份份供状揭过,邬徊又要开口,被殷越泽打断,他对着邬徊看,贴心补充:“供状里面没有那人。” “没有你便不查了?” “人跑了。” “知道跑了你还不追?” “我的人在找。” 知道人数对不上后,殷越泽在於水送信前就吩咐下去,送完信后不用赶来登州,而是顺着消失的那人往下查。 邬徊呛出口的,都被殷越泽堵回去,他眯了眯眸子还想说什么,被弥娆睨了一眼,“吵什么?” 一句话堵住两个人。 回头看,妧梧和弥娆已经靠在一起说起了小话。 “他俩怎么能呛到一起?” “早年刑部查核,邬徊准备了几月,结果半路杀出来个殷越泽,邬徊惜败。” “没听说殷越泽在刑部任职。” “他拿了榜首后就又跑去玩乐,邬徊小心眼一直记到现在。” 说着还瞥了眼邬徊。 邬徊:? 随后无声和殷越泽对视。 “怪你。” “说你小心眼又没说我。” “哦,妧梧不喜欢你。” 殷越泽:…… * 孤夜静寂,分队而行。 弥娆和邬徊摸黑进了知州府,妧梧和殷越泽则去了城西义庄,查看王费誉的尸身。 夜里空寂,时不时有渡鸦掠过,震翅声和鸟鸣声和在一起,有些许刺耳。 妧梧跟在殷越泽身后,偶尔探出头去看,胡乱说几句话,中和那份紧张。 “你之前说木哨声能刺激渡鸦?” 她语气里带着不易察觉的颤,到底是没经历过这些,表现的再镇定,也还是会露怯。 妧梧故作轻松,小心翼翼跟着。 那份藏起来小心还是被被殷越泽察觉,是以他的语气格外轻,“之前怕你出事,口哨声再加上那鸟叫,方便我听到。” 顿了下,空寂里传出声笑来:“不过现在用不上了。” 现如今他们因为案子卷在一处,有他跟着妧梧,确实用不上哨子。 一路上,说话声没停,就像几天前的那个雨夜。 夜半,府衙派去义庄的人早早离开,只剩下庄子里面当值的殓夫。 两人就这么大摇大摆从正门走了进去,路过守夜房时,还能听到殓夫均匀的呼吸声。 穿过前厅和杂物房才到停厝厅,紧临后院,被大量棺椁围着,黑白两色相撞,冷的肃穆。 停厝厅里的尸身自首至尾用字号排着,白布裹得严实,夜风拂过时被吹起,能隐约看到白布下发青的皮肤。 尹庚那日给的验状上没有标明王费誉的尸身在行几,只得一个个掀开裹尸布去看。 殷越泽去了停厝厅靠里一点,把外厅月光留给妧梧。 木料将停尸床分成上下两层,一个个看过去,死状各异的男女老少都有,唯独少了王费誉。 妧梧还保持着刚才看下层尸首的姿势,蹲在地上任凭裙摆堆簇在一块,她抬头对着暗处道:“找到王费誉了吗?” 说着起身,裙角却不小心带倒了角落的木桶,愕然间,手下的裹尸布也落到地上。 “谁!?” 殓夫被里面的动静惊醒,惊喝一声,披着外衣就冲了过来。 在妧梧刚起身时,她就被殷越泽带着缩进了那堆矮板后,狭小空间内心跳声格外清晰,少年还攥着她手腕,稍有动作就会露出身形来,两人只能面对面蹲在角落。 从妧梧的角度,那一刻只能通过听来感知,等到殓夫拎着灯笼进来,朦胧的烛影摇红,她能看到殷越泽通红的耳根,和颊上细小的绒毛。 再看那个殓夫,趿拉着鞋,左右都不正,睡眼惺忪,面上还带着刚从榻上睡醒的潮红。 他举着灯笼晃,走路的踢踏声时不时经过妧梧和殷越泽,忽远忽近的光刺的妧梧睁不开眼,下意识抓住身边的托物做支撑。 等烛光拉远,两人都怔住,扶在殷越泽臂弯的那只手忽的弹开,又故作自若的垂下。 妧梧觉得她是被那些躺着的人吓的,没别的原因。 没看出什么,那殓夫又揉了揉眼睛,嘟囔着转身:“没到寒秋,这夜风怎么这么大。” 说着将灯笼放在地上,弯腰拾起裹尸布后把它妥善盖好,才转身离开。 “娘来,真是见鬼了。” 凭着仅剩的光,妧梧起身前定定看着殷越泽:“殷越泽,你脸红了。” 说完转身就走,步子轻快。 扳回一城。 殷越泽不自在的摸了摸鼻尖,抬头就看看妧梧提起裙角一寸寸往外挪,和平日里端肃的模样比,多了几分灵巧。 “这么小心?”殷越泽笑着问。 妧梧:“小心驶得万年船。” 妧梧不知道,她说话时会一直盯着人的眼睛看,情绪都用眼睛传递,颊侧的软肉还会不自觉鼓起,颇有几分稚气未脱的样子。 收回看着妧梧的视线后,殷越泽开口,回答她刚才的问题。 “后面没有王费誉的尸身。” “这边也没有。” 直到两人的视线汇集到一处:停厝厅里唯一空出的那张尸床上。 白布上沾染的斑斑血迹格外刺目。 妧梧蹙眉靠近,殷越泽则直接掀开白布查探,“血迹不是新鲜的。” 说着,殷越泽已经探手去拭,指尖划过尸床,最后停留在几道血痕上。 妧梧也在观察,尸床最末角找到了块木牌,许是用的久,上面“十七”的字样变的有些平滑。 她喃喃出声:“十七号,是王费誉么?” “是王费誉吗?” 王宅书房里人影绰绰。 弥娆和邬徊隐在暗处,默默打量后肯定道:“确实豪奢。” 说完还拍了拍邬徊,笑的没心没肺,“快赶上你那座宅子了。” 邬徊没说话,不动声色按下腹部那只作乱的手。 但下一刻,腰间的墨色系带还是到了弥娆手上,她扬了扬唇,随手用系带将泼墨的发丝束起,干脆利落,和邬徊一起翻身上了屋顶。 瓦片被揭开后,屋内之景映入眼底。 一名穿着殓服的人背对着弥娆,端坐在椅子上,双手呈青紫色,无力垂在身侧。 腕上的伤口不知是为了放血还是什么,已经凝成血痂,无血可放。 几名白袍男子,捧着木碗将那人围在中间,随后开始走动,碗里的东西也随着动作倒出,是血。 这下不用查也知道是什么邪术,看不清那些白袍人的脸,弥娆皱眉:“能看清脸么?” “不行。” 白袍宽大,面容刚好被帽檐遮住,屋里烛火也只点了几盏,透过那方瓦片往下看,是非都藏在那片阴影下。 1、院落布局都参考明清,部分布局参考百度的文献资料 2、停厝厅就是停灵区,义庄存放尸体的地方 3、王费誉的死法不涉及奇幻,以后剧情会说到 4、屈戌是一个古称,大致相当于我们今天说的 “合页” 或 “铰链” 5、殷越泽和邬徊考试的那个故事我应该会当做小剧场发到vb,大家可以在vb蹲蹲 vb:补药再困la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6章 第 6 章 第7章 第 7 章 不多时,以木凳上坐着的那人为中心,房内四角都引上烛,木碗从空中落在地上发出声闷响。 几乎同时,那人的脖颈以一种诡异的曲度倏然下坠,颈骨断裂声和木碗落地的那声闷响重合,而倒悬过来的,赫然是王费誉那张诡谲发青的脸。 白烛也在此刻熄灭,书房霎时陷入一片黑暗。 屋顶的两人几乎同时动身,破开青瓦跃进了屋里。 邬徊动作没停,眼神囫囵扫了一圈后沿着脚印翻窗去追,六方式的木窗大开着,被夜风吹的猎猎作响,浓云厚重,环月似是也知道今夜无眠,露尖躲在云层后,只留下片片光晕,就像刚才那几个白袍人留下的那个血圈。 笔法生涩,凝而稚,几乎每一笔落笔后都要停下思忖半分,是以血迹斑驳,干涸后重叠的地方格外多,在地上交错罗列。 重新燃上烛后,弥娆看的更清楚,那不是凶手重回案发地留的挑衅之类的话,而是一个算不上简单的,类似于鬼画符一类的东西。 甚至连最外圈的圆都没画好,弯弯曲曲让人辨不出真假。 但毋庸置疑的是,其中法门,一定是王费誉。 义庄因为要存放尸体的缘故,在地下建了一个不小的冰库,一些要因为案疑案长时间悬而未决累积的尸首都放在那里,就在停厝厅正下方,加之庄子地偏而阔,那的温度比内城低了不少,如果王费誉的尸体被妥善存放在义庄,断不会像现在这样,隐隐有腐烂之势。 妧梧先前看的那份验状,被尹庚差人送来后他们还又看了遍。 足上被衣袍掩着,弥娆看不太真切,但指尖的甲片已经呈浸渍状,甲缝翻白而露出内里,甲片也因此摇摇欲坠吊在指尖,有几片已经耐不住性子脱落到不知什么地方去。 早些日子面部发的那些小疱愈演愈烈扩散至整个面庞,有几处还莹莹泛着水光,总之弥娆怎么看都看不出这幅样子哪里就值得那些人大费周章当这个搬运工,再给人放血的,净是些缺德事。 等到弥娆拿了纸笔,写写画画把地上的图案誊到宣纸上,一直闭着的书房正门被一阵外力撞开。 砰的一声。 人影在空中有片刻凝滞,又被邬徊掠起带下来,收了力,没有破坏屋里物品的摆放,尤其是正中的王费誉那一摊。 紧接着,一件白袍从邬徊手里抛出去,正正好好落到地上装死的那人身上,挡住他脸,索性装死装的更像。 这种弯弯绕,连试探都不用,弥娆环着臂几步跨过来,看着邬徊似笑非笑:“就逮到一个?” 没等邬徊开口,她哼笑:“跑的够快啊。” 确实跑得快,那几个人翻窗出去后轻车熟路拐进了王宅的葱茏园圃里,就是妧梧说碰到那个小厮的那儿,他们对那儿熟,知道身后有人追就立刻四散开来,七拐八拐,还有的钻狗洞往府外巷子里跑。 只是不巧,狗洞外原本被绿苔铺满的湿濡的青石板被堵肉墙替代,那人伸出手试图借力站起来摸到的也不是没有温度的砖面,而是顺滑轻柔的锦衣。 他就这么被邬徊薅起带了回来。 那么多人都跑了,唯独只抓到他,他只当是运气不好。 只知道官家不能随意杀人,问不出来什么东西也会把他拎回牢里,免去了受冻挨饿还有官家饭吃,何乐不为,所以他选择“装死”。 但再迟钝的人也受不了弥娆寸寸目光的凝视,他不安的吞了口水,就听到一道淡然女声问,“是个乞儿?” 似是没想到白袍宽大的帽檐下藏起来的龃龉是这样。 没了外壳的那层伪装,腥臭味混杂着尸腐气,还有那股子血腥味,有些难以言喻。 弥娆继续盯,看着被邬徊甩进来的的那人,头发上还顶着不知道从哪里蹭到的青绿色草屑。 外头的雨早就停了,但他的发丝依旧滴着水,方才是因为被白帽裹着,现在再看果不其然能看到白色上的一滩锈黄色,没了遮掩,那瘫锈黄就彻彻底底暴露在人眼前,摊开成小片洇在地面上。 看着,弥娆蹲下来一手撑着膝面,另只手指尖放在自己的下颌骨上点,语气要多无辜有多无辜,“能起来下吗,你压着死人血了。” 她真是在提醒他。 也是真在逗他。 话音刚落,地上那人一秒没犹豫立刻弹起来。 被泥灰盖住的脸上,只有那双眼睛黑的透亮。 起来之后,他看了眼和王费誉的距离,瞪着眼睛开口:“你诓我!” 把誊抄过的那张宣纸塞进邬徊怀里后,弥娆眨了眨眼睛应声,“诓你怎么了?” 这下轮到那个乞儿怔愣,张了张嘴却始终没有发出声音,缩在角落后彻底噤声,还不住扒拉自己身上破成条的麻布。磨破的草鞋,还能看到露出的黢黑带泥的脚趾,蜷缩又舒展,像只脏了的动物爪腹,留下不轻不重一道痕迹。 弥娆没说别的,放他一个人站那后她也不管,反倒回头和邬徊旁若无人的探查起现场来。 邬徊对医仵之术略懂一二,之前在诏狱人手不够的时候还帮穆辛打过下手。 但现下没有工具,只能粗略看看,他动了下王费誉被划开的双腕,以及腰腹后因为这次移动尸体留下的痕迹。 因为捆绑留下凹痕呈现出与周围一致的暗绿色,按压后短暂变白,后又回弹,创面处的蛆虫不知衍了几代,豁口深处仍有细密的,嫩白的小尖不知所谓的蠕动。 对放血成符这事没什么参考性。 没回头,邬徊淡声问后面:“是你们搬的尸体?” 静了半晌,没人说话,一枚铜板从空中被抛过去,刚好掉进褴衫怀里,就听到“装死”那人不情不愿开口:“昂,我们搬的。” “城西那义庄,离这儿可不算近,就你们几个人,怎么搬的?” 刚才那些白袍人,不对,刚才那些乞儿,算上眼前这个满打满算也才五个,成年男子本就体重,王费誉又是个懂得善待自己的,身宽体胖再正常不过,搬运正常人尚且费力,更别说一具尸体,肢体松弛又没法配合搬运者,没那么容易。 视线掠到正在咬铜板的那人身上,他不以为意的摆摆手:“拿恭车搬不就行了。” 弥娆:……“恭车?” “找我们来的那人拉了辆恭车,恭桶什么的都卸下堆在了义庄门口,他安顿好才走的,不就是运个人画个画,有什么难的?” 说着还努了努嘴指向地上那片残籍。 叮铃一声,铜钱落袋,他拎起那个布满补丁的布袋,在耳边晃,听着布袋里面叮里咣啷的声音笑:“还给了这么多钱,可真是个财神爷。” 还没来得及收回钱袋,就被柄扇子打了下来,稳稳轮到邬徊手心。 “我的钱袋子!” 邬徊正色,问:“什么人找的你,还记得吗?” “不…记得!记得!” “记得什么?” “……臭。” “臭死了!!” 殷越泽跨出义庄,蹙着眉咋咋呼呼低语,还不忘把妧梧拉远些。 眼看着义庄门角层层落落的那些个恭桶,他不解:“那殓夫…一个人……”手指抬起上下比划了下后讶然,“这么多!?” 又贫。 话是这样说,殷越泽还是上前去看,直到木桶外侧刻的不显眼的小字露出:中城恭汇。 恰好和王费誉府宅的位置重合。 殷越泽扬眉,隔着夜色对上妧梧的眼:“巧了这不是。” 天高皇帝远,京畿颁行的宵禁令登州置若罔闻,到了夜半,专门设建的坊市还是沸反盈天,小商小贩,白日里拿不出手的东西到了夜里都摆出来,还有笙红舞歌,立在红楼门口出来揽客的姑娘,浅色交领缬绢衣,再用一根系带稳稳缀在腰间,风流但不下流,眼波流转间,就勾住你进了温柔乡。 一旁在夹缝中求存车行显得格外不起眼。 殷越泽领着一众轿夫和车脚出来时,还被姑娘扯住袖口,要拉着他进去吃酒。 求助的眼神落到妧梧身上,却只见她戏谑的笑。 耷拉着眉推诿后,他几步跨过来,斜乜看着妧梧,一幅要算账的架势,还是泄气,抬手,横在妧梧面前:“只有厢车,你将就将就。” 等到在木板上站稳,妧梧垂眸笑,“我没那么多讲究。” 彼时不在渡口,却刚好有阵风拂过,吹动少女身上层落的纱裙,砑光缎面的纺布色泽亮丽,在月光下如同平静的湖面泛起涟漪,盈盈袂起。 等到两人都落座,轱辘声和马蹄声一同响起,那群少女的吆喝声在清夜里依旧清晰,妧梧一只手挑开车帷,另只手从发髻上取下朵绢花别在腰际的荷色钱袋上,同色系绢带散开落到妧梧手心,随即,嫩白的指节伸出窗帷,转腕一抛,那阵馨香便顺着风丝缕飘着落到方才拉住殷越泽的姑娘怀里。 妧梧见状把车帷露开那角掀的更大,露出半截面容,撞上少女懵懂的视线,她笑:“今日的酒钱,记得替我尝尝。” 没说什么下次来喝的话,因为她不会再来这里。 她也不知道没揽到客那些姑娘会怎样,帮不了全部,但能让一个人松快些也是好的。 回头对上殷越泽的笑时,妧梧很快回过神来,压低声音开口,刚好被路边时不时传来的吆喝声盖住,殷越泽没听清,倾身靠近:“什么?” 妧梧耐着性子又重复了遍:“先回客栈,还是得查查王费誉的生平。” 两人靠的太近,不知怎么就变成了耳语,但没人退开。 “府衙的案卷库应该有收录。” “等邬徊他们回来,没什么问题的话我明日一早就去。” 说着,殷越泽挑开窗看了眼夜色,又道:“他们应该已经回去了。” 确实回去了,只是还带了个人。 就在方才,眼看着问不出什么,弥娆转身欲走,那乞儿却横亘在两人中间,死活不肯离开。 “我不管!不让我入狱,我就什么也不说!我不会跟你们说那个人是一个书生的!!” 意识到自己说了什么再去捂嘴已然来不及,他索性梗着脖子,继续喊:“我就要和你们走!我要吃官家饭!!” “你知道官家饭是什么?就嚷嚷着要吃?” “还能是什么,是什么也比残羹冷炙好。” “那走呗。” 弥娆没什么所谓,撂下这句话转身就走,也没刻意慢下步子等他,而是和邬徊大刀阔斧走的飞快,她冲身后扬手:“韦邦——”说着又指了下那个乞儿,“对,就你,要跟我们走就自己跟上。” 韦邦,民为邦本,本固邦宁,她刚起的。 不论在京畿还是登州,不论在哪,都因以民为重,民是国的根基,只有根基稳固,一个国家才能安宁,而内作色荒,外作禽荒,甘酒嗜音,峻宇雕墙,有一于此,国或不亡。 她身系诏狱所做的,就是剖解每个罪己诏,让诏而不冤,冤而不怨,让每个人都能点亮那盏小家灯火,而不是像韦邦一样衣不蔽体,食不果腹,为了五斗米折腰。 …… 久等啦,宝宝们可以评论下,这章发几个红包~ 小注一下嗷 *1.对于尸体的一些变化都来自百度和《洗冤集录》,我自己总结了部分,没有什么参考价值,不要细究 *2.“民为邦本,本固邦宁…内作色荒,外作禽荒。甘酒嗜音,峻宇雕墙”摘自——《尚书·夏书·五子之歌》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7章 第 7 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