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云之路》 第1章 采药遇蛇 第一章:采药 永初五年的夏天,南阳郡一带刚经历过一场不大不小的蝗灾,收成减了大半。郡里稍有家底的人家都闭门不出,寻常百姓却还得为一日两餐奔波。 十三岁的陈颂宁天不亮就醒了,她轻手轻脚地穿好那件洗得发白的葛布深衣,系紧腰间布带,又从炕角的木箱里翻出一件弟弟的旧衣服。九岁的陈和睡得正沉,嘴角挂着一丝涎水,梦里不知在咂摸着什么好吃的。 “阿和,醒醒。”颂宁轻轻推了推弟弟,“该上山了。” 陈和揉着惺忪睡眼,迷迷糊糊地坐起来。窗外,东方才刚泛起鱼肚白。 “阿姊,天还没亮呢...” “就是要赶早,日头出来就热了。”颂宁将一件短褐递给弟弟,“快穿上,我蒸了菽饼,路上吃。” 姐弟俩悄声收拾妥当。颂宁仔细检查了竹筐里的物什:一小袋粗盐、一捆麻绳、一把磨得锋利的砍刀,还有两个水囊。母亲昨夜发热咳嗽得厉害,父亲早年间在服瑶役时伤了一条腿,行动不便,妹妹才四岁,家中采药的担子自然落在了颂宁肩上。好在陈和虽年纪小,却懂事肯干,能帮上不少忙。 “别忘了带上这个。”父亲陈胥拄着拐杖从里屋出来,手里拿着一包雄黄粉,“深山里头蛇虫多,撒些在裤脚和鞋面上。” 颂宁接过雄黄粉,小心地分装成两份,一份递给弟弟,一份自己收好。 “阿爹,我们去了。灶上温着粥,您和娘晌午记得喝。” 陈胥点点头,目送两个孩子走出简陋的院落,眼中满是忧虑。这年月,让两个娃娃独自进山,实在是无奈之举。 出了家门,天色已渐明。陈家住在南阳郡湖阳县的西乡陈家村,离伏牛山脚不过二里路。沿着蜿蜒小径前行,路旁的田地里庄稼稀疏,蝗虫过处,只剩些残茎断叶。 “阿姊,我饿。”走了约莫一刻钟,陈和摸着肚子说。 颂宁从筐里取出两块菽饼,递给弟弟一块。饼是用豆渣和少许粟米蒸的,粗糙难咽,但能填饱肚子。陈和吃得急,呛得直咳嗽,颂宁忙把水囊递过去。 “慢点吃,喝口水。” 太阳渐渐升高,夏日的热气开始蒸腾。姐弟俩走到山脚下,颂宁停下脚步,严肃地看着弟弟。 “进山后一定要跟紧我,不可乱跑。山里路不好走,蛇虫多,要时刻当心脚下。” “知道了,阿姊。”陈和乖巧地点头。 “采完药,我记得附近有几棵果树,应该已经结果了,咱们去摘些回家。爹娘和小妹好久没尝过甜味了。” 陈和眼睛一亮:“还要给无恙阿兄带一些!” 颂宁闻言,嘴角扬起一丝调侃的笑:“真是干什么都想着你的无恙阿兄。他给你灌了什么**汤?” “无恙阿兄厉害着呢!”陈和挺起小胸膛,一脸崇拜,“他会认字,会讲故事,还会用草编小兔子。上次还教我写自己名字呢!” 陈和口中的无恙哥哥姓刘,是住在陈家隔壁的邻居。据说刘无恙出身富贵商贾之家,是家中独苗,只因自幼体弱多病,长辈忧心忡忡,又因外头世道不太平,才将他送到这地处偏僻,又山清水秀、民风淳朴的陈家村静养。 “好好好,知道你无恙阿兄厉害。”颂宁笑着摇摇头,“那咱们更得快去快回,多采些好药,也多摘些果子。” 山路崎岖,越往深处走,林木越密。参天古木遮天蔽日,只偶尔有几缕阳光透过层层叠叠的枝叶,在长满青苔的地面上投下斑驳光影。林中弥漫着泥土和腐叶的气息,偶尔传来几声鸟鸣,更显山幽。 陈和毕竟第一次进山,走不惯山路,一路上跌跌撞撞。颂宁不时回头照应,生怕弟弟走丢或受伤。 “啊呀!”突然,陈和一声惊呼,被地上横亘的枯树枝绊了个趔趄,险些摔倒。 颂宁眼疾手快,一把扶住弟弟:“让你注意脚下,怎么又不小心?”她替弟弟拍去衣上的尘土,再次叮嘱:“这山里到处都是树根碎石,一定要看路。” 陈和吐了吐舌头,乖乖点头。 又走了一刻钟,林木渐疏,一片向阳的山坡出现在眼前。坡上长满了各色草药,绿油油一片,长势喜人。 “到了!”颂宁欣喜地指着前方,“看,那是车前草,那是紫菀,都是治咳嗽的好药。娘喝了这些药煎的汤,病一定能好起来。” 姐弟俩放下竹筐,开始忙碌起来。颂宁教过弟弟如何辨认药材,如何采摘才能不伤根茎,来年还能再长。陈和学得认真,小手灵活地采下一株株草药,仔细抖掉根上的泥土,再整齐地码放在筐中。 山坡上安静祥和,只听见风吹过树叶的沙沙声和偶尔的鸟鸣。颂宁边采药边盘算着:这些药材除了给母亲治病,多余的可以拿到乡里市集上换些粟米,或许还能扯几尺布,给妹妹做件新衣... “阿姊!我踩到土虺(huǐ,某些毒蛇的俗称)了,你快来啊!” 陈和惊恐的尖叫打破了山间的宁静。颂宁心头一紧,扔下手中的药草,急忙向声音来源处跑去。 只见陈和僵立在原地,小脸煞白,嘴唇不住颤抖,右脚下踩着一截色彩斑斓的蛇身,而那蛇长长的身体正紧紧缠绕在他的脚踝上。 “别动!”颂宁压低声音,生怕惊动了那土虺,“千万别动!” 她慢慢靠近,看清了那土虺的模样:红黑相间的环纹,细颈——是条赤链蛇,毒性不小。幸而陈和一脚正踩在蛇头上,让它无法抬头咬人。但那蛇身越缠越紧,陈和的脚踝已被勒得发红。 “阿姊,我怕...”陈和带着哭腔,浑身止不住地发抖。 “别怕,有阿姊在。”颂宁强迫自己镇定下来,从筐中取出砍刀,“听阿姊说,你现在用最大的力气踩紧蛇头,千万不能松脚。我用刀把它砍断,只要不被蛇头咬到就没事。” 陈和吓得魂不附体,但还是咬紧牙关,按照姐姐的吩咐,脚下更加用力。那土虺感受到压力,身体剧烈扭动,缠绕得更紧了。 “阿姊,你砍的时候可要小心点儿,不要砍到我的腿。”陈和眼泪在眼眶里打转,声音颤抖。 “放心吧,阿姊轻轻的砍。这刀是阿爹昨天刚磨过的,很锋利。”颂宁深吸一口气,握紧刀柄,“你一定不要动啊,不然被蛇咬了就真的完了。” 颂宁选在离蛇头约七寸的位置下手,那是蛇的心脏所在。她小心翼翼地将刀刃贴在蛇身上,感受到手下冰冷滑腻的触感,不禁打了个寒颤。 “阿和,闭上眼睛,数到十就好了。”她柔声安慰弟弟。 陈和听话地闭上眼睛,小声数着:“一、二、三...” 颂宁屏住呼吸,手上用力。锋利的刀刃切入蛇身,土虺感受到剧痛,身体猛地收紧,陈和忍不住痛呼出声。 “四、五...阿姊,我害怕...”陈和的眼泪终于流了下来,小小的身体在剧烈颤抖。 “马上就好了,再坚持一下。”颂宁额上渗出细密的汗珠,她不敢用力过猛,怕伤到弟弟,又不能太轻,否则无法斩断蛇身。她小心翼翼地来回磨着刀刃,鲜红的蛇血染上了她的手指。 终于,在陈和数到“九”时,蛇身应声而断。脱离的蛇尾掉在地上,仍在不停扭动。缠绕在陈和脚踝上的部分也渐渐松脱,最终软软地垂落下来。 “好了,把脚拿开吧,离这蛇远点儿。”颂宁长舒一口气,感觉自己双腿发软。 陈和赶紧跳开,一屁股坐在地上,哇的一声哭了出来。颂宁也瘫坐在弟弟身旁,搂住他颤抖的小身子,轻声安慰。 “没事了,没事了,阿和很勇敢...” 过了好一会儿,陈和的哭声才渐渐止住。颂宁检查了他的脚踝,除了被勒出的红痕外,并无大碍。她拿出水囊,让弟弟喝了几口水,又用清水冲洗了他脚上的蛇血。 “那土虺...死了吗?”陈和怯生生地问,不敢看那断成两截的蛇。 颂宁用树枝拨弄了一下蛇头部分,确认已经死透,才用土掩埋起来。 “死了,别怕。” 姐弟俩歇了好大一会儿,才从惊吓中恢复过来。颂宁看着弟弟苍白的脸,心疼地摸摸他的头。 “咱们采完药就回家,今天不做别的了。” 陈和却摇摇头:“不行,还要摘果子呢。阿母咳嗽那么厉害,吃点甜的会舒服些。小妹也好久没吃过果子了。” 颂宁心中一阵酸楚。自去年蝗灾以来,家中日子一日不如一日,别说水果,就是饱饭也难得吃上几顿。弟弟虽小,却已懂得为家人着想。 “好,那咱们快点采药,然后去摘果子。” 两人重新开始忙碌,但比起先前的轻松,此刻更多了几分警惕,不时查看四周,生怕再有毒蛇出没。 采满两个小竹筐后,颂宁带着弟弟往记忆中的果树林走去。那是在山坡另一侧的几棵野果树,还是去年颂宁和村里人来采药时发现的。 果然,穿过一片灌木,几棵挂满果子的树出现在眼前。黄澄澄的野梨,最边上竟然还有一棵开始泛紫的野葡萄。陈和见状,终于露出了笑容,刚才的恐惧被抛到脑后。 “好多果子啊!”他欢呼着跑向前,小心翼翼地避开地上的杂草丛——刚才的遭遇让他心有余悸。 颂宁看着弟弟谨慎的样子,既心疼又欣慰。她拿出早已准备好的布兜,开始采摘熟透的果实。 “记得留些给小鸟和其他采药人。”她提醒弟弟,“不可贪多,够咱们家吃几日就好。” 陈和点头,专挑那些个大饱满的果子摘,轻轻放入布兜,生怕碰坏了。 “阿父喜欢吃梨;阿母吃了咳嗽也会好一些;葡萄酸酸甜甜的,小妹一定喜欢,多摘些给她...”他一边摘一边念叨,小脸上满是认真。 颂宁听着,心中暖流涌动。家境虽贫寒,但家人之间的温情却从未减少。她抬头望向层层叠叠的远山,忽然想起刘无恙曾经说过的话:“山之高,可攀而登;路之远,可行而至。” 颂宁不明白这是什么意思,刘无恙给她解释,“再高的山,只要肯攀登,总能登顶;再远的路,只要肯走,总能到达。眼前的困难,也总会过去的。” 现在颂宁深以为然。 “阿姊,你看我摘的这个梨大不大?”陈和举起一个黄澄澄的野梨,得意地展示。 “大,真大。”颂宁笑着回应,“无恙哥哥一定会喜欢的。” “那当然!”陈和骄傲地挺起胸,“我要把最大的梨给无恙哥哥,感谢他上次教我写字。” 日头偏西时,姐弟俩的竹筐和布兜都已装满。颂宁掂了掂重量,确定两人能够负担,便招呼弟弟准备下山。 回家的路似乎比来时轻快许多。或许是卸下了心中的担忧,或许是满载而归的喜悦,姐弟俩的脚步格外轻快。陈和甚至哼起了不知名没有调的小曲。 “阿姊,等回到家里,咱们请无恙哥哥吃烙饼好不好?用今天采的药换点面粉,我好久没吃烙饼了...” “好,等卖了这些药材,阿姊给你和无恙做烙饼吃。” 夕阳西下,将姐弟俩的身影拉得长长的。远山如黛,近草含烟,蜿蜒的山路在他们脚下延伸,通向那个虽简陋却温暖的家。 颂宁回头望了望渐行渐远的深山,心中有些感触。 “阿和,今天你很勇敢。”她轻声说。 陈和闻言,小脸扬起一个灿烂的笑容:“因为我是男子汉,要保护阿姊和家里人!” 颂宁也笑了,牵起弟弟的手,向着家的方向,踏着落日的余晖,一步步走去。 第一次写文,欢迎大家来看~请多多鼓励[摊手]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章 采药遇蛇 第2章 暮归炊烟暖 第二章 第二章暮归炊烟暖 日头已然西斜,将天边染成了温暖的橘色,连绵的丘峦在暮色中显得沉静而温和。 陈颂宁牵着弟弟陈和的手,沿着村间被踩得坚实的土路,朝着自家那处熟悉的院落走去。 陈和的兴奋劲儿还没过去,一路走,一路还在叽叽喳喳地说着山里见闻,而陈颂宁则安静许多,只偶尔应和一声,目光扫过路旁稀疏的、挣扎着生长的禾苗,那是去年蝗灾过后,村民们抢种下的一点希望,长得并不好。 还未到篱笆门前,便见一道纤细的身影正倚门而望。那是他们的母亲,吕氏。她穿着一身洗得发白的粗麻曲裾,发髻用一根简单的木簪挽住,脸上带着常年劳作的痕迹,此刻更添了几分显而易见的忧色。 “宁儿,和儿,今日何以迟归至此?”见姐弟俩走近,吕氏快步迎上,语气中带着急切与责备,更多的却是担忧,“眼看天色将暮,山中多险,叫为娘好生心焦。” 陈颂宁刚张口,还没来得及回答,身旁的陈和已经像只脱笼的雀鸟,迫不及待地挣脱了阿姊的手,冲到母亲面前,声音清脆又带着几分后怕的激动: “阿母!阿母!你不知今日我与阿姊在山中遇着了何事!” 他一边说着,一边手舞足蹈地比划起来:“我们正在那坡上采着草药,我只顾着看一株长得极好的车前草,脚下忽地一滑,踩中了个冰凉滑腻的东西!低头一看,哎呀!竟是一条这般长的土虺!”他尽力张开手臂,努力形容着那蛇的长度,“那蛇头三角,吐着信子,当时就昂起头要咬我!” 吕氏听得脸色一白,下意识地抓紧了陈和的胳膊,声音都颤了:“土虺?!你、你们……” “阿母莫急,听我说完!”陈和挺起小胸脯,脸上满是劫后余生的骄傲,“我当时也不知哪来的胆子,或许是吓坏了,脚下一用力,竟恰好踩住了那土虺的头!它身子扭来扭去,还缠上了我的脚踝!是阿姊在那蛇的七寸处把它切断了!”他描述得绘声绘色,仿佛自己是个临危不乱的勇士,而阿姊则是那决胜的关键。 吕氏听得心惊肉跳,目光转向女儿,满是后怕。陈颂宁见母亲如此,连忙上前温声安慰道:“阿母,莫要太过忧心。当时确是惊险,但万幸阿和机敏,一脚踩住了蛇头,使它未能暴起伤人。女儿随后处置得也快,我们姐弟二人皆安然无恙,连皮都未曾蹭破一点。”她语气平和,刻意淡化了当时的紧张,试图安抚母亲紧绷的心弦,“您看,我们这不是好好回来了么?” 吕氏还是紧张的查看了陈和的脚踝,看到他脚踝处现在只剩下一个浅浅的印子,并没有伤口,悬着的心才稍稍放下。 吕氏长长舒了口气,双手合十,低声念了句“祖宗保佑”。她轻轻戳了下陈和的额头:“你这顽皮猴儿,日后进山定要更加小心,跟在阿姊身后,莫要再莽撞了!” 陈和吐了吐舌头,连连答应。 陈颂宁见母亲情绪稍缓,便不着痕迹地转移了话题,她环顾了一下略显寂静的院落,问道:“阿母,怎不见阿父?还未归家么?” 吕氏叹了口气,语气带着些许无奈:“你阿父去里正家做活计去了。说是乡里有一户人家要嫁女,订了一套漆器妆奁,催得急,里正便召集了几个手艺好的,连夜赶工。” 陈家村坐落在山坳之中,土地算不得肥沃,但村里人多半祖辈传下来一手木工技艺。周遭乡亭的民户,但凡需要打造家具、农具,或是婚丧嫁娶所需木器,多半会来陈家村寻匠人。如今的里正陈伯襄,是个有些头脑和门路的,见此事可为,便将村中善于木工的人家整合起来,按照各人所长进行分工,有的专攻大件家具架构,有的精于榫卯拼接,有的则擅长雕花刻纹。如此,做出的木器不仅做工更精,样式也更好,渐渐打出了名声,来找陈家村定制木器的人也就更多了。 陈颂宁的父亲陈胥,年轻时便是村中有名的巧手,尤其擅长雕花。无论是寓意吉祥的瑞兽、缠枝花卉,还是古朴的云雷纹,在他刻刀下都能栩栩如生。 只可惜前些年服徭役时伤了腿,落下了残疾,行走有些不便,再不能像其他匠人那般承重物、做重活。但也正因如此,这需要静心坐定的雕花活计,反而更成了家中重要的经济来源。 去年那场铺天盖地的蝗灾过后,家家户户的日子都紧巴巴的,陈家也不例外。幸得有这木工手艺支撑,虽不敢说温饱,但勉强糊口,不至于像有些村子那般易子而食,已是万幸。 只是,也仅仅是“饿不死”而已,每一文钱都需精打细算。 想到这里,陈颂宁将背上的竹篓放下,露出里面满满的收获,对吕氏说道:“阿母且宽心,今日我们虽遇险,收获却是不小。不仅采了许多常用的草药,还在山涧旁发现了几株野梨树和野葡萄,果子结得正好,虽有些酸涩,但也能让阿父阿母、还有小妹甜甜嘴了。”她说着,从篓里小心地拿出几个青中带黄的野梨和几串紫黑色的野葡萄,放在院中的石磨盘上。 她特意挑出一个品相较好的野梨,递给吕氏:“阿母,您近来咳嗽总不见好,夜里听得女儿心焦。这野梨性润,等下我用陶甑(zèng)给您蒸一个,再滴上几滴野蜂蜜,吃了最是润喉止咳。” 吕氏接过那尚带着山间清气的野梨,眼中泛起一丝暖意。女儿年纪虽小,却总是这般细心体贴。 陈颂宁又指着竹篓里那些带着根须泥土的植物说道:“我们还特意采了不少款冬、紫菀,都是治咳嗽的良药。待女儿处理干净,一部分晾晒好了给您入药,剩下的,还有这些车前草、益母草,都可以拿到市集上去卖掉。想来也能换些钱帛,贴补家用,家里或能宽松几日。” 看着篓中那不少于往日的草药和难得的水果,吕氏连日来因丈夫腿疾、家中拮据而紧锁的眉头,终于舒展了些许,脸上露出了真切的笑容:“好,好,你们姐弟二人今日辛苦了,收获确是颇丰。”她顿了顿,从石磨盘上拿起几个野梨,用干净的麻布包了,递给陈和,吩咐道:“和儿,将这些野梨给你隔壁的无恙阿兄家送去。前几日他家做了些菹(zū,腌菜),还给我们送了一碗,礼尚往来,不可失了礼数。” 陈和正馋着那些野果,但听得是给刘无恙家送去,却也很是乐意。他接过布包,响亮地应了一声:“好!我这就去!”说罢,便像只欢快的小鹿,一蹦一跳地跑出了院门,朝隔壁去了。 吕氏目送着儿子小小的身影消失在篱笆拐角,这才收回目光,转向正在井边打水准备清洗草药的陈颂宁。暮色渐浓,院中光影朦胧,女儿单薄却挺直的背影,让她心中既欣慰又酸楚。 她走到女儿身边,一边帮着整理草药,一边说道:“等这些草药晾晒好了,便看看近日村里有谁要去乡里的市集,请人家帮忙捎带着卖掉便是。总能换些钱米回来。” 陈颂宁闻言,停下了手中的动作,抬起头,目光清澈而坚定地看着母亲:“阿母,待草药处理好,女儿想去乡里市集亲自售卖。” 吕氏一听,想也不想便摇头:“不可!你一个女子,年未及笄,岂可独身一人往返数十里?如今这世道……虽说不再战乱,可这乡野之间,谁又说得准?莫说路途遥远,便是路上遇到拍花子的拐子,或是那等游手好闲的轻浮子弟……”吕氏没有再说下去,但那双布满忧虑的眼睛已经说明了一切。这兵荒马乱、天灾**不断的年月,一个十三岁的少女独自出门,风险实在太大。 陈颂宁如何不知母亲担忧?她放柔了声音,却并未放弃:“阿母,女儿知晓轻重。并非要独身前往,可以问问村里是否有叔伯、兄长要去市集,女儿跟随他们一同前往便是。只是……”她微微抿了抿唇,声音低了些,却更显执拗,“若是托人售卖,少不得要分润些好处与人,或是请人吃碗浆水,或是给几文跑腿钱。咱们家如今……阿父的腿脚不好,阿妹年幼,阿和也在长身体,能省下一文是一文。女儿亲自去卖,哪怕只多得三五枚铜钱,或许就够给阿弟阿妹换块饴糖,或是割一小条肉来改善膳食了。女儿实在不想轻易舍了这点盈余。” 听着女儿条理清晰却又带着恳求的话语,吕氏心中如同打翻了五味瓶,又是酸涩又是心疼。她何尝不懂女儿的心思?若不是夫君腿脚不便,自己身子也不争气,时常咳嗽,又何至于让一个十三岁的孩子早早为家中生计如此精打细算,甚至不惜冒险?她看着女儿那双酷似其父的、带着执着光芒的眼睛,知道此刻与她硬说怕是说不通,只得叹了口气,伸手理了理女儿鬓边被汗水濡湿的碎发,妥协道:“此事……容后再议吧。总要等草药都收拾妥当了再说。” 母女二人正说着话,院外传来了陈和与邻家道别的声音。不多时,他便跑了回来,脸上还带着笑意,直说无恙阿兄夸这梨子看着就好吃。 又过了约莫半个时辰,外出的父亲陈胥也拄着一根木杖,拖着不便的腿脚回来了。 他脸上带着些许疲惫,但眼神依旧温和。见到院中晾晒的草药和野果,又听吕氏低声说了今日姐弟俩遇蛇之事,他虽未多言,只深深看了陈颂宁和陈和一眼,那目光中包含了担忧、赞许与不易察觉的愧疚。 他默默走到院角,拿起一些废弃的木料,就着最后的天光,仔细地修补起一个有些松动的纺车木架来——这是家里用了多年的旧物,他总能在闲暇时让它维持使用。 这时,在里屋榻上睡着的幼妹陈颂安也醒了,揉着惺忪的睡眼,奶声奶气地叫着“阿父”、“阿母”、“阿姊”、“阿兄”。吕氏连忙去将她抱起,轻声哄着。 天色彻底暗了下来,一轮弯月爬上树梢,清辉洒满庭院。吕氏点燃了灶膛里的柴火,橘红色的火光跳跃着,映亮了简陋却整洁的厨房。陈颂宁将蒸好的野梨端给母亲,又将清洗干净的野葡萄分给父亲和弟妹。陈和迫不及待地塞了一颗葡萄进嘴,酸得他龇牙咧嘴,却又舍不得吐出来,逗得小颂安咯咯直笑。 晚膳是简单的粟米饭,一碟盐渍的菹菜,还有一盆加了少许野蔬的豆羹。饭菜虽简陋,但一家人围坐在低矮的漆案旁,就着昏黄的油灯灯光,气氛却格外温馨。 陈胥仔细地问着陈和今日在山中的细节,吕氏不时给孩子们夹菜,叮嘱陈颂宁多吃些,又将蒸得软烂甜润的梨肉分给咳嗽未愈的自己和年幼的小女儿。 陈颂宁看着父母眼中对子女的疼爱,听着弟妹偶尔的童言稚语,感受着这清贫却温暖的时光,白日里的惊险与疲惫,仿佛都在这淡淡的炊烟与亲情中消散了。 她知道前路艰难,家中的困境非一日可解,但只要有家人在旁,彼此扶持,她便觉得,这日子总还是有盼头的。 补充一下,本文是架空朝代,设定是东汉时期的设定。[好的]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2章 暮归炊烟暖 第3章 邻居刘无恙 翌日,天光微熹,薄雾尚未完全散尽,陈家的院落里已有了动静。陈颂宁早早起身,将昨日采回的草药从阴凉的屋角搬出。经过一夜的摊晾,草叶上的露水虽已散去,但根茎仍带着山间的潮气,需得趁日头未烈时摊开晾晒,方能保持药效。她仔细地将一株株款冬、紫菀、车前草分门别类,动作轻柔而熟练。很快,家中那几个用了多年的竹篦便铺得满满当当了。 看着地上还剩了不少的草药,陈颂宁微微蹙起了眉。家中仅有这几副竹篦,平日里晾晒些菜干、谷物尚可,如今这许多草药,却是远远不够了。她想了想,村里关系亲近,且家中可能有富余竹篦的,便是隔壁刘家郎君,刘无恙了。 她拍了拍沾着草屑的双手,理了理身上那件半旧的浅青色曲裾深衣,对正在灶间忙碌的母亲吕氏说了声:“阿母,我去无恙阿兄家借两副竹篦来。”得到吕氏应允后,她便转身出了篱笆院门。 刘家与陈家毗邻而居,仅隔着一条窄窄的、长着青苔的碎石小径。刘家的院落稍大些,篱笆扎得也更齐整。 然而,当陈颂宁走近时,却察觉到一丝不同往日的忙乱景象。院门敞开着,隐约可见院内有人影晃动,似乎是在搬运、整理着什么物什,显得有些杂乱。 她心中略感诧异,脚步未停,轻轻走入院中。只见堂屋门口,刘无恙正安然坐在一张铺着莞席的漆木凭几上,就着清晨柔和的光线,手持一卷简册,专注地阅读着。他身形略显单薄,穿着月白色的细麻深衣,容颜清俊,只是脸色常年带着一种缺乏血色的苍白,此刻在日光下,更显得有些透明。他似乎完全沉浸于书卷之中,并未立刻察觉到有人来访。 倒是院内正在帮忙收拾一个书箧(qiè,书箱)的少年——他的书童赵洪,眼尖地看到了陈颂宁。赵洪年纪与刘无恙相仿,身形更为健壮些,他停下手中的活计,低声对刘无恙道:“郎君,隔壁陈家女公子来了。” 刘无恙闻声抬起头,见是陈颂宁,那双沉静如水的眼眸里便漾开一丝浅淡的笑意,他放下简册,温声道:“颂宁妹妹,晨安。今日怎有空过来?” 陈颂宁先是依礼微微屈身,算是见礼,然后才走上前,目光不解地扫过院内堆放的一些箱笼,问道:“无恙阿兄,你们这是在……收拾行装?是要出远门吗?”她心中隐隐升起一个猜测,却又觉得有些突然。 刘无恙扶着凭几站起身,阳光在他身后拉出一道长长的影子。他沉默了片刻,清俊的脸上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阴霾,声音也低沉了些许:“家中来信,言及家严病重,我身为人子,需得即刻归家侍疾尽孝了。” 听到这话,陈颂宁心头猛地一沉,一股浓浓的不舍瞬间涌了上来。 刘无恙搬到陈家村时,她才五岁,刘无恙六岁,至今已近八载。 她从未见过刘无恙的父母,陪伴在他身边的,只有赵家一家三口仆从:男主外事的赵前,负责庖厨与浆洗的莫氏,以及作为书童兼玩伴的赵洪。 作为隔壁邻居,陈家与刘无恙主仆几人相处得极为融洽。刘无恙因身体缘故,不能像村里其他孩童那般奔跑嬉闹,大多时候只能静居院内读书习字。 陈颂宁和陈和姐弟俩,便成了他了解外面世界的小小窗口。他们时常跑来,叽叽喳喳地与他分享采药时的发现、山间的趣闻、村里的琐事,每次刘无恙都听得津津有味,眼中满是欣羡与欢喜。 有时他读书间隙,也会兴致勃勃地教姐弟俩认几个字,读几句《急就篇》或《孝经》里的浅显句子。虽所学不多,于陈颂宁和陈和而言,已是难得的启蒙,让他们在这乡野之间,也窥见了一丝文墨的香气。 这般亦邻亦友的情谊,早已深深植根于岁月之中。此刻听闻他要离开,陈颂宁只觉得鼻尖有些发酸。她强压下心头的涩意,忙问道:“无恙阿兄,那……你们何时动身?” 刘无恙看出她眼中明显的不舍,心中亦是一软,出声安慰道:“莫急,还需等上一段时日。我家在京都洛阳,距此路途遥远,信使快马加鞭传来消息已耗费不少时日。家中派来接应的人马,算来至少还需半月有余方能抵达。” 洛阳距此地确实山长水远,半月行程已是最乐观的估计。 陈颂宁知道,子女为父母侍疾是天经地义的孝道,自己再是不舍,也绝无阻拦之理。她只是抬起头,目光恳切地看着刘无恙:“无恙阿兄,你走之时,定要告知我与阿和,还有安安,让我们送送你。安安虽小,也定会舍不得你的。” 刘无恙看着她微红的眼眶,心中也是怅惘,点头郑重应承:“我也舍不得你们。离去之时,必当亲往告别。” 一时之间,两人都沉默下来。院内只有赵前和莫氏轻声商量着如何打包器物的细语。 刘无恙不忍见陈颂宁一直沉浸在伤感里,便岔开话题,问道:“对了,颂宁妹妹,你今日过来,是有什么事吗?” 陈颂宁这才想起正事,收敛心神答道:“昨日我与阿和不是采了许多草药么,今日需得晾晒,奈何家中竹篦不够用了,便想来向阿兄借两副应应急。” 刘无恙闻言,脸上重新浮现温和的笑意:“昨日阿和过来送野梨时,便已眉飞色舞地同我说了你们采药遇蛇的惊险。竟是土虺?听得我当时便是一身冷汗,幸得你们姐弟机敏果敢,化险为夷。” 颂宁想起昨日情景,仍是心有余悸,轻拍胸口道:“是啊,现在想来,脊背还有些发凉。当时真真是吓坏了,全凭一股急智。万幸阿和那一脚踩得准,不然后果不堪设想。” 刘无恙神色认真地道:“山中多险阻,日后进山采药,定要更加小心才是。” 颂宁用力点头:“嗯,无恙哥哥放心,我向来谨慎。经此一遭,相信阿和也会长记性的。” 想到弟弟昨日那又怕又得意的模样,她也不禁莞尔。两人相视一笑,方才那离愁别绪带来的沉闷气氛,似乎被这共同的话题冲淡了些许。 “说起来,你们此次收获颇丰,除了自家留用,余下的可是要售卖?”刘无恙关切地问。 “正是呢,”颂宁谈到家计,语气便认真起来,“好不容易得了这些,阿母用药也用不了这许多,卖掉换些钱帛贴补家用是极好的。只是……”她顿了顿,脸上露出一丝为难,“我阿父腿脚不便,不宜远行;我阿母又忧心我年纪小,不放心让我独自随村里人去往乡邑市集。若托人代售,少不得要分润些好处与人……”她说着,声音里又带上了那份对家中艰难的不甘与无奈,“能省下一文也是好的。” 刘无恙低头沉吟片刻,他虽年少富贵,但在此居住数年,耳濡目染,也懂一文钱难倒英雄汉。 他抬眼看向颂宁,提出一个建议:“既如此……不若这样。待我家中人来接我时,你可跟随我们的马车一同前往县城。县城人烟稠密,市集兴旺,药材或许能卖得比乡邑更高的价钱。届时,我再安排可靠的随从,卖完药后护送你回来,如此可保周全。” 颂宁一听,眼睛顿时亮了起来。能搭乘马车去往更远的县城,省去奔波之苦,还能卖得更好的价钱,且有人护送,这简直是再好不过的安排!她心中自是万分心动。可转念一想,刘无恙是归家为病重的父亲尽孝,行程必然紧要,若因自家卖药这等琐事耽搁,于情于理都说不过去。 她心思单纯,想到什么便说什么,立刻将自己的顾虑道出:“这……这如何使得?无恙阿兄你是要赶回家中侍奉伯父的,因我这点小事耽搁行程,我心中实在难安。” 刘无恙见她如此懂事,心中更添几分好感,温言解释道:“无妨的。你且放心,我这身子骨你也知晓,受不得连日颠簸劳累。按计划,抵达县城后,本就需休整一晚,次日再行赶路。你随行卖药,并不耽误正事,不过是顺路而行罢了。” 听他如此说,权衡利弊,且确实机会难得,颂宁心中那份因麻烦别人而产生的不好意思终于被压下,取而代之的是满满的感激与期待。“若能搭乘阿兄家的马车,那真是太好了!”她脸上绽开明媚的笑容,但随即又道,“不过,此事还需禀明阿父阿母,需得他们点头应允才行。” 刘无恙颔首:“这是自然。” 随即,他转头吩咐正在整理衣箱的莫氏:“莫妪,去找两副干净的竹篦予颂宁妹妹。” 莫氏应声而去,很快便取来了竹篦。陈颂宁接过,再次向刘无恙道谢,并约好晚些时候再过来告知父母的决定,方才抱着竹篦转身回家。 回到自家院落,陈颂宁立刻着手,将剩余的草药仔细地摊晒在新借来的竹篦上,一一摆放在院中阳光充足之处。看着满院的青翠药草在晨曦中舒展,她心中因刘无恙即将离去而产生的淡淡离愁,与对去县城卖药的期盼交织在一起,五味杂陈。 忙完这些,她见母亲吕氏正坐在院角那棵老槐树的荫凉下,就着天光缝补一件父亲陈胥的旧深衣。吕氏的脸色仍有些苍白,不时低声咳嗽几下。陈颂宁心中一紧,连忙搬了个小杌子坐到母亲身边,伸手去接她手中的针线和衣物:“阿母,您风寒未愈,合该多多静养才是。这些活计,留待女儿来做便好。” 吕氏知晓女儿的孝心,心中慰帖,便松手将衣物递了过去,慈爱地看着她:“你每日要操持的家务已够繁重,采药归来更是辛苦。阿母能做一点,便能为你分担一点。这缝补之事,并不费力。” 颂宁接过针线,熟练地穿针引线,口中反驳道:“怎会不费力?费眼睛呢。您要是把眼睛累坏了,女儿才要心疼死。” 女儿娇嗔的话语让吕氏不由得失笑,心中暖融融的,也不再争执,只柔声道:“好,好,阿母知晓了,定会量力而行,不会累着自个儿,我儿放心。” 听到母亲保证,颂宁这才展露笑颜。她一边细细缝补着衣物上的破口,一边斟酌着开口,语气尽量显得平静:“阿母,方才我去无恙阿兄家借竹篦,得知他家中来信,言其父病重,他需得归家侍疾了。算算时日,大约半月后便要启程。” 吕氏闻言,手中整理线团的动作微微一顿,轻轻叹了口气:“无恙是家中独子,父亲病重,他确是该回去了。这孩子,在咱们村也住了快八年了吧……这一走,也不知日后是否还有相见之期。”言语间充满了对这位看着长大的邻家少年的怜惜与不舍。 颂宁停下手中的针线,抬头看向母亲,眼中闪烁着期待的光芒,将刘无恙的提议说了出来:“阿母,无恙阿兄说,待他家中人来接他时,可以让我跟着他们的马车一同去县城售卖草药,并且会安排妥当的随从护送我回来。” 吕氏一听,第一反应便是觉得不妥,眉头微蹙:“这如何使得?无恙是归家尽孝,行程紧迫,我们怎好因自家卖药之事麻烦他?岂不是耽搁了他的正事?” 颂宁连忙解释:“无恙哥哥说了,他身体弱,原本行至县城就需要停下休整一晚,并不耽搁行程的。”她说着,放下手中的活计,轻轻拉住母亲的衣袖,带了些许撒娇的意味央求道,“阿母,您就让我去吧。跟着无恙哥哥家的马车,安全无虞,去县城又能卖得更好的价钱,还省去了托人售卖的费用。我保证,卖完药立刻随人回来,绝不在外贪玩片刻。家里如今……能多挣几个钱也是好的呀。” 吕氏看着女儿充满期盼又带着恳求的眼神,心中亦是纠结。她既明白女儿想为家中分忧的迫切心情,也清楚这确实是个难得安全又实惠的机会,但让一个未出阁的女儿家独自跟随邻家队伍外出,哪怕对方是相熟的无恙,她心中终究是难以全然放心。她沉吟片刻,叹了口气:“你呀……此事关系不小,需得等你阿父晚间回来,我与他仔细商议过后方能定夺。你一个半大女子独自随行,纵然有无恙安排,我们做父母的,又如何能完全安心?” 颂宁明白母亲的顾虑深重,知道此刻再多的央求也无用,便乖巧地点了点头,不再多言,心中却已打定主意,待父亲回来,定要好好说服他。 待到夕阳西下,炊烟袅袅升起之时,陈胥拄着木杖,拖着疲惫却稳健的步伐回到了家中。晚饭后,一家人在堂屋的油灯下坐着,颂宁便迫不及待地,又将想去县城卖药的事情,连同刘无恙的提议,细细地说与了父亲听。 这一次,她不再是简单的央求,而是绞尽脑汁,条分缕析:从搭乘马车省时省力,到县城售价更高,再到有刘家可靠随从护卫安全,一一陈述。她甚至算起了细账,将托人售卖可能被压价、需付酬劳的损失,与亲自去县城可能多得的收益对比,说得头头是道。那双明亮的眼睛里,充满了渴望与决心。 陈胥沉默地听着,粗糙的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木杖光滑的表面。他看着女儿因急切而微微泛红的脸颊,又看了看身旁妻子眼中那挥之不去的忧虑。他深知家中的窘境,也明了女儿的一片孝心与难得的胆识。最终,他缓缓开口,提出了一个折中的方案:“宁儿所言,不无道理。只是,让你一人跟随刘家车队,你阿母与为父,终究难以心安。不若这样,届时为父与你同去。我虽腿脚不便,但搭乘马车,倒也无需行走多少路途。有为父在旁,既可照应于你,也全了礼数,不至过于麻烦刘家郎君。只是不知……无恙郎君是否应允?” 颂宁一听父亲不仅同意了,还愿亲自陪同,心中大喜过望,连忙道:“阿父愿同去,那是再好不过!无恙阿兄一向通情达理,我去与他分说,他定然应允!” 果然,次日陈颂宁将父亲也想同去的想法告知刘无恙时,刘无恙毫无异议,反而觉得如此安排更为稳妥周到,当即欣然应允下来。 于是,这桩事情便就此定了下来。只待半月之后,刘家来接的人马抵达,陈颂宁便可与父亲一道,搭乘顺风车,前往那对她而言尚且陌生却充满希望的县城了。 第4章 归家途中 半月光阴,如白驹过隙,转瞬即逝。 这日午后,陈家村固有的宁静被一阵突如其来、沉闷如雷的马蹄声骤然打破。村口黄土飞扬,烟尘漫卷之中,一行二十余骑风驰电掣般闯入。来者皆是人高马大、神情精悍的壮硕男子,身着一式的玄色短褐,外罩简易皮甲,腰佩环首刀,虽未打旗号,但那整齐划一的动作与眉宇间凝聚的肃杀之气,一看便是训练有素、久经风浪的私兵部曲。 他们所乘之马,俱是肩高体健、毛色油亮的北地良驹,四蹄翻飞间筋肉虬结,喘息声粗重有力,远非乡间常见的驽马可比。 这群不速之客的到来,霎时引起了全村骚动。孩童们吓得躲到大人身后,只敢探出半个脑袋偷瞧;田间劳作的农人纷纷直起腰,拄着锄头,面带惊疑地望向村道;便是村中见多识广的里正陈伯襄,闻讯赶来后,也被这阵仗所慑,心中暗自凛然。 这些人径直策马至刘家院落外,为首一名面容冷峻、目光如鹰隼的汉子翻身下马,嗓音洪亮地表明来意:乃是奉颍川家主之命,前来迎接少主刘无恙归家。 村里人何曾见过如此多的高头大马和这般精锐的骑士?虽则大家都隐约知道刘家郎君出身富贵,即便他身边平日只跟着赵前、莫氏和赵洪三人,看似简单,但那赵前膀大腰圆,沉默寡言,一人能扛起数百斤的重物,力大无穷,村人皆有目共睹,寻常宵小根本不敢起丝毫觊觎之心,加之陈家村民风总体淳朴,故而刘无恙在此居住八年,一直安然无事。 然而今日见到这前来迎接的阵势,村民们才更加直观深刻地体会到,刘家所谓的“富贵”,恐怕远超他们贫瘠的想象,那是一种带着武力威慑与深厚底蕴的豪强气象。 刘无恙的行装早已收拾停当,其实也无非是些书籍简册、常用衣物以及他珍视的文具,更多的粗重家具器物都已留赠邻舍。赵前与那为首的头领低声交接后,这些精悍的骑士便动作利落地开始将不多的箱笼装车,虽人多却秩序井然,丝毫不乱。 陈颂宁与父亲陈胥也已准备就绪。颂宁将连日来仔细晾晒、妥善捆扎的草药小心地装入背篓,那沉甸甸的一篓,凝聚着姐弟俩的山间辛劳与全家改善生计的希望。陈胥今日也换上了一件稍整齐的深衣,尽管拄着木杖,但神情中带着一丝难得的振奋。他们与吕氏、陈和、小颂安告别,吕氏千叮万嘱,眼中满是担忧与不舍。 刘无恙见到陈氏父女,微微颔首。他今日穿着一身更为正式的苍青色深衣,外罩一件薄薄的素色绸袍,衬得他脸色愈发白皙,却也显得身形更为清瘦。他安排陈氏父女与自己同乘一驾由两匹马拉的安车(一种带篷盖、乘坐舒适的车),车厢内铺设着软垫,相较于村里常见的牛车或辎车,已是极为宽敞舒适。 车队启程,马蹄踏在土路上,发出嘚嘚的响声,离开了生活八年的陈家村。刘无恙靠在车厢壁上,目光掠过窗外飞逝的熟悉景致,沉默不语,似有不舍与离愁。陈胥亦是话少之人,只静静坐着。 唯有陈颂宁,这是她十三年人生里第一次离开村庄前往县城,内心的新奇与兴奋难以抑制。 她忍不住频频掀开车厢侧面的绸布帘子,向外张望。 其实道路两旁,除了大片因去年蝗灾而显得有些稀疏、正在努力抽穗的麦田,便是远方蜿蜒起伏、苍翠如黛的伏牛山余脉,景色并无甚稀奇。 但在颂宁眼中,那不同的树木,路旁偶尔闪过的野花,甚至是远处田埂上劳作的陌生农人,都充满了新鲜感。她看得目不转睛,仿佛要将这沿途的一切都刻印在脑海里。 刘无恙与陈胥见她那副雀跃又专注的模样,不由得相视一笑,均觉有趣,却也理解她这份对外面世界的向往,并未出言打扰。 车队行进速度不慢,于午时从陈家村出发,一路向东南而行,抵达此次的目的地——湖阳县城时,已是日头偏西的未时末(约下午三点)。高大的夯土城墙映入眼帘,城门口有兵丁值守,虽不甚严,却也自有一股威严。车队并未停留,直接入了城。 城内景象又与城外不同,青石板铺就的街道虽不宽阔,但两旁店铺林立,幡旗招展,贩夫走卒,行人如织,叫卖声、讨价还价声不绝于耳,空气中也混杂着各种食物、香料、皮革、牲畜的气味。颂宁看得眼花缭乱,只觉一双眼睛都不够用。 他们并未忘记此行的正事。与刘无恙在城中约定的一处落脚点——一家看似寻常但内里颇为洁净的客舍前暂时分别,刘无恙需在此休整,并等待赵前父子带人采购补充旅途所需物资。陈颂宁与父亲则片刻不敢耽搁,向客舍伙计打听了城内药铺的聚集处,便背着草药寻了过去。 他们问了几家铺面,比较了价格,最终选择了一家门面宽敞、招牌老旧、看着颇为气派的“济生堂”药铺。店内伙计见他们是乡下人打扮,初时有些怠慢,但见陈颂宁拿出的草药品相颇佳,晾晒得法,根茎叶俱全,且种类分明,态度才稍好些。唤来坐堂的药师查验过后,经过一番简短的讨价还价,最终这一背篓草药,竟卖得了足足一缗(mín)钱!整整一千枚边缘规整、铭文清晰的五铢钱,用麻绳串得结结实实,沉甸甸地交到陈颂宁手中时,她几乎能听到自己激动的心跳声。这可比在乡邑集市上托人售卖,预估要多出近三分之一! 然而,喜悦之余,他们也留意到县城物价之高。路过粮铺,见粟米价格比乡里贵上不少;寻常的麻布、陶器,亦价格不菲。父女俩紧紧攥着那缗钱,深知其来之不易,除了在路边买了两块最便宜的胡饼充饥,并未敢有任何其他花费。 卖完药,父女二人立刻返回刘无恙下榻的客舍。此时已是申时初(约下午四点)。刘无恙见他们归来,询问了卖药情况,得知顺利,也为之高兴。他知道陈氏父女归家心切,自己明日也要一早赶路,便不再挽留,当即安排两名随从驾一辆单马的轺车(一种轻便小车),送他们返回陈家村。 然而,此次负责护送的,并非熟悉的赵前或赵洪。赵前父子已被刘无恙派去城中采买物资,尚未归来。眼前这两名汉子,是今日随队前来接应的部曲中的两人,颂宁并不认识。他们面无表情地领命,将陈胥扶上车,颂宁也抱着空背篓坐了上去。 轺车轻便,出了湖阳县城,沿着来路向西北方向疾行。开始时,那两名随从尚算尽责,驾车平稳。但随着天色渐晚,日头西沉,暮色如淡墨般在天边渲染开来,他们的神色便开始显得有些焦躁,不时低声交谈,回头望向湖阳县城的反向。 行至一处岔路口,路旁界石模糊刻着“东乡”字样,此处已是与陈家村所在的西乡接壤的隔壁乡地界,距离陈家村尚有约二十里路程。此时,天色已然昏暗,远处村落升起袅袅炊烟,旷野中风声渐起。 那两名随从突然“吁”的一声勒停了马车。其中一人跳下车,对陈氏父女道:“二位,送到此地已是不易。天色已晚,我等还需赶回湖阳县复命,前方路途平坦,你二人自行回去吧。” 陈颂宁心中一紧,急忙探身道:“两位大哥,万万不可!我阿父腿脚有疾,行动不便,此地离我家中尚有二十里,他如何走得回去?恳请两位大哥行行好,将我们送至家中,或者哪怕送到西乡也好啊!”她的声音带着急切与恳求。 另一名坐在车辕上的汉子不耐烦地哼了一声:“这天色转眼就黑透了,我们兄弟还要摸黑赶几十里路回城,岂能再耽搁?送你们到此,已是仁至义尽!” 颂宁见他们如此,心中又气又急,不得不抬出刘无恙:“可是……可是无恙哥哥分明嘱咐你们,定要将我们安全送到家的!你们如此行事,就不怕我回去后告知无恙哥哥吗?” 那两名汉子闻言,非但毫无惧色,反而相互看了一眼,继而爆发出一阵刺耳的哄笑。先前下车那汉子更是面露讥讽,语气轻蔑:“哈哈哈……小女子,你可知我家少主是何等身份?今日一别,山高水长,你这等乡野小民,这辈子怕是再无机缘见到我家少主了!还想去告状?真是痴心妄想,不知所谓!” 笑声未落,那人竟粗暴地伸手,将陈胥从车上拽了下来。陈胥腿脚无力,一个趔趄险些摔倒。另一人也跳下车,毫不客气地将颂宁推搡下车,随手将那个空背篓扔在地上。两人随即调转车头,扬鞭策马,轺车很快便消失在苍茫的暮色之中,只留下一路烟尘和逐渐远去的马蹄声。 “阿父!”颂宁惊呼一声,慌忙上前搀扶住踉跄的父亲,眼泪瞬间涌了上来,在眼眶里打转,“他们……他们怎能如此欺人!无恙哥哥家的仆从,怎会有这般捧高踩低、言而无信之徒!” 陈胥在女儿的搀扶下站稳身形,望着马车消失的方向,叹了口气,脸上布满无奈与沧桑:“唉,世事如此,人心难测。来时路上,我观他二人对无恙郎君照料得无微不至,恭敬有加。无恙郎君……只怕也未必知晓其麾下竟有这等势利之人。”他顿了顿,弯腰慢慢捡起地上的背篓,拍了拍上面的尘土,声音沉稳下来,安抚女儿道,“莫哭了,孩子。眼泪无用。天色将黑,此地不宜久留,我们需得赶紧上路,莫让你阿母和弟妹在家中久等,徒增担忧。” 颂宁用袖子用力擦去眼角的泪水,强忍住哽咽,接过父亲手中的背篓,利落地背在自己肩上,语气坚定地说:“嗯!阿父,我来背。我们走!”她伸手欲搀扶父亲。 陈胥摆了摆手,拄紧木杖,试着迈出一步,虽然缓慢,却异常坚定:“无妨,阿父还坚持得住。走吧,宁儿,跟紧了。” 暮色四合,旷野中的小路渐渐模糊不清。远处伏牛山的轮廓化作一片深沉的暗影,天边最后一丝余光映照着这对相互扶持的父女。 二十里的归家路,在夜色降临的此刻,显得格外漫长与艰难。陈颂宁搀扶着行动不便的父亲,深一脚浅一脚地踏上了前途未卜的归途,心中充满了对世态炎凉的初识,以及对前方黑暗路途的隐隐担忧。 那卖得一缗钱的喜悦,早已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冲刷得荡然无存,只剩下尽快归家的迫切与守护父亲的决心。 第5章 暮夜惊魂 天色,到底还是彻底黑透了。 陈颂宁搀扶着父亲,紧走慢赶,待他们勉强辨清路旁那块标志着已过东乡地界、将入西乡的残破界石时,四野已完全被浓稠的墨色吞没。 幸得连日晴好,夜空中并无浓云,一弯清冷的下弦月斜挂天边,洒下些许凄迷的辉光,兼有繁星点点,勉强勾勒出脚下蜿蜒土路与道旁影影绰绰的树丛轮廓,不至于伸手不见五指。然而,这对于一对夜行人而言,尤其是对于腿脚不便的陈胥,无疑是雪上加霜。 陈胥的左腿旧伤在疲惫与寒气的侵袭下,愈发沉重疼痛,每一步都需倚仗那根木杖,以及女儿纤细却坚定的臂膀。行进的速度,不可避免地慢了下来,如同蜗牛爬行。 “阿父,留心脚下,这儿似乎有个小坑。”颂宁一手紧紧扶着父亲的手臂,另一只手攥着空背篓的系带,目光须臾不敢离开前路,声音在寂静的夜里显得格外清晰,带着难以掩饰的忧虑。 陈胥借着微弱的月光,小心地避开女儿提示的坑洼,喘息略促:“放心,阿父瞧得见。”他抬头望了望那钩冷月,心中计算着路程,“按此速度,赶到西乡里邑,怕是还需个把时辰。宁儿,今夜便不在乡里寻客栈了,花费不小。看看能否寻个里社的亭舍,或者求告一户敦厚人家,借宿一宿,天明再行。” 里社是乡间的基层单位,有时会设有供行人短暂歇脚的简陋亭舍。 颂宁听闻,心中虽心疼那可能付出的几枚五铢钱,但更担忧父亲的身体无法支撑剩下的近十里夜路,立刻点头应承:“都听阿父的。只要能寻个遮风避寒之处便好。” 父女二人正相互扶持着,在崎岖不平的土路上艰难前行。忽然,颂宁眼尖,望见前方道路转弯处,出现了几点跳跃的光亮,正朝着他们这个方向移动。 “阿父,你看,前面有火光,似是有人来了。”颂宁压低声音,带着一丝遇到同路人的希冀。 陈胥也眯起眼望去,只见那火光星星点点,约有七八个之多,移动速度不快,却隐隐传来车轮碾压路面的辘辘声,以及杂沓的脚步声。他阅历较女儿丰富,心下微沉,在这荒郊野外的夜晚,如此规模的行旅,未必是善类。“宁儿,且慢行,我们暂且避到路旁,等他们先过去。”他拉了拉女儿的衣袖,示意她一同退到道旁一丛半人高的蒿草之后,屏息凝神。 那行人渐行渐近,火把的光芒将周遭一小片区域照得昏黄。为首的是三名精壮的汉子,皆身着便于行动的短打衣裳,腰间赫然佩着环首刀,眼神警惕地扫视着四周。他们身后,跟着两辆由健驴拉着的平板辎车。奇怪的是,车辆并非装载货物,而是用厚重的黑色粗麻布将整个车厢罩得严严实实,布幔之下,隐约可见栅栏般的结构,竟像是……笼子?更令人心悸的是,从那黑布笼罩的“笼子”里,偶尔会传出几声极力压抑的、模糊不清的“呜呜”声,似是被堵住了嘴巴的哀鸣。 每辆驴车旁,都有一人牵驴,两侧还各有两名手持利刃的汉子护卫。队伍末尾,同样是三名佩刀的汉子压阵。整个队伍约摸十数人,行动间带着一股训练有素的默契和一种令人不安的肃杀之气,绝非寻常商旅或农户。 颂宁躲在父亲身后,透过草叶缝隙窥看,心脏不由自主地怦怦狂跳。她虽年少,却也本能地感受到这群人身上散发出的危险气息。她低下头,不敢再看,只盼着他们尽快从眼前走过。 然而,就在这行人大部分已然越过他们藏身之处,眼看就要有惊无险地错身而过时,队伍末尾压阵的一名汉子,似乎不经意间朝路旁瞥了一眼。月光下,颂宁虽尽力隐藏,但那惊鸿一瞥的侧影,清秀的轮廓,以及那双在黑暗中因恐惧而显得格外明亮的眸子,恰好落入了那汉子眼中。 那汉子脚步一顿,眼中闪过一丝异样的光芒,抬手低喝一声:“停!” 整个队伍应声而止,动作整齐划一。前头领头的一名脸上带疤的络腮胡汉子回过头,粗声问道:“老六,何事?” 那被称作“老六”的汉子并未立即回答,而是转过身,举着火把,一步步朝着陈颂宁父女藏身的草丛走了过来。昏黄跳跃的火光映照在他脸上,显露出一张眼角带痣、神色阴鸷的面孔。他的目光如同毒蛇的信子,牢牢锁定在颂宁身上,上下打量着,尤其是在她虽穿着粗布衣裙却难掩清丽姿容的脸上停留了片刻,嘴角慢慢勾起一抹令人不寒而栗的狞笑。 “嘿嘿,”老六干笑两声,声音沙哑,“头儿,没想到这荒郊野岭的,还能撞见这等好货色。瞧这小女子,细皮嫩肉的,模样周正,带回去定然能卖个好价钱!” 领头的络腮胡闻言,也带着几人围了过来,几支火把将陈胥和颂宁完全暴露在光亮之下。灼热的光线和那些毫不掩饰的、充满掠夺意味的目光,让颂宁浑身发抖,她紧紧抓住父亲的胳膊,指甲几乎要掐进肉里。 陈胥心中骇然,已知遇上了专事掳掠人口的恶徒,他强自镇定,将女儿护在身后,拄着木杖,对着那络腮胡躬身行礼,语气恳切:“诸位壮士,小老儿乃前方西乡陈家村人,与女儿卖药归家,途经此地。我父女二人身无长物,唯有这几枚辛苦得来的铜钱,愿尽数奉上,求诸位高抬贵手,放我们过去。”说着,他从怀中掏出那卖药得来、尚未捂热的一缗钱,双手奉上。沉甸甸的铜钱在火把下泛着微光。 那络腮胡瞥了一眼铜钱,却嗤笑一声,根本不接:“老家伙,谁稀罕你这几个臭钱?你这女儿,便是最好的财物!”他大手一挥,“男的杀了,干净利落点!女的绑了,塞住嘴,扔上车!” “不!你们不能这样!”陈胥目眦欲裂,将颂宁死死护在身后,挥舞着手中的木杖试图抵抗,“光天化日……不,朗朗乾坤,你们岂敢强掳民女,杀人害命!” “阿父!”颂宁惊恐地尖叫。 然而,这群恶徒哪里会理会他们的挣扎与呼喊?两名汉子狞笑着上前,一人轻易地夺过陈胥手中的木杖,另一人飞起一脚,狠狠踹在陈胥那条伤腿上。 “啊!”陈胥痛呼一声,腿骨处传来钻心的疼痛,整个人不受控制地向前扑倒。 “阿父!”颂宁哭着想要扑过去扶住父亲。 就在这时,那名叫老六的汉子,眼中凶光一闪,毫不犹豫地抽出了腰间的环首刀。冰冷的刀锋在火把与月光下划出一道凄厉的寒光,伴随着一声利刃入肉的闷响,狠狠劈砍在陈胥的背上! 鲜血,瞬间迸溅而出,染红了陈胥破旧的深衣,也溅了几滴在颂宁煞白的脸上。温热的、带着腥气的液体,让她的大脑一片空白。 陈胥身体猛地一僵,张口欲言,却只有鲜血从口中涌出,他努力地想回头再看女儿一眼,身体却已不受控制地软倒下去,重重摔在冰冷的土地上,再无声息。 “阿父——!!!”颂宁发出一声撕心裂肺的哭喊,整个世界在她眼前轰然崩塌。她想要冲过去,却被另外两名汉子粗暴地拽住,反剪双手,用粗糙的麻绳死死捆住。一块散发着汗臭和霉味的破布紧接着塞入了她的口中,将她所有的哭喊与绝望都堵了回去,只能发出痛苦的“呜呜”声。 她泪眼模糊,最后看到的,是父亲倒在血泊中一动不动的身影,以及那伙人贩子冷漠甚至带着嫌恶的表情。有人随意地探了探陈胥的鼻息,确认已死,便像拖拽一件垃圾般,将他的尸身拖到路旁更深的草丛里丢弃。 “处理干净了,头儿。” “嗯,把这小娘皮弄上车,手脚麻利点!” 颂宁如同失了魂的木偶,被那两名汉子拖拽着,扔向了其中一辆蒙着黑布的驴车。黑布被掀开一角,露出了里面冰冷的木栅栏——果然是一个巨大的、如同囚禁牲畜般的木笼。笼门打开,她被粗暴地推了进去,重重摔在硬木板上。 笼门“哐当”一声再次关上落锁,黑布垂下,重新将内外隔绝。黑暗中,颂宁蜷缩在冰冷粗糙的木板上,手脚被缚,口不能言,唯有泪水如同决堤的洪水,汹涌而出,浸湿了蒙眼的布条(她被推入时,似乎有人随手用布条勒住了她的眼睛)。 她感到笼子里并非只有她一人。身边有细微的、压抑的啜泣声,有因恐惧而发出的颤抖呼吸,还有身体相互碰撞的触感。粗略感觉,这小小的空间里,竟挤了不下十来个女子! 车辆再次颠簸着前行,驴蹄声、车轮声、人贩子的呵斥声混杂在一起。颂宁的心如同坠入万丈冰窟,冰冷而绝望。阿父……阿父他怎么样了?那一刀……他流了那么多血……不,不会的,阿父不会有事的!上苍保佑,祖宗庇佑,求求你们,让阿父活下来,他不能死……他还要看着阿和长大,看着安安出嫁……都是我的错,我不该坚持去县城卖药,我不该连累阿父…… 无尽的悔恨、滔天的恐惧以及对父亲生死的揪心担忧,如同毒蛇般啃噬着她的心脏。她不知道这些人要将她们带往何处,等待她们的又将是什么样悲惨的命运。 漆黑的笼车,载着少女们的呜咽与绝望,碾过冰冷的土地,驶向未知的、更加深沉的黑暗。 那卖得一缗钱的短暂喜悦,那对县城繁华的新奇记忆,此刻都化作了最尖锐的讽刺,与父亲倒在血泊中的画面交织在一起,成为了颂宁一生都无法摆脱的梦魇。 唉!写的难受……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5章 暮夜惊魂 第6章 囚途 自那夜父亲倒在血泊中生死不明,自己如同牲畜般被扔进这暗无天日的笼车,陈颂宁便彻底坠入了无间地狱。 手脚被粗糙的麻绳紧紧缚住,长时间的捆绑导致血脉不通,四肢早已麻木刺痛,失去了知觉。口中塞着的破布不仅让她无法言语,那混合着汗臭、霉变与一丝血腥的气味更是无时无刻不在折磨着她的嗅觉与精神。她蜷缩在冰冷的木笼角落里,随着驴车的颠簸而无力地摇晃,如同狂涛中一片即将倾覆的孤舟。 这群掳掠人口的无赖之徒,行事极为谨慎狡猾。他们昼伏夜出,白日里便会寻一处极为偏僻的山坳、废弃的祠屋或是茂密的林间深处藏匿起来,大部分人在此间补眠休息,但始终会留下一半的人手,手持利刃,目光如鹰隼般轮流看守着两辆笼车,警惕着任何风吹草动。夜晚降临,便是他们驱赶驴车,在星月微光下悄然赶路的时辰。 这半个多月的囚徒生涯,对颂宁而言,每一刻都是煎熬。身体的痛苦尚可忍耐,最噬人心魄的是那无尽的自责与悔恨。泪水早已流干,只在心底汇成苦涩的深潭。她无数次地在心中呐喊:“倘若当初听了阿母的劝诫,不曾执意要去那湖阳县城,不曾为了多卖那几百文钱而坚持己见,是否一切都会不同?阿父不会为了护送我而遭此毒手,生死未卜;我也不会落入这伙贼人之手,前途尽毁……” 一想到母亲吕氏,她的心便如同被狠狠揪紧。阿母身体素来羸弱,风寒未愈,如今既要承受可能失去丈夫的锥心之痛,又要面对女儿被掳的残酷现实,她该如何支撑?还有年幼的弟弟陈和与小妹颂安,他们失去了阿父的庇护,阿姊也不知所踪,往后的日子该何等艰难?每每思及此,颂宁便觉肝肠寸断,恨不能立时死去,却又深知自己连求死的资格都没有——她必须活着,为了那渺茫的希望,为了或许还在人世的阿父,为了家中那望眼欲穿的阿母和弟妹。 “陈颂宁,你不能垮!你必须冷静!”在极度的悲伤与恐惧中,一股求生的本能如同暗夜中的微光,在她心底顽强闪烁。她强迫自己停止无用的哭泣,开始利用一切可能的机会观察外界。白天短暂休息时,若笼车的黑布稍有缝隙,她便努力睁大眼睛,辨识周遭的地形、植被,试图记住来路的方向。她留意看守换岗的规律,观察这些贼人的容貌、口音与彼此间的称呼。那个领头、脸上有一道狰狞刀疤、被手下称为“吴老大”的络腮胡汉子,以及那个当夜首先发现她、眼角带痣、下手狠辣的“老六”,他们的模样已深深烙印在她脑海中。 然而,逃跑的机会却渺茫得令人绝望。看守极其严密,即便有人需要解手,也会被押解到不远处,由两名持刀汉子紧紧盯着,稍有异动,便是拳打脚踢甚至刀锋加身。每日,她们只能得到一小块粗粝干硬、难以下咽的麦饼和几口清水,仅能维持不死。加之行进路线多在荒无人烟的山野之间,即便侥幸挣脱,一个手脚发麻、饥肠辘辘的弱质少女,又能在这陌生险恶的环境中逃出多远? 希望的微光在日复一日的囚禁与颠簸中,似乎正一点点被磨灭。 字数太少了,这儿真是写不下去,,,,,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6章 囚途 第7章 兰芷坊 第七章 第七章兰芷坊与抉择 约莫过了半个多月,在一个依旧漆黑的夜晚,持续颠簸的驴车终于缓缓停了下来。 颂宁在笼车内屏息凝神,隐约听到外面传来压低的交谈声。是那吴老大谄媚的声音,似乎在与人接头。“……蔡妪,这次的货色包您满意……有个绝佳的……” 对方的声音模糊不清,带着一种居高临下的冷漠。接着,是一阵沉重的、像是大门开启的“吱嘎”声。 驴车再次启动,行了大概半刻钟,最终彻底停稳。 颂宁心中正自揣测到了何处,笼罩在笼车外的厚重黑布被人“哗啦”一声猛地扯下!突如其来的光亮刺痛了她久处黑暗的双眼,她下意识地眯起眼睛,适应了片刻,才看清眼前的景象。 这是一个极为宽敞的庭院,青石板铺地,四周是高耸的砖墙,墙头可见防止攀爬的荆棘。庭院之中,火把林立,不下三十支,将整个院子照得亮如白昼。除了那十几名一路押送她们的人贩子外,院内还多了二十余名陌生汉子,个个身形健硕,手持环首刀或棍棒,面无表情地肃立四周,气氛压抑得令人窒息。 一名人贩子上前,掏出钥匙,“咔哒”一声打开了笼门上的铜锁。他粗鲁地伸手,将最靠近门口的一个女孩子像拎小鸡般拽了出来,狠狠掼在冰冷的地面上。 “呜——!”那女孩手脚被缚,无法挣扎起身,口中塞着布,只能发出痛苦的闷哼。突如其来的摔打和四周虎视眈眈的目光,让她吓得浑身剧颤,如同秋风中的落叶。 笼车内的其他女孩见状,无不吓得魂飞魄散,本能地拼命向角落里蜷缩,仿佛这样就能躲开那即将降临的、未知而可怕的命运。多日的囚禁,让她们个个蓬头垢面,衣衫褴褛,眼神中充满了惊恐与麻木。 “好了,莫要如此粗鲁地对待老身的货物。”一个略显沙哑却带着不容置疑威严的中年女声悠然响起。众人循声望去,只见一名身着深紫色曲裾深衣、发髻梳得一丝不苟、插着几根银簪的中年妇人,在一名婢女的搀扶下,从廊下缓步走出。她面容保养得宜,但眼角细密的皱纹和那双精明锐利、仿佛能洞悉一切的眼睛,透露出她的年纪与阅历。“若是磕着碰着,损了品相,可是要耽搁我兰芷坊的生意。”她语气平淡,却自有一股迫人的气势。这兰芷坊,乃是江夏郡治西陵县内有名的销金窟,以其调教出的娼妓才艺俱佳而闻名。 “蔡妪教训的是,小的粗鄙,下次定当注意!”那吴老大立刻换上一副谄媚至极的嘴脸,点头哈腰,“谁不知道您蔡妪调教人的本事?这江夏郡谁家娼馆能比得上您这兰芷坊出来的姑娘惊才绝艳?蔡妪您慧眼如炬,这次小的带来的货里,可真真有极品!”他拍着胸脯保证,脸上那道刀疤也随着他的笑容扭曲起来。 蔡妪闻言,只是淡淡地瞥了他一眼,显然对这种奉承早已免疫,语气依旧不咸不淡:“你个竖子,哪次来不是吹得天花乱坠?且让老身瞧瞧再说。” “是是是,您请过目,保管让您眼前一亮!”吴老大忙不迭地应承,随即转身对笼车内厉声喝道,“都滚下来!站成一排,让蔡妪好好看看!谁要是敢不老实,仔细你们的皮!” 看守的汉子们上前,粗暴地将女孩们脚上的绳索割断,但手上的束缚依旧。长时间的捆绑让她们双脚肿胀麻木,骤然落地,几乎无法站稳,一个个踉踉跄跄,相互搀扶着才勉强走下驴车,在空地上排成一列。火把的光芒毫无遮拦地打在她们年轻却写满恐惧与憔悴的脸上。 颂宁站在偏右的位置,大约是倒数第四个。她强忍着双腿的酸麻刺痛,努力挺直脊背,低垂着眼睑,心中却是警铃大作。她知道,决定命运的时刻到了。 蔡妪在婢女的陪同下,开始从左至右,逐一审视。她的目光如同冰冷的刀锋,细细刮过每一个女孩的脸庞、脖颈、身段,不时伸手抬起某个女孩的下巴,仔细端详五官,甚至捏捏手臂,检查肌肤的质感与骨骼。被她审视的女孩,无不吓得瑟瑟发抖,如同待宰的羔羊。 终于,蔡妪停在了颂宁面前。那锐利如鹰隼的目光牢牢锁定在她脸上,带着一种评估货物的冷静与挑剔。颂宁只觉得一股寒意从脚底直窜头顶,仿佛被一条无形的毒蛇缠住,比那日在山中遇到的土虺还要令人毛骨悚然。她本能地想要后退,脚下却如同生根般无法移动。 蔡妪似乎对颂宁的反应颇为满意,嘴角勾起一丝几不可察的弧度,伸出手,似乎想要触摸颂宁的脸颊。 就在这令人窒息的一刻,异变突生!排在颂宁右侧隔了两个位置的一个女子,突然“噗通”一声跪倒在地,朝着蔡妪拼命磕头,口中发出模糊却急切的“呜呜”声,眼中泪水汹涌而出,充满了绝望的乞求。 蔡妪的注意力果然被吸引过去。她收回伸向颂宁的手,转向那名跪地的女子,语气依旧平淡:“把她口中的布拿了。” 一名手下上前扯掉那女子口中的破布。 女子立刻带着哭腔哀求道:“求蔡妪开恩!放过小女子吧!小女子早已成婚,并非处子之身,家中尚有嗷嗷待哺的一岁幼儿,求蔡妪发发慈悲,放我归家吧!”她抬起泪眼婆娑的脸,虽然皮肤因日晒而略显粗糙,泪痕纵横,却依旧能看出底子清秀,眉眼间带着一丝少妇的风韵。 蔡妪居高临下地看着她,淡淡道:“抬起头来。” 女子依言抬头,露出完整的脸庞。 “叫什么名字?” “小、小女子姓宋,家中行二,爹娘都唤我二妮儿……”女子颤声回答。 “嗯,模样尚可。”蔡妪微微颔首,“既入我门,前尘尽忘。往后,你便叫‘彩云’,留在我这兰芷坊好生学着伺候人。” 那宋二妮一听,更是焦急,再次连连磕头,额角很快见红:“蔡妪!蔡妪!求求您!民妇真的已成亲生子,实在做不得这等营生啊!求您放我回去吧!” 蔡妪闻言,嗤笑一声,笑声中带着毫不掩饰的讥讽与冷酷:“成亲生子又如何?来我这兰芷坊寻欢作乐的郎君们,有几人真在乎帷帐内的女子是否完璧?我劝你识时务些,乖乖留在坊中学规矩,听话,老身自不会亏待于你。若是不识抬举……”她话音一顿,冰冷的目光扫过全场每一个女孩,包括一直强作镇定的颂宁,“那暗无天日的私娼窠窟,便是尔等的归宿!那里头,接待的可都是些三教九流、粗鄙不堪的苦力莽汉,能否活过一年半载,就看你们的造化了!” 她刻意放缓了语速,让每一个字都如同重锤敲打在女孩们的心上:“至少,在我这兰芷坊,来往的非富即贵,皆是江夏郡有头有脸的达官显贵、富商巨贾。你们若伺候得好了,哄得贵人开心,说不定哪日就被赎身出去,做个外室,也算一步登天。再不济,也能得些丰厚赏赐,保你衣食无忧。是留在我这锦绣堆里,还是去那暗娼窑子里被磋磨至死,你们自个儿掂量清楚!” 这番话,既是威胁,也是利诱,更是说给所有女孩听的规矩。颂宁心中一片冰凉,她明白,这是蔡妪在瓦解她们的意志,逼迫她们认命。 果然,那宋二妮,不,现在是彩云了,听完这番话后,如同被抽走了所有力气,瘫软在地,不再哭求,只是无声地流泪,眼中一片死灰。 蔡妪不再理会她,重新将目光投向颂宁,眼中闪过一丝满意的神色,微微侧头对吴老大说道:“这个,我要了。” 吴老大顿时眉开眼笑,脸上的刀疤都舒展开来:“蔡妪果然好眼力!这个就是小的方才说的极品!您看这眉眼,这身段,这骨相,稍加调理,必定是棵摇钱树!这次可没糊弄您吧?” “确实是个可造之材。”蔡妪微微颔首,“放心,银钱上,老身不会亏待你。” 蔡妪接着又挑选了另外几个面容清秀、身段窈窕的女孩,连同颂宁和那个被迫改名彩云的宋二妮在内,一共九人被留了下来。 “行了,就这几个。其余的,你自行处置吧。”蔡妪对吴老大挥了挥手,语气淡漠,仿佛只是完成了一笔寻常的交易。接着吩咐身边一个管事模样的汉子:“赵三,带吴老大去账房支取银钱,这次便予他银饼吧。” 银饼的价值远高于铜钱,可见蔡妪对这次“货物”的满意程度。 她又转向其他手下吩咐:“将这几人,带到群芳园去安置。” 颂宁等九人,如同羔羊般被驱赶着,准备离开这个令人窒息的庭院。就在这时,身后突然传来一阵骚动与惊呼! 颂宁下意识地回头,只见一个刚刚同样被选中、站在队列末尾、年纪看起来比她还小的女孩,不知何时挣脱了些许束缚,趁着人贩子们注意力都在银钱上、看守稍懈的瞬间,猛地用尽全身力气,一头撞向了旁边驴车坚硬的车辕! “砰”的一声闷响,伴随着骨头碎裂的可怕声音,令人齿冷。 “他娘的!这小娘皮!”吴老大气急败坏的骂声立刻响起,“真他老母的晦气!” 有人上前探了探鼻息,粗声回报:“老大,没气了!” “妈的!白瞎了一个货!拖出去,扔到城西乱葬岗喂野狗!”吴老大厌恶地挥挥手,仿佛处理一件垃圾。 颂宁的目光定格在那倒在地上的小小身躯上。鲜血从她额前巨大的伤口中汩汩涌出,迅速染红了地面。她的脸庞稚嫩未脱,可能还未满十三,此刻却沾满了血污,那双曾经充满恐惧的大眼睛此刻空洞地圆睁着,望着颂宁她们的方向,已然失去了所有光彩,只剩下无尽的绝望与死寂。 一股巨大的悲凉与恐惧攫住了颂宁的心脏。死亡,原来离得如此之近。那一瞬间,她甚至觉得,或许像这样决绝地赴死,也是一种解脱,至少不必再承受接下来的屈辱与磨难。 可是……阿父呢?他是否还活着?阿母呢?她该如何承受这接连的打击?阿和、安安呢?他们还在等着阿姊回家啊! 强烈的思念与不甘如同岩浆般在她胸中翻涌。她死死咬住下唇,直到口中弥漫开一股腥甜之气,利用这刺痛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她不能死!无论如何,她必须活下去!只有活着,才有希望找到回家的路,才有机会再见到她的家人! 她最后看了一眼那具逐渐冰冷的尸体,在心中默默立誓,然后毅然转过身,跟着押解的人,一步步走向那名为“群芳园”、不知隐藏着多少辛酸与眼泪的所在。 再来一章吧~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7章 兰芷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