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醉洗尘》 第1章 第 1 章 ——汝已在此盘桓千年,还有何心愿未了? ——孤没有心愿。 孤月如钩悬于中天,八月末的肃山草木繁盛,一阵风起,枝叶簌簌而响,隐约几许血腥气混杂其中。 忽而有杂乱的脚步声由远及近,只见几个少男少女灰头土脸,踉踉跄跄,慌慌张张地朝溪涧而来,落后的几个更是边跑边反复向后张望。 但即便在逃亡的紧要关头,他们还是有意无意把一对男女护在中间,女生显然已经受了伤,左腿不住往外流着血,若是细看,血中还夹杂着一丝黑气。 她旁边的男生正扶着她,顺便给她疗伤,掌心隐隐亮着青绿色的光: “我们已经到了溪边,接下来怎么办?” 宋厌苍白着嘴唇,慢慢睁开一双没有焦距的眼睛: “你们顺着这条小溪走……记住,不要回头。” 男孩一怔,掌心的青绿光芒闪了闪: “那你呢?” 宋厌摸到身后不远处的一棵大树,靠坐在树边,费劲地撕下衣角草草包扎了腿上的伤口。 就这么几个简单的动作,她额头上已经汗珠密布,微微喘息,但语调却出奇地平静: “这伤不是一般的木系术法可以解决的,你不用白费力气了。” 说罢她强撑着自己站起身,倔强地推开禾清宴伸过来想要扶她的手: “没时间了,我的术法没办法抵挡多久,怪物很快就会追上来,你们快走!” 禾清宴坚决不肯: “不行,我答应了你哥要照顾好你,这样把你一个人丢在这里,你让我怎么跟你哥交代?” 不等他话音落下,林中就忽而传来一声尖锐的鸣叫,既不似野兽也不似鸟啼,音波直直地扫来,几乎让人晕眩。 当下他们当中没有觉醒天赋的普通人就支持不住,要不是禾清宴反应及时,差一点七窍流血。 其中一个高高瘦瘦的男生咽了口口水,死死拉住了禾清宴: “我、我们还是快走吧……就听宋厌的,反正她术法是我们几个里头最好的,我们留下来指不定她还觉得拖累……” 禾清宴蹙了眉:“你——” 眼看着那东西顺着血腥气就要追上来,宋厌不再废话,索性一挥手,一片水雾就包裹住了几人,眨眼间,他们已然到了十步开外。 没停留,宋厌迅速转身,抹去额角的汗水,向他们的反方向走去。 禾清宴还想回过去,无奈被身边的人半劝半拉着,面前的水雾又好似有一股阻力,只好最后深深望了眼远处纤细的背影: “我一定带人回来救你!” 但宋厌并未回头,也未曾滞留片刻,不知道有没有听见他说的话。 又是一阵风吹草动,月色迷蒙,生怕奇异的叫声再次袭来,禾清宴只好咬牙回头,带着剩下的人顺着溪涧走了。 宋厌设下的水雾可以暂时遮挡他们身上的气味,但大约也抵挡不了多久,她身上的伤口不简单,有什么东西入侵了她的经脉,在蚕食她丹田的气海,只要她一动用术法,蚕食的速度就会加快。 她在月光下闭上眼,仔细分辨风来的方向与溪水微弱的潺潺声,断断续续地运起轻功,向着后山深处走去。 肃山海拔不高,地势不险,亦无怪石异象,但古往今来有无数的人想来此处一探究竟。 只因历史上在肃山发生的两大著名战役。 但寻常游客只在前山逗留,没有谁愿意去打扰后山世代镇守禁地的隐世灵族段家。 这一次他们几个想趁着开学前的最后几天来肃山露营散心,但不知为何,半夜一觉醒来,几个人就进入了后山的地盘。 原以为传说中的段家镇守,兴许是块福泽宝地,却没想到遇见了那些怪物。 这也是宋厌头一回来肃山,但她一进来这里,脑海里就仿佛有了一张地形图,往哪个方向走全凭本能。 她拖着左腿,艰难地在林中躲藏,速度自然比不上没受伤的时候,他们遇上的怪物应当已经循着血腥气赶来,说不定就在附近。 那怪物即便是博闻强识的禾清宴也从未听说,难道是异族? 大一的课程有关于灵、异、人三族的通识课,异族中有这么霸道的种类? 树影幢幢,万籁俱寂,一个分神的功夫,宋厌突觉四周静的不寻常。 她屏气凝神,下一秒忽的向旁闪躲,“轰隆”一声,只见方才藏身的粗壮大树已然化为焦木。 宋厌头皮一炸,不敢回头,运转轻功,强化五感,一个飞跃抓住藤蔓,荡到了远处的树杈上。 她不要命的催动气海飞速运转,引导法力集于两指,随后并拢食指和中指,在双目上一抹。 再睁开眼时已是一片清明。 这一回她终于看清楚了怪物的模样—— 衣衫褴褛,勉强看得出是个人形,从他脚上穿的胶底鞋来看,是人族才对,但双目猩红,背部胸口都畸形地往外凸起,其上不时有电流飞窜而过,浑身焦黑,一张口就是刺耳的尖叫。 再从方才对他们的围追堵截来看,这怪物的五感比一般修习术法的人族还要敏锐。 可异族绝没有修雷法的精怪。 等等—— 宋厌强忍着伤口的疼痛,尽全力抵挡下怪物的一记雷劈,飞马踏雁至他身后—— 一块黑红的繁复印记在他腰后若隐若现,像是甲骨文又像是小时候在主家见过的符文。 符文只一闪而过就刻在了她的脑海,但不等她细想,怪物似被这难缠的猎物惹恼,迅疾转身向她奔袭而来。 林中电击之声不绝,宋厌拖着受伤的左腿躲闪不及,气海也到了强弩之末,后背猝不及防被雷击中,终于呕出一口血来,自半空中坠落。 血丝在她眼中蔓延,丹田气海的力量也在慢慢消散,她瘫倒在地,耳畔充斥着怪物的尖鸣,却无力抵抗,只好不甘地闭上了眼,沉入识海。 而另一边费了一番功夫,才获得胜利的怪物双目愈发的红,好像在庆祝这一顿的饱餐。 就在他要抓起宋厌时,背后的月光忽的暗了暗。 一瞬间,整个肃山都仿若静止,只有怪物轰然倒地的巨响。 来者脚步很轻,丝绸质地的白衬衫,唯有左衣领一只由金线交织而成的小火凤。 他左手手腕悬着一串黯淡的佛珠,右手却戴着不知什么材质的白手套,薄如蝉翼,很贴合他指节分明的手骨。 分明是很奇怪的装束,却矜贵不似人间。 他垂眸淡淡扫过被他一击毙命的怪物,才望向昏倒在地的少女,眼尾一颗朱砂痣如同血滴: “訾氏?” 此时自他身后远远赶来一个年长的老者: “早便叫你慢些,老朽年纪大了,比不得你们年轻……什么訾氏?” 年轻男人抚了抚手腕上的珠串,不见对老者的恭敬,只乜了他一眼: “年轻人?” 老者有些心虚地觑了眼他,打了个哈哈: “……这不是看你皮相实在年轻,又当了你这许多年的祖父……闲话少提,闲话少提……” 段仁跟着看向地上的宋厌,比不得他,段仁使了些手段才看出来地上的少女的身份: “哦——你说的是宋家,现在早没了訾氏,这宋家便是当年訾氏的嫡系……诶,这宋家的娃娃怎会进来后山?还有人能闯过你的禁制?” 段洗抿了抿唇,似也百思不得其解,但不曾纠结,抬手间宋厌便从地上飞到了他的面前。 他闭上眼睛,在宋厌额间一点,似水滴落于湖面,阵阵涟漪带起玄妙。 他未曾注意到手上的珠串在他接触到少女的一刹那发出了微弱的红光。 段仁虽注意到了,却怕打断他施展,想来也不是什么重要的事,他又何必大惊小怪。 段洗睁开眼,掌心似有无形的波澜流转,转瞬间宋厌腿上的伤已经好了个七七八八,那一丝黑气也消失不见: “我已经替换了她的记忆,不会有人知道她在山上发生的事,你把她送下山吧,至于这伴生者……” 他不屑于看那怪物一眼, “杀便杀了,你看还能不能查出什么。” 段仁小心翼翼地接过宋厌: “最近伴生者屡屡于禁地周围出现,您是怀疑……” 段洗并不接话,浓密的睫羽如同翻飞的蝴蝶,在凤眸下投下一片阴影。 他伸手接住一片落叶,黯淡的佛珠在月光下显出一条条细密的裂痕,领口栩栩如生的小火凤也染上了几许霜色。 只有雪白的衣袂微微摇曳。 ——起风了 禾清宴他们几个倒是很顺利地就找到了下山的路,可虽然肃山不大,凭普通人的脚程也没那么快。 搜救队到肃山的时候天已经是蒙蒙亮,宋忘刚得知了消息就从外地往肃山所在的肃城赶来。 正巧搜救队正烦恼该怎么与段家交涉,否则这后山一般人可无法进出,但即便宋忘手里有再多的资产,灵族段家想必也不会放在眼里。 正当一群人发愁之际,搜救队却在山脚下发现了宋厌,随队医生粗略一检查,再结合禾清宴之前描述的情况,她身上的伤分明已经好了七七八八。 心照不宣地朝后山行了一礼,众人才急急忙忙地把宋厌抬上担架,送往医院。 但不等宋忘和禾清宴松口气,医院那头又出了幺蛾子。 宋厌的外伤基本上好了个大概,也没什么致命伤,但人就是醒不过来,且心率低得出奇,好几次机器都发出了警报,谁也说不出为什么。 奇人异事医生已然见怪不怪,这种超出医学范畴的事他们自然爱莫能助,只得让宋忘把人领了回去。 禾清宴看着坐在宋厌床边,一身西装革履却风尘仆仆的宋忘,内疚得无地自容。 宋忘摘下眼镜,疲惫地揉了揉眉心,他连夜抛下手上的合作案,乘了私人飞机赶回来,本以为灵族段家出手,宋厌可以逃过一劫,没想到…… 他沉默着望了床上的少女许久,忽而问道: “她昨天推开你们的时候有没有说什么?” “没有。”禾清宴回答。 房间很静,只有仪器的运作的“滴滴”声,宋忘没有回头,视线从始至终都没有离开在床上一动不动躺着的少女,他的嗓音忽然有些哑: “一句都没有吗?” “……没有。” 宋忘不再问了,又在宋厌床边坐了一会儿,起身去打了一盆温水,细细地帮宋厌擦手和脸。 正当禾清宴以为他认清了现实,要通知亲朋准备后事的时候,宋忘突然再次开口。 他望着少女的眉眼柔和,手上的动作轻缓得堪称小心,房间内却有寒意弥散: “肃山禁地里到底藏了些什么?” 肃山后山禁地 晴空高照,森林愈发葱郁,有水声迭起,不绝于耳,透过掩映的枝叶望去,只见瀑布如白练倾泻而下,水汽蒸腾弥散,日光照耀,虹光四射。 而在瀑布的正对面有一巨石突兀立于河道正中,一名年轻男子正在巨石上打坐,若是有灵族在场,必然能看见天地间无数的灵气正争相涌入男子的百会。 忽而男子睁开眼,灵气紧跟着一滞,他强行压下毫无征兆,突然翻涌不定的心潮,眼尾的朱砂在日光照耀下愈发鲜活。 “叮咚嗒啦——” 他循声望去,手指轻抬,几颗圆滚滚的珠子就从清澈的河水中悬于半空,乖乖停在他的面前。 幸好抢救及时,但凡他反应慢上一些,这几颗佛珠就要被湍急的河水裹挟而走。 可即便他反应再快,还是有几颗磕上了他身下的巨石,落得个粉身碎骨。 他垂眸看着掌心的那些木屑碎片,辨不清神情。 一串普普通通的佛珠,纵使有他日夜加持,用来保存一缕魂力果然还是勉强…… 不对! 他忽而起身向昨晚救下那个訾氏……不,宋氏后辈的方位看去。 又掌心覆于佛珠之上,再三确认—— 那一缕魂力——消失了! “滴——滴——滴——” “厌厌……厌厌!” “阿厌!” 何人于殿中喧哗? 宋厌睁开眼,顾不得奇奇怪怪的装饰和这鸟笼般逼仄的房子,只见一个年轻男子抬手向她靠近。 她压抑住刚醒来的晕厥感,侧肘撑着身体避开,被子随着她的动作滑落,衣领松垮地露出了半个白皙的肩头。 她不急不缓地拉好衣领,任由长发散落胸前,一双风情款款的柳叶眼轻抬,眸底却无半丝情意: “你是孤的哪一位皇夫?掌事姑姑没有教过你规矩吗?” 禾清宴露出几分惊异,先不说她的胡言乱语,宋厌讲话从来语调平平,没有一丝起伏,更别提这样的威严冰凉。 宋忘却不生气,反而眸光一亮,伸出手在她面前晃了晃: “厌厌,你的眼睛……” 第2章 田园将芜胡不归 火,漫山遍野的火,雷电在乌云中翻滚霹雳,每一刹那都有生灵在烈火中,在劈击中,化为焦土。 但雨迟迟不下,遍地都是哀嚎,到处都是哭喊。 “是天罚!是天罚!” “神明发怒了!” “神明息怒!神明息怒啊——” 然神明并未显灵,只有“噼里啪啦”的火星飞速蔓延,鲜血几乎填满了河道,红光冲天。 焦臭味包裹了整个天地,轻易便攥住了众生的呼吸。 “咳咳——咳咳——” 宋厌蓦地睁开眼,从铺天盖地的窒息中醒来。 她盯着天花板瞧了会儿,才搞明白这不是她的宫殿。 去卫生间洗了把脸,与镜子里的宋厌对视。 镜子里的她身材无可挑剔,个子放在人族的女性当中算得上高挑,只是一张脸太妩媚。 她微微一笑,原本上翘的眼尾便更加延展,黑眸如一潭春水荡漾,端地风流多情。 宋厌收起表情,撇开了视线,垂着眸子慢条斯理地净手。 从脑子里多出来的记忆来看,“她”今年刚好成年,修武学院大二的学生,宋氏旁支出身,但天资聪颖,三岁觉醒水系天赋,直接走上了人族的修武之路。 表面上来看,就算视力障碍,这样的命格也算得上上乘,但她降生的时候去宋家本家受洗,请来的段家高人批她天生缺魂少魄,是克父克母的命格。 于是父母领养了哥哥宋忘,给她起了“厌”这个名字。 厌弃、遗忘。 但除此之外,宋家父母为人处世并无错处,还资助了家境不好,父母双亡的禾清宴。 禾清宴比她大上一岁,却与她平级,也是修武学院的学生。 宋…… 从她这些天学着从网上查来的资料和宋家书房里的史书来看,宋即訾。 传闻当今宋氏乃大魏名丞訾旼的后代…… “叩叩叩——” 宋厌眼神一厉:“谁?” “厌厌,是我。” 听见这听了几天的声音,宋厌才和缓了神色,不管原来的宋厌讨厌谁还是喜欢谁,至少这个没有血缘的哥哥对宋厌是真的不错。 何况缺魂少魄的宋厌根本不知道喜欢是什么,讨厌又是什么。 至于冒领了好处,欺骗感情什么的……并不在她的考虑范围内。 溥天之下,莫非王土。 宋厌打开了房门:“什么事?” 宋忘穿着睡衣,手里端着杯牛奶,打量她一圈,见她没事才松口气: “听见你房间有动静所以来看看,没事就好……给你热的牛奶,安神。” 宋厌接过玻璃杯,将就着喝下: “好甜。” “照你的习惯加了蜂蜜,你要是不喜欢了,我以后就不加了。” “嗯。”嘴上虽然嫌弃,宋厌还是喝完了牛奶。 宋忘接过杯子,自然地弯腰伸手,帮她擦去嘴角的奶白: “早点睡吧,明天还要去主家。” 农历七月半,中元节,祭祖扫墓。 宋厌只微微蹙了蹙眉,便点了头,转而问道: “你不休息吗?” 虽然是名义上的哥哥,但她好歹占了妹妹的躯壳,她本来不大喜欢肢体上的碰触,但宋忘并不听劝,软硬不吃,料想他们本来大约也就是这么相处的。 倒是她不通情理了。 宋忘没有摘掉眼镜,二楼走廊上悬挂着几盏吊灯,微弱的昏黄灯光让他的镜片微微反光,肉眼凡胎的宋厌自然看不清他一瞬间的愣怔。 宋忘微不可查地弯了弯唇角: “还有些生意上的事,我一会儿就去睡。” “嗯。”宋厌了然。 这不就是公务未完,奏折亟需处理的意思? 于是她学着网上看来的那些现代人族的基本日常表达,说了句: “晚安,哥哥。” 然后就利落地关上了房门。 宋忘看着眼前的房门,笑得愈发温和: “晚安。” 却眸光一转,视线不经意地扫过指腹的湿痕和手中空的玻璃杯—— 他特意请了假在家,几天的时间却发现宋厌的生活习惯都与从前两样,还说了许多胡话。 以前她可从不会关心他的事…… 可如果真是他想的那样,她又为何不知遮掩,破绽百出? 宋忘终于敛了笑,托了托镜框,脚下的影子在昏暗的灯光下拖出长长一道幽深,手中的玻璃杯已然自己飞去了厨房的垃圾桶中,裂痕密布。 凌晨薄雾,道旁的树木叶子渐黄,飘零而下,偶有几辆车飞驰而过,在巴掌大的树叶上留下了一道深深的车辙,晨露打湿了京郊的国道,沥青路显得有些幽暗。 新上任的环卫正清扫路面,趁着不断有车辆经过,望着远处要出不出的太阳打个哈欠,忽而那片薄雾渐浓,身边黑色的低奢轿车却没有放慢速度,一辆接着一辆,自他身边驶入浓雾。 只一瞬,连车灯也在刹那间消失,没有半点光亮透出。 一阵风过,环卫拍拍肩头的落叶,想着等这一波车流过去,赶紧打扫完下班。 今天这雾也太大了。 “等会的祭祖我就不陪你去了,会有人领你去。”宋忘脚踩油门闯过浓雾结界。 宋厌在宽敞的后座撑着头闭目养神,坐姿不算端正,面无表情得好似和从前如出一辙,却无端让人沉肃。 宋忘看了眼后视镜,见她睡得安稳,不由得好笑。 还真把他当司机了? 没过多久,车就停了下来。 宋忘下车给她开门,正想帮她解开安全带,宋厌却睁开了眼,自己按下了按钮,一双黑眸清明的很,淡淡道: “知道了。” 宋忘却也不恼,反倒扶她下车,待要说些什么,身后就迎来了主家的人: “少爷、小姐,祭祖在六点开始,先随我去大厅吧,车可以交给门卫,他们会帮忙停车。” 宋厌轻轻抬眉,来迎他们的竟是本家的老管家宋叔。 看来他俩也不算混的差。 “不用麻烦,你自领着厌厌去吧,我自己停车就好。”宋忘对宋叔道,随后又交代宋厌,“仪式结束后我在旁厅等你。” 宋厌不置可否,扫了宋叔一眼,跟着走了。 看来不是兄妹俩混的好,而是这个哥哥混的好。 不过她也能想明白宋忘为什么不陪她进去。 宋氏本家规矩严,宋忘虽然被宋厌的父母领养,但没上过族谱,别说祭祖,宗祠按理来说他都不能进。 可看宋叔这表情,宋氏本家的人想要和宋忘拉近关系? 宋厌虽然不动声色地跟在宋叔身后,却也没真的闲着。 这宋家为当世人族五大家之首,倒有几分道理。 光看外头的浓雾结界就知道宋氏实力不蜚,再看这不知道多少进的大院和院后的人造湖、天然温泉。 可虽说天材地宝堆砌,雕梁画栋,却怎么看怎么有股不协调感,尤其前后院的风格,更是截然不同。 前院是翠竹碧潭掩映,虽然人工,但和现代的装潢结合并不违和,后院却…… 等等,为何带她来后院? 宋厌站在通往后院的月门前,默不作声地收回了自己的五感:“这似乎不是去大厅的路。” 宋叔皮笑肉不笑:“怪我刚才忘说了,是老太太很久没见你,最近又听说你在肃山受了伤,忧心得很,所以叫我先把你带到她那儿去。” 宋厌见他演都懒得演,唇角向下压了压。 她负在背后的右手,食指轻轻捻了捻大拇指的指腹: “不是说仪式快要开始了?带我去大厅。” 宋叔被她低沉的语调一慑,但旋即脸上又挂上了笑,劝道: “可老太太说……” “真出了什么事,就说是孤……我不想去,绝不会怪到你的头上。” “这……恐怕不合规矩。” 宋叔瞧着她阴晴不定的神色,自在心里嘀咕: 找回魂魄之后果然是不一样了,本来还想就算宋忘不进来,但只要宋厌这个妹妹肯劝说,凭宋忘这个疼妹妹的劲头,必然无有不依,谁承想…… 但不过一个小姑娘而已,见到这样气派的主家怎么会不心生敬畏? 宋厌盯着他看了会,忽而冷笑一声,手指轻抬了抬—— 没有丝毫的预兆与起手,只听旁侧“轰隆”一声巨响,厢房的门便好似泡沫般破碎,应声倒塌: “现在合规矩了吗?” 霎时空气静了一静,宋叔被吓得一呆,说不出话,什么想法都抛到了九霄云外,来不及细想她一个修习水系术法的人怎么会连结印都没有就直接轰倒了一扇门,磕磕绊绊地道: “合合合……合规矩、合规矩……” “那就带路吧。” “可是……” 宋厌眉头一蹙:“又怎么了?” 宋叔战战兢兢往那厢房一指: “门、门后有人。” 但她没有在四周感受到任何人的气息。 宋厌循着他指的方向看去,尘土还在飞扬,上好的红木屑撒了满地,只见模糊的人影正踏着门板,从废墟中走出。 此时黎明刚过,太阳与朝霞一并爬上天空,在那人的身后联结成片,绯色铺张。 许是尘土木屑飘散,又许是这偏院太大,两人距离太远,明明简简单单的衬衣,宋厌竟看成了广袖长袍。 遥远的记忆如蓦然被揭开的尘封木箱,陈旧泛潮。 宋厌余光扫过他左衣领的那只火凤,似是被烫到,只一眼,便移开了视线。 她对着那张施了障眼法,平平无奇的脸道: “看你毫发无伤,想也用不着别人的道歉,我还有事,先走了。” 说完不等段洗说话,自顾自地转身,果真走了。 宋叔却着急忙慌地鞠躬道歉,这人可是段家来的,虽然不知道来做什么,但灵族哪里是他们惹得起的? 语无伦次地说了一通,见段洗没有怪罪的意思他才跑去追上宋厌。 段洗一袭白衣站在晨曦中,望着那人刚才走出去的月亮门,手指抚上左衣领栩栩如生的火凤,腕骨处剩下的零星几颗佛珠微晃。 第3章 归去来兮 这么一个耽误的功夫,虽说宗祠不远,就在宋院后头的竹林中,但等宋叔把宋厌领到地方,仪式已然开始。 琴音铮铮,笛声舒朗,宋厌的站位极好,旁边应该是她同在修武学院上学,宋家嫡系的表妹宋旻。 这一回宋忘陪她来也是顺便送她去开学的意思。 宋旻见她才来,只抬着下巴,淡淡地瞥她一眼: “听说你丢的魂魄都找回来了,眼睛也都能看见了,术法可有长进?” 宋厌一时不明所以,从记忆来看,这个宋旻分明极不待见这个表妹,在学院也是处处刁难,这时候关心她的术法是怎么回事? 宋厌:“不知。” 宋旻却一副你已经被我看穿的模样,放言道: “等着吧,开学后的选拔赛我不会输给你的。” 宋厌莫名其妙,于是装死,静静等着走完这场仪式的过场。 这时候,上面主持仪式的人注意到了他们的交头接耳,瞪了宋旻一眼,在学院谁也不服的宋旻嘀咕了句什么,竟真的垂下头装文静。 想必这就是宋旻的父亲,宋厌的大伯父,宋琪。 幸好仪式没有下跪这一套流程,上个香而已,宋厌还能敷衍敷衍。 正当宋厌闭目养神,不知道上头的宋琪说了些什么,底下传来一片惊呼,宋旻第一个坐不住,高声道: “可是父亲,哥哥还在外地没有回来,要不要……” 宋琪:“你哥哥在成年的时候早已经试过了,他事务繁忙,不用管他。” 宋旻的哥哥? “我靠,就连宋是谚都没办法,我们能行?” “你是不是蠢?这认主的测试上一次是在宋是谚十八岁成人的时候,这一次又是在宋旻十八岁成人的时候,你还真以为主家这一回把我们旁系都叫回来是给我们机会呢?” “话也不能这么说吧……宋是谚都没办法让沉水剑认主,宋旻就行了?而且不是说像这种神器认主都得看缘分的么……” “呵,白日做梦吧你就。” 宋厌睁开了眼,看着台上的人解开最上头牌位之上的禁制,沉水剑的古朴剑盒连同一种不易察觉的空间波动在这宗祠中荡漾开来。 冥冥中她仿若听见了苏醒之音。 这下子宗祠里彻底炸开了锅。 “这就是沉水剑?看着……平平无奇的,也不怎么样嘛。” “你懂什么,沉水剑自千年前訾旼前辈去世之后就沉睡了,换你来睡个一千年还能活灵活现?” 这话说得很有意思,直把人堵得哑口无言。 宋厌瞧了眼宋旻,没想到正和她对上眼。 宋旻当即道: “看什么看?这沉水剑不管怎么平平无奇都是我们宋家祖先的东西,等会公平竞争。但事先说好,我可不会看在你身世可怜的份上就让着你。” 宋厌这回再没朝她看过去,嘴角轻扯。 没想到,訾旼的后代竟出了这样的活宝。 众人本以为这个认主是要他们打上一架,个个都摩拳擦掌了,却听见当家人宋琪道: “吵吵闹闹的像什么样子?日字辈的按年龄一个个来。” 说着在蒲团前放上了香炉和一把古琴。 这是……要他们弹琴给一把剑听? 全场顿时鸦雀无声,瞧着宋琪和旁边宋家长老们严肃端方的脸,谁都不敢第一个跳出来质疑。 于是乎,这场诡异的认主仪式就这么开始了。 不看不知道,一看吓一跳,宋厌从前就知晓人族的繁衍能力惊人,却没想到这日字辈的竟有这么多人,长条的队伍一直排到了宗祠之外才堪堪止住,在她和宋旻之后还有许多被父母抱着的奶娃娃。 连路都不会走,能知道怎么弹琴? 宋厌一时很怀疑自己是不是处于幻境。 事实上,宋厌和宋忘的确是日字辈,但宋厌的父母并不重视这些,旁支而已,要不是之后宋厌觉醒了天赋,被主家注意到,他们这一支迟早要独立门户。 再因为一些缺魂少魄,天煞命格的关系,就有了宋厌和宋忘的名字。 宋氏一家虽分旁支嫡系,但八卦却半点也不错过,这一回宋厌前脚在肃山被段家所救,后脚就有人找宋忘打听,生怕他们得了什么了不得的机缘,只不过宋忘并不习惯与宋厌说这些琐碎罢了。 宋厌瞧一眼在晨曦中颇有威势的宗祠大门,默默调弱了自己的五感。 片刻后的“呕哑嘲哳”,要把宋家列祖列宗气到显灵的调子,充分肯定了她这先见之明。 正当宋厌的耳朵处于水深火热,宋氏主家前院书房却宁静的很。 “本以为你赶不回来,刚才停车,还以为我看错了。”宋忘坐在左首,捧着茶却不喝。 “有什么事,说罢。” “没事就不能来找你叙旧?” “今天宋家祭祖,你一贯只会在偏厅规规矩矩等你妹妹,总不能是因为中了邪。” 上首的年轻人抿了口茶,瞧着和宋忘差不多年岁,眉眼和宋旻有几分相似,只是比宋旻沉稳得多,不戴眼镜也自有优容雅致,只可惜不苟言笑,袖口衬衫都死板地扣到了最后一颗。 他话语字里行间都是戏谑,偏生语调从容,不了解的恐怕会误会他真的在说宋忘中了邪。 宋忘似笑非笑:“中邪了也不错,到时候还要麻烦你下手轻点,我怕疼。” 宋是谚瞥他一眼,搁下茶盏。 什么都没说,宋忘却明白了他的意思,敛了几分笑: “听说你家里来了个段家的人?” 宋是谚看向他:“是。” 宋忘难得避开了他的视线,将茶盏的杯盖轻轻提起,一双眼睛藏匿于镜片之后,语气是一贯的柔和: “厌厌前段时间在肃山……所以我想让段家的人帮忙看看有没有什么后遗症。” 宋是谚道:“宋厌不正是被段家的人所救?听说丢失的魂魄都回来了,有什么不对的地方?” 宋忘:“倒也没什么不对的地方,就是……性情大变,生活习惯也跟从前大不相同……” 宋是谚直接道:“我明白了。” 宋忘手里的杯盖顿时落到杯盏上,他抬眸,镜片染上薄雾:“多谢。” 宋是谚辨不清他的神情,嘴唇动了动,最终还是什么都没说:“不谢。” 幸而那沉水剑大约也听得烦躁,只消一个音节不到,测试者奉上的三炷香就齐齐断开,干脆利落得很。 但也有个别弹得好的,兴许他是想要洗洗耳朵,半曲过去,香才会要断不断地扭捏一会儿,然后…… 断掉。 因而虽然人多,但轮得倒快,眼看就要到宋厌,宋旻就在她身后。 两人生日就差了几天,宋旻比她略小。 “喂,”宋旻叫她,“就算沉水剑真认了你当主人,也别得意,后头还要其他的神物。” 宋厌瞧她这样子,扫一眼前面琴案上满桌的断香: “你这是在示弱?” “才不是!是提醒你别仗着那点天赋得意!” 原来如此,她道宋厌一个无父无母的人凭什么能在这隆重的祭祖仪式上越过一众同辈,站在宋旻的身边。 原来是宋厌本身天赋极高,与宋旻相比都不遑多让。 不知道宋旻说的选拔赛又是什么。 她不再理会旁的,耐心拂去案头的积灰,暗暗施了些咒法,消抹了积灰中奉香人许的乱七八糟的愿望,接过旁边递过来的三炷香。 “奉香的时候在心里默念自己的八字,弹琴不可有杂念。”宋琪站在一旁指导道。 宋厌果真拈着香,念念有词,足足过了半分钟才将三炷香插到她已经打理好的香炉中。 此时天光大亮,绯红的朝霞簇拥着太阳,云彩飘飘浮浮,如同身着霓光的飞天仙女。 当第一缕阳光照耀在沉水剑正上方的屋顶瓦片,驱散一夜的阴寒,琴音便如同雨滴落于寒潭,说不出的清泠,道不出的脱俗。 曲调之中夹杂着少女低低的呢喃,但众人都被琴音牵走了心魂,无人注意她口中说了什么,只有站在她身后,离她最近的宋旻,隐约听见她道了声“安息”。 一曲毕后,她并未稍歇,紧接着又奏一曲,这一曲不同上一首的平和沉肃。 琴音铮铮,如瓢泼大雨在夏夜伴随雷电落于大江大河,又如金戈铁马奔驰于沙漠戈壁,苍茫中尽是战意。 “快看!沉水剑上好像有亮光!” “哇!是真的!我还以为她既打扫桌子又掸香炉的,是在嫌弃主家呢……” “我之前学过古琴,她怎么弹了两首,而且这曲子好像……” “曲子怎么样的先别管了,你看香炉里的香还没有断!” “真的!就知道宋厌的天赋就算是宋旻也比不上!” “得了吧,要不是宋旻比她晚生几天,排在后面,也指不定呢。” 宋厌奏完两曲,沉水剑上的光亮依旧不散,甚至径自“咔嚓”一声,用剑气劈开了剑盒,飞到了她的面前,剑身震动,嗡鸣之声不绝于耳。 宋厌却没有犹豫,起身退到一边,见沉水剑紧追不放,只好道: “我不是你的主人,香该断了。” 沉水剑似是沉默了片刻,悬于她面前,剑气外放,直冲着她一个人而来。 宋厌无所畏惧,知晓这是在与她的灵识接触,想要确认她是不是訾旼。 片刻后,见她无事,宋琪等人才松了口气。 沉水见真的不是訾旼,失望地倒退了几步,又回到了之前待的地方,无奈冲动之下把剑盒给劈了,只好躺在原地—— 自闭。 香炉里的香终于应声断了,火星也随之寂灭。 宋厌余光扫过那抹火星子,察觉到沉水的怨气,并不多留,就要转身离去,却有几片火红招摇的翎羽飞到了她的面前。 这一次虽然说是沉水剑的认主测试,但宋家可不止沉水剑这一样镇家之宝,未免旁系的人不满,也拿出了其他宝贝,能不能拿走只看缘分。 “这是灵族的凤凰翎羽,关键时刻可以保你一命,也是不可多得的好东西,既然和你有缘,你就收下吧。” 宋琪话是这么说的,却暗暗扫了那负责取东西的长老一眼,这上千岁的宝贝怎么说拿就拿了出来? 那长老无辜的很,东西都是他看着从密室里拿出来的,怎么会有差错? 路上碰见那位来做客的灵族,他还为了显摆自家的实力雄厚,特意揭掉了上头的布。 真是怪了。 宋厌接过那几片翎羽,神情有一刹那的古怪,随后也不能管那许多,径自收好,出了祠堂。 众人只当她没有拿到沉水剑,心情不佳,没去管,继续了仪式。 宋旻小心翼翼地瞧了眼正装死的沉水,学着宋厌的模样先打扫了案头,然后才忐忑接过旁边递来的三炷香,默念自己的八字,插入香炉。 宋家嫡系的人自小就要学琴,不用说也知道是为了什么,宋旻自然也不例外。 但她从小不通音律,所以当下只好嘴里念念有词,不断默背琴谱。 这一幕落在旁人的眼里,那就是玄之又玄,有备而来了。 宋厌不管这些,肆无忌惮地在宋家放开了五感,瞎溜达。 不多时她就来到了问天石。 宋家的镇家之宝是沉水剑,而问天石就是镇宅之宝了,那个用来抵御外敌,保护主家的浓雾结界也是借助问天石上的神力而设。 问天石就在竹林的另一端,一片假山溪流之中,要想过去,要么飞到石头旁边的山壁上,要么就规规矩矩地踩着溪流中间的小石走过去。 宋厌走近了些,才发觉已有人先她一步到了问天石面前。 看两旁护卫的样子,这人是正大光明,得了许可来的。 灵族段家灵术不显,却最善占古问今,究竟出了什么了不得的大事,竟还要来问天石? 宋厌想了想,拈了个诀,隐去身形和气息,念着这人修为不低,掂量着退到了安全距离,飞到上空,看他想要问些什么。 段洗踏上细滑的石块,却如履平地,衣袂被风一卷,露出戴着手套的右手。 他注意到身后不远处竹林里的动静,反而不动声色地向旁偏了偏,晨时的阳光恰好洒在问天石上,也能让稍后要在其上显现的字符更加清晰。 他没有设下结界,那些护卫已经被事先交代过,绝没有那个胆子偷看,至于别的…… 段洗戴着手套的右手轻抬,指尖一抹凌厉醇厚的灵力划破了他左胸的衬衣,直直刺到心脏,不过刹那,一颗心头精血就被他引出,注入了问天石中。 问天可不是想问就问的,注入心头血后不可耽搁,必要一边在心中默念要问的事物,一边注入自己的百年功力,但凡有什么疏漏,那便功亏一篑。 一丝熟悉的灵族血气被秋风承接,送入鼻腔。 鲜血染红了他的衣摆,滴在他脚边光滑的石头上,随溪流一同奔走不见。 不用看,也知道他脸上必定没什么血色。 此时,一阵神力激荡,竹林晃动,簌簌而响,而段洗也被轻柔地推开,落在溪流边的空地。 问天石显出了一段字符。 既不是古字也不是乱七八糟的符号—— 那是上古时期灵族的语言,意为—— “寻其尸骨,殓其哀苦,平其怨愤,求其凤心。” 段洗一下子被抽走百年灵力,身形晃了晃,背后却有人扶住了他。 来人长发拂过他的耳侧,声音如千年前分别时一般的低沉,隐隐伴着轻叹: “何必如此?” 方才匆匆一别,并未来得及看清她的模样。 他抬起手,佛珠顺着他分明的腕骨线条滑下,孤零零的几颗木珠相碰: “我……” 就在这时,竹林另一端传来了剑的铮鸣声,剑意自四面八方而来,天边霞光愈盛,太阳终于大大方方地露出了全脸,青云悠悠。 沉水剑沉睡千年终于认了新主。 第4章 会有四方之事 宋家主家书房中 宋是谚和宋忘两人当然感应到了竹林中的动静,没过多久,就有人来找宋是谚复命。 这人是宋是谚的心腹,名叫范峥,和禾清宴一样,是个散修,之前在学院就常跟宋是谚混在一块,后来跟着宋是谚进了异寮局。 “忘哥,多久没瞧见你人了,改天咱仨可得一同聚聚。当年在修武学院……” 不等范峥说完,宋忘就笑道: “好啊,我什么时候都可以,就怕你们异寮局太忙,抽不出空。” 范峥:“怎么会?谚哥一直念叨你,要是和你吃饭,他一定……” 宋是谚:“祠堂究竟出什么事了?” 范峥:“……哦,沉水剑终于认主了,是宋旻那个小丫头,不过……” 宋是谚听见是自家妹妹拿到了沉水剑也无喜无悲,面色一如既往的平淡,反倒是宋忘松了口气,问道: “不过什么?” 范峥:“不过我还以为沉水剑沉寂这么久,未必能马上恢复,没想到还是和你们宋家先祖手札里记载的一样威风。 “哦,对了,忘哥吩咐的事我也去办了,那个段家的高人说,的确是魂魄归位的缘故,原先宋厌缺魂少魄,所以冷性冷情,现在既然魂魄归位,七情六欲都补全了,自然会跟以前不大一样。 “高人还说,宋厌虽然醒来时胡言乱语,但之前十八年的记忆齐全,足以证明没有被异族附身。” 宋忘搁下茶盏,似乎并不意外,却不知信了几分: “麻烦你们了。” 范峥:“不麻烦,那位段家的高人本也是来问天石问天的,让他瞧一眼宋厌罢了,不过举手之劳。” 话虽这么说,宋忘还是对宋是谚道: “告诉你家老太太,厌厌劈坏的门我会赔,至于赔资多少就看她今后还敢不敢私底下拉着厌厌去训话了。 “时间也不早了,我先去偏厅等厌厌。” 眼看着他要走,宋是谚站起身,叫住了他: “等等。” 宋忘却似乎早就料到他要说些什么,一托眼镜,笑道: “每次见面你总要提上一提,今天就不能放过我一回?” 宋是谚默了片刻,道: “我只是想说,老太太她的话你不想听就不听,不想答应就不答应,这里有我在,不会有人为难你。” 宋忘双手插进裤兜,眼镜下的面容如多年前般桀骜: “是不会有人为难我,但要是有人为难厌厌呢?” 见宋是谚不说话,宋忘便拍了拍范峥的肩,走出了书房。 范峥瞧着宋是谚的神色,犹犹豫豫地道: “不请忘哥留下来吃饭吗?” 宋是谚垂下眸子: “强留下来他未必开心。” 范峥:“那谚哥刚刚是想劝他不要荒废天赋?” 宋是谚不答,只道: “走罢,回来得太匆忙,还没去看过老太太。” 宋忘回到旁厅的时候宋厌已经在那等着了。 她倒是不客气,坐在了上首,经过早上的劈门,管家哪里还敢说什么,好吃好喝的都拿了上来,这会儿她正与自己对弈。 少女在晨光中懒散地摆弄棋子,本该是幅多情郎笔下的缱绻,但配上宋厌周身的气度,和眉宇间隐藏的肃杀…… “厌厌,我们走罢。” 宋厌早就听见了他的脚步,也不问他去做了什么,留下了那盘残局,便跟着宋忘往外走。 “小时候我们一同去过的游乐场今天应当人不多,开学前要不要去玩一回?” “游乐场?”宋厌想了想,“不去,那游乐场在渡津,又不在帝京,以车速计算,一来一回就算不堵车,也要四个小时。” 宋忘帮她打开车门,镜片在阳光下反着光: “那就不去了。” 宋厌弯腰坐进车里,自己系好了安全带,似乎浑然不觉宋忘的试探。 “宋旻每次开学前都要宋是谚带她去吃一次好的,恰好我刚才听他说了个好地方,带你去试试。” 宋厌抬眸,与宋忘透过后视镜对视: “也好。” 应付完宋忘一顿饭时间的“忆往昔”,才让宋忘勉强相信了她并非借尸还魂也不是什么异族附身,但宋厌却来了点火气,直接让宋忘把她送去学院。 段洗的确没骗人,只不过说是宋厌找回了魂魄,不如说宋厌的这一缕魂魄才是她要找回的罢了。 但宋忘这样倒也不错,至少总还有人记得那个活了十八年,虽活的没滋没味,可总也来世间走了一遭,爹不疼娘不爱的宋厌。 修武学院并非只有帝京这一所,只不过帝京的这一所是全国最好的,直属于异寮局,也就是宋是谚就职的机构。 修武学院的学生出路无非那么几个,要么进异寮局工作,有编制有保障。 要么去五世家一门派,好进是好进,只要听说是修武学院毕业的,无有不依的,但世家门派中也另有派系,而且薪酬并无保障,要是站错了队,或者得罪了什么人,苦日子有的过。 何况修习术法的天生傲气,哪里愿意去给世家门派伏低做小,处理杂事,除非是一些没根基的散修。 而这散修便是第三条出路。 仗剑天涯,就是指不定会饿死。 都说双亲尚在,不得远游。 于是鲜少人愿意走散修一途。 要说这些修武的人最羡慕的还得是世家的太子爷们和门派的内门传人,来修武学院就是镀金罢了,等毕了业就是继承祖业,开宗立派的命。 修武学院规矩大,全员住宿,且要穿规定的制服,闲人止步,家长顶多送到门口。 制服上有符文,学院门口的结界只认符文。 等到了地方,宋厌早就换好了衣服,自己开了车门,取下行李箱。 宋忘也下车帮忙,一边给禾清宴打电话,却不知怎么回事,竟没有一个电话可以接通。 “不用麻烦他了,我自己就可以。”说着她就像模像样地结了个简单的印,一层水雾就托起了那四五个笨重的合金箱子,漂浮在她身旁的半空中。 宋忘这下也来不及去管电话不电话,侧身试图挡去街边路人投过来的视线,右手成掌朝着那片水雾劈下。 不料,水雾竟纹丝不动。 厌厌的术法什么时候如此厉害了?看来真是他荒废了。 宋厌不明所以—— 宋家的天赋是水系术法没错吧? “快解除术法,随意在大庭广众之下斗法是犯法的。” “犯法?”宋厌心知宋忘不会骗自己,而且从周围路人的眼光来看,他们普通人虽然不至于被吓到,但新奇还是有的。 避免引起骚动和围堵,扰乱治安。 这她还是懂的。 王子犯法与庶民同罪。 宋厌迅速解了术法,四五个箱子顿时落在地上,整整齐齐码成堆,她伸出两只手来,举到宋忘的面前。 宋忘不解:“这是做什么?” “拷走我。” 人族犯法的人不都这样? 宋忘:“……” 最后宋忘费了许多唇舌,编了个不存在的法条才把宋厌哄进去,幸而只有几秒钟,没造成聚集,所以也没招来异寮局的人。 但有几个人拿出了手机,也不知道有没有拍到什么。 宋忘一时很后悔没有带秘书,只好认了命,托托眼镜,彬彬有礼地“请”那几个人删掉视频和照片。 宋忘这头“兢兢业业”地收拾烂摊子,宋厌早扛着箱子踏进了结界。 没想到这响当当的修武学院表面上竟是个寺庙,进了结界才能看见学院的入口。 进了结界自然没有什么“大庭广众”的,术法想用便用了,只是她这一回没有结什么印,甚至没什么空间波动,那几个行李箱就乖乖漂在她身后,跟着她一路进了寺庙。 “修武寺。”宋厌瞧着烫金的牌匾,默念出声。 这名字怎么看怎么凶神恶煞,谁家寺庙会取这个名字? 她没急着进去,停在外头看门外石碑上的简介: 魏朝武帝虽则穷兵黩武,横行奡桀,残害忠良,苛政繁刑……然则亦开万世之不能,普术法,平妖魔,立门派,通异界…… 啧,给她起了个“武”的谥号还骂她也就算了,除了教人族术法,平定三族动乱,她就没别的功绩了? 她好歹也认认真真学过文学典藏,附庸过风雅的。 宋厌懒得看完这糟心的简介和史评,径直穿过寺庙,不得不提,就算这史评一言难尽,武帝像倒还算能入眼。 至此她也明白过来为什么修武学院的门前要放这么一座修武寺,人族矛盾得很,一边自私自利,一边重情重义,这是要每一个修武之人都不要忘记身上的力量从何处来。 当然,骂她暴戾,也是给这些学生敲个警钟,提醒他们不可恃强凌弱。 话虽这么说,气还是要生的。 绕了这么一大圈,宋厌终于找到了学院入口。 一花一世界,入口就在寺庙后院盛着睡莲的水缸中。 宋厌俯身过去,水面就倒映出她的面容,行将凋谢的睡莲打了个圏,水面泛起阵阵涟漪—— 不过瞬间,水缸旁的少女连同那四五个行李箱都消失在了原地。 “姓名宋厌,学号666666,大二级学生,欢迎回来,请先回宿舍放好行李,半小时后摸底考试准时开始。” ——宋厌手机上的短信如是说道。 第5章 于时风波未静 修武学院就是寻常大学的模样,但比一般大学的规模要大的多,等宋厌一路慢慢悠悠地找到宿舍把行李放好,离半个小时还不到三分钟。 “叩叩叩——” “叩叩叩——” “叩叩……”宋厌等那人敲到第三回的时候才冷不丁地开了门,却不是什么友好的打招呼。 她一把握住来者的手腕,使了巧劲,为防止那人有备而来,强迫她转了一圈,卸了对方的气力,才钳住女生的两只手腕,反剪在身后,膝盖顶在她的背部: “你是谁?” 来者疼得倒吸冷气,连术法都忘了用:“我、我是你室友……李无弦……” 宋厌见她面色苍白,一双柳叶眉蹙起,眼底都泛起了水光,手上的劲道松了松: “李无弦?” 她点了点头,声音好听得出奇: “……你是不是看见学校里没人所以疑心?” 宋厌虽然不信,但看她这般难受的模样,还是松了劲道,在她背后画了道符。 符文并无任何反应,难道真的是她多想了? 她放开手,没解除符文。 认灵符不光能检验身份,若身份无疑,还能在关键时刻挡下敌方的一击,这便权当歉礼了。 李无弦感到她在自己背上做了些手脚,但旋即宋厌便放开了自己,想也知道是些辨认身份的手段,所以并未计较。 她重新挽好了发髻,拿发簪重新固定住,正想说些什么,手机就叮咚一声,收到了短信—— “现在开始摸底考试,请根据题干在三十秒内作答,禁止作弊。” 宋厌自然也收到了短信,余光扫过李无弦还红着的眼眶,帮她把行李搬进了她的房间。 帝京的修武学院是全国最好的,宿舍条件自然不差,两人一间公寓,配有厨房阳台和独立卫生间。 李无弦揉了揉发红的手腕,本还有些委屈,但见她主动帮自己搬行李,认错态度虽然一般但好歹是室友,又同是五大世家的人,今后指不定还要打照面,误会而已,没必要搞得太僵。 她这么想着,扶了扶发簪,看了眼手机上的短信,本以为宋厌应当会回自己的房间,就自己找了个地方坐下。 宋厌却没那个自觉,瞧了眼她头上不大寻常的银质素簪,挨着她坐在还没铺好的床沿。 意外地,手机并没有传来作弊的警告。 “请问,何为修武,何为异族?请简要作答。” 倒计时已经开始,李无弦没心思去管宋厌,手指飞快地输入答案: “修习术法,学习古武,即为修武,是人族独有的修炼方式; “异族并非一种族类,而是一种统称,非人非灵即为异,包括一切妖魔鬼怪。” 宋厌虽然被冷落,面对美色却有十足的耐心,想了想,遮去手机上的摄像头,瞥一眼李无弦屏幕上的答案,原样照抄。 “请问,人族被灵族统治的第一个也是唯一一个朝代是什么?并说出这一支灵族的姓氏。” 李无弦不假思索,对答流利:“魏朝;妘氏” “如何评价魏武帝妘穆?” 宋厌眉毛一挑,看向身侧。 李无弦并未注意到宋厌,看样子是真的在认真答题: “史评魏武帝妘穆穷兵黩武,苛政繁刑,但武帝平定三族祸乱,普术法,让弱小的人族亦能有自保之力,功绩有之。因此,要坚持唯物史观,一分为二地看待问题……” 恶补过人类历史和文化的宋厌笑了。 都有妖魔鬼怪了,还唯物史观呢? 这么一个分神,宋厌就忘了遮摄像头,屏幕上出现了一个不许乱瞟傻笑的黄牌警告。 无语,不就看个美女,怎么就是傻笑? 这分明是欣赏。 不过这么一来,宋厌也就知道这个摸底考试的临时系统实在算不上高明。 “摸底结束,成绩公示,点击下方链接亦可查看分数细条。” “我说的难道不客观吗,怎么扣了我一半的分数。”李无弦蹙着眉抱怨道。 宋厌自然对自己的分数不感兴趣,听见李无弦这么一说,远远瞥一眼她的手机,原来是评价魏武帝的那道简答。 不等宋厌做出什么评价,短信好像催命似的又来了—— “请即刻前往大操场……图书馆前广场……逸夫楼……半小时后,选拔赛开始。” 意外地,短信上出现了乱码,然后显示了三个地点。 李无弦拿着手机和宋厌的比对了下,不是她们看错了或者手机坏了,而是短信本身就是这样。 但她刚才答题的时候就发现了—— 左上角根本没有信号。 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学院外,宋忘收拾完烂摊子,想了想,还是不放心,但宋厌现在应该在收拾行李,不方便接电话,只好发消息过去。 不知道是信号不好还是怎地,小圈圈转了好几圈只落得个红红的感叹号。 不应该啊,这里又不是什么荒郊野外,虽然不是市中心,但怎么着也是五环以内。 总不能是厌厌把他拉黑了吧? 正当奇怪的时候,前头停了一辆熟悉的车,从驾驶座上走下一个人来,不苟言笑,矜贵有礼,不是宋是谚是谁。 宋忘走了过去,宋是谚正跟宋旻说话: “你也长大了,脾气该收收,别成天跟宋厌较劲,进了学校之后……” “进了学校之后,好好上课,勤加修炼,不能辱没了沉水剑是吧?”宋旻甚至把自家哥哥的语调学了个全,“知道了,我心里有数,不用你天天跟唐僧一样念叨。” 宋旻接过行李箱,目光一转,瞧见宋忘来了,料想两人有话要说,匆匆打个招呼,提着行李箱就进了结界。 宋是谚无奈地摇摇头,无话可说,转眸望向急急走来的宋忘: “怎么了?” “是厌厌,她拒收了我的消息,不知道是不是碰到了什么麻烦,想让你家妹子进去帮我问问。” 宋是谚见他语气不佳,是真的着急,立时边给宋旻打电话,边问: “禾清宴呢?” 宋忘:“他的电话我也打不通,我总有种不好的预感……” “喂,哥?是我落了什么东西吗?”宋是谚开了公放,宋旻的声音自电话另一头传来。 宋是谚:“不是,是你表哥宋忘,联系不上宋厌,想让你进学校之后问问宋厌是不是遇上了什么事儿。” “哦……”宋旻那头再次传来行李箱的轮滑在地上滚动的声音,“宋厌她能遇到什么麻烦事?在学校还不是横着走。” 蛮不在乎的语调,宋是谚有些不好意思地朝宋忘偏了偏头。 宋忘轻摇了摇头,表示不和宋旻计较。 宋是谚:“宋旻。” “好嘛好嘛,”宋旻收了腔调,“我等会一放下行李就去找宋厌,这总行了——” 话音戛然而止,电话那头突然没了声音,过了片刻才重新出现了一段杂音。 “旻旻…旻旻?” “宋旻?” “嘟、嘟、嘟……” 电话被挂断了。 宋是谚和宋忘对视一眼,立刻回拨过去,连打了四五个电话,都是一样的结果,除了“嘟嘟”声再无其他。 一个人的电话打不通可能是故障,两个人断联也兴许是巧合,但三个人都如此…… 宋忘嘴唇立时白了白: “里头…出事了。” 本来修武学院大二到大四学生的开学时间就是这两天的功夫,大一的新生开学倒是比他们要晚上半个月。 但总有些人能拖一天是一天,不到最后一天是不会来学校的。 宋旻就是这种人,奈何刚拿到沉水剑,心情怎一个嘚瑟了得,又在饭桌上听宋是谚说起宋厌已经来了学校。 本着与同学室友共瞻神器,顺便关爱一下这位没有得到沉水青睐的表姐宋厌,她也赶紧收拾收拾来了学校。 刚走进睡莲结界还不觉得有什么,只当是结界年久失修,手机信号会有一瞬间的卡顿,或者这垃圾学校的硬件设备坏了,想着回头让宋是谚好好批一波款项下来给校长,但紧接着收到的消息顿时惊悚了她整个世界。 没有信号为什么还能有消息进来? 摸底考试又是什么? 宋是谚不是说选拔赛要等到开学后一个月才开始呢么? 不是,谁家好人一进学校,甚至连行李都没来得及放就摸底考试啊?! 校长疯了还是世界疯了? 而且! 整个学校,占地上百万平方米的地方,怎么一个人都没有? 校内除非上课或特殊情况,不许随便动用术法,否则会触发禁制,直接被关去平执院。 平执院,顾名思义,惩罚违纪学生的地方。 而且还会被扣学分。 看在学分的份上,宋旻也不敢妄自动用术法,费劲巴拉地拖着行李箱去了校内的公交站台。 不看不知道,一看吓一跳—— 一辆无人公交车空荡荡地从她面前驶过…… 学院被异族入侵了?! 在宿舍里龟缩不出显然不是什么好办法,宋厌带着李无弦走出了公寓。 “砰——”的一声。 他们这一楼走廊的窗户大开着,一阵风过,把他们对面宿舍的大门吹得拍上了门框。 但大约对面的门有些老化,弹了开来。 随后除了那一阵风,楼层堪称风平浪静,但就在这岁月静好的时候,对面宿舍的门却自己轻柔地关上了,钥匙孔转了几圈,就好像…… 有人拿着钥匙把门锁上了一样。 李无弦喉咙发紧,腿都迈不动了,手指攥着宋厌的校服衣角。 宋厌没让她放开,拍了拍她的手,但安慰归安慰,走还是得继续走。 她若有所思地瞧了眼对面宿舍的门,带着李无弦去等电梯: “我们对面住的是谁?” 李无弦心脏都到了嗓子眼,没心思注意宋厌好歹也住了一年,却连对面住着谁都不知道,答道: “你表妹宋旻和跟你俩同院系的陈清嘉。” 倒不是记忆出了差错,而是宋厌的确从没注意过对面宿舍住着谁。 李无弦攥着她衣摆的手忽然晃了晃,温温柔柔的嗓音故作镇定: “你……你刚才摁电梯了吗?” “没有。” “那、那下行的按钮为什么突然亮了?” 正说着,“叮——”的一声,电梯门在他们面前打开。 在一片诡异的静默中,宋厌将李无弦拉到了自己身后,低声道: “待会进了电梯找个角落面壁站好,不要回头。” 李无弦浑身鸡皮疙瘩都起来了,不管宋厌说什么,无有不听。 宋厌瞧了眼电梯顶上鲜红的两位数字,走了进去。 李无弦头都不敢抬,跟着宋厌进去后就找了个角落面壁数羊。 背后的符文并无动静。 宋厌不禁有些好笑,堂堂修武的人族,术法武功无有不会,却怕鬼? 轻微的“咔嚓”声响起,电梯门严丝合缝。 宋厌扫过旁边突然亮起的一楼按钮,眼神忽的一厉,掌风飞扫而过,直劈而去! 小臂一痛,下一瞬腹部前方有劲道带起了空气的颤动。 此时许是两人的招式影响到了一旁的李无弦,她背后的符文微微亮了亮,又随之平复。 对方接下了她的劈击,转而提膝反击,从符文的反应来看绝不是异族,更不可能是灵族。 那对面只能是人了。 两相试探,宋厌轻巧避开那人的膝击。 不光是人,还是个不善近战,灵巧有余,劲道略逊的人。 宋厌想了想,咬破了自己的手指,在电梯厢壁上写到: “你是宋旻,还是陈清嘉?” 片刻后,一道血痕在陈清嘉三个字上圈了圈。 伴随着电梯到达楼层的提示音,宋厌对着空气低低唤了声:“陈清嘉。” 电梯洞开,三个人的身影清清楚楚地显现在天光之下。 陈清嘉的身量很高,和宋厌不相上下,但打扮中性,乍一看只会以为是位面容姣好的少年。 她扯了扯挂在脖子上的头戴式耳机,蓬松的短发随着她的动作在傍晚的夕阳下跳跃着金光。 她只淡淡看了眼宋厌,就转过身去安抚李无弦,音色不似李无弦一般温柔如水,却很有磁性: “无弦,是我。” 既然不是闹鬼,李无弦也就不那么害怕了,更何况还看见了陈清嘉: “清嘉……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宋厌并不想站在逼仄的电梯厢内说话,率先往外头走去。 陈清嘉领着李无弦跟着走出来,刚想回答,李无弦就蓦地攥住了她的袖口,指着公寓门口,语调颤颤巍巍: “那、那是什么……” 只见门口台阶上的一只橘猫两条前腿好似被人拎了起来,紧接着整个身子都悬于半空,然后就凭空消失在三人的面前。 陈清嘉莫名:“那不是宋旻在逗猫吗?” 她看了眼李无弦,又转眸看向宋厌,“你们都看不见?” 宋厌明白过来,对着橘猫消失的位置,像刚才叫陈清嘉的名字一样,低声念道: “宋旻。” 紧接着宋厌和李无弦的面前都出现了抱着橘猫的宋旻。 宋旻本想跟陈清嘉打招呼,冷不丁青天白日就大变活人,也吓了一跳,差点想召出沉水剑: “你们什么时候学会的隐身?” 宋厌看了眼时间,拉着宋旻就走: “来不及了,边走边说。” 可怜宋旻的行李还在公寓楼的门口: “诶?……我的行李!” 四个人先核对了一遍收到的消息,确定都是一模一样的内容,也的确是三个地点。 没搞清楚状况之前,分头显然不大明智,于是决定先去最近的图书馆前广场看看。 陈清嘉比他们早到一天,昨天就已经先一步做了劳什子的摸底考试,至于选拔赛…… 她瞧着三个地方都没人,所以就回了宿舍,奈何消息每隔一个小时就会来一次,连半夜也不放过,比骚扰电话还要骚扰,只好决定再出来看看,没想到遇见了宋厌她们。 陈清嘉道:“我以前在我们家的藏书阁里看见过,这种能让人看不见对方的是一种禁制,名字是……” 宋厌接道:“障蔽。” 宋旻丢了行李,却牢牢抱着橘猫:“宋厌,你怎么骂人呢?” 宋厌无语:“我是说这个禁制叫障蔽。” 宋旻还是不信:“你瞎说的吧?” “没错,就是叫障蔽。”陈清嘉看了宋厌一眼,眼神却不大像是赞许。 难怪,宋厌姐妹俩和陈清嘉常年在年级榜单上碰头,又刚好是同系的术法,同是世家子弟,同是二十不到的年纪,想让他们不较劲也难。 李无弦走在陈清嘉旁边,好半天才消化完整个学校都被下了禁制的消息: “那这个禁制怎么解?” “很简单,像宋厌刚才那样,对着你想看见的人念出他的名字就可以了。”陈清嘉道。 宋旻揉着橘猫的脑袋,偏了个题: “可是这种禁制都需要媒介才能触发,全校就算除去还没报道的大一新生,和一批没来报道的其他年级的学生,加上教职工,怎么也得有上千号人,什么媒介能让这么多人……” 宋旻手上的动作一停,与其他人对视一眼,异口同声地道: “睡莲结界!” 李无弦道:“为什么要下禁制?难道这也是选拔赛的一环?” 陈清嘉摇头:“不一定,就算下禁制也不至于连一个老师都看不见,而且还屏蔽了我们的手机信号……宋厌!你做什么!” 陈清嘉正说着,冷不丁斜刺里就有水刀向他兜头挥下,一旦中招,究竟是兜头一盆冷水,还是内脏受损,只看宋厌的心情。 陈清嘉顾不得那许多,双手交叉在头顶格挡,掌心的寒气霎时冰冻住了太刀,延缓刀尖下沉的速度。 宋厌却没继续,突然一个撤手,水刀就碎成了冰碴子,哗啦啦全落在了旁边的绿化带里。 陈清嘉揪过宋厌的衣领,眉眼染上几分霜色: “想找我切磋就光明正大地来!” 宋厌也不挣扎,毫不畏惧地回视她。 李无弦赶忙拉架:“清嘉,你先放开她,小心被扣学分。” 只有宋旻反应了过来:“我们现在……可以随便用术法?” “什么?”陈清嘉手上的劲道松了松。 宋厌打了个响指,将陈清嘉的手扯了开来,也不知觉得哪里有趣,眸底划过几分兴味,手习惯性地摸向腰侧,却什么也没摸到,仿佛那里本来该挂了什么东西一般,只好兴致缺缺地拖长了声调: “走吧?” 陈清嘉还是面色不佳:“哼。” 此时,三位世家的太子爷们都反应了过来—— 障蔽禁制加上能随意动用术法,分明就是想让他们在不明所以的情况下自相残杀! 第6章 第 6 章 四人外加一只猫赶到图书馆前广场的时候,离半个小时还有十分钟不到,于是四个人化干戈为玉帛,暂且签订了“和平条约”,放下前尘旧怨,仔细地盘了一盘来龙去脉。 已知宋厌和李无弦能互相看见,陈清嘉和宋旻能相互看见; 又已知宋厌喊出陈清嘉和宋旻的名字后,李无弦随之也能看见这两人;但陈清嘉能看见宋厌和李无弦,宋旻却看不见这两人。 得出结论:同宿舍的两人能相互看见;至于是否只要同宿舍的其中一个人能看见,另一个人也能看见,论据不足,待定。 也或许是因为那张认灵符作为媒介联系两人,导致李无弦能看见宋厌看见的人。 但他们也不知道摸底考试到底和选拔赛有什么联系,以多年的考试经验来看,卷面不大可能会出现无效信息。 一言以蔽之,情报不足。 “所以到底是哪个杀千刀的发明出的障蔽,真想把她杖毙。”宋旻和怀里的橘猫抱怨道。 陈清嘉气儿还没消,只好由李无弦科普:“是千年前的魏武帝自创,在战场上用来对付异族,传说如同鬼兵夜行,所到之处不生寸草,不闻哭喊,只见幽幽冥火汇集成河……” 秋风卷境,宋旻打了个哆嗦,向后仰了仰:“快别说了,今天正好是七月半鬼节,听着就瘆人。” 宋厌蹙起眉:“今天是七月半?” 宋旻道:“是啊……今天你不是也回去祭祖了,这么快就忘了?” 宋厌刚要说话,几人的手机提示音同时响起—— “选拔赛即刻开始,请不要和除室友以外的同伴交流,因为你已身处幻境。 现在根据摸底考试的排名重新计算初始学分,你的初始学分是…… 在幻境中除去你能看见的人以外,都是杀孽深重的异族,每杀一个异族积一分。 你现在所在的地点就是你的临时保护区,在保护区内可保护你不被他人所伤,但你可以伤害对方。 选拔赛为期一天,如需退出请回复‘退出’。 赛后结算前五名将有神秘奖励,内含晋升成仙的俘仙丹。 比赛愉快。” 修武学院外 接近傍晚,霞光漫天,修武学院外被异寮局的人围了个水泄不通,街道封了好几条,不时有刺目的亮光从修武学院门口传来,夕阳都为之失色。 宋忘不知道多少次挥拳砸上学院的结界,双手已经被结界的自我保护机制烧成了焦黑。 宋是谚挂断了电话,赶忙去拦。 警戒线外都是焦急的学生家长,还有好几个找到了局长那儿,处长又不接电话,宋是谚这个小小科长自然就倒了霉。 “宋忘!你冷静一点!现在整个学校都莫名其妙被结界封锁住了,除非你有上百年的功力,否则根本不可能砸开!” 宋忘的眼镜早不知道被他丢到了哪里,一双眸子好似有火星子冒出来,只一股劲地调动气海,也不讲究招式,对着结界就是一通猛砸,恍惚间失手把宋是谚砸到了地上也不在乎。 宋是谚推开来扶他的范峥,自己爬了起来,拈了个法诀,瓢泼的水就对着宋忘兜头浇下。 宋忘动作一顿,伤口被冷水一浇,如同小虫啮咬般细密地疼,但他只是停了一停,便再次抬起发颤的手臂。 宋是谚没再给他泼水,只伸手抓住了他血肉模糊,已经看不出来原本形状的手指。 宋忘这才觉出痛,茫然地看向他。 宋是谚不忍心地撇开眼,把他交给了范峥: “带你忘哥去治伤。” 范峥:“……好。局长那里……” 宋是谚掸了掸身上的尘土: “局长还在路上,应该没那么快到,至于处长,我已经派人去找了。” 宋忘扶着右手,木然地跟着范峥,上车前他红着眼眶拽住了宋是谚: “我养父母领养我,还把公司给了我,就是为了……你一定不能让她出事。” 宋是谚拿出随身的手帕擦干净捡来的眼镜,帮他戴上: “我尽量。” 宋是谚目送那辆黑色轿车消失在街角,看了眼手里沾了尘土的手帕,叠好放进怀中,转身向已经赶来的宋琪走去。 突然口袋里的手机铃响—— “科、科长……周处刚刚被发现死于家中,确定了死亡时间是在昨天的凌晨……科长,现在该怎么办?” 宋是谚瞳孔微震,默了几秒才道: “知道了,你原地待命,有什么情况随时报告。” “是。” 周处长是他和宋忘的恩师,兼任帝京修武学院的校长,这结界只有他能解开。 实在不行……就只有去求灵族段家出手了。 选拔赛的规则一出,宋厌不得不再次把自己的猜想拉出来,越想越觉得心惊。 “我们……真的在幻境里吗?”宋旻抱着橘猫轻声问道。 陈清嘉摇头,否定得很坚决: “不可能,幻境就算做得再完美,也有致命的缺点。” 宋旻瞬间暴露了之前理论课学的不扎实:“什么缺点?” 李无弦道:“幻境归根结底是根据脑子里想象的画面来编织的,换而言之,幻境就是别人想让我们看见的样子。” 宋旻:“我还是没听懂。” 李无弦耐心解释: “举个例子,我们宿舍里的陈设和放完暑假回来上面的灰尘,编织幻境的人是看不到的,所以一定会有偏差或者不自然的地方。 但是我们刚才回过了宿舍,这些都很自然,摆设也跟我们记忆里的一样,所以我们现在不在幻境。” 宋旻似懂非懂:“那总有人能像你们一样分得清楚的吧?” 话音刚落,突然就有一阵水雾托起了她,宋旻下意识抱紧了橘猫,一抬眼才发现李无弦和陈清嘉也被同样的水雾托了起来。 下一瞬宋厌也踏着一团水雾飞到了他们身边: “那可不一定。” 只见他们原先站着的地方有新鲜的血液喷涌而出,铁锈味刹那在空气中蔓延。 分明天气舒朗,还残留有些微暑气,站在宋厌旁边的三人却莫名感到了一股寒意。 最后一丝侥幸终于随着这一股新鲜的红归于幻灭。 “清嘉!你去做什么!”李无弦忽然出声喊道。 正当几人愣神的功夫,陈清嘉已经自己御着冰阶,坐上了图书馆最顶上的天台边沿。 只见她额间的冰蓝印记显现,一把玉骨琵琶就被她抱在了怀里。 宋旻讷讷:“两个月不见,她竟然已经得了‘寒蝉’,而且御冰的能力又长进了……” 陈清嘉屏气凝神,夕阳就在她身后沉落,当幽暗的天光笼罩大地,清脆的琴音从她指尖倾泻而出,红月对照,浮云流动。 以图书馆为圆心的方圆几里刹那寂静,人工的小河两岸,玉兰尽皆开放,花草依依,杨柳夭夭,河中鲤鱼翻腾。 片刻后,若有若无的花香覆盖了天地,被月光照得惨白的广场地面不再出现新鲜刺眼的腥红。 很显然,光靠几条短信和若有似无的规则奖励,并不能使这些万里挑一的学子疯狂如斯,必然有什么能蛊惑人心的东西在作祟。 陈家也以水系法术见长,到了陈清嘉这一辈,更是出了个稀有的冰系。 只不过出身戏班子的陈家痴迷音律,以音律辅修,而内功心法最讲究“平静如水”,陈清嘉看着脾气臭,实际已到了“冷凝如冰”的境界。 大约就是这样,比他们早到了一天的陈清嘉来了指定地点还能安然无恙地回去宿舍,等到宋厌几人返校。 宋厌立在水雾之上,瞧着远处可堪与皎月争辉的挺拔女子,弦音泠泠,隐约还留有千年前的一二古音,只是执琴人已换了一副面貌,听音人……亦不复往初。 忽而飒爽少女眉间微蹙,弦音竟有几分滞涩,岸边的玉兰幽薇凋零,花瓣于半空中零落。 宋厌回过头,才发现宋旻与李无弦痛苦地蹲身蜷在她凝结的水雾之上: “怎么了?” 李无弦反应尤为强烈,抱着头说不出话,面色苍白,眼底泛着水雾。 宋旻也好不到哪里去,但兴许是刚得了沉水剑,至少还能说话,她怀里的橘猫好似察觉到了她的痛苦,正焦急地围着她转圈圈,不时舔一舔她的手背: “你听不见吗?有……有古琴的声音,很清楚,或许就在附近,像是在和陈清嘉的琵琶对冲……” “附近?”宋厌眼下拘于人族的躯壳,又因为沉睡千年,丢失了些东西,眼下只有原先实力的一成,但这一成也是人族难以企及的高度。 她早在进入睡莲结界的时候就已经放开了五感,整个修武学院都在她的眼皮子底下,怎么会有人能躲过她的探查? 除非……这琴音根本不在这里。 但这幕后之人要隔空传送琴音扰乱人的心神需要媒介,就好像下“障蔽”禁制需要借助睡莲结界一样,只要破坏这个媒介,没了依托,自然就能不攻自破。 睡莲结界在外头,宋厌等人无法接触,但这琴音…… 远处的琵琶声已然有了几秒的停滞,陈清嘉眸底的冷色添了几分狂乱,眉心的冰蓝水纹渐渐黯淡,岸边花草树木枝叶泛黄,仿若瞬息之间季节轮转,深秋寒意不退。 宋厌扫过身旁痛苦呻吟的两人,宋旻支持不住,召出了沉水剑才勉强跪立,李无弦更不必说,她一个火系的人族,心神最易起伏。 若真像宋旻说的,有琴音在与陈清嘉对抗,陈清嘉才应当是受影响最严重的,恐怕过不了多久,她就会彻底被琴音蛊惑,不分敌我。 但最让人担心的不是这些,而是广场上那些在障蔽禁制下什么都看不见的学生! 宋厌想了想,蓦地飞跃至上空,她咬破了自己的食指指尖,在半空中画下一道认灵符。 这一道认灵符不似李无弦背上那道,不光光芒更甚,落笔更粗,宋厌还引了几缕灵识进去,足够覆盖整个广场。 宋厌没有丝毫停顿,一气呵成,在认灵符成,金光隐现之时,一掌拍下! 宋旻瞪大了眼睛,挣扎着支撑住沉水剑缓缓站起身—— 转瞬之间,原本空荡荡的图书馆前广场就躺满了修武学院的学生。 各学院的制服颜色不一,图书馆靠近韶渊学院和烈火学院,广场上大多是和宋厌他们一样穿着蓝色和红色制服的学生,一些人已然负伤。 只不过现在琵琶弦音和琴音谁也不让,众人就如同宋旻和李无弦一样,暂时只好由两方抗争。 宋厌立于上空,身形一晃,嘴唇顿时失了几分血色,硕大的圆月就在她身后照耀,分明皎洁不似人间,她却如芒在背,只扫了一眼广场上的景象,就要继续。 宋旻怎么会瞧不明白广场上的认灵符? 现代人族以修炼术法,学习古武为主,但总有些旁门左道可以走,天赋高又懒得夏练三伏,冬练三九的,符咒就是其一。 但以宋旻的天赋,认灵符这么古老的符咒也只是在书上见过,远没有到可以修习的地步。 不过眼下宋旻在意的不是这个,而是宋厌加入其中的几缕灵识! 把灵识加入符咒当然可以增强对于符咒的控制,但这也意味着符咒起作用范围内的目标物将会和施咒者的识海相连。 也就是说宋厌现在承受着广场上包括陈清嘉等人在内的所有人的意识,他们现在脑海内互相攻讦的音律在宋厌的识海内叠加翻腾,伤害成千上百地追加! 最后的结果不是疯就是死! 宋旻跌跌撞撞地跑了几步,想要提气去阻止宋厌,奈何体内被琴音扰得气流乱撞,这时候施展术法,一个行差踏错就是爆体而亡! 何况脚边还有个拖油瓶—— “小橘……你快放开我!”宋旻晃了晃腿,橘猫却死死咬着她的裤腿不放。 就在这时,天边红光大亮! “以吾之魂,制尔之诡,迢迢昭昭,天地清乾……” 伴随这声邈远的古语,一片凤凰翎羽被一掌拍下—— “破!” 天地再次归于沉静,琴音与支离的琵琶弦音齐齐湮灭,宋旻在失去意识前仿若看见天边一道凤凰虚影,有人脚踩祥云稳稳落地,踏过遍地的血污而来。 那人抬眸远远向她望来,恍惚间宋旻好似瞧见一抹灿光闪过。 她仿若……邂逅了璀璨流星。 第7章 第 7 章 扰乱的琴音和安抚心神的琵琶曲两相对冲,一下子突然消失,心绪就算再怎么古井无波,也需要时间适应恢复。 陈家的绝学内功心法果然不容小觑,陈清嘉受到的影响最为深重,醒的却是最早的。 她刚微微动了一下,旁边就有人发觉,望了过来。 “我……咳咳咳……咳咳……”陈清嘉刚想说话,五脏六腑就纠结着隐隐作痛。 “你先前勉强支撑受了内伤,还是别说话的好。”宋厌道。 陈清嘉听见她漫不经心的调调就不爽,刚想反驳,余光却瞥见她苍白的唇。 她只记得当时自己猜测有蛊惑人心的手段在场,见了血也顾不得那么多,姑且拿着能平稳心绪,清除杂念的《清平调》一试。 没想到一小节都未结束,另有铮鸣琴音突兀响起,好似在和她对抗,愈来愈强,到最后她只得勉力支撑,不知过了多久,琴音忽的消失。 她也力竭,到了极限,在最后晕倒摔下天台边沿的一刹那,好似有神明垂怜,驱使一片云彩接住了她。 但陈清嘉知道,世间无神无仙。 宋厌进了肃山一遭,得到灵族段家的救护,五大世家无人不知,同时又有些人猜测会否宋厌得了段家的什么高人的点化,所以眼睛才能在一夕之间好的完全。 “你……”陈清嘉有些迟疑。 宋厌自然不知道少年人的小九九,见她行动上没什么不方便,一边起身一边问道: “我问了几个木系芥拾学院的学生,说看见禾清宴在逸夫楼,你去不去?” 初秋的夜晚,月已将近中天,一阵风过,吹走人繁复的思绪,也吹得眼前眉眼清冷的少女身形愈发单薄。 陈清嘉敛着眸子缓缓起身:“自然可以。” 宋旻和李无弦都没有胡乱动用术法,因而没受多严重的伤,宋厌问过两人,两人也不想待在这里。 广场上都是他们的同学,一会儿醒来他们该怎么解释一切? 逃避虽然可耻但有用。 于是一行四人披着月光再次出…… “喵——” 发? “小橘,你跟着我们去干什么?乖乖呆着。”宋旻扯了扯自己的裤腿。 “喵——喵——喵!!!!!” “好吧好吧,带你去,你自己跟上来。” “喵~~~~~~” 宋旻无法,只得认命地抱起小橘,顺带撸了几把: “大懒猫!” “喵……”小胖橘舒服地眯上眼睛,正打算睡一觉,却忽而感觉被什么盯住了,浑身的毛一炸。 “怎么了,小橘?”宋旻边走边问。 小橘睁开眼瞧了一圈,没捕捉到危机感的来源,只好作罢,把头埋进了宋旻的怀里,一双眼睛里的圆瞳却慢慢变成了竖线…… 好险,差一点就被认出来了。 但是认出来什么呢? 又究竟怕被谁认出来呢? 小橘说不上来,在宋旻轻柔的揉捏下慢慢闭上了眼。 而另一边的宋厌不动声色地从那个小橘猫身上收回视线,大约是她太过紧张,草木皆兵了。 一只猫而已,没听说过谁的属相是个胖橘猫。 逸夫楼并不远,走过图书馆前的石桥,再经过一片人造湖就是教学楼的区域,最南边横着的一栋就是。 但逸夫楼不是广场这样的开放区域,学生很有可能会分散在教室里,这样一来不确定因素更多,说不定一拐角就会遇到被蛊惑了的学生。 “可障蔽禁制不是解除了吗?”李无弦和宋旻两个没受伤的走在前面开路,听见身后宋厌说到一会儿到了逸夫楼要小心,不禁问道。 “没有解除,”宋厌走得很慢,说话也慢,身上的蓝色制服不知什么时候染上了些许血污,月光如练,衬得她的面色格外的白,仿佛风吹一吹,她就要散掉。 但她又走的很稳,声音不大,却很清楚,“只是暂时找到了漏洞。” 宋旻蓦地想到了什么,停在逸夫楼前瞧着宋厌,欲言又止,眼中罕见的攀上几许担忧: “认灵符你解开了吗?” 一旁的李无弦听见这话,身形一僵。 宋厌明知故问:“什么认灵符?” “就是……就是你在广场上布下的认灵符。”现在的小孩都喜欢藏拙,就等着什么比试的时候出其不意,一招制敌,一鸣惊人,宋旻怕就这么说出来会惹宋厌不高兴,但念着宋厌的身体她也顾不了那么多。 “哦……”宋厌只淡淡瞥一眼愈发紧张的李无弦,就收回了目光,“没解开。” 宋旻:“没解?!” 宋厌面色忽的更白了几分,语调一如既往:“解了还怎么对付‘障蔽’?” 陈清嘉当时泥菩萨过河自身难保,根本不知道宋厌是用了什么办法对付的障蔽,宋旻却看清楚了全过程,这下终于知道宋厌口中的“漏洞”是什么。 她用了认灵符,通过认灵符上的几缕灵识,把自己和广场上的几百号人相连,这样只要宋厌能看见的人那几百号人都能看见,反之,那几百号人能看见的,宋厌自然也能看见。 再加上她破除了宋旻和陈清嘉两人的禁制,所以算是变相地破除了部分的障蔽禁制。 但这也就意味着,从他们晕过去的几个小时前一直到现在,她的脑子里承载着几百个人的意识! 宋旻平常是喜欢和宋厌较劲,一定要和她比个高下,但这不意味着她盼着宋厌去死啊! 宋旻:“你——” 宋厌却笑了,将中指放到嘴唇中央: “嘘。” 陈家和李家没有收藏符咒的书,不懂符咒。 李无弦看着两个人打哑谜,刚想问一问,劝一劝架,就见宋厌熟门熟路地再次画了个认灵符,和广场上的一般大,再次引了几缕灵识进去,一掌打入了逸夫楼。 几乎同时,宋厌呕出一口血来,倒在宋旻的肩上。 而正在宋旻怀里酣睡的橘猫就这么不清不楚地被夹在了中间。 “宋厌?!”宋旻手上一松,无辜的橘猫被突如其来的腾空感一惊,凭借快速的反应和柔软的身躯平稳落地,震惊地“喵”了一声,透着几分委屈。 但宋旻没空理他,任由宋厌靠在肩膀上,直着身子不敢动:“宋厌你怎么样?” 宋厌无声摇头,她只是一时没站稳罢了。 她扶着宋旻的肩站好,抹去嘴角的血,似有所觉地抬起头—— 六楼的校长办公室,有个圆头圆脑的憨憨正掀开窗帘的一角往下瞧。 校长办公室 “清宴,怎么样了?” “我们猜的没错,摸底考的试题和选拔赛都是学校本来的安排,但有人做了手脚,篡改了考试机制和比赛规则。” 办公室很大,但也显得空旷,禾清宴一行人中有好些受了伤,正靠着沙发休整,少数几个伤的不重的正围着办公桌后上了禁制的书柜。 破开校长的禁制并不容易,几个人先一路杀进了图书馆,幸亏禾清宴作为学生会会长,权限勉强能够拿到记载禁制的古书。 但就算古书上记载了“障蔽”,他们也无法准确地叫出同学们的名字,又不敢真伤了看不见的同学,所以都或多或少地受了伤。 但有禾清宴这个移动血包在,情况还不算太糟糕。 随后他们就来了校长办公室,破除了办公室门口的禁制,追查学校里出现反常的原因,不论如何,学校绝不可能让学生自相残杀,只有可能是有人入侵。 他们本以为那人很有可能就在校长办公室,却没想到,水远比他们想的更深。 “齐咎,你、你在看什么?”原先出声问禾清宴的人再次开口。 他坐在沙发上,显然精神紧绷,一瞧见齐咎的神情不大对劲,就缩在沙发角落里问道。 其实这个人宋厌也认得。 就是前不久跟着禾清宴一同去肃山露营的,叫卢毅的那位。 胖憨憨被卢毅这么一打岔,再掀开窗帘去看的时候,楼底下已经没有了人影: “我刚才好像看见四个人正在楼底下……” 禾清宴放下手里的试题册:“四个人?在哪里?” 齐咎往窗外一指: “刚刚就在那里,但现在突然看不见了。” 禾清宴正要走过去,卢毅却先一步抢过了齐咎手里的窗帘,重新把帘子拉好。 一丝月光透过缝隙,恰好投射在木质的地板上,横亘在两人中间。 “障蔽还在,怎么可能会有人?那一定是异族,是异族!”卢毅喊道,“你这样把他们引上来了怎么办?!” 齐咎:“可是我明明看见……” 禾清宴轻拍了拍齐咎的肩,看向卢毅: “是不是异族还不一定,说不定学校里有什么老师或者大四的学长学姐出手了,眼下我们在明,只能走一步看一步。” 卢毅不依不饶:“要是有老师,他们早就来救我们了!而且这一年一次的选拔赛都是校长坐镇,我们都已经进来了整整一天了,校长怎么可能没有发觉?!” 禾清宴垂下眼眸,没有反驳。 一时间房间里只有那一缕的月光浮动跳跃,所有人都沉默下来。 他们心知肚明,卢毅说的都不是假话。 选拔赛由历届校长维持,只有校长才能远程操控学校的各种机制,眼下选拔赛被篡改成这副模样,时过一天也没有任何援兵到来,更别说关于外界的只字片语。 尽管很不愿意承认,但大约外头的境地也不容乐观。 而援兵…… 禾清宴扫过房间内情绪低落的一众人,把能够削弱禁制力量的法宝“无量灯”还给了齐咎: “只要熬过今晚,我们一定能找到方法出去,而且我相信异寮局的人正在结界外想方设法救我们。” 有人轻声问:“……真的吗?” 禾清宴没有去看任何人,只有齐咎能感觉到搭在他肩上,加深了力道的手: “自然是真的。” “对啊,你和宋家兄妹关系最好,说不定能联系到宋是谚……”卢毅赶忙抓住了他的手臂,仿佛抓住了救命稻草,“他们一定会来救我们的,对不对?” 禾清宴余光扫过满屋子看着他的人,一身青绿的制服在月光下显得愈发柔和: “我……” “害,什么救不救的,本少爷这么多的法宝和符咒还愁出不去吗?”蓦地,他旁边的齐咎把玩着莲花状的“无量灯”,边道。 吊儿郎当的腔调,壕气万丈的做派,真真不堕了他“京城齐少”的虚名。 禾清宴见他向自己偷偷眨了眨眼睛,哑然失笑,接受了他的好意,正想说一说接下来的部署,门外忽然有了响动。 禾清宴迅速向他们做了个噤声的手势,抬手布下可以隐匿身形的青雾,自己慢慢向门口靠近。 这时候卢毅倒是老实,往青雾浓密处躲去。 只有齐咎,收起了无量灯,托着乾坤袋,蹑手蹑脚地跟在禾清宴身后,准备随时伸手进乾坤袋拿法宝。 只不过他这圆咕隆咚的身形,再怎么看都有些滑稽。 禾清宴和齐咎埋伏在门边,没过多久,门上禁制一黯,门把手轻轻转动,被拉开了一个缝隙,随后—— “喵——” 一只胖胖的橘猫懒洋洋踏着轻巧的猫步走进了办公室。 禾清宴与齐咎对视一眼,指尖的青光将收未收。 难道是猫妖? 小橘在禾清宴脚前坐下,颇有些虎视眈眈的味道: “喵嗷!” 禾清宴:“……” 齐咎:“……” 第8章 第 8 章 有了小橘这位“大使”的成功外交,两方终于顺利会晤。 禾清宴和陈清嘉作为学生会的正副会长,打起交道来倒是不费劲,三言两语就交代完了双方的发现。 据禾清宴所说,不管是一进校门就突如其来的摸底考还是面目全非的选拔赛,都被人给篡改了。 按照往常的规章来看,摸底考一般会在开学后第一天在各班教室开考,可以用电子设备,也可以是纸质考试,由各年级教授共同决定。 而一年一度,针对大二学生举办的选拔赛则往往会在幻境中进行,而幻境由历届校长□□。 由此看来,摸底考的时间和地点都被改动,对照禾清宴在书柜里发现的文件,评分标准也有修改。 尤其对于魏武帝的那道简答。 至于选拔赛,幻境并未成功开启,幕后之人假借障蔽和不知名的琴音迷惑学生,还控制了平执院的惩罚机制,让他们自相残杀。 禾清宴蹙起眉,若有所思: “但我总觉得有些蹊跷。” 陈清嘉被禾清宴扔了一个治疗术,胸口渐渐不疼了,见他如此说,问道: “什么蹊跷?” “我们现在基本上清楚了来龙去脉,却还是不知道幕后之人的目的究竟是什么。”禾清宴道。 宋旻和李无弦正帮忙给伤重的人换药包扎,闻言看过来,脚边的小橘还在默默舔着爪子: “他的目的不就是想把我们这些人一网打尽?” 禾清宴还在沉思,陈清嘉已经反应了过来: “如果只是想要一网打尽,让未来人族后继无人,完全可以等大一新生来报道之后,况且现在大四的学生大多在外历练,不在学校。距离校庆只有三个月不到,换做是我,我就选在人最齐整的校庆动手,指不定还能带走几个德高望重的教授。” “而且,我总觉得有太多的赘余。”禾清宴补充,“比如摸底考,再比如短信上的三个地点。” 宋旻难得转过了弯:“也对,他为什么不直接取消摸底考,如果真想一网打尽,完全可以把我们都集中到一个地方,没必要把我们分散,这不就是给了我们反应的时间?” 正当一筹莫展之际,一旁一直没有说话的宋厌拉开了窗帘一角,千年不改圆满的盈盈月光高高悬挂。 突然,背后有一股力量向她体内奔涌而入,却不强劲,和暖温吞,经脉不争气地舒展开来。 宋厌回过头,脸上恢复了些许血色。 禾清宴的治疗术的确已至巅峰,经此一遭,隐隐有了要晋升的迹象: “你怎么样?” 面对宋旻几个还能敷衍敷衍,唯独这个禾清宴,和宋忘一样最熟悉宋厌,也不知道如果被他们知道宋厌不过是一缕她的残魂,他们会作何反应。 不过现在并不是想这些的时候: “好多了。” “你内伤得很严重。”禾清宴有些担忧。 “无碍。”宋厌回答得轻描淡写,却没像上次在肃山里一样推开他。 宋旻其实想错了,她脑子里的几百号人不足以扰乱她的心神。 她的心太定,甚至听不见蛊惑人心的琴音,这几百号人的心绪虽然纷杂,但对她并不会有什么损伤,不过是脑子里同时在放好几部电视连续剧罢了。 真正伤到她元气的,是那几片凤凰翎羽。 当时事态紧急,并无时间给她慢慢找到连接界外琴音的媒介,为了破除琴音,她只好强行催动翎羽,但因眼下血肉都是人族,并不足以驱动,唯一的办法是燃烧魂力。 宋厌究竟血肉之躯,承受不住她的强大力量,经脉受损是意料之内的事。 暂时死不了罢了。 只是若她注定消亡,上天又何必把她从沧溟弱水河畔召回人间? 难道只是想让她救下她身后的这群少年吗? 那天去问天石,她想要问的就是这个。 九天之上,神仙无存,天道尚在。 究竟为何让她死而复生? 禾清宴捏起法诀:“蓝桥捣熟隔云深……” 宋厌抓住了他的手:“不必,时间来不及了。” 禾清宴睁开双眼,问道:“你知道幕后之人是什么目的?” 宋厌不置可否,只望向天边的月亮: “你们有没有听说过——鬼门大开?” “自然知道,不就是每年在七月半这一天,异族和人族的通道会打开。”宋旻道,“但自从千年前的宿山战役,两族签订了条约,再无争端。” 陈清嘉神情严肃:“你是说幕后之人是异族?” 宋厌摇头:“宿山一战,异族魔主消亡,两族修好,互通有无,在魔主归位之前,异族绝不会轻举妄动,轻易打破和平。” 一众人沉默下来,都不明白宋厌究竟是什么意思。 宋厌却悄无声息地借着说话的功夫接近了李无弦,忽的出手,将李无弦一掌劈晕。 陈清嘉慢了一步,没来得及阻止,嗓音愈发低沉:“你做什么?!” 宋厌头也懒得抬:“宋旻,帮我拦住她。” 没等宋旻做出反应,身体就先一步动作,等她回过神,沉水剑已经横在了陈清嘉面前。 陈清嘉刚受了伤,还没恢复完全,自然无法和已经有了沉水剑的宋旻抗衡:“你——” 宋旻也很无辜,她哪里知道为什么沉水剑比她还要听宋厌的话。 但既然剑已经架出来了,那自然不能堕了气势: “你什么你!” 宋厌没理会要过来劝架的禾清宴,却对着正缩在墙角的“肉圆子”道: “我记得你们齐家有个法宝可以引出蛊虫,你可带了?” 齐咎一向不参与这些动脑子的事儿,是以躲在一边乐得清闲,冷不丁听见自己的名字,反应了好一会儿才眨巴着圆登登的大眼睛,问询似的瞧了眼禾清宴,得到肯定的信号,才道: “我找找……” 说着,他从乾坤袋掏吧掏吧掏出一个清丽的青瓷盅来。 甫一打开,一阵不知名的花木草香就在房间里弥散,几乎同一时间,靠在宋厌怀中,本该失去意识的李无弦蓦地睁开了眼。 “诶,他是谁?他怎么和李无弦一样,也红了眼睛?”宋旻指着角落里的人说道。 禾清宴顺着她指的方向看去,那是个颇为健壮的男生: “他叫□□,是烈火学院的,因为学生会招新的事刚好来找我,然后就出了事,比我大上一届。他们身上怎么会有蛊虫?” 宋厌带着几个人离远了些,只有齐咎拿着蚀蛊盅扔也不是,不扔也不是: “你你你、你们倒是管管我呀!我怎么办?!” 宋厌觉察出不对,蹙起眉:“你不会用这盅?” 齐咎眼瞧着那两人脖颈的皮肤有可怕的隆起,像是蛊虫在不安地蠕动,驱使两人朝他靠近。 尤其是之前一直跟在队伍里的同学,许是蛊虫入体时间更长,面色青紫,双目猩红着,眼神空洞,面目全非地一步步向他走来。 齐咎几乎要哭出来,托着青瓷盅的胖手颤抖的不像话: “我我我我……我没学过啊!现在谁用蛊虫参加选拔赛啊!” 传闻齐家家财万贯却世代单传,每一代嫡系都只有一个孩子,是以不论男女,全家上下都宠溺非常。 到了齐咎这里更甚。 齐家太子爷,不学无术,成天拿着一乾坤袋的法宝招摇过市,挥金如土,恰好学院又没有比试不允许用法宝的规定,只要不阴损,齐咎这一朵奇葩也就睁只眼闭只眼了。 反正就算齐家大少拿了法宝,他也争不过真材实料,勤学苦练的学生。 宋厌无奈,真是苦了她这脑子,还要记得上千年前只听过几遍,不曾学过的人族术法。 她三两步接过齐咎手里的青瓷盅,将他拉了起来,一把推到禾清宴身边去: “诗万首,酒千觞。几曾着眼看侯王——去!” 一时间,蚀蛊盅似乎感应到了蛊虫的位置,高速盘旋着飞去了二人中间,青芒笼罩了二人,有轻微的声响传来—— 蛊虫自二人手腕处破肤而出,乖乖地进入了蚀蛊盅。 禾清宴见状,迅速帮两人止血。 陈清嘉及时接住唇色苍白,意识混沌的李无弦,抬眼望向宋厌,神色复杂: “你是什么时候发现的?” 宋厌见齐咎死活不肯收下蚀蛊盅,只得自己收好: “在她刚进宿舍的时候,我与她交过手。就算有平执院的惩罚在,她也绝不至于一招都接不住,随后就是我在她背后下的认灵符。 “认灵符可以连接两个人的意识,但我却感觉不到她的识海,我本以为是她身上有什么法宝傍身,但后来琴音轻易就干扰了她,可见不是法宝的缘故。 “思来想去,又猜不到这幕后之人的目的,但如果她身上被下了伴生蛊,那一切都解释得通了。” “伴生蛊?”禾清宴似乎想到了什么,喃喃道。 宋厌:“没错,就是那天在肃山,我们遇见的伴生者。” 其实这伴生蛊原先不叫伴生蛊,只是能让人失去意识的普通蛊虫罢了,但经过有心之人的改良,就能通过伴生蛊制作只听从下蛊人的伴生者。 但这些解释起来太复杂,还是等出去之后再慢慢细说的好。 就是不知道他们是否有这样慢慢解释的机会。 宋厌瞧了眼办公室墙上的挂钟—— 十点整 亥时正 还剩下最后一个时辰。 “所以……把我们制成伴生者才是他们的目的?那为什么只有李无弦和他中了蛊虫?”宋旻早收起了沉水剑,见小橘一直对蛊虫颇为好奇,只得拎住了小橘的后脖颈,按捺住他的躁动不安,边问道。 禾清宴与宋厌不期然对视,突然出声回答: “阵法。” 宋厌轻抬了抬眉,没想到还有个不笨的。 禾清宴肃容,看了眼腕表:“没时间了,我们必须在午夜十二点,鬼门大开之前找到阵法。” 宋厌打了个响指,引来一堆不甚明白的小朋友们懵懂的目光:“还不快走?” 禾清宴点头:“边走边说。” 第9章 第 9 章 伴生蛊的效用宋厌并不十分清楚,但这种制蛊的禁术早在千年前就被她一把火全烧光了,没想到居然在千年后的今天又一次见到了这样不简单的蛊虫。 从一路上李无弦的反应和跟在禾清宴队伍里的那个火系学生来看,早期被下了这新型伴生蛊的人并不会完全失去自主意识。 相反,“伴生”顾名思义,就是和自主意识共存,但他并不会感觉到自己被下了蛊。 就好像影子一样,只是静静地在潜移默化中图谋取代。 一旦自主意识变弱,比如睡梦,再比如刚才的琴音扰乱,蛊虫就会生根发芽,慢慢地,总会有变成肃山中那头怪物的一天。 “伴生者”的出现在五世家一门派中并不是什么秘密,只是他们这些小辈知道的并不多,除了禾清宴几个上回在肃山亲眼见到了伴生者…… 宋厌忽的伸手扶了扶额,哦,她差点忘了,她的记忆被某个人动了点手脚。 也就是禾清宴他们跑得快,否则他们的记忆也一个都别想有。 “我们现在去哪儿?”陈清嘉背着李无弦跟上几人的脚步,“你们刚刚说的阵法究竟是什么意思?” 禾清宴领着几人边往逸夫楼外走边回答: “现在这个学校其实一共被套了三层针对我们的术法。障蔽、琴音、伴生蛊。” “你们也听见了琴声?”宋旻问道。 “对,但我们有齐咎的法宝,所以免受了干扰。”禾清宴回答。 一瞬间,饱受过琴音折磨的宋旻对这位高氪玩家肃然起敬,就连陈清嘉都看了齐咎一眼。 齐咎反倒不好意思起来:“这都是我祖宗的功劳,嘿嘿……” “但……自从下午好像就没再听见琴声了。”禾清宴有些犹疑。 “琴音已经被我强行破除,幕后之人会受到一定的反噬,保不齐会有什么手段,我们接下来要更加小心。”宋厌板着脸道。 当时情况实在紧急,容不得她慢慢地找琴音栖身的媒介,只能一力降十会,莽着来。 这种仿似被人要挟的感觉让妘穆很不爽。 但她话音落下了一会儿,周身却都静默得很。 齐咎:“你、你不光知道怎么用蚀蛊盅,还能强行破除琴音?” 宋厌不由得好笑,暗道自己虽然中间半死不活了一千年,但好歹跟这些小毛孩比起来,也算得上老祖宗的辈分,要是连这些都做不到,她还不如一抔黄土把自己埋了。 她打了个响指,言归正传: “障蔽我也有办法能对付,最棘手的还是蛊虫。” 齐咎看着宋厌的眼神顿时复杂起来,难怪当时他能看见楼底下的四个人,她居然还能解决障蔽,连他满袋子的法宝都没有能用的。 这时候宋旻默默地举起了小橘的猫爪,试探着问道: “我问一个蠢问题……我们为什么不能直接出去,或者那条短信上不是写了回复‘退出’即可?” 陈清嘉对于这个智商时常掉线的公主病室友很无奈: “要是能出去禾清宴他们一行人早就出去了,会在里面待了一天直到现在?何况这选拔赛根本就是个幌子,没有选拔赛,没有幻境,更没有异族,哪里来的‘退出’?” 宋旻:“好吧,所以这一切又和鬼门大开有什么关系?” 一行人走出了逸夫楼,明月业已盖过了街灯的光辉。 “鬼门大开,人神喑喑,群鬼咽咽,”宋厌压低了声音,“是养蛊的好时机。” 一回头,果然见宋旻打了个哆嗦。 “制蛊、养蛊、下蛊都倚仗阵法。接下来我们要分头行动,一队去大操场查看情况,一队去追查李无弦他们两个人身上的伴生蛊到底是从哪里来的。”禾清宴看着面前的一众人,迅速做出了决定。 陈清嘉自告奋勇去追查伴生蛊,把昏迷的李无弦暂时交给了禾清宴。 伴生蛊事关重大,必然危险重重,禾清宴就让陈清嘉带上了齐咎。 移动的神级装备库,不用白不用。 至于宋厌必然也要去追查伴生蛊,于是乎剩下一个能打的宋旻自然而然就得暂时充当一下禾清宴和李无弦的保镖。 宋厌问齐咎要了黄符纸和朱砂,再一次画好认灵符,取出自己的灵识打好印记,交给了禾清宴: “打在大操场上,你们便能看见大操场上的学生了。” 齐咎自然认得认灵符,甚至知道的要比宋旻那个走马观花的更多,又见宋厌取出了自己的灵识往上抹,这位“哆啦A梦”差点两眼一黑。 禾清宴不像宋旻有丰富的家藏,看不出其中机锋,因而没怎么犹疑,直接接了过来收好。 就在两队即将分别的时候,禾清宴突然回头叫住了宋厌。 宋厌顿住了脚步,转过身,神情似从前一般冷淡,又有种名为“生动”的玄妙泛起涟漪,这是从前的宋厌从未有过的玩意儿: “怎么?” 禾清宴自远处望着她,也望着她身后被皎洁月光拉长的黑影。 他忽而捏起法诀,周身青光若隐若现,嗓音缥缈却坚定: “蓝桥捣熟隔云深,三斛火,一壶冰,虚实荣枯在**,湖海相逢尽赏音——愈!” 一股神奇的力量将宋厌微微托起,周身的经脉韧力更甚从前,奔波了一天的倦怠也缓缓消散,但最让宋厌惊讶的并非这个。 ——她先前被燃烧过的神魂竟也在被温养着! 尽管恢复得很慢,但她能感觉到一股溪流般的清凉驱走了一缕缕异常的灼热。 宋厌缓缓落地,抬眸看向远处的颀长青年。 禾清宴却再未说什么,只是对她摆了摆手便转身离开。 “有哥哥就是好,这种高阶的治疗术都舍得给你用,市场上木系的修武者不知道多抢手。”齐咎不由得看着禾清宴离去的方向,羡慕道。 宋厌回过神:“我们走吧。” 陈清嘉:“去哪里找线索?” “李无弦和那个□□有没有什么共同点?他们返校之后最有可能共同去的地方是哪里?”宋厌问道。 “他们虽然都是火系,但男女宿舍隔得很远,又不是一届的学生,课表相差得会很多。再从他们中蛊的迹象来看,□□中蛊不过月余,李无弦症状就更轻了,最多不会超过三天……”陈清嘉蹙着眉,“他们能有什么交集?” 齐咎道:“那个□□,应该是学生会的,我跟着清宴哥见过几回。” 陈清嘉:“但李无弦并不喜欢参加社团活动,所以不……对了—— “平执院去年收到学生的意见信,提出要师生共治,所以会吸纳一些身上什么职务都没有的学生进平执院,学生会定期派人去平执院检查监督。 “但平执院按理说也不会一开学就把人叫去干活吧……” 学生会的办公室就在平执院,他们经常在假期也会有事务需要处理,所以□□会在这两个月内回学校处理学生会的事也不奇怪,何况大三大四的学生要么实习要么历练,假期也很有可能留校。 只是李无弦今天才返校,真的会一回学校连行李也来不及放,先去了平执院? “平执院内不光有惩罚机制的运作,还有睡莲结界的□□,进出应该管控比较严格,或许我们能找到出入的人员名单。”宋厌道。 只要找到名单就能确认李无弦究竟有没有去过平执院,伴生蛊和平执院又有没有直接关系。 “事不宜迟,”齐咎拍拍自己的乾坤袋,“我们快走吧。” 距离鬼门大开还有一个小时三十六分钟 “怎么样?段家的人答应了吗?” 修武学院外,一开始的慌张喧嚷逐渐沉淀,几顶帐篷和特殊牌照的车陈列在路边。 远光灯带起空气中的尘埃浮浮沉沉,夜风微凉。 宋是谚抬眸,清泠的月亮冷漠地悬在天边,对于结界下完全笼于幽暗的修武学院视而不见: “隐世灵族世代镇守禁地,避世不出。” 听闻这话,一向乐观的范峥脸色白了白: “那、那怎么办?局长和几位世家的家主全都试过了,这结界有历任校长的加持,又建在那个地方……” 宋是谚眸光沉沉,扫过远处帐篷中顶着几大世家压力的局长,微微佝偻的阴影被烛火放大映在了帐子上。 他看一眼手中紧握的手机,心中暗暗祈祷。 宋忘,快一些,再快一些…… 从前的宋厌在大一一整个学年里都没来过平执院,因而当她跟着陈清嘉站在平执院入口处时,很有几分的出乎意料。 与她想象中不同,本以为平执院会被藏在学校深处,且应当十分古朴庄重,没成想平执院距离学校入口处并不遥远,只是被一丛枫树掩映着,一座矮小的石碑上刻着潦草的“平执院”三个字。 说是石碑其实也就是块灰扑扑的石头,且整个平执院感受不到任何结界或者禁制的波动,难怪宋厌进来的时候没有注意。 李无弦自从进了宿舍后就一直和宋厌待在一起,所以如果中蛊,只可能是在进入学校后,在去宿舍的路上中了招。 这么看来,进来学校之后,顺路先去平执院一趟,倒也说得通。 但究竟为什么平执院能做到完全隐匿结界和禁制的波动,就连宋厌都感受不到? 宋厌一踏入枫林就觉出一股难以言喻的熟悉与沧惘,她视线缓缓扫过一丛丛丹枫,心里头刚有一个念头闪过,前面就有人来喊她: “宋厌,快跟上!我们该快一些了,清宴哥说他们已经到了大操场,马上就要把认灵符打进去了!” 是齐咎。 宋厌收回目光,淡淡地点了点头。 陈清嘉问:“是有什么发现吗?” 宋厌摇摇头,脑海中顿时又多出来几百号人的意识:“应当……不是什么重要的事。” 很难得的,置身枫林自然的泥土林叶香中,一向古井无波的心绪莫名有些躁郁。 她平复了一下思绪,继续往前,跟上了陈清嘉和齐咎。 往常出入平执院需要通过院门口的禁制,只有录入当日预计来访名单和常驻工作人员名单的人才会被允许进入。 至于临时访问的人员只要做好登记,得到平执院工作人员的许可,也可以暂时放行。 他们猜的没错,前台电脑的来访记录里自动录入了李无弦的名字。 15:34 和李无弦到宿舍的时间刚好对得上。 但与此同时,三个畅通无阻踏入平执院的少年才反应过来——平执院的准入禁制消失了。 与学校现代化的不一样,平执院更像是园林,一步一景,雕梁画栋皆有意趣,宋氏本家的宅子放在平执院面前竟显得东施效颦。 而那个像柜台一样的“前台”就在枫林掩映的小径一侧,旁边还有木制的指示路牌。 不过三个人现下没有赏景的好兴致。 下蛊需要阵法的加持,须得找到阵眼才能真正破坏下蛊人的诡计。 可现在别说阵眼,半个阵法都看不见。 “这里有古怪,不知道为什么,我完全感受不到术法的波动。”宋厌放开了五感,道。 只要施展法术,不论是人族或是其他两族,都会有波动,包括结界、禁制和阵法,只不过这三种的波动更为稳定,也更难以察觉,不会出现普通术法的爆发式波动。 “听说这里似乎是什么遗址,具体的我记不得了……”陈清嘉转眼往齐咎身上一扫,“你不是有个无量灯?” 齐咎根本不清楚怎么会有人能感觉到什么劳什子的波动,他闻所未闻,一转眼,陈清嘉又问他无量灯,脑子还没转过弯,但秉着“不求甚解”的优良美德,又答应了禾清宴照顾这两位女同学,于是干脆利落地一把从乾坤袋里取出无量灯,道: “有。” “无量灯?”宋厌反应过来,“可行是可行,但我并无十足的把握。你们谁来控制无量灯?” “我……想试试”陈清嘉开了口才意识到自己说的太急,微微垂了眼睑,耳根子染上薄红。 虽然说是五大世家,但并不是所有世家都像齐家一般富得流油,还能像齐咎一样整天拿着满袋子的法宝到处转悠。 甚至有些散修终其一生都摸不着一件法宝,空荡荡的乾坤袋都能当半个法宝供着。 陈家心法讲究清心寡欲,于钱财一道上也颇有异曲同工之妙。 齐咎自然乐得清闲,躺赢局他暂时还没玩腻。 陈清嘉临时抱佛脚,还算像模像样,只是威力似乎没有想象中那么的强,不过也够用了: “玉楼金阙慵归去,且插梅花醉洛阳——起!” 只见无量灯的莲花宝座一边缓慢地旋转着一边缓缓变大,灯芯散发出的微芒愈来愈强,直至悬于半空,恍如新日。 宋厌与此同时放开了五感,寻找阵法的位置。 原来,无量灯不仅能削弱禁制的力量,也能反向助长结界阵法的威力。 陈清嘉控制无量灯释放力量,加强阵法的威力,就能让波动更为强烈,从而让宋厌感应。 不过片刻,陈清嘉额头上就已经布满了细密的汗水,指尖微微颤抖。 果然,使用法宝并没有想象中那么威风凛凛。 但宋厌之前驱动蚀蛊盅的时候分明看起来一派云淡风轻。 就在陈清嘉支持不住的时候,宋厌终于睁开一双眼: “找到了,不过有三处。” 第10章 第 10 章 最后半个时辰。 来不及三个地方都去,他们必须尽快找到究竟三处中哪一处是阵法。 趁着两人忙碌的时候,齐咎已经画好了一幅简略的地形图。 陈清嘉一手把无量灯还给他,一手接过他的地形图。 她是唱戏的,没学过画画,但这图线条利落,没什么枝桠,甚至还很有闲心地补了几个清丽的亭台楼阁上去,总之瞧着就很舒服。 齐咎道:“我在一边呆着无聊顺手画的,快看看是哪三个地方。” 宋厌看了他一眼,没深究,现在也不是深究的时候,在地图上三个位置点了点。 随后齐咎就从乾坤袋里掏出一支笔,把宋厌刚刚指过的三个地方都圈了起来: “你还有没有感受到其他的东西?” 陈清嘉此时也颇有些惊奇。 她虽然是学生会的副会长,常和禾清宴打交道,但齐咎她是真的不熟,甚至骨子里的清傲让她有些看轻这位氪金选手,觉着他大约多少沾了禾清宴的光。 现在她倒有些怀疑了。 宋厌直截了当,在地图上点了点: “这一处虽然离我们不远,但波动极为微弱,临到最后才有了些微,我怀疑是被幕后之人破坏掉的惩罚机制。 “我更倾向于后面这两处。” 时间紧迫,陈清嘉被拉回了思绪: “听说睡莲结界由历任校长□□巩固,从建校至今也有上百年的历史,所以波动会更为稳健。 “但下蛊的阵法只可能是最近才布置的,最长不会超过我们放暑假的两个月,所以更容易受无量灯的影响,波动会更加跳脱。” 宋厌的确没有陈清嘉了解这个学院,听她这么一说,略一思量,在地图上靠后院位置的圆圈一指: “那就只有这里了。” 禾清宴领着一众人一到操场就给齐咎通传了消息,他们有传音的法子,心念一动那头的人就能知道。 随后他便照着宋厌所说的打入符咒。 他虽然被宋家夫妻资助,也常常和宋忘一道厮混,但看过的书仅限于宋家夫妻和学院图书馆的藏书,宋氏本家他是没机会去的,因而不大懂什么符咒。 再加上这头扶着李无弦的宋旻不胜小橘的烦扰,凝了个水泡把小橘泡住——他们这些小一辈的都皮,小时候受罚百无聊赖的,就喜欢造些独有的小术法——可惜小橘左戳戳右戳戳,虽然戳不破,但阴差阳错地悄无声息飘到了禾清宴头顶。 然后…… 然后恰好碰到正在调动气海下符咒的禾清宴。 正所谓隔行如隔山,禾清宴心惊肉跳,生怕行差踏错,冷不丁被什么东西碰上,一个没控制好,力道就外放了稍许,戳破了水泡…… 于是——天上掉下个湿漉漉的小橘猫。 他本着爱护动物人人有责的良好道德修养接住了这位猫妹妹,却好心没好报地被甩了一身一脸的水—— 不对! 他的符! 还好还好,在飞走去往操场上之前只是被打湿了一个小角落,符文灵识完好无损。 但好死不死,那一点点小角落就被一个操场上的人踩住了…… 刚好在这时恢复知觉的李无弦一睁眼就看见一个身形忽闪忽闪的高挑男生站在西边主席台上,向这边南方的出入口望来。 他们修武的眼神都好使,十里外的微小物体都清晰可见。 于是乎…… 李无弦瞧见那位面容姣好的男生眼里几乎要喷出火来,嗯,跟他耳垂上带着的火红玫瑰耳钉一般鲜艳。 如果不是他一会有一会没的话,端地是个天上有人间无的角色。 偏生他还站在照明灯下,好似开了聚光灯一样,如果配个BGM,鬼畜得让人发指。 忽然,这位鬼畜,啊不,应该是帅哥,动了。 李无弦配合着节奏眨巴着眼睛,动作顺利地串联了起来,不出几秒他就站到了他们身前。 这位帅哥好似电视机卡顿一般,声音也一时有一时无: “你……谁……的……” 李无弦勉强从他“若隐若现”的口型辨认出来他应该说的是: 你、们、谁、干、得!!!!!!!(自然,标点符号是根据这位帅哥的表情臆测。) 但由于他的红色外套太显眼,就算夜色深沉也掩不住地艳,所以自带特效,配上他忽闪忽闪的身形…… “哈哈哈哈哈——”宋旻很不厚道地笑出了声。 如果不是李无弦已经醒了,大约只能落得个摔倒在地的下场,因为宋旻根本没力气扶她——笑得没力气。 帅哥这下子更生气了,性感的声音配合鬼畜效果变得很扭曲: “谁……干……的……” 突然一只湿漉漉的橘猫被怼到了他面前。 一张帅脸露出些微的疑惑。 别以为用猫猫讨好他就没事了!!! “罪魁祸首就是它。”禾清宴扭曲着声音解释,不难听出他难以压制的笑意。 在禾清宴一众十几个人的注视下依旧在“闪动”的大帅哥和小橘人猫相对,小橘还很嚣张的对他伸出了爪子。 别误会,她可是个和平爱好者,她只是有些好奇为什么人能一会消失一会出现…… 就在一片压抑的“唔唔”和嚣张的“哈哈”声中,一道温温柔柔的声音忽而响起,不算大,但很明晰: “请问……你是那个大明星赵疏尘吗?”李无弦这么问道。 赵疏尘:“……” 他说他不是,有人赏脸信一下吗? 为了防止眼瞎,十几个人都很默契地尽量不去看他。 就是苦了负责交涉的禾清宴,他指了指操场中心的草地: “这是?” 李无弦和好不容易忍住笑的宋旻这才发现操场中心的足球场躺满了人,虽然有些人受伤,但状况比图书馆前广场要好了太多,只是些擦碰而已。 只不过就算有赵疏尘这个行走的红色“闪光灯”在,他们也似乎一无所觉的模样。 赵疏尘不情不愿地开口解释,一脸的生无可恋: “我……了……之后……他……都……” 由于听他说话太费劲,好像在做中文一百级听力,禾清宴干脆捏了个诀,在他额头一点,用了传音的法子。 赵疏尘早就看透了红尘,冷着一张脸,随他们摆弄。 原来,赵疏尘就是传说中神龙见头不见尾的大四级学生,无奈辅导员说什么资料没补齐,他就只好纡尊降贵亲自来学院一趟补资料。 粉丝要求他拍个学院生活的vlog,所以先拿着DV在学院转了一圈。 就是学校没多少人,但他也没多想,只当学弟学妹还没开学,羡慕了一波他们的散漫生活,怀念了一波往昔,又谴责了一波他们的学习态度,他才终于放下DV,打开了常年关机的私人手机…… 他当时离操场最近,所以就来了操场查看情况。 现在拍片都用的拟真场景,什么VR技术都很先进,好巧不巧,他主演的一个战争片刚刚杀青,所以对于血腥气尤为敏感。 一进操场他就感觉到了危机,干脆施了点手段,试图让操场上的“不明生物”陷入沉睡。 但没想到他低估了数量,费了好大的劲才勉强控制住场面,还要时不时地施法□□。 要是禾清宴他们不来,他恐怕也坚持不了多久。 当然,这句话他没说。 “那个辅导员让你去哪里补资料?”禾清宴细细地听他讲完,问道。 鉴于怕别人听不到,他一直在向宋旻李无弦他们简略转述赵疏尘的话,自己这句话自然也是开了口问的。 赵疏尘:平执院。 周遭的人闻言恍然一惊,默契十足地与旁边人对视一眼。 “他是发消息告诉你的,还是打电话?”禾清宴追问。 赵疏尘有些奇怪:当然是发消息,我在拍戏不一定能接到电话的。 他看了眼周遭人的反应,问道:怎么了吗? 禾清宴早已接收到齐咎他们已经找到阵法的消息,于是通过传音把事情原委和他们的猜测都跟他讲了一通。 赵疏尘:伴生蛊?连学院都出现了伴生蛊?那有没有出现伴生者? 禾清宴心知这是遇上了知情者,为了防止出现恐慌,没有转述也没有出声,暗暗问道:学院暂时没有出现伴生者,听你的意思,学院外面也出现了伴生蛊,你还见过伴生者? 赵疏尘捏了捏耳垂,眸光转暗。 不止见过,还交过手呢。 五世家一门派 宋陈两家以水系专精,赵李两家以火术闻名,齐家则冶金炼器符咒无一不通,五家虽暗自较劲但常有往来,近来赵李两家领地有伴生者作祟,蛊虫肆虐,好些门徒都中了招。 赵疏尘最近在休假,被家里赶来学院也有些避祸的意思。 但这些他都没说,这些半大的少年不知道有没有二十,学术不精,告诉他们也只是徒增烦恼。 禾清宴见他不欲多说也很有眼力见地没多问。 “你们眉来眼去的瞧什么呢?”宋旻把被李无弦烘干的小橘捧到两人中间,露出自己的脸,纳闷道。 赵疏尘轻飘飘扫她一眼,紧闭着唇。 分明是在说:小孩子别管大人的事。 宋旻抱着小橘,很没威胁力地张牙舞爪: “别以为你粉丝多我就不敢跟你抬杠,大、明、星!” 赵疏尘在忽闪忽闪中翻了个白眼,他都快要对“明星”两个字ptsd了。 幸好现在没有信号,否则被人拍到网上…… “大明星,你是不是忘记我可以先拍下来,等出去了再发到网上呀?”宋旻晃了晃自己的手机。 赵疏尘:!!!!! 然,正当他们插科打诨,一片岁月静好,天边忽而传来一声巨响,火光冲天! 正南方位,是—— 平执院! 第11章 问征夫以前路 夜半时分,偌大的平执院只有三人踩在落叶花草上沙沙的脚步声。 夜风渐凉,齐咎被两个武力值爆表的女生夹在中间,既不觉得难为情,也没什么愧疚的情绪,心安理得得让人发指,甚至还畏畏缩缩地往打头的陈清嘉背后靠了靠,一见宋厌心不在焉地落下一截,赶忙招呼: “宋厌……” 谁承想,他刚喊出口宋厌的名字,整个平执院忽而亮了起来! 若说只是晚上的路灯也就罢了,他们三人刚来平执院的时候也半夜十点多了,不算早,但此时的“亮”却和之前不同。 眼前的雕栏玉砌在拐过一条小径后尽皆消失,只有成片成片的枫树,越往里走便愈发的红,红得妖冶,红得浓稠。 而刚巧在他方才那一嗓子之后,望不见尽头的枫林都被不知名的手段照亮了。 若是往前看,则是亮堂堂如白昼下的火红枫林,但一扭头,后面则还是寻常园林夜景。 齐咎望着那片如火的热情,即便在两大武力值的加持下声音也有些发颤,无奈又不好去揪陈清嘉的衣袖,不禁怀念起禾清宴来: “我们……还要往前走吗?” 从布局来看,这就是后院,没有门,没有分明的屋子,只有一片妍丽。 陈清嘉不带丝毫的犹豫,低沉磁性的嗓音此刻染上几分的冷凝: “继续。” 齐咎见陈清嘉已经拍板,坠在后头的宋厌也没有反对的意思,不禁抓紧了自己的乾坤袋,欲哭无泪,只好亦步亦趋地跟好了陈清嘉,一转眼却瞧见宋厌很有闲情逸致地摘下一片枫叶,认真欣赏: “不是吧,你现在还有心情赏风景?” 齐咎对这位姐的心理素质表示拜服。 宋厌拈着那片鲜红欲滴的枫叶,闻言掩去了眼底的几分恍惚: “刚才听陈清嘉说,这里原先是什么地方的遗址?” 陈清嘉提防这地方会否暗藏了什么机关,拿不出多余的脑子回想: “对,或者说整个修武学院都是建在那个遗址上的,只是平执院刚好就是那地方的中心。” 齐咎积极参与话题,深更半夜的,有人说话总比都锯了嘴的好: “对对对,我先前也听说过,但这会儿也想不起来了,好像……是哪个朝代留下来的,还有什么典故呢。” 但这句话之后宋厌便沉默下来,陈清嘉也不是什么话多的人,苦了齐咎一个人心有惶惶。 也不知道这片枫林究竟有多大,三人此后再未说话,径直向着阵法的方向赶去,不知过了多久,终于瞧见了一座院落。 本以为能借势□□睡莲结界和惩罚机制,还能让幕后黑手选择这地方布下蛊虫阵法的该是什么金碧辉煌的地界,再不济也该有些威严。 然,眼前破砖绿瓦、枯叶落枝掩映着灰白墙面,不胜寥落。 连热烈的枫树都在距离院落三尺处戛然而止,再不敢寸进。 陈清嘉眯了眯眼,抬手一抹,一面半米长的水镜就出现在三人面前,照尽了院落的角角落落,也照明了那三处堆叠的复杂机制。 院落正中间也放着一缸睡莲,只不过肉眼望去尽皆颓败,只有透过水镜才能瞧见并蒂莲桥嫩嫩地散着微微金光。 水缸旁边是一张桌案,文房四宝俱全,镇纸之下是一张描绘着繁复图案的上等宣纸,墨香四溢。 齐咎眨了眨眼,这张桌案,尤其是那张宣纸上的图案,根本不能久盯。 水镜中并蒂莲花开正好,说明整个睡莲结界并没有被破坏,甚至还被激起了自我保护机制。 而桌案四周以及宣纸亦无玄光,看来惩罚机制确实被人停下了没错。 接下来,就只剩下那个养蛊的阵法了。 阵法不似结界和其他机制一般玄妙,必然有迹可循。 这时,不等齐咎看出些什么名堂,陈清嘉就忽的动了。 她本就身姿挺拔,此时更如松竹般拔地而起,五指紧握成拳,数根尖锐冰棱转瞬聚集在她身前,跟随凛冽的拳风一齐砸在了角落里的一株血藤上! 为防止蛊虫瞬间四散侵袭,她不光在周身凝结一层薄霜,还把周身冰力外放。 但凡只要有生物靠近她三丈以内,便会立刻结冻成冰! 周身的冰霜冷雾在她眼底更添几分的幽凉,然,她一拳下去,那株血藤却只是晃了晃,掉了几片叶,折断了一根树杈。 而在那截枝杈坠落的瞬间,树枝的横截面流淌出了一种近似乎鲜血般的液体,但由于陈清嘉周身属性的缘故,霎时被冻成了鲜红的冰霜,欲坠不坠地挂在粗糙的树皮—— 并未瞧见蛊虫的影子。 陈清嘉蹙起眉,不信邪地再次催动气海,这次用了十成十的力道,终于把血藤下的阵法轰出了原型。 繁复的阵纹被埋在血藤之下,隐约有黑气萦绕其间。 阵眼并不难想,就是血藤。 然而就在陈清嘉将血藤连根拔起的刹那,一直沉默不语的宋厌却忽的开口,惯常低沉的语调罕见地带上几分急切: “等等!” 但已经晚了,陈清嘉使出浑身解数将方圆三丈都冰封,包括手上的那株会流血的嶙峋树藤。 霜雾未散,她的面庞很有几分的冷。 她回头刚想问为什么,一道邈远悠长的叹息就凭空响起。 前所未有的危机感顺着尾椎直入脊髓,陈清嘉没来由地头皮一炸,旋即伴随着一声巨响,就被一阵强烈的波动震飞。 “轰”的一声,包裹着他们三人和这座小院落的枫树林都置身火海! 不过顷刻之间,火舌肆虐,天地都变了个颜色。 而那阵波动的来源…… 就在那株血藤之下! “不、不对,这火好似在……在燃烧我的魂魄……”齐咎第一个反应过来,神识动荡,混乱不堪,五脏六腑都好似移了位。 冰火相克,正当陈清嘉呕出一口血,被这没来由的霸道烈火折磨得痛不欲生之际,却依稀瞧见有人挡在了她和齐咎的身前。 不知对方用了什么方法,魂魄被灼烧的感觉慢慢消退,陈清嘉恍惚间听见幽远处有人唤了声“阿姐”,但等不及听人应答,便跌入了混沌翻覆。 可就在此时,她恰好想起—— 修武学院建址于一处皇家别苑,这所皇家别苑可追溯到魏朝,而平执院原名“殓园”。 传闻…… 是魏朝武帝弑兄杀弟之所! 一阵狂风过境,噼里啪啦的火星奏得热闹,笑得猖狂,却在舞到挺立不动的女子跟前堪堪止住。 她身着幽蓝银白,乌黑透亮的长发在狂风中飘舞,辨不出面上的颜色。 她只静静地抬眼望向火枫深处—— 一人踏着火光,踩着星苗缓缓走来。 他走得很慢,虚幻的身形在风火中飘忽,轻易就晃了眼。 一身潋滟红衣,掠过妘穆,径自推开了院门,顶上牌匾好似被解开了什么封印,“殓园”二字入木三分,在火光下亦沉的令人心惊。 此时,妘穆嘴角终于渗出一丝鲜血,衬得她的面色愈发苍白。 “阿姐……不,现在该改口叫‘陛下’,您怎的不进来?总不能……是怕了吧?” 他边说着边回眸,瞧见妘穆嘴角的那一丝血迹,嘴角依旧漫不经心地勾着,眼底却无半分笑意: “你那修得波澜不惊的心神原来也会恍惚,我还以为陛下铁石心肠,永不为外物所动。” 妘穆恍然,后知后觉地擦过唇畔,淡淡望了眼拇指上的血迹,顿了一瞬,终于哑声道: “阿季……” 妘季打断了她的话,再做邀请: “陛下,您不进来吗?” 妘穆哑然,沉默片刻,给齐咎和陈清嘉二人设下结界,便向着院门走去。 她步伐已有些虚浮。 妘季顺着她的动作,好似才注意到那两个年幼的人族,却没多做停留,视线只是一飘便收了回去,嘴角的弧度更添几分的讽。 他也没忍着: “陛下当真是个爱民如子的明君,难怪能安坐江山,受后人敬仰千年。” 妘穆听着他一口一个“陛下”,仿若没听懂他言语中的暗刺,一脚踏入院落: “你想做什么?” “陛下算无遗策,不妨猜猜?” 妘穆漆黑的瞳仁深深烙印住眼前妘季的模样,静默片刻后便轻轻阖上了眼。 妘季嗤笑一声,神情却陡然一厉,一双肖似妘穆的眉眼阴冷至极。 他忽而伸手掐住了她纤细苍白的脖颈,青紫的经脉在他骨节分明的手下渐渐紧缩、突出,皮肤一寸寸地变红、发紫,但被他掌控了生死的人却一声呻吟也无。 他冷眼细细描摹眼前人的轮廓,分明套着人族的壳子,却还能瞧见原本的风光,恨意甚嚣尘上: “你为什么不敢看我!” 在“咔咔”的骨头碎裂声中,妘穆终于缓缓睁开一双漫上层层血丝的眼睛,艰难地呼吸一口,斜睨着他,唇角漫不经心: “你……不笑的样子……太难看了。” “你当真可恨!”妘季咬牙切齿,分明被掐了脖子的是旁人,他的眼尾却也染上了不易察觉的些微薄红,他倏然松了手,“你以为死就那么容易?!” 妘穆艰难地吞咽了一下,抬眸间嗓音愈发喑哑: “我给过你机会了。” 话音未落,只见她怀中忽而光芒大亮! 剩下的几片凤凰翎羽悬于半空,自她口中念出一串咒语,远古威压转瞬四散,连院落外头炙热的火焰都在刹那间停了一停,竟透出几分的萎靡。 妘季就站在她的最近处,直面来自血脉深处的天然威压,面容扭曲了一瞬,双手交叉抵在头顶,心不甘情不愿地向着妘穆单膝跪下。 妘穆脖颈还印着青紫的指印,却上前一步掐着妘季的下颌,迫使他抬头。 她微微俯身,气息有些粗重,声音却温柔的不像话: “好阿季,告诉阿姐,究竟是谁教唆的你,又是谁借你的胆量?” 第12章 恨晨光之熹微 “我不懂你在说什么!”妘季撇开眼。 “你既然在陈清嘉——哦,就是那个小女孩——毁了血藤之后才出现,说明你是在试图燃烧我们的神魂之后才发现我是妘穆……可我现下分明屈居人族体内,你却没有半分诧异。”她嗤笑一声,略有些费劲地甩开了妘季,强忍着喉咙的刺痛,双目泛起猩红,“阿季,演戏也该演得像些……怎生过了千年你也无半点寸进?” 妘季摔倒在地,奈何现下不过是死后勉强支撑的一缕魂力,又失了寄身的血藤,在妘穆的血脉压制之下根本没有半分气力: “你废话这些做什么!难道你还以为出得去?” 妘穆闭了闭眼,转而扶住水缸边沿,对着水面抚上自己纤长的脖子,指印被一一覆盖,听闻此话好似回归了些许理智,眼中血丝稍褪,嗓音沙哑: “阿季,千万别小瞧了对手,尤其是潜力无限的人族——才过了千年,我对你说的话你竟忘了个干净。” 妘季挣扎几番都没法子抵抗血脉威压,现下听她一口一个“阿季”,火上心头: “不准叫我阿季!配叫我阿季的人都已经死了!被你杀死了!” 此话一出,风火都静谧了一瞬。 妘穆兴致缺缺地直起身,脖颈上的痕迹很快消失不见,嗓音也不再嘶哑难耐。 她将飞舞的长发勾于耳后,露出紧绷的下颌线条。 翎羽光芒明暗,一道炽火锁链带着令人牙酸的金属声响,迅疾绑住了妘季交叠的手腕。 虚弱如同在刹那消失,她懒得再扮姐弟情深,话说的再直白不过: “说!你跟谁达成了交易?那个告诉你千年间琐事,告诉你我已重生的人究竟是谁?!” 妘季以为她不过是在演戏,痛恨自己一时的心慈:“我不知道!” 妘穆眉头一蹙,悬于妘季头顶的凤凰翎羽光芒愈盛,锁链亦愈发绷紧。 妘季身形隐约透明,声音终于发起颤: “……我是真的不知道…他来见我的时候一直施了障眼法……” 阿季有没有说谎她还是看得出来的。 能让妘季也看不透的,功力不会简单,且能出入到修武学院的看守重地、核心地带…… 她蹲到妘季身前,妘季以为她还要教训他,下意识闭上了眼。 妘穆却只是伸手理了理他的衣襟:“你还是跟从前一样,好好地与你讲道理就是不听,那阿姐还能有什么办法?” 妘季指尖微蜷,别过头去不理她。 妘穆打量一圈他的模样,还想说些什么,却听院门外传来几声急切的呼喊—— “清嘉!你怎么样——” “齐咎、齐咎!宋厌呢?!” 是李无弦和禾清宴的声音,他们竟然闯进来了? 妘穆迅速收起了凤凰翎羽,顺便把这个糟心的弟弟一并扔到翎羽之中。 一个毕方属相,所幸与凤凰同属火,只不过臣服于百鸟之王,神魂虽然能在翎羽中得到滋养,却同样会被压制着。 非要解释起来的话就好像人族正值叛逆期的幼崽上学堂。 痛并快乐着。 果不其然,妘季刚进去就拳打脚踢地叫唤起来。 妘穆一招手,屏蔽了妘季的声音,顺便全方位广播《道德经》。 小孩子还是得好好管教,一天不打,就会上房揭瓦。 在禾清宴几人准备好打算闯进院落的时候,妘穆已经收拾好了残局,不光摧毁了原先妘季预备下用来对付她却没用上的阵法,还有被冻住的蛊虫尸体。 至于那水缸和桌案只是结界和机制的分身,大约院方也注意到这块宝地暗藏着什么神秘力量,以此借助□□保护学院罢了。 她还有余力打下一张“寂灭符”——追踪并中伤幕后设下养蛊阵法的人。 鉴于妘季堪忧的智商和实力,设下养蛊阵法的必不会是他。 是以她一踏出院门,就对上了众人凝重的神情,六个小孩互相搀扶着,视死如归一般地就要闯进这座破败院落。 啧,怎么还有个人忽闪忽闪的。 赵疏尘再次被人嫌弃,面色更臭了。 齐咎和陈清嘉被禾清宴治疗过,早已悠悠转醒,只是恹恹的,离刚进来时候的生龙活虎相去天壤。 惟有宋旻手中提着沉水剑,额头滴着汗,俨然刚经历一场大战,神情却十分不满,一开口就是熟悉的语气: “你还笑!亏我……他们还担心你!” 有没有搞错,整个平执院的后半部分都被火烧了个猎艳,李无弦又元气大伤,暂时无法运转气海,她这个水系的瞬间责任重大,提着一把沉水剑和还没焐热的剑谱就护着最怕火的禾清宴和屁用没有的赵疏尘杀了过来,一路跟个消防员似的。 哦,还有个被她泡住的小橘。 这么出生入死一番,结果就瞧见人站在院子门口笑! 咦?宋厌居然还会笑? 被宋旻一路急吼吼拽着赶路的禾清宴见她平安,重重舒出一口气,虽掩不住疲惫,但一如既往地斯文:“没事就好。” 早已苏醒的李无弦注意到她嘴角残留的血迹,便要前来扶她,妘穆却摆摆手,拒绝了,转而问道: “其余学生呢?” 禾清宴听懂了她的意思,看了眼手表,分针已经转动至9这个数字。 他们还有十五分钟不到的时间。 “在平执院外。” 这也是先前商量好的计划的一部分。 妘穆三人一行捣毁阵法,禾清宴去大操场解除禁制,并以学生会会长的身份,通过广播,把学校中所有人全部召集到平执院外通往校门口的林荫大道上。 禾清宴与齐咎之间有传音的法子,如果妘穆三人所行顺利,那是最好,但若不成,至少也要在最后用蚀蛊盅齐心协力救出那些身染蛊虫的学生们。 但计划赶不上变化,蚀蛊盅还在妘穆身上,他们必须闯过层层风火,在有限的时间里尽其所能,期盼奇迹的降临。 妘穆再不停留,径自以水雾承托,带着一众人飞过火枫林。 火光未退,冲天而起,几欲染红灰沉的夜幕,中间却有一道焦土,枫树枝上还残留一二剑气。 ——是宋旻使着沉水剑一路奋力趟过来痕迹。 她还有何好问? 就算死而复生乃是天意,就算只是让她来救这几个人族少年,她眼下倒有些心甘情愿了。 焦土气味铺天盖地,妘穆收回视线,关闭五感,既是如此,她更不能在关键时刻辜负。 心绪浮动一次便不该再有下次。 不该,也不能。 未几,几人就望见了平执院的出入口。 妘穆瞧清楚了情形,鉴于赵疏尘太碍她的眼,一点他的眉心,稳住了他的身形。 赵疏尘被一丝灵识侵入,头脑有一分的不适,但瞧着不再忽闪忽闪的身形,明白过来先前那道认灵符是出自这个小姑娘的手。 来不及说些什么,“小姑娘”又开了口: “让他们都陷入沉睡。” 赵疏尘神色变幻了一瞬,她怎么知道自己有让人沉睡的法子? 他独创的术法虽然能让人陷入沉睡,也能让对方在睡梦中跟着他做些简单的动作,比如跟着他走到平执院的门口,但表面上跟常人无异。 就算她看出来了端倪,她又是怎么看出来这术法是出自他手? 妘穆略一抬眉:“愣着做什么?” “啊?哦——”赵疏尘仿似鬼迷了心窍,竟真的跟着做了。 其实他也不是不明白,等会要引出蛊虫,如果这成千上百号人醒着,必然不会乖乖地由着他们动作,恐慌的恐慌,质疑的质疑,万一再有几个生出不轨的心思,想要来抢夺法宝…… 他们只有六个人,奔波了一天甚至几天,早已力尽,一众人挤在一起,几乎老弱病残都要占全,这已经是现下最好的办法。 但就算如此,就算这里大多都是大二的学生,饶是赵疏尘也有些费力。 妈的,究竟是他光顾着拍戏赶通告荒废了,还是现在的后浪要把他这个前浪拍死在沙滩上?! 他身着火红的复古款式校服,胸口处的银链微晃,一个飞跃扭转就跳到了一处高大的树冠之上,假借气力虚虚地立着,居高临下。 趁着底下的近千号人还没反应过来,他周身霎时燃起一团火光! 然,他脚底的树却安然无恙,甚至在微风中沙沙作响。 “知世如梦无所求,无所求心普空寂——烬梦沙影,布!” 剩下的五个人都在争分夺秒地休息,顺便欣赏学习这位大四学长“炫技”。 只有妘穆在听闻这声空泛的术法之时生出些说不明道不清的滋味。 都说独创的术法生于己心。 齐咎启用那些法宝的偈语都飒沓自得,但那些法宝是出自齐家祖宗之手,指不定妘穆还见过,因而不难想见齐家老祖是何等风流洒脱人物。 但刚才听他们跟赵疏尘玩笑,这人分明是个明星。 置身红尘,愁思羁绊俱全,却言语着禅道,心向着世外。 是她过了千年,愈发看不懂少年人了吗? 星星点点的炽红火星子自他周身扩散,落入人群,少年人惊疑一瞬,却在早已褪尽热度的火星点入额间的刹那阖上眼,不一会儿便露出微微的笑。 妘穆摇摇头,笑着自己先前不负责任的猜测——赵疏尘布下的,竟都是美梦。 几乎在赵疏尘收起周身焰火的同时,妘穆唤了声“陈清嘉”,就将蚀蛊盅甩了出去: “诗万首,酒千觞。几曾着眼看侯王——去!” 不需太多言语,陈清嘉便明白了她的意思,紧随妘穆的身形,气力外放,在伴生蛊被引出的瞬间冻住没来得及被青瓷盅收进去的蛊虫,以防误伤。 禾清宴自然未曾闲着,蛊虫大多从动脉破出,如果不及时施救,恐怕会落得个失血而亡。 何况这二位早已是强弩之末,眼下不过硬撑,还需要他时不时甩个治疗术。 偏生他们不能慢。 一旦到了十二点,阴气四溢,蛊虫直接成熟,一旦成为伴生者则药石无医,再无转圜余地! 而宋旻和气都没喘匀的赵疏尘忙着将没有中蛊的和已经清理了蛊虫的学生划拉到一边,一队在宋旻那处待着,一队排到禾清宴面前,等待治疗。 远远瞧着,真真有几分流水线的滋味。 如果不是空气中都是血腥气的话。 但还是来不及。 还有五分钟,然,清理出来的蛊虫半数未到。 妘穆和禾清宴本以为那些人针对的是烈火学院,火系天赋,最易心神不稳。 但此番一一排除,竟有零星蛊虫从穿着蓝色、青色和橙色制服的学生中引出! 陈清嘉脊背处涌上一股寒意。 若是他们没有用一一排查的笨办法,只一味地追求时间,只排查了烈火学院的人呢? “陈清嘉!”妘穆忽而出声,不知用了什么手段,将一只被引出后未被及时冻住,险些顺势侵入旁人的一只蛊虫定在半空。 “我的错。”陈清嘉吓出一身冷汗,连忙集中精神。 “无妨。”妘穆手上动作未停。 哪怕时间不够,哪怕只剩下一秒,他们也绝无可能放弃。 就在这时,一直在外帮忙的齐咎一攥拳头,站了出来: “宋厌!我……我或许有办法,让我试试!” 妘穆定定地向他望来,少年在她的目光下有些瑟缩,神情虽忐忑,眼中亦多了抹坚决与担当。 她一把将刚引出的蛊虫收进蚀蛊盅,然后将青瓷盅挥去了齐咎面前,负于背后的手略略颤抖。 她压下喉头的腥甜,面不改色地提醒: “你还有三分钟。” 齐咎稳稳接住了胖乎乎圆滚滚的青瓷盅,因为害怕,不敢去看里头的蛊虫,若是细看,他的手甚至还在颤抖。 但他依然快步向剩下的数百名学生正中间走去。 赵疏尘悉心控制那些学生给齐咎让出一个位置。 陈清嘉并未走远,甚至等着给他收拾烂摊子。 齐咎盘腿坐好,将蚀蛊盅放于身前,面容渐渐沉静。 风混杂着周遭交错的呼吸拂过他的耳畔,他好似听见了冥冥中的呼唤—— 一道明黄的印记透着一往无前的光亮现于他饱满的前额,与此同时,他身前的青瓷盅也被一道力量包裹,迅速膨胀、沸腾,一股缥缈雾气迅速四散。 草药香气愈发浓郁,仿似遮天蔽日,却在浓度达到顶峰之时倏然变换出一丝苦意。 刹那,齐咎方圆之处无数只蛊虫破开少年们的血管与肌肤,却没有半分挣扎,自觉地飞入盅中。 妘穆从一瞬的失神中醒悟,叫醒了被草药迷乱的几人。 禾清宴干脆飞跃至齐咎身前,结了个繁复的印文,青光伴随草药香一同迅速扩散! 眼看着那草药香的苦味似有若无地逡巡,妘穆紧随禾清宴的身形飞至齐咎身后,一掌拍入少年后心。 只见少年额前的印记愈发透亮,清苦味不再彷徨,转瞬覆盖了剩下的几百人! 他们——成功了! 齐咎惊喜地睁开双眼,来不及抹一把额头的汗水,亦管不了体内的虚脱,刚想与人分享此刻的喜悦,侧颊却沾染上几滴温热的液体。 他迅速回头: “——宋厌!” “我……咳咳……”妘穆张口刚想说她没事,胸口淤积的血就止不住地顺着喉腔冒出,她的整个肺都好似着了火,落了魔。 是了,先前燃烧神魂强行破除琴音,得了禾清宴的救治,虽然杯水车薪,但只要好好温养亦不足为虑。 可后来意外与妘季重逢,先发制人催动翎羽,强行疗伤、提升体内灵力,再次烧了魂力,经此一遭,她这副人躯恐再无法承受。 她自重见月明繁星不过半旬,眼下竟又要与大好山河挥别。 还有何憾? 千年来徘徊于沧溟弱水河畔亦有人问询她还有何憾。 她想来想去,想了几百年也想不出来。 或许不是她想不出来。 都说人心贪婪,她又何尝能免俗? 她说—— 她想最后…… 看一看人间月,吹一吹红尘风。 第13章 第 13 章 暑热恋恋不舍,秋季终于姗姗来迟。 庄园里的树叶好似在一夜之间泛黄,眨眨眼的功夫就秃了个干净,总算有早开的菊聊作装点,算不上寂寞。 只是姹紫嫣红中惟缺了一点白。 前楼的书房彻夜亮着,直至熹微才落入微黯的天光。 “这些天你都没去公司?” “暂时就不去了,少我一个也不会停摆。”宋忘干脆在书房的沙发上将就了几个小时,醒来又马不停蹄。 恰好宋是谚给他打来电话: “你注意休息……咳咳……” 宋忘摘下眼镜,捏了捏鼻梁,眼睛颇有些酸涩,沉沉笑道: “自己先生病了,却来说我?” 宋是谚坐在车上,清晨的街景快速后退,他耳朵贴着手机,闻言眉眼略略舒展。 虽说此次帝京修武学院的事件已得到妥善解决,段家那位的行踪是他发动了所有人脉才搞到的消息,最后却是宋忘亲自去带来的。 局长年迈,几个副局光顾着勾心斗角,处长又出了事,他这个科长还得留下撑场面。 想到这里,宋是谚敛了眼底的笑意: “宋厌怎么样了,还没醒吗?” 宋忘动作一顿,沉下肩来: “还没。” “别担心,灵族段家的人既然能打破结界和障蔽禁制,肯定也有法子治好宋厌。”宋是谚安慰道。 宋忘一点头,才反应过来对方看不见,回了句“嗯”,嗓音有些沉闷。 “不说这些,那些小鬼有没有给你添麻烦?”宋是谚的嗓音依旧斯斯文文,音色冷冷清清,“要是嫌他们烦,直接把他们扔去酒店套房,出事了有我。” “不用,难得厌厌交朋友,让他们在这里住着吧。有他们陪着,等厌厌醒了,说不定还能恢复得快些。” 帝京修武学院休假一月,眼下已经过去了一旬。 而自从那天之后,异寮局和学院都有事要问七个受了伤的“大功臣”,但他们身份太特殊。 世家的太子爷,住在酒店没人照顾,住在帝京附近的宋齐两家也说不过去,只好来了身份不尴不尬的宋忘这里。 还有那个灵族,叫段洗的高人。 当天就是他,在鬼门大开之际强行破开了结界,抹除了禁制,原本差一点就可以追查到幕后操作一切的操盘手,但不知怎么,竟忽然断了线索,只得从长计议。 宋忘眸光一转看向窗外,斜后方的那栋小楼大门被打开—— 小孩们都起床来看宋厌了。 宋是谚见他沉默,适时出声: “我这还有事,先挂了。” 宋忘没听出来他字里行间的反常:“好。” —— 秋风席卷,漫着丝丝凉意,宋是谚一身黑西装从车上走下来,胸口别着一朵小白花。 他唇色苍白,虚虚握拳抵在唇边低低咳了几声,略一平复,才迈开长腿向街对面的警局走去,面色肃然—— 杀害周处的凶手,找到了。 在宋厌兄妹家住了十天,六位小朋友身上能够用现代医疗科学知识解释的伤已经好的七七八八,其中就数陈清嘉和齐咎伤得最重。 齐咎真人不露相,实际早已经和那些法宝结成了本命契约,那天他最后在危急关头使用的就是短时间内与法宝达成高度契合,从而增强法宝力量的法子。 再加上他和陈清嘉一同在枫林里受到了攻击,神魂也受了些损伤。 不过真要论起来,他还是愧不如陈清嘉。 在宋厌晕倒后不久,陈清嘉也撑不下去,幸而那位名叫段洗的灵族高人帮她稳住了神魂,否则稍稍不留神,最轻的也得变成智障或者五感缺失。 就如同之前的宋厌一样。 不过话说回来,怎的同样是神魂受损,又前后脚晕倒。 那位段家高人怎么就单单奔着宋厌去了,好似眼里只有她一个似的。 啧,他就说嘛。 他早看出来宋厌天资非凡,定是那一回她去肃山得了什么真传,打通了任督二脉,得了灵族青眼。 齐咎觉着自己发觉了真相。 禾清宴见齐咎神色奇奇怪怪,开口问道:“你在想些什么呢?” 禾清宴透支了太多法力,回来后发了几天的高烧,所幸脑子保存完好,没被烧坏,只是这会儿还有些受不得凉,穿的厚实。 齐咎:“啊?没、没什么。我就是觉着……” 宋旻是个急性子,见不得人吞吞吐吐,不耐地道: “觉着什么?有话就说!” 齐咎看见这位大小姐就有些怵得慌,一缩根本没有的脖子,道:“你们说——段家那位高人会不会是想要收宋厌做徒弟啊?” 赵疏尘摇摇头,玫瑰耳钉在清晨的阳光下招摇:“你想多了,真当灵族什么萝卜青菜都收,又都这么好心的?” 宋旻忍了又忍,但这话怎么听怎么不顺耳。 宋厌的天资比她也不遑多让,甚至还比她好上那么一点点。 说看不上宋厌,不就是在说她宋旻连萝卜青菜都比不上吗? 宋旻当即道:“赵疏尘,你一个没受什么伤的人怎么还在这?!” 赵疏尘仗着身高,轻飘飘向她一扫,嗓音又冷又酷:“你不也在?” “我是宋厌表妹!” 赵疏尘懒得跟她争辩,也向来不讲究什么绅士风度,戳破了飘在她身旁的泡泡,打了个响指,等小橘落到他手上的时候毛刚好被烘干,正好捂手,施施然边走边道: “小橘,你怎么跟了这么个白痴?” 被甩了一身水的宋旻简直要气炸: “赵!疏!尘!” 旋即却又似乎想到了些什么,掏出自己的手机,嚣张地晃了晃: “你可别忘了我手机里有什么!” 这回轮到赵疏尘破大防。 要是单单只是鬼畜也就算了,他就当收割一波讨论度。 但后来他才想起来—— 半夜十点多的视频,手机的像素就算再好能好到哪里去? 而且当时距离他化好妆已经过去了十多个小时,再好的化妆品也不能十多个小时不补吧? 何况他还忙着控制几百号人,累都累死了,哪里有时间形象管理! 赵疏尘不情不愿地黑着张脸,也顾不上撸猫了,向宋旻伸出手: “给我。” “给你?”宋旻故作迟疑,旋即做个鬼脸——跑了:“做梦去吧。” 剩下四人被吵的脑壳疼,一直没作声的陈清嘉面色还透着些微的白,此时瞧着秋高气爽,与身侧扶着她的李无弦相视一笑。 六个人路过喷泉,走到前楼的时候才收敛了许多。 为方便照顾,宋厌被宋忘安置在一楼。 恰好瞧见宋忘从楼梯上书房下来,早餐也已经摆好,七个人齐齐寒暄了几句,都表示要看过宋厌再去吃早饭。 当然,在外交事宜上,六人团一致推举禾清宴为代表人物。 正当这最近几天几乎每天都要上演一遍的诡异场面又要重演时,“咔”的一声—— 宋厌的房门被人打开了。 妘穆面色如常地顶着众人齐刷刷的视线走到餐桌旁,喝了口牛奶。 暖阳自窗边透进,洋洋洒洒给她披上一件纱衣,她面庞泛着病色,眉目却沉静。 好似才发觉身后六人的存在,她端着杯子,转身礼貌问道: “你们……不吃?” 几个小朋友齐齐下意识摇头,又点头。 宋忘第一个反应过来,时隔多日,眼底终于浮现一抹真诚的笑: “厌厌,你什么时候醒的?” “夜里,”妘穆知晓人族的身体脆弱,多日未曾进食,只干巴巴地揪着面包聊以充饥,“尹……段洗没跟你们说吗?” 宋忘:“许是没来得及……身体还有没有什么地方不舒服?我新请了个营养师,你有什么想吃的就与他说。” “其他的倒也没什么,就是……” 宋忘笑道:“有什么就尽管说,跟哥哥还客气什么?” 妘穆闻言,抬眸瞧了他一眼,开口道: “家里太闷了,想找两本书看看,上回书房最上层的书我还没看完。” “恰好,我还有些事没做完,你先吃,我上去替你拿下来。”说罢,他吩咐了阿姨再准备一份早餐送到书房里去,转身便要上楼。 宋旻第一个察觉出反常—— 自家妹妹久病初醒,关心不到两句,竟还有心思处理事务? “等等,”妘穆放下手中还剩了半杯的温热牛奶,指尖刹那转凉,“我跟你一起去。” 于是坐在餐厅里的六个人都感到了自己的多余—— 这两人不会是在变相地赶客吧? 三楼书房 “你在这里等着,我去拿书。” 书架很高,不用梯子根本够不着。 “不必了。”妘穆伸出手拽住了宋忘的衣袖。 她刚刚苏醒就一口气连爬了三层楼梯,此时眼前阵阵发着黑,声音却冷静的很,“你知道孤是谁了,对吧?” 宋忘霎时便顿住了步子。 妘穆见他停下就松开了手,索性连“我”这个称呼都弃而不用。 窗帘半掩,妘穆立于正中央,光影将她一张与眼前人肖似的脸分割。 宋忘将略微发颤的手放进裤兜,一双眼不惊不惧地回望向这个跟他生活了十多年的女孩。 妘穆眉毛轻抬,面容在金黄的晨光下褪去了些病态的白,只有青紫的唇色出卖了她此刻的真实状况: “段洗应当告诉过你了才对。” 她向前走了几步,光影在面上、身上,轮回转换,直至她与宋忘擦肩而过,光影刹那交汇、曲折。 宋忘的声音还算平静,只是与平素里相比,过于的冷: “我想听你说。” 妘穆没所谓,径自坐到真皮椅上,面对阳光阖上眼,又过了良久,才缓声道: “吾名妘穆,生于昭德十六年,薨于崇武十年,享年三十。” 她将眼睛撑开一条缝,懒洋洋地觑着太阳,“这些想必你们人族的史官都不大会出什么差错。” 宋忘站着没动:“那就说些别的。” 妘穆眸光一转,潋滟在他脸上飘过,心知他想听什么,嗓音透着几分邈远,好似她也在回忆、还原,乃至猜测: “崇武十年宿山一战,孤与魔主两败俱伤,本已签订和平契约,未料妖王反悔,反扑人间。孤虽将其斩杀于阵前,却……” 她微不可查的一顿,想了又想,还是隐去了细节,“却被人暗算,本该神魂俱灭,但被人强行留住,只好在沧溟弱水河畔徘徊等待。” 宋忘并不好糊弄,问道:“既是在弱水河畔,又为什么……” 他抿了抿唇,没说出口。 妘穆余光扫过他的犹疑,说出了他未尽的话: “孤为什么会在千年后,突然变成了你的妹妹?” 她难得耐心,解释道: “孤的神魂被一分为三,流连于弱水河畔的只是其中一部分,另外两半,一半被强行保留在人间,一半则因为当时战场混乱,被……一个瞎眼小道士送入了轮回。” 说到最后,她好似也被这阴差阳错困住了口舌,噎了一噎, “只要其中两缕魂魄相遇,就能召回最后剩下的那一部分,是以——你妹妹宋厌变成了孤,妘穆。” 她说的并不仔细,宋忘下意识以为宋厌的那缕生魂应当是肃山那一次性命垂危之际出了窍,碰见了弱水河畔的残魂。 但妘穆却心知肚明—— 人族轮回,趟过黄泉,走上奈何桥喝下孟婆汤便算了结,而沧溟,那是人间与仙界的接壤之处,弱水则是灵族的往生之地。 只不过仙界早在更早之前就关闭了,沧溟之水却幽幽不绝。 因而宋厌这缕生魂既已选了人间道,再无中途转道成灵的道理,异界更是八竿子打不着边。 所以只可能是宋厌在肃山碰到了被保存在人间的那缕魂。 至于究竟是谁把她强留在人间,除了那株活了千年的冰凌花不做他想。 妘穆心思百转千回,顺便也给了宋忘消化的时间: “孤是妘穆,不是宋厌,你自然可以不认孤这个妹妹,这是你的选择。” 书房里很静,静得能听见窗外叽叽喳喳的鸟语,妘穆很有几分不合时宜的闲适。 “……为什么要告诉我,一直骗着我不好吗?”一道沙哑的嗓音忽而在偌大的书房中响起。 妘穆眉头微蹙,偏了偏头,怀疑自己的耳朵出了差错: “你说什么?” 宋忘倏然抬眼望向她,眸中血丝密布,神情隐约现出几分压抑的疯狂: “——你既然醒来的时候就知道自己不是宋厌,不是我的妹妹,为什么不立即告诉我,非要等到现在?” 不等她反应过来,妘穆眼前的阳光顿时被阴影取代—— 宋忘上前一步,双手强硬地撑在椅子的扶手上,分明书房并不逼仄,两人却仿若被无形的手困在了方寸之地。 宋忘视线一寸寸扫过那张瞧了十几年的脸,语调奇异的染上一抹蛊惑与笑意: “既然你那么想有个哥哥,我又正好缺个妹妹,不如——各取所需吧?” —— 或许厌厌一直不知晓,但宋忘却从小就清楚自己的养父母为什么平白无故起了收养的心思—— 他们的亲生女儿天生眼盲,即便后来知晓是因为一些缘故,四处求仙问道,但也只能勉强看清楚一点而已。 是以他自从进了这个家门就对他们的女儿极好,好到最后都成了习惯,他除了学习吃饭睡觉,其余的就只有对厌厌好一个念头。 他不想再过从前的日子,不想再吃残羹冷炙,不想看着街上牵着父母手的小孩抑制不住的羡慕—— 他必须对宋厌好,也只有对宋厌好。 “厌雨欣初霁,贪程敢晏眠” 看,他们连名字都起得这么好听,只不过阴差阳错,“宴”被错写成了“厌”。 资助贫困生却因此,一眼就注意到了禾清宴。 只是一字之差。 自始至终,他才是被遗忘的那个。 就算他放弃了绝佳的水系天赋,继承了公司,其中可观的一部分股份也依旧是宋厌的。 于是带着些诡秘而不为人知的卑鄙心思,他从不与宋厌提起那点子阴差阳错,也从不引导解释。 甚至在连夜放下手头的工作,飞往肃城时,心底起了一丝不该有的念头。 但当他真的看到躺在医院病床上毫无生机的宋厌,当他真的有机会可以顺理成章地摆脱这个名字的时候,他的眼眶却止不住地红—— 他已经听了、念了这个名字十几年,并将之作为活着的理由人模人样地挣扎了这么多年—— 叫他怎么摆脱?又怎么割舍?! 妘穆微微仰头,望着他不似作伪的神情,眸中露出隐隐的,原本不该属于她原本情绪的疑惑: “宋忘,你……” “她还在你的体内,对吧?” 妘穆瞧着他盛着复杂又激烈情感的眼睛,好似她只要说个“不”,他就能立刻把她掐死,然后再自杀一样,于是难得迟疑: “也……可以这么说?” 准确来讲,她们已经融为一体,不分彼此。 她这话好似是什么开关,拧紧了宋忘失控的阀门,他起了褶子的干净衬衣却随着他俯身的动作折叠出更大的阴影: “厌厌,以后再也别离开哥哥了,好不好?” “我……” 像是怕她说出什么不好的话,宋忘忽然抱紧了她,将头脸埋进了她的肩窝。 妘穆并未推开,良久才僵硬地抬手,不大熟练地拍了拍宋忘后背紧绷的肌肉,却在动作之后又僵在了原地—— 她早在十日前就做好了赴死的准备,至于这个凡人的生死又与她有何相干? 她为什么迟疑? 又为什么想要安慰? 方才指引她动作的,究竟是她自己,还是已被她融为一部分的宋厌? 第14章 上邪! 妘穆从书房出来,两手空空。 惹不起,她总还躲得起吧? 沉睡了一千年的崇武帝实在hold不住,跟不上现代人的脑回路,只能到花房里来找人。 昨晚半夜,她半梦半醒分明还瞧见这朵花儿安安分分的,怎么现下一上午都快过去,却看不见半个影子? 妘穆来时并未披外套,穿着件单薄的睡裙就往外闯,所幸阳光花房恒温,培育的都是稀有品种,珍贵得很,倒也不算太冷。 她一朵朵地找过去,但这冰凌花的原身她只在千年前见过一回,记不清模样,正想放弃,肩上就落了一件花裳—— 鲜亮柔嫩的花瓣交织错落,花色自上而下逐渐加深,比远古传说中织女手下的云锦天衣合衬。 妘穆转身,暖阳与鲜妍映衬,唇畔好似落了红霞,衬得面庞敷粉,连带病气都消融了许多。 她没摆架子,轻轻一抬眉,模样有些轻佻: “我该叫你段洗,还是尹净时?” 来人一身白衣飒沓,长发及腰,面若冠玉,唇不点而红,听闻此话,又置身此景,恍若回到了昭德年间,回过神来时,却又变回了现代人族的装束。 妘穆伸手勾住了他胸前的长发: “你长发更好看些。” 尹净时未置可否,下一瞬,乌黑亮丽的款款长发便被束成了高高的马尾。 妘穆余光不动声色地划过他白色衬衣的空白衣领,移步坐到一旁用树藤做的秋千上,拍了拍身侧的位置。 秋千的座位是木头做的长椅,坐两个人也绰绰有余。 尹净时并未扭捏,顺势坐到她身边,姿态从容斯文。 妘穆却微微向后仰身,分明是不适应与人亲近的姿态,但还是伸手抚上了青年眼尾的朱砂。 尹净时眼眸始终低垂,不去看她,只有睫羽微颤。 妘穆缓缓向他靠近,两人呼吸几乎交缠。 她再度出声,好似温和: “国师,你好大的胆子。” 尹净时并未被吓住,反而抬起眼帘与其对视,眸光清浅,唯一的起伏更显无辜: “我不懂陛下的意思。” 妘穆一甩袖袍,几片花瓣顺势掉落,随着带起的微风划过尹净时的侧脸,而他衣领上被人一针一线绣上去的火凤骤然显现! 她瓷白的面容辨不出情绪,只淡去了话语里的温和: “你来与孤解释解释,这是什么?” “巧合罢了。” 妘穆不怒反笑: “这么说,千年前强行留住孤的魂魄也是巧合?!” 尹净时偏过脸,错开她的目光:“是……咳咳、咳咳……” 他忽然急切地咳嗽起来,脖颈都染上薄红,衬得眼尾的朱砂愈发惹眼。 妘穆蹙起眉:“你怎么了?” 尹净时却不肯回头看她。 妘穆伸手一把握住青年左手腕,寥落的几颗黯淡佛珠互相磕碰,发出轻微的声响,她想摸他的脉搏,却冷不丁抚到了一道狰狞的伤疤: “……这是什么?” 尹净时抿紧了唇,不再开口,心知挣扎也无用,就随她摆布。 妘穆再一探他的脉搏,便明了了大半—— 冰凌花是上好的治愈神魂的灵药! “昨日半夜,你出现在孤的房间,是在割腕放血?”妘穆从未动过这么大的火气,“尹净时!孤早在千年前便该魂归天地,难怪你卦术停滞不前。生死轮回,因果循环,身为灵族最是沾不得,你难道不懂吗!” 此言一出,整个花房连同天地乾坤都静默下来,旁侧被精心料理的花伴着微风略一哆嗦,肉眼可见萎靡了少许。 对牛弹琴。 妘穆把原本要问的事都抛在了脑后,起身就要离开,衣袖却反被人握住: “就这一回……绯昼,我等你等得太久,这是我们在现世正式见的第一面。不要吵架,好吗?” 尹净时见她未动,面对着她背影,眼底渐渐浮上笑意,假意咳了几声,嗓音愈加虚弱: “崇武十年,你披甲御驾亲征,在出宫的前夜曾承诺与我,要我等你。如今,我等了你千年,连对訾旼的承诺都已兑现,却单单不愿兑现与我的诺言吗?” 他抬眸望着她,千年来即便是在与人虚与委蛇间他也从未指摘过眼前的这位陛下,如今他却声讨: “陛下,你处事不公。” 临近午时,微风懒散地吹拂着,初秋的阳光绝称不上烈。 一口气跑进东北角的小楼,紧攥着手机,在被李无弦唤回魂后,陈清嘉一抹额角,竟出了薄汗。 几个人正围坐在客厅里,对着齐咎的电脑指指点点,听见开门的声音才齐齐回过头来。 禾清宴问道:“怎么了?” 李无弦扔下手里的抱枕向她走来:“你不是说去花房给叔叔拍照,怎么慌慌张张?” 齐咎手里拎着包薯片,半躺不躺地靠在沙发上,神识已稳,但还有些萎靡,见状不负责任地猜想: “外面阳光太好,晃神了?” “你拍了什么照片?给我看看。”李无弦见她手机屏幕亮着,自然地凑过来。 陈清嘉这才回过神,手指不易察觉地轻轻一划,相册跳转到上一张照片。 李无弦怪道:“……你去了这么久,怎么什么都没拍着?不会是真的不舒服吧?” 禾清宴闻言就要起身来给她检查。 陈清嘉赶忙让禾清宴坐下,拉着李无弦向客厅走去: “也没什么,在花房没看见我爸喜欢的花,就没拍。” 李无弦表情更奇怪了:“还有叔叔不喜欢的花?花房里可都是稀有品种。” 陈清嘉:“谁知道呢,可能……他今天心情不好吧。” “哦,也难怪——”宋旻开了袋青柠味儿的薯片,见陈清嘉没什么大碍,继续“咯嘣咯嘣”地嚼着,“最近你们家的地界好像不太平。” 陈清嘉总算彻底回过神:“怎么说?” 闻言,禾清宴把笔记本电脑转向她的那一面,剩下几个小伙伴都往沙发上爬,给她腾出位置。 只有赵疏尘执着于宋旻手上最后的一包青柠味薯片。 ——江南学生失踪案,诚招能人异士。 后头便是悬赏的报酬。 陈清嘉立时反应过来这五个人是什么意思。 倒不是说早餐时候宋氏兄妹把他们扔在餐厅,他们真的生出了什么芥蒂,也跟家里人没什么关系,他们这堆人最厌烦的就是家里管束。 而是现下异寮局和学院那头该问的都问完了,身上的伤也好的差不多,真要一直待下去,宋厌她哥又这样好吃好喝伺候着,他们也过意不去。 而这个网站就是几人想到的“消遣”。 修武学院规定—— 毕业学生即可在修武网上注册账号,帝京修武学院则可提前至大三。 由于他们这一回可谓是高难度生存,这一届的选拔赛自然而然被取消,五个人连同宋厌,七个人现在即可注册账号。 至于赵疏尘,他已经大四,早就有了个人的界面,甚至还在网上小有名气,在修武届俨然也是个明星人物。 这法子还是他提出来的,由禾清宴这个学生会会长与学院方交涉,账号审批的很快。 至于没有进入修武学院修习的散修,也可以通过内部推荐或者投递“投名状”——即自己解决过的事件来申请加入网站。 当然,网站起初虽由民间自发组织,但由异寮局监管。 修武一事在人族并不是什么了不得的秘密,所以如果有普通民众认为身边发生的事不寻常,也可委托身边的修武人士发布悬赏。 就算没有酬劳,愿意去一探究竟的也不在少数,将之当成一种修炼方式的人大有人在。 异寮局和各大世家门派都有合作,不想一刀切地把人族修炼的路都给堵死,况且每日每时每地的事件都有那么多,他们也管不过来,干脆睁一眼闭一眼。 而网站上每日来自各地庞杂的消息也不失为一种监控各地的手段,比如现下湘潭川渝,也就是赵李世家的所在地,事件明显增多,但目前还在世家的可控范围内,他们只需观望,无需插手。 势力都此消彼长,什么事儿都异寮局揽了,任凭世家门派壮大可不是长久之道。 话说回来,一般说来,在网站上发帖的不乏装神弄鬼,想要借机和修武人士套近乎的,所以不管是为吸引眼球抑或是别的,言辞渲染都是此类帖子的通病。 因而就算接单也要擦亮眼睛仔细核实,上当受骗的也有不少。 但这一张帖子言语精简,连酬劳也言简意赅,半点不解释图片上已经枯萎的花的效用。 要是没点见识的恐怕立时就会错过,得亏是禾清宴心细,认出来这是冰凌花,对神魂的好处自不是寻常药草能媲美的。 就算已经枯萎,但被保存完好,从照片上看,最多不会超过一月,要是他们动作快点,还能入药。 恰好事件发生在江南陈家的地界,他们刚打算去趟陈家——陈家偏通音律,最适宜安神养魄。 不管从什么角度看,这篇帖子都是雪中送炭。 至于方才宋旻说陈家地界不太平的原因么…… 陈清嘉一滚鼠标滑轮,近来十几天,不论添油加醋还是轻描淡写,凡跟“学生失踪”掺上关系的,IP都是江南。 陈清嘉紧抿起唇,在右上角的长条方框中键入“江南”“失踪”的关键词,不到一秒的短暂等待后,跳出来的搜索结果足足有几十条。 旁边的几人也终于察觉到不对劲,宋旻干脆把一整包薯片都塞到赵疏尘怀里,拍了拍手,盯着电脑屏幕道: “好家伙,最近的是今天上午发布,最早的……” 她忽而瞪大了眼睛:“是十年前!” 而引起了他们注意的帖子,发布时间在昨天下午的傍晚。 一开始主张接下这桩事件的禾清宴此时反倒犹豫起来。 他们起初只当是失踪了几个学生,那几个小朋友或许是结伴游玩,不小心入了异族地界,或者干脆就是人族犯案,被错当成了反常事件。 一个异族他们或许还能应付,一场误会他们也能报警,但这连环失踪案指不定陈家早有察觉,但迟迟没有解决。 连陈家长辈都没法解决的事件,他们这几个“老弱病残”怎么去? “想接就接,”他们身后忽而响起一道女声,“这冰凌花的确好看。” 六个小朋友回头望去,又齐齐被她身上的那件“花裳”闪瞎眼睛,误以为是什么品牌的高定。 只有陈清嘉脑子嗡嗡的一阵,差点怀疑自己神识不稳,盯着那件“花裳”,嘴里有苦说不出。 醒醒醒醒—— 谁见过用各种珍稀品种的花瓣做成的衣服?????? 那衣服上还坠着露珠,你们都没瞧见吗?????? 而且谁会在家没事穿高定?????? 宋旻听了她的话,看了又看网站上发帖人附上的照片—— 这花儿……哪里好看了?枯都枯了。 妘穆仿若能听见宋旻的心声,轻飘飘扫她一眼: “陈清嘉,跟我出来一下。” 于是剩下的五个小朋友又齐刷刷地看向陈清嘉,觉着两人之间肯定发生了些不为人所知的事。 陈清嘉很想说,是两个人,但绝不是她和这位老祖宗的老祖宗。 妘穆带她进了间没人的空房间,关好门一步步向她走来。 陈清嘉这下是真的绷不住:“陛下,我……” “大魏已亡,再无什么陛下,妘穆或者宋厌都随你称呼。”妘穆彬彬有礼。 “这……”这怎么好意思…… 妘穆向她伸出手,修长分明的骨节因为久病,显得苍白且过分瘦削,但也并不影响其力量的迸发。 陈清嘉几乎预见自己下一秒的死因。 但她静静等了片刻,那只手却只是掌心朝上,关节微屈。 对方的嗓音始终平淡,听不出什么情绪:“拿来。” 陈清嘉反应了几秒,才在劫后余生的忐忑中,恭恭敬敬地把兜里的手机双手放到她手里。 妘穆熟门熟路地摁了手机侧面的按键,把手机重又面对她: “解锁。” 陈清嘉立马乖乖印上自己的大拇指。 “叮咚”一声,锁屏自动跳转到了息屏前的相册界面。 妘穆指尖微动,翻到了先前被陈清嘉掩饰的那张相片。 她面上没什么波澜,拿出自己的手机,操作了几下,就把陈清嘉的手机扔回给她,转身离开,语调微微上扬: “拍的不错。” 陈清嘉赶忙接过自己的宝贝手机,低头一看—— 她和妘穆不知道什么时候成了好友,而聊天界面除了“可以开始聊天”的系统提示,最新一条消息就是紧挨着她头像的一张照片。 第15章 第 15 章 去金华的事宜早不宜迟,妘穆只和宋忘说去陈家疗伤,其余的都没提,本以为宋忘不会同意,他却出乎意料地干脆,甚至给他们七个人订好了机票—— 那位段家高人见妘穆醒来,便干净利落地告辞离开了。 宋忘将他们送去了机场。 航站楼玻璃透亮,阳光刺目,自四面八方而来的嘈杂声响落到宋忘的耳朵里就只剩下飞机来往的呼啸。 他没多停留,转身往外走去,吩咐着秘书: “找两个人保护厌厌,但别跟太紧。” “好的。”秘书立马应道,“宋总现在先去公司?” “不,”宋忘道:“先去趟异寮局。” 周砚是他和宋是谚、范峥三人的老师,曾经作为教授为三人上过课,所以没道理在结案之后不过去送一程。 但他还得问一问宋是谚为什么要瞒着他,不让他第一时间知道案情,这其中……必定另有隐情。 秋日傍晚霞光漫天,霓彩铺张,将异寮局门口星罗的白菊渲染得异常热闹。 宋忘一身得体西装,贴合剪裁的线条勾勒出他恰到好处的腰臀线, 袖扣一丝不苟地反射出冷暖交替的光亮,一副万年不变的金丝眼镜将他面部轮廓中和,过渡了眸中幽冷的温度。 他风度翩翩地弯腰一鞠,面不改色地与站在旁侧的一众人等握手,姿态从容谦和,没半点和宋是谚寒暄的意思,也自然地,窥不见太多的悲痛。 他仿似只是礼貌性地走个过场,匆匆地带着沉静的秋风到来,又匆匆地离去,无人发觉那缕沉静下的凛冽。 宋忘踩着皮鞋走向街角位于监控死角的汽车,坐上了驾驶位。 他早已放了秘书下班,让他先行离开。 车里几平方的空间密封,为了缓解沉闷,他打开了广播,顺带瞧了眼腕表。 一个小时之后, 后座的车门终于被打开。 “我只有十分钟,你想知道什么?” 宋忘略略抬眸,自后视镜中打量宋是谚一眼: “你知道我想问什么。” “案子已经了结,这件事没有什么可争辩的地方……咳咳……” 宋忘瞧着他刘海下苍白的面色与就算生病喘不过气也坚持扣到最后一颗的纽扣,唇角反而不带温度地勾了勾,带着几分的讽: “好啊,如果你不说,我自然会让别人愿意说。” 后座沉默半晌,分秒过去,他才终于压抑着嗽音,开了口: “凶手查出来是我们内部的人,至于是谁,我不能告诉你。我只能说,杀人时间、动机都对得上,也有物证。至于你最想知道的——这件事和学院的关联——那几个小鬼头在你家住了这么多天,你也该多少猜到。 “我能说的只有这些,我先走了。” “等等,”宋忘在他推门的刹那忽然叫住他,视线在他略显宽大的西装袖口处划过。 他薄唇动了动,最终只道了句: “注意休息。” 宋是谚搭在门扣上的手一顿,虚掩住唇轻咳了几声: “知道。” 薄暮时分,天边霞光一点点移沉,橙红的夕阳又急又缓地坠落,残月隐现。 引擎在一声关门声后被点燃,车头直指地平线,从容不迫。 暗沉幽蓝给驾驶座上的人镀上一层分明的雾,紧绷的下颌线却因此喧宾夺主,强硬地抢走了金丝眼镜带来的一分柔,那些温和包裹原本就只是错觉。 宋厌兄妹家在帝京旁的渡津市,飞机去金华倒不远,但一路到了旅馆也将近夜晚,七个人齐聚在禾清宴的房间里,边等着外卖,边赏着夕阳。 哦,顺便也有些正事要理会。 负责安排诸多事宜的禾清宴同学早已核实好了那位发帖人的身份,但发帖人和委托人并不是同一个,具体情况还需得他们明天去走访了解。 这是早就定好的章程,并不需要再次拿出来讨论,他们眼下还有别的事亟需研究—— 齐咎身为帝京修武学院下分属金柝学院副教授的小叔,在他的软磨硬泡下,终于透露了些内情—— 最新报道的异寮局周砚周处长的死不是自然死亡,而是谋杀,虽然已经结案,但这件事很有可能和学院开学事件有所关联。 小道消息——凶手是异寮局内部的人。 宋旻再次歪了关注点:“你家不是三代单传,就出了你这么一个宝贝疙瘩,哪儿来的小叔?” 齐咎翻了个白眼,在飞机上的短暂一觉让他的头发宛如杂草,这会儿正找着定型摩丝: “旁支懂不懂?” 宋旻懂了,但耐不住别人说她不懂:“旁支怎么了?旁支干什么无缘无故对你这么好?” 齐咎不服气了: “我小时候体弱多病,只要小叔抱,就跟着小叔住了段时间,你可别挑拨离间。再说你和宋厌关系不也蛮好。” 宋旻听他说她和宋厌关系好,偏生没来由的一阵心虚,一张嘴更加停不下来: “小时候是小时候,现在是现在,你怎么保证你小叔对你‘从一而终’?” 这成语用得…… 齐咎是没听出来这成语恰当不恰当,反正他现在心里不恰当,摩丝盖子一扒拉,就要往宋旻身上喷。 可惜宋旻躲得太快,比他一个墩儿灵活太多,于是那一喷子摩丝就误伤了赵疏尘。 赵疏尘也不客气,一抹胸口还没干的泡沫就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成功“袭击”身后的宋旻,顺道把她送到了齐咎手底下。 妘穆抬手一个简简单单的清洁术,赵疏尘就安稳坐到了一边,深藏功与名。 “宋厌!”宋旻一把夺过齐咎手里的摩丝,顶着满手的泡沫,控诉道,“你怎么帮他?!” 妘穆收回手,左手中指的一枚花型戒指在薄暮晚霞中闪过一缕光: “这本就是你与齐咎的纠葛,赵疏尘被你牵连误伤,我为何不能主持公道?” “你!”宋旻气结。 本以为这个表姐略通了人情,没想到还是那样! “可以了,都别闹了。”禾清宴叹了声气,出声做了和事佬,语气熟练得让人心疼,“听齐咎小叔的意思,学院这次的事件和周校长去世有很大关系。新闻上却只说明了今天在异寮局举办追悼会,版面也小,看来是不愿意让大众知晓内情。” 地板被那两个暂时“停战”的活宝弄得有些黏,赵疏尘可宝贝自己的鞋,干脆双手向后一撑,和陈清嘉李无弦两人分坐桌子两端,不自觉地抚上玫瑰耳钉: “据我所知,周校长能够远程操控睡莲结界和平执院的惩罚机制,历届选拔赛也要校长□□,所以很有可能……” 宋旻一个箭步抢了旁边的沙发,抢答: “所以很有可能睡莲结界是周校长远程篡改,导致只能进不能出,甚至之后直接激发自我保护机制,而平执院的惩罚机制也是周校长主动暂停,就连选拔赛这个幌子也是周校长用来骗我们的?” “不对啊,”宋旻自问自答,“如果他就是下蛊的人,怎么就被反杀了?” 齐咎见沙发也坐了人,没胆子去跟赵疏尘三人坐一起,他这个重量肯定得塌,更没胆子跟宋厌这个深不可测的女人抢唯一一把椅子,只好爬上了禾清宴的床,投入学生会长的怀抱。 许是真的被宋旻气道,他难得愿意动脑子,却没高兴多解释: “得了吧,绝不可能是周校长下的蛊。” “那也不可能是那个凶手!”宋旻不依不饶:“异寮局的人怎么能自由出入平执院下蛊,还能不被发现?” 齐咎懒得跟她讲:“随你怎么想。” 的确,帝京修武学院直接受帝京异寮局管辖,异寮局内部人员可能接触到修武学院的地图,但布阵法需要时间,更不用说布在平执院的核心地带,这么深入的地方。 他们现在还不知道这次事件牵涉有多少人,或许那个最后落网的凶手只是其中之一。 但现在可以确定的是,布下养蛊阵法的人对修武学院绝对不陌生,甚至能出入平执院腹地不被怀疑。 “陈清嘉,李无弦,你们觉得呢?”禾清宴看向对面一直没说话的两人。 李无弦拿肩膀轻轻一撞正走神的陈清嘉:“你觉得呢?” “我觉得……”陈清嘉余光在妘穆手上的花型戒指上一飘,迅速回魂,“这个人大概不太喜欢魏武帝。” 说完她才意识到自己刚刚口出了什么狂言,但现在想收回已经来不及,只好绷着张脸,装冷酷。 妘穆意识到他们是在说自己,后知后觉地把视线从窗外的余晖中挪回来,一副洗耳恭听的样子。 禾清宴问道:“怎么说?” 陈清嘉一愣,下意识扭头看向旁边的李无弦。 李无弦很有默契地接着他的话,嗓音温温柔柔:“你们都忘了?那套摸底考的试卷啊,主观题直接扣了我一半的分。” 还以为她能讲出什么理由来的齐咎直接倒在床上,彻底不理解学霸的世界。 这都过去快两个礼拜了好嘛? 还念念不忘那点分数呢? 禾清宴轻抬了抬眉,不置可否,正巧外卖快到了,七个人迅速在饭菜香中结束了话题。 唯美酒佳肴不可辜负也。 妘穆自从醒来就一直没什么胃口,草草填了几口就回了自己房间。 李无弦和陈清嘉直接把外卖拎回了房间,她俩住一间,说是有什么直播要开,妘穆听不懂,其他四个人司空见惯,也就没问。 其实刚才宋旻误打误撞倒是说到了重点—— 如果凶手是异寮局内部的人,同时也是学院开学事件的操盘手,他是怎么出入的平执院腹地,在不被人怀疑的前提下布下阵法? 但他们忽略了一个很明显的问题—— 教职工们都去了哪里? 虽然事件发生在修武学院开学期间,但实际上妘穆和宋旻返校的时间比学院下发的通知要早,甚至身为学生会会长的禾清宴去的更早。 就算各年级的课还没开始,但教授讲师们不光给学生讲授课程,还要负责实验研究、论文撰写,以及学院内的各种会议,何况临近开学,新的科研KPI下达,他们难道就没一个人恰好去了学院? 还有其余的职工,比如园林工人,比如学院会计。 但没有,一个教职工都没有。 这是为什么? 还是说有人下发了通知,避免教职工去往学院? 他这么做的目的又是什么? 另外,下蛊的人又是如何知道她重生,并且以此作为交换条件让妘季答应交易的? 其实交易内容并不难猜,无非就是只要妘季答应,就告诉他有关她的消息,甚至帮妘季报复,让她万劫不复之类。 这个人或者说,这一些人,背后或许有更大的目的。 妘穆结下结界,取出剩下的凤凰翎羽,这本就千年前出自她身上,因而现下这种特殊场景也能勉强称作本命法器,取用自如。 她暂时解除上头的禁制,本以为妘季大约已经奄奄一息,再不济也该乖顺些许,但没成想,千年来法力未见精进几许,脾气倒是精益了不少: “妘穆!你放老子出去!妘穆——” “阿季,阿姐给你寻的新住处不好吗?” 方才还怪威武地中气十足,这时候妘季却哑了哑:“你就不能好好说话?” “好好说话?”妘穆捋起了袖子,打开行李箱打算换身衣服,听闻这话笑问,“那你说说,怎么才算好好说话?” “这我怎么知道……”妘季小声嘟囔,“自从你称帝之后就再也没好好说过话。” 妘穆手上动作一顿,沉默下来。 夕阳恰在这一瞬沉落,她没开灯,房中黯淡得寂静。 “我帮你吧。”忽而房间内多了一道温和低沉的男声—— 妘穆手上那枚花型戒指消失不见,一道人影显现,房间内的灯霎时被打开,照亮了阴影。 “不用,”妘穆回过神,“我想洗个澡。” “……嗯。”尹净时神色并未变化,走到一旁时,耳根子却从脖颈处慢慢攀上一丝不易察觉的红。 虽然不是节假日,游客不太多,但他们懒得挑拣,就近选了个过得去的酒店住下。 由于统一口径说是去了陈家,但就连陈清嘉都跟家里打了时间差,说要晚几天回去,都不敢提是在金华的城镇,生怕家里那些老狐狸发觉,勒令他们回家。 妘穆就更不必说,宋忘唯一希望的就是她这个妹妹平安健康,甚至连沉水剑都不想让她继承,更不用说出来闯荡。 所以他们这一趟出行由赵疏尘这位大明星友情赞助。 带着点子难得的不好意思和假模假式的客气成分,他们住的是普通间,赵疏尘却一点没悟出来他们的意思,一个人施施然提着箱子去了顶层的豪华套房。 妘穆一耸肩,住哪儿都没什么所谓,接过了自己的卡。 这位武力值最高的人都这么欣然接受了,他们还能说什么? 就连宋旻都适应良好,离开禾清宴房间的时候还听见他们说要夜间探案——寻求刺激。 “尹……国师居然在你这?!”妘季见没人搭理自己,空气中又弥漫着诡异的气氛,没什么眼力见地开口,一张嘴就差点讨骂。 妘穆眉毛轻挑,余光扫过站在窗边的尹净时: “你怎么知道尹净时没死?” 他刚刚说的是“居然在你这”而不是“居然还活着”。 妘季顿时没了声响,过了好半晌才幽幽道: “想知道我怎么知道的?你求我我就告诉你,想当年他……”他追你追到战场…… 妘穆却嗤笑一声,关门的一瞬间禁制重新生成,不光屏蔽了他的声音,还加大了《道德经》的音量,比杜比音效体验效果更佳。 下蛊的人既然知道她重生,那么知晓她如何重生的也并不稀奇。 不听也罢。 第16章 第 16 章 妘穆从卫生间出来时,尹净时正拿着她带来的书看。 她的头发还在滴水,妘穆刚想施法烘干,就被尹净时拉住了袖子: “我来帮你吹头发。” 妘穆下意识想要拒绝,他们灵族乃天地毓秀,至纯至洁,根本无需像人族一日三餐、排污清垢,更不像人族脆弱,吹个风就能缠绵卧榻。 她倒也没什么歧视鄙夷,更不觉得此时卑微弱小,只是在尹净时这位同族兼昔日同僚面前有些微的不适应。 但眼下,她坐在大理石洗手台上,暖风拂过她的后颈,吹过发根,修长有力的手指穿过她乌黑柔亮的青丝,时不时按过头部的穴位…… 她并不知道眼下准确来说是什么感觉。 她只觉得水蒸气还未散去的卫生间很潮湿,有一些闷; 没有完全干透的发丝带着些水汽,随着风有一搭没一搭地落在脸上,冰凉凉的,有一些痒; 至于她赤着的双足脚踝相交,腾于空中轻晃着,向后撑住的双手指尖无意识划过滑腻的大理石…… 有一些无措。 所有的“一些”让她产生了一种仿似喝醉酒的错觉。 “咔哒” 吹风机停止运转,世界顿时回归静谧。 “好了。”磁性低沉的嗓音在她耳畔骤然响起。 妘穆径自跳下洗手台,声调好像平稳: “我有事和你说。” 等尹净时收拾好出来时,妘穆眸中已然一片清明,只有耳朵持续发烫。 她随意一指身侧: “坐。” 尹净时却去了一边的沙发,合上方才被他反扣在小几上的书—— 专门讲怎么安养神魂的。 就是宋忘书房最上层那本。 妘穆没计较,满心满眼都是正经事: “我知道你有一门术法可以独步千里,我想去趟异寮局和周砚的家,也就是案发现场。” 半月之久,尹净时不可能不知道学院的事件,甚至听说在救下妘穆一行人的当日他就差点追踪到了那人,可惜被对方中伤。 之后他被宋忘请去看护妘穆,一边也在疗伤。 宋厌兄妹家中的花房就是灵气充沛之所,他除了照看妘穆,基本都待在那。 尹净时没有立时回答,只是拿起那本书,指腹漫不经心地划擦过书页,发出轻微的响动。 他刚看到残魂可寄居于具有同属性的器物上。 这是妘穆为妘季看的,而妘穆自己…… 她从不考虑自己,恐怕也早准备好再次面对死亡。 对她来说只是死亡。 但对旁人来说呢? “你不怀疑我吗?”尹净时忽而轻声道,“知道你归来,能轻而易举蛊惑妘季,甚至入学院如无人之境…… “就算有些疑点解释不清,但你也觉得这其中牵扯的不止一人。或许,我就是那个幕后指使。” 他依旧是那身简简单单的装束,修长的身形隐没于单薄衬衣,笔直的长腿站在漆黑的窗前,高高的马尾并不显女气,反而修饰了他周身气质。 他如一柄出鞘的剑,眼尾朱砂艳得锐利,带着连他自己都不明所以的理由诘问。 妘穆闻言,眸光从他身上一寸寸划过,好似在认真考虑他提供的可能性。 尹净时垂眸将书放回小几,舌根隐约泛起一丝苦意: “我不是那个意思……” 妘穆却笑了。 她道:“国师大人,孤为什么要怀疑你?就算孤不相信你,也该相信自己选国师的眼光。” 此言一出,面前人却无端身形一僵,一双眼定定地瞧过来,血滴似的朱砂几分鲜活。 他嗓音忽然有些沉: “你,都记得?” 妘穆不懂他又惊又喜些什么:“记得什么?” “……昭德三十年。” 妘穆视线向旁移转,眼神空了一瞬。 尹净时没有再提供多余的信息,也没催促,等着她自行回想,落在书上的指节因为用力,而微微泛着白。 “——我随母帝拜访天池,擢请下一任国师的时候?”妘穆将视线落回窗边的青年。 尹净时没有说话,算是默认。 “你以为我全忘了?”妘穆好似听见什么好笑的笑话。 尹净时却不觉好笑:“可我后来去雾山接你回京,直至你登基称帝,甚至后来二战宿山,你都从未曾提起我们在昭德三十年见的第一面。” 那是冰凌花冲破皑皑白雪,拥抱浩浩乾坤的第一面,也是他化作人形,与她相见的第一面。 时间诞生的初刻,他们在澄澈的天池旁遇见。 他以为她都不记得了。 他以为所谓擢选国师不过就是帝姬在名册随手一指。 但她怎么会不记得? 自她在白雪下那惊鸿一瞥,对着母帝说要的人是他,一切已成定数。 她注定摆脱不了命运,挣脱不了结局。 所以她永远记得。 妘穆慢慢收敛起笑意: “国师,时间不早,我们该谈点正事了。” 晚高峰已经过去,时间却远没到夜生活可以开始的地步,整个住宅区都很静,一家家开着窗户,洗碗声与电视音频错杂交响,隐约有几户人家感情不甚和睦,吵得邻居不堪其扰,“刷”的一声关上窗。 小区很老,外墙在夜色中愈发的暗沉,远处传来几声犬吠,很快又湮灭。 这一片的房价一直不错,甚至因为交通便利,就算不在市中心寸土寸金的地段也一直居高不下,直至前段时间闹出了场命案。 越往出事的地方走,那片楼就愈发的静,到最后整幢楼都没什么响动,连洗碗声音也单薄,显得格外小心翼翼。 老小区别的没有,就是植物和昆虫多了些,将将把飞虫蚊蚁肆虐的夏季熬过去,北方的气温骤降,留在这一片的老人又要预备着过冬。 三十六幢甲单元外的爬山虎长势喜人,其中几根藤蔓几乎把窗户掩去了半边,紧紧地攀着窗沿。 忽而那扇窗被顶开了一条缝隙,一朵杂色的花顺着藤尖探了进去。 爬山虎的花朵很小,不凑近看很难发觉,这朵小花却比寻常的花略大些,且均匀地分布着两半黄绿色彩,在窗户被顶开的一瞬间就猛然脱离根茎滚了进去。 秋风瑟瑟,这本不是爬山虎开花的季节。 “这法术你能支持多久?”绿色的那一半低声说道。 浅黄的那一半配合着绿色的行动,掌控方向: “顶多一炷香。” 妘穆没再说话,观察他们此时所处的环境。 这就是周砚的家了。 她事先上网查找过一些关于周砚的资料。 周砚本不是帝京人士,因为在自己家乡政绩卓著,早年又在帝京修武学院就读,受恩师提点才被调到京都。 他的妻子早年因病去世,因而无儿无女,孑然一身。 也有人说,周砚本不愿背井离乡,但为妻子求医问药,才远赴京城,后妻子不幸去世,情愿守着这装有妻子记忆的老小区直到退休。 这是间书房,桌案以及书柜摆着几个相框。 几张头发花白的是独照,只有书桌上的那张是合照。 彼时他风华正茂,伸臂拥着齐耳短发的年轻女子。 书房虽小,却古朴雅致,干净整洁,钢笔一丝不苟地竖放在本子一侧,从座椅一抬眼,便能瞧见窗外的景色,只不过被爬山虎郁郁葱葱掩住了半边。 想来年迈,无力清理。 结案后整个房子已经被打扫过,机要文件不可能被遗落,至于日记什么的,妘穆也只驱动法术,不抱希望地找一找。 果然,被清理的很干净。 听说周砚家乡有个远房侄儿过几日便会来收拾遗物,扶柩归乡。 妘穆仔细地了解过人族的官场,像周砚这种出身,基本上走到这一步已是上辈子积德,再加上临近退休,更不可能是因为挡了谁的路。 只可能是他兼任帝京修武学院校长的缘故。 那么,如果凶手只是想要下蛊,把学生一网打尽,以他们的能量,完全没必要横出枝节特意来杀了周砚。 他们既然有法子出入平执院腹地如无人之境,自然也有法子对付睡莲结界和惩罚机制。 何必非要来周砚家里一趟? 除非…… 周砚发现了端倪,发觉他们的真实意图,试图阻止,激怒了他们。 妘穆忽而想起来那套让她倍感奇怪的障蔽禁制和声称已入幻境的短信,以及…… 鬼门大开。 思及此,小花绿色那半边突然闪起光亮。 尹净时及时出声阻止:“你又想燃烧神魂?” 妘穆:“只是聚魂,这法术……” 尹净时却说:“我会。” 声音斩钉截铁。 改换记忆、问天、聚魂…… 妘穆沉默不语,这千年来她的好国师究竟在不务正业些什么? “黯乡魂,追旅思,魂兮,愿否……” 魂兮,愿否…… 魂兮,愿否…… 两人现在相当于被一根看不见的绳绑在一起,但凡对方有什么响动,另一方都能更敏感地察觉。 出乎意料的,尹净时这招法术比她想象的还要熟练。 聚魂本就冷门,可他一出手,以这套房子为圆心,周边周砚可能的活动范围为半径,包括菜市场、超市、健身广场等等,都在尹净时的聚魂范围内,且灵力波动稳健而隐秘。 这般的控制力甚至要时不时练习才能达到。 他的声音很沉,法术虽然到了信手捏来的程度,却异乎寻常地认真,以至于没发觉妘穆的打量。 妘穆不自觉想起他卜卦的模样,袖袍一展,甚至不用点香,卦象已成,再随意不过。 她印象中的国师尹净时,可从不留心法术。 随着他最后的一声询问消散在寂静的空气中,妘穆稍稍回神,但两人却迟迟没有听见应答。 尹净时道:“我的聚魂绝不可能出错。” 妘穆不疑有他,那便只有一种可能—— 魂魄无存。 现下距离案件发生不盈一月,不可能连“聚魂”都无法找来半缕残魂,只可能是凶手一并捏碎了周砚的魂魄。 也就是说,周砚被剥夺了轮回转生的机会。 他没有下辈子了。 第17章 第 17 章 “王科长,还没下班?” “是小宋啊……这不是上头要我这两天就归好档案么。”王杵岩坐在档案室旁边的办公室里,纸笔铺了满桌,灯光一照就将他满脸的褶子一览无遗。 他一托眼镜,略显浑浊的眼珠子就往外一飘,压低了声音,“卫副处接了老婆百八十个电话不也还在加班。” 卫杨,四十多岁,异寮局副处,两人的顶头上司,出了名的惧内。 宋是谚微微一笑,心照不宣地与之交换个眼神,被工作填满的寻常夜晚就减轻了些躁郁。 人与人的关系总要靠着“拉踩”扯一扯不远不近的距离。 两人不约而同地放松肩线,接下来的对话顺理成章。 “咳咳、咳咳……”宋是谚忽而捂住唇,剧烈咳嗽起来,连带耳根子都染上薄红。 “哎呀,你这都病了好多天了吧?趁着这两天事儿都了得差不多,赶紧请两天假,回家养养得了。” 宋是谚摆摆手,声音透着虚弱:“局里这两天在评比,这节骨眼儿……” 他没再说下去,王杵岩却听出了言下之意。 什么评比都是说得好听的官话,实际上这年头突然一下子就青黄不接,上头有意要提拔一个副处上去。 宋是谚要在这时候病倒…… 说好听些是错失机会,说难听点,这不就是不积极,没点上进心? 在异寮局待了几十年,坐等退休的王杵岩哪儿能连这都不懂,笑起来:“那也只能这两天辛苦辛苦,到时候再养病也不迟。” 那个齐家的姑娘跟宋是谚差不多年纪,也是科长,这两天天天往副局面前凑,可是铆足了劲儿呐。 王杵岩想到这儿,看了又看眼前如青竹一般的青年。 可惜了了,怎么就在这时候病了呢? 宋是谚心知肚明王杵岩的百转千回,既没说要竞争,也没说要放弃,只对着他笑了笑。 王杵岩回过神:“那你来我这儿,是……” 总不能是大半夜的过来调档案的吧? 今儿也没什么事件发生,大家伙不都在忙着给那件事收尾呢么? 宋是谚又嗽了几声,露出几分不好意思的神情:“我先前听范峥说,您这儿有自家酿的川贝枇杷陈皮酒,所以……” 王杵岩一听见是范峥说的,也乐得自家酿的酒能招来追捧,笑道:“这有啥不好意思的,你等着,我记着放柜里了。” 范峥性格使然,在异寮局混得开,平日里表面上吊儿郎当,尤其喜欢上班摸鱼,王老这一块是冷清的地儿,自然就成了他的窝,于是渐渐和王杵岩相熟,连带着宋是谚也沾光。 范峥先前也是感冒伤风咳得厉害,王杵岩才拿出了自己宝贝的药酒。 宋是谚和范峥是同学,关系好,知道这事儿没什么好奇怪的。 老年人动作慢,听人说王杵岩早些年也是个狠角色,就是腿脚落了点毛病,才从一线退了下来。 前些日子从家中带过来,他就顺手放在办公室,想着小伙子喝一回指不定不见好,预备着范峥再来要,只记得放在柜子里,却记不得是哪个柜子。 宋是谚瞧着王杵岩背过身,弯着腰翻找,不动声色地往旁侧移了一步挡住门口,假意摆弄桌上的物件,袖口下却赫然藏着个微型摄像头: “王科长,咳咳……找得到吗?找不到就算了吧,我回头吃点药也是一样。” 王杵岩听了反而着急起来:“找得到,你先坐着等一会儿。这还是几年前我老伴儿给我酿的。嘶……被我放哪儿了呢?” 宋是谚适时走了过去,弯腰帮王杵岩一同查看。 “找到了找到了,我就说是在柜里。”王杵岩拨开挡住了视线的盒子,有些费劲地微微侧着脸,伸手将玻璃瓶捞出来,很是宝贝地捧在怀里,问,“带杯子没有?” 宋是谚忙道:“带了。” 等着王杵岩给他装瓶的功夫,视线扫到一旁,闲聊道: “您什么时候养起花儿来了?” 王杵岩顺着他的视线,瞥一眼自己的办公桌,抬着瓶口道: “我这眼睛你也知道,我女儿说养花儿能缓解疲劳,我又怕养死,就放了盆仙人掌。我今儿还浇了水的,怎么就开花儿了……” 他微蹙着眉头喃喃,注意力却还在手底下的酒上。 宋是谚只随口一问,并未在意,忙忙扶住王杵岩的手腕,生怕他倒得太多:“兴许是这几天在换季罢。” 王杵岩半推半就的也就停了手,旋着老旧的盖子,接道: “谁知道呢?” 王杵岩年纪大了,最后也没加班到多晚,瞧着时间差不多,就跟卫杨前后脚下了班。 顶头上司都下班了,他还待着做什么。 灯光熄灭,办公室在上锁之后重归寂静,几乎与沉沉夜色融为一体。 仙人掌花一片片凋零,于黑暗中消隐。 尹净时的附身法术到了极限,设下结界隐匿了两人的气息身形。 归档工作太繁琐,王杵岩手底下也没个人给他干活。 妘穆抬手间一份尚未归档的档案就悄无声息地飞到了两人面前。 她并未打开,灵识入侵,强硬地抹除了上头的禁制,如同扫描仪一般把内容都粗略地浏览了一遍,就把一切复归原位。 两人刚想离开,却听外头传来声响—— 是隔壁档案室的声音。 但王杵岩早就走了。 正当妘穆打算去看看情况,额间凤羽印记忽然一烫,制住了她的步伐,紧接着神魂动荡—— 此时她和尹净时都不是实体,但她留了一缕灵识在原本的躯壳,如果有突发状况她依然可以发觉。 尹净时察觉到她的异状,立刻捏起法诀带她离开。 在飘于半空的一瞬,妘穆还是没压抑住好奇,透过档案室的窗户瞥见了那道身影—— 一个戴着四叶草耳钉的长发女子。 回到酒店明亮的房间中,神魂一阵激荡。 妘穆在头晕目眩中反应了好一会儿,才发觉这并不是灵魂出窍的后遗症,而是真的有人在晃她。 她抬了抬指尖,摩挲到手指上的冰凌花戒指,松了口气,与此同时,她面前的人也被她定住了身形: “做什么?” 李无弦立马收回手,乖乖站在一边,拉了拉身旁陈清嘉的衣袖。 赵疏尘也不着痕迹地退了一步,和李无弦很有默契地给陈清嘉留下发挥的空间。 槽多无口。 但念着情况紧急,陈清嘉顾不上许多—— “宋旻他们三个有危险。” 妘穆见他们神色慌张,从床上下来换衣服: “慢慢说。” 赵疏尘三人赶忙转身。 赵疏尘转身也就算了。 另外两个女娃娃是怎么回事? 陈清嘉:“宋旻问这里有什么景点,今天晚上天气好,月亮也大……” 妘穆揉了揉额角,披上件风衣,分开挡住了路的三个小朋友,径直往门外走去: “废话少说。” 三个小朋友赶紧跟上。 “……齐咎‘流音’传信给陈清嘉,说他们遇见了危险,让我们快去救他们,但说到一半就断开了音讯。”陈清嘉卡了半晌,最终还是李无弦开的口。 陈清嘉反应过来后赶紧补充:“‘流音’就是先前在学院里齐咎和禾清宴传音的法子,是齐咎自创的,如果不是传音其中一方失去意识,否则不会断联。” “这术法可有距离限制?”妘穆径自找到三人的房间,在赵疏尘叫服务员来开门前,就轻飘飘地推开了门。 赵疏尘三人目瞪口呆,慌忙转头向四周看了看——幸亏没人瞧见。 “嗯?”妘穆草草检查一遍三人的房间,却没听见回答,扭头看了三人一眼。 “应该……没有。”赵疏尘盯着那完好的门锁,想不通为什么有人出手不需要结印也不需要偈语,甚至自然到几乎没有术法波动。 陈清嘉作为唯一一个知道真相的人还算淡定。 “喵——喵……” 正当三人要退出房间,微弱的猫叫声从角落传来。 这是禾清宴的房间。 果不其然,陈清嘉先一步找到了埋在枕头底下的橘猫。 宋旻自从学院开学事件,就和小橘培养出了“战友情”,先前几天在宋厌家里没看见橘猫,就是因为带它去打了疫苗,结果小橘有了些不良反应,住院了。 眼下差不多好全,宋旻本想麻烦麻烦自己的亲生哥哥——哥哥都亲生的了,自然是要用来麻烦的——无奈宋是谚生了病。 别误会,她可不是心疼他,只是一个连自个儿都照顾不好的人怎么照顾猫呢? 想着一个失踪案,未必真的危险,何况还在陈家的地盘,于是便一同带来了。 不知道这猫晕机还是别的什么缘故,睡了一路,甚至下午到了金华都还没醒来。 至于为什么会在禾清宴的房间…… 妘穆觉着自己是不是对这六个小朋友太不了解,怎么禾清宴“嗜”猫她都不知道。 哦,宋厌认识禾清宴十几年了,也不知道。 不过,她一直以为禾清宴和宋是谚是一类人,温文尔雅,冷冷清清,和宋忘暗藏攻击性的温情脉脉大相径庭。 但不管是这两类人中的谁,抱着个猫…… 妘穆暂时想象不出来,却想到了点别的什么,余光不经意飘过左手的冰凌花戒。 难怪那两天尹净时的活动范围仅限于她的房间和花房。 “知道他们去哪里了吗?”妘穆问道。 李无弦摇头:“不知道,刚想问的时候‘流音’就突然断开了。” 妘穆微微蹙起眉,这种追踪的法术花花草草最是擅长,但尹净时重伤未愈,刚才又消耗了大量灵力…… “我可能有法子。”陈清嘉忽而开口。 她跟李无弦大约刚洗完澡,两人头发都半湿半干的,发尾还沾着水汽。 李无弦穿着青黛色的卫衣和帆布鞋,奇形怪状的银簪随意挽起长发,愈显温婉。 陈清嘉则身着黑色卫衣,款式和李无弦瞧着很像,碎发在空气中随着她的动作微微颤动。 只见她摘下挂在脖颈间的紫罗兰色头戴式耳机,两边圆形耳罩随着她法力的注入好似在顷刻间被激发,有节奏地小幅度鼓动。 很明显,他们一直以为不过起装饰作用的耳机,竟然是一个法器。 陈清嘉继而拿出手机,打开聊天软件,轮番播放禾清宴三人近期给她发送的语音,自己却眉眼半阖,一手捏起法诀: “寂寂燃灯夜,相思一磬声——听!” 不过片刻,耳机中就流泻出一段音频,不光有对话,还有他们说话时环境的各种杂音,也被当做背景一同播放—— “齐咎,还生气呢?” 语调短促,听起来果断又带着一点傲气,此时语气和缓,难得一点柔意,与平素截然不同。 这是宋旻在说话。 “才没有。”男生答,声音却有些闷,显然脾气还没完全消解。 “那你为什么一直不说话?”宋旻依依不饶。 随后音频突然静默,料想是齐咎气还没消,又答不上来,干脆腹诽着沉默。 这时候有一道低低的笑声恰到好处打破了氛围,正是来自禾清宴。 三人的声音很清晰,几乎听不出杂音,应当不会在什么室外的空旷场所。 正当站在房间里“洗耳恭听”的几人屏息凝神,甚至为有些紧绷的气氛捏一把汗的时候,禾清宴适时的调笑,又添上三言两语,音频里的氛围重新活络。 他们聊天很琐碎,赵疏尘虽然安静地听着,却一脸的难以置信,比刚才发现陈清嘉脖子上挂的原来是法器还要不可思议。 ——宋旻居然还会求和?! 但显然现在的重点并不是这个,而是他们究竟在哪里? 赵疏尘:“这对话不会是他们之前在酒店发生的吧?” 陈清嘉睁开半阖的眼睛:“不会,我事先把方圆一里内的地方都排除了。” “嘘——”李无弦突然做了个噤声的手势,问其他三人,“你们听见了吗,好像有唱戏的声音。” 房间内顿时寂静一片,连小橘都被这凝重的气氛感染,莫名屏住了呼吸。 悬于半空已放大数倍的耳机果真传来断断续续的戏腔,但好似因为信号不佳,卡了一路,声音也若有似无,十分微弱。 三人同时静下来分辨,拼拼凑凑也只听清了两句话: “杜宇声声春已去,青镜对影枉自怜。” “咔——” 婉转哀戚的唱腔忽而被打断,彻底消失。 禾清宴三人聊天的声音也随之戛然,但他们却不是被迫,而是自己暂时结束了对话。 随后几下“砰、砰”的沉闷声响,几人的声音比之前还要模糊几分,隐约杂音传来。 “不是说,今晚是好天么?怎么月亮、不见了……”是宋旻在讲话,却如同刚才车载音乐一般卡顿,甚至有“呲—呲”的杂音作响,令人牙酸。 赵疏尘三人一同看向正施法的陈清嘉。 陈清嘉注意到他们的视线,却道: “这杂音不是我的问题。” 那就是,宋旻他们三个打车到达的目的地有问题。 更有甚者,他们根本坐的车就有问题。 “这塔也、不亮啊……诶,庙旁边……怎、么还建着道观——”齐咎刚才在车上与宋旻冰释前嫌,所以接了她的话茬以示友好。 看这情况,刚冰释前嫌就出生入死,也不知道究竟是不是孽缘。 对话到这里就彻底中断,“听音”——也就是那个耳机——落在了陈清嘉的手掌。 她随意往脖子上一挂:“只能听到这里,再往下就好像触碰到了什么禁制或者结界,对方应该是个厉害的角色。 “不过我大约知道他们在哪儿了,跟我走。” 但她不知道的是,猜到这地方的,不止她一个。 这段音频发生在车上与下车之后,禾清宴三人应当是打车去什么景点夜游,那几声“砰、砰”就是三人分别下车关门的声响,而越接近目的地,音频的卡顿就越剧烈。 地处禹杭,旁边建有一座道馆的寺庙…… 陈清嘉走在最前头,夜间酒店的走廊纵深直直向黑暗处延展,两旁房间罗列,随视野逐渐变窄、变矮,脚步声空洞着,有急有缓。 妘穆随手关上门,慢吞吞坠在三人身后,双手插在大衣的口袋,背影悠然。 “喵——”的一声,不知何时窜出房间的小橘奋力一跳,扒住了她的风衣纽扣,成功坐上她肩头,却一转眼,便与眼前相貌年轻的女子对视—— 几秒的静默后,妘穆嘴角牵扯出一个弧度,懒洋洋伸手摸了摸不安的猫猫头: “现在才知道怕?刚才跳到我身上的时候想什么呢?” 小橘确定她暂时没有想解决自己的念头,安下了心,再看她那抹不达眼底的笑意,好似讽刺的轻蔑,明晃晃又克制。 小橘疑惑地歪着头眨眨眼—— 既然不是对自己,那是对谁呢? 第18章 世与我而相违 今天本就是晴朗天气,何况傍晚晚霞漫天,锦绣铺张,便衬得宋旻那句“今晚不是好天”愈发奇怪。 四人也用手机打了网约车——这个点公共交通早坐不了了。 车到的很快,四人一猫落座。 妘穆去了副驾驶,小橘被她摁在风衣的大兜里“蹂躏”。 司机是个小年轻,男性,性子却冷,不说话,看见妘穆兜里的猫没什么反应,甚至没有核验他们的手机尾号就发动了汽车。 寻常比亚迪,绿色车牌,正常得很,肉眼看不出异状。 赵疏尘秉持良好家庭教养,让两位女士先行上车,自然就落到了最后一个。 但没等他坐稳,车门才险险关上,汽车就飞飚了出去。 赵疏尘一蹙眉,衣角却被李无弦拉了拉。 陈清嘉也不着痕迹地向他望了一眼。 赵疏尘假意从兜里拿出手机自拍,后置的镜头对准后视镜,看清了司机的面目—— 五官端正,装束简单干净,尤其一双剑眉,浓墨一笔,为其增色不少。 只是眼神太木,唇色也淡,看过之后便只当是个俊秀的年轻男子,除了一双剑眉,便没有太多的印象。 且其分明在开车,却连后视镜都未曾瞟上一眼,车速均衡得不可思议。 这对于修武人士来说,无疑是典型的“有古怪”。 赵疏尘不动声色地收起手机,和另外两人试图找机会提醒独自坐在前排的同伴。 妘穆却好死不死,自上车后就一直瞧着窗外,手指在小橘头顶轻轻打着节奏,要多悠闲就有多让人着急。 陈清嘉也不知道她这是看出来不对劲,还是单纯的走神发呆,万一跟在酒店里一样“神游天外”,那可就真的没辙。 这时候,皇上不急的三人听到前排终于有了动静—— 帅哥司机盯着路面,趁着等红绿灯的功夫,伸手向中央扶手,像是要摁下什么按键。 事先听过音频的后座三人都猜到这是要开启汽车广播频道。 然而就在这时,司机的手腕突然被一只骨节分明的手挟制,其虎口还沾着一根猫毛: “何必绕这么大一个圈子,不嫌累?” 妘穆视线划过那双浓墨染就的剑眉,仍规规矩矩地系着安全带,随着动作,带子也滑动一截。 夜晚透进车窗的花花绿绿霓虹迷乱,轻易掩饰了她眼底突兀的冷与一丝微不可查的愠怒。 话音落下,整个车内寂静无声。 红绿灯转换,后座三人才意识到—— 身后竟没有鸣笛声传来。 “幻境?”赵疏尘不确定地猜测。 未等他话音落下,面无波澜,甚至坐姿都一成不变的司机,其木然眼底忽的静悄悄弥漫起一道玄妙的光,如同星芒般的花纹慢慢占据了他整个瞳孔。 未几,他的眼睛就完全变了个样,四人一猫顿时如坠深渊。 闪耀霓虹、汽车川流、夜半街道尽皆消失不见—— 这是一座道观。 一座开满合欢花的道观。 上一秒晴空万里,这一瞬阴雨绵绵,合欢毛绒绒的花朵在微雨柔风中发着颤,浅粉湿漉漉地沾连,羞答答地滴着水,被绿叶承接。 妘穆肩头发梢沾上水汽,刚洗的头顿时泡了水汤。 她指尖碰到鼓囊囊兜里安安静静的一团,一转眼,那三个小朋友便急吼吼踏上山坡,跑向道观。 妘穆不慌不忙地从兜里捏出了小橘,上上下下打量,视线不经意划过自己空荡荡的左手,满眼兴味: “幻境也该做的逼真些,怎么没二两本事就出来乱转?” 她生怕刺激不够,远远望着那处道观,嗤笑一声:“二重幻境?也不怕闪了腰。” 果真,像是生了气,妘穆眼前那片即便在夜色下也掩不住扎眼的粉,忽然一丝丝、一朵朵地凋零。 而那些绒毛都在聚集后,直直地向她涌来! 妘穆手里提着那只碍事的猫,长臂一展,急急后退,长发向前飞扬,一双深不见底的黑眸在黑夜中闪烁微微的光。 退无可退。 妘穆向后一踢即将撞上的树干,借力向前俯冲而去,好似一柄漆黑的箭镞,蕴着无与伦比的重量,一头扎进那团庞大耀眼的粉红。 然而,意料中的碰撞并未到来,对方只是轻缓地,一层层卸去她的冲力,抽丝剥茧、慢条斯理。 妘穆如坠云端,又好似被一团棉花承接,彻底失去着力点。 再睁眼时,天际霞光无尽迷彩,满观合欢在微风下飘扬,偶或随之落于地面,落在她跟前。 柔软的花绒擦过她手背,丝丝缕缕的痒顺着皮肤蔓延到心脏。 妘穆这才发现, 她似乎正抱着一个人。 “往事逝去不可追,从今莫再苦思恋。阿昼,可我还是舍不得……” 男子声音年轻而低沉,夹杂难言的缱绻、依恋。 妘穆想要推开,手脚却不听使唤,恍惚中鼻尖书墨气味萦绕。 一千年 一千年到底有多久? 流连于沧溟之界,察觉不出时光流速的妘穆不知道。 但她以为至少可以让她忘记这个人的面庞、生平,乃至淡忘他曾带给她的情绪。 现如今 却原来 她连他身上的书墨味道都记得清清楚楚,一双相似剑眉亦足以牵动所有。 尹净时身负她的因果。 而这个人教会了她爱恨情仇、七情六欲。 妘穆反手攀上他的肩,眉眼无知无觉,无一丝波澜,嗓音却染上几分的深刻,藏着些许的厉、几分的哑,还有余下的,辨不明的思绪。 她低声唤出此人名姓: “沈拙——” 与此同时,她一掌拍出暗中积蓄的力量,却不是向着不远处新落成的道观,而是眼前人、目中影。 可就在她落掌的前一刻,场景倏然再次变幻! 掌心的法力被稳稳送出,她打中的人朱砂点痣,左衣领火凤鲜妍—— “尹净时!” 尹净时生生受了她那一掌,薄唇愈显苍白,眼尾朱砂落雨,即便被气得狠了也不敢冒犯,只拿未戴手套的左手攥住她衣袖: “你刚刚在三重幻境中看见了谁?” 雨越下越大,被装在妘穆兜里的小橘微弱地叫了几声。 尹净时手腕佛珠珠串坠得也长,温润的檀香木竟被这场秋雨感染一抹凉,好似一道隐秘的联结,垂在妘穆手背,雨滴落于指尖,赴向土壤,最后汇集成一小片水塘。 妘穆将视线撇到一边: “一个死人而已。” 尹净时慢慢松开手,抿起唇,雨丝渗进去,苦得很: “一个能让你惦念一千年的死人?” 妘穆蹙起眉,不欲再说: “阿时,现在不是说这些的时候。” 尹净时沉默不语,盯了她片刻才松开手,向旁让开了步子,挥袖间那三个小朋友和一只猫都悠悠转醒。 合欢,又名苦情。 瞧这三个人没什么苦情可以给这合欢花妖发挥,即便三重幻境也很容易唤醒。 但花妖能创出三重幻境,即便质量再差,修为绝不会低到哪儿去,这些小鬼要想自己察觉还有些困难。 李无弦第一个苏醒,先一步自树根下爬起,伸手拉起身边的陈清嘉,瞧见尹净时熟悉的背影,不确定地喊道:“……段高人?” 陈清嘉刚从幻境中醒来,顺着李无弦的视线望去就打了一激灵,再一看妘穆手上已然消失的冰凌花戒指,还有什么不明白的。 但瞧着这两人距离隔得甚远,分明都不可能没有避雨的招数,却依然陪他们三个淋雨,能是为什么? 难不成还能是关爱人类? 偏生赵疏尘颇没眼力见儿地打了个喷嚏,瞧着尹净时的脸道: “你是段高人?” 陈清嘉和李无弦都在妘穆身侧醒来,而尹净时背对着她们,所以看不清楚他的脸,只有赵疏尘昏倒于巨石旁,正面对着他。 尹净时这才记起先前在外奔波都用了障眼法,但现下情况危急,自指环幻化,于妘穆眼前,他便忘了有外人存在,也就忘记遮掩。 “我是段洗。”雨点无情拍打,他的声音在江南秋雨中幽幽,这一句却不是对赵疏尘说的。 段洗,妘穆本以为取自方回的“洗心方见易,知道始能诗”。 眼下看来,却不是了。 妘穆敛眸,紧了紧身上的风衣:“走罢。” 瞧着一前一后目不斜视越过自己的两人,赵疏尘目测了一下他们固定不变的漫长间距,在雨幕遮掩下,给剩下的两位小朋友递了个眼神。 陈清嘉和李无弦一耸肩,意料之内表示了和他如出一辙的无知。 山道被雨打湿,泥泞不堪,跟在后头艰难行走的三位小朋友早把两位大人的“爱恨情仇”抛去了九霄云外。 赵疏尘好不容易“拔”着自己的限量版球鞋往上走了几步,一抬眼就瞧见陈清嘉那个水系的一路在自己脚下铺着水雾,李无弦则紧跟在她身后,亦步亦趋,脚下一样的干爽—— 现在他们都身处合欢花妖的地界,除了妘穆和尹净时可如入无人之境,其他人境界都会被压制,尤其火系的李无弦和赵疏尘,但陈清嘉本就属水,不可以凭空调动水元素,却可以现用结界内的水。 当然,并不能调用太多,否则会被花妖针对。 即便这样,对付一个小小的上山小道还算绰绰有余。 赵疏尘更加怨气冲天,总感觉受伤的只有他一个,瞧着沾满泥土草叶的火红球鞋,直觉得比拿着视频威胁人的宋旻还要让人破防。 妘穆察觉他们行走艰难,早停下了脚步,却没插手的意思。 尹净时见她没动,自然也没出手。 好不容易等三个小朋友跟上步伐,妘穆刚要抬步,一道咿咿呀呀的唱腔便从不知何处悠悠传来。 夜半时分,残月繁星尽皆隐于暗沉沉的雨幕之后,低矮的山坡只有潇潇风雨,透不出一点光亮。 此时并非合欢花开的季节,满目黑压压的绿将他们这几点渺小包围、团簇。 这一次,他们终于听清了戏词—— “多少回人前相见两无言,背人处短叹长吁千百遍; 杜宇声声春已去,青镜对影枉自怜; 红丝错系怨命也——只落得一枝苦果强吞咽!” 吴侬软语,即便方言阻隔,却不妨碍音调哀绝,凄厉得直戳人肺腑,直要人肝肠寸断。 李无弦不欲在这时候拖后腿,只能和陈清嘉十指相扣,手握得很紧。 五人在初时的震颤后定了定心神,继续上山,凄风苦雨更添哀婉。 道观很快便在眼前,曲调逐渐消逝,四周再次静得出奇。 陈清嘉和李无弦反倒落在了最后,陈清嘉却不着急进去,很有闲心地扫了眼道观门前的立碑。 “我们……进去吧?”李无弦见妘穆几人都施施然进了道观,拉着陈清嘉的胳膊轻晃,声音发着颤。 “好。”陈清嘉答应的倒是快,立碑却只瞟到了最后一行清晰小字—— 沈拙建于昭德三十五年 ……沈拙? 那不是凌沧派的开山祖师吗? 第19章 第 19 章 道观不大,甚至可以说的上小,却罕见地不显寥落。 香火虽在雨幕中将息,但香炉中香灰鼎盛,粗粗细细地杂乱无章竖着暗沉的香。 妘穆显然没有叩门的意识,伸手一推门,便看见了躺在道观神殿正当中的三人。 说是躺也不准确。 三人跪坐在神像前,齐齐两手相抱,左手按于右手之上,宋旻与禾清宴俯身向前,面容沉静,好似虔诚信徒。 只有齐咎身为最左位亦倒在左侧,双手欲抱不抱,道礼欲行不行,一张脸皱在一起,状似痛苦,气息却比旁边两人还要平稳。 “齐咎?”陈清嘉并未察觉到其他,见状便要去扶。 “别……”赵疏尘直觉不对,出声阻止。 但陈清嘉动作太快,手指已然接触到齐咎的身体。 变故陡生! 一道花粉扑面而来,妘穆在电光火石之间迅速设下结界,尹净时上前一步封住陈清嘉五感。 然,为时已晚。 陈清嘉直面“齐咎”,猝不及防间花粉被吸入鼻腔少许,一双眼珠子转了转,唇角翘起,眼尾状似妩媚,语调如同钩子般上挑: “听说……我只有二两本事?” 赵疏尘一把拉住还不明所以,想要上前的李无弦: “别过去,她被合欢花妖附身了。” 李无弦身形一僵:“附、附身?” “别担心,和你在学院里那次不一样,不会神魂受损,但……有些费劲就是了。”赵疏尘解释。 李无弦略松口气:“这里是陈家的地盘,我们可以求救……” 赵疏尘冷冷地瞧着前方的“陈清嘉”: “那也得我们现在出得去才行。” “什么意思?” “你还没察觉吗?”赵疏尘耐心耗尽,玫瑰耳钉在道观神殿零星烛火的照耀下闪过金属光泽, “根本不是二重幻境,更不是三重,而是,四重幻境。 “这合欢花妖修为至少百年。” “百年?”花妖好似听见了什么可笑的笑话,向赵疏尘看过来,“这是哪里来的小子,见识有些,但也忒浅薄……” 花妖还想说些什么,尹净时却在此时不动声色地挡住了身后的赵疏尘。 合欢花妖上下打量尹净时一圈,将细长的眉毛一挑,眼中盛着几分玩味: “冰凌花?” 她随即“咯咯”笑了起来:“许久没遇见同有千年道行的同道人,竟让我在此处碰见了。没想到皮相也算上乘。” 她向尹净时伸出手去,但还未碰到,就被他周身金光一刺: “嘶……灵族?!你是灵族?” 尹净时余光轻飘飘瞥过她刚刚打算触碰自己的手指,抬手间他们身处的第四重幻境便被撕裂! 他拿一双冰凉黑眸盯住了花妖,惜字如金: “是又如何?” 灵族与异族虽同有自天地灵物幻化而来的群类,但一字之差,便是天壤之别。 灵族为钟灵毓秀,受天地灵气所引,具有天赋的,自然化形。即便有父有母,亦受天道灵力认可,以灵气为养料。 而异族虽亦有飞禽走兽、花草树木之类,但究其根本,无一不是诞于人间,长于人间,以人族贪嗔痴妄为念。如此,修炼一途的法子便多了去。 有食人运道,使人人魂俱灭的;也有融入人族,学人族修武的;自然还有一心向善,巧得无上机缘,参透天道,以灵气为养的…… 至于这花妖,虽不知究竟以谁人的贪嗔痴妄为念,修炼一途却是一目了然—— 吸食道观前来参拜信徒源源不断的信力,顺便,打劫几个像他们这样没什么眼力见的擅闯之人。 从刚才她被尹净时周身灵气所伤来看,很可能根本不是“几个”而已。 但不管怎么说,灵、异两族容易辨认得很,气息、法力运转,甚至面相,都各有各的风格。 居于人族中的异族往往表情也更为生动。 所以,究竟是什么导致花妖错认尹净时为异族? 是什么以她人族之躯看不到的吗? 妘穆暂时压下心中思绪,凤凰翎羽在识海翻腾,眸中闪过一抹猎艳火红。 而此时的霞梧山也终于现出其真实相貌—— 月光如练,星光漫溢,空气中半点水汽也无,澄澈的溪流自半山腰的青棠观后穿林而过,合欢形状特异的叶片昼开夜合,缱绻依偎。 至于那传闻中的知名景点,拥有着舍利宝塔的千年古刹扶光寺,则坐落在山脚下,规模宏大,比青棠观大上十倍不止。宝塔在黑夜中沐浴月光,混杂金黄的霓虹,即便在半山腰的道观也可隐约望见那闪熠的色彩。 然,今夜的青棠观自迎来不速之客之时,便该知晓今晚注定的不平凡。 只见夜间一向黯淡无光的青棠观中忽而有一道冲天红光,好似一团火,照亮了半边的天。 但只在须臾之间,霸道的火红就哑然熄灭,好似方才只是错觉。 “你刚刚说错了,”妘穆收敛躁动的火焰,眸中还残留一缕火气,身体前所未有地空乏。 她顺势靠在尹净时肩膀,全身经脉、血管,连同脏腑都在叫嚣、翻涌,她轰轰烈烈地痛,声音随之染上一丝的狂, “不是‘只有二两本事’,而是你连二两本事都没有。” 花妖已被逼出陈清嘉体内,只着单薄道袍,正痛苦地尖叫着抱头鼠窜。 但此时几人都无暇顾及。 尹净时眼前被烫人火光一闪,此时眼尾的皮肤仿佛还滞留着灼热: “你……” 妘穆突然呕出一口鲜血,被抽空的身体再也支持不住。 她双膝一软,跪倒在地,一手拽着尹净时的衣袖,一手还紧攥一柄短小的漆黑铁剑,暗红斑斑,在黑暗中辨不清哪一块是锈迹: “国师……” 尹净时对着这片血色有些发怔,闻言赶忙撑住她的肩膀,忙忙将佛珠珠串拨开,露出那道新鲜狰狞的伤疤,眼底掩不住的乱。 妘穆仿佛知道他要做什么,死死握住他的手,一向的洁白无尘被她染上点点污血: “孤、孤千年前的许诺,你便、便忘了吧。 “只是在这时候……你还要与孤置气吗?” 她在现世可就只有尹净时一个熟人了。 明知道已是“这时候”,她却还能笑。 她喉咙一滚,咽下喉间压抑不住的甜,在适应了肺腑心脏传来的尖锐疼痛后,才微微喘息一阵,接着道: “国师,你难不成想与孤同游沧溟吗……弱水无人间三川五岳,更无天池胜景,你还是别去的好。” 尹净时终于明白过来她这交代后事的语气,眼底那片乱便滋生一丝猩红: “你从来守诺,怎可毁约?” 没成想千年之后,这张说惯了卦象的唇舌亦难以表达,他只好重复,“我等了你千年……” 妘穆五感渐退,浑身温度骤降,听不清他字里行间的痛苦涩然。 意识消逝之际,唇舌好似触到一片润湿,继而有苍凉清冽的液体滚入喉间,被灼伤的神魂迅速舒展,她下意识抗拒着,但难以陈述的疲惫感自四面八方袭来—— 是尹净时冰凌花的神元,也可以说,是他的血液。 狂风席卷,合欢簌簌,四处逃窜的合欢花妖被赵疏尘和李无弦协力缚住。 两人不敢细想方才妘穆和尹净时两人之间的对话,陈清嘉又意识混沌着,于是只好压下心内种种,趁着花妖被妘穆重伤的机会,抓紧审问: “说,齐咎他们三个被你弄到哪里去了!” 花妖此时用的自当是自己的皮囊,道袍削薄,掩不住春色。 她闻言抬起沉重的眼皮子,锁骨明媚,唇角挂着一缕血丝: “什么齐咎?我可没见过,几位可别冤枉好人。” 李无弦余光牵扯旁侧还昏迷不醒的陈清嘉,和生死不明的妘穆,一向温和的脸难得线条紧绷。 她扯下束发的银簪,被改良过的法器在她掌心一转,银长的发簪中心便露出一个凸起的指环。 李无弦将中指伸入指环,“银簪”在她手中便好似有了生命,残影飞绕,隐隐火光自手掌窜出。 霎时,花妖的脸上便添了几道火灼,血痕横亘。 花妖顿时哑了火,双手颤抖着触到脸上翻腾的血肉,口中发出一声尖锐的鸣叫,好似容貌比她的性命还要重要,片刻后竟崩溃地喃喃: “不,不!沈官人最满意的便是我这副相貌……不,我的脸……我的脸!啊——” 一旁抱着妘穆的尹净时听闻她的话,眼锋扫来,五指成爪,隔空掐住了她的脖颈: “你刚刚说什么?沈官人是谁?” 花妖经此折磨,在铺天盖地的窒息中艰难回答: “沈、沈拙……” 赵疏尘听说过沈拙之名,可以说人族凡是修武人士,便没有不知道他的。 但他不明白尹净时为什么仿佛和这个沈拙有仇似的,听到“沈官人”这个称呼更状似恼怒。 但赵疏尘随即似乎联想到了什么,趁机追问: “那么第一重幻境,那名网约车司机又是谁?” 花妖连一丝挣扎的气力也无,气息接近虚无,从牙缝间挤出词句: “我,我照着沈……” 她每提到沈拙名讳,甚至只是一个姓氏,脖颈上的力道便会加重一分,她干脆略去了后头一个字,道袍裾袂微颤, “做出来的…傀儡。” 不对,若是傀儡,也该可以说话、动作,但那司机却好像被人设定了既定的程序一般,既不说话,也没什么表情、动作。 赵疏尘问:“你给司机下了伴生蛊?” 花妖表情卡顿了一瞬,眼中竟有一丝惶恐: “不,我不能说!” 尹净时额间冰凌花印记一闪而过: “说!是也不是?” “我、我说!”花妖不想神魂俱灭,声音颤抖,“是……我给他下了伴生蛊……” 尹净时霍然松开了手,任由花妖剧烈喘息,怀中还紧紧抱着面无血色的妘穆。 李无弦手握峨眉刺,尖锐的锋芒直指花妖青紫的脖颈,提防她逃跑。 赵疏尘继续了审问: “谁给你的伴生蛊,齐咎他们失踪是否和给了你伴生蛊的人有关?” 花妖劫后余生,伏于地面,再无方才附身陈清嘉时的神气,面色灰败: “我不知道那是谁……他主动来青棠观见的我,施了障眼法,我看不出他的真身。” 峨眉刺的锋端将她的皮肤刺破,伤口处有火星蠢蠢欲动,灼热异常。 “我说的都是真的!”花妖声音陡然尖锐,“但我知道他一定是个灵族!且知道我与沈……的过往,道行也与我相仿……” 赵疏尘冷笑:“你既连他身上的障眼法都看不出来,你们的道行又怎会相近?” 花妖被他戳穿,心虚地错开了视线,又触到尹净时的目光,登时一个激灵,身子发起抖: “齐咎……的确是他吩咐我办的。他教给我‘复活’沈、沈官人的法子,我帮他抓两个人……他、他当时似乎受了重伤,还特意嘱咐,不能把你们同时抓来。其他的……其他的我真的什么都不知道! “求你们饶过我这一回……” 赵疏尘:“你把齐咎他们三个抓到哪里去了!” “在,在……”花妖拿眼一觑尹净时,心一横,说出了口—— “夏墅泽!在夏墅泽中心的凉亭!” 第20章 第 20 章 千岁灵族,来见花妖时受了重伤。 如果尹净时没记错,之前听他们提起学院中发生的事,绯昼强行破除琴音,又打下了寂灭符,那人必然受到反噬,更何况最后他也受了自己一记重创,虽两败俱伤,但相比起来,受到反噬的对方伤势必然比他更重。 世上会有这么巧的事吗? 正好他那日追踪到的,和此次主动找上花妖的,都是千岁灵族,且都受了重伤… 尹净时抱起妘穆,慢慢走近合欢花妖。 月光清泠,他将视线一寸寸落过她那张血痕遍布的脸,一双凤眸却还算完全。 花妖仿似忘记了脸上的伤痕,眼中湿漉漉地含着泪,满是祈求。 尹净时在离她一丈远处停步。 落叶知秋。 合欢树叶蜷缩迫降,在落于合欢花妖眼前时,倏然绽开! “啊!!!!!!” 尹净时无知无觉,好似剜了人眼珠子的不是他。 “我的眼睛——我、我只安安分分地修炼,未曾危害人间……你虽为灵族,就不怕遭天谴吗?!”花妖话语凄厉,比冠绝唱腔还要诚恳动人。 “遭天谴?”尹净时眼睑一动,居高临下地觑着她,“安安分分?” 他本不欲多事,但一看怀中即便在混沌之中也无意识因为疼痛沉吟出声的人,唇线紧绷: “既如此,吾便带你去看看你口中的‘安分’。” 如果她醒着,也定会让作恶的死得明明白白。 花妖张了张口,还想负隅顽抗,为自己辩上一辩,却发现嗓子仿似被堵住,发不出半点声音。 尹净时抱着妘穆转身,高马尾倏然散开,披在肩头,发丝飘舞。 一片巨大的苍翠花叶却于此时凭空显现。 花叶呈椭圆形,头部尖锐,此时向后弯折,好像牢笼一般圈住了花妖。乘着微风凌空,花叶裹挟住她,追随主人而去。 赵疏尘迅速回神,手肘一碰差点看呆的李无弦,一同带着陈清嘉追了上去。 青棠观后,合欢成片成林,初秋时节刚过花期,枝繁叶茂,在黑夜中,一株株,一簇簇,如同姿态各异的驻足者。 花妖没了眼珠子,却还能听见淙淙溪流,闻见合欢的熟悉气味。 “这就是你的‘安安分分’?”尹净时悬空而立,不欲沾染这片面目全非的土地。 花叶倏而解除对花妖的限制,重新变回了苍翠发带,高高束起他及腰的长发。 花妖浑身战栗,再不怀疑今晚遇到的一行人的能力,唇齿一碰,想要说些什么,却只能颓然的坐着。 以一手幻术为傲的她,头一回怀疑既定现实。 尹净时一转眸,才反应过来赵疏尘几人虽在人族中也算得上天赋异禀,但修炼时间太短,依旧**凡胎,看不见在他眼里了然的一切。 暗道声“麻烦”,一片合欢树叶便从他们眼前划过,带起一缕微弱的玄光。 李无弦莫名想起方才花妖便是这样被毫无征兆地剜了眼睛,下意识闭上眼。 然,再睁开时,天地已换了个颜色—— 只见整个霞梧山被泾渭分明地分成了三个色带,一处山脚金光四溢,一带山顶平平无奇,而最后一处黑气四溢的地界,他们正身处其中。 至于眼前…… 李无弦面色转瞬苍白,握紧了手中的峨眉刺。 赵疏尘扶着陈清嘉,硬着头皮向那片“合欢林”望去。 近处一对夫妻相互依偎,面庞攀上树干顶端的粗粝纹路,皮肤皲裂,在月光下透出里头不明显的青嫩。 其青丝演化为茂密树冠,于头顶交互联结,遮挡了这一小片天地。 至于他们的根部,深入地面数丈有余,亦深切地缠绕,密不可分。 尹净时眼中还能看到更多: 这两“株”合欢沉缓的呼吸; 其内里一条条、一道道,已与他们肉身密不可分的“血管”; 再比如,他们已在此数百载; 原本居于山脚村落,因感情不睦,难以一同生活,而来求神拜佛,他们求过扶光寺不成,便来青棠观测算。 于睡梦之中做了一对恩爱夫妻,不知是孽是缘。 整片“合欢林”蔓延数十里,被迫“驻足者”不计其数。 赵疏尘向最远处望去,却是他们在几个小时前见过的司机。 他正站在靠近山顶处,闭目立于“林”中,手臂盘虬枝节,黑气深重,身体形成的树干异乎寻常地粗大,根系正飞速向四周延伸! 李无弦于凌晨的秋风中打了个寒颤: “这、这些都是……人?” 赵疏尘抿唇不语,亦撇开了眼神: “原先是,现在……应该只有一部分是了吧。” 李无弦:“如果不是人,那算什么?” 赵疏尘不知,干脆沉默。 “养料。”尹净时余光扫过他们,视线落在最近处那对夫妻, “最早的约在三百多年前,但合欢花妖在千年前就被沈拙亲手种下,以沈拙执念为念生长。她不足千年幻化人形,便是因为诱骗人族入幻境,吸收他们的运道、信力,助长修炼。” 在进入道观之后,花妖一触碰尹净时,便被他的护身灵气所伤,也能说明其道行来路不正。 千岁花妖,以千年前一人族的执念为养,修炼方法邪异,其修为必不是寻常千年妖族可比,所以妘穆不惜召出本命法器——戍苍剑,以求保全。 思及此,尹净时不再废话,眉心冰凌花在月光下愈显透亮,嗓音沉沉,越发幽远: “只见纵横落,宁知远近来。 飘飖还自弄,历乱竟谁催。 浩浩过三暮,悠悠匝九垓。 鲸鲵陆死骨,玉石火炎灰……” 尹净时双手抱着妘穆,凌空闭目,一阵玄妙的波动自他周身扩散。 寒冰之气从林间弥漫开来,在触到花妖的一瞬,毫不留情地将她冻结。 这时,一点冰凉落在陈清嘉眉间,她于混沌中醒来,却见飞雪漫天,恍惚以为自己还在梦境。 李无弦伸手接住一片雪花,那点冰凉在触到她体温的一刹那融化,变成晶莹的水珠躺在掌心,一眨眼,水珠又倏忽消失不见,渗入肌肤,融于骨髓,先前被伴生蛊噬咬的神魂被缓慢修复。 片刻后,尹净时终于降落地面,睁开眼,眸底还结着一片霜色。 他一步步自林中而来,足下霜花随着他的步子凝结,隔绝了他与那片土地。 雪花还在降落。 他不肯踏上地面,不愿沾染纷杂因果,只低头替怀中人挡住了飘扬的雪。 但不论愿与不愿,他身后,最前沿的一片“合欢”根系已被悉数冻结,生长停滞,皮肤亦不再皲裂、暗沉。 霜雪在凌晨的鱼肚白中几乎透明,好似老天的馈赠,落于与他们一面之缘的司机眉宇,他若有所觉,轻微地动了动。 尹净时毫无所察,仿佛眼前这一切都与他无关,只紧抱着妘穆,径自经过赵疏尘三人,顺着溪流向下行走。 青棠观后,小溪曲折迂回,顺流而下,汇于霞梧山脚,扶光寺旁,金华名湖——夏墅泽。 凌晨,半山腰的寒气漫不过山麓,残月依稀,天边深浅的蓝渐变转换,隐约有零星鸟啼。 尹净时将妘穆放于夏墅泽中央莲花丛中。 这几日未曾下过秋雨,晴好天气,山脚下扶光寺是一块暖和的福地,夏墅泽满湖的莲花未曾凋谢,用来温养神魂再好不过。 “是禾清宴!他们果真在那。”李无弦指着湖心亭道。 但经此一遭,不敢轻易上前,与陈清嘉和赵疏尘都齐齐看了尹净时一眼,生怕是什么陷阱之类。 尹净时拧眉,直觉其中有什么古怪,但湖面平静,偶或有草鱼吐几个泡泡,泛起涟漪。 并无异动。 于是只好道了声“小心”。 花妖受指示把他们抓来,又不伤害这几位小朋友,想也是看出了这几个人出身世家,身份恐是她惹不起的,所以没有将三人当做养料“种”下。 如果说那千年灵族最终目的是将他们引来夏墅泽,那又为什么要多此一举,经合欢花妖之手? 难不成是想借刀杀人,借他们之手处理了合欢花妖? 他选择与花妖合作,又一边算计着,过河拆桥,又是为了什么? 尹净时沉于自己的心绪,目光始终停留在湖心的妘穆身上。 直觉告诉他,这位千年灵族必然和沈拙、妘穆,乃至于他,都有牵扯。 可千年前的灵族几乎在宿山两次战役中覆灭,即便有侥幸活下来的,也回归天池,再不涉足人间事。 真的会有这样的灵族存在于世吗? 尹净时回过神,这才反应过来,赵疏尘他们还没把那三个人带出凉亭。 他凌空而起,飞跃至亭中,却没有半点他们的身影。 再一抬眸,不远处莲花丛中央的妘穆也消失无踪! 但他分明没有感受到半点异动。 究竟是哪里出了差错? 尹净时余光掠过那片粉嫩莲花,葱翠的莲叶静静浮于水面之上。 九月金秋,正是莲蓬成熟的季节,中有嫩白的莲子在晨光下散发沁香,湖水清澈,莲藕也…… 对! 他怎么忘了? 莲乃佛门圣物,莲花、莲子、莲藕若共生相伴,则被并称为“三生花”。 而这被人族奉为至纯至洁的“三生花”,却常常被修武之人用来与棺殓葬,传闻如此便可往生无恙。 澄澈湖面映出他一张苍白的脸,不过瞬间,涟漪荡漾,旋即被天边一朵浮动的云取代。 第21章 悟已往之不谏 一花一世界,一木一浮生 尹净时于水下宫殿前驻足,无牌无匾,无名无字。 这座无名宫殿在水下被另辟出一个空间专门放置,郑重其事。 尹净时于殿外的水柱旁找到了妘穆,她在梦中亦蹙着眉,身侧水柱上的云纹素淡,衬得她一张脸血色愈发的浅,近乎透明。 尹净时伸出手,刚要抱起她,妘穆却好似受到什么指引,无知无觉地被牵引进宫殿。 尹净时拉住她的手,也被不容置疑的力量一同拽了过去。 妘穆紧闭着双眼,意识却好像清晰,恍惚中仿佛坠入渊薮,又好似被轻柔承托,冥冥中有一道声音几不可闻,渺远得宛如来自天际的呼唤。 但这一声声婆娑呼喊却让她识海翻滚,灵魂沸腾,翎羽不可控地炽热。 为了缓解,她渴望靠近,盲目寻找。 却无力反抗,亦无从醒来。 无名宫殿由玄冰所造,云纹深刻,两旁冰藤十步一隔,托举夜明珠,将整个宫殿照耀,虽置于深潭,却仿若白昼。 尹净时一路上除了冰藤与夜明珠,只看见了左右两座寒冰之门,但以步数来算,无名殿宇恐绵延甚广。 那两座寒冰之门亦宏伟壮观,比之帝皇的宫门也不遑多让,上头分别刻有两座高大佛像,冰雪浮雕突出,神形兼备,神圣不可亵渎: 左手边,袒胸露腹,笑容可掬,脖颈一百零八颗佛珠串联,是未来佛,弥勒; 额广圆满,双眉高朗,额间点痣,庄严美丽,右手边的则是现世佛,释迦牟尼 至于过去佛…… 尹净时抬眸,望着正前方已被人开启,豁出一条可容一人行走的门缝,佛像被这条缝隙分开两侧,却不影响其尊容。 他安然端坐莲座之上,身材高大魁梧,双抓髻,皂道服,眼中霜花密布,正是过去佛——燃灯古佛 古佛被一分为二,却不显恼怒,宽宏大量地微抿着唇,双手五指自然屈起,结着说法印,好似怜悯众生。 那一点霍出门缝带来的光影交错,直叫他眼中霜花融化稍许,幽幽盯着来人过客,开启一角名为“过去”的俗世尘劫。 尹净时回眸,跟随妘穆进到殿宇深处。 百来平的宫室寒冰透亮,无阶无陛,更无桌案屏风修饰,一眼便可望尽,只有周边的三面冰墙好似有细微的缝隙漏出光—— 那是耳室的门,而这整座宫室却是一间墓! 两副冰棺赫然陈列中央。 而禾清宴一众人就在这里,这座“过去殿”的殿门正是为他们而开。 禾清宴三人已然醒来,尹净时见他们无事,便转眸去看那两副棺椁,神情却猝然凝固住,只盯紧了右前方的冰棺。 柳眉凤眼,红唇紧抿,玄衣拢身,红线掺着金丝织就云纹,九条五爪金龙栩栩如生—— 那是他千年间描摹了无数次的眉眼,铭在心里的人。 她却不知被谁收殓,直到千年后才突兀出现在他眼前,清楚又冰冷。 而左面…… 一笔剑眉好似被浓墨染就,粗糙麻衣尘埃沾染,不改其书墨气息分毫,囚服加身,却与魏朝帝王合葬一处! 所有一切仿似一场浓墨重彩的玩笑,讽刺如一柄利剑捣入肺腑,直指心脏。 却于尘埃落定,猛烈一击后倏然倒塌。 尹净时扶住右边的冰棺边沿,眼尾朱砂鲜妍欲滴。 可就在此时,一场没来由的无情烈火猝然而起,寒冰亦浇灭不了高温的热情,炙热的燃烧。 而妘穆,或者说宋厌,终于睁开了双眼,周身与右边那副冰棺一并燃起火焰,灼烧那闭目沉睡的帝王每一寸血肉、骨髓。 万年玄冰棺亦挡不住迟了千年的凤凰涅槃。 冰棺内的妘穆缓缓坐起,右手抵住少女左肩,而少女与其对立而坐,右手亦抵住她的左肩,目光划过那熟悉的眉眼、鼻尖,乃至唇畔、青丝。 象征帝皇身份的衣袍、发冠在她眼中成了空。 两处火焰并为一处,尹净时指尖被灼伤,那抹烫蔓延到了四肢百骸,直入心底。 千年前,他于万里焦土寻不见她的骸骨,却要在千年后,目睹她被一寸寸烧作虚无。 待到最后一角衣袍被化作灰烬,一块滚烫火红的凤髓被妘穆融入骨血。 火焰散开,只有一人身形。 她走来,踏着他的心: “国师,好久不见。” 尹净时眼角滴下一颗泪。 这是她千年前对他说的第一句话。 彼时,他初入人世,不懂浮华三千。 妘绯昼叹息一声,指尖拂过他微红的眼尾: “孤回来了。” 那抹红却愈演愈烈。 她被拥入怀中,凛冽的霜雪气味萦绕: “我不与你置气,但千年前的承诺我永远记得。” 妘绯昼抚上他笔直的脊背,却并未回应。 世事无常,千年前她误以为胜券在握,终究辜负。 何况今次危机四伏。 只是为了等一刹那的破晓,这朵冰凌花便翘首以盼了千年。 她究竟该怎么办才好? 以她亲身骨血灵肉炼化而成的凤髓,给她破败不堪的凡体带来无限生机,灵气隐隐萦绕周身,此时妘绯昼才有了重活一世的实感。 她仍是那个灵族的妘绯昼,却可以不再做人间帝王! 上天当真恻隐怜悯? 天若有情天亦老,妘绯昼在“过去殿”三面六间耳室洞开之时冷然一笑,神情好似与千年前重合,又仿佛有了什么新的东西悄无声息生长。 那陌生又仿若熟悉的感觉名为自由。 既然自由,她又怎会轻易放过? 妘绯昼将重伤未愈,又奔波了一夜的尹净时护于身后,目光掠过一众伴生者,看向那最前头的指引人。 指引人光头矮胖,一张平平无奇的脸,五官寡淡,显然事先施了障眼法,他双手粗糙,一甩长鞭,嗓音沙哑: “想不到真能看到崇武帝再临人间,我还从未与灵族交过手,这一单倒也值了。” 妘绯昼不明其意。 一旁六个小朋友尽皆目瞪口呆,吃饱了家长的狗粮,又冷不防被这变数一惊,赵疏尘和陈清嘉虽及时反应,却只有赵疏尘这个已经接触家族事务的人明了: “黑鞭厚掌,光头哑嗓,是暗网上杀手榜第十——不惹僧!” 妘绯昼不懂什么暗网,却听懂了“杀手”二字,只是对这位“不惹僧”的排名不大满意: “第十?” 赵疏尘见她不以为意,也不知道她眼下到底实力几何,急道: “小心,他的天赋是雷电!” 有没有让妘绯昼警惕赵疏尘不知道,但唯一确定的是,他不可避免地引起了“不惹僧”的注意。 “这位小朋友知道的挺多,但恐怕,从今往后你就再也说不了了!”不惹僧手中黑鞭忽而向赵疏尘掠去,鞭花寸寸,看似华丽柔韧,实则利落干脆,内有无尽力道蕴含。 他是身负内家功夫的正统修武人族。 妘绯昼不管其他,身形一闪,挡在赵疏尘面前,手握漆黑短剑,语调悠悠: “你那破锣嗓才该止息,太难听。” “你说什么!”不惹僧手腕翻动,长鞭遍布雷电,如一条灵动蟒蛇直指她面门。 妘绯昼短剑被他一绕,火焰登时窜起,手腕却好似钢铁般结实,不动如山。 火与雷电霎时相撞,发出令人牙酸的“滋滋”声响。 “我说——”妘穆抽出短剑,与鞭身林立倒刺剐蹭,“你声音太难听了——你耳朵不好吗?” 不惹僧不怒反笑,眼中杀气反射寒光,几乎凝结实质。 宫室内夜明珠被两人罡风扫荡,破碎在地,透出支离的光。 两人一触即分,仿佛方才只是大战来临前的试探。 “你不会以为雇我来对付你们的人,只让我带了这些伴生者吧?” 妘绯昼蹙起眉:“什么?” 下一瞬,她腹中忽的一痛,丹田还未被完全吸收消化的凤髓,毫无征兆地碎裂! 她亲手炼化的骨血竟好似受到什么指引,横冲直撞,硬生生从她丹田剥离! “怎么会?”妘绯昼清醒地感受到那熟悉的一部分叫嚣着离开,充盈的力量被霎时抽离,额间汗珠密布。 得到之后的失去总更为痛苦。 戍苍剑自她手中消逝,火焰好似萎靡,一记雷电之鞭再次甩来! “沉水!”是宋旻。 她召出沉水剑,剑身直没入身前玄冰地面,以此为中心,一道水色透明结界扩散! 赵疏尘亦周身燃起暗红火星,星子直入不惹僧眉间,暂时制住了他的动作: “烬梦!” 宋旻长舒一口气,手中还结着印: “不枉我前些日子苦练。” 眉宇却不减凝重。 “别废话了,”赵疏尘费劲地□□幻境,气海翻滚,“到底是怎么回事?” 尹净时扶起了妘绯昼,她重新将那血红的凤髓补全,握于手心,痛楚如潮水般暂时消退: “这人身上肯定有什么东西在吸引我的凤髓。” “那怎么办?”齐咎翻找出贴身藏着的乾坤袋,“我的法宝呢?有没有能用的?蚀蛊盅?无量灯?” 尹净时摇头,于半山腰的一场灵雪已经耗尽了他的气力: “此处的伴生者已经成型,伴生蛊与他们同生共长,即便蚀蛊盅也无法引出。至于无量灯……即便可以增强沉水结界的威力,却会极大耗损宋旻和驱使无量灯的人气力。” 宋旻急急开口:“我不怕!” 她暂且不去管宋厌是不是宋厌,妘穆又是不是妘穆,也不去想她俩之间的千丝万缕。 眼下,她只要她好好活着,只要他们都好好活着! 齐咎也自告奋勇:“我也可以!” 禾清宴:“我来为他们补充气力。” 尹净时动了动唇,不知该说些什么。 妘绯昼于此时紧握住棱角分明的温热凤髓,温度蔓延掌心: “那我们,速战速决!” 搬完家了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21章 悟已往之不谏 第22章 知来者之可追 妘绯昼将凤髓强行重新纳入丹田,恰于此时,不惹僧勘破了幻境,赵疏尘受到反噬,鲜血自喉中溢出,衬得那对玫瑰耳钉愈发火红。 不惹僧不意间被一籍籍无名的毛头小子困住了一炷香,盛怒之下,一声号令,伴生者便状似癫狂,个个状如畸形的怪物,有的身着异火,有的身负凌冰,更有黏土泥石加身,齐齐向沉水结界撞来! 齐咎一上来就催动了本命契约,无量灯状若莲花盛开,光芒大盛,顿时照亮了整个殿宇,但与此同时,他也与宋旻同受伴生者的冲击,神识激荡! 禾清宴接住负伤的赵疏尘,却被他推来了宋旻与齐咎中间。 明了他的意思,禾清宴急急催动气海,青绿玄光游走于宋旻与齐咎周身,舒缓两人的神经。 两人气海被掏空的一瞬间复又半是充盈,如此循环往复,身体被一场场不断消耗,力量看似源源不断,实则气海每一次的空乏都以他们的身体为代价。 他们好似被割裂一般难受,神识亦不断翻涌连片,偶或有几段陌生的记忆涌上心头,但这关键时刻,他们没时间深究,只能专心,也必须专心—— 他们要给其他人争取时间。 借着伴生者被宋旻等四人吸引的时机,李无弦与陈清嘉对视一眼,心照不宣地无声无息出了结界,来到伴生者后方。 李无弦是当之无愧的天生刺客,身形轻盈,轻功亦卓绝无双,身法被发挥到了极致,冰凉的银白峨眉刺在她手中挥舞自如,染上了火光的灼热,也沾了几分的红,不知是谁人的鲜血。 陈清嘉亦在结界外,此处寒冰之气过剩,最适宜她的发挥,法诀迅速成型,整个殿宇的玄冰被她撬动一块,霜花凝结之处,李无弦火光燃起,伴生者左胸心脏被刺穿,火灼伤痕,寒冰冻身,下一瞬便轰然倒地。 两人配合无间,顿时如入无人之境。 至于妘绯昼与尹净时…… 妘绯昼再次召出戍苍剑,冰凌花指环缠绕青葱指间,脆弱柔软的丹田处被一道温和的霜雪气息笼罩,抑住了凤髓的冲撞。 她没再废话,火光雷电四起,霹雳作响! 只是这一回,她手中的戍苍剑似乎更加短小。 她拽过长鞭,不顾焦黑的掌心与一瞬间整只手臂传来的,无与伦比的尖锐刺痛,仰身躲过不惹僧一掌,旋身之际,一剑擦过不惹僧喉间动脉! 不惹僧被迫弃下长鞭,布满厚茧的双手紫电滚滚,劈击乍响,殿宇中冰碴乱飞,只中心冰棺安然。 妘绯昼冒险十分,一击不中,紧握戍苍,再次欺身不惹僧。 她身中一掌雷击,手中剑却未松分毫,手腕纹丝未动,连颤抖也无。 不惹僧心中警铃大作,迅疾闪身欲躲,貌不惊人的漆黑匕首再次擦过他脖颈动脉,他庆幸一瞬,双手惊雷滚滚,暗道从未见过这般不顾命的打法。 却在这时! 那与他险险擦过的剑尖倏忽延展出一段烫红的锁链! 妘绯昼一手勒紧锁链,一手正握戍苍剑,剑尖直指他眉心: “你究竟受何人指使!” 不惹僧终于意识到今次这单恐无归期。 他双手抓紧锁链,厚重老茧亦被烫出新鲜血痕。 他双目圆瞪,盯住妘绯昼那张脸,溢血的唇畔却忽的一牵,周身气息暴涨! 拼着神魂无存,不能转世,他也要留他们一众人等的性命在此! 无关信誉钱财。 拉人陪葬,这黄泉路走得才算值! “他要自爆!”妘绯昼急急后退,一拢手,带着那六个小朋友齐齐向殿宇外冲去! 顿时宫室一空,只余中心冰棺安稳。 未几,湖心乍响,无名殿轰然倒塌! 妘绯昼终于在露出水面的一刹那呕出一口血,只来得及布下一道偌大的屏蔽结界,便晕了过去。 此时,一位身着幽蓝西装的人,悄无声息出现在阳光正好的夏墅泽湖畔,西装扣链一晃,在阳光下闪烁一抹银光。 转瞬,湖心飘浮出一块通身蓝绿的玉石。 玉石呈水滴状,如同传说中深海鲛人之泪,晶莹剔透。 霎时,妘绯昼丹田中的凤髓也蠢蠢欲动,最终挣破了尹净时的障碍,就要向那人飞跃而去! 那人并无意外,站在湖边,静等着收获渔翁之利。 然,妘绯昼眉心忽而一亮,翎羽印记光芒大盛! 趁着尹净时和妘绯昼都昏迷的功夫,妘季终于挣脱了束缚! 他一身红袍飒沓,肖似妘穆的凤眸斜睨而来,手中紧攥住漂浮半空的凤髓。 他慢条斯理打量对岸的人一圈,才悠悠开口: “方才那些人,都是你找来的?” 他只是被暂且封印,却不是瞎了、聋了。 那人理了理自己的西装袖口,分明施了障眼法,却仿似能窥见如旧风采,翩翩风度。 他眸光沉沉地远远望来,仿若没料到妘季会插手,眉毛轻抬了抬,语气浅淡: “你待如何?” “我待如何?”妘季低低笑了几声,话语好似温和,“学院那一回也是你的策划?” 那人蹙起眉,看不明白他是何用意,抿唇不语。 妘季只当他默认,不欲在这里与他消磨时光,颜色一变:“谁给你的胆子,蒙骗于我!” 西装革履的人没有说话,两人在结界中齐齐归于沉默,对岸相望,电光火石之间有锐利萌动。 那人倏然抬手,湖心蓝绿凤凰石与其着装交映,幽蓝的玄光霎时扩散。 妘季则更加握紧手中躁动的凤髓,五指屈起,青筋暴突,掌心被高温灼烫、灼伤。 谁都不愿后退,两相僵持。 妘季却一勾唇,袖袍一挥,蓦然撤去了结界! 夏墅泽湖畔的游客顿时被此处的玄光惊动,尽皆望来! 那人终于在四周游客的摄像头扫来之际撤去,嘴唇动了动,连凤凰石都遗落。 妘季一把捞过湖心的玉石,乌黑的长发披于火红衣袍,大方地原谅了那人方才的一句“疯”。 疯? 妘季望了望手中的两块石头,好似看不见掌心烫红的血痕。 疯,又如何? 近几日金华霞梧山太热闹。 先是大半夜山间村落有人看见半山腰有一道突兀红光,紧接着便反常地落了一场大雪,冻住了大片的合欢林,据说不少合欢都被冻死,有关部门还特意请了专人查看。 的确,那片合欢春末夏初开花煞是喜人,这下子平白影响了旅游业,政府关心也是正常。 但不知道山脚又出了什么事,整个霞梧山都被封住了,不许闲杂人等出入。 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听说那霞梧山脚的扶光寺旁,夏墅泽出了奇人怪事,有不少人在大白天看见了水鬼! 还有人拍到了零星的影段,但都只有一个火红的背影。 可虽说只有一个背影,当了真的不在少数,甚至有传言,当日水鬼不止这红衣的一个,本是有人专门去捉鬼的,后来却凭空消失了,指不定被水鬼拖入了湖底也说不定…… 总而言之,言而总之。 有关霞梧山的传言甚嚣尘上,官方只好装死,等着风头过去。 奈何猎奇的人太多,一时金华成了国庆假期的热门圣地,小上了几波热搜,平白无故的也算有了热度。 没听见伤亡,当地的商户无可不可,只苦了金华异寮分局。 今日上头特意派了人下来巡查,听说领头的还是新上任的副处长。 但临时抱佛脚也没用,接到消息的时候这位副处已然在飞机上了,收拾收拾迎接,一众人在机场却没碰着人。 一打听,好嘛,径直去了陈家。 啧,再怎么说陈家与他金华异寮分局也算是合作愉快了这么多年,怎么有这种门道都没听他们提起过? 忒见外! 秋雨憋了这么多日,终于在这时节爆发,狂风卷境,乌云翻滚,隐隐有深紫发白的惊雷酝酿。 雨如豆子般兜头而下,打落了满院树影,水深几许,急雨带起污浊,浇灭了狂躁,亦揉碎了院中人的衣料。 三日三夜。 院中人跪在紧闭的卧房前已三日三夜。 她低垂着眉,脊梁笔直,眼睑下乌青发紫,顶着雷电骤雨,旧伤未愈的身体在狂风中微晃。 混沌中有轻微的脚步声自院门口传来。 他端着药碗,仿若没看见她,从连廊走到卧房门前,神情自若。 最终却还是在推门的刹那顿了步子: “你,起来罢。” 倔强的少女终于抬起头,嘴唇苍白干裂,膝盖日前受风吹日晒,此时又被泡在冰凉的雨水中,早已失去了知觉,腰背被雨点拍打,一双眼分明挣不开,却好似有一束光向尹净时看来。 她许久未说话,嗓音也沙哑,不复日前沉缓: “我……” “去换身衣服再来。”说罢,他便进了卧房,关上了雕纹木门。 陈清嘉眼眶微红,心知这是应允的意思,迟缓地起身,周身如同锥心噬骨,她嘴角却依然噙着抹难得的笑,几分惨淡。 妘绯昼这一觉睡了许久,久到凤髓被吸收殆尽,修为恢复了原先五成,灵气在周身萦绕悠转。 这场梦实不算难熬,比之漫无目的地在沧溟弱水河畔彷徨徘徊好上太多。 至少她还能在梦中见到母帝与父亲,甚至还有兄长、妘季,也有…… 沈拙。 那是昭德三十一年,她在禹杭扶光寺初遇沈拙。 直至昭德三十六年,她被母帝召回都城,由新任国师尹净时迎回。 灵族与人族不同,有父有母的灵族如被生养,成长期只需五年便可成长为人族意义上的成年。 她于其时私逃出京,于盛夏时节,邂逅了满山合欢。 第23章 既窈窕以寻壑 醒木一拍,折扇一展。 “今日我们不讲痴男怨女,亦不讲妖怪志异。且来说说天上神、地下仙——” 世间分三界,群类分三族,三族皆可飞升,神、仙并无太大分别,甚至武力也未必及得上寻常灵、异两族,但一旦成仙,则有了通达天意的资格,掌管三界生灵、自然轮转…… “诶,照你这么说,那妖魔鬼怪也可成仙?” 说书人一抚长须,瞄一眼那质疑的年轻人,手握折扇,倒也不恼: “你可别小瞧了妖魔鬼怪,上古异界魔神亦为神,却掌管三界贪嗔痴妄。好像我们这些俗人,七情六欲,一日三餐,指不定就有一些比那妖魔鬼怪更可怖些,却不还是有人族位列仙班?” 那粗布长衫的年轻人气焰稍歇,在周围人的眼神中却还是没忍住抬杠: “照你的意思,三族平而等之?那现如今的人间缘何落入了灵族之手?” 说书人抿一口粗茶,没回答。 也不消他回答,年轻人身边自有人好意小声提醒: “听这位小哥说话,应当也是个读书人,怎么恁地口无遮拦?” 年轻人立马反应过来说错了话,眼神心虚地躲躲闪闪,扔下几个铜板,臊红着脸离开了茶馆。 茶馆生意不错,他前脚刚走,后脚就有人坐下,放于桌上的却不是铜板,而是一锭碎银: “接着说。” 店小二赶忙过来收账,腿脚麻利地收拾好桌子,殷勤倒上上好的茶水。 这位说书人不愧是附近几家门店都抢着要的,果真揽客。 茶馆生意好,给说书人的佣金自然会有抽成,瞧见那在透亮的日光底下亮眼的银光,说书人清了清嗓,接着道: “但人间、异界尚存,仙界却已于五千年前关闭,再不开放,此后五千年间,纵观天地,再无仙神……” 他神情几许神往,几许遗憾,嗓音保养的很不错,感染得听众也不禁心底泛起淡淡怅惘。 “不过……”说书人幽幽一摇折扇,话锋一转,神情语调亦配合启承,“传闻当今确有机会能再见仙人,重开仙界。” 他不着痕迹地一扫那位“摇钱树”,却见她柳眉凤眼,红衣似火,虽作一身利落男装打扮,坐姿大刀阔斧,长发束冠,却没有装男人的心思,曲线玲珑,腰身细瘦,一柄短匕插在腰间,端地飒爽,龙章凤姿。 但这位财神爷听了,非但没什么表示,甚至似乎察觉到他的暗暗打量,眼尾微挑,眼锋扫来。 说书人心中有了掂量,心知这位少年来历绝不简单,赶忙收起心思,只顿了一顿,扫过眼前一众人的神情,不再卖关子。 他双手虚虚抱拳,向青天一捧: “下一任国师由当今帝姬随陛下于天池擢选,这位国师天生仙格,若假以时日,潜心修炼,必能羽化,何况……” 他眼睛一眯,声音着意向下一压,引得众人都侧耳倾身: “何况这位帝姬继承陛下真凰血脉,天生半神,若是两人……那便是天作之合,将来能顺利重启仙界,做一对逍遥如意人也说不定——” “嗒” 说书人不可避免地向着那道又扔下一锭碎银的人望去,却只捕捉到一道笔直火红的背影。 这一回那锭银子却不是放在茶馆浮着一层油的木桌上,而是径直落在了他折扇之上,山水画亦沾染一抹贵气。 说书人可没有什么读书人的臭毛病,不嫌俗,眼疾手快地一揣广袖,连接下来要讲什么都抛开,眉开眼笑。 怪不得祁溯喜欢听说书。 日前她请了京城最受欢迎的说书人去他府上给他庆生,他还不领情,非说要去乌泱泱人满为患的茶馆听才有趣味。 胡侃一通,瞎说八道就是趣味? 且大夏天,人挤人,不嫌热? 罢了,和祁溯不着四六的性子倒也合。 至于那锭银子…… 看在人挣钱不易的份上,赏便赏了吧。 几日前东宫 “阿姐,你是不是又诓我啊?” 寝殿屏风后,一身幽蓝华服的十二三岁少年郎瞧着铜镜前装束利落的翩翩少年,认命地手捧着她换下来的锦衣华服,一双肖似她的眉眼微蹙着,粉嫩的唇高高翘起,不满得直白。 妘绯昼给自己束好发,玉簪横插,窄袖宽服,偷偷托祁溯准备的一身行头倒还合身。 她走到一边,将戍苍剑取下,玄光一闪,这柄神兵利器就缩短成了匕首大小,繁复花纹也隐匿无踪。 她将匕首插于腰间,终于回身一捏少年尚未消减的婴儿肥,言辞无辜: “阿季,我怎么会诓你?等着阿姐给你带礼物就是了。” 见她连敷衍都不愿意,彻底确定她就是在诓人,小嘴一瘪,眼眶就要泛红。 妘绯昼嫌弃地“啧”了一声,一把捂住他的嘴: “行了行了,你一天到晚哪里来的这么多眼泪?” 但见他泪眼婆娑,还是不忍心地松开手,濡湿掌心在他肩膀一抹: “母帝要是问起来,就说是本宫挟持你,威胁你,大不了你就径直跑去后宫找父亲,赖在坤宁宫,有父亲护着,顶多几板子的事……” 不料,妘季哭的更大声了: “哇……阿姐你嫌弃我,还、还要我替你挨板子……呜……阿姐你老是欺负我……呜……” 妘绯昼耐心耗尽,厉声道: “不许哭!” 妘季抽噎一声,碍于其往日积威,怕她抬手打人,只得屈服,但想来想去还是不服气,一扔手里的衣服,大着嗓子威胁: “今日是皇兄当值,且看他放不放你出宫!哼!让你每次出去玩都不带我!” 说罢便气鼓鼓地坐到妘绯昼的梳妆镜前,眼睛还红着。 妘绯昼眉头一挑,哪儿能真的受这连生长期都没过去的小屁孩威胁,既已被戳穿心思,也懒得继续哄骗,拔腿就往宫外走。 小屁孩装模作样生气,却从来不真的告发她。 有几回被她牵连,受母帝的罚,竟也一声不吭,就是眼泪还是流了一大箩筐,使唤了她整整三天。 给他惯的。 至于这位大皇兄…… 正因为是大皇兄当值,她才能顺利出宫。 祁溯那个纨绔子弟于吃喝玩乐最是精通,顺着他推荐的地方,妘绯昼第一站就来到了被他夸得天上有地上无的禹杭。 而今一看,当真不同北国风光,就是盛夏忒磨人,免不了要找个阴凉的地方歇脚。 恰巧,听当地人说新建的扶光寺是避暑胜地,旁边还有天然湖泊盛满莲花,端地好风景。 既如此,她便拔脚来了。 来了之后,新建的寺庙碧湖旁却没多少人影。 奇怪,难不成是天气太热,所以都懒得出门? 不对啊,今日不是七夕么? 妘绯昼这才记起,方才那位摆摊的老妪似乎还想说些什么的,奈何她腿脚太快,走得太急。 她看了眼掌心的红头绳,纤细的绳无风自颤。 再抬眼时,周围别说人影,连青蛙□□都不见一只。 妘绯昼略略抬眉,将红头绳塞进窄袖,拔出了腰间的匕首。 夏风本该和暖笨重,西北方向却飘来一丝不易察觉的阴冷潮湿,但湖面好似铜镜,一丝波澜也无。 她敛了眉,假作不知,背对那方向,掌心却渗出一点潮湿。 忽而,她脖颈后的碎发微微飘扬,她迅疾转身,身形掠出残影,锋利的匕首向那道无形厉风挥出! 就在她即将召集业火,匕首隐隐闪烁红光之时,一道削薄颀长的身影却突然挡在了那厉风之前! 妘绯昼只好速速收起剑锋,利刃回鞘之间,她抬眸隔着簌簌落叶望向来人。 四起的厉风亦随着此人的到来寂灭,一抹书墨味道弥散。 只见他剑眉星目,本该十足的英气却被其苍白的面色中和,紧绷的下颌处被她剑气划出一道细小血痕,与其过分冷静的黑眸相映,又平白添了几分她说不出的感受。 见她收起利器,他身着长袖广袍,对她一揖: “姑娘身怀武功,可是收妖人?” 人、异两界虽泾渭分明,但近年来异族作乱的事件各地都平白多了不少,于是人族便有了习武的“收妖人”这一行业兴起。 妘绯昼不动声色,暂且默认: “你又缘何在此,还要护着这作乱的异族?” 书生敛衽再行一礼,面色更苍白了几分: “这异族于我有恩,所以小生不愿有人在其死后还搅扰他的清净,在此报恩。还请姑娘高抬贵手……” 原来如此,所以只见无形厉风,不见其形,想来这位异族应当身殒此处,且有夙愿未了,所以不愿彻底消散。 妘绯昼细细打量书生一番,确定他真的是个普通人族,没有内功,更不用说法术神通。 她道:“我有一祖传技艺,可超度异族,使其安然往渡异界,你可要我帮忙?” “超度?”书生显然没听说过异族还能被超度的术法,望了身后的碧湖一眼,沉默片刻才道,“愿请姑娘一试。只是……” 妘绯昼:“请讲。” “我身无长物,恐无以为报。” 妘绯昼哂然一笑:“我当是什么,那便……” 她刚想说那便不必放在心上,转念一想,那朝堂之上的大人,国子监里的书生,哪个不是穷讲究? 若真要这么说了,他必当依旧过意不去。 便改口道:“那便今晚陪我逛一逛禹杭。我初到此地,不识风土,恰恰缺个指引的人。” 可今晚不是七夕吗? 书生视线自她一双笑眸移开,脸上忽而有了些许血色,又敛眸作了一揖,轻道了声: “有劳。” 第24章 亦崎岖而经丘 新建的扶光寺虽近来闹鬼,但也不影响禹杭商会挖空心思地想要趁着七夕,狠赚一笔。 在几个财大气粗的员外撺掇下,七夕灯会照常。 妘绯昼虽然常常私逃出宫,但实际上也没见过几回灯会,为数不多的都是上元节,奈何还被管制出宫时间,连灯谜都没猜上几回,更别说逛完整条琳琅满目的街。 “七夕又名乞巧,姑娘,你可认得星宿?”书生说着,一转眸却没见人跟上来,回头一望,却见她在一摊头驻足, “这是巧果。” 妘绯昼循声望来,指着那用面糖油炸的点心,问他: “吃的?” 书生一笑:“自然。” 摊主是个中年妇女,讲话温温柔柔,旁侧一垂髫稚童正捧着碗水,不知在看些什么: “姑娘买些吧,当个零嘴边逛边吃,吃了能变巧。” “吃了能变巧?”妘绯昼不至于听不出来这是哄小孩的话,将信将疑买了几块,尝了尝味道就放下了。 灵族不食人间烟火,如果吃多了还得耗费灵力排浊,她嫌麻烦。 她一指自己的发冠,对摊主道: “我一路见你们都系着这个,是为什么?” 摊主顺着她的视线,抬手抚过自己发髻上系的红绳,眼神在她身上打量一圈,耐心解释: “这是我们禹杭的风俗,七夕这日系上红头绳,可驱邪避凶,祈佑太平。” 妘绯昼了然,无师自通地举一反三,想必那个拿着针对着水碗戳来戳去的小孩也是在行风俗之事。 但她没再细问,不然显得她多无知。 摊主在他二人身上逡巡一圈,瞧着她窄袖里露出一截来的红绳,眉眼弯弯: “娘子身上既也有红头绳,何不让郎君为你系上?” 妘绯昼双眉高高抬起,转眸看向身边的指引人。 这……也是风俗? 书生哪知会被误会,向着摊主抿唇一笑,指了指前头张灯结彩处: “我知道前面有一家戏班子被商会请来做演出,一同去听听?” 妘绯昼点头:“好。” 摊主远远瞧着那对人远去,一个青衫寡淡,一个红衣胜火。 也对,瞧着穿着谈吐,恐家世性格不大匹配。 她摇了摇头,叹口气,红头绳在灯火摇曳下晃了晃。 夏夜暑热渐退,妘绯昼提着巧果,还买了把扇子,本想给这位书生也买一把,他却说不热。 戏台子搭在一小片合欢林中,正是合欢花开的时节,微风徐徐,粉嫩的绒花坠于枝头,与满街烂漫灯火辉映。 难怪会提起要来看戏,原来这书生与这戏班子的副班主相熟,妘绯昼暗暗打量两眼,忽觉两人眉眼相似,怕不是血缘兄弟。 总有种被人坑了的感觉,但好歹书生兄弟给他俩安排的位子不错。 书生似是看出了她的心思,主动解释: “他本是个郎中,前日为一富商看病,得了钱财赏银,因好戏文,尤爱这一家戏班子,不忍看他家无以为继,便出资帮扶,于是得了个‘副班主’的空名头。” 他说到此处,复又赧然,说话倒是坦荡: “拉你过来,也是因为今晚这出戏是我最喜欢的一折。姑娘且听两句,若不喜欢,我再带你去别处逛。” 妘绯昼目光在他脸上停留两秒,见他说得真情实意,点了头: “那就听听。” 不得不说,这戏班子濒临倒闭不是没有原因,年轻的太过年轻,唱腔青涩,咬字远比不上经验丰富的,做打亦功夫还没到家。 而年老的又太老,身段不复往初,耐不住唱得出彩,不计较的倒也能忽略那些表面功夫。 只是此情此景,这却是一出肝肠寸断的《铜雀台》。 妘绯昼余光扫过身侧的文弱书生,手中团扇一扇,书墨味道萦绕不去。 看不出来,居然喜欢这百转千回的苦情戏码。 《铜雀台》共有六折,讲的是两千年前,东汉末年,曹操大败袁绍,得其媳,美人甄洛。 甄洛以一声“父相”便歇了曹操的心思,却惹来其二子觊觎。 改编有之,最终成了个曹植与甄洛的才子佳人爱而不得,香消玉殒,成王败寇的故事。 妘绯昼不过作陪,到最后竟也看了进去,听了个半生不熟,花旦素衣水袖一展,江南婀娜娉婷摇曳,戏词哀婉,合欢不意间落了她满身—— “多少回,人前相见两无言; 背人处,短叹长吁千百遍; 杜宇声声春已去, 青镜对影枉自怜; 红丝错系怨命也—— 只落得一枝苦果强吞咽! 无奈何,满腔幽怨埋心底; 断前缘,还须强自作欢颜; …… 扬剑壮怀激风雷, 挥笔抒志搏云天。 凤翔高岗前程远, 解民倒悬重任在肩。 …… 往事逝去不可追, 从今莫再苦思恋——” 夏夜对妘绯昼来说,终是太热,抬着衣袖擦汗,旁侧却有一方绢帕递来。 妘绯昼放下手,看过去。 书生见自己误会,刚要收回帕子,她却道了句“谢”,接了过去。 “曲终人散,我们走罢。”书生起身道。 妘绯昼拍去肩头衣摆的绒花,鬓发亦缤纷,却也管不了,只好远远瞧了眼戏台子后头搭起的简易大棚: “你不去和你弟弟打声招呼?” “那,姑娘且等我片刻。” 妘绯昼点头,远离了合欢树,只站在街边用来照明的灯烛旁,摘去鬓角耳边的一小朵绒花,挠了挠发痒的耳廓,百无聊赖地把玩着匕首。 书生并未让她久等,进去棚子后没多时就出来了,身后跟着那位“副班主”,两人又说了几句话,一位弱柳扶风的少女也追了出来,手里拿着一个包袱,脸上浓脂墨粉还未卸尽。 妘绯昼离得虽远,但一向记性好,尤其是美人。 这不就是她方才盯了许久的花旦? 算算年岁,以人族来算,应当恰好及笄。 只见花旦侧眸,似嗔含怒地斜觑了副班主一眼,将包袱塞入他怀里,扔下几句话,便打了帘子钻入了棚子,裙摆仿佛江南水波一漾,扰人心波。 书生兄弟二人愣怔了片刻,副班主匆匆将包袱递给书生,便急急追入棚子。 书生盯着手里的包袱,好似无措,最终也只能无奈一笑,摇了摇头,向妘绯昼这处来。 哦,看来这位副班主不是看上了这个戏班子,而是为了红颜,才出手救急。 大魏并无宵禁,但此时看完戏也已经很晚了,他们刚来时瞧见的街上摊贩都已经收拾好了家伙什,回家将息。 等拐过一个弯,连忙忙碌碌打着哈欠收拾桌椅善后的戏班子也不见,长街悠悠,除了偶或被一两缕风吹起的灯笼摇晃,再无其他。 月明如许。 “姑娘似乎不喜欢刚才那出戏?”书生背着包袱,问道。 “我不懂戏,遑论什么喜不喜欢。”妘绯昼这么答,袖口探头探脑的红绳飘来荡去,在她指尖纠结。 “雅俗共赏,看得多的也未必懂了。” 妘绯昼听他如此说,余光瞥他一眼,抿了抿唇,才于寂寂的夜色中道: “历史无从还原,亦无法见证,此戏是否对曹丕曹植各有倾向,也不足论,照你说,雅俗共赏,戏文而已。 “我真正不喜的不过是情情爱爱。” 书生从未见一女子如此坦荡地对另一男子直言“情爱”,虽无关风月,但见她面不改色,还是有一瞬的愣怔,片刻后才问: “何解?” “曹植、甄洛身份殊途,既知无果,何以成始?” 既然一开始就知晓没有结果,便索性不要开始。 书生哑然。 妘绯昼自顾自走着,一回头,才发现书生没跟上来: “我只是随口一说,你不必放在心上。” 书生迅速回神,追了上来,却依旧沉默。 忽的,他脚步一顿,随后上前一步拉近了两人的距离,自然地抬手,拈下她乌发间一朵合欢: “七情本世间生灵特有,连天上神仙亦无法免俗。好似这一朵合欢,若你我未曾相遇,怎会有它?” 他说着,青葱手指拈着绒花靠近街边镂空石柱中的火烛。 火舌一弹,花朵缱绻团缩。 书生松手转身,一双黑漆漆的眸子望过来,唇色寡淡: “它更不会沦为灰烬。 “所以,不若顺其自然,随心所欲,世间总有定法。” 妘绯昼目光划过他的脸,最终落在那星点火烛。 火舌如食人花,火焰暴涨一瞬,在完全吞噬花瓣后又在微风中稳稳当当地摆曳。 “情”之一字,也不过是在朝夕之后继续于风浪中荡开一条路,是她多虑。 “还未曾问过公子名姓。” 书生在月下烛影前微微一笑: “小生姓沈名拙,字不言。” “绯昼。” “绯昼?”沈拙瞧一眼暗沉沉的天边,“可惜,明日恐有雨,看不了日出夕阳。” 妘绯昼敛眸,最终还是问出了口:“今日在夏墅泽湖畔,是你的至亲吧?” 沈拙唇边笑容一僵,缓缓扭过头,盯着她,不说话了。 “你别误会,”妘绯昼避开他的目光,“我对人、异两族后代并无偏见。” 沈拙仿佛才意识到自己的失态,长有薄茧的指腹慢慢摩挲着灯柱上的石纹: “姑娘是如何知道的?” “这有何难?”妘绯昼似乎觉得他明知故问,语调微微上扬,“生长在人间的异族以人族执念为念,可一旦身殒,便执念尽消,除非至亲至爱,否则无法使其逗留人间。” 她看了眼沈拙,接着道: “他一见你出现便停止了攻击,可见十分熟悉你的气息,且观其功力恐已身殒十年有余,总不可能是一出‘人鬼情未了’,那便只能是你的至亲。” 沈拙听完,背脊已浮出了一层薄汗。 这些对于妘绯昼来说的“基本知识”,对于人族来说却是闻所未闻。 夏夜寂寂。 妘绯昼见他面色不佳,觉察他应当不愿人知晓其身世,恐怕多了嘴,刚想道歉,一语不发的沈拙却忽而走上前来,抽走了她窄袖中的红绳。 民间寻常红绳,被她捂了许久,乍一抽离,细微的绒刮擦过她手腕内侧的皮肤,贴近血管脉搏,泛起一阵异样。 “七夕戴红绳是禹杭风俗,我替姑娘戴上吧。” 细长红绳系于乌发,垂于少女胸前。 书墨味道混杂夜色黯淡火烛味道弥散,合欢不分昼夜地盛开。 妘绯昼捻过胸前的血红线头,抬眸看向远处街边的一角青衫,背影于幽沉下依稀。 她倏然抬手扯下红绳,转身,与远处的身影背道。 长线飘零地面,尘埃尽染。 第25章 木欣欣以向荣 大寒已过,闽越之地却罕见地飘起了大雪。 风雪好似刀片刮过树枝,自破败的窗牖呼啸,见骗不开里头的人,复转为一声声低吟,终于耐心耗尽,使出浑身解数,霎时压迫无数苍翠弯腰伏地。 “咔嚓——” 在肆虐狂风中极为细微的一声,这个山谷小村庄中的一户人家的牛棚终于受不住魔鬼的吟唱,先是木头柱子裂开一条细缝,紧跟着整根梁柱垮塌,木刺横亘。 “刷拉——” 其上用来覆盖保暖的茅草顺着倾斜的角度滑下,片刻后,又被大雪覆盖浅浅一层。 幸而牛舍墙身土石混杂,雪未消融,还算□□,给了人补救的机会。 门户洞开,却跑出来一个身着棉衣的妇人,身后跟着一个少女,此时家里的唯一男丁就是那个站在门后怯生生往外望的男孩。 他被母亲勒令不许外出,只能在还算齐整,至少没有漏风的屋里乖乖呆着。 那是他们家里唯一的一头牛,虽然又瘦又老,春来还得靠它播种耕地。 但眼下家里的男人都出去打猎找吃的了,凭他们母女两个怎么撑得起一个牛棚? 风一吹,两人便打起了摆子,少女尤甚,身上的衣裳太单薄,温度一寸寸被剥夺,她跺起脚,皮包骨的手臂被天地一冻,使不上半点气力。 “喂给你的饭都喂到哪里去了!还不快使劲!”女人扶着柱子,棉鞋在雪地中陷下深深的脚印。 少女一双穿着草鞋的脚早就失去知觉,从出了门的短短功夫,牙齿不由自主地磕碰到一起,别说扶柱子,就连反驳的话也辩驳不出半个字。 本能让她肩膀脖颈都缩起来,顾不得回去之后的光景,在茫茫天地间蜷作一团,雪粒子落在她身上也无法消融,反倒落了满头。 她隐隐约约听见母亲的叫骂,听觉仿似也被冻住,只有一双落了雪的眼睫微微颤抖着半是睁开,落在远山。 不知是否是她看错,一团模糊的二三人影自高耸入云的山中慢慢走来,从一个黑点,到明晰的三个人影。 她于漫漫大雪中彻底沉入炙热又冰冷的渊薮,天地之间最后的声响是牛棚崩溃的垮塌声,而最后的颜色却是一团让人压抑不住想要靠近的火红。 “嘀嗒——嘀嗒——” 鲜红的血滴在白皑皑的厚雪地绽开妍丽,好似花朵一般热烈。 只见一名男装少女手中用锁链拴住身后临时用木头做的简易春凳,其上两个重伤的男人浑身血腥,正无知无觉地昏睡着。 那两个男人棉衣上尽是补丁,此刻被鲜血浸染,若是仔细看衣服破损和他们手上的伤口,不难知道是某种动物的噬咬。 虽然都面无血色,但体格略健壮一些的伤的较轻,除了小腿裤管被血液染得颜色极深,其余地方都只是皮外伤。 而那个年纪更大些的,鬓发微霜,眼下落了雪,尽数融为一处,他伤得尤为严重,一只手齐根截断,连衣服也被撕去了半边,全身上下几乎没一处好肉。 不难想象这对父子在山中际遇,若不是遇见妘绯昼,恐怕得双双折在山林中。 离妘绯昼私逃出宫已近一年有余,最近接到阿季的来信,父亲的身体越发不好,听闻闽越之地不舟山中有奇珍异草可入药解困,她问了路,只身进山,虽身为半神,功夫还不到家,一年多贪图自由,修为不精,山中精怪不少,一不留神就受了伤。 不光外伤,内伤尤为要命,却在得手后退出山林之时,遇见了这对父子。 当时她已至强弩之末,灵气消耗殆尽,脏腑震荡,只好用了这个笨办法。 幸而那时已远离深山,距山脚不远,一路上还算太平,眼见着就要到村落。 玄光隐隐闪烁的炽红锁链温度在一点点被这场恶劣的雪同化,五脏六腑被铺天盖地的寒气入侵,一向不惧严寒的妘绯昼竟在苍茫中打了个寒颤,锁链勒入血肉,掌心亦血痕密布。 腥红的血顺着她的手骨一路滑到手肘,最终将红衣染成深褐色,血滴透出布料,落于洁白雪地。 至于她身后,被父子染就的血绸正和她一路走来的血滴一起,被大雪一层层掩埋。 终于,她远远看见了那处参差村落中突兀旁逸的牛棚。 一个瘦瘦小小的姑娘蜷缩在雪地中向她望来,一双微眯起的眼透亮懵懂,白雪顷刻覆了她满身。 而她身旁立着个中年妇人,正费劲地扶着倾斜一角的牛棚,却状似恼怒,口中叫骂几句,没听见小姑娘应答,竟抬脚踹了过来。 就在这时,一个微微卸力,脆弱的牛棚瞬间失去平衡,另一角也“咔嚓”一声现出裂痕。 这一回再没心慈手软地给人机会收拾烂摊子,粗糙木柱霎时倒塌,而一角横梁就悬于小姑娘头顶,正要重重滚下! 千钧一发,妘绯昼瞳孔微缩,手中锁链迅速回缩,转瞬间,她便忽而出现在小姑娘的身侧! 横梁在下一刻滚落,重重砸在她的脊梁。 妘绯昼闷哼一声,猩红眼尾扫过一侧及时逃脱,拍着胸脯的妇人。 她半点没有顾念亲生女儿的意思,甚至于劫后余生,转眸看向两人时,脱口而出了句“幸好”。 幸好什么? 幸好砸的不是她,还是,幸好牛没有被砸死? 总之,不会是幸好她女儿无事。 此时,妘绯昼才觉出彻骨的疼痛,自胸腔涌上一股腥甜,她一口喷出鲜血,双手撑于小姑娘身体两侧,肩膀的伤口汩汩地流出血来,砸在小姑娘头脸。 妘绯昼有些迟钝地回过神,缓缓站起身,于天地风雪中冷热交加,终于倒在戚戚白雪。 远处一阵嘈杂,应当是有人发现了那对父子。 她没发觉,血滴在小姑娘脸侧滚落,慢慢渗入了她紧抿的唇瓣,一道玄异的火热微光自她额间闪烁,隐于风雪。 柴门褴褛户,瘦骨嶙峋人。 妘绯昼于三日后化雪时醒来,却不是什么感恩涕零的场景。 “谁叫你给她送吃的?!今天收妖人就要上门,现在牛也被压死了,你个小贱人是想让全家陪你喝西北风?!” 小女孩手捧一碗热米汤,生怕被打,误洒了,浪费最后一点珍贵的米,先一步放到了一旁的椅子上,立在原地一声不吭地挨打,冻疮结疤复又溃烂。 柴房又冷又潮,雪虽停了,雪水好似落雨,滴滴答答地响个不停。 日光从洞开的门透进,好歹有了丝暖意。 但很快,那一点点泛金的暖意落在身上,就变成了火辣辣的滚烫。 小姑娘闭上眼,眼珠子在薄薄一层皮肤下不安地颤动,忽而那一层烫红变暗,好似被一道阴影笼罩,意料之中的疼痛却没有再次落下。 她小心地掀开眼皮,身子还在不自觉地打颤,映入眼帘的是挡在自己身前的紧绷下颌。 “她难道不是你的亲生骨肉吗?”妘绯昼还虚弱着,但平平无奇的绳索还不至于就困住了她,只是嗓音沙哑,带上了一分威严。 一年多的游历,形形色色的人她都见过,对于恩将仇报也不算陌生,但如此对亲生女儿的还是头一回见。 眼下她才知晓母帝对她何止是宽容,简直骄纵。 妇女被她厉色一慑,想要挣开她的钳制,才发觉这妖怪的力气不是一般的大,恼羞成怒: “要怪只能怪她少生了一根东西,谁家女儿不是这样过来的,怎么她就这么金贵了!你也别嚣张!我现在就去找人,等一会收妖人来了,非把你这个妖怪捉起来入药!” 说罢她边拼死甩开妘绯昼,边敞开了嗓子喊人,恨不得滴下几颗泪来才真切。 妘绯昼心知对付这种无赖,讲道理最没用。 要么比谁更无赖,要么,只能走为上策。 她一把抱过身侧的小姑娘,不等对方反应过来,便撞开那妇女,冲出了屋子。 小姑娘竟也一声不吭,一瞬间的怔忪之后,慢慢伸手圈住了她的脖颈。 她很轻,因为营养不良,生得娇小,分明已经及笄,却好似没发育般,身板像个十岁刚出头的丫头。 从刚才那妇人的话语中看,他们请来的收妖人,不但分文不取,还倒贴他们钱财米粮,世上怎会有这么好的事? 别是做什么见不得人的勾当。 她重伤在身,不一定敌得过对方。 那妇人十足泼辣,人缘未必见得有多好,却凭一张颠倒黑白的巧嘴,大喇着嗓音喊她是个人贩子,将周遭男男女女、老老小小的邻里都喊将出来,有铁锹的拿铁锹,有镰刀的拿镰刀,没有的就拿着笤帚、擀面杖之类。 一时间群情激奋,都当这是什么好玩的事儿,狰狞着脸,游戏一场。 妘绯昼见他们穷追不舍,干脆一闪身跑入了山林。 山雪消融,溪流潺潺,这座三面环海的不舟山于雪后新霁,天光透过树影,落于众人斑驳周身。 靠山吃山,靠水吃水,但百姓总对养自己的人或物没来由地敬畏,一旦入了深山,想一想前两天雪地里鲜血淋漓的场面,铁锹也都放了下来,似集结而成的鸟兽一哄而散。 妘绯昼于巨石后屏息凝神,半晌未见响动,便放下了小姑娘,打算带着她从另一头出山。 未料,小姑娘却挣开了她的手。 妘绯昼伤口本就没有好好包扎,眼下又有崩裂的迹象,她只好停步: “你不想跟我走?” 小姑娘摇头:“爷爷的头七还没过,我不能走。” 她的声音很脆,像是鸟啭莺啼。 那位老者丢了一只手臂,虽然妘绯昼耗费灵力替他止了血,护住了心脉,但尘缘已了。 为她所救,是命。 寿数已尽,也是命。 “在这个家里,只有爷爷对我好。”小姑娘又脆生生地解释。 妘绯昼动了动唇,却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告诉她回去没有好果子吃么? 这些小姑娘恐怕心里比她更明澈。 小姑娘似不忍见她眉目低垂,伸手捏住她小拇指,晃了晃:“姐姐,你叫什么名字?” 妘绯昼蹲下身,与她平视:“绯昼,你呢?” 小姑娘再次摇头:“我没有名字,阿娘高兴时候叫我妞妞,不高兴时候就叫我阿姣。” 姣,在当地方言里就是骚。 妘绯昼哑口无言,却见小姑娘眉目清清,看不出半点自艾: “姐姐,你的名字真好听,不如你帮我起一个名字吧?” 小姑娘不识字,哪里听得出来名字好不好听,无非是隐隐觉出她情绪不对,想要安慰人罢了。 妘绯昼别开眼,与她那双清亮的眸子错开视线,不欲透露出半点怜悯。 不舟山脉连绵起伏,雪后竹海如被碧水荡涤,修长孑立,新生的笋悄悄冒出了头,尖尖角渺小却异常挺拔,带着一往无前的决心,与天边的朝霞颔首。 她如山间修竹,亦可挺拔自立。 思及此,妘绯昼眉间印记一闪,掌心骤然幻化出几片火红翎羽。 她把翎羽递到小姑娘面前:“你若听得进去我的话,便在爷爷头七之后,拿着这几片翎羽去你们镇上最好的书院读书,我大魏做官不论男女,你亦可参举科考。不必担心束脩生活,见此翎羽,自会有人帮你。 “但若你不愿离家,这几片翎羽亦可保你平安无虞。 “这两条路,你尽可以选择。” 日出时分,山林湿气蒸腾,水雾好似一层纱笼于两人周围,竹海亦沾染几分朦胧水汽。 没听见回答,妘绯昼耳畔除了清风溪流和间或一两声鸟啼,再无其他。 小姑娘自她手中接过了那几片翎羽,贴身放好,冰凉的手与妘绯昼的相触,她却只是再次摇了摇妘绯昼的手,催促道: “姐姐还没给我起名。” 周身迷雾仿似一瞬间四散,清风抚过翠竹,潇潇簌簌,眼前女孩的一张俊靥清晰明了。 妘绯昼伤口终于渗出血,衣服透出星点连片的红艳: “……訾旼。这个名字你可喜欢?” 虽说随其心,顺其意,妘绯昼终究还是寄予了自己的私心。 旼旼穆穆 君子之态 第26章 泉涓涓而始流 冬暖夏凉的山谷一反常态,临近春节作起妖,突如其来的一场绵延大雪打了个村民措手不及,不光光是冻死的牲口,死于这场朦胧风雪的人亦不计其数。 这个年注定没法安稳平静地度过。 洋洋洒洒的雪停,滴滴答答的水却不住地落,为数不多的晴好后又添了新雨,飘扬的雨丝像针一样细长冰凉,顺着脸颊钻入脖颈,几乎能把人的毛孔冻住。 不舟山三面环海,水汽随缠绵的雨蒸腾,白雾遮蔽,远望过去当真仿若世外仙山。 除了西南方向的一处窄小山峡。 山峡地形特殊,即便在万里无云的晴朗天气也阴沉沉,昏暗暗,更不用提这样暧昧不清的雨天。 一行人抬着几口潦草的棺材,拖着几辆板车走了半日终于抵达峡口,板车上装的不是别的,也是冰凉凉、硬邦邦的尸体。 披麻戴孝那是体面人家才有的东西,这山谷中闭塞处连棺材都是家中有余力的村民自己砍了树,做出来的粗陋棺木。 霪雨霏霏,黄褐的蓑衣斗笠给本就暗沉的山峡更添一抹肃然,草地泥泞,队伍行得很慢,只有板车行进的滚动声。 山峡两侧绝壁向上延展,直直地插入连片的乌云,村民行至山峡中央最为狭窄的地方,终于停了下来。 从此处向上望,天窄的好似只有这一线,偏偏这一条银河模样的“天”还漏了一片。 雨越下越大。 死寂的队伍终于散开队形,偶或有一两声低沉寡淡的交流,好似人与人之间起了什么关联,却在三两句话之后又断开连接。 棺材落于地面,板车运进黑漆漆的山洞。 没一会儿,山洞窜起一抹明亮火光,妇人抱着瓦罐等在洞口,静静等待烈火之后的灰烬。 而那几口木棺,却不是埋于地下。 雨渐渐地变小,雾气缓缓散开,自洞口飘逸的烟蔓延,焦味弥漫,催出了先前被大雨掩埋的陈腐气味。 沉郁好像伤风易感。 只见那被迷雾遮遮掩掩的绝壁现出了本来面貌: 一口口棺材严丝合缝地镶嵌在山壁之上,方形长条在雨水浸润下比周遭山壁颜色更深,此刻雾虽散了,却有山洞冒出来的烟纠缠。 好似无形的手相携相扰。 零星泥土碎砾滚落—— 新的棺木凿入这座他们赖以生存的山。 不知是谁起了头,零零碎碎的歌声从单薄变为低沉厚重,在迷蒙的烟雨中渐渐变得邈远,不可追究。 訾旼没有蓑笠,只有单薄的,打着补丁的衣衫,破破烂烂的草鞋将她千疮百孔的双足再次染上冰凉的泥污。 她长得很小,鬓边戴着朵小白花,不起眼地远远跪在茂盛草地中,却正面对着那已经慢慢降下温度,复又变得阴沉的山洞。 骨灰被不知来由的风带出山洞,伴雨,降落在苍翠的草叶之上,黏腻滞涩。 没人愿意离开。 不论生人或其他。 这一处山峡不光是他们村,也有其他村落的人将这里当成丧葬之地。 火光一起,毒蛇猛兽少来。 于是訾旼便安安心心地跪着,眼睁睁瞧着山洞中窜出火星,由火星蔓延成轰然作响,让人牙酸的大火,再由烈火缩小,留下灰烬。 她其实没有想什么,脑子里空洞得可怕,置身幽沉的山峡,抬头望一眼不见日月的天,却被冰凉雨丝刺入肌骨。 但她依旧活着,甚至在此刻感到心口有一股和暖好似潺潺溪流,从血管蔓延至周身。 她若有所觉,抬手抚上左胸口,平稳的起伏中她感到了单薄衣料下椭圆长形的轮廓。 是那几片羽毛。 她捡起手边的树枝,借着最后一点零星浮沉的火光,画画般的“写”下四个字。 绯昼 訾旼 这是那日她特意向那位红衣姐姐问来的。 都不是什么好写的字,她写得很慢,甚至还有些怀疑自己是否会记错、写错。 祖父待她很好,至少让她和弟弟穿一样的衣服,吃一样的饭菜,还会给她讲年轻时候进山打猎的故事。 他不认得许多的字,家中只有一本破破烂烂泛黄的书,后来訾旼知道,那是本《百家姓》。 但父亲还没好全,没办法砍树做棺材,又想省下钱给阿弟读书进学,只能一张草席裹了祖父,青白的脸其实是有些骇人的。 但除了几分的骇人,訾旼心中就只剩下无尽的空了。 眼前的四个字在风雨中逐渐扭曲,手中树枝横生的刺节划开了她手指薄茧,一丝血气被山谷中混杂的气味压下。 她缓缓闭上眼,肩胛微微颤抖起来,脊梁弯成一个脆弱的弧度,眼尾发红,苍白起皮的唇被牙齿压住,没有发出一点声响。 “阿姐,我们走吧。” 訾旼抬起眼来,一张脸上水渍横亘,但天色太暗,宋鸣分辨不清。 他想把斗笠拿下来给訾旼,却被她握住了手臂: “你自己戴着吧,小心母亲连着你一块骂。” 一向清脆的声音沾上了一点闷。 “可是阿姐会生病的。” 訾旼擦去宋鸣脸上沾上的烟灰: “不会,阿姐现在不会生病了。” “真的吗?” “真的。” 訾旼从松软泥泞的地面站起来,整个人被雨淋了个彻底,刚想拉着宋鸣跟上大部队,身后忽然传来一声惊呼。 只见一口新嵌上山壁的棺木耐不住湿滑,一下子自半空坠落,而那处山壁之下还站着母女两人,这声惊呼正是从不远处注意到情况的人群中发出! 站在远处雨幕下的訾旼瞳孔猛地一缩,眼看那棺木就要落在他们头顶,丹田处却有一股玄妙的暖流迅疾冲向四肢百骸,难言的疼痛纠结一丝前所未有的力量感涌上指尖。 她下意识朝那对母女抬手,水雾好似受到了什么召集,立时凝结到一处,悬于惊魂未定的妇女头顶,竟托住了那口棺材! 小孩太小,还没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就被母亲急急抱到了一旁,半晌才觉察到死里逃生,放声哭了出来。 与此同时,伴随一声沉闷的声响,湿润滴水的棺材陷于地面,却被那道水雾一瞬的承托卸去了千斤的重力,稳稳地躺在山峡中。 周遭一片死寂。 訾旼的目光缓缓落在自己的双手,青紫血管布在手背,细小的伤口还在渗血,血红混杂透明的雨水顺着腕骨滑落,薄茧一如往常。 这的确是她的手,再寻常不过的一双手。 但为什么? 訾旼抬起眼,四周嘈杂回归得突然,仿佛她本身的存在比落了棺还让人可怖,包括那对母女都远远地撤开,胆小的甚至连瓦罐都忘了拿,头也不回地呼喊着什么走了。 而她的父母亲认定了她和日前带回父亲和祖父的那位姐姐有了什么牵扯,惊恐地大叫着。 只有一个身着硕大蓑笠的男孩挡在她面前,但不一会儿宋鸣也就被人拉走。 一个眨眼的功夫,偌大的山峡中只余下訾旼一人。 鬓间白花恍然落地。 她呆呆地望着那彻底模糊,辨不出字形的四个字,无尽的空好似初春的土,有什么在她心中骤然破开,悄无声息地生长。 胸口的翎羽发着烫。 妘绯昼走得很急,但还是花了好几日的时间才走出不舟山,山麓处有一座小城镇。 正是日暮时分,炊烟袅袅,屋舍参差,城门差一点就要关闭。 她浑身的外伤已经开始愈合结痂,但看上去依旧可怖,长发披肩,打着绺粘连在脸颊,一身红衣破破烂烂,血迹汗渍干涸,火红直染成墨褐色,看不出本来模样,只有漆黑的腰封还算完好,依稀能辨出原来的云纹。 她手中紧握着剑,即便已经闻到了不远处城中飘来的面油烟火味,眼前是井然的街道行人,但还是在城门口士兵向她伸出手时,下意识地后仰,眼神警醒,险险压抑住了想要出手的冲动: “还没到闭城的时辰。” 布帛裲裆,入鞘大刀,幞头束发。 竟是个校尉。 校尉打量再三,确定这就是画上要找的人,听闻她嘶哑的嗓音,微微一愣,才听明白她的话。 他退后一步,向她抱拳一礼,声音压得很低: “贵人赎罪,小人唐突。是有人让下官在此等候贵人,他说事先已与贵人约定好在江浔见面,盈日未见贵人,才让下官来此恭候。” 妘绯昼没有立时回答,半晌才从这位校尉身上移开目光,剑锋却未收敛分毫: “姓名?” 校尉不敢抬头: “周翀。” 周? 她的确日前进山前与祁溯通信,说了自己不日会去往江浔。 如果她没记错,祁溯母亲出身军中,是闽越人士。 白光一闪,妘绯昼收剑入鞘: “带路吧。” 周翀听闻,直起身,见她不像是娇柔弱不禁风的女子,便要把缰绳递给她。 “不必。”妘绯昼瞥过他厚掌中的粗茧,见他腰身魁梧,劲力内敛,处变不惊,添了句,“城中骑马太招摇。” 周翀没说什么,只把马交给了一旁的同僚,与她一同步行入城。 校尉气宇轩昂,与一浑身破烂的女子一同入城,不多时,行注目礼的人就有一多半。 这下子,骑不骑马的,倒也没太多的分别。 但碍于对官爷的敬畏,没什么人敢顶着莫大的风险当面说什么,不过是和同行的人做个眼神罢了。 妘绯昼反倒没了所谓,五脏六腑还在纠集着,隐隐作痛。 祁溯此番来江浔,必不是想见她这个老友这么简单,他一向没心没肺,没有妘绯昼在京中时不时的烦扰,乐得做他那个清闲安分的纨绔还来不及,怎会闲得回拥兵自重的母家,徒惹猜忌? 他们的往来通信肯定被母帝发现,祁溯八成是来劝她回京的。 江浔溪河水流错杂,廊桥屋舍鳞次栉比,冬日树木亦长青葱郁,雪融后乌篷小舟更是随处摇曳。 此时炊烟接连飘摇,溪边河道不乏拿着溲箕淘米的妇人,而她们身后,霞光渐起,绯色好似火焰艳丽,染红了整片的天。 妘绯昼停了步子,回头望一眼沾染了鲜妍的青石路,夕阳好似溏心的鸡蛋,肆无忌惮地漏出了甜馅,诱惑着人驻足。 不多时,她还是敛了眸,抬了步,对等在一旁的周翀道: “走罢。” 周翀瞧着眼前的人,不发一语地跟上。 能让公子亲自来迎的人还会有谁呢? 帝姬不在京城,此事知道的人不多,但也不少,不知道的都说帝姬去了天池,与选定的下一任国师潜心修炼。 但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关于帝姬私逃出京的猜测不少,甚至可以说是五花八门。 为心上人私奔、贪玩没轻重、被异族掳掠蛊惑、不屑红尘欲入空门…… 但等传说中的人物站在他眼前,浑身血污,只一双凤眸漆黑凌厉,透亮澄澈,周翀直觉得那些猜测大约都是假。 至于真正的原因…… 或而她只是想走一走粗粝的路,赏一赏夕阳的景。 仅此而已。 周翀这么想着,正要领妘绯昼拐角,往侧旁的大街上走,路口却传来急急的整齐脚步声。 只见几个官兵列队上前,在告示牌前停步,用浆糊粘上新出的紧急告示,将本来黄皱不堪,不知猴年马月的纸张覆盖。 官爷虽重述了一遍内容,但接近放衙时间,这张紧急告示实在下发的不合时宜,任凭什么也不该阻了人家回家吃饭的路,于是急匆匆地说了一遍,便抬起脚,迅疾地走了。 倒也不能指责人家没理想道德,江浔只是个山麓小城,多少年相安无事,洪水地崩都祸害不到此处,再安逸不过,能出什么事来? 因而围看的百姓不过图个新鲜,拎着溲箕的妇人也只远远掂起脚望一眼,便急匆匆四处喊着孩子丈夫归家—— 当今不是个朝令夕改的人物,灵族妘氏治下自有神通,大魏盛世,百姓安居乐业,天塌不下来。 就算塌了,自有高个顶着。 妘绯昼耳力好,目力更佳,余光扫过不以为意的百姓,瞧了眼盯着告示牌,若有所思的周翀: “有什么不对吗?” 周翀面露犹疑: “近几月闽越相继有人失踪,且不是平头百姓,而是功夫高强的人族,甚至还有……” 他觑了眼妘绯昼,没继续说下去。 妘绯昼:“有什么说什么,你是祁将军的人,我又不会吃了你。” 话虽这么说,但短短时间,周翀还摸不清她的脾性,但也只好道: “还有灵族。” 第27章 第 27 章 近三个月来,闽越之地失踪人口渐多,其中不乏身怀武功的人族,原本这件事并未引起官府注意,直至一名灵族突然失踪,事态迅速扩大,仔细一查,才发现此事大有蹊跷。 官府本以为和异族脱不了干系,但经过周密的调查,不光洗脱了异族的嫌疑,甚至异族也深受其害。 最终,官府锁定了一伙“捉妖人”。 但此捉妖人非彼捉妖人。 这群自称“捉妖人”的不明组织近期在闽越平白出现,打着斩妖除魔的旗号收服作乱的异族,却与寻常捉妖人不同。 他们不光不要报酬,还会倒贴一笔钱财,只要有关异族的消息,都可以达成交易。 自然,表面上交换的是“异族”的消息,实际上武功高强的人族他们也来者不拒,只要有详尽的信息无有不接。 因而不少人也将之当成了一个杀手组织,甚至不惜自愿出大价钱,只要他们愿意替他们报仇雪恨,或者搞垮商业对手。 从失踪人口来看,“捉妖人”业务从最初的搜寻异族,到人、异两族无有不接,再到如今的灵族。 只怕下一步他们会不满于止步闽越地区,想要向其他地方伸出魔爪。 及此,不得不提及大魏的发家史。 五千年前仙界关闭,仙神相继陨落,却留下了仙界入口——天池。 此后,人间、天池、异界三界互不干涉,那些神神仙仙妖妖魔魔逐渐被人淡忘,只存在神话传说。 直至三百年前,上古魔神之力渐渐消失,人、异两界交界地封印渐松,异族蠢蠢欲动,最终强行闯入人间,为祸四方,人族只有武功,却无神通,无法自保。 最后灵族妘氏走出天池,集结人、灵两族之力镇守人间,建立魏朝政权。 如今,妘氏建立的王朝已有三百余岁。 自从妘氏稳坐江山,异界再无来犯。 但近些年,人间异族隐隐有泛滥的趋势,捉妖人这一行当复苏兴盛,这也是为什么一开始这伙人能打着“捉妖人”的旗号行事,而不惹人怀疑。 许多人猜测这伙“捉妖人”莫不是异族假扮,想要瓦解人、灵两族的联盟。 舆论渐嚣尘上,平素百姓对妘氏占了人族江山的微词竟也少了许多。 可也有人言,连天生灵力的灵族都被抓走,遑论人族? 这件事可小可大,但若处理不当,恐百姓对灵族失去信心,人人岌岌可危,心有惶惶,那便正对幕后之人的下怀。 妘绯昼进山月余,这会儿听了周翀详细讲来,才发觉短短旬日,世事变化。 为了迁就她身上的伤,也为了讲清楚此事来龙去脉,周翀走得很慢,待到了地方,天边霞光只剩下些微余晖。 周翀不是多话的人,言简意赅地说完便收了话头。 听他沉默下来,妘绯昼便若有所觉地抬眸。 只见酒楼高大,骑楼坐落街角,取闽越独特建筑风格,比北地的气势恢宏、禹杭的婉约清丽,更添一抹俏皮生动。 晚风带着一缕春意拂过翘角鹊尾的屋檐,悬钟挂饰模样奇巧,薄暮下的灯火微光透过红木窗柩,朦胧得好似一场旧梦,温吞地流淌。 来迎的是酒楼掌柜,一楼大堂里却空空。 妘绯昼眸中减去几分沉缓。 ——一年半不见,祁小公子派头挺大。 周翀只把她领到包厢门外便止了步。 他此番只是奉将军之命,护送公子前来江浔,顺便再接上帝姬一同归京。 但妘绯昼知道自己母帝的德行,直接让祁溯带一道御令让她滚回去就得,还派人护送? 堂堂灵族没有自保的功夫,不如趁早埋了。 只是没想到,祁溯那个将军母亲,居然也是个刀子嘴豆腐心的人物。 所以这周翀还算是妘绯昼沾了祁小公子的光。 妘绯昼一推开门,坐在雕窗边的人就望了过来。 却不是一个,而是两个。 其一行迹飒沓,衣衫实在算不上整齐,正举杯欲饮,一双桃花眼听闻动静潋滟划来,好似清溪中一叶小舟,轻飘飘荡开一尾涟漪,双唇被潮湿一染,红得分明,双颊却白皙,不醉,人人自醉。 而他对面正端坐一位翩翩君子,眸光沉静,面前茶香与酒气鲜明,一身金色锦衣更衬其矜贵有礼,不似对面人物白衣内衬都翻飞潦草,分不清衣衫到底是何种颜色。 祁溯在妘绯昼面前向来不拘一礼,这会儿更是一点动身的意思都没有,没骨头似的靠在窗沿,晚风勾起他颊边一缕发,飘飘扬扬落于唇畔,殷红墨黑相衬,一双桃花眼蛮不在乎地在她身上落了落,讲出来的话也没什么情分可言: “怎么脏兮兮的。” 旋即瞥了眼对面与自己轮廓三分相像的兄长,见他没有开口的意思,一指里间: “热水新衣你自便。” 没过一会儿,房间内就传出来窸窣声响,热水掬捧而起,复又哗啦落于浴桶。 灵族的确不用沐浴,一个法术的功夫就可以解决,但妘绯昼浑身的血痂淋漓,灵力枯竭,眼下和武功高强些的凡人基本无异。 祁溯好似充耳不闻里间的动静,甚至贴心地关上了窗,帐暖生香,微微的血腥气混着热腾腾的水雾,在密闭的房间中显得愈发具象。 他对面的人终于坐不住,袖袍一敛,金丝光泽在烛火下闪烁,扔下一句: “我出去传信给母亲。” 便踩着云纹的银靴出了房间。 祁溯细细品着江浔独产的“不舟渡”,余光扫过自己兄长薄红的耳廓,唇角一勾。 自己非要跟着来的,这时候倒不好意思起来了。 祁溯知晓妘绯昼的偏好习惯,给准备的也是窄袖的束腰红裙,不碍着什么,的确合身。 妘绯昼自屏风后走出来,祁溯一个响指,她周身的水汽尽皆不见,头发也顺顺溜溜地由玉冠束好,比妘绯昼自己的手艺还要好上许多。 祁溯才觉着她能入眼似的,上下打量一圈,手里就凭空出现一把墨梅折扇,扇柄触手温凉,梅花香带着暖意在清冽的酒气中四散。 扇尖隔空绕着她修长的身形上下划拉一遭: “你信中与我说的一年多的逍遥,就是这么个逍遥法?” 妘绯昼金刀阔马一坐,却没去祁溯对面,而是就近坐在屏风后的红木椅上,在闭目养神前不忘把腰封扔给祁溯: “给你的礼物,自个挑吧。” 说罢,天地灵气隐约被什么牵引,在她周身周转。 祁溯伸出两根指头提着染了血污的漆黑腰封,神识一扫,掩面遮挡血腥气的折扇随之一撤: “断崖如莯、朝颜繁缕、十二之卷、紫菱苜蓿……” 还有凶兽蛊雕、八爪火螭、蓝翼海龙兽…… 祁溯越看越心惊,来不及嫌弃腰封上的血污,珍稀灵草和那些上好的炼器材料也不敢再看下去,赶忙回过头上上下下细细地重新打量安坐在玫瑰椅上的人,表情管理一度失败: “你这是去洗劫了不舟山?!” 言下之意,你没死在不舟山真是个奇迹。 不管那些灵草,她一个真凰火凤,进了山林也就算,竟还入了汹涌莫测的海? 那些凶兽连五千年前的真神都鲜少能收服的,只能长时间镇压着,她竟就这么去了? 方才见她推门进来,还觉着太狼狈,现下倒有些真心拜服了。 妘绯昼眉峰都未曾动一下,内里却在渴望着灵气的滋养,识海兴奋地舒展翻滚: “上仙留下的镇压封印都有松动的迹象,即便我不去收服,等神力仙气彻底消失,那些凶兽也得想办法派人去收拾,早晚的事,顺便而已。” 祁溯经过最初的“头脑风暴”过后,懒得计较她嘴里的“顺便”,平复了一下心情,也不客气,径自拿走了蛊雕的髓骨,扫过那灵草“十二之卷”,将腰封扔回给她: “那是为了给你父亲治病?” 妘绯昼自当明白他的意思,稳稳接过腰封,使了个清洁术,原样系好,正待问问京中的近况,门却被推开了。 祁溯的兄长,祁洄回来了。 他正欲行礼,妘绯昼却隔空一抬手: “不必,在外只当我是常人。” 祁洄没有坚持,顺着那股劲道直起腰: “是。” “坐吧。”妘绯昼生怕他不自在,一指他原本的座位。 祁溯眼见自己兄长从容入座,眉峰微不可查地一动。 像是为了缓解突然被打断对话的尴尬沉默,祁溯终于放下了不舟渡,墨梅在他手中扇了一扇,身前桌上的蛊雕髓骨表面坑洼,带着未褪的阴暗森然: “哥哥怎么不发一言,莫不是忘了临行前母亲说的话?” 祁洄看他一眼,坐姿仪态堪称世家典范,举手投足袖袍熏香幽幽发散,与对面人身上旖旎酒气花香分割两席: “我自然没忘,阿溯不必忧心。” 祁溯上挑的眼尾瞬间愈发生动,润泽的红唇轻勾: “哦?” 顶着祁溯的眼神,祁洄余光在一旁的妘绯昼身上一扫,不过转瞬,便轻轻地移开,落在自己面前的白瓷茶盏,好似有什么未尽之言。 若放在小姑娘的身上,那便说是眉目含情也不为过,可惜被他“传情”的人却没有任何表示,甚至完全没有理解其中的信号。 祁溯嘴角的弧度缓缓扩大,一双弯起的桃花眼中水光依旧潋滟,却暗藏了几分寒意。 只听祁洄垂着眼眸,嗓音温雅: “我方才只是许久未见帝姬,所以不知说什么才好。” 正当妘绯昼不解,素闻祁家两兄弟,虽一文一武,一位随了母亲,天生人族,却文质彬彬,博闻强识;一位随了父亲,天生灵族,却自由散漫,风花雪月; 但二人关系极好,先前还常听祁溯提及这位兄长。 她去将军府与祁溯厮混,也并非未曾遇见过祁洄,见识过两人相处的场景,怎会如此剑拔弩张? 但很快,她便知晓了原因。 只见祁溯一双桃花眼凑近了对面锦衣华服的祁洄,两人轮廓在烛火下险些相融,他骨节分明的手此刻却不是拿着装腔作势的折扇,而是覆在自家兄长的脖颈,他却还笑着,眉眼几分凌厉: “你不是祁洄——你究竟是谁?” 第28章 第 28 章 妘绯昼并不怀疑祁溯三两句话就能分辨人的本事,眼见着祁洄面容青紫,双眼充血,她忽而想起来来酒楼路上,周翀与自己说的,闽越之地不太平,失踪案频发。 她蓦地抬起手,隔空一掌,厉风骤响,厢房的门窗转瞬洞开! 然而那扇离祁溯极近,被他亲手关上的窗柩外,却是一片漆黑! 怎会? 就算已至深夜,也不至于一点光亮都看不见,何况此处酒楼并非位置偏远,按照时辰算,他与妘绯昼也不至于独处了这么久。 祁溯松了几分力道,任由祁洄在自己手下剧烈地喘息,但他翻来覆去,脸憋得通红,嗽声惊天动地,也就这么断断续续一句话: “阿溯,我……就是祁洄……” 除此以外,再无其他响动。 不对,怎么会没有其他响动? 他扭头看向门外—— 灯火灿烂,映照雕饰摆件精致纹样,但目之所及,没有小二,也没有大厅本该传来的,食客的嘈杂声响,甚至没有—— 周翀! “我还以为是你派头大,把酒楼包了场,原来不是?”妘绯昼仿似没察觉到自己现在的处境,语气与往常没什么分别。 祁溯笑眯眯,五指却还在自家哥哥的脖颈处滞留,闻言,有些危险地望向她,话语因为惊诧,气息有些重: “我是那种人?” 妘绯昼走过去,在祁大公子颇有几分可怜的眼神中,毫不留情地在他颈后落下手刀,一掌劈晕了这位在京中颇负盛名的霁月光风。 和她下手的果断不同,她语气很有几分迟疑: “你不是?” 尾调上扬,声音显得有些尖。 一年半不见,她更欠揍了。 妘绯昼拍拍他的肩: “放心,你哥哥没有被人假扮,只是中了蛊。” “蛊?” “闽越蛊术闻名,你哥哥似有自己的知觉,又好似被人控制,说了些违心的话或者举动,倒有点像我之前听说过的‘伴生蛊’。” 听她说知道这蛊,本还有些放下心的祁溯,在听到那句“违心的话”后又沉默下来,本要收回的“欠揍”又在心底默默原样奉还。 未料,妘绯昼突然上上下下反过来打量他一圈: “祁将军出身闽越,你怎么对此一无所知?” “这……”祁溯将眼神飘到一旁,抓起墨梅折扇扇了扇,光影随之浮沉。 讲道理,他还在娘胎里的时候,那个灵族父亲就没了,因而他母亲也看他看得紧,出去说书先生那溜达,买点大魏的地理图册,了解了解各地风光已经是极限。 再说,他其实也跟妘绯昼差不了多少岁,都是脱离生长期不久的软脚虾,能知道多少风土人情? 但……这些能说吗? 祁溯悄咪咪瞧一眼妘绯昼的脸色,抿起了笑唇。 妘绯昼终于回过味来,那攻略想必都是祁溯的手抄版本,只有祁溯个人感兴趣的风土,难怪没有北地,更没有传说荒凉神秘的西部异域。 原来仗着自己年长几岁,说的什么游览过的风景名胜都是吹嘘,就连自己的故乡也不甚了解。 妘绯昼凤眸一眯,刚要发作,斜刺里就有人一拳挥来! 是祁洄! 他被蛊掌控,无法控制自己的身体! 祁溯险险躲过,折扇一展,飒然旋身,桌面上的髓骨已然消失,扇面的墨梅却多了一点新墨,六瓣的花开得鲜妍。 然而一眨眼的功夫,那朵花连同整个折扇都在祁溯掌心消失,一小捆近乎透明的细丝泛着金光,随着祁溯的心念无限延展,不过一瞬间,便捆缚住了不会武功的普通人族祁洄。 接着,这股线就小心翼翼地缠上了妘绯昼的右手腕,连同他自己的左手腕,却不会影响两人的行动。 此线名为牵羁,祁溯与妘绯昼说过,是他父亲送给祁将军的定情信物。 二人对望一眼,不约而同地暂且放下恩恩怨怨,又心照不宣地施了个障眼法,暂时将失去意识的祁洄放在此处,待到明日有人觉察不对,自然能发现他,但若不是迎归队伍的人,便发现不了端倪。 而牵羁可以无限延展,祁溯随时能够通过它来查探祁洄的状态。 现在他们必须将计就计,找到下蛊的人,再不济,也该确认这究竟是不是妘绯昼口中的“伴生蛊”。 两人一个重伤未愈,一个放在灵族里充其量只是个娇弱的猫科动物,于是便没打算分开,残血搭配辅助,就这么出了厢房的门。 酒楼不算多高,只有三层,两人一前一后地观察周遭,从三楼厢房慢慢向下移动。 他们走得很慢,步态放松,不知道的只当他们在自家庭院散步,尤其祁溯,即便走路也不规矩,自有一派风流态度。 至于妘绯昼,她既不似祁溯放松泰然,也不似在不舟山中那般警惕弦绷,只是沉稳地踩在楼梯木板,与祁溯的脚步声一同在偌大的酒楼中有节奏地回响。 终于,正当二人踏在通往一楼的拐角处,身后倏然传来一声同样踏在木板上的闷响,突兀破坏了她与祁溯的节奏。 下一秒,两人肩膀上便各落了一只手。 只是落在妘绯昼左肩的手掌厚重,虎口的茧子在辉煌的灯光下很是显眼。 至于祁溯肩头的这只手则有些出人意料,不光白皙得不像样,还细长得很,透明泛白的指甲锋锐得不像话。 祁溯好似浑然不觉,一双桃花眼中仿若当真噙了一汪碧水,红唇花色潋滟。 他轻轻抚上那只手,好似与旧情人重逢似的温柔: “这位姑娘,我们聊聊?” 此时妘绯昼未曾回头,更未像祁溯那般含情脉脉,在察觉的瞬间就迅疾足尖一点,翻身飞下了楼,回身时视线先一步划过了祁溯身后。 恰好听见他令人牙酸的话,不由得眼角微微一抽。 但更为惊异的还在之后。 她接连几个空翻躲过大开大合的刀锋,转身藏于红漆柱后,定睛一看,在她身后紧追不舍的,竟是周翀! 只见他双眼充血,血丝密布,青筋不正常地凸起,大刀一起一落,竟将红柱拦腰砍断! 幸而那根柱子并不承重,整栋酒楼没有就此倒塌。 及此,妘绯昼想到了什么,凤眸微眯,整栋楼宇门窗就尽皆洞开! 然,除了此间的打斗声,外间除了一片黑暗,只有死寂。 话说这一头的祁溯十足深情地喊完一声“姑娘”,回过头时,却是一位皮肤黝黑,胡子拉茬,面容十分憔悴的男人。 祁溯颇为惊奇地上下打量一圈他身上的服饰,虽然头上还是束的冠,但这碧罗裙的确是裙子对吧? 那、那那那……那的确是女装没错吧? 而且那只手! 谁家男人五指不沾阳春水啊! 哦,听他母亲说,他那个灵族父亲似乎是的。 啊呸呸呸…… 言而总之,祁溯来不及窘迫,一对上这位有特殊癖好的男子充血胀红的双眼,就下意识展开折扇替自己挡去千钧的力道,但即便如此,他还是察觉到了不对—— 其力道暗藏玄劲,绝不属于正常人族。 这是异族! 然而,祁溯现下暂时说不出话来。 这位异族眼见一击未得,并不气馁,接二连三的掌风直冲祁溯。 他出掌很快,几乎连成一道道残影,令人应接不暇,自然地,祁溯在疲于应对这密不透风的出手时,也就忽略了其突然屈起的五指。 鹰爪飞速袭来,好似前番百种的缭乱只是为了这一爪蓄力,其纤长的五指此时青筋暴突缠绕,惨白的指甲也顺势成了尖锐的武器,在暖黄的灯光下遮蔽阴影,眼看着就要掏入他的心脏! 祁溯的反应实算不得慢,但他并不擅长打架,对这种骗招根本没有应对的经验,只能笨拙地一再后退,衣袂急匆匆地翻飞,银靴染尘,直至退无可退。 他后腰倏然抵上栏杆,脊背的冷汗沾湿了后襟。 绝境之际,他却突然收起了墨梅折扇,前身微微后仰,仗着高挑的身形,睨着这位奔袭而来的异族,微笑得冷然。 下一秒,那抹掺着金丝的月白身影就直直地向罗裙云影冲去! 两相碰撞。 浓稠的白在瞬间的爆发后骤然熄灭,栏杆意料之内地破碎,木屑红漆洒落满地。 祁溯径自从半空滚了一圈,狠狠地摔在一楼大堂的帐台。 “咔嚓”一声,古旧的帐台也被他砸蒙了似的,过了片刻才应了声,随之争先恐后地四分五裂。 尘土飞扬。 祁溯在排山倒海般的疼痛中睁开眼,透过一片的混乱才越过血光,勉强看清楚那位依然站在楼梯拐角处,除了鬓边散乱的发和沾了微尘的罗裙,看上去仍旧体面的异族,头一回对自己的实力有了惨痛的认知。 但不等他与自己的“柔弱”新身份熟悉片刻,罗裙一曳,那异族就要乘胜追击! 祁溯认命地闭上眼,全无血色的唇颤抖着大喊: “绯昼!” 事实证明,天塌了的确会有别人替你扛着。 几乎在话音落下的同时,他缠绕在手腕的牵羁一动,眼前就被一抹火红的裙裾占据! 火光四起! 然,被下了蛊的周翀步步紧逼,与那衣着怪异的异族几乎同时向妘绯昼伸出手,刀光凛冽! 妘绯昼却未退丝毫,周身火光在瞬间化为实质,几乎与她的红裙融为一体—— 只见数道烈火凭空而起,仿佛被无形的框架框定,她指尖翻飞,眸中亦被染得赤热,两手中指与拇指在一瞬间的接触后仿佛触发了什么玄妙,一座火牢在她身前显现,坚定地框住了,也同时分隔开眼前一人一妖。 一颗剔透的汗珠自她额前滚落,划过鼻尖,没于地面: “你要多久?” 从酒楼大门口望进来,便只能看见她坚毅瘦削的鲜红身影,但绝不单薄。 “……我不知道。” 祁溯艰难地从狼藉里爬起,取出那根蛊雕的髓骨,还有一些阵石以及朱砂。 他的衣衫还算完整,只是袖管被异族的锋利指甲划破,在半空中飘飘荡荡,如果不是事态紧急,恐怕他还会自嘲几句“颇有仙人之姿”。 鲜血源源不断地顺着他手臂线条直直落到指尖。 他又把朱砂收了回去。 ——灵血比朱砂更灵验些,只不过他怕疼,平素轻易不用。 眼下,就算他们有福,能见识见识用他的灵血布的阵法。 妘绯昼余光扫过祁溯逐渐被血红渲染的破烂衣衫,血腥味在酒楼中弥散,但不等他转过身,就移开了视线,额间凤羽印记一闪而过,火光冲天! 整座酒楼温度迅速攀援而上,火牢四周的空气刹那扭曲! 阵纹在她法力的冲击下终于浮现! 只见雕梁画栋的花纹转瞬黯淡,暗沉而神秘的玄光取而代之,繁复的纹路一圈圈一寸寸地在妘绯昼周身延展、显现,古老的咒文像是人族千百年前的文字,饱经沧桑,隐藏奥妙,却带着不为人知的力量,吸引万物不住地靠近。 妘绯昼定了定心神,再凝神看去,只见木板铺就的地面不复原来模样,纹路之下的地面竟是一片泥淖沼泽! 其中或大或小的黑点翻涌连片,甚至有水泡映照火光,然后伴随轻微的一声,瞬间破灭。 而那所谓黑点,正蠕动翻越着,在泥沼中挣扎沸腾,分明是面目丑陋,正活跃地寻找着宿主的蛊虫! 第29章 第 29 章 有蛊必有阵。 不消祁溯解释,妘绯昼也大概能明白这座酒楼被巨大的蛊阵笼罩、覆盖。 只不过她与祁溯血脉太正,蛊虫一时间不敢靠近。 照常理来说,眼前在火牢里正对她“耀武扬威”的女装大佬身为异族是近不了她二人的身的。 但她们周身的灵气并无异动,只能说明一点—— 这位异族从未做过什么伤天害理的事,甚至修的也是正道。 从他刚刚掀落祁溯的功夫,修为恐怕可与受伤前的她一较高下。 这样安安分分又修为了得的异族究竟为什么会中伴生蛊,受了何人控制,来袭击她与祁溯?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火牢光焰也随之慢慢黯淡。 眼看着这位异族罗裙馨香扑面,周翀的大刀也不知疲倦地挥舞,刀光好似刚过去的那场大雪,没有止境地散发尖锐寒意,妘绯昼咬牙□□,始终不曾出声催促。 她余光沾染火光,落在帐台不远处的铜壶滴漏,耳边只剩下轻微的嘀嗒水声,每当木箭向上浮动毫微,心中仿似就有什么目标被成功追逐,随后很快被她放在一边。 她必须不停地追逐下一个毫微,哪怕燃尽体内为数不多的灵力。 但水声无穷尽,更漏孜孜不倦,不可避免的困倦疲乏数度席卷,她虽然期盼水流嘀嗒的速度能快些,再快些,但无论如何的迅疾,都挽救不了她干涸的灵力。 妘绯昼瞧了眼一旁失败了数次,满手灵血,握着阵石髓骨依然不肯放弃的祁溯。 他一向丰润的红唇血色尽失,柔情似水的眉眼亦不复往初,汗水、鲜血都让这位倜傥的少年愁眉不展,他的灵气四溢着,灵力被不要命地挥霍。 他必须破阵! 那她呢? 她必须让这位不远万里来接她的友人活着出去! 妘绯昼不再看漏刻,也不再研究不擅长的蛊阵,亦不去看正焦头烂额的祁溯,袖袍一晃,白皙的手腕就平添一条狭长深刻的血痕。 滴滴明艳醒目的血液落在火牢、蛊阵,很快就形成一条血线,在她脚下变成一滩暗沉难言的血红。 就在此时! 祁溯迟疑着将自己手中最后一块阵石放在一根石柱之后,他用灵血画成的符咒顿时就与四面八方,平平无奇的石头齐齐闪起玄光! 起初只是微弱而不起眼地闪烁着,频率并不快,但没过多久,这一点点不起眼的光亮就从萤萤,变为了莹盈,频率很快联结成片,直至始终散发着稳定灼热的光! 他终于松开蹙起的飞眉,回头看向自己多年的好友: “绯昼!我……” 但说到一半,他刚刚因为成功破阵而翻腾的心绪,与面颊重新攀上的几缕血色,就迅速地消褪殆尽。 只见这位少女面色苍白着,听到他的呼唤,才慢慢抬头向他望来,血丝如同粘稠的蛛网转瞬笼罩了她的眼白。 祁溯呼吸几乎静止,怔忪片刻,才挣扎着缓缓望向她的脚底—— 蛊虫如同细密的棉线,仿似受到了莫大的吸引,不过眨眼的功夫就爬上了妘绯昼的裙摆,好似给那层绯色霞光镶上了玄色的花边,庄肃得诡秘。 “绯昼……”祁溯嗓音嘶哑。 那位少女却只是对着她歪了歪头,额头、脖颈,甚至手臂,青筋都可怖地向外凸起,但她没有进一步的举动,只是空洞地望着祁溯,连带着透过灵魂,空洞地望着这声似陌生似熟悉的名字。 火牢顷刻消失,酒楼中的温度也在刹那沉降,连同祁溯的心一起沉入冰点。 那名异族和周翀却只是安静地昏沉过去,如风雪般苍劲的大刀“当啷”一声落于地面,短促的嗡鸣后,就与主人一同归于沉寂。 两只蛊虫自两人皮肤“噗呲”而出,裹挟着鲜血,加入同伴们争先恐后的序列,但不知是这身新衣裙太光滑平整,还是碍于其未散去的灵气压制,这些玄色“花边”攀爬得很慢,但它们的目标空前一致。 那就是这位“美味”灵族的纤细脖颈。 血腥气比火光还要热烈,仿似盛情的邀请,让这些伴生蛊无从拒绝,甚至有一只胖乎乎黑点带着罕见的一往无前,毅然决然地从三楼栏杆空隙处坠落,直直地掉在了妘绯昼跟前,然后坚持不懈地冲锋。 ——那是祁洄身上的蛊虫。 妘绯昼以身为饵,主动损伤自身精血,散去了周身灵气,伴生蛊被她至精至纯的灵血吸引,阵法骤然失去平衡,由此,蛊阵被祁溯破解,只留下这些已长成的蛊虫肆虐。 怎么办? 怎么办? 他究竟该怎么办? 对!这次因为兄长要跟来江浔,母亲派了很多人保护,说不定其中就有什么能人异士。 原本祁溯手臂受伤后也有可能招引蛊虫,奈何他身上有父亲临走前留下的护体灵气,邪物绝无近身可能,否则…… 否则他便冲上去替了妘绯昼又如何! 但他不能,他们并非全无退路,他们还有一线生机! 只要他打破这遮蔽外界屏障! 看似磅礴的灵力几乎从他身体中喷涌而出,浓稠的白不断冲击酒楼朱门外好似能吞噬一切的漆黑。 然,那片漆黑却好似无止境的神秘山洞,他不算菁纯的灵力根本无法破开。 眼看着那暗沉沉讨厌的黑线一寸寸开疆拓土,就要蔓延至妘绯昼的腰封,当第一只黑漆漆的蛊虫攀上栩栩的云纹,祁溯眼眶瞬间温热,眼尾胭脂弥漫。 一声虎啸凭空而起! 迅疾的白光再次莽撞地直冲进那片未知。 这一次,他终于探到了漆黑的屏障,那怕人的暗沉不是无止境的山洞,更并非吞噬了他的所有力量,而是被一层坚固又柔软的屏障拦阻。 健硕的白虎身材并不如传说中高大,尽管已经度过了生长期,表面上与人族成人无异,但他还在成长中,在灵族中间,充其量是个少年。 这一次他并未回头,只是潦草地从喉头呜咽几声,马虎地舔舐好自己流血受伤的前腿,便再一次抬起了头。 一双眼翻涌起沉沉的血色,就像是注视着那位爱穿红装的友人一般,坚定得柔和。 他微微弓腰,前爪向前伸展,在发力的前一秒准备得几乎完美。 他如同被拉满的弓,又像挂着白羽的箭,带着前所未有的锋锐,无所畏惧地用尽了全身的力道。 但那看不见的屏障依旧屹立在黑暗中,不为所动。 祁溯一身血污,衣衫依旧看不出本来颜色,衣袖空荡荡地飘荡,露出崩开了伤口的臂膀。 他艰难地跨进门槛,浑然不觉此时的不堪与狼狈,只近乎执拗地想要靠近那被乌云包围堵截的人: “对不起,阿昼……”他破不开这层屏障。 但他的靠近也没什么用处,他护身的灵气只能保护他一人,且无法对蛊虫形成实质的伤害。 就在他以为要与这位多年的玩伴诀别时,一道沙哑却再熟悉不过的嗓音忽然在空旷的酒楼响起,灯火微晃: “祁溯,你原来,这么舍不得我?” 不等祁溯回答,猛然窜起的红焰便体贴地绕过了他,却没放过那些“朝拜”的污秽。 火舌残忍地侵吞,又慢条斯理地追逐,好似在和这些小巧玲珑的虫豸玩些盲人捉象的游戏,气定神闲地放着他们溜达,手中却好像有无数看不见的链条,轻易就能掌控这些失去后援的蛊虫的命运。 焦臭连片,酒楼各处都是火焚焦灰,蛊虫在一点点变少,而乌黑的痕迹给这栋过分奢华的酒楼带来无数斑驳。 嘶啦—— 妘绯昼扯下被蛊虫染指的裙摆,毫不留情地丢到一边,姑且算作给这些蛊虫——还有幕后之人——的奠仪。 但紧跟着,她白皙的脖颈处就有突兀的隆起,将皮肤都撑开一个肿块。 祁溯还沉浸在不可思议中,甚至来不及欢喜,就又提心吊胆起来,刚想出声提醒,却见妘绯昼似有所察。 她眉头都没皱一下,径自抬手,两指并起,滚烫的灵气按压在那肿块的附近,一寸寸自脖颈到肩颈,再到臂弯。 那鼓起的蛊虫起初还想奔逃,却被那抹炙热所逼,周遭都被紧紧封锁,突出重围只是痴心妄想,临到手腕的那道伤口之时,却又突然剧烈挣扎。 无他,只因为它感受到了同伴的死亡。 但一切顽抗都是徒劳,妘绯昼不耐地甚至想直接烧了这块皮肤,反正之后等她灵力充沛起来,她还能自我修复,只是丑了点罢了。 幸好祁溯及时阻止她伤敌一千,拿出用剩下的蛊雕髓骨,捏起法诀,默念了句什么,那只蛊虫便自然而然地被诱骗出来,随之被一道猛烈的火光吞噬。 能将整座酒楼笼罩的蛊阵自然非同凡响,其精妙程度也不禁让祁溯咋舌,虽然他实战经验不多,但学习的资源环境可以说除了妘绯昼和她的几个兄弟,也算无出其右,甚至宫中的法阵他也曾有幸目睹。 但此阵绝伦之处并非其有多复杂和奇诡,而在于周密。 这蛊阵将酒楼的一砖一瓦,一桌一椅,甚至一榫一卯都严密覆盖,且这种覆盖简直就是完全掌控,每一处的力量绝无旁逸斜出,阵法始终平衡而稳定地给蛊虫输送养料—— 有与之联结的其他蛊阵输送来的,也有通过蚕食踏入阵中的生物得来的。 像这样周详的阵法就算强行撕开一个缺口,破坏了一处,也不会影响整体的运转,甚至因为和其他蛊阵的联结,阵法的力量非但不会减弱,反而会被激发,从而引起其他阵法更快速的输送。 由此,蛊虫只会更快地成熟,而已经成熟,成功寄居的蛊虫也会更快地蚕食人的心神。 所以祁溯在感应到蛊阵的一瞬间就放弃了强行破阵,思来想去,只有以阵破阵。 但灵族太特殊,灵气不光不能给蛊虫供养,反倒会抑制生长; 同为一体的灵血却不同,尤其是精血,如果是稀有血脉的菁纯那就更加大不一样。 蛊雕最善掌控心神,其髓骨也是吸引蛊虫的利器,但兴许是祁溯的护身灵气太强悍,导致其灵血对蛊虫失去了吸引力,无法辅助破阵。 妘绯昼的血却没这个烦扰,真凰血脉,无论搁在哪里都是至高无上的宝物。 何况她生来半神,天生就有飞升成神的资质。 民间甚至有传说,只消她的一滴血,就可以让凡人参透天道,获得无可匹敌的力量。 而往往最吸引人的,就最致命。 所有的蛊虫无知无觉一拥而上,没有一个单独落下,蛊阵终于有了些微的倾斜。 当滴于她脚下的血慢慢淌到一堆碎木的帐台当中,那被祁溯不知何时放在那的灰扑扑阵石就仿似受到了什么天道的指引,隐秘地悄然闪过一丝微光—— 但在阵容成型前只能归于沉寂。 第30章 第 30 章 “你可别误会,我只是……” 在危机似乎暂时解除的空档,祁溯误以为对面不可一世的人保存了实力,连他也骗了过去,故意看他笑话,于是开口时就添了一分的恼羞成怒。 但妘绯昼闻言并未戏谑,反而脸色煞白如纸,血将将止住的同时酒楼内的焰火也逐渐将息,只有余温蒸腾。 她艰难地牵动了一下面部肌肉,刚放下逼出蛊虫的手,身形就微不可查地一晃,整个酒楼连带眼前近在咫尺的祁溯好似都在旋转。 于是那一点点的恼羞成怒与来不及品味的劫后余生又都烟消云散,祁溯及时用没受伤的那只手臂扶住了她,道: “我们带来的人手虽然不多,但都是我母亲手底下的亲兵,察觉到不对一定会来救我们……” “我看上去是三岁小孩?”妘绯昼说话算不上客气,但声音太虚,轻得让人心惊,也就听不出什么情绪。 祁溯便不再说话了,整个酒楼连同更漏都沉默下来。 他们一行从京城出发时,闽越之地的失踪案并未送到昭德帝妘昶的案头,朝廷上下都还忙乱乱进行年末的盘点,准备迎接新春。 是以他们带的人并不多,轻车简行,只有周翀及几个亲兵是母亲担心兄长远行,派来保护的军中好手。 他们只说是南下巡查,十余人都歇在酒楼。 眼下酒楼人走楼空,将妘绯昼引进来的掌柜也不见踪影,更别说食客、跑堂,还有亲兵。 何况酒楼外那层屏障,坚不可摧。 一切都太吊诡。 如果说在不明真相下楼查看的一个时辰之前,他们还能抱着等外界救援的侥幸的话,那么在确认此地有大量伴生蛊,且阵纹显现之时,他们就应当猜到这地方不简单。 只不过祁溯常年待在京城,安安分分地纨绔着,尚且天真,依然抱有同行的一行人不过是被引走了,只要破开屏障就能得到救援的想法。 但到了如今这个地步,差点赔上他和妘绯昼的两条命也无法突出重围,他其实心里也隐隐有了猜测。 灯火辉煌,烛泪模糊。 妘绯昼见他突然沉静,观察了会儿他的神色,动了动唇,刚想说点什么,忽而一缕风便毫无征兆地降临。 寒风吹起她鬓边的碎发,拂过祁溯飘飘荡荡的破布烂衫,将酒楼里的灯笼、烛光都惊动,游移不定地左摇右摆,最后在半空中微微战栗。 哪里来的风? 妘绯昼立马将想说的话都抛却了个干干净净。 她已经召不出戍苍,只好将后背交予祁溯,在所有灯火刹那熄灭之时,只有牵羁闪过泠泠的微光。 黑暗再次来袭,如同肆虐的海水瞬间淹过两人头顶,一阵阵的未知恐惧席卷。 但就在此时,一道突兀的,泠泠的光忽而洒在酒楼门牖,朱门绮户都好似被蒙了一层轻薄的细纱,让人想到雪,却比雪还要轻盈朦胧。 是月光。 “屏障消失了?”祁溯说道。 即便不转头去看少年脸上表情,妘绯昼也大约知道他此刻必定不在笑了,语气也略有些生硬,他在这短短的片刻之间就摈弃了那些天真的希望与优柔的顾盼。 妘绯昼攥住了牢牢缠在手腕上的牵羁,一时分不出和她生有薄茧的手相比,哪个更加冰凉,但她的脉搏却不快不慢,坚定地传送到了少年的手心: “走罢,出去看看。” 祁溯便将掌心收拢,加快了几步,走在了她的前面。 显而易见的陷阱。 却也是一线生机。 那层屏障结结实实地消失了,但祁溯绝不会认为是自己的功劳,他真刀实枪,甚至不惜幻化属相冲击了十多次,没有人会比他更了解这道屏障的坚不可摧。 但它的确悄无声息地消失了。 冬夜的江浔静谧得出奇,皎皎月光好似清透的溪流,流淌在街道、屋舍,青瓦黛墙无论何种颜色,都笼上了一层梦幻。 而江浔城中随处可见的江流河水,都仿佛随着停靠在岸边的乌篷船,不约而同地陷入了沉睡,偶或有流动的水声,好像整座小镇的脉搏,与周遭的花草一同呼吸。 但在这过于美好的静谧中,没有屋舍中该传来的呓语轻鼾,亦无小孩的哭闹。 立春未到,冬末天黑得早,妘绯昼到达城门外方才酉时,此刻也不过戌时,江浔却不见半点烛火。 只有偌大的一轮圆月。 万里无云。 “到了这个地步,还要装神弄鬼吗?”祁溯喊道。 风顺着他的喉腔见缝插针,灌了他一肚子的冷意。 无人应答。 却有一声琴音不知从何处传来。 琴音不似中原之地的磅礴恢宏,拨弦一次便要停顿好几息,余韵好似茶香缥缈不可寻,又如兵器上的倒刺,伺机而动,只等勾出人的血肉,勾出细密疼痛。 渐渐地,拨弦勾挑愈急,阴郁的风千丝万缕地裹挟、缠绕,好似蚕丝将他们黏腻包裹,沾沾连连,隐约间,整条街道,不,应该说是整个江浔,深沉的土地都泛起雾灰的玄光。 紧接着,街道两侧的巷口、拐角、店家屋舍都源源不断地慢慢走出纠集的人群! 祁溯心绪沉浮,一时怒一时恼,一时喜一时悲,被上上下下的琴音轻易牵动,浑身经脉都躁动得不像话。 正当他想回过头查看妘绯昼的状况,一抬眼却瞧见不远处作寻常护卫打扮的,与自己南下的一行人! 而他们青筋暴突,双目红肿充血…… 竟都中了蛊! 但在其身后的江浔百姓中也有很小一部分人并无中蛊的症状,可此时也双眼无神地混迹在黑压压的人群当中,几乎遮蔽日月。 琴音还在继续,弦丝震颤,余音绕城。 整座城镇好似沉睡的小兽,被曲调吸引,悠悠转醒,其冰凉的目光却盯紧了城中的两位灵族! 酒楼洞开的门窗被风一吹就陡然发出“砰”的一声响,但这声音却很闷,不像是砸在门框,倒像是……砸在了什么柔软的东西上。 祁溯在如擂鼓般杂乱的心跳声中循声望去,此刻任何一点细微的动静都可以轻易攫取他紧绷到极点,沉缓到极点的呼吸。 那被门板砸到的人脚步没有丝毫停顿,好似无痛无觉,睁着一双空洞的鹰眼踏出酒楼的巨大阴影,来到了月光下的一片空地,与祁溯两相对峙,其后的两人也缓缓走来,出现在了祁溯的对面。 是周翀,和那位男着女装的异族,以及,祁洄。 祁溯张了张唇,牵羁不知什么时候已经松动,祁洄双手被缚于身后,束发的玉冠也歪了一边,脖颈还残留青紫的痕迹,衣衫凌乱地向他一步步走来。 其面容依旧清隽,但若是寻常,祁洄必然要正衣冠,说一声不合体统,冒犯。 此时却只能双目无神地亦步亦趋。 “他们这是怎么了?”祁溯丰润的唇张了半天,最终也只喉结一滚,问出来这一句话。 但他没听见应答。 从走出酒楼直到现在,她都没有说过一句话。 祁溯不动声色召出了折扇,手指紧攥到发白,足足过了两息,他才僵硬地回过头: “……绯昼?” 她站得并不远,月光在连接两人的牵羁上流转,红裙惹眼至极,却也衬得她的肤色更加地白,瞳仁更加地黑,却无飒沓风度,腰间的剑早已不见,只有玄色腰封紧束。 她额上不知何时冒出了细密的汗,听闻祁溯这一声呼唤,一张麻木的脸终于流露出一分的挣扎和压抑的痛苦: “快……走。” “什么?” “江浔人大多已经中蛊,这琴音却不光可以控制蛊虫,还可以控制已经摆脱蛊虫控制的人……比如说我,还有周翀,你兄长……” 妘绯昼企图尽量解释得明白,但话音到最后依旧支离破碎,祁溯却明了其未道尽的意思—— 今天这幕后指使铁了心的要留住他们! 一朵阴云忽至,遮蔽大半月色。 就在这时,琴音在稍歇片刻后,复又起了调! 沉肃低缓,颇像远古祭礼上的奏乐,祁溯却无端听出了一丝凌厉! 妘绯昼瞳孔微缩,真凰血脉一拥而上,与经脉中残留的蛊虫死气斗争,识海翻涌连片,好像沸腾的滚水,两相叫嚣,只余下一片狼藉。 在失去意识之前,她勉强解下腰封,扔给了祁溯,一双凤眸腾起烈焰,又压抑着痛苦: “拿好了!我等着你,来救我——” 周遭的人人妖妖在琴音的催促下,停顿了短暂的一秒之后,都好似被激发了兽性,黑气萦绕,彻底遮挡了最后一缕微弱的月光照耀,沉重杂乱的脚步声好似什么冲锋的号角,誓要将最中央的人撕成碎片! 祁洄眼中闪过一丝疑惑,旋即被琴音催发,眸底亦染上一抹暗沉,他疾步奔向近在咫尺的人,却在与其咫尺时,隐约感到没来由的熟悉,一瞬间的迟疑便让这位“猎物”远走高飞。 祁溯紧攥着那条腰封,上好绣线勾勒的云纹分明再细腻不过,他此时却觉得粗粝难堪,带着难言的痛楚一圈圈地封锁,不尖锐,甚至和他的思绪一样的钝。 他最后望一眼人群中那抹斑驳的红,强行平复被琴音扰乱的心神,挥霍最后一点残存的灵力,靠着护身灵气隐匿身形,转瞬间便消失无踪。 夜,还很长。 第31章 第 31 章 早知道她就不该拔那么多的毛,放那么多的血。 妘绯昼昏昏沉沉地第二次醒来,就莫名起了这么个好笑的念头。 四周阴暗潮湿,她正被关在一座不见天日的地牢,初时如潮水般汹涌澎湃的疼痛已经过去,眼下只要保持纹丝不动,倒也能勉强捱一捱。 这也是为什么说是第二次醒来,第一次她是被痛醒的。 妘绯昼虽然曾经常因为公务去各种牢狱,但目测,这座地牢亦算得上豪华。 凡是牢,便没有地方大的,这座地牢亦不免俗,不过方寸,四周却皆结着厚厚的霜华,泼一盆水进来便能立刻凝成冰。 但这冰阵还不是她说“豪华”的原因。 琴箫埙笙,筝笛缶竽,好似展览一般挂在两侧墙面,染着霜色,安安静静地扮挂饰。 冰阵是为了压制她的火,音牢则是为了扰乱心绪,渐渐削弱她的意志,甚至在必要时控制她。 这般的大手笔怎称不上“豪华”? 妘绯昼细细地打量这座精心打造的囚笼,浓密细长的睫羽亦落了霜华,不知过了多久,只见霜华忽而颤动,继而由轻微的颤抖坠落雪白与红艳交织的地面—— 她竟自胸腔低低地笑起来,脊背亦跟着震颤,但不过片刻,喉头便涌上血沫,铁锈味混杂冰霜,她口中呼出的白汽霎时冰凉。 她双手皆被粗长的锁链牢牢铐住,手指无力地下垂,过低的温度几乎将她的关节也凝结,身上的每一寸骨血都滞涩。 不,也并非每一寸。 在她脊背颤动的刹那,两根从她身后墙壁伸出的冰棱便可见一斑。 其根柱都被染上晶莹滚烫的血,鲜红来不及滴落便结成了冰,只有没入骨血的冰棱前端逐渐在血肉的温养下融化,降至冰点的疼痛尖锐得不像话。 但融化进血液髓骨的冰水并未就此消失,其中药粉一直在她血液中循环。 十二个时辰后,新的冰棱再一次穿透,但因为灵族恢复力惊人,骨骼血肉已慢慢沾连,强行破开血肉骨头的疼痛重复上演,这一次,冰棱里冻着的却不是药粉,而是已然成熟的蛊虫。 蛊虫随着冰棱被强行送入温热的骨血,刺透她猩红的衣衫,穿破肌肤,最后凿进一对琵琶骨。 妘绯昼恍若无觉,连带锁链“哗啦啦”地抖动,幅度越来越大,直至锁链被其力量带动,一下又一下地敲击坚硬的墙壁。 墙上凝结而成的薄冰好似未曾预料囚徒会如此放肆,在万分诧异中顷刻雪白,蛛网一圈圈蔓延荡漾,但冰霜却越结越厚,地牢内本就降至冰点的温度再次急剧下降,并未松懈分毫。 紧接着,因墙壁的震动牵连,悬挂于两侧的丝弦也跟着被惊动。 妘绯昼却仿佛发了怔,不顾穿透肩胛的冰棱,整个身躯都跟着狂放的笑震荡,锁链甩动,银屑飞舞。 终于,八音之首的琴弦一声铮然,好似一声不容置疑的号召,乐器弦音顿时四起,箫声咽咽,乐音自四面八方席卷,将整个地牢笼罩。 不甚动人的旋律与嘶哑狂放的笑声交响,如此难堪的混乱终于招惹来一个人。 此人戴着一张面具,青面獠牙,其衣衫举止却与这张牙舞爪的面具大相径庭。 他一身雪青长袍,身材挺拔修长,宽肩窄腰,分明是浅淡的亮色却被他穿出几分沉着,走动间步子亦十分稳健,蹀躞带坠着一块玉和一个香囊,绣着并蒂莲,亦是雪青色。 随着他的靠近,妘绯昼在铺天盖地的乐音中,隐隐嗅到了一丝清苦的药草香。 他并未立时来到门外,而是略停了步子,在腰间那块玉牌上一抹,颤抖的弦与呜咽的笙箫便齐俱安眠,看来也并非不忌惮这音牢。 他欣赏了会儿牢内的粗重镣铐与地上鲜红血霜,好似眼前是十足美景,半点没介意刺鼻的血腥味: “笑什么?” 出乎意料地,他的声音很是温吞,如同春雨润泽。 妘绯昼目力极好,余光扫过他玉牌上“毁灵堂”三个大字,便带着残留的一丝笑意直直看进他的眼底,唇角血丝划过下颌,坠落冰霜: “笑你愚蠢。” “哦?”他的一双眼睛格外地静,不起一丝波澜。 “你们真当天下人都是傻子,没人知道毁灵堂私下里做的勾当了吗?只是本宫实在没想到,你们竟能做到这个地步!你们掳了本宫来,不出三月,朝廷必当清剿逆贼!” 不过是几句叫骂,青年并不以为意,但瞧着这位本应高高在上,呼风唤雨的高位者如此外强中干,强撑着最后一口气也要装体面,虽话语不甚悦耳,但也恰好证明其已入绝境,能逞的,不过口舌之快。 如此一想,反倒来了几分兴致,索性将腰间玉牌摘下,让这位阶下囚彻底看个清楚明白: “你倒是说说,毁灵堂私下里究竟做了些什么勾当?” “杀人放火,欺诈良民,残害同族,倒反天罡!” 这十六字妘绯昼说得抑扬顿挫,慷慨激昂,却无人知晓其识海已被刚才的音牢搅作一团,最终被乱七八糟的音符困锁。 体内蛊虫亦如鱼得水,趁着毒药粉短暂麻痹真凰血脉的围追堵截,正试图侵入她的经脉,一旦得逞,即便她最后能冲破音牢,也只能眼睁睁看着身体被他人支使,沦为傀儡。 听闻她的慷慨陈词,青年手中动作一顿,不怒反笑: “看来帝姬是误会了,毁灵堂不过收钱办事,公平交易罢了。至于什么欺诈、残害……这在下就更听不懂了。 “是那些百姓说妖魔鬼怪只会为祸人间,毁灵堂甚至分文未取,见他们生计艰难,实在可怜,还不惜伸出援手,赠与他们粮食,分明两相欢喜。这再不济也是助人为乐,怎生到了帝姬口中就是蒙骗、害人?” 青年一番话没有半点磕绊,雪青衣衫整洁如新,一双眼里是实打实的疑惑,不掺丝毫虚假的理直气壮。 妘绯昼隔着一道玄铁栅栏远远望着他,若不是她现身处牢狱,若不是正在受刑,若不是体内毒药蛊虫音牢肆虐,她倒真要信上几分毁灵堂的无辜、眼前人的无辜来。 但她并未就此缴械,她不过随口胡诌了十六个字,何以让他多费口舌,如此辩驳? 她依旧直视着眼前人,眼睛未曾眨动一下,罕见的尖刻背后是出奇的平静: “素闻异族最是心狠手辣,薄情寡义,果然百闻不如一见,如今一看,所言非虚。” 青年并不甘示弱,与其视线相交,此言一出,他眼里却头一回有了波动。 突如其来的锐利如同正当酣睡的猛兽突然亮出了獠牙,又转瞬收回。 妘绯昼自然不曾错过他方才突然的流露,唇齿吐出的字里行间一反常态地愈发不饶人,步步紧逼: “酒楼里那位男扮女装的异族本该与其身为人族的心上人终成眷属,难道不是你们强行拆散,将他变得非人非鬼? “你们异族向来见不得光,起事也要假借‘收妖人’的幌子,现如今还抓起了自己的同类,更别说手无缚鸡之力的人族,可叹人、异、灵三族虽和谐共生,差别竟如此之大,难怪异族只能做些阴沟里的老鼠,遭人唾弃,人人喊打! “本宫瞧你虽不敢以真面目示人,但观骨相……必当是个美人,本还想问问你的名姓,如今看来……倒是不配入本宫的耳。” 妘绯昼没有半点积口德的意思,半真半假地将自己的猜测作为铺垫,越说越出格,唇畔的血迹早已结成晶莹的冰霜,衬得她眉目间的嚣张轻蔑愈发刺目。 “何必如此堂皇?帝姬所言,毁灵堂又怎当得起?那些人人鬼鬼妖妖魔魔,总话说着正道,心想着浮华,得到之后还要更多,欲壑难填。 “而得道,不是最讲求静心?只需一枚小小的蛊虫,便可前尘尽散,烦恼不再,早登极乐。帝姬……您不想尝尝这滋味吗?” 青年索性不再与其对视,言语极尽蛊惑,指尖轻轻在玉牌上一点,琴音便如春雨滴落山溪,糅杂了烂漫春花,红泥绿意相衬,说不出的心驰神往。 如同当日夜里在江浔酒楼外,她与祁溯一同听见的琴音一般,轻易便能拨动人的心弦,只是这一回,挑动的,是她的七情。 在弦音四溢之际,妘绯昼被音牢锁住的识海微微浮动,波澜绵软,她浑身逐渐乏力,肩胛处汹涌的痛竟也慢慢沉静。 好似孤身走入闹市,瞧着眼前万家灯火,却倏忽坠入寂静的渊薮。 热烈欢腾就在眼前,她却听不见,摸不到。 除了视觉,一切冰凉、疼痛、疲乏,甚至唇齿的碰撞她都几乎感觉不到! 如果有人在此时断了她的经脉,她甚至都难以知晓那处经脉是她身体的哪一处! 不,也并非只有视觉。 妘绯昼闭上眼,隐隐绰绰的药草香飘飘荡荡,在蛊惑的琴音中散发着一缕小心翼翼的清冽。 这是在春季的郁葱郊野,小雨如酥,衣袂发梢沾染些微的潮湿,百花在徐徐的风中摇摆盛放,雨珠自妖冶的花叶滚落,拥抱凋谢的朵瓣零落溪流,坠落红衣墨发。 溪边的人未动分毫,花叶雨水便一寸寸浸入其衣襟,直至妍丽铺了满身。 她好似沉溺,浑身沁凉,无知无觉地受着天地指引,衣袖遮掩素手被埋于花雨之下,一时分不清那抹鲜红是她的衣,还是斗艳的花。 就在她慢慢沉睡之际,一朵合欢倏忽坠落眼前,娇嫩的红带着清苦的药香落于溪石,湿滑的青苔缠绵沾连,细软的绒被风抚过,温柔似水。 然而,这副缱绻未曾在她眼前久留。 只见一簇渺小的火苗倏然窜起,虽然转瞬便被细雨微风扑灭,但那火舌燃烧生命的最后尽力一卷,最终只余下合欢的细绒焦曲。 清苦的药香愈演愈烈。 她似乎在刹那间回想起了什么,挣扎着在花叶的束缚下,向溪石上破败烧焦的合欢伸出手去。 第32章 第 32 章 她似乎在刹那间回想起了什么,挣扎着在花叶的束缚下,向溪石上破败烧焦的合欢伸出手去。 就在她指尖即将触到溪石时,冷光一闪,无数银针突兀自郁郁葱葱的林中袭来! 她仰身欲躲,周身却僵硬紧绷,冷不丁银针入骨,肩胛刺痛难忍。 再定睛一看,原来方才的百花娇嫩、细雨微风,好一幅佳期如梦,都化作藤索,死死地捆缚住了她。 她的体温也冰凉,关节经脉滞涩,如坠冰窟。 冰刺枷身,冰阵镇压,毒药抑制,蛊虫侵入,还有音牢左右心智。 她如果就此沉睡,就此放弃,就此世间纷扰再与她无关…… 不! 她曾在受神格时在天池发过愿—— 上苍在上! 吾名妘穆,受选为神,誓要重启仙界,助灵族重返登仙! 她不可能放弃,至少绝不是现在! 妘绯昼猛然挣开了眼,好似挣开了一场淋漓的梦,一道红芒自眸中一闪而过。 “砰!” 火光冲天而起,在牢中爆炸而开,剔透的冰在猎艳的火中融化,冰阵瞬间溃不成军,锁链骤然断裂,四周的墙壁因为火灼而焦黑,迷蒙的烟雾四起,却遮挡不住中间的红衣如血。 妘绯昼睚眦欲裂,舌尖被她咬出精血,她摇摇晃晃地站在牢笼中央,周身被火焰包围,体内蛊虫早就成了灰烬: “——好一个蝶妖……好一个毁灵堂堂主!只可惜,你的妖毒……也不过如此!” 青年反应很快,在她苏醒的一瞬间便急急后退,下意识地护住腰间佩戴的香囊,可还是被火光一冲,烧毁了并蒂莲的根茎。 他不可谓不诧异,她居然能在这层层手段下挣得一线生机,更不必说他的妖毒,此前可从未失过手。 再听她如此问,青年攥着破损的香囊,心神激荡下竟脱口而出: “你怎知我是堂主?” 刚问出口便觉不妙,果然,只见妘绯昼周身火焰渐消,露出一张挂着笑的脸: “现在知道了。” 笑靥刺目,青年终于明白妘绯昼的意图,语气彻底转冷,也不再白费功夫,只在玉牌干脆利落地一抹,琴瑟弦音四起,箫笙呜咽,尖锐的音符不分昼夜奏响: “这些乐器都是经过真火寒冰淬炼过的灵器,我倒要看看你还能捱多久!” 言罢,他再没兴趣欣赏妘绯昼血肉淋漓的模样,径自走了。 妘绯昼见他远去,笑意微敛,周身火焰转瞬黯淡,顷刻间便彻底熄灭。 她浑身卸力,终于躺倒在焦黑的墙边,鲜血自她肩胛、唇齿汩汩流出。 她燃烧的,是自己的血液。 此时虽已冲破冰阵,经脉沸腾叫嚣,流转不再冰冷滞涩,蛊虫毒粉更不足为惧,但她体内无一处不在灼烧,无一处不在剧烈疼痛。 在血液经脉沉寂之前,她的伤口将无法愈合,鲜血会不断流出,直至她在这漫天的弦音中逐渐死去。 死亡…… 她从未想过死亡。 更不想躺在这暗无天日的地牢里,躺在自己的血泊中,默不作声地死去。 两侧的乐器丝竹之音愈发高亢,高高悬于墙壁之上,经过一场烈火淬炼反而闪烁起莹莹的光,一错不错地给予血泊中人以满心满意的注视。 在这莹莹的光亮中,妘绯昼头一次觉出黑暗的可怖。 红纸红衣红丝绸,敬人敬神敬罗衣。 新春至,爆竹响,一岁新一岁,一岁旧一岁。 榕城作为闽越最为富庶之地,除夕之夜热闹得厉害。 不等爆竹声稍歇,子时正刻一到,家家户户又噼里啪来地喧闹起来,等孩童们讨要了压祟钱,热情慢慢冷却,天已蒙蒙亮,结了浅霜的大地残留华彩。 榕城的修远书院早已给学生放了假,但这书院本就是致仕的前任太傅承办,也由其居所所改,因而还有孑然一身的夫子同这位祁家老太傅住着,今年又新来了个学生,过年倒不算寥落。 老太傅坐在院中赏梅品茶,正听着门墙外的爆竹热闹,一回头刚想唤人同赏年景,却见得那一大一小,一立一坐,在通明的灯火中全神贯注,一派严肃认真,不知道的恐怕还以为这是在校考,连窗外的爆竹声都不能惊动他们分毫。 老太傅咂咂嘴,茶盏一磕一碰,再重重放下,却见那两人依旧不为所动,只好劳动一番,上前握住了那学生的笔尾: “好了,好了,阿旼的字迹不如意,日后多加注意着便罢,哪里就差今日一天的功夫了?何况阿旼启蒙晚,能写成这样已是不错,何苦除夕夜还要小孩如此劳神?真是白瞎了老朽买的上好爆竹。” 不等那白衣夫子开口,学生却先说了话,坐姿端正,一板一眼,声音倒是出奇的清脆: “学生今日因贪看爆竹,课业完成得实在马虎,沈夫子责罚学生抄书的确应该,学生领罚。” 她微垂着眼,着最简单的弟子服,浑身没有半点挂饰,皮肤也算不上白皙,又长得瘦小,像是乡野人家的丫头,虽确已及笄,也很难当她是寻常人家的大姑娘看待。 但短短几日的功夫,礼仪逐渐像模像样,虽行动话语还有些刻意,不甚自然,却也不再是旬日前脏兮兮的粗疏姑娘。 只是她身前密密麻麻的宣纸上,字迹依旧歪歪扭扭,龙飞凤舞,实算不上美观,比初学的孩童不遑多让。 书院自然也分层次,日前她拿着翎羽初来乍到,瞧着她虽身着破烂,但年已及笄,又受贵人推荐,于是祁老太傅并未多问,想当然地直接把她安排去了最高级的进士班。 没成想一月后的校考,全科空白的卷面着实让夫子们捏了一大把的汗。 人不可貌相,这瘦瘦小小的小姑娘分明上课是极为认真的,待自己也狠。 有人亲眼看到她上课时犯困,直拿着粗针往自己胳膊上戳,后被劝诫身体发肤受之父母,才换了法子,改用冰水洗脸。 正是隆冬,她准备的都是雪水。 这下子,进士班的学生不管男女,几乎在一夕之间就传开了,这女子班里新来了个同窗,学习刻苦勤奋堪比朱买臣。 进士班是做什么的? 自然是为参加科考做官来的。 你勤奋刻苦,但别人却比你好学十倍! 是可忍,孰不可忍。 于是进士班掀起了一阵尚学的好风气,习惯赖床的罕见地不再迟到,连同启蒙班都不明所以地跟风。 訾旼并不知晓自己不过入学两天就带动了整个修远书院的风气,也不知自己直接跳过了启蒙这一步骤,只道人外有人,听不懂夫子的讲课,又不善与人打交道,只觉是自身的问题,私下加倍刻苦。 她自己是不觉得有什么,只苦了与她同寝的同窗,瞧着她秉烛天明,虽动静极小,也生怕打扰她,主动避去了屏风后,但自己如何能安枕? 院试在即,名次一共就那么多,眼下又多了个竞争对手在你面前用功百倍,不焦虑的要么成竹在胸,要么就是扶不上墙的烂泥了。 可惜这位同窗既不胸有成竹,也不是得过且过的粪土,成绩中等偏上,还有一争之力。 每次考试最焦虑的就是这种人。 这种情况一直持续到旬日后的校考。 想着訾旼初来乍到,成绩若是不理想也属正常,但再不理想也不至于交了白卷啊! 这到底是狂妄自傲,藐视师长,还是嫌弃卷子出得太简单,不屑于作答? 总不能是全然不会吧! 夫子们怕得罪人,轻易不敢问询,只有这位刚来一年的白衣夫子拿着卷子问了。 没成想,这姑娘……这姑娘连题目都读不全,看不懂,恐怕大字都不识几个! 不等祁老太傅把人调去启蒙班,春节却到了,学堂放假。 訾旼本就因为异能的事差点被打死,九死一生私逃了出来,自是有家不能回,这位沈夫子也是个落魄人,来学堂教书也承蒙祁老太傅赏识接济,于是两人就不谋而合地干脆趁着假期,开起小灶。 老太傅本乐见其成,当初也是瞧着这位叫沈拙的年轻人品行端方,爱惜其才华,才聘了他来做夫子,未成想,这人于学问一道较真得很,其手下的学生无不说他严格。 老太傅本不以为然,再严格又能严到哪里去? 如今可算是见识到了。 短短几天的春假,每一日都有每一日的功课,半点马虎眼都不能打,瞧瞧小姑娘现在克己复礼的模样,半点没有少年人的蓬勃朝气。 今日不过是不小心写了个错字,就要将《三字经》抄上十遍。 饶是祁老太傅也看不过眼。 想想他年轻时候对自己的女儿都不曾如此严苛。 不过那丫头片子是个爬树掏鸟窝的混不吝,自是不服管教的,现如今过了年节都难以见上一面…… “罢了,既然祁老发话,今日便到这里罢。” 烛火“荜拨”作响,应和着外间的声声爆竹,料峭的春风吹拂过屋中的炭火,黑夜中显得暗沉的红艳跳跃上在旁立着的白衣夫子无甚血色的薄唇,细微的暖意下,连带一双舒展剑眉。 沈拙紧了紧白裘,祁老都如此说了,除夕夜还押着学生做功课的确不通人情,难得松口放了人: “剩下的篇目,后日前交给我过目。” 果然,沈夫子在学问方面永远是沈夫子。 到底还是少年人,訾旼此前从未自己放过爆竹,更别说祁老太傅花了大价钱的五花八门,今日又见左邻右舍好不热闹,早就想亲手试试,闻言,眼中已忍不住期待。 至于罚抄? 明日再说不迟。 老太傅亦眉开眼笑,直接让管家带訾旼去了院前空地。 他早就嘱咐人把东西搬到了此间,而他则拉着沈拙坐到旁侧梅林下看小姑娘放爆竹。 入夜已深,老太傅却还兴致高涨,叫人温了一壶酒来,偶或有梅瓣飘落杯盏,寒露沁冽。 老太傅喜欢热闹,平素年节里却不爱爆竹,今年不知怎的,不光是必备的鞭,高价新奇的花炮也买了许多。 小姑娘跟着老管家的指示,手握火折子靠近花炮,点燃了药线,随后又怕又欢喜地连退几步,捂上耳朵。 “噼嚓——” 只见火光一吐,星星点点的光亮便照进小姑娘的眼眸,红艳的花朵瞬间驱赶了深夜的寒凉。 訾旼欣喜地回头望向梅树下,却见得那两位长者亦望着火光出神,许是喝了酒,沈夫子面颊有红梅浮动,一双清浅的眼中仿似盛了一场温柔的梦。 老太傅年纪虽大,酒量却不错,正捧着酒杯与她笑,眼尾的皱纹在微光中和蔼至极,刹那便让訾旼想起了现已埋骨于不舟山的祖父。 只是不知祁夫子又想起了谁,浑浊的眼珠似有水汽朦胧。 訾旼不禁抬起手,向着两位师长挥了挥。 梅影婆娑,寒霜清冽,酒香转瞬飘满了整个院子。 沈夫子难得地对她弯了唇角,随后便在醺醺然中告了座。 祁老太傅见他果真是醉了,只好摆摆手,让人好生扶他回去。 訾旼握着火折子点了一个又一个,老太傅也乐呵着,并未出言阻止,华彩不多时便残留满院,点点的红如同天上的星,铺满了天地。 子时正刻转瞬即到,院外本已稍歇的爆竹声响复又喧嚣。 照潭出老蛟,爆竹惊山鬼。 訾旼点起了鞭,百响过后,万籁俱寂。 只有远方不知名处隐隐还有鞭炮声震动。 小姑娘握着手里新的火折子,脚边是零星彩纸,鼻尖是硝石焰火,周身是红梅寒露,耳边分明没有声响,却好像整个世界的声音都在她耳中奏起。 她瞧着天边星辰,吹着初春的清风。 生命原来热烈又缤纷。 第33章 第 33 章 没有月亮的夜明亮得耀眼。 訾旼拥着松软的被,床头烛火滴下温暖的泪,屋内炭火安静地燃,窗外随风送来一点残留的硝火气味。 红尘的梦香甜得如童年祖父做的煎粿,外表粗糙却酥脆,内里的馅料好似天边绵软的云。 訾旼只管一味地沉溺、贪恋,直至一缕若有似无的寒意裹挟,将她拽出温情,唤醒混沌。 突如其来的阵风骤然吹开豁了口的窗,烛火也被一同扑灭,只有将息未息的炭盆留有一丝光亮。 訾旼一下子被惊醒,幸而天边已泛起了鱼肚白。 不等她松口气,就忽而想到了什么,伸手向枕头底下摸去,见东西还在,才放下了心。 她刚想下床关窗,后心就悄无声息地抵上了一个尖锐物什。 “别动,把手伸出来。” 一道华丽的声线自背后低沉地响起,有浓重的血腥气影影绰绰地萦绕而上。 訾旼瞬间清醒了大半,乖乖地将枕头底下的手抽了出来,藏于被子底下的另一只手,掌心却有水汽悄然聚集。 背后那人见她还算配合,就径自将枕头底下藏着的东西取了出来。 竟是一串缠了彩绳的铜钱,还被编做了龙的模样。 他拎着那串被当做宝贝的压祟钱,手中“就地取材”的剪子就略松了松。 却在此时,棉被突然被掀开,一道水绳突显,转瞬便往他身上缠绕! 只见訾旼迅速一个旋身坐到床尾,这才借着将亮未亮的天光看清了来人模样。 少年人衣衫早已破烂,露出手臂上崩裂的伤口,鲜血冲刷干涸的血痕,染红了她松软的棉被。 他手里却还拎着那串铜钱,似是出于惊讶,一双桃花眼微垂,打量一圈这新奇的水绳,双眼皮便转而向她掀起,分明面无血色,满身狼狈,偏偏动作轻佻,透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意味。 他也不反抗,索性顺势靠在床头,嘴角轻巧地牵起,丝毫没有身为待宰羔羊的自觉: “睡着我的房间,用着我的枕头,还捆了我……姑娘,你这是做什么?” 訾旼并不否认眼前这位少年的好看,但一码归一码,她伸手抢过那串压祟钱,手腕再一抬,水雾承托,就将他挪去了一边的地上: “现在这个房间是我的,是你不打招呼,半夜闯人房间。” 祁溯彻底确定,这人恐怕就是日前外公信中提到的那个拿着妘绯昼的翎羽,声称要读书做官的姑娘。 竟还身负神通,却没半点灵族气息,人味儿挺重,难道是什么善于隐匿的异族之类? 但讲道理,他是真不知道这房间给了她住,奔逃了几个昼夜,乍一看见自己房间有人,能不惊慌? 其实妘绯昼指责他诓人,倒也不全然是这样,至少榕城他还是熟悉的。 灵族若非自天地万物本身幻化,而是生育而来,则生下来就是人形,且比人族生长更快,几个月的时候就与寻常人族的垂髫儿童无异。 祁溯初生,身为灵族的父亲去世,战情告急,祁将军连月子也没坐就奔赴战场,祁溯兄弟俩于是被送到了已然致仕的外祖家长大。 等母子重聚,祁溯已是个翩翩少年郎。 “喂,霜寒露重的,我可还流着血呢……” 祁溯被丢到冰凉的地板上,半晌也未见这姑娘搭理人,有气无力地喊道。 其实这房间的确只是给訾旼暂住。 春假期间,书院的学堂和宿舍都不开放,此处是后院,也是平日里祁老太傅和夫子们的居所。 老太傅不忍心春假期间让一个小姑娘独自住在前头的学生寝室里,于是让她暂且搬来后院。 想着这房间本就是自己女儿小时候住的,后来才给了两个外孙,春假短暂,给小姑娘暂住也无妨,等开了学,再搬回学生寝室就是。 但訾旼从未单独住过这么好的房间,珍惜得很,何况这人瞧着人模人样,却在半夜带着满身的伤造访,未必真是个好人,是否是他的房间还有待商议。 总之,她暂且没时间搭理人,瞧着床上染了血的棉被就面色不虞,抬手间,掌心玄光大盛。 淋漓的清水洗涮过床铺,连带窗牖边沿沾上的红艳也没漏过,凡是滴了血的都被她一一清理。 随后只见她双手掌心一合,整座屋子的水雾湿气都蒸腾而上,统统被转移至了房间后头的池塘中,只是屋内的血腥气一时半会儿还无法消散。 訾旼瞧了眼干燥松软的铺盖,虽还有淡红的血迹残留,但此后多洗几遍也不足为虑。 她终于满意地点点头,回过头料理这不速之客: “……你什么时候挣脱的绳索?” 只见本该乖乖坐在地上的人这会儿却好端端坐在了一旁的椅子上,手臂伤口已草草包扎好,而他身上被施下的水绳早就不见踪影。 “你是妖怪?!”訾旼又满心戒备地运转起体内力量。 祁溯不怒反笑,自顾自倒着茶,果然与其指望别人,不如自己动手。 他懒懒地打了个哈欠,嘴上却不饶人: “我要是妖怪,第一个先吃了你。” 眼见着天色不早,他似乎真的有正事要做,勉强打起精神,一个响指就换了副行头。 金丝银线交错锦衣,绣纹繁琐精美,一把墨梅折扇别在腰间,若不是面色实在不佳,又有白布包扎,端地是翩翩公子。 訾旼眨眨眼,没明白他究竟是怎么在瞬息之间换的衣服。 但眼前这人的确不像是为杀人劫财的穷凶极恶之徒,算算年岁,确像是祁老太傅的孙辈,可他为什么会法术?又为什么会半夜浑身是血来到这里,活像是……被仇家追杀? 不等她问明白,他已经熟门熟路地走出了房间,瞧他去的方向,是老太傅的住处。 事态紧急,祁溯估摸祁老太傅也该起身了,便换了身还算体面的行头来见老头,省得鲜血淋漓刺激老人家。 至于这背后的小丫头片子…… 祁溯于拐角处瞥过梅林后的鬼鬼祟祟,只装作不知。 想跟就跟便是。 訾旼生怕这万一真是个妖怪,一路跟着来到小院。 老太傅刚好起身,正写字帖,一抬眼瞧见院门边的祁溯,一时还没反应过来。 訾旼远远瞧着老太傅短暂地愣怔了一下,随后就急急搁下笔,墨水在宣纸上晕开一片。 确定了祁溯所言不假,她刚想“功成身退”,领子却冷不防被人揪住: “外祖父,我来的路上瞧见这位姑娘,她说要来跟您一同练字呢。” 这…… 从何说起啊? 北境极寒之地常年飘雪,广袤的雪地与高阔的天遥遥相接,整个世界唯有蓝白二色,杳无人烟,更沉静无一丝声响。 远处天山隐现层叠,中央怀抱一汪碧湖,名为天池。 或有朝霞漫野,金顶灿光普照,缭绕云雾四散而开,湖水冰面缓缓融化,平整好似一面巨大的水镜,倒映出天地万物,没有一丝波澜。 此时,天池旁的积雪中便会传来细微的响动,一点璀璨自一片皑皑中冒出了头,慢慢地,整个天池边沿泛起一圈金光,与天边的朝霞辉映—— 湖光山色融,冰封傲众华 冰凌花顶着冰茬绽放,丝丝缕缕的清香混杂霜雪,沁冽心脾。 忽有一片小巧的澄黄花瓣乘风飘落天池表面,雪花一漾,竟消失不见,只有剔透的花茎承托蕊瓣曳曳。 这是一座金殿,但柱石陈设尽皆颓败,只有其上雕刻的远古符文隐隐散发着神力,却因符文残缺,无法发挥其全部作用。 唯一称得上保存完好的,不过是高耸殿门之上的牌匾。 “斗量殿”三个字笔走龙蛇,金光四溢,隐约可见当年仙神之力。 自五千年前仙界关闭,斗量殿坠落天池,隐匿湖面之下,此处便成了灵族的栖身之所。 几百年前,异族入侵人间,在他们把目光转向天池前,真凰一脉的最后一只凤凰,妘乾,率领自愿御敌的灵族出天池,斩妖魔,保住了人间,也保住了这重启仙界的最后希望。 此后妘氏改朝换代,镇守人间,每一代帝王却都要回一次天池,擢选能够通达天意的国师,实际是为了联系人、灵两界,早日重启仙界。 穿过颓圮的前殿,后殿已被修复了七七八八,独属于秤药堂的禁制在这看似纤弱的花瓣面前形同虚设。 但一进入后殿,室内却骤然飘起大雪,寒气滚滚而来,各种陈设符文都染上薄霜,饶是适应了霜雪的寒凉,若稍不注意,也会被这寒气刺入肌骨,损害经脉。 然而,肆虐的寒气裹挟锐利雪花在触及花瓣后便堪堪化解,一道低沉的女声自屏风后传来,缥缈听不出情绪: “回去。” 花瓣置身霜雪,一步未退,反而在扑面的寒气中幻化,一身琥珀色衣裳更衬他面容剔透: “洄风,吾欲出山。” 被称作洄风的女子从屏风后走出,手里还握着一块残留符文的柱石,不过那柱石上亦覆了厚厚的霜。 她看起来很年轻,声音却低沉和缓,透出几分苍茫: “你可知此行后果?” 他伸出手,掌心赫然是三片冰凌花叶: “知。” 瞧那花叶缱绻,显然是一路紧攥,解出了卦象就往她这里赶来。 三片本命花叶。 他也舍得。 洄风并未立刻答应,指腹轻轻摩挲过柱石上凹凸不平的古老咒文,缥缈的声音绝称不上蛊惑,透露着十分的无情: “她无论死生,最终仙界定然重启,你身负仙格,不若此时袖手,到时亦可飞升。这你可知晓?” 寒风拍打窗牖,叩问天地。 眼前人墨发如瀑,绛唇星眸,没有丝毫犹豫: “现已知晓。” 寒风却未曾稍歇。 “此行之后,你与她命运沾连,此后将再无法卜出有关她的卦。这,你也知晓吗?” 琥珀袖摆蓦然被寒风吹动,他的视线落在掌心的那三片花叶,未几,复又攥紧了经脉错杂的叶片: “现已知晓。” 洄风抬眸望向他,嘴角无端带上一丝的讽: “两年前的一面,你就对她有了情?” 对面的人飞眉微蹙,却不是辩白,更不是恼怒,只有疑惑不解。 洄风:“那你为何执意要救?” 这一次,他回答得很快,理所当然得没有丝毫停顿: “祂择吾,吾将为其国师。” 第34章 第 34 章 罚抄还没来得及补上的訾旼,无端又领了新鲜出炉的字帖。 祁老太傅是个厚道的人,只可恨那个叫祁溯的公子哥,张口闭口的“虚心好学”,说什么先慢慢练着,“总要有个学习的范例”,终于让她领了帖子。 其实訾旼也看得出来,不单单是为了出气,他这是在把自己支走,好跟老太傅谈正事。 訾旼识趣,也无意掺和,哪知半路上遇见了行色匆匆的沈夫子: “你这是从祁老那来……求了新的字帖?” “……是,沈夫子。” 他这么说了,訾旼也只好硬着头皮,将还没焐热的字帖递了过去。 果不其然,沈拙一双剑眉蹙起,面上有几分的不赞同,与昨日里那个吃醉了酒的沈夫子判若两人: “切莫心急眼高手低。祁老的行书确浑然天成,自成一派,但于你还是太高深,即便学个框架也至少须一月有余,先把我给你的字帖练好了再说。这字帖我先替你收着。” 訾旼自然无可不可,先前的字帖她还没练明白,何况是祁夫子的书法: “沈夫子这是要去找祁夫子吗?” 她一开始便注意到了,他手中一直拿着个信封,函上无名,瞧着奇怪得很。 难道……沈夫子要辞行? 谁知他也颇有些不解: “方才我正要出门拜访故友,刚出门就被一个孩子拦住,非说要我亲自交到老太傅手中,我瞧这信函无名,待要再问是谁的交待,那小孩却一溜烟不见了。” “昨日睡得晚,今早……眼下若是再不走,恐与友人失约……” 訾旼难得有幸观瞻沈夫子的窘迫模样,想必那友人对沈夫子来说一定是重要的人物,她折返一回,跑一次腿也无妨,便道: “既如此,我帮沈夫子去送就是。” “外祖父,这几日我从江浔一路来到榕城,混入过这些‘收妖人’的行列,发现他们的背后就是毁灵堂。 “我业已想办法给母亲去了消息,御史台的人虽过几日就会抵达,但当务之急是要救出帝姬和兄长,还有跟随我南下的人。” 祁老太傅致仕多年,虽一心教书育人,亦曾是昭德帝左膀右臂,这会儿本瞧见祁溯的喜出望外,都被他身上还在渗血的伤口和说的话,冲刷成了挥之不去的担忧。 他怎会不知毁灵堂? 那是自前朝起就有了的组织,谁也不知它何时建立,领头的又是谁。 但约莫二十年前,昭德帝就派了钦差大臣一举剿灭,祁老太傅那时还是御史台的一员,此案他也曾经手,所以对其恶行心知肚明。 毁灵堂专门挑拨人、灵两族关系,试图发动起义,推翻灵族的统治,回归人族自治。 但二十年前毁灵堂堂主被擒,所有的根据地和金银珠宝赃款受害者都由昭德帝亲自过问,一桩桩一件件地核对清楚,无一处错漏,为何今次又会死灰复燃? “你欲如何?”祁老太傅问道。 “我想……”祁溯刚想说话,耳朵一动,却闭了嘴。 果不其然,没多久,那小姑娘就去而复返,手里拿着一个信封: “祁夫子,门外有个小孩说有人要把这东西交给您。” 老太傅思绪还停留在毁灵堂,下意识地想接,却被人及时拦下。 祁溯代而接过信封,扫了眼上头一片空白的信函,并未立时拆开,转而问道: “你拿了字帖本该回自己院子,缘何出了门?且这么快就折返……你的字帖呢?” 訾旼也不生气,好脾气地解释: “我本要回房,却在半路上遇见了沈夫子,沈夫子将我的字帖要走,说练字不能心急,我见他急着去见好友,就帮他来送一趟信。也是沈夫子说他在门外遇见了让他送信的孩童。” 祁溯:“沈夫子?” 祁老太傅解释道:“是一年前来书院教书的夫子,孑然一身,是以过年也住在了书院。” 祁溯抿起唇,手指一捻信封——这里面装的绝不是信,倒像是布帛一类。 他拆开信封,等了片刻并无玄机,便抽出了内里的东西,果真与他感觉不差,是一块打着补丁的泛白旧布,像是从衣服上剪裁下来的一般。 这旧布却比他想象中的更大,须得展开才能看见全貌。 于是祁溯亲手顺着旧布的折痕打开,但连翻掀开也未见有什么玄机,似乎只是寻常的布料。 老太傅和訾旼见并无危险,也跟着凑上前去。 但就在旧布被完全展开之际,细碎的金光幽幽一闪,隐匿在布料中的符文终于现了形,赫然是一张破灭符! “小心!” 祁溯一声惊呼,只见那道金光在瞬息之间便由细碎的光亮聚集成形,随着布料的展开被彻底触发,厉风毫不留情地席卷而来! 幸而祁溯早有防备,迅疾出手推开外祖和訾旼,正面对着完全打开的旧布,独自承受下符咒上的所有攻击。 “砰!” 祁溯被这股劲道掀翻,重重砸在墙壁,墙体险些碎裂,石屑簌簌落下,而另外的厉风则直冲屋顶,梁柱霎时损伤半边! 残缺尖锐的木柱直直坠落,眼看就要砸到老太傅的头顶,躺在碎石之中的祁溯顿时气血攻心,睚眦欲裂。 就在此时! 幽蓝的玄光突兀自一片鲜红中闪烁,好似燃起一团幽幽的蓝火,水雾顷刻聚集,在木柱坠落之前承托,尖锐的碎木便被甩到了院外。 訾旼转头看向老太傅: “祁夫子!您没事吧?” “……无事。”老太傅惊魂未定,暗道一声得帝姬青眼的果然不是等闲凡俗,却还放心不下祁溯,转而去查看祁溯的伤势。 祁溯却自己挣扎着站起来:“不必担忧,我没事……” 訾旼怎可能见死不救,情急之下出了手,回过神来又默默将还闪着玄光的掌心往身后藏了藏,才看向承受了大半符咒力量的祁溯。 他新伤叠旧伤,刚换的衣衫又遭了殃,分明身份与书院里随处可见的公子哥没什么两样,眼中的坚忍倔强又独一无二。 祁溯抹去唇角的血,将已经失去威力的旧布收好:“外祖受累,烦请一查那沈夫子的来历。不日御史到达榕城,还要祖父跑一趟。” 祁老太傅心疼的不行,自然没有不答应的,还要唤人去叫郎中,才想起他的房间现在是訾旼住着,又要安排人去收拾房间。 祁溯赶忙制止:“不必兴师动众,都是一些皮肉伤,我随便挑一间房住就是,外祖莫忘了,我可是灵族,一个法术的功夫罢了。” 祁老太傅哭笑不得:“行行行,天底下就你本事大!快回去养伤去!” 祁溯艰难地扯了扯嘴角,将信封也一并拿走,不过脚步虚浮得厉害。 好不容易强撑着走出小院,祁溯就忽而脸色一变,喉口一甜,终于吐出一口淤血,就要跪倒之际,有人将将扶住了他。 她身板实算不上结实,靠在上头软绵绵的,生怕一不注意就要压垮。 但她并未吭声,将他的手臂绕到肩后,一手抱住他的腰,扶着他往自己的院中去。 “这会儿不嫌我的血脏了?”祁溯半开玩笑,垂落的衣袖还不时有鲜血滴落。 “对不起。” 祁溯一愣,嘴角的笑意都僵了一僵: “……什么?” 女孩却当了真,字里行间都是滚烫的诚挚: “对不起,我把你认成了妖怪,没想到你真的是祁夫子的外孙。祁夫子是个好人。” 听懂了她的话,祁溯释然一笑,并不敢真的把全部重量压下,艰难地挪着步子: “祁夫子为什么是个好人?就因为他收留了你?” 訾旼摇摇头,离祁溯更近了些,试图尽量分担他的重量,鼻尖除了血腥味道,还有一缕梅香氤氲: “不单单是这样,他是个公义的人。我刚来的时候拿着一位贵人给我的信物,他没有因为那位贵人就随意敷衍我,依旧像寻常学生一样待我。方才他也没有因为我的异能视我如怪物。你有个很好的外祖父。” 祁溯心知她说的贵人是谁,信物又是什么,更知道訾旼的来历身世,分明一向嘴皮子利索,这会儿却偏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过了好半晌才道: “有了神通自是与旁人不一样的,可以济世救民,亦可畅游天地,见他们穷其一生也追求不到的风景,只看你如何想,如何用。你又何必在意他人目光?” 訾旼扭过头看他: “真的可以看到不一样的风景?” 祁溯气弱,却不影响他的信誓旦旦:“自然,我骗你做什么,我将来就要遍游人间,去那天池求仙问道——咳咳……” “……你还是先把伤养好再说罢。” 说话间,两人就到了地方,祁溯自行包扎了伤口,换了身干净衣服,随后便端正坐好,缓缓闭上了眼睛。 訾旼不知道他这是在做什么,只能看到有不知名的玄妙正绕着他四周周转,最后丝丝缕缕团聚在他的丹田,被缓慢吸收。 她等了会儿,迟迟不见他睁眼,只好出声问道: “你这是在做什么?” 祁溯睁开眼,周身玄妙未散,伤口却奇异地不再渗血: “修炼疗伤。” “什么是修炼?” 祁溯这才察觉到不对,终于问出口: “你究竟是灵族还是异族?又缘何会在人族中长大?” “……我就是人啊。” 趁着疗伤什么都做不了的功夫,两人又掰扯了好一会儿,才掰扯明白訾旼原就是个人族,却不知道为什么获得了神通,且这神通只能控制与水有关的事物,换而言之,纯水属性。 虽然灵族和异族也有属性,但他们只是某一属性特别突出,于是专门往这个方向修炼罢了。 如妘绯昼的火属性法术最能发挥其全部实力,但控水、冶金之类都不在话下,不过不甚精通,无法精准调配控制罢了。 而祁溯继承的就是他那灵族父亲的冶金能力,金属性最为突出,但炼器之余他还擅长阵法。 还有些灵族并不拘于五行属性,如他父亲口中的天池灵族之首,执迷重启仙界五百年之久的灵王洄风,她专精法术与卦术,其“寒风洄雪”传闻可呼风唤雪,冰冻天地,至今天下无敌。 魏朝每一代国师的卦术也都师承洄风一脉。 言而总之,掰扯来掰扯去,一切又都归咎到了妘绯昼的身上。 或是那几片翎羽,或是别的,总归訾旼突有异能发生在妘绯昼出现前后,定与她有关。 如此一来,訾旼也就知道了绯昼姓妘,名穆,乃当朝帝姬,亦是祁溯要去解救之人。 第35章 第 35 章 榕城新开的瓦舍近日新来了个戏班,据说这戏班从禹杭远道而来,功夫好不好的另说,单讲这惜英雄美人的新奇戏文,爱凑热闹的都要赶个热乎劲儿,何况…… 何况去看了的都说那当家花旦正值二八芳华,不论是唱腔还是身段都是一等一的出挑,更别说那张脸蛋……令人见之忘俗,见之忘俗啊! 虽是大年初一,本该走亲访友的时候,辰时未到,这新开的瓦舍里却已经陆陆续续来了人。 不为其他,只为在晚上演出前能抢个好位置。 除了市井升斗小民,来占座的不乏富商家小厮,偶或有几个官府衙内身边的侍从,穿着上好的棉衣,一瞧腰牌就知道该躲远点的人物。 台前自有万千的热闹,台后也有方圆的清净。 层叠的帷幔围出一方天地,圈住了茶香如许,也隔绝了三两窥觑。 天光已然大亮,街市复苏喧杂之后复归平静,太阳朦胧悬于中天,却好似也被一层白布笼罩,半掩着面,收敛了几分暖意,与杯中的茶一般冷却。 清香在湿冷的空气中蔓延氤氲,若有似无的苦沾沾连连,似水汽缥缈而厚重,缓缓攀爬上帷幔,偶尔随几缕风飘向外头的攘攘,与周遭酒肉味道格格不入。 帷幔算不上厚重,隐约能瞧见其中一道笔直的人影。 他从头至尾坐姿都未曾变动,冰凉青葱的指尖抚过渐凉的茶盏,一双浓墨重彩的剑眉冷凝,未曾被头顶冬日难得的几分暖意动摇丝毫。 不知过了多久,身后纱帐随风摆动,脚步声逐渐清晰,有人撩帐而来: “是我来迟,劳兄长久候。” 沈拙如梦初醒,手中茶盏骤然跌落,幸而来人轻巧伸手接过,但冰凉的茶水依旧洒了他满手: “兄长忒不小心,日前我刚不留神弄坏了芊芊送我的荷包,捱了好一顿的冷落,这又是她珍藏已久的大红袍,兄长还是仔细些,省得她怪我不珍惜她的茶叶。” 沈拙置若罔闻,只抬眼向他望了过去,入目是与自己颇为肖似的轮廓,随后却是迥异的眉眼。 沈拙生得像习武的父亲,剑眉星目,但身体却羸弱,既不似父亲康健,也不像异族的母亲神通广大。 反倒是眼前的这个弟弟,沈直,他不仅眉眼肖似母亲,和颜悦色时柔情似水,横眉冷对时酷艳无情,连一身的神通也完完全全遗传了母亲的本事。 这样的人若与他只是萍水相逢,沈拙决计不会深交,就如其身怀的蝶毒,轻易麻木人心,却善于最惬意时骤然给予人致命一击。 可他们偏偏血脉相连,相知最深。 “兄长,你在想什么?” 一杯滚烫的新茶递到了他面前。 沈拙透过腾腾的白雾看着坐在对面的血脉兄弟,突觉措手不及的陌生: “有人死了吗?” “什么?”沈直自顾自倒着茶。 沈拙薄唇更白了几分: “我说,今日,修远书院,有人死了吗?” 沈直端起茶盏,红唇被绵甜的茶水润泽,声音惯常的柔和: “我以为兄长在接过信函的那一刻就该知悉。” 沈拙觉出他话语里异乎寻常的平静,那一双肖似母亲的眼眸看似脉脉含情,实则波澜未惊。 “是谁?”沈拙问道。 沈直未答,只轻笑一声: “是谁又有什么关系?不过短短一年半载,兄长就又对谁难以割舍?去岁七夕因为那帝姬就超度了母亲残留的魂念,今岁兄长又要因谁忘了曾经的血海深仇?” 字字句句是质问,但字字句句又仅仅平铺直叙,配上他一副好嗓音,不知道的只当这处春风和煦,兄友弟恭。 “母亲与父亲诀别于夏墅泽,若让她残留于世的魂念长久徘徊,只会令她怨念越积越深,牵连更多无辜,我暗中散布谣言绝非长久之计。何况那时又新建了扶光寺,难保不会有高僧将母亲当做邪祟,如此,母亲就再难转世。 至于帝姬,当时你我都不曾认出她来,又何苦牵扯。” “既如此,兄长方才问询时,就当真没有片刻犹豫妘穆的生死吗?” 沈拙并非不知妘穆,当朝帝姬,现今就在他这个亲弟弟的手上。 “我——” 沈拙哑口无言,那些诗书经文戏词堂皇竟无一能用,他真真切切地无话可说。 昨夜,梅香暖酒,烟火爆竹,温语喧嚣中他莫名就想起那个风马不相及的夏,满地华彩红火恍惚仿似一袭红衣猎猎,而梅红点点,如同少女笑靥,凌雪不惧,自有豪情柔意。 他不是訾旼,她自可开怀大笑,亦可放肆怀念。 而他最终不过在多饮了两杯后匆匆告席,于今晨酒醒后,将那封信函借故托人送去。 却不防遇见的是訾旼,那是他的学生,他心无旁骛,全心全意教导的学生。 幽幽的北风带着迫人的温度拉拉扯扯,又如同果决的利刃,直要把人剖开,分辨清楚其中万种曲直,千般黑白。 但还不等他们分辨个明白,远处就有轻巧的脚步声传来。 脚步声不多时就停在近处雪青的帐幔之后,却没进来,只有藕荷色层叠的裙边微微荡漾,送来浅淡的药香。 “大哥不是旁人,进来便是。”沈直说道。 帷幔外的人听闻此话方才掀开帷幔,衣袖随着动作露出一截皓腕,又隐匿无踪。 她向着沈拙盈盈一欠身,抬起一双善睐的美目: “原来郎君急着来见的是沈大哥。” 沈直早起身让座,给她斟茶,又顺手帮她披好自己的披风,动作自然熟练: “近来天寒,你怎穿的这样少?我看今日的演出还是取消的好。” 沈拙起身还了礼,等天芊落了座才坐下,冷眼瞧着沈直温柔小意。 “哪儿就这么娇贵?都说你们做大夫的,治病要讲究天时地利人和,我们唱戏的也是同样。这戏,我说什么时候唱,便就什么时候开场。” 她在沈直面前一向不拘,此刻由着他给自己系好披风带子,捧着热茶,嘴上却不饶人。 沈拙似是屡见不鲜,只低眉品茶。 沈直倒丝毫不恼,笑意款款: “是是是,你说什么便是什么罢。” 天芊惯是个会察言观色的,见沈拙一直不说话,两人又似神色有异,便不再多说什么,直入主题: “门外有个小厮,自称是周员外府上,来说周员外好些了,让郎君去复诊。前两日我听人说起,这周员外莫不就是此处县令的妻弟?” 沈直却未回答,与身边的沈拙同时动作一顿,默契十足地对视一眼,才缓声道: “周员外……当真说他好些了,还让我今日去复诊?” “是啊,郎君,周员外好些了,你不高兴吗?” 高兴? 怎么高兴得起来? 究竟是何处出了纰漏? 沈拙自然知道沈直此刻心情必然阴云密布,但他自己本该体会到的高兴却如烟雾缥缈易散,余下的只有如这出了三遍色的茶,昏昏沉沉。 至于沈直。 他只略顿了顿,眨眼间眸中的阴翳便掩埋彻底,只有嗓音较之平常低了几分,显出恰如其分的沉肃: “周员外的病症太复杂,我也没几分把握,前些日子给他开的方子只流于表面,并不能彻底根除,恐再过一段时日,周员外又会旧症复发。” “那可怎生是好?”天芊听闻,柳眉颦颦,“听闻这周员外不是个好相与的,又和县令关系匪浅……民不与官斗,不若我们即刻离开榕城,能躲则躲。” 说着,唱不唱戏的她都抛在脑后,就要去吩咐收拾行装。 沈直却抓住了她的手,眸中晦暗不明: “芊芊不必为我焦心。疑难杂症,我求之不得。” 天芊登时面上飞来两抹绯色,圆瞪起一双美目,觑了眼还在一旁的沈拙,颇有些难为情地扔下一句: “谁为你焦心了?” 便向着沈拙一礼,提着裙摆跑走了。 待脚步声远去,沈直就收敛了笑,对着寡言的兄长,两相无言。 半晌,沈直将凉透了的茶水一饮而尽: “兄长可听清楚了?” 周员外的病有所好转…… 实则, 今日修远书院未起白事。 沈拙自然听得明白,却只淡淡瞥他一眼,起了身: “大年初一,不宜见血。” 沈直不惊不怒,只平静问道: “哥哥忘了母亲,也忘了昭德十一年的养济院吗?” 沈拙步子微不可查地一顿,衣袂被北风吹动。 帷幔浮沉,沈直望着他远去的背影萧瑟,忽然忆起那年飘雪的冬。 好热, 也好冰…… 高亢激昂的丝竹管弦之音还在继续,一声声带着无可抵挡的余韵连绵,好似此起彼伏与天相接的山脉,高耸巍峨,无从跨越。 阵法被修复完善,再次启动的瞬间,冰面一点点覆盖上被火烧得焦黑的墙壁,一寸寸冻结猩红冷凝的鲜血,悄无声息地蔓延伸展。 却有一块地方,薄冰凝结复又消融,尘土、血液、火焚黑灰将晶莹剔透的冰染成同样的混杂难堪。 那冰阵难以作用之处,似乎是一个人。 不知几个日夜,冰碴夜以继日地攀登、凝结,誓要攻入这半死不活的肺腑,冷却一切炙热沸腾。 就在整个地牢都被厚厚的冰面占领,连同地上的人也要被活生生地冻死之际,覆盖于古琴之上的剔透冰面忽然闪过一丝幽光,一股不同于冰阵的霜雪之气飘渺带着毋庸置疑的气势笼罩而来。 这是寒霜,也是瑞雪,心甘情愿俯吻大地,为新的轮回带来无限生机。 霎时,整个冰阵都仿若静止,连挂于两壁的丝竹管弦都在这一刹那停滞。 一道虚影轻踏在冰面,所有凌乱不堪、混杂难言都在他面前都形同虚无。 琥珀色广袖长袍曳地,一根沙枣青玉簪束起如瀑青丝,凡他步伐所及之处都复归平整洁净。 他轻轻抬手,广袖垂落,修长的手指凭空一抹,地上灰头土脸的人便转瞬如新,只是面色依旧灰败,嘴唇发紫,体内更是经脉尽断,只有识海虽有音牢干扰一团乱糟,所幸还算完好。 至于蛊虫,早在她选择燃烧自身之时就已经承受不住凤凰真火,灰飞烟灭。 及此,净时终于明白为何洄风说他此行之后,命运便会与其沾连,今后再难卜算她的卦象。 她的情况太糟糕,若执意要救,他需得献上自己的本命花瓣。 本命花瓣本不可与人,若给做他人疗伤,除了那人从此便会印上他的记号外,两人也就沾染了彼此的因果。 医者不自医,卜者不算己。 今后他卜不出自己,也算不出她。 未来成了一片黑茫未知。 如暗夜行舟,他们并肩共乘。 第36章 独木桥 寒流与火灼你死我活,誓要分出个高下。 就在寒冰之气高高在上,即将漠然席卷一切之际,一股陌生又熟悉的霜雪气息带着前所未有的清新,一举击溃了所有。 嫩芽在看似冰冷的霜雪中安然蛰伏,静候春日到来。 是奇迹降临,还是冥冥中自有因果? 妘绯昼慢慢睁开双眼,从指尖到肩膀,再扶腰坐起,除却皮肉伤,内里的经脉竟都未曾断裂破损,隐隐有霜雪玄光在其中流转。 是谁救了她? 妘绯昼扶着墙站起身,才发现自己身穿的红裙已整洁如新。 但还不等她想起什么,无意中向前迈动一步,只见悬于两壁,分明已经停滞的丝竹管弦复又奏响。 此回,乐曲不再高亢激昂,音符亦不紧凑急促,却如那晚在酒楼外的曲调—— 初时缓声慢调,轻柔神秘,却端庄沉肃; 后急转直下,调子凄婉哀绝,幽转难耐。 好似在倾诉些什么,诱惑些什么,又好似……在召唤着什么…… 窸窸窣窣—— 隐秘处窥觑的暗沉蠢蠢欲动—— 是蛊虫! 妘绯昼从玄铁柱缝隙向外望去,只见密密麻麻的黑压压一片,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向她所在,整军进发! 是成千上百的蛊虫! 妘绯昼调动体内灵力,随着一声轰鸣,一道火光直冲牢笼! 然,此间牢门似被施了什么秘法,竟纹丝未动! 她当机立断,指尖翻飞,捏起法诀,在玄铁柱的牢门外一丈处设下一道火墙! 未几,“噗呲”的声响伴着焦味铺天盖地,火红的墙下连成一片黑线,没过多久,黑线就逐渐变粗、变高,一点点侵吞热烈。 而在火墙被设下的同时,妘绯昼并未稍歇。 火焰附掌,她双手抓上设作牢门的玄铁柱,妄图强硬破开玄铁柱的阻挡。 沉肃的漆黑被滚烫灼热,染上一层绯色,却于短暂的兴奋之后重归冷然,纹丝未动。 随着灼热的火光肆虐,其上隐匿的繁复铭文闪烁显现。 非为其他,竟是琴谱! 是她小瞧。 单单的丝竹管弦根本不是音牢,或者说,不是完整的音牢。 而这看似普通的地牢大门,才是这整个音牢的法门! 及此,她才想起曾在皇宫中的藏书阁,看见过一本古籍上似乎有记载这以千年玄铁柱为法门的音牢。 名为,尘音炼。 乃五千年前一位神仙所制,用来困锁其徒。 原来沦落了凡尘,却不知缘何到了毁灵堂的手里。 但这些都不是现下的妘绯昼该关心的。 尘音炼自带神力仙气,虽沦落凡尘五千年,再无人能发挥其全部作用,但即便这微不足道的千分之一,也绝非现在身负重伤的妘绯昼可以强行破除。 牢门外,火墙的威势在源源不断的蛊虫侵袭之下已岌岌可危,后继的蛊虫甚至吸取了前人的教训,身披寒霜薄冰,僵硬而缓慢地踏进那道冲天火光。 真火自不同凡响,可一旦真火不能立刻将蛊虫烧作灰烬,哪怕只是短暂的几秒,后继的“军团”便会踏着同伴们的尸骨,趟过那片火灼,哪怕死,也要比先前的尸灰前进半寸! 一个个半寸缓慢累加堆叠,总有法子抵达妘绯昼的脚下! 随着黑线的寸寸逼近,妘绯昼不得不将火墙挪近了半尺,在火光暂时消散之际,角落里隐隐有“咕咚咕咚”的异响。 只见转角处一个两尺高,一丈长的阴影投射,寒气竟能在她真火的余温下清晰地传来,随着令人毛骨悚然的湿冷攀延,妘绯昼终于在火墙重新升腾的前一秒看清了那生物的模样—— 甲片漆黑透亮,腰腹柔软粘稠,触角短小灵敏,睁着一双灯笼般的义眼,目光幽幽浮浮; 此方火光一漾,其周身被镌刻上的阵纹顿时惊动,消去隐匿,泛起涟漪,寒凉的冰和深渊般沉重的黑几乎同时向这明亮灼热的火光冲袭—— 是虫王! 且是被刻上了冰阵的虫王! 怪道毁灵堂竟如此嚣张大胆,不惜代价也要将她变成伴生者。 原来培育出了虫王,誓要一举将整个魏朝颠覆! 此番, 不成功,便成仁。 而妘绯昼就是关键! 只要有了她这个听话的杀器,他们自当无后顾之忧,就连篡位改朝换代,也有了正当的理由。 如果她识相听话,彻底放弃理智清醒,他们兴许就大发慈悲,不过当她一个工具,本本分分做个司马昭,亦或者像曹操,干些挟天子的勾当。 但如若她不听话,坚持不愿放弃那些愚蠢的清醒,即便只是短暂的控制也足以让这个当朝帝姬昏聩难当,甚至是暴戾嗜血…… 就算她后来清醒,及时弥补,一个朝令夕改,反复多变的帝王,一个阴晴不定,暴戾强横的帝王—— 焉能服众? 他们要得到妘穆,得到当朝帝姬! 她别妄想逃,更别妄想清醒地活! 妘绯昼一颗心缓缓下沉,凤眸却异乎寻常地冷肃。 此战,不止于她的生死。 她只能赢,不能输。 及此,妘绯昼不再犹豫。 转瞬间,整座地牢的温度迅速攀升,火光亮如白昼,照耀天地,山花提前盛放,鸟兽亦提前从沉睡中苏醒,黑夜被这股不同寻常的温暖惊动—— 春,提前到来! 妘绯昼的面容在异乎寻常的温度下微微扭曲,不变的除了炙热火光,还有她沉肃的神色。 而地牢中唯一抵御住了真火焚燃的,只有不动如山的音牢,和正一步步跨过火簇的虫王! 但妘绯昼并未给虫王一个眼神,反席地而坐,双目紧盯上横亘在自己身前的玄铁柱,单手结印,玄铁柱顿时被火光包围,成了一道火栏! 玄铁被真火燎烤,其上密密麻麻的琴谱铭文愈发清晰。 她抬手并指在自己双眼一抹,眸中闪过一道玄光,那些琴谱铭文登时随着目光所及,印刻在脑海中。 “咚——” 在铭文被输入脑海的刹那,一声巨响同时在识海炸开,好似天上的雷骤然恐吓,又好似寺庙的古朴巨钟,带着无限的余威,令人不敢随意窥探。 妘绯昼强压□□内翻涌的气血,不慌不忙地闭上眼。 而地牢内火光未曾稍歇,反而愈演愈烈,紧紧缠绕在铁柱之上,那虫王正带着令人惊怖的寒凉之气,一步步向铁柱靠来。 它受音牢摆布,自然也被允许入内,但它一旦踏入玄铁柱中,妘绯昼就再难坚持心绪识海。 趁着现在音牢全力指挥虫王,无暇扰乱她被困锁的识海,她必须抓紧机会,冲破樊笼! 妘绯昼不要命地搜刮体内每一寸经脉的灵力,周身温度在急速的攀升后,终于停留维持在恐怖的高温。 火,熊熊燃烧。 她沉入自己被音牢困锁的识海,只分出一缕灵识注意外间的动向,再次隐约感到经脉被一股柔和的霜雪玄光笼罩。 虽经过这一年半载的锤炼,她的经脉明显强劲了许多,但在她晕厥之前,分明已经有几处损伤严重,近乎断裂。 此番醒来,即便愈合也依旧脆弱,但她应当感受到的痛苦吃力却没有如约而至。 妘绯昼只心念一转,便集中心神,重新将视线引向自己一片死寂的识海。 她的识海一如她引以为傲的神通,本该是一片明媚的红,但此时,这片红海平静没有一点波澜。 光,连片地黯淡。 其上,一条条由音符串联而成的粗长锁链纵横错杂,几乎覆盖整片识海。 但她怎会甘愿束手就擒? 她不甘愿! 支离破碎的红光如星星之火,以微不足道的绵弱传递力量,烘烤威势重重的锁链。 然,螳臂当车,无用之功。 妘绯昼悬立于半空,眉间的凤凰印记尽数显现,却黯淡如识海,神魂亦微弱难当。 虽识海还算完整,但若她不能及时解困,长此以往,她的神魂将逐渐离索,神识受创,结局只有一个—— 魂飞魄散。 妘绯昼不惊亦不惧,红袖一展,那片铭刻于玄铁柱身的琴谱就被平铺于识海之上,金光熠熠,衬得被锁链隔开的红海愈发黯淡。 而在这琴谱出现的瞬间,一道上古威压刹那四散,妘绯昼猝不及防,幸而及时神识归位,睁开双眼,却喉头一甜,鲜血喷簿而出。 但她未曾退缩,短暂的失神过后复又沉入识海,一双倔强的凤眸透着比从前更加坚毅的韧。 她望着铺陈在识海锁链之上,无限延展,仿似没有尽头的琴谱铭文,未曾犹疑,只将目光放在近处,唯一她能看得明晰的铭文之处: “步徐徐,烟霞明媚,风与月两相依。 花开花落,浮世事无拘。 欲何之,翠幄张开,柔裀藉地,於我相宜。 嚼破虚名利,淡淡无滋无味。” 嚼破虚名利,淡淡无滋无味。 妘穆身为真凰火凤,因灵族与人生长有异,刚出生没多久就熟读四书五经,琴棋书画无一不精,无一不通,若说技艺精湛,无可辩驳,但要说有多喜欢,倾注了多少感情,那就只能说贻笑大方。 琴,一声入耳,万事离心。 只可惜妘绯昼从未入耳,她每天要学的事物太多,要处理的事务也多繁杂,即便琴棋书画怡养身心,但在短暂的游离之后呢? 她不沉迷,不沦落,名与利她也无需追逐,谈何滋味? 但如果她真的“清醒”,又为何叛逃? 这一年半的时光,没有锦衣玉食,也没有规矩约束; 没有众星捧月,亦无蝇营狗苟。 她为何要在这人族意义上的“成年”之际,盛大而淋漓地“叛逃”? 名利,她曾拥有,又心甘情愿地抛却,即便现在可能即将失去,她也只道“时也”。 可名利“虚”吗? 没有名利,她才可无拘无束,名为“绯昼”,心无旁骛地逛七夕灯节,看戏文,赏合欢。 可没有名利,她无法赠与翎羽,给人选择,安抚良心,亦无从结识挚友,亲历鼎盛繁华。 最终这场“叛逃”,在普通人绯昼的眼中,也不过牢笼。 而正因为有了名利,她走过天池,见过神殿,听过天籁,尝过海味,心中有了丘壑,眼中有了天地,宇宙就在她的手中。 但也正因为名利,她被毁灵堂针对,肉身上的痛苦尝遍,死亡时时刻刻拨动神经,惊扰安眠。 一切的一切,只端看她的心迹,她的甘愿。 如果没有名利,无所谓权力,谈何建立秩序,运转轮回? 她,甘愿。 心甘情愿。 她,妘穆,情愿走上那座老旧残破的独木桥,也不要康庄大道! 第37章 天命复奚疑 星星之火接连成线,转而成面,于一刹那的闪烁之后隐匿无踪。 地牢中,虫王已然跨过猎猎的火,只是被妘穆周身的高温灼烫,冰阵纹慢慢黯淡,但一双义眼依旧紧盯眼前的猎物,跳动幽幽的光。 它仿似嗅到了香甜滋味,散布着锯齿的嘴蠢蠢欲动地翕动。 只消它忍受住这怕人的高温,只需冒险的一口…… 它瞧着近在咫尺的猎物,触角不停地颤抖,躁动难安。 琴声愈发幽咽,也愈发急促,那是催促,跳动在它神经本能处的催促! 甲片一展,迅速扇动,嗡嗡的噪音和黏腻柔软的漆黑腰腹在妘穆睁开眼睛的刹那,如同汹涌的潮水几乎要将她的感官淹没。 两尺高,一丈长的阴影在极短的停顿之后,终于毫无预兆地向前扑来! 妘穆下意识抬手,火红的玄光四起,顿时如同盾甲护住了她的周身,若是细看,便可隐约瞧见烈火中一抹极浅淡的青木色。 却也正是这一缕不算壮大的色彩,几乎在火焰腾起的刹那,虫王便自腹部发出一声尖锐的鸣叫,随后就跟着整个“地牢”消失在山野之间。 花香顷刻带走上一秒还浓烈无比的火焚焦味,自然的风带着几分初春的清冽扑面,宁静的月光透过浓密的枝丫斑驳摇曳。 妘穆转瞬置身风情万种的春夜,恍惚间瞥过右手那道细微的伤口。 方才她还是晚了一步,虫王来袭太快,手腕被锯齿剐蹭了一道。 她并未急着脱身,而是选了个还算隐蔽的地方调息。 片刻以前,妘穆识海。 星星点点的稀碎红光连线成面,却未等发作,就转瞬不见。 而在这些红光消逝的近乎同时,闪耀金光的铭文上空,有玄光悄然齐聚。 却不是火红,而是青翠、幽蓝、暗黄一同汇集。 木、水、土属性被妘穆召唤,她未曾停顿,立时冲击那铭文以及之下的音符锁链。 就在这时,识海下一团浓烈的火红骤然显现! 是先前隐匿的细碎红光! 但更为惊异的一幕立刻上演—— 铭文竟未有分毫阻挡,甚至似乎受到了某种感召,化为了金属性,而其玄光明显与其他四色相比,耀眼了许多。 也因此,这抹玄光未曾同另外三色一同去冲击锁链,企图与红光汇合。 它只停在原地,漂浮在红海之上,洒下一片金光。 冥冥中,妘穆感到自己的识海在金光照耀下受到了滋养,有什么即将孕育而出。 果不其然,就在那小片的锁链被冲破的瞬间,红海也随之平静,闪烁起微光,其余属性四散而去,但那金光笼罩过的海面却有一颗种子静静地飘荡。 未多时,种子便抽了芽,迅速长成一棵小树苗。 却不是寻常嫩绿的树叶枝丫,而是通体火红的神树。 灵王洄风曾有言: 五行神树,神通广大; 若生于天地,则天下鼎盛太平; 但若因谁生灭,则谁人也会因其生灭。 一语,终成谶。 “步徐徐,烟霞明媚,风与月两相依。花开花落,浮世事无拘。欲何之,翠幄张开,柔裀藉地,於我相宜。嚼破虚名利,淡淡无滋无味。” 自是要尝过滋味,才晓得如何是“淡滋味”。 而这一段琴谱,最关键不过就是“破”字。 如何破? 天有五行,分时化育,以成万物。 风月烟霞,花草柔翠,都逃不过五行三辰,日月星她无法调转,但五行属性她还算使唤得动。 加之,她一个灵族,不至于连铭文的属性都感知不出,料想自己想到的破解之法就和五行有关,而这铭文又恰巧属金,必有玄妙。 于是调集还能有所感知的识海中的红光,与锁链上空的属性玄光里应外合。 若是能成,自然是好;若是不成,另想它法便是。 事实证明,她的想法并未有误,只是这五行神树实是不速之客。 生与死,在这一年半的春秋里竟已成了她无法逃避的功课。 不论如何,妘穆成功领悟炼化了“尘音炼”的第一层。 但她的识海只是被解锁了一部分,而那铭文还有许多根本看不清面目,模糊难辨,只能等日后慢慢领悟。 可即便如此,随着识海内神树的缓慢生长,识海在给神树源源不断地供给养料的同时,也得到了神树的馈赠,并未比先前弱势。 而尘音炼原来只是一把看起来平平无奇的古琴,只不过被幻化成了那地牢的模样,又被伪装成了普通的音牢。 因而妘穆将尘音炼收为己用之后,整个地牢都化成了一把琴,消散在这山野中,虫王已化为灰飞。 想必毁灵堂在失去这一大筹码之后,将不足为惧。 此地不宜久留,妘穆的腰带已经给了祁溯,所幸这把尘音炼与她的识海相连,可以暂寄在识海中。 于是她调息完毕就抬步向山下走去,并未注意到裙边沾上了一朵不起眼的纯白小花。 山野树林高耸,黎明前的云雾缭绕,看上去再正常不过的凌晨山野。 未走几步,妘穆却毫无征兆地止住了步子。 舒缓的花草芳汀竟无端变得刺鼻难耐,远处隐隐的狼啸也好似躁动鼓舞的机窍,让妘穆胸口堵了一团火,亟需发泄。 她压下眼中嗜血的渴望,跌跌撞撞靠坐在一旁的枯树,忽而想到了什么,看向右手腕那道浅淡的伤痕。 在灵族惊人的恢复力之下,已然结痂愈合。 妘穆倒在冰凉的土地,紧咬的牙关溢出一丝嘶哑的低吟,黎明山野的霜露附身,就顷刻被高温蒸发殆尽。 心口如万蚁噬心,却比万蚁噬心更痛! 一缕火不受控地掉落在枯树,妘穆颤抖着爬起,手指微抬,用水浇灭。 不,她不能继续待在山野,万一引起山火,她难辞其咎! 可该如何? 她能如何?! “啊——” 终于,火红覆盖一双痛苦的凤眸,不等她下山,火光已然窜起! 枯枝落叶漫卷,火舌飞速吞噬。 皎洁的月高傲瞧着众生哀痛,不予一点怜悯。 今夜,起的是东南风。 烈火一旦成势,翌日,帝姬放火烧林,毁人屋舍生计的事便会顷刻传至朝堂,传遍魏朝土地! 妘绯昼单膝跪于地,火光之下,唇角牵扯。 好计谋,端地好计谋! 既如此,若天地少一个帝姬,魏朝百姓能安享平和,她便死了又如何! 她神情攀上几许的疯狂,双手火光不可控地窜起,不知所谓地跳跃兴奋。 她挣扎着起身,最后抬头望一眼明月。 却惨淡地笑了。 瞧,月亮都藏到了云后,嫌她面目可憎。 一颗晶莹的泪滑落,瞬间被火吞噬。 她不再去看其他,闭上眼,在自己的烈焰中赴死。 这一刻,她早就不再是妘绯昼。 她是当朝帝姬,妘穆。 但就在她双手要触到太阳穴的前一刻,一股玄妙的霜雪之气突然捆缚住了她的双手。 洁白的雪,飘摇而下。 火,顷刻熄灭。 山野中焦灼的痕迹,也被雪覆盖。 而潜藏于她经脉中的玄光也好似受到了感召,一拥而上,助她平复心绪,回复心神。 妘穆在这场令人安心的冰雪中慢慢平静,在闭上眼之前,一片如鹅毛般的雪花飘摇而下,皎洁好似月光。 她坚信, 她看见了月亮。 今日榕城的春夜似乎格外和暖,街市继大年初一日之后又莫名热闹起来。 尤其是五里街附近,不光是平民百姓,香车宝马亦络绎不绝,甚至乞丐流氓也赶上去凑热闹,绝不放过任何蹭吃蹭喝蹭赏钱的机会。 这般热闹的场景直至日堕才将歇,车马于是在街旁整齐停驻,偶或有几个晚来的车架急匆匆带起一阵风,来赴宴的人就立时被迎进去。 “砰”的一声,门却终于彻底关上。 惹得外头伸长了脖子的来往乞丐百姓一阵无趣,但转而瞧着手上零碎的赏钱,又喜笑颜开。 再怎么着,也不该和钱过不去不是? 听说今晚有了不得的人物大驾光临榕城,县令才兴师动众借了周员外的地方大摆宴席,连一向请不动的自禹杭来的那家戏班子都被请来暖场。 都说这位大人是从京城来的,也不知是谁,兴许是哪家的贵公子也未可知。 就是可惜,那花旦身段功夫都是绝佳…… 不若……爬上周员外院外的那棵大榕树去瞧上一瞧? 说干就干,他也自认聪明,但没成想真绕到了院后,却闻到了一股子血腥气味,周遭已然呼啦啦围了一圈的人。 这些人却不是什么兴奋鬼祟的模样,个个瞪着眼噤了声,有的甚至身子还在发颤。 他拍了拍自己熟识的背,那人转过一张青白的脸,给他让开一个缝隙,好让他亲眼瞧上一瞧里头的光景。 他只觑了一眼,就立时汗毛倒竖,背后发凉,冷汗不住地往外冒,再回过神来,双股已是战战—— 只见周员外院外的那棵粗大的榕树早已安然倒地,其树冠底下赫然压着人,红白纵横,葱郁的树冠被染得看不出什么颜色。 从情形,这些命丧黄泉的人面色惊恐,有的是已经爬上了树之后被活生生摔下来的,临死手臂还紧紧抱着树干; 而有些不知是恰好经过还是其他,总之没能躲得过去,腰身被树压成两截,先时还有气息吱吱呀呀地尖叫挣扎,到后来挣扎的力气全无,终于气息彻底消逝。 听说,这其中本还有一个孩童,幸而摔下来的时候有人垫着,只摔伤了腿,已被抬走医治了。 能够让人来不及逃走,也就是说,这棵少说也有百年的粗大榕树是几乎在瞬息间倒下的。 那人瞧了眼粗壮树干上的火灼痕迹,咽了口口水。 本人怕虫,这段东西呃呃呃,可能不够恶心,但是这个不够恶心也写的我挺恶心,不知道观感咋样,大家多担待吧。反正把我写得san值狂掉。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37章 天命复奚疑 第38章 第 38 章 夕阳悬在地平线,将落未落,火一般鲜妍的霞光洒在这边街口,分不清地上究竟是血是霞,所到之处只管轰轰烈烈。 但这般盛景在街口百姓的心照不宣默契噤声,继而四散而去之后,便于顷刻间沉没。 天地血色齐齐湮灭之际,绚烂的灯光华彩却竞相争艳。 光影交叠,赏心乐事。 阴影处那滩暗得发臭的淋漓与戛然而止的盎然生命,都和骤然黯淡的天光一般无处辩白,只得彻底隐没于黑暗。 却于此时,五里街那座雕梁画栋,亭台楼阁的院落中,传来凄婉哀转的唱词: “惜别离,惜别离, 无限情丝弦中寄, 弦声切切似细语, 新婚怎忍长别离, 好夫妻,长相聚, 一对孔雀永双栖。” 是一曲《孔雀东南飞》。 “……祁老?没想到祁老也肯赏光光临寒舍,周某真是不胜荣幸。姊婿拜见大人去了,未来相迎,祁老千万勿要见怪才是……这二位是……” “员外客气。这两位是我书院学子,因离家在外,路途遥远,春假未曾归家。此番老朽托大,权且带他们来凑个热闹,见见世面。” “原来如此……” “怎么,老朽年纪大了,带两个书童照顾饮食,员外也要拦阻?” “这……岂敢岂敢,老太傅言重了。只是今日有大人大驾光临,小人借着姊婿的光得以腆颜,不得不谨慎些。老太傅请便。” 榕城早有戏言,曰,员外院里方圆,院外方圆,处处方圆。 方圆便是魏朝通用的钱币,呈外圆内方。 如今一看,所言非虚。 雕梁画栋自不必说,小泉溪流亦一应俱全,光从宅院中随处可见的名贵树木,便可见周府巨富之名非虚。 正值山茶花开之际,周府中的山茶开得比别处更盛,且都是别处轻易瞧不见的品种。 最多的莫过于“十八学士”,各类花色遍布整个后园,六角塔形花冠层次分明,丰腴可掬,一时姹紫嫣红,好不热闹。 待祁老太傅见到这锦簇花团时,好戏已然开唱,各方人物也都落座。 只可惜,此处只准许他一人进去,剩下两个“学子”被挡在了外头。 祁老与二人低声嘱咐了几句,就面色如常地跟着周府小厮进了后园。 今夜周府灯火通明,此处更是张灯结彩。 掂起脚伸长脖子一瞧,不难瞥见里头人造湖正中央正唱得**的花花绿绿,也隐约能望见周员外口中翻来覆去提到的“大人”。 但不过一个被灯烛月色糅杂得模模糊糊的背影,旋即就有人将他们当成没见过世面的小厮驱赶。 咫尺远近的高朋满座,偏偏一条沟壑横亘。 “看样子,他们还算顾忌祖父的身份。我们现在等着传召就是。” 这两位“学子”等在能看见雕刻精致的月门的位置,低声商量着。 此处僻静,未曾设灯笼,却有月光泠泠而下,恰巧照在身穿青蓝直裰的二人面庞。 方才说话的人眼若桃花,眸光于辉月下潋滟流转,红唇微勾,腰间悬挂的一柄墨梅折扇随清风摇曳,不是祁溯是谁。 听闻他如此说,他身旁身量较小的人却面露迟疑: “我总觉得事情不会这样简单。先前你送去御史团的消息可曾有什么回音?” 她刻意压低了声音,只是依旧掩不住脆嗓,虽女扮男装,但身姿挺拔,宛若山间修竹,步伐仪态亦落落大方,一时辨不出雌雄。 此次昭德帝派下的御史团由大皇子妘秞领头,一位御史大夫亲自前来,更有数名中丞、侍御史跟随,但这位大夫却不是个好相与的。 他出身人族书香世家,最是循规蹈矩,遵照人间那些男男女女的纲常,决计看不上女人登朝入堂,指点江山,是个惯会唱反调的,尤其看不上帝姬妘穆。 亏得昭德帝应了她的年号,轻易不与人计较,竟也纵着他坐到了御史大夫的位置,几乎成了御史台的一把手。 此次事态紧急,不知朝中出了什么变故,竟将他派了来。 别无他法,祁溯只好暂避锋芒。 “未曾,我特意去信三封给和阿昼在书院交好的同窗,言明十万火急。他却只回了我第一封信笺,只说他们在加紧调查,其余都一味推脱。 “后来祖父接连几次去御史团求见,也吃了闭门羹,更不必说我前几回上门拜访。若非如此,我们也不必在此处。” 祁溯说着,颇有几分气恼,心下料定了是那酸腐的御史大夫搞的鬼,不自觉地抚上手腕处缠绕的牵羁。 这些时日,妘绯昼的气息踪影就如同这牵羁一般,看上去隐匿无形,但祁溯能感觉到,她还好端端地活着,只是被什么比牵羁还要厉害的法器屏蔽了气息。 但只要她活着,只要牵羁还在,一旦妘绯昼脱困,他就能联系上她! 可他也不能什么都不做,他心知自己没有那个实力单刀赴会,除了整日往县衙跑,企图搬救兵去救阿昼,他也在想办法对付那些蛊虫。 榕城已有小半的百姓被他想法子悄无声息地引出了蛊虫。 但他尚未想到彻底销毁之法。 “这位大皇子和帝姬的关系如何?既然他是大皇子,为何他不是太子?”訾旼问得十分坦然,丝毫不知自己已犯了大不敬之罪。 祁溯向来口无遮拦,不痛不痒地顺口提醒一句,就道: “当今昭德帝与皇后只有两子,帝姬妘穆与三皇子妘季。 “妘穆继承了陛下的血统,生来就是真凰火凤,天生神格。 “两年前,帝姬随陛下前往天池之时就受了神格,完成了仪式,正式踏上修神之路。 “而三皇子妘季,毕方属相,虽为灵族,但未曾继承妘氏一脉凤凰血脉,依照魏高祖留下来的祖训,只有继承了凤凰血脉的后嗣才可继任皇位。 “至于你说的大皇子……” 祁溯顿了顿,一双好看的眸中闪过一丝痛色: “你可知十八年前,于昭德十五年的那场宿山之战?” 訾旼本不该知晓,她家身处深山,除非每月跟着村长去镇上采买物资带回来的消息,他们几乎与世隔绝。 但昭德十五年的宿山之战太轰动,那是自魏朝建朝以来,魏高祖妘乾平定天下后,第一场几乎要动摇国本,危及人、灵两族,更是关乎人间存亡的一场大战。 在那一年,逗留人间的灵族大半被昭德帝征召去了战场,而这大半中的一多半都留在了宿山。 祁溯的父亲就是其中之一。 战后硝烟尚未来得及消散,昭德帝妘昶就命人在宿山立碑,亲自奠基,如今上头每一道刻痕都是逝去的人、灵两族英魂。 他们或许留下了名姓,亦或许来不及留下就赶赴黄泉沧溟。 但幸好,最终他们成功将人间通往异界的入口封印,异族被赶回了他们的一亩三分地,而战火并未进一步蔓延扩散。 人间恢复了升平和乐。 也正是从那时开始,灵族愈发受到人类的尊崇,虽统治了人族几百年,怨言不可能一概全无,但总算那些声音小了许多。 自此,灵族开始参与朝政。 魏高祖妘乾曾有言,妘氏可执掌江山,却不容灵族把持朝政。 因而魏朝设督查机构御史台,上可进谏圣上,督查百官,下可巡抚地方,倾听民意。 而灵族可享富贵,嬉戏人间,却不可为官做宰。 现如今,民意所归,又有昭德帝授意引导,灵族却可和人族一样,参与科举,干涉朝政。 有些聪明人已嗅到了一丝的不寻常。 妘昶十岁登基,因灵族岁月绵长,现已执政将近五十载,向来兢兢业业,不曾违反祖训,更不曾离经叛道,所行所为皆中规中矩。 她无需中兴,更无需力挽狂澜,只需本本分分地做好这个皇帝,在合适的时间下达正确的指令。 却为何在这个时候公然违抗祖训? 灵族参政,最后大多领了军衔,当真不是在未雨绸缪? 但说到底,这些都只是无根据的猜测,并无实证,更无从验证。 至于大皇子与那场大战的关系…… “妘秞正是诞生于这场宿山大战,当时他的灵族父母双双战死沙场,于是被当时并无子嗣的昭德帝收养,赐名为秞,意为万物初生。 “陛下希望将来的宿山,禾黍茂盛,盎然生机。” 祁溯遥遥与月对望,熠熠银辉将他的影子拉得很长,身侧娇嫩的山茶花随着他的衣袂微微摇曳。 略显低沉的声音随着声调顿挫,又逐渐飘远,一同带走了他纷乱的思绪。 这些祁溯其实也不过道听途说,他应当是见过父亲的,只是记忆遗落,残忍地封锁了他的模样。 “所以妘秞也曾被当做未来储君看待?” 一声清脆的询问彻底唤回了祁溯的心神,他在春夜微风中看向对面的少女。 山茶花开正好,娇艳欲滴,他却忽然觉出一点冷。 只是些微,却足以刺骨。 “你不觉得奇怪吗,那御史大夫再如何嚣张,故意为难身为前太傅,曾给当今圣上做过老师的祁老一次还有可能,却如何三番五次闭门不见,落了他如此大的面子?何况还有你这个祁将军的亲生儿子,十八年前轰动三界的宿山之战中的功臣之子? “他再如何不待见女子,却无可否认那就是储君,未来天子。若是出了半点差错,他就不怕他的九族被连坐吗?现如今他这少说十几年的官场浮沉,面对同是女子的当今陛下,他不也得乖乖臣服,高呼万岁? “究竟是谁给他的天大的胆量,让他置储君的性命于不顾? “这些,你当真都没想过吗。” 他,当真没想过吗? 头顶本明亮十分的月顷刻被暗雾遮蔽,盛极的山茶整朵凋落,狂风刹那席卷,落红满地—— 风云忽变 第39章 第 39 章 祁溯当真没有想过吗? 他从小就和妘绯昼一起长大,怎会不知那个大名鼎鼎,文武双全的大皇子? 妘秞因为生于战场,先天不足,属相难辨,灵力低微,但勤能补拙,从小便刻苦勤奋,谦卑好学。 人族要的君子之范,他堪为楷模,灵族所求心境修为,他也丝毫不逊同龄。 甚至妘穆曾问过她的母帝,为什么这个储君不能是兄长? 却被昭德帝关入密牢三月有余。 此后,她再未问过为何储君给了她,而不是妘秞。 祁溯熟知这一切,更知晓一年半以前,绯昼又一次违背宫规教条,私自出宫来找他消遣时,与他透露私逃出宫,游历人间的计划。 他不光帮她准备了衣物地图,还暗中周旋接应。 他又怎会不知绯昼偏偏选在了大皇子妘秞当值,率领禁军巡宫之际出逃? 她究竟为何如此笃定大皇子定会放她离开? 祁溯清楚明白,只是不愿触碰。 他还困守在那个日日想着吃喝玩乐,夜夜念着阿昼何时来找自己,夏日如何摸鱼捉虾,冬日如何堆雪烤肉的岁月里。 一切都不一样了。 又或者, 一切都未曾变过。 ——不好! 祁溯在乌云狂风中骤然拨开迷雾,抬眸与訾旼对视,两人同时开口: “祖父!” “夫子!” 难怪接连碰壁之后,今夜却出奇地顺利! 但为何是今夜? 为何不是昨天,也不是明日,偏偏是今夜?! 今夜到底有什么特殊? 还是说……还是说一旦过了今夜,一切就会尘埃落定? 不等訾旼想通关窍,祁溯已经挥开守在月门外的小厮,硬闯进了后园! 訾旼别无他法,只得做了“同伙”。 寻常人族绝不是两人的对手,鲜妍的山茶瞬间凋落满地,狂风漫卷,花雨洋洋洒洒,于晦暗的烛火下晕开迷彩。 然整个周府在短暂的惊慌过后,就只剩下哀婉的唱词与鹤唳风声,寂静得冷然。 墨梅折扇挥开一阵香风,柔和的水汽在月光下揉作一团,轻易就散开这一众乌合,直指湖边正对着湖心亭的人! 湖心亭上,任狂风呼啸,乌云蔽日,唱腔依旧凄楚动人,似有千般愁肠,万般无奈: “拼得个,红鸾星殒、玉碎珠沉共枕席,天长地久情不灭!” 墨梅折扇旋转而出,一往无前地破开狂风,将将抵达那众星捧的月之际,却被一柄重剑挡了开来! 血衣银线镶白边 ——竟是血影卫! 血红的短袍带着雷霆万钧之力挡开折扇,转而紧握重剑劈斩而下,沉肃的杀伐之气在刹那爆裂! 血影卫乃是当今昭德帝的暗卫,未曾想此番出行,竟给了大皇子妘秞! 陛下究竟是想让妘秞带着血影卫救出绯昼,还是…… “铮——” 嗡鸣声乍响,一道水盾闪烁透亮的光泽,堪与月争辉,挡在祁溯面前! 但未曾坚持多久,水盾终究被这恐怖的气力撕裂,转瞬蒸腾。 但这几秒的时间也够用。 “起阵!” 祁溯厉喝一声,收回折扇,墨梅在枝头淡去一朵,他手上就骤然出现一盏琉璃灯。 莲花含苞,未曾盛放,只可见是寡淡的透明模样,灯芯隐隐闪烁着微末亮光,不过雕刻精细,哪怕放在市场上也是达官贵人青睐的上等饰品。 但祁溯却于此时拿出了它。 不熟悉的只道他儿戏。 血影卫自不是凡俗人,一见此灯便知晓有蹊跷,再欲撤退时已然过了时机。 却见早在祁溯收回折扇之际,訾旼便好像心知他要做什么似的,早有准备,青蓝衣袂一掠,便悄无声息到了血影卫的身后! 她口中念念有词,手上快速翻飞结印: “——画地为牢!” 只见血影卫脚下显现玄光,后水汽瞬间聚集,一座水牢便拔地而起,不大不小,正好框柱他的身形! 这些时日訾旼跟着祁溯学习修炼的法子,虽然并不十分适合她这个人族,但能使唤的水属性逐渐增多,也更加熟练精准。 祁溯还教了她不少术法,未曾藏私,幸而她还算灵巧,懂得贯通,知晓量力,这一套配合勉强过关。 但饶是如此,訾旼依旧能明显感到丹田处突然变得空乏,精神亦疲倦许多,汗珠逐渐密布额头,身躯也变得沉重。 而血影卫自然也不是那么好对付的,此人虽是人族修武,修重剑,不善敏捷身法,但自有磅礴气势,万钧力道。 沉而不重,重而不沉。 此人于修武一道,已臻化境。 再如此下去,这区区水牢哪里会是他的对手? 就在水汽逐渐虚幻,难以维持形状之际,一道耀眼金光突如其来闯进訾旼的视野,待她适应了强光,再睁眼时,本该寂寂的黑夜,却如白昼降临,一轮红日高悬,天地亦为之失色。 只见得澄澈的湖中倒映一盏莲花,随着光芒愈盛,其花瓣也徐徐绽开,灯芯散发莲花清冽香味,香飘满园,恍恍如梦境。 浓墨重彩的戏中角,梦中人,双双望着那如梦如幻的泡影奇景,泪如断线,语似断肠: “孔雀东南飞,五里一徘徊。 两地共相思,徘徊惜分飞。 海誓山盟志难移,只求孔雀双比翼!” 在凄婉的余韵中,莲花灯高速旋转,所过之处,尽在掌握。 须臾间,困住血影卫的水牢便增大了两倍不止,水汽愈发凝实,血影卫竟似乎被一股无形的力量捆住了手脚般难以施展,连提剑都费劲。 “啪啪—— “唱的不错,赏。” 曲毕,却有人十分捧场地鼓了掌。 墨梅折扇抵住那人咽喉: “我外祖呢?” 在祁溯近身的刹那,数名血影卫悄然出现,手中兵器反射金光,只消一声号令,剑指之处,血溅五步! 但命令未曾下达,稳坐在席中央的贵公子身着红衣,金线混杂银丝勾勒莲花纹样。 却与同样爱穿红衣的妘绯昼不同,阿昼自有滚烫热烈,而眼前的人,却喜近乎新鲜血色,微微暗沉的玛瑙红。 那身玛瑙红的上好锦缎在铺天盖地的金光下更显光泽,如着满身鲜血,却偏要绣上圣洁的佛莲,平白染上污血。 青葱手指挪开喉间的折扇,指尖沾染着这一点墨梅暖香,稍显病弱的面庞被这般的重颜色一衬,更显瓷白,绛唇不点而朱: “武威侯世子火气忒大,不若坐下,饮杯茶降降火气。” 他似没瞧见这厢的剑拔弩张,颇有闲情逸致地微微侧身,问那已经被这阵仗吓得发颤的县令道: “那花旦可会别的才艺?” 县令正畏畏缩缩地祈祷,别让他这个小鬼遭殃,冷不丁却被这尊大佛问了话。 他又哪里会知晓一个戏班子的小小花旦会什么不会什么,幸而那个姓周的是个机灵的,早打探好了,与他耳语,传了话,于是战战兢兢地答道: “回、回殿……大、大人,那女子还会琵琶。” “哦?那便让她弹一曲《十面埋伏》罢,应景。” 应景? 此言一出,县令觑一眼祁溯愈发难看的神色,立时噤了声,只管弓着腰办事去。 这埋伏的……究竟是谁? “妘秞!你真当我不敢对你动手吗?”祁溯一双桃花眼彻底冷冽,手中折扇早已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把虎纹短匕。 他,当真起了战意,动了杀心。 “放心,我不过请祁老太傅去别处赏花喝茶罢了,此处人多,怕吵着他老人家。” 妘秞把玩着茶盏,撩起眼皮调笑,好似一切都无关紧要: “何必如此着急?坐下听首曲子,赏一赏花,莫要辜负了良辰。” “你……”祁溯忍无可忍,正要发作,湖心亭上却传来空灵之音。 此时祁溯已收起了莲花灯盏,月光重又拨开云雾,洒下清泠的光。 那姑娘依旧穿着戏服,墨彩晕染,美眸不再如戏中顾盼,只微垂着,转轴拨弦。 婉转清雅的曲调,琴音清脆如玉珠坠落。 竟不是激荡人心的《十面埋伏》。 “十三能织素,十四学裁衣,十五弹箜篌,十六诵诗书。十七为君妇,心中常苦悲……三日断五匹,大人故嫌迟。非为织作迟,君家妇难为!妾不堪驱使,徒留无所施。便可白公姥,及时相遣归。” 琵琶弦音一转,声声铮铮: “儿已薄禄相,幸复得此妇,结发同枕席,黄泉共为友。共事二三年,始尔未为久。女行无偏斜,何意致不厚?” 女声清脆愁苦,男声雅致坚定,依旧是一曲《孔雀东南飞》,却成了她一人的独角。 瞧不见身段作打,仅凭“唱”之一字,仅凭一副百变的好嗓子,就硬生生唱出了千般的人,万般的心。 “大人恕罪!下官这就把她拉下去,关入大牢。” 县令提心吊胆了一晚上,哪里有心思听曲赏音,一见这小小女子竟有胆子私自换曲,便生怕自己受到迁怒,赶忙道。 妘秞似笑非笑:“我看,该关入大牢的是你才对。” 县令被他眼锋一扫,登时冒了冷汗,下意识看向身侧的妻弟,见到他示意无事,方才安下一半的心,再不敢出声。 “何乃太区区!此妇无礼节,举动自专由……东家有贤女,自名秦罗敷,可怜体无比,阿母为汝求。便可速遣之,遣去慎莫留!” 琴音陡转急切,女声愈发奸细,咄咄逼人之势愈甚, “小子无所畏,何敢助妇语!吾已失恩义,会不相从许!” 焦母刻薄可憎之像惟妙惟肖,却于此时,琴音再次衔接凄婉,男女声转换对语,却两相约定,言之切切。 “誓不相隔卿,且暂还家去;吾今且赴府,不久当还归,誓天不相负!” “感君区区怀!君既若见录,不久望君来。君当作磐石,妾当作蒲苇,蒲苇纫如丝,磐石无转移。我有亲父兄,性行暴如雷,恐不任我意,逆以煎我怀。” 言毕,湖心亭中再未传来唱词,只有琴音逐渐由慢到快,由弱到强,幽幽的诉说逐渐转为哀戚的哭诉,湖中一轮明月相随相伴。 再开口时,微微的哭腔几乎让天地默然,一滴水打落山茶。 月还高悬,却下起了雨。 “孔雀东南飞,五里一徘徊。 “其日牛马嘶,新妇入青庐。奄奄黄昏后,寂寂人定初。揽裙脱丝履,举身赴清池。 “府吏闻此事,心知长别离。徘徊庭树下,自挂东南枝。” 琴音唱词一同消逝之际,哀绝的戏腔骤然作了尾: “我命绝今日,魂去尸长留!” 雨势渐大。 第40章 第 40 章 县衙大牢 今日的月格外清亮,透过高墙铁窗,留下清影。 “簌簌——” 却不知何时下起雨来,但月影未曾隐退,依旧孤芳自赏,悬于中天。 再回过神来,牢中人已不见了踪影。 榕城大街 魏朝并无宵禁,但榕城未设夜市,眼下只有零星几个摊贩在张罗着收摊。 转过街角,往五里街方向走去,乞丐竟突然少了许多,零星的灯火也不见。 宛如空城。 这大皇子的派头倒是大。 他这么想着,身手却出奇地敏捷,但不久便停了下来,隐于路边灯柱之后,远处那座大宅院果然灯火通明。 正当他盘算怎么绕到后院,身后却有一道气息逼近! 他迅疾转身出手,在看清了来人之后将将止住。 掌风拂过来人鬓边,露出一双剑眉与寡淡的唇色: “计划有变。” 雨势渐大,雨水一点点浸透,袖袍逐渐变得笨重,沈拙拉着他闪入旁侧的一座小院。 “兄长不是去寻父亲了吗?怎还有闲心来找我?你一个没有武功的,冒雨跑来,若是伤着了哪儿,我可没法跟父亲交代。” 自上一回在瓦舍不欢而散,兄弟两人便分道扬镳。 这闽越沈拙自是待不下去,更不必说回书院。 思及前些年父亲就派人来找他们回去,如今听闻他身体越发不好,思来想去,总要见上一面,于是沈拙前不久便已启程。 却不知为何,他今日还会突然出现在此。 “我新收到的消息,今晚不光光有大殿下和武威侯世子,还有血影卫和一个身怀神通的人族少女……” “那又如何?难道兄长连夜奔忙,是想劝我知难而退?”沈直一向温润的嗓音,在今夜似乎格外不同。 沈拙这才顺着他的眼神低头看向自己的袍子。 他决定返程之时还未曾落雨,尘土原本拍一拍便了,如今却被这入夜之后的雨打湿,晕开泥印,尘土汗水都混着水汽沾连,轻易挥之不去。 恐怕连他自己都未曾意识到,这一次归返的路途短暂又格外漫长。 “啪嗒——啪嗒——” 雨点打落屋檐,连成雨线,又由雨线接成幕布,水汽厚重得几乎遏制呼吸。 月仍旧高悬,却有一缕清苦的香氤氲。 雪青色的荷包,此次不再是并蒂莲,却是更为昭昭的鸳鸯,被沈直好端端地贴身放着。 但沈拙还是闻了出来。 都说大夫的身上都会有常年浸染的草药苦味,但沈直最讨厌药草香,这样的人身上怎会有合欢味道? “我并非来劝你知难而退,而是……” 他似有些难以开口,看了眼沈直的神色才接着道: “是天芊。天芊知你被周员外状告,以莫须有的罪名入了大牢,于是今晚听说县令摆宴,她就自请献艺,已入了周宅。” 月顷刻暗沉,乌云滚滚,袖中香在水汽中沉降,苦涩难当。 “兄长,你方才……说什么?” ——月黑风高夜,大皇子为救帝姬陷入绝境,不幸失踪,跟随而来的御史团也死伤过半。 传闻有人曾在事发地见过武威侯世子,且这周家就跟祁家祖上是姻亲…… 不久之后,昭德帝妘昶再次派下的官员就会找到周家和毁灵堂勾结的证据,于是祁家的名声即便没有实证也足以受到指指点点。 再过一段时间,大皇子和帝姬就会逃出生天,重归朝堂…… 而到了那时,他们两人的体内早已被蛊虫侵蚀,神魂不由自主…… ——多么好的剧本。 一切都似乎近在咫尺,唾手可得。 只要过了今夜,只要今夜一切顺利…… 但为什么会出现血影卫? 人族又怎会身负神通? 即便沈拙再优柔,他也决计不会用这种事来骗自己,还有…… 天芊。 沈直沉默着步入雨幕。 沈拙捉摸不透他此刻在想什么,只好叫住了他: “你——” 一声嘹亮的口哨划破长夜,亦打断了他的问询。 沈直未曾回头,良久才开了口,嗓音微哑: “兄长,我只记得昭德十一年那个连绵的雪天,其余的……我本不该记得。” 今夜,他没有失败的理由。 他只能赢, 不惜一切代价。 一切。 “你,所求为何?” 周府后园,极盛的山茶花落满地,花瓣或娇嫩粉艳,或纯洁霜白,都在这连绵的雨里化为腐朽。 美人妆落,怀抱着一把琵琶,好似护住了最后的希望,垂眉低眼,膝盖陷入花泥,平生第一次,恭谨献上自尊。 连曾放言该“讲究天时地利人和”的戏也不合时宜地尽情唱了,她还有什么不敢言,不敢违? 但她虽垂着头,脊梁终究笔直挺拔: “民女状告周员外与县令官商勾结,狼狈为奸,公器私用,草菅人命,残害忠良!” 闻言,周员外和县令就立时一惊,高呼起“大人”,与眼前这小小戏子一同跪倒在泥泞中,齐声喊冤。 早有人支起伞盖,妘秞淋不到一点雨丝,他侧眸瞥过被打断的祁溯和那个来路不明的人族少女,拈起一颗草莓,问得详细。 片刻后,来龙去脉都被摸了个清楚明白。 见妘秞竟真的来了兴致,是否愿意玩一出为民请命的戏码也未可知,周员外与县令终于慌起来,涕泗横流,连声哀求。 略有不同的,却是这位周员外不住地望向四周院墙,好似在等什么人。 此时,訾旼与祁溯耳语了几句,却退下了。 他们怎会看不出来,妘秞一整晚都在拖延时间? 但这周员外也明显藏着什么猫腻。 一个小小的戏班子,何以能引起他的注意?还对一个花旦会什么才艺了如指掌。 若说这些都是巧合,他或许刚好沉迷戏文,听说过这个近来声名鹊起的戏班子与他们的台柱子。 那么,今夜,他又缘何放了祁溯和她进来? 妘秞要拿祁老太傅做人质,限制祁溯去营救帝姬,那周员外将他二人堵在外头,只放祁老太傅进府,再表明意图,打他们个措手不及束手无策,岂不更好? 訾旼悄声离开,一走出后园,身后就果不其然出现了个尾巴,除了血影卫不做他想。 来得正好,那便试试她新近自创的“水遁术”! 她骤然加快了步伐,愈走愈快,几乎要小跑起来,身后的血影卫气息如影随形。 訾旼忽的身影一闪,拐角处平实的地砖上就凭空出现一滩水渍。 血影卫提速跟上,在拐角即将踏到那一大滩水时将将止步,一个晃神的功夫,那个娇小的身影已然失去行踪。 而这一头,祁溯耐心本已耗尽,即便眼前人有天大的冤屈,在这关头,他也决计做不了圣贤。 但就在他紧握虎纹短匕之际,訾旼却突然压住他的手腕,提醒今晚恐有变故,她先去打探,顺便营救祖父。 他则必须在这里牵制妘秞。 雨点打在厚重的伞盖上,愈发沉闷响亮。 妘秞一抬手,一道火光猛然窜起,雨打不灭,风吹不动,登时不远处大树下还算完整的山茶竟齐齐在火焰中燃烧。 而落的雨,成了祭奠的泪,晶莹剔透,终坠落泥土,零落尘埃。 这下子,周员外再不东张西望,也没工夫应和县令的哭哭啼啼。 县令也没给他应和的机会,即刻被吓得打起嗝,蓦然想起黄昏时院外的那棵大榕树…… 听手下来报,死的人可不止一个…… 他打了个寒颤,在风雨中发起抖。 妘秞非但视若无睹,反而颇为和颜悦色,只对着天芊道: “本宫只问你一个问题,若是回答好了,那位在你口中医者仁心的沈大夫自然有的命活;若是回答得不好……” 若是回答得不好,他自束手无策。 但如此一来,沈直当真还有活路吗? 经此一遭,周员外和县令只会更加憎恨,变本加厉只是寻常,若今夜不能成功救出沈直,待天一亮,天芊指不定也得跟着入狱,到时候两人大抵只能共赴黄泉。 风云席卷,半弯的月再次隐于黑暗,天芊脸上的彩墨早已不成形状,纠结模糊,她在风雨中静默,又在风雨中混乱。 入目是满眼的动荡,入耳是刺骨的寒冬。 只听高高在上的人问道: “你执意要救的,可是你的情郎?” 天芊在风雨中蓦然抬眸,映照出这位上位者的模样。 矜贵好似云端仙神。 高傲好似云后红月。 玩笑参半,真假难辨。 她张了张口,良久才反应过来自己说了些什么。 却只见那位矜贵高傲不似凡俗轻勾起唇角,弧度轻蔑玩味,漫不经心地一摆手,轻飘飘地就话定了他人生死: “他自会无事。” 天芊怔怔地望着他,不等反应过来他说的究竟什么意思,一声嘹亮的哨响便划破天际—— 院墙上不知什么时候冒出了许多蒙面人,张起满弓,眨眼间,羽箭突如其来地反射锐光,铺天盖地。 它们破开汹涌的雨,如同密布的细针,却远比细针锋利。 后园顿时陷入一片混乱,适才的火光未散,箭影便追击而至,呼喊声、奔逃声在这个雨夜冲天响起。 县令发出一声哀嚎,就直挺挺、活生生地倒在了天芊的面前。 变故发生得太快,天芊从未见过这种阵仗,哪怕先前他们斗法,她也能将戏唱的尽善尽美。 但现在,淋漓的鲜血,鲜活的生命,就这样在面前**裸地戛然。 就在这时,一道破风声从耳后传来! 容不得天芊反应,她只得浑身僵直着等待宣判。 却于此时,有人拉过了她! 她定睛瞧过去,在劫后余生的茫茫然中看见那位高高在上的,矜贵的人从华丽的伞盖下倾身而出,微微俯身,及时拉起她,交给了一旁的卫士。 她在究极的混乱中这匆忙的一瞥,余光就扫过高大院墙,一道熟悉的身影就静静地立在那。 他手中没有弓箭,只负手静立,眼中流露出和妘秞一般的淡漠神色。 心头竟微悸。 他是谁? 肩膀上忽然传来强劲的力道,她被裹挟着向前,眼神却不由自主地想再多看那人一眼,只要一眼…… 却于此时,她骤然想起自己刚才的回答—— “你执意要救的,可是你的情郎?” ——“不。” 第41章 第 41 章 周宅后园山茶在一夜之间尽数凋落。 还未过夏,便好像已入了秋。 日月不见,暴雨摧折,黑衣蒙面人步步紧逼,仿佛日前在江浔小镇中遇见的蛊虫,后园一寸寸被黑影蚕食侵吞。 鲜妍花瓣片片零落,又被黑衣沾染,糅杂泥水,碾作尘埃,然而意料中的安息宁静并未到来,炽烈的火光又起,花魂终究粉身碎骨,浸染焦臭,不得安宁。 妘秞指挥着血影卫抵抗,掌心烈火未熄,极致的红与暗沉到深渊里的黑两相碰撞,结果竟是相安无事,只有被殃及的青蓝嘶吼咆哮,发出生命最后的挣扎。 但无人理会。 一片混乱中,不远处血红忽而闪过一丝银光,十成十的内力,方才撕裂对方碍眼的黑。 血影卫不愧为圣上暗卫,这伙黑衣人暂时还未破开他们第一时间形成的人阵防御,妘秞依旧被好端端地护在中间,只是齐腰黑发不可避免地沾上了雨丝,顺着衣袂往下滴着雨线。 不知道是连绵的雨惹来厌烦,还是眼前铺天盖地的黑太碍眼,他微微敛眉,给了那位撕裂对方黑衣的血影卫一个手势,心中隐隐有了猜测: “毁灵堂……” 传闻二十年前,毁灵堂堂主手底下有一得力干将,专精研制武器配备,这薄如蝉翼的黑蚕衣就是出自他的手笔。 朝廷也曾想招安这位能工巧匠,但不知其中种种,总之阴差阳错之下错过了这位在和平年代似乎无关轻重的人才。 直至三年后异界大门洞开,异族入侵,朝廷反应过来再去寻找时,才发现这人虽在当年成功逃脱追捕,却早已隐匿无踪,许是在逃亡途中山穷水尽,许是寻了个山穷水尽的地界安享余生不问世事。 总之,最后朝廷花费了许久也未能还原工艺,只能好好保存着那些战利品。 而这黑蚕衣就是其一。 薄如蝉翼,轻便透气,最重要的便是火烧不坏,寻常利刃根本不能损害分毫。 如同刚才妘秞放出的烈火赤焰根本无法对他们造成严重伤害,恐怕只有妘氏一族的真火才能与之抗衡。 雨点淅淅沥沥,分明是一场润物春雨,却被红黑两色分割殆尽,看不出半点春夜该有的神采。 幸而,那中间还有一点青蓝在红黑中斡旋。 直裰被雨一淋,青蓝之色愈沉,如同闽越之地的青山绿水,朦胧欲滴。 但祁溯出手却远没有南地婉约,只见墨梅折扇“唰”地一展,旋即脱手飞出,如同离弦的箭,直指黑衣人咽喉。 而嗜了血的折扇竟瞬间焕然,墨黑的梅陡然变红,绿蒂树枝栩栩,醇厚的墨香亦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红梅独有的苦寒之香于雨幕下幽幽流转。 红梅所过之处,封喉的刹那血线喷洒草地,与花魂做了陪葬。 一线封喉之技,干脆果断,不给对手一丝机会、一缕生机。 不过祁溯也算是捡了人头,趁着血影卫与他们缠斗之时神不知鬼不觉地取走人的性命,但凡所过之处却无一错漏,足可见他这些日子的长进。 从前他不肯学祁将军的这一手绝技,厌其冷酷铁血,如今才懂得杀器自当收割该死之人。 ……毁灵堂。 祁溯自然听见了妘秞的喃喃。 ——就是那个抓走了绯昼的毁灵堂,给整个闽越之地投下蛊虫,毁了万千民众的毁灵堂! 正当祁溯突入,杀到兴起之时,一声熟悉的嘹亮哨声骤然响起,此次却并非一声长鸣,而是一长一短。 红梅折扇再次被祁溯甩出,破开雨线,残影连连。 但这一回,幽幽梅香未曾裹挟血腥回转。 他竟失了手。 祁溯与妘秞一行人齐齐抬眸望去,只见对方黑压压的一片在哨音的一声令下后迅速收缩变幻,装备完好的都转到阵前,弓箭押后,全副武装,目标明确,赫然是一个锋矢阵! 眨眼间阵型已成,锋矢所指之处势不可挡! 而他们的目标则是…… 妘秞! 先掳当朝帝姬,后劫大皇子妘秞,司马昭之心,昭然若揭! 祁溯折扇挽花,打落近旁一人的长剑,旋即折扇插腰,拾剑斩落那人头颅,一步步冒着风雨接近妘秞。 他尚不知晓毁灵堂为何如此激进,掳走妘绯昼还不够,还要劫走妘秞,亦不知他们手上究竟有什么砝码,什么倚仗。 但他不得不承认,如果妘穆当真…… 三皇子虽年幼,大皇子亦可当大任。 他决不能有事! 毁灵堂约有百余人,从他们的招式来看,除去身怀武功的人族,也不乏神通尽显的异族。 锋矢阵本就是战场上用来快攻的阵法,毁灵堂又将杀伤力大的异族放在最前端,普通人族用弓箭策应,时不时冷箭扰乱,抑或也有本身不善攻击的异族在箭矢上涂抹自己的毒液毒粉,一旦沾染,防线溃败只是早晚的事。 反观妘秞一行人,今日本只是赴宴,妘秞料想祁溯会来,但到底人带的少,何况就算他今日劳师动众,将所有手下人都带来,人数上也依旧不能与毁灵堂抗衡,并且血影卫中都是人族,与身负神通的毁灵堂异族相比,终究势弱。 妘秞远远望向院墙上岿然不动的一人,哨子藏于其袖,刚才的两声哨响也是出自他手。 他未曾犹疑,在那人察觉到他视线的刹那,红玛瑙一般色泽的衣袂在雨中翻飞,水汽亦在火焰升起的瞬间蒸腾,云雾挡去他的身形。 再一眨眼,云雾拖拽雨丝,火光顷刻笼罩了妘秞周身,也紧紧地锁住了被他近身的黑衣。 黑衣抬起一双妍丽眸眼,他似乎早有准备,眼底不惊不惧,黑蚕丝斗篷几乎包裹全身,早已准备好的毒粉在火光笼罩的瞬间几乎同时抛洒而出! 但他的蝶毒远非如此而已。 花开蝶舞,蝶毒花败。 早在满园繁华落尽之际,他的蝶毒就已起效,过不了多久,这些人都会陷入永眠—— 无一幸免。 他侧目扫过中间那一抹青蓝,果见其手中长剑零星露出不大不小的破绽。 眼前这群人嫌他碍眼,他又何尝不是? 听闻此人还是祁将军的亲生子,父亲亦乃灵族翘楚。 昭德帝不知搞什么幺蛾子,竟允许灵族参政为官,若是祁溯…… 这可不是他乐见的。 他漫不经心地一扫,却在视线触到某个空隙时,所有的成竹在胸产生了一刹那的动摇。 但不过只是微不足道的刹那。 这短短几秒的百转千回,待沈直回过神,正待欣赏当朝大皇子败落的模样,却觉周身愈发炽烈。 只见面前人眼神一如既往凌厉,透着独属于胜券在握的懒怠与上位者的轻蔑。 却只一个眼神,本近在咫尺的身影又在袅袅雾汽中消散。 右肩突然被人轻点,一点火苗在黑蚕衣上腾跃,肆无忌惮地在他右肩蹦跳,映照出他不复平静的眉眼。 妘秞轻轻勾起他的一缕长发,焦味霎时蔓延侵吞: “想知道我什么时候察觉到的蝶毒?” 妘秞本觉他不动声色的模样颇为有趣,但此刻瞧他神色难掩愕然,又突然失去了兴趣,火焰毫无征兆地腾空四起,将沈直完全包裹: “你身上的味道太浓,本宫不喜欢。” ……味道? 他不喜熏香,更厌恶药香,蝶毒更是无色无味,还会有什么味道? 沈直顾不得深究,袖中木哨被他再次吹响,两长一短的哨音响彻云霄。 妘秞眸光一凛,未曾料到这黑蚕衣当真如此厉害,如此烈火包围他竟还能行动无阻。 园中,毁灵堂众人所成锋矢阵听音而动,前锋精锐向两旁回撤散开,而弓箭手在前锋精锐背后游走掩护,寻机取巧,将祁溯那一套捡人头的功夫学了个十成十。 祁溯怎会看不懂,他们如此顺畅的变阵恐怕经过了上百上千遍的演练。 但眼下绝非感叹对方令行禁止的时候,他们从锋矢阵赫然变成了个“游龙阵”! ——他们放弃了妘秞,竟想要来包围生擒祁溯! 祁溯一咬牙,再次祭出莲花灯,却未以灵力施用。 它仿似受到了某种感召,在现形的一刹那便没入祁溯识海,祁溯额头亦出现了个莲花状印记。 能与人结契,至少也是上上品的灵器法宝。 霎时,长时间消耗所造成的疲累,与方才莫名感到的乏力都一扫而空,仿佛灵力取之不竭,气力用之不尽。 但这借助法器增幅的法子只能救一时之急,待效力过去,施用之人将疲态尽显,浑身酸软,到那时,就只得任人宰割。 祁溯手握长剑,眼中金光一闪,周身气势暴涨,刺、劈、点、撩、挑,一气呵成,剑如飞风,虽有风雨无法削减其一丝速度与力道。 这套从小练到大的“破风剑”,小时候住在外祖家,只跟着娘亲留下的书籍练,后来见着了娘亲,他却整日招猫逗狗,偏不在她面前练剑。 个中缘由恐怕只有老天才说的清楚。 祁溯本以为这些岁月的三天打鱼两天晒网,早就荒废,却未曾想,执剑手中,最先想到的,依旧是它。 这方战得淋漓,妘秞这一处亦热火朝天。 眼前这个用黑蚕衣全副武装的毁灵堂领袖,除了本身的妖毒,竟还有些别的新奇玩意儿,若不是妘秞怀火,恰好相克,这五花八门的毒想完全避开决计天方夜谭。 若说毒已经让人烦不胜烦,那此人的身法则更为棘手。 蝶本该受雨挟制,他却还能在如此天气下闪避轻盈,来去自如。 就连妘秞他自己,施火时也受了连绵雨汽的影响,比平常要多耗费些灵力。 妘秞再一次与眼前黑衣擦肩而过,手中火焰亦再次被成功避开,幸运的是,经过无数次的烘烤,其衣襟终于有了火焚焦灰。 此刻,整座榕城在雨中静默,只有此处华盖颠覆,似锦繁花一夜焦土,暗沉如地狱般的夜唯有一抹沾染了血腥味的火光,如同怪兽的独眼,窥视人间,伺机而动。 第42章 第 42 章 然而,受挟制的究竟是谁? 妘秞绕到黑衣身后,一掌拍在黑衣后心,借着反作用向后倾斜飞远,似是厌烦了无休止毫无意义的缠斗,主动拉开两人距离。 沈直的情况亦不容乐观,他本身并无如人类攻防兼备的武功,亦无法像妘氏一族强势火攻,而引以为傲的毒,在妘秞这般能做到灵力外放,火焰绕身护体的人面前,作用微乎其微。 想要让他中招,难上加难,而事实也确实如此。 这般看来,只有放手一搏。 沈直坠落半空,顺着风势翻转平衡,在回身的刹那,通体突然泛起幽蓝,半遮半掩地朦胧。 然而,就在此时,一簇火箭带着万钧的力道破风而来! 沈直望向直指自己左心口的火箭,其浴火尾羽随风自颤,火星在半空中划过,留下一道白痕。 “噗——” 尾羽急急颤动,箭簇将将停留在他心口处,划破了衣衫,却再未能寸进。 沈直周身幽蓝愈盛,一双妍丽双眼亦染上同等颜色,瞳孔微微发散,顿时模糊了人与妖的界限。 妘秞放下张弓搭箭的双臂,赤焰弓火光未歇,在风中猎猎。 出乎意料地,本以为的到此为止,竟出了差错。 他本兜转寻觅破局之机,在看到对方衣襟在持续的火焚下破损的瞬间,他以为机会已然出现,便顺势拉开距离,欲一箭中的,结束今夜的闹剧。 却未曾想,留了一手的,不只是他而已。 沈直左胸口的衣料被彻底撕裂,除去幽蓝,却有隐隐的一缕雪青摇摇欲坠。 妘秞在一刹那的讶异之后,并不打算给他反应的时间,羽箭浴火,成双而来! 沈直来不及挽救,只得眼睁睁看着这第二个被人毁坏的香囊坠入园中泥泞花壤,埋于尘土,没于黑暗。 而这不过瞬息的功夫,羽箭转瞬而至,他只来得及避开其中一支,与另一支擦肩。 火箭割破其肩头的布料,依旧不能伤他本身分毫。 眨眼间,他竟丝毫不畏妘秞不顾一切释放的火箭与周身火焰,直直冲锋而来! 这一招“破茧”,不仅能使他如有金刚不坏之身,不受刀枪水火侵袭,还能提高他的速度力量,但月有阴晴,这招数也并非十全十美。 只见妘秞急急后撤闪退,并不正面与其交锋,却时不时放箭,阻拦封锁沈直的身形步伐。 这黑衣突然急于强攻,法术必然有时间限制,他只消暂避锋芒,斡旋片刻,待时效过去,自然不足为惧。 但,果真如此吗? 眼看局势瞬间扭转,你追我赶的双方角色转换,沈直凭借诡谲的身法紧追不舍,半空中红蓝交织,恍惚替代了日月。 妘秞前方身位再次被沈直封锁,焰火一腾,空中湿气蒸腾水汽,眨眼间,他忽然于五步外显现身形。 然而,一抬眸,幽幽的蓝如鬼火,在他身侧几乎同时显现。 妘秞还从未见过如此轻盈敏捷的身法。 既躲不过,逃不开,那就迎! 妘秞火焰牢牢护住周身,仰头躲过黑衣一掌,其袖暗藏的毒粉尽数被火焰一焚,烧作焦灰。 紧接着,他手腕一翻,赤焰弓弦顿时隐没无踪,弓身两端向内折叠,折叠处却各自延伸出另外的锋锐。 两端尖锐,其下三寸处各有凤翅,棍不似棍,枪不似枪,矛不似矛。 这种武器若想运用自如,必先要学会保护自己不被武器所伤,否则一个不留神就极可能误伤己身,得不偿失。 但如此危险的武器在妘秞手中却如臂指使,他一刺挑开黑衣的凌厉鹰爪,还颇有闲心地玩了个花样。 只见他手腕微微用力,赤焰刺就刚好卡在对方两手之间,再一拧,沈直双手就不自觉被赤焰刺带着一起翻转。 沈直自不会乖乖就擒,两手交握,反倒抓住了赤焰刺原本弓柄处,向己方拖拽。 妘秞却于此时倏然松开手,退到几步开外,一个响指,赤焰刺就在沈直手中消散无形,重新回到了他的手中。 再一眨眼,赤焰刺没出现几刻钟,就重新变回了浴火弓弦。 他施施然张弓搭箭,箭羽飞驰。 箭簇再次在沈直心口处堪堪停下,消逝于黑夜。 整个过程,不满瞬息。 沈直周身的幽蓝隐隐黯淡了几分。 至此,他终于明白过来,却不明白了更多: “……为什么?” 妘秞分明游刃有余,两人实力悬殊,就算他有“破茧”傍身,妘秞也未必没有对付他的手段。 他究竟为何与他周旋了如此之久? 妘秞未置可否,只下意识拿余光一瞥远处园中颓景,青葱手指抚上赤焰弓: “怎么,只准你毁灵堂算计别人?不过是借把刀而已,横竖毁灵堂这种单子接得多了,我看趁手得很。” 沈直顺着他的目光看向园中,黑影颠覆遮蔽,血红斑驳难辨,混杂雨汽,血腥冲天,唯有的一点青蓝即将被满目疮痍拉入深渊。 ——亏得祁将军之子方才还想要救他,他竟想要借毁灵堂之手,置他于死地! 此种手段,神不知鬼不觉。 沈直眉眼忽而染上异乎寻常的浓烈讽意: “高高在上、圣洁不可冒犯的灵族,与世间淤泥果然同流,别无二致。” 妘秞睨一眼对面大放厥词的人不似人,妖不似妖,眼看着园中局势明了,哪怕神仙下凡也再难回天,何况还有对方的蝶毒渐渐起效—— 他可未曾提醒过其他人:空气中仿似隐隐有异香浮动。但他也并非全然免疫,不过是恰好有随身携带避毒珠赴宴的习惯罢了。 而好巧不巧,这避毒珠只单单对毒香有奇效。 若是毒已入了体,便无力回天。 因而方才交手,妘秞即便身怀避毒珠,也依旧小心提防,不让毒粉毒液近身侵体。 ——总而言之,毁灵堂想要的瓮中捉鳖之势已成,只不过捉的这只“鳖”由妘秞变成了武威侯世子,祁溯。 “聒噪,本宫乏了,到此为止罢。” 话音未落,就见妘秞眉眼倏然一冷,周身火焰突然暴涨,亮光几乎照亮了整片街道,雨尚未落下便急急蒸腾,远远望去,他周身被化为透明泛白的水汽笼罩,朦胧又热烈。 若有不知情的在旁,定然以为是神仙显灵,佛祖下凡。 但今夜的榕城出奇地静,没有半点响动,只有不远处园中的冲杀声隐隐传来,血腥味萦绕不去。 妘秞再次张弓搭箭,但这一回却不再如前几次的随意漫不经心。 只听一声吟啸,不似野兽,也并非龙蛇,而是清楚的一声马鸣,一道成形的骏马就从那团火焰中奔袭而出,恍惚中好似有马蹄的“笃笃”声震动,一声声踏在对方心脏。 沈直本能地迅疾向旁躲闪,但根本无济于事。 这由妘秞幻化而出的分身附有他的一缕神识,穷追不舍,根本无法逃开。 更要命的是,他周身的幽蓝也逐渐闪烁,愈发黯淡。 ——他的“破茧”即将到达时效。 他今番,躲不过去了。 他唇色惨白着闭上眼,脸上分不清是雨水还是汗水,抑或其他。 但他并不沮丧,更无绝望,只有无尽的解脱。 雨争先恐后地落,拍砸在他的头脸。 就像是那年的雪,沉重又轻盈地传来呼唤。 大约是错觉,他好似听见熟悉的一声“郎君——”。 不知过了多久,沈直终于再次睁开眼,却没有意料中的疼痛。 他抬起手,雨照旧无情拍打。 他死了吗? 就在此时,一声琴音蓦然响起,突兀如入秋的第一片落叶,又如冬季的第一片雪,混合雨点拍打,于千钧一发之际,奏响了真正的战鼓。 园中 祁溯耗尽气力斩出最后一剑,终于单膝跪地,以剑拄地,呕出一口带有黑丝的血来。 他额头的莲花印记黯淡得近乎看不清晰,没过多久就彻底消失无踪。 他眨眨眼,努力想要看清眼前的玄光箭影,耳边却充斥着各种声音,幻象交叠。 一会儿是冬雪中,他在寥落小院中抽泣,哥哥祁洄蹲下身低声说了些什么,片刻后鼻青脸肿着回来,从背后拿出那件墨梅折扇——那是父亲在战场上用多余的材料顺手炼制寄回的,不意被同窗设计抢走……他只知他鲜少见到兄长动粗。 倏然,眼前遍地落叶金黄,她浑身铠甲,带回仆仆风尘,还有战场上的焦臭味道。几天几夜未曾合眼,只为战胜后早些赶回来见他,走到院中才想起来自己的不像样,憔悴又愧疚,还有一点欲言又止的羞赧……那年外祖家的柿子最为香甜。 还有好友妘绯昼,当朝帝姬妘穆,为逃国学课藏身宫中的大树,不意睡着,从树上坠落,险险站稳,红衣飒沓,还不忘威胁他这个被吓得半死的人不准告状……那夜的月与她的眸光一般的亮。 还有…… “噗嗤——” 祁溯本能拔剑横劈,拦腰斩下那人性命,刺入他左肩的刀顺势被带出,鲜血飞溅。 还有,他不想死。 他还有那么多的人等着他回去,好好地说说话、聊聊天;他也还未曾遍游人间,吃尽山珍;还有天池,他要去求仙问道的天池,也是父亲出身的天池…… 所有的所有,一切的一切…… 他不甘心! 鲜血染上长剑,他手中剔透的剑身骤然泛起莹莹白光,“嗡嗡——”,园中武器好似感受到了什么号召,齐齐作响—— 白虎召,万金鸣! 但他手中的剑太普通,又受伤太重,这一手“白虎召”并不能发挥完全,何况只是第一层的“万金听召”,杀伤力并不强悍,可这一招式却能让园中的所有金属都听他指使。 只见对面黑衣人手中的刀枪剑戟、冷箭长剑,凡金属器物都尽数调转了方向,在一瞬间的停顿后,猛然向这群“黑鸦羽”进发! 然而也就在这时,祁溯再次呕出一口鲜血,这一回,因为他强行运转透支灵力,加速了周身循环,血全然变成了黑色。 他终于后知后觉—— 他中毒了。 但……什么时候中的毒? 他为何完全没有察觉? 祁溯眼前愈发模糊,意识也愈发沉重凝滞,在即将失去意识之际,他强撑着伸出颤抖的手,掌心狠力一握—— “砰砰砰……” 悬于半空的器物尽皆化为粉末,又和雨粘连, 一道厉风迅疾而来,这一回,祁溯终于无法辨认方向,无从躲避。 “我好想……” “好想什么?” 就在这时,清脆的女声蓦然在他耳边响起,混杂雨声,显得几分朦胧。 雨幕下,他沾了雨珠的眼睫微微颤动,借着天边火光,瞧见眼前沾染了远处幽蓝光线的迷蒙轮廓。 雨水——这是独属于她的领地。 掌风玄光呼啸而至,待到刺目的杀意稍褪,廊柱下就只余血迹雨水飞溅四散。 而原该在此处的人早不见了踪影。 第43章 第 43 章 大雨如注。 訾旼带着祁溯回到书院,一进门,就瞧见老太傅正躺在床上,一动不动。 “不必担心,夫子只是被下了迷药,暂时晕过去了,等药效过去自然会醒。” 訾旼边说着,将祁溯扶到一边的软榻,一盏烛光幽幽。 祁溯唇色惨白,头脑已不甚清明,想起之前阿昼给自己的云纹束腰,取出能暂且压制毒性的苜蓿草凑合抵挡。 他抬起手,微薄的灵力扫过远处的祁老太傅,确定并无大碍后才发觉屋内有血腥气萦绕不散。 不是他身上的味道,反倒像是寻常人族受伤后的四溢血气。 他蹙起眉,抓住近旁訾旼的手腕: “你受伤了?” 灯光微弱,方才又一路昏沉混乱,眼下他才看清楚眼前人的模样。 她本就生得小,这些时日好不容易好吃好喝地养回来一些,如今却浑身滴着血,刚才在遁逃的路上还勉力支撑他的重量,试图帮他分担,偏偏一声不吭。 訾旼下意识地缩回手,捏起一个法诀,冲刷了身上的血气,一双眼依旧透亮,仿似什么困难都不能使她屈折: “……都是跟血影卫周旋时受的皮外伤,不碍事。” 她有水遁术在身,术法娴熟,带着一两个人逃命绝不成问题,这些伤其实都是方才在救祁溯的时候受的。 她紧赶慢赶还是险些晚了一步,到达后园时,将将赶上祁溯粉碎那伙黑衣人的武器,那些人和异族被毁了形影相随的趁手武器怎可能轻易罢休? 各种法术,包括修武人族的虎拳鹰爪,掌风玄光急急如雨下。 訾旼别无他法,借着雨幕凝结一层救急的薄薄水盾,消解去部分的攻击,但形势危急,一心不能两用,何况同时使出两种别样的术法。 眼看着祁溯情形不妙,只得硬生生捱下那些攻击的同时施展“水遁术”。 幸好,不论是祁老太傅还是祁溯,至少眼下都全须全尾。 祁溯也不知该说些什么,此间是他的房间,也就是訾旼暂住的小院,他还算熟悉,翻箱倒柜找出来药箱,替訾旼上了药。 清清凉凉的药膏不知用了什么材料,片刻起效,外伤都止了血,只是丹田还隐隐作痛,恐怕短时间内不能再动用神通。 雨夜烛火昏暗,映照纸窗两道人影交颈。 “你……” “你……” 片刻的沉静后,两人同时抬眸看向对方,异口同声。 訾旼撇开目光,看向一旁的博古架: “你想说什么?” “伤口在结痂前不能碰水……痛吗?”祁溯俯身低头,对着伤口吹了吹。 丝丝缕缕的清凉顺着皮肤纹理蔓延到心口,訾旼抽回手,放下袖子,囫囵答了句“不疼”,问道: “那块布料可查出了什么眉目?” 祁溯虚握起拳低咳一声:“有一些。” 日前沈拙声称有人让他转交的信封,其内里的布料绝非那么简单,他们专门请教了城中的老裁缝,但老裁缝也并未看出有什么特别: 面料寻常,着色染料更普通,针脚是细密了些,却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非同寻常。 只有一件,老裁缝无意间提起——寻常人家的衣服补丁都打在容易磨损处,例如关节之类,但这匹布补丁太多,又不像是破损了才迫不得已打上的补丁。 反倒像是一开始做衣服时就缝上的一般。 最后还是祁老太傅见识广博,想起他许久以前的见闻: 有些僧人为了表示“苦修”,破除对穿着的贪求,常拾取别人丢弃的陈旧杂碎的布片,洗涤干净后,加以密缝拼缀而成衣,被称作“百衲衣”,形似袈裟。1 大魏这般修行的僧人不多,寻访了几处寺庙之后,果然听长庆寺的住持提起,约莫二十多年前,他的确见过这种苦修之人。 却不是什么和尚,而是一个盲眼的尼姑。 她孤身游历山河,途经榕城,当时长庆寺还只是个小庙宇,这位尼姑上门借宿,当时天色太晚,便让她住在后院平素里给来上香的女眷歇脚的禅房。 她当时身着的,便是这种由杂碎的布片缝制而成的百衲衣。 待得祁溯和訾旼再追问这尼姑时,那住持却道她第二日清早便守诺动身走了,至于走去了何处,无人知晓。 不管怎么说,好歹是有了些线索。 但此后祁溯随即发觉榕城中许多百姓也中了蛊,忙着引蛊解蛊,打听百衲衣的事就交给了城中的“包打听”,说得好听,实际上就是个混迹人间的异族。 异族并非只生于异界,靠异界源力供养,也可从人间因某个人族的贪嗔痴妄为念化形。同样的,异族亦可通过繁衍,壮大族群。 而这个属相为扑棱蛾子的“包打听”就是因祖上都是“包打听”,继承了祖业。 算算日子,也该有消息了。 正念着,院门外雨幕中隐隐有一点微弱白光闪烁,不过转瞬,那点白光便愈来愈清晰,一下子来到近前,却是一只通体洁白的飞蛾。 这飞蛾并未停下,而是直直没入了祁溯眉宇之间。 须臾,祁溯一双多情眼目露惊愕,还未等他说些什么,一声熟悉的琴音就瞬间摄住了他的魂魄—— 夜正浓重时,才是真正的十面埋伏。 夜间向来灯火通明,独属于达官贵人地界的五里街难得在这个雨夜肃静得昏沉。 一整个街坊都黯淡,与漆黑不可测的天相接,雨好像细密的针脚,不知疲倦地下,嗒嗒嗒嗒,吵闹得让人心烦,却似乎有什么在这片不停歇的风雨里蠢蠢欲动。 妘秞在山茶花泥中睁开眼,一袭着色暗沉的红衣被雨一淋,愈显幽暗,几乎辨不出本来颜色。 约莫一刻钟前,他幻化分身,加持火箭,胸有成竹地等着意料之中的血花四溅,结果却再一次让他失望—— 就在幻影羽箭即将夺取那领头的黑衣性命之时,火光竟再次将将停在了沈拙的身前。 他本以为兴许那黑衣还有什么伎俩,却未曾想,幻影竟被牢牢地堵在半空,好似有一堵墙在阻止它突进。 但这还没结束,幻影羽箭与那片空间的垂直面相接触之处,一圈一圈的涟漪旋即泛起,一圈急急扩散一圈,好似冰雹入水,层层迭起玄妙。 旋即,那层空间一瞬间的停滞过后,一股巨大的力量从那圈圈涟漪的圆心处同时发力,霎时,幻影被撕裂成火星,四散空中,火箭终失形溃散。 妘秞太自负,料想过这黑衣或许还会有些小伎俩,但他已是强弩之末,根本不足为惧,于是未曾防备,只想着一击毙命,干脆幻化了自己的本命属相。 却未曾想到竟还有人助他,且一招制敌,实力恐怖如斯! 但这人究竟是谁? 若此人才是毁灵堂真正的话事人,他为何不现身助阵? 而且他这个大皇子还好端端的,并未被抓走,又是为何? 很快,妘秞就知道了答案。 只听一声清泠的琴音凭空响起,却辨不清方向,好似从四面八方而来,就如这场缠绵的雨,潜移默化又不容抵抗地浸润。 他亦从小就有技艺绝世的琴师亲自教导,水平却不是妘穆那般没悟性、不通文法的可比。 琴音漫漫,低沉处犹如附耳呢喃,曲调渐起,转音撩拨,好像妙龄女郎忽而拉远了距离,招手蛊惑,黑色的薄纱笼罩曼妙,沦陷得轻易。 忽而一声高亢嘹亮,一瞬间的冲动疯狂几乎要从胸口喷簿而出! 山茶花香氤氲在不散的朦胧水雾气中,妘秞闭上眼微微喘息,绛唇透出几分的干涩。 片刻后,他再睁开眼,眉眼竟悄无声息染上了几缕躁郁,而眼前的幻象终于一哄而散,取而代之的,是令人终身难忘的炼狱。 无数的蛊虫从各处阴暗的角落冒出了触角,随着音调发出“吱呀吱呀——”的尖锐鸣响,凑在一处,混杂后园中腥臭的雨血,唯有的一点寥落山茶香愈发式微。 蚂蚁可以筑起高塔。 而新鲜的血肉,可供他们永生。 祁溯逃走,头领不知所踪,留下的毁灵堂众人本还在犹豫究竟是活捉了妘秞回去邀功,还是干脆杀了,以绝后患,顺便给劳什子统治了人间几百年的灵族妘氏一个下马威。 骤然间,却都齐齐被突如其来的琴音扰乱心绪,蛊虫接踵而至,虎视眈眈。 这分明是他们毁灵堂的东西,想必…… “啊——!” 一声惨叫划破雨幕。 不论是凡人还是异族,不论高高在上的还是听命动作的,无不胆寒。 “吱呀——吱呀——吱呀……” 一声声尖锐的鸣叫在高亢的琴音中好似不和谐的交响,缭乱得沉闷,又惹人暴躁地反叛。 一只只蛊虫汇集成群,集结成队,横行霸道,一双双细小的义眼竟成了这夜里的唯一微弱亮光。 来自深渊的虚假光亮。 而它们柔软,不断蠕动着的腰腹就是深渊所在。 雨水滑落他们锃亮坚硬的甲壳,他们是来自地狱的战士,寻觅每一个新鲜,不放过任何鲜活。 而冲进这片军队的人,一个接一个逐渐被蚕食侵吞,不单单只是神识,身躯在这庞大的军团面前,也不过转瞬消逝。 白骨森然,鬼火幽幽。 炼狱洞开。 放下双手,何必负隅顽抗? 束手就擒? ……做梦! 火红的光瞬间燃烧了黑夜,好似一团希望,驱赶森冷,终于带来些暖意。 春,终将到来。 第44章 春雷响,万物生 夜,无穷无尽。 雨,不止不休。 绵绵的簌簌,戚戚的虫鸣,铮铮的琴音,此夜太静,凄厉的让人胆颤。 一片黑暗中,唯有湖心亭的一点火光,与周遭森森密布的微亮作对。 然而,这火光也逐渐微小,愈来愈黯淡。 妘秞端坐湖心亭中,雨顺着六角亭急急向下流淌,连成雨帘,将之外的种种觊觎隔绝。 “咕噜咕噜——” 不断有轻微的水泡漂浮周遭漆黑的湖水,放眼望去,密密麻麻的一片,几乎团团包围住了这渺小的一点湖心亭和亭中妄图反抗的焰火。 未几,一个个水泡骤然破裂,一根根不长不短的触角探出,纤毛划擦过水面,沾湿雨珠,细长的腿奋力一跃,就攀援上亭柱底端,将将在亭子外围落脚,一双幽幽义眼却好似看不见眼前的焰火,义无反顾地上前一步,化为焦灰。 诸如此般的蛊虫队列前赴后继,还在岸上围绕着新鲜的血肉餐食的蛊虫亦好似收到了什么指令,整齐划一地丢下嘴边的鲜血,肉渣盘桓,甲壳缝隙的腥即便是这般的急雨也冲刷不掉,有凡人的,也有自诩与灵族同列的异族。 不论神通,不论身份,都在今夜共赴同一个森罗梦境。 “噗——” 湖心亭中火光忽而闪烁摇晃一瞬,妘秞口中吐出鲜血,不意惹来蛊虫更为疯狂的举动。 他方才受那救下黑衣的神秘人一击,反噬太过,本就伤到了本原,如此再长时间动用灵力,又以灵气护体,撑不过今晚,他就将力竭。 但他并不知晓,蛊虫固然害怕灵族灵气,但却对灵族的灵血尤为兴奋,尤其精血。 眨眼间,噼里啪啦的雨声消逝,唯有尖锐的虫鸣包裹,甚至掩盖了琴音。 黑暗,从四面八方涌来,如潮水湮灭所有感官。 妘秞缓缓抬头,不见天幕,更不见亭顶红漆,只有肆虐攀援的漆黑蛊虫,瞪着一双双义眼,触角不断地晃动,好似在提前庆祝这场奉献了无数同伴的胜利。 妘秞抹去唇畔血渍,妍丽的眉眼透露出冷然笑意。 刹那,火光大盛,六角亭亭顶骤然被一股突如其来的力量掀翻! 只见那些肆虐的蛊虫转瞬被烧为灰烬,幸存的些微也跟随飞檐翘角的走兽鸟禽没入湖中。 琴音微不可查地缓了调,但仅仅一瞬间,琴音便陡转愈急。 霎时,所有的蛊虫似是头一遭有了感情,被激怒一般张开大颚,发了狂的向他涌来! 妘秞一向冰冷的眸底终于泛起不甘心的涟漪。 暗红衣袂被风扬起,又抱着沉重的雨水,最终消逝在密密麻麻的肃黑之中…… “诗万首,酒千觞。几曾着眼看侯王——去!” 就在黑压压的蛊虫即将吞噬那片沉红之际,一道低喝忽然响起,刹那,所有蠕动的黑点都转瞬静止,一缕缕清苦随着雨带来的粘稠潮湿在半空中沉降。 然而,虫鸣一静,便愈显得琴音刺耳,在朦胧的雨幕中,飘飘扬扬的曲调竟随势而变,逐渐沉缓,余韵洒在漆黑的夜幕中,随着缥缈的雾汽幽幽在人心上撩拨。 好似低吟浅唱,为后来的**——撕心裂肺的呼唤,蓄力。 弹琴者,究竟是谁? 青绿玄光在雨幕中模糊成团,祁溯手捏法诀□□,驱散四周密密麻麻的蛊虫,终于在湖心亭中央寻到了落脚之处。 亭顶已被掀翻,雨转瞬侵袭,潮湿挥之不去,衣袂也跟着沉重。 蚀蛊盅并未完全炼成,虽能暂缓伴生蛊毒发,也可节制蛊虫行动,但还差一方药引才算大功告成,他试过了千般材料,也没有找到炼成蚀蛊盅的最后一道关键。 琴音一声声悠悠,好似人间所说阎王殿的催命符,不知何时就会陡转急切,兴许是下一声,也兴许是下一瞬。 他现在必须将妘秞带回去! “本宫……无须你救。” 祁溯桃花眼微动,透着几分苍白的嘴角一翘,悬于身侧的青瓷盅便玄光愈盛: “大殿下有这功夫,不如想想如何解此危局。” 妘秞半靠在亭柱下,衣袂几乎与浸泡了雨水的红木断柱融为一色,冰凉雨点与他身体相同温度,但他眼底的锐利未曾被软化丝毫,只有过分妍丽的容颜仰起一个弧度,望向眼前被青光包裹的同族。 自他长成人族的成人模样,便再无人敢在他面前居上。 即便当今昭德帝,也要看在他生身父母的面上厚待。 “你……” 他刚想发作,鼻息间的清苦就顷刻萦绕而上,琴音在这样潇潇的雨幕下,竟在他脑海中愈发清晰,而愈清晰,那缕苦意就越发涩然,直到将他的思绪一层层裹挟。 见琴音逐渐与蚀蛊盅效用相抵,祁溯拉起妘秞就走,他没有独步千里的术法,也不会如訾旼一般的水遁术,何况他也中了毒,强行催动精气灵力,还带着个妘秞,身法自然快不到哪儿去。 一路上,只见家家户户街角巷尾,人影幢幢。 中了蛊的,受琴音驱使,没中蛊的,沦为养料。 好好的一座城,行将变为一座盛满行尸走肉的巨大墓地。 阴云不散。 昏沉间,妘秞细长的眼尾扫过这些蚂蚁般渺小的人族,脑子里却还停留在方才祁溯说的话上。 ……危局。 是,危局。 岌岌可危。 这一趟,救出妘穆便罢。 但这个“救”,也有千万种的文章。 轻而易举毫发未损的救是救,历经千辛伤痕累累的救也是救。 把人全须全尾地救出来是救,缺胳膊少腿也是救。 重要的是把人救出来,且是他救出来的,至于救出的人是好是坏,全凭“天意”。 今遭他也不过是想利用祁老太傅拖延时间,毁灵堂的出现的确是个意外,但在他眼中并不成气候——二十年前被昭德帝肃清剿灭,牵连的人,缴获的器物何止万千? 失去那些积累底蕴,又能造成什么威胁? 不过是那位帝姬素来荒唐,蠢笨愚顽才会轻易被擒。 直至幻影羽箭从他手中飞驰而出的那一刻,他都胸有成竹,一切尽在意料之中。 但随后接踵而来的所有都一步又一步地将他的筹算彻底倾翻。 不仅如此,在他计划中本该在今夜身殒的祁溯没死,甚至还来救了他。 ——为何? 他一个妘穆的至交好友难道不知自己的图谋? 好端端一个灵族,竟染了人族的习性。 妘秞默念了一句“妇人之仁”,便在愈来愈淡的清苦中沉沉睡去。 祁溯自是听到了,刚想不着调地讽刺几句——这顶撞大皇子的机会可不是人人都有——却依稀瞧见不远处有道人影闪过。 眨眼,身前丈余处水渍便扩大了一倍,随即,一道身影凭空显现。 祁溯肩线一松,舒出一口气: “你不是说不来?” “中了毒还乱跑,来给你收尸。” 不常有的刻薄语调,祁溯听来却有几分新鲜。 只见眼前人冷冷瞥过靠在他身侧的妘秞,伸手接了过去,不过似是万分嫌弃,一道水幕虚虚阻隔。 訾旼伸手抓住祁溯手腕,低声道了句“抓好”,便施展水遁术。 片刻后,灯暖书香,三人回到了书院。 訾旼随手将妘秞扔去一旁的木椅,半分过问的意思也无。 今晚的蝇营狗苟,人心钻营,訾旼怎会看不出来,因而并不愿去救这虚伪假面的大殿下。 但她偏又知道什么是大局,因而阻拦不了祁溯去救。 可祁溯负伤在身,又中了毒。 于是她还是跟了上去。 潇潇夜雨,幽幽琴曲,院中沉木香透出些疲倦的潮意。 混乱之后的沉寂稍显猝然。 正当此时,祁溯食指微动,一瞬间的疑惑之后,一双桃花眼竟骤然有了生动的喜意—— 杂乱缠绕的牵羁时隔多日终于有了响动,竟现出了原形,颤颤巍巍的银丝在雨中纤弱地瑟瑟,延展出暖灯笼罩的书院,蜿蜒过森森的街道幢幢人影,悬于孜孜不倦的溪流河水,路过崎岖不平的山岭…… 终会将该团聚的,带到身边。 昭德三十三年惊蛰 闽越大雨倾盆,有蛊名伴生,横行乡野。中蛊者不辨日月,不识父母,无知无觉,行若木偶。虽有奇人异士不能破之,城将不城,民将不民。 …… 寅时末,大雨瓢泼,狂风不止,忽有惊雷至,火凰现。 风雨骤停,天边霞光漫野,神迹降临,仙乐齐奏。 …… 后,世间再无蛊事,遂闽越得安,天下太平。 ——《魏武野纪残本》 不舟山本该暖融的春夜在雨落之后泛起了无尽的潮,朦胧缥缈的雾好似鲛纱,在阳光下可见粼粼的熠熠光彩。 可惜,这场雨却缠绵起来,好似永无止境,光彩无迹可寻。 妘穆在山间醒来,头顶恰好是一株高山榕,叶片阔大,挡去了大半的雨。 但潮意不止,浓重的雾令人看不清一尺开外的情形。 倏然,手腕似是被什么牵动,低头一看,竟是牵羁! 不愧是祁溯父亲亲自锻造留下的灵器,天各一方都宛若咫尺。 幸而从前偷偷出宫,为了找祁溯接应,两人互通过牵羁的传音秘法。 纤细银丝震荡,在半空中颤动出丝丝缕缕的波澜,连带着,牵动起妘穆体内翻涌的气血与…… 蛊毒。 虫王身殒,蛊虫暴动,蛊阵崩溃,皇兄带着母帝亲赐血影卫前来彻查“捉妖人”致使大魏臣民失踪事件,却心怀鬼胎,但螳螂捕蝉,棋差一着,反被算计…… 现今,蛊虫只听琴音行动,但即便琴音恐怕也无法强令蛊虫静止。 整个榕城……不,应当说是整个闽越,都沦为了伴生蛊的天下! 眼下,若要阻止蛊虫横行,只有一种方法可行—— 以阵破阶! 第45章 浩气展云霓 天池有载,五千年前,仙界大神小仙有仙术可短暂强行进阶。 后,仙界关闭,三界再无生灵可晋升成仙,却有与仙界联系千丝万缕的灵族保留一种秘法,可助力短暂进阶。 即,天乾阵。 若想要一举毁灭伴生蛊,又不伤害已被附体的无辜百姓,只有神火可以做到。 也就是说,本就身负真凰真火的妘穆必须短暂进阶成神才可使神火降临! 如此,天乾阵的效力便远远不够。 神仙通达天地,单单浮乾于天必不会被天道认可,还得脚踏实地,经过天地试验才有成功的可能。 天乾阵演变为乾坤阵,妘穆必须通过天地考验。 但强行进阶到底有违天道,凡用此法的无不会虚脱上好一阵,何况是强行成神? 纵然妘穆天生神格,但代价绝不会比用天乾阵的小,甚至副作用很可能成倍叠加。 然而,她未曾迟疑—— 至寅时末,两个时辰,你可能将乾坤阵完备? 风雨如晦。 尖锐刺耳的虫鸣与孜孜不倦的琴音距离书院愈来愈近。 虽有透明结界隐匿声迹,但仅靠术法不甚精熟的訾旼勉力支撑,至多也恰好是不多不少,两个时辰。 老太傅依旧在旁侧的软榻上睡着,妘秞却渐渐蛊毒发作,识人不清,暂且被訾旼用绳子绑了,施了定身术。 至于祁溯…… 在与妘穆通上消息之后,并未来得及问候几句,就开始找寻破局之法,一把墨梅折扇几乎被他掏空,也未见有几样东西被他留下,其余的就又被丢了回去。 连日前妘穆留给他的墨色云纹束腰也被他搜刮了个干净。 天行有常,九九归一。 乾坤阵除去寻常绘阵必需,还要九件天道认可的自然之物献祭。 日前调侃绯昼多此一举,没成想今日却成了万幸,那些上古凶兽和珍惜灵草都是天道的宠儿,自然符合献祭的标准。 十二之卷是春神所造,八爪火螭曾是火神烈炎的坐骑…… 只可惜蛊雕和朝颜繁缕都被他用作了蚀蛊盅的材料,紫菱苜蓿又被他用来压制体内的蝶毒。 眼下只有他用来炼器的天下剧毒——尖吻蝮蛇毒——可勉强拿来一用。 不论是毒是药,起死回生还是见血封喉,触及人族性命的,无不经过仙界审阅认可,因而灵草凶兽能得天道认可,轻易就能取人性命的至毒未必不可。 但东拼西凑,祁溯草草绘出阵纹,却还差最后一样。 还有什么? 还能有什么? 与仙界沾亲带故的灵草灵药和凶兽,暂且手中有的都被他们拿了出来。 甚至连至毒之物他都想到了。 短时间内,其余符合条件的灵宝都无法轻易取用—— 每一瞬息都在躁动的蛊虫并不容许丝毫的怠慢。 时间,他们最缺的就是时间…… “我来献祭。” 正值黑夜中最静、最沉的时刻,风雨簌簌反衬得书院内这独一份的静谧愈发难得,又孤寂。 祁溯倏然抬头,望向端坐在红梅下正捏诀□□结界的女子。 她周身血迹还在衣衫上斑驳,一身青蓝已被沉重的雨和醒目的鲜红模糊,看不出本来颜色,一双眉目却一如旬日前的初见,慧而不黠,清澈坚韧。 虽相识的时日算不得长,但这般的女子是他平生仅见,即便放在男儿中,也不逊色分毫。 “……你刚才说什么?”祁溯手握阵石,隔着潇潇的雨,以为是自己听错了。 “我一个凡人,如今却身负神通,这些天听你们说起这些神神仙仙,人人鬼鬼,我这样的怪物恐怕是世间罕见,怎么不算‘天道认可’?让我献祭。” 她面色发白,却一字一顿,说得格外认真、仔细。 就像片刻以前,祁溯设下阵法连成结界,然而测算出书院阵眼只能在梅花树下一般。 她不顾倾盆大雨,毫不犹豫地镇守阵眼处,□□结界,好让祁溯安心想法子。 她说能撑住两个时辰,就咬着牙关,拿着自己的性命作赌,半点不提方才在周府后园,她的丹田已经受了重伤。 春至,天气逐渐和暖,大部分红梅已然凋谢,却有一朵不起眼的小瓣梅花被雨珠打落于她鬓间,红艳的颜色,换在平日里的美丽可掬,落在今夜却刺眼至极。 那一点红好似一场邪火,不单单将妘穆、祁溯裹挟其中,现如今为了这一城人的性命,还要再搭上一个不久前才获得新生的少女。 两人分明距离不远,但许是雨实在太大,訾旼看不清祁溯眼中明暗: “我是早就该死的人,已多活了好些日子,眼下也没有别的符合阵法条件的可用。不论结果,我都知足……” “谁说我别无他法,没有其他符合条件的物件?”祁溯骤然开口,打断了少女口中无休止的劝慰,实在扰人。 訾旼错愕,许多担心祁溯不应而准备好的说辞都堵在了胸口。 雨,依旧不住地下。 粘稠的铁锈味道随着雨腥味慢慢扩散,山间的雾浓重得几乎让人窒息,然而不舟山这一片的温度偏偏还要格外的低上一些。 妘穆靠坐在树下,手腕一道深切的伤口,精血汩汩流出。 未及片刻,体内的蛊毒便隐隐躁动。 妘穆并未急着止血,反而闭上眼,灵识随心念而动,一点泛着青木色的红光便眨眼到达蛊毒沸腾的经络各处,奋力挤压,一寸寸将这些与血脉截然不同的阴冷驱逐。 仅凭她一人,尚且无法将蛊毒完全清除,何况蛊毒从来难解,更别说是虫王的至毒。 闽越危急,两个时辰刚好够她做这些事。 待成功清除了体内大半蛊毒,灵识抽离之时,无意间扫过血脉中盈盈的冰雪之气。 许是失血过多,妘穆蓦然想起先前意欲自戕,骤然失去意识前的一场雪。 清泠泠,好似一场梦境。 但她笃信着那抹温柔月光。 妘穆睁开眼,止住血,余光落在脚边一朵不知名的小白花。 她伸手抚了抚叶片,嗓音异乎寻常的沉,却也好似沾上了些许印象中月光的柔和: “你可真是选了个好位置。” 恰好生在高山榕下,风雨不侵。 但妘穆并未停留多久,就移开了目光—— 寅时末,快到了。 一阵催花雨,数声惊蛰雷。 当第一声雷响彻大地,余韵不止,紫电就仿似将天地都分裂,雨幕下的昏聩黯淡被尽数照得明晰。 然而,不舟山云顶峰并未随着转瞬即逝的电光一同暗淡,深深浅浅朦胧的玄光随着“轰隆”的雷声四起,与浓重的雾混作一团,糅杂成图案,只有走近了,才能得以窥见繁复深奥的阵纹玄妙。 古朴纹路夹杂妘穆曾在天池斗量殿观瞻过的灵族文字,但天机不容窥觑,分明乾坤阵尚未成型,玄光亦如同沙漠般苍茫,远没有雷电的紫光夺目,却依旧令人无法直视。 乾坤阵由祁溯绘制,通过牵羁的秘法传送,却需要妘穆亲自启阵——立于东北方的惊门,祷告醒阵后,再将九件献祭之物投入阵眼,便算启阵。 祁溯与她解释,强行提高修为本就是迫不得已的法子,天乾阵变为乾坤阵,强行晋升成神等同于逆天施为,若想全身而退是异想天开。 吉门反变为凶,凶门却成了吉。 妘穆并不擅阵,奇门遁甲更是不求甚解,记好了祁溯的千叮万嘱,找到了东北方的惊门,掐诀的手指一松,启阵的九件关键法宝就被传送到了她面前。 惊门算是凶门中的一种,却没有死门那般无处可逃,现如今吉凶颠倒,祸福参半,对于接下来的一切,祁溯亦一无所知。 “乾坤悠悠,千载一瞬;日月恒常,刹那死生。若天下泰安,求之以平凡,抚之以安然……” 山巅之上,人声低沉,和着风雨林涛簌簌,万物尽在脚下,却有遥不可及又触手可得的至道压在头顶,乌云滚滚。 少女垂眸高喝,好似虔诚: “今有妘穆,身负神格,愿以气运作赌,叩请天道,赐我神力——” 耳边,隐隐有微不可查的波动扩散。 “——叩请天道!赐我神力!” 一身红裙的少女在大雨倾盆的雷雨春夜乞求,盼望神的垂怜,偏又不肯将脊梁弯上一寸。 第二道惊雷在天边乍响,几乎掩盖她嘶哑的声音,雨点毫不留情地拍打在她头脸全身,但轻微的痛感还没来得及浮起,一股无形的威压却在此时骤然降临,瞬间笼罩她周身,将四周的空气也完全挤压殆尽,没有一丝喘息的可能。 眼角、鼻腔、唇畔……逐渐有血丝从七窍渗出,又旋即被雨水冲刷,但少女口中的叩问不止,血丝慢慢变成血痕,又很快成为了汩汩血流。 天道…… 天若有情天亦老。 若想成神,不可跪天。 一旦跪了,她这辈子无论以后还是眼下,她都无法成神。 难道这就是所谓惊门的考验? 妘穆顶着万钧的压力,哪怕动一根手指都艰难,但阵法还未完全启动。 她还需得将九件献祭之物投入阵眼。 三丈之距,竟成了天堑。 妘穆奋力迈出半步,口鼻眼耳鲜血汩汩流出,冰凉的雨点亦不能冲刷掉残存血痕。 不必看,她知道形容可怖。 半步再半步,一步又一步,脚印一步步沦陷,留下一个深似一个的泥泞。 待到了阵眼边缘,已分辨不清这身裙装究竟是被何物染红,再急再密的雨也无法冲散陷入泥土的血腥,妘穆几乎成了个血人。 她的动作很缓,重新唤出九件献祭之物,一件件将东西投入阵眼,待摸到最后一件,她的动作却顿住了。 她染了血水的手指摩挲过手中的物件,触手温凉的长柄状,放到鼻尖,虽有雨水和她周身的血腥扰乱,却还有一缕墨梅香幽幽。 这竟是…… 墨梅折扇! 第46章 第 46 章 雷声滚滚,乌云层叠笼罩,结界在风雨中摇摇欲坠。 琴音如同催命符,只对从未中过蛊的生灵无效,但整个榕城,乃至整个闽越之地,“黑甲大军”自失去统帅后,在琴音的指挥下,好似获得了背水一战的勇气,一寸寸慢条斯理地侵蚀,又以迅雷之势啃啮人心,占尽了便宜。 “轰隆——” 骤然来袭的巨雷像是突出重围的反击号角,即将拉开终极一战的序幕,即便琴音不歇,一声急似一声,蛊虫却好似在忌惮些什么,几度踌躇。 但第三道惊雷迟迟不来,翘首以盼的人重燃起的希望之火逐渐和愈来愈虚弱的结界一般飘摇。 短暂被吓住的蛊虫重新张牙舞爪,一声轻微的响声,结界终于出现了一道裂缝,而这道裂缝好似什么溃败的信号,蛛网蔓延,结界终于在视野中崩塌。 但不过一瞬,新的结界重又被撑起,只是范围不再是整个修远书院,而只是眼前红梅零落的小院。 花,总是开不长的。 祁溯及时接住倒在梅林下的少女,非同寻常的高温在他胸口蔓延开,他慢慢抬手摸索着抚上少女的脸颊额头,烫人的温度几乎要将他灼烧。 他睁着一双失去焦距的眼,抬头想要望一望天,但耳边除了一如既往的风雨,再无其他。 难道…… 失败了吗? 正值一片寂静之时,却忽有一道幽长的叹息在耳畔响起,声线低沉冰凉,这是……妘秞? “为了所谓苍生,搭上好友知己、伙伴亲朋,你为什么不干脆装聋作哑?直接远走高飞难道不比现如今畅快?” 不,此人话语中的疑问竟像是真真切切的疑惑,少了妘秞惯有的讽刺傲慢。 好友知己指的是绯昼和訾旼,伙伴亲朋……说的是当初南下带的一众侍卫和兄长祁洄! “你不是妘秞,你是谁?” 祁溯怕祖父担忧,闭口不谈兄长祁洄和周翀失踪之事,妘秞日前才到达榕城,何况对蛊虫的利害知之甚少,绝不可能知道远在江浔酒楼中的惊险。 那么,眼前这个冒用妘秞声音的人会是谁? 周遭,琴音忽然撤去,衬得四下里愈发静谧。 “不若好端端地做个富贵侯爷,难题自有能人烦忧,你又何必搭上自己的一双眼睛并一身修为?你难道不想去天池,不想去看看你父亲出世的地方?” 低沉的嗓音好似就在身边环绕,又仿佛处于千里之外,字字句句都是蛊惑。 祁溯立时面露警惕,抱紧了怀中气息愈发虚缓的少女,一双好看的桃花眼落了无数雨滴,他却若无所觉,连眨眼也不曾。 往日的光辉和多情潋滟,从此再也不见。 祁溯干脆闭上一双晦暗的眼眸,早在放弃自己那把折扇时,就有什么彻底改变,再也无法转圜。 他能感到自身的修为灵力被丝丝缕缕地抽离,好似抽丝剥茧,逐渐羸弱的身体,让他后知后觉压在他胸口的重量,也慢慢觉出深切的无力彷徨。 当他彻底沦为废人之时,就是乾坤阵彻底成型之刻! 他怎能背弃,怎可放弃? 一片沉寂中,祁溯好像听闻一声算不得响亮的鸡鸣—— 风雨如晦,鸡鸣不已。 祁溯心口分明堵着一口气,却又感到了前所未有的平静,即便是对方极尽的蛊惑,也不能让他的心潮起伏半分: “周府后园中,毁灵堂本已要败北,却有琴音横空出世,分明功力比妘秞深厚数倍,偏又见不得人,还认识我的父亲,知晓乾坤阵…… 你是异族?” 且得是有些阅历身份的异族,否则不会知道这上古秘法。 “咯咯咯……”对方的笑声颇为刺耳,“俊俏郎君果然聪慧,既已被你认出,你今遭怕是再也盼不到黎明。还不如趁早乖乖束手就擒,我或许还能赐你一个当我养料,助我修为的机会。” 潇潇雨幕,树影堆叠,不知从何处阴影走出个素衣青年,一身在混乱雨夜下显得过分洁净的白,面目清秀,唇色寡淡,只一双剑眉浓墨重彩。 只可惜,祁溯看不见。 他只是笑,嘴角血丝滴落,染污了怀中少女的青蓝衣袍: “只能附身,没有自我的低贱秽物竟也敢如此叫嚣,倒是叫本少爷意外。” “你……”“沈拙”怒极反笑,“不消片刻,你这四面漏风的结界照样破灭,你不在乎自己,难道就不在乎你的兄长祖父,也不在意你怀里的红粉佳人?” “沈拙”好整以暇地看着不远处红梅下的青年抿紧的双唇,手掌一翻,一把古琴刹那显现,但他清秀的眉目间却忽而闪过一瞬的痛苦难耐,虽刹那就消失不见,让人以为不过错觉。 ——好不容易找到勉强能用的躯壳,却没想到只是个普普通通的人族,手无缚鸡之力,所幸这一手的好琴艺还算够用,只是这人族的意志着实……非寻常人可比。 寅时将尽,方才两人交锋时,蛊虫也并未闲下,但他仍不满足。 难不成真要等他们捣鼓出这失传已久,现下只有灵族才知道的秘法不成? 绝无可能。 绵绵不绝的琴音历经一夜,难掩其中倦怠,但“沈拙”不知施了什么法术,霎时五官拉扯,显出几分的狰狞可怖。 ……倒像是眼睛鼻子生出了几分自我意识,眼中分明清冷克制,以致眼眶泛起了红,但嘴角眉梢透露出的算计得逞怎么看都格格不入…… 但片刻的挣扎过后,“沈拙”的眉眼忽然垂下,再抬头间,又是和祁溯对话时的精明邪气,方才的紊乱仿佛都只是幻觉。 紧接着,“沈拙”在悬于身前的古琴上轻轻拨弄,格外吊诡奇异的小调倾泻而出,在这般森冷岑寂的雷雨下,每一道黑影好似都在琴音的指挥下变得猖獗乖戾。 黑夜,好似漫无边际。 翠儿就在这漫长的黑夜中惊醒,却仿佛依旧在做一场关于黑色的梦。 这是场噩梦,且出乎意料的长,长到很难真正苏醒。 她家住在榕城外的半月里,半月里这个村子并不大,也不富裕,却如同名字一般,拥有一片大海滩涂,若是万里无云的晴朗天气,躺在沙滩上,就好像卧在大海的怀中,头顶是明亮柔和的月,耳边是浪潮的沙沙。 今夜除了没有月亮,傍晚刚过就下起了连绵的雨,海水也似乎比往日里更汹涌些,并没有什么格外特别的地方。 她本该睡不着的——想到明日隔壁家的柳姐姐要嫁给村里青梅竹马的三哥,再想到可以看见柳姐姐穿嫁衣的俏模样,还有喜宴上的排骨鸡腿太平燕,要是将来等自己长大也能穿上顶漂亮的大红嫁衣嫁一个…… 睡梦中什么都好像成了真,就显得醒来后的狼藉格外让人猝不及防。 阿妈来不及叫醒她,阿爹就将她背在肩上,急匆匆地往外奔走。 什么“神明显灵”,什么“天神发怒”,她统统听不懂,但只要一扯上神,心中就好似天然有了敬畏,于是她也跟着紧张起来。 偌大的渔村,顷刻之间灯火明晰,但手中的蜡烛灯笼,甚至火把,因为不停歇的雨,都慢慢在视野中变得模糊而昏沉。 翠儿在阿爹肩上颠簸着,恍惚中,她看见从隔壁院子里仓皇逃出的芳龄少女。 她被她的阿爹拉着,身边是匆忙赶来的如意郎君,明日她要嫁的意中人。 翠儿刚想叫喊: “柳……” 喉咙口却忽然在刹那间堵得发涩—— 一股喷涌而出的滚烫血液在雨幕中挥洒,虽然这股鲜血离她愈来愈远,却仍好似尽数溅在了她的身上。 她浑身被刺眼的鲜血浇透,心里凉得发烫,甚至冒起巨大的,灼伤的气泡,“砰”的一声发出寂静的嗡鸣。 “姐姐……” 而那个笑起来有两个梨涡,见到柳姐姐耳根子会红,总会给她这个跟屁虫带包饴糖,明日就要当上新郎,迎娶自己心上人的三哥,他手中的菜刀被混乱的火光一照,泛起锃亮的光,其上滴落的鲜血太分明。 梦中的大红嫁衣在不断变大,变成一层散发血腥味的布料,笼罩了整个村庄。 或许是阿爹跑得太急太快,翠儿趴在肩上,感到了前所未有的震荡,胃里反起酸。 很快,但又好像很久,她终于落到了踏实的地面,世界却在摇晃,不论是那张平日里和煦明朗的脸,还是另一张极为登对的温婉笑靥都在雨幕中模糊,在恍惚中空洞,最后定格在方才雨幕中喷洒在半空的淋漓红光。 灾难…… 原来这就是阿爹口中的天灾。 是神明不高兴了吗? 为什么要叫人变得面目全非,为什么偏偏是柳姐姐,又为什么会是今天…… 所有的疑惑不解,在翠儿抬头望向庙里的龙王塑像的那一刻都化作了断线的眼泪。 她不再问,只是双膝跪地,和旁边暂且逃出生天的阿爹伯伯叔叔婶婶一样,双手合十—— 神啊,求您垂怜。 然而,绝望的祷告无法带来神的眷顾。 即便甘愿献出自己的所有。 最后一丝灵力被抽离的瞬间,祁溯抱着怀中的少女,面向祁老太傅所在的方向,双目紧闭,任由冰凉的雨滴滑落面颊,一绺白发垂落面颊。 ——第三声惊雷并没有来。 乾坤阵,失败了。 连绵不绝的雨终于停歇,乌云缓缓散开,露出天边隐约的青白。 祁溯却无法看见久违的黎明,只能感受到冰凉的雨珠不再拍打头脸,然后继续沉陷在一片漆黑中。 与此同时,就在结界崩塌的几乎同时,一股力量就毫不费力地缠绕而上,捆缚住了他和訾旼。 一个通晓阵法,一个是意外获得神通的人族。 祁溯又恰好修为尽失,今后再无法修炼,对于有心之人来说,没有比这更好控制的人物,何况他身上说不定还存有从前炼制的灵器,若是这么白白的死了,反倒可惜。 至于那院子里的…… 妘穆既然没有成功开启乾坤阵,那自然是凶多吉少,若是在此刻大皇子又殁了,就凭宫里那个什么都不懂的毕方和死期将至的老凤凰,又能撑得住多久? 那个躺着的更是不必多说,杀一个是杀,杀一双也是杀,在天亮之前,整个闽越都要乱成一团才称他的心意。 琴音在黎明破晓之际,终于以裂帛之声收束了整场跌宕。 然而,也正是这一仿似有无限余韵的裂帛之声,给所有蛊虫下达了最后的号令—— 扩张领地。 区区闽越只是开始,他的目标从来不只是大魏! 青白晦暗的光驱散了些许阴影,但太阳尚未升起,整个天地依旧懵懂。 只有不知疲倦的蛊虫整装待发。 不,不只是蛊虫,还有被蛊虫操控的万物生灵! 守城将士动作僵硬地打开城门,一个个布衣百姓跟着走出城门,麻木地向四面八方散开,渺小不起眼的蛊虫在他们血液经脉中蠕动指挥。 而运气不佳,并未找到宿主栖息的,就暂且钻入其他生灵的口鼻血管,但可惜,动物并不适合寄居,过不了多久就会死亡。 可只要在宿主死亡之前到达下一个村庄,及时找到人族或是已经融入了凡世生活的异族寄生,它们就可以生生不息。 整个人间,都会沦为一座巨大的暖巢,静待异界降临。 拥有三川五岳,锦绣山河的尘世,凭什么让人灵两族独占? 分明是上古魔神犯下的错,分明仙界已经关闭了五千年之久,即便这是天罚,他异族也不甘愿! 封印将解,届时,万灵臣服! “沈拙”瞧着眼前的死城,眼中难掩热切,洁白的袖袍一卷,一道厉风就直指小院中的四人。 祁溯和訾旼凌空飞起,无形的枷锁牢牢地套住了两人,被“沈拙”牵在手中,而分叉开的另一股劲道只差毫厘就要袭击软榻座椅上的老太傅和妘秞! 但就在此时,一记突兀的雷音乍响—— 凤鸣声响彻云霄,璀璨的火光顿时染红了整片天空—— 真正的黎明绯昼终于到来。 甘露从天下,醴泉自地出; 凤凰来仪,神爵降集。 一统尘世天下的妘氏就是真凰火凤,但除去十七年前的北地百姓,再无人见过凤凰临世的风采。 凤皇鸣矣,于彼高冈。 凤唳九天,其声之嘹亮,不至于刺耳,恰好能驱散堆积了漫漫长夜的幽暗消沉。 梧桐生矣,于彼朝阳。 凤凰翎羽在风中微微颤动,周身火光余晖映衬一身羽毛光泽,艳丽更胜朝霞。 雷音将绝,正当众人被眼前的神迹深深震撼吸引之时,本以为不会来的雷电姗姗来迟—— 一道格外粗壮的紫雷轰然而下,却未曾劈击大地,反而直直地冲向云霄中的火凰! 火凰并未退缩分毫,迎面而上,尾羽拖起长串的火星,在天际留下洁白的痕迹。 雷电、红火,纠缠又暗自较劲,众人仿若能听见其中“噼里啪啦”的碎响。 猛烈与热烈,终于糅杂成一团殊为耀眼的光亮,火星电闪四溅,双方都好似怀着玉石俱焚的决心,端看谁先罢休。 云层滚滚,沉紫裹挟绯红在绵软的云层间穿梭,但无论如何挣扎,紫雷始终紧紧地捆缚,然后一层层渗透,势要将暴戾的紫电送入火凰柔软又坚硬的羽毛,深入血肉,直抵心脏! 不过转瞬,闽越之地但凡还清醒着的人们都忽然看不见了火凰,只得见茫茫的云层,晦暗的天光。 寂静,令人忐忑又绝望的寂静。 翠儿躲在地窖之中,透过缝隙望着天,不时有已经失去意识的村民从她头顶经过。 一张张熟悉的脸,有柳姐姐,有三哥,还有……阿爹…… 她并不能做什么,眼泪已经干涸,她只能虔诚地祷告。 而在雷音乍响的当下,修远书院中的这方小院就被下达了结界,坚不可摧。 “沈拙”深深地瞧了眼一片空茫的天空,咬着后槽牙,对着院中一夜白发的祁溯阴沉一笑: “我们,会再见的。” 大势已去,端看小院的结界固若金汤,就知道此番的乾坤阵是大成了。 神火降世,所到之处,无可匹敌! 就在“沈拙”遁走的刹那,如其所言,一道金光倏然笼罩大地,因惊雷聚集的万里云层逐渐散开,一轮金红的圆日映照大地—— 一声比方才更为嘹亮的凤鸣响彻云霄,传遍神州! 火凰展翅,碎星般的火光终于降临人世! 这是…… 这是什么? 难道劫难并未结束? 难道这并不是所谓神明? 她要放火烧尽…… 火苗却好似有神灵,并不燃烧树木凡物,反倒直直窜入中了蛊的凡人身躯,异族也是一样,但只有融入凡尘,在人世间从未作恶伤害人类的异族得到了火苗。 头一个被肃清了蛊虫蛊毒的人从恍惚中醒来,一切好似噩梦般在脑海中徘徊,但旋即被天边灿烂朝霞驱散了萦夜的阴凉消沉—— 她要放火烧尽灾厄! “是神迹!这是神迹!” “神明降临!驱散灾厄——” “多谢火神护佑!” 火凰被当做了火神,但逆天施为,晋升为神的刹那,才发觉即便是神,也有无能为力的时候。 神火可以驱散蛊虫,肃清蛊毒,却无法起死回生。 眼见着阿爹阿妈恢复神智,翠儿一把掀开井盖,拉着他们的手,喜极而泣。 既然阿爹阿妈回来了,那柳姐姐…… 她转过头,望向四周,很快就找到了她想找的人。 但…… 但为什么,三哥跪在柳姐姐的面前? 又为什么,柳姐姐没有像阿爹阿妈一样醒过来? 她依旧闭着眼,心口硕大一个血窟窿,丑陋难堪,触目惊心。 三哥跪在她面前嚎啕,怎么也不敢相信是自己发了狂,杀了婚期在即的未婚妻。 他想要触碰已然了无生气的心上人,却被人狠狠推开。 那是他的准岳父,也是柳儿的父亲。 他神情恍然,亦没有反驳辩解。 他难道不该骂吗? 他的眼神始终未曾离开他的柳儿,由浓烈的痛惜爱意,逐渐变得决绝…… “不要!”翠儿心底倏然涌出一股不详,下意识出声喊道。 但她又晚了一步。 三哥死了,用手中那把血迹斑驳的菜刀,死在了心爱之人的身旁,却始终跪着。 火凰依旧在闽越的天空中徘徊,施展神通。 她背靠广袤的天空,却俯身望着大地,所有的一切,包括一草一木的呼吸声都清晰可闻,好似人世间的所有都尽在掌握。 包括…… 松动的结界! 但她并非真神,能拯救闽越于困厄已然是她的极限。 她的力量刚好足够她将神火播撒进闽越百姓体内。 火凰翱翔云霄,她尽可能地扩大着范围,将整个闽越笼罩,细密的伤口被翎羽遮掩,随着动作,伤口不断被撕裂,鲜血逐渐打湿了翎羽,融入火苗,滴落人间,坠入凡人身躯。 第三声雷电是乾坤阵形成的标志,也是对于逆天而行的惩罚。 卯时正,春阳当空,艳艳霞光逐渐掩盖火凰周身烈焰,妘穆挥霍完这强行得来的力量,强撑着巡视完人间,最后一展羽翼,一团巨大的火光齐聚,瞬间燃烧了红尘。 依旧未曾伤及树木凡物,但火光如同迅疾的风一般呼啸而过,焚毁了所有蛊虫,不光光是伴生蛊,也不单单是蛊虫,一应蛊书奇籍,都被她烧了个干干净净。 一声凤唳再次响起,只是这次透露出几许的疲倦。 火凰缓缓闭上眼,俯冲而下。 或者说—— 坠落 “轰——” 瞬息染红了整片闽江上游的水。 霞光漫天,澄澈的江水像是被神明打翻了朱砂,艳丽不似人间。 一场春雪却于惊蛰时节降临闽江上游地带。 清醒过来的百姓又被这场奇异的雪吸引,待再转过头去看时,江水中已然没有了火凰的身影。 只有饱含春意的片片雪花降于通红的江水。 沿江百姓跪拜而下,高呼: “神明护佑闽江——” 第47章 第 47 章 雾,好似云一般缥缈难以捕捉,却又无处不在,与温热的泉水缠绵到一处,隐隐绰绰露出笼罩下的粉樱。 分明山中高地,但因为这一汪温泉瀑布的滋养,还未到四月,樱花便洋洋洒洒地开了整座山头。 一整朵樱花从枝头随轻柔的风飘下,沾湿了迷蒙的雾,却在触及水面的刹那,粉白分明的花朵顷刻不见。 却有一名青年怀抱一位女子缓缓走入温泉。 他头簪沙枣青玉,金线绣祥云,映衬一身琥珀色广袖长衫飒沓,只是身形相较上次在“尘音炼”中,不甚详实,衣袂裙裾好似虚无。 他面上没有太多的表情,抬步向着池中水流平稳处走去,放下了怀中紧闭双眸的女子,便单手捏起诀,一道结界并聚灵养伤的阵法在眨眼间成型。 山中缥缈的雾气忽而凝成了雪片,飘摇而落。 这场突如其来的雪好似格外眷顾他怀中的人,片片雪花落入她眉心,与此同时,阵法也发挥起作用,天地灵力源源不断地汇集。 历经大劫,观其神庭,许是逆天施为终究触犯了天道,竟失落了半副神格。 从前她天赋异禀,不必刻意施为,天地灵气自可自行在她体内运转,化为灵力盘踞经脉。 但经此一遭,她又正是虚弱,陷入沉睡的时候,需要外力帮她疏通,否则只靠她自己,恐天长日久也无法苏醒。 只是尹净时性属冰寒,上一次在“尘音炼”中在她体内留下自己的本命印记还罢,若要长时间在她体内逗留徘徊,她自身的真火便会躁动。 到时,不光妘穆会经脉寸断,功亏一篑,尹净时也将遭到反噬。 但若有了这天然的温泉灵气在其中调和,或可一试。 他早卜过一卦,人间将有大劫,位在京城。 但他算不出破局关键。 他算不出来的,除去他自己,只有一人而已。 尹净时眉眼低垂,伸手拂去她脸颊侧旁溅上的水珠。 莫要睡得太久。 一日复一日,粉樱凋落满池,铺开一层瑰丽,绵延的暖风烈阳一晒,绿叶便臊眉耷目地遮遮掩掩起来。 待烈阳一过,花草树叶都默默隐退,躲过了这阵子的风头,便再没了心思争艳,只有野菊在山间零落着桀骜。 凛冬又至,沉寂了春秋的山峰好似有了几许的人烟。 不知是谁在此开宗立派,落了户。 尹净时睁开一双凤眼,视线扫过南方,入目之处却只有茂密的丛林矗立。 他撤开结界,若有似无的血腥味无法欺瞒过他。 又是将近两年的时光恍恍,他身形愈发透明,树林间冬日的残阳微光轻而易举穿透过他的身躯,却把他身侧人的面目照耀得越发清晰。 女子眉目依旧,只是头发更长了些,面色亦不再苍白如纸,有了些血色。 离苏醒之日不远,尹净时想看着她睁开双眼。 却在他撤开结界的刹那,他眉心骤然泛起细微涟漪,一朵冰凌花印记闪过一瞬,复又不见。 邈远的声音,再干脆不过的熟悉语调: “你是要把性命都交代在那?” 洄风没有与他多说的意思,扔下这一句话就再没有零星片语传来。 但尽管在千里之外,尹净时也能感到自己的神魂脱离躯壳太久,且耗费了太多心神,若是再不及时回返,后果不堪设想。 尹净时设下水榻,好让她睡得安稳,黯淡无光的袖袍一晃,手中就出现了两片苍翠落叶。 悠扬的曲调自他唇边倾吐,山林间鸟兽安然做起一场美梦,天地幽然。 一曲毕,人影袖袍青簪都无影无踪,只余石上翠叶两片,被风一吹,零落成泥,杳无踪迹。 鹅毛大雪却还在飘扬,落在水榻上沉睡美人的唇畔面颊,唤醒了疼痛,惊起了离合。 妘穆缓缓睁开眼,火红的耀芒混杂一点青绿并一抹水蓝划过她眼底。 她坐起身,身下水榻涟漪阵阵。 分明获得了神树的眷顾,大难不死,眼前却只有苍茫的白雪与望不见尽头的木林。 耳边无边寂静,白雾沾湿了火红的裙裾,纵然十分热烈,也无端踌躇。 正以为是祸福相倚,是尘音炼经此一遭更上一层楼,领悟了水元素,促使体内的五行神树力量增强,从而才让她逐渐复原醒来之际,林中若有似无的血腥气愈发浓重。 随之而来的还有逐渐明晰的脚步声,深一脚浅一脚,伴着粗重急促的呼吸,来人大约是受了重伤。 没过多久,果有一人踉跄往此处温泉瀑布奔逃。 妘穆并未起身,耳边瀑布声哗哗,一人身着碧衣从密林中回转到她面前,瞧着慌不择路,神情却不见惊惧,一双剑眉如同他衣衫上绣着的修竹苍苍,只是窄叶被划破,渗出了猩红。 他步伐已然不稳,走到了温泉旁边才抬起头来,一眼便瞧见了于冬日寒林中的一抹热烈。 艳极 轻易就恍惚了心神。 妘穆坐在水榻之上,未见有出手相助的意思,而此人身后的林野间,脚步声愈发密集,血腥气浓郁得几乎要盖过凛冽的冰雪,且有刀剑之音铮鸣。 她下意识手腕一翻,一柄墨梅折扇便安静地躺在她手掌之中。 那夜的不舟山,与祁溯通过牵羁联系上之后,碍于时间紧迫,情况危急,来不及多说些什么,却知晓有位沈先生险些伤了老太傅,之后便再未回到书院,恐与毁灵堂脱不了干系。 “小生姓沈名拙,字不言。” 昭德三十一年夏夜,字字句句言犹在耳,不知和眼前人究竟有何牵扯。 喊杀声愈来愈近,隐约可见人影在不远处徘徊搜寻。 就在那些人听闻水声,即将发现此处之时,妘穆食指一勾,忘记言语的沈拙便不受控地到了她近前榻边。 几乎同时,有人呼喊: “此处有血迹!” 引来了一众举着火把,提着刀枪剑戟的人围到了温泉瀑布周遭。 沈拙捂住还在往外渗血的伤口,血滴落温泉池水,微不可查的一声,却在寒夜中变得清晰可闻。 他下意识屏住了呼吸,额头渗出微汗。 那伙人却好似看不见他们似的,火把一晃,视线轻飘飘荡过,连池中的一点鲜红都视而不见。 “定是逃去了别处,这厮分明不会武功神通,怎么还如此滑不留手?” “三个分一组,都给我散开去搜!若是不能趁此良机了结了他,难道还真要师兄弟们向这么一个身无长物的野小子行礼,喊‘掌门’吗?” “你,还有你,你们两个跟我去这边搜!” “是!” “是!” “……” 闹腾了好一阵子,这伙人才放过了满池的沉静月光,但林中依旧有隐隐绰绰的火光和细碎的声响传来。 终是打搅了清净。 妘穆默不作声望了眼他们身上统一的修竹碧衫,又打量过沈拙上下,他们身上的衣衫果然没有沈拙身上的做工细腻,颜色也浅,只是浅淡的绿,远没有他身上的苍翠葱郁。 先前游历人间,她也并非未曾遇见过人族口中的江湖侠武。 浩然大气,有情有义,快意恩仇。 话本中的故事表面上都好似真实存在,却不可细究表里。 不过都是人,江湖又与市井朝堂有何不同? 魑魅魍魉,都长着张人的面皮躯壳。 “多谢姑娘出手相救。”沈拙作了一揖,一如初见。 妘穆把玩着手中的折扇,但这折扇认主,并不肯展开风华,她也只好作罢: “沈先生见我如此,似乎并不意外。” 沈拙还立在榻前,妘穆微微侧身便能与其平视,火红与碧绿交缠。 雪花还在飘摇降落。 沈拙自然知道她意指什么: “上次在扶光寺旁的碧湖见姑娘帮母亲超度,便知晓姑娘身负神通,并非人族,此番承蒙姑娘搭救,小生自然不会意外。” 妘穆闻言浅笑,眼中微波却意味不明。 身负重伤,却还能应对自如,面容不改,是她小瞧了这位沈不言。 分明巧言。 “掌门过谦。” 沈拙面露苦笑,好似对眼下的境况颇为窘迫: “让姑娘见笑。” 妘穆收起折扇,下了榻,沈拙后知后觉地向后连退几步。 妘穆却未曾放过,一步步逼近了他: “掌门不请我去你府上坐坐?” 沈拙苍白着薄唇,眉眼低垂: “……若是姑娘不嫌弃……” “怎会?”妘穆挥手撤去结界水榻,“既如此,这便走吧。” 沈拙刚想抬步跟上,手臂却牵扯到伤口,倒吸了一口凉气: “可否……可否劳烦姑娘帮我包扎一下?此处离我山门还有些距离。” 言毕,他就撕下内袍的边袖,将布带递了过来。 妘穆犹豫一瞬,终还是接过来。 念在当初的一面之缘,现今又尚且不能确定他是否就是那个祁溯口中的“沈先生”,她倒也不必如此苛刻。 但若他真是个人面浮屠…… 这疗愈的法术倒也不必施为,且让他尝尝皮肉之苦,没必要牵涉一个凡人的因果。 妘穆这么想着,便接过了他递过来的布带。 他身上的伤口狭长,被冰雪一沾,温热的血液都仿佛透出几许的冰凉。 妘穆帮他包扎好了伤口,指尖不免沾染了星点的血腥,一抬眼,竟恰好对上沈拙一双眼瞳。 他嘴角微牵,眼中流露出一抹违和的狡黠。 妘穆登时心内警铃大作,手掌一翻,火光顿时吞噬了眼前片刻前还虚弱的人。 然,火光逐渐退散,雪花化作了蒸汽,融入了林间缥缈的雾,让眼前毫发无损的人显得朦胧看不分明。 “你……”妘穆上前一步,但好似有什么入侵了刚刚复原的体内,在她经脉中横冲直撞,幸而许是五行神树和尘音炼的精益,有一道清冽之气堪堪护住了她的心脉丹田。 此番轮到“沈拙”逼近。 妘穆身形微晃,退后一步,挥袖在身前竖起一面火盾。 高温将面前人的容貌扭曲,眉梢嘴角都仿佛换了个灵魂。 “你究竟是谁。”她沉声喝道。 沈拙本人绝无神通,不过是人、异两族后代,所以…… 所以…… 不对! 太上皇的手札中有载,异族魔主统治异界,手下有护法变幻多端,曾附身人、异两族后代潜入军中,窃听了机密,险些酿成大祸。 这位护法名为——多罗! 但早在三百年前,魔主就被太上皇重伤驱逐,随后陷入沉睡,至于护法也早就死在那场大战之中。 怎会…… 难道那一日她看见的都是真的?! 魔主……即将归来? “好好地睡一觉吧,醒来就什么都好了……” 沈拙温润的嗓音传入耳畔。 就在妘穆闭上双眼之际,识海中的五行神树忽而光芒闪烁。 沈拙在火盾消逝的同时险险接住了妘穆,眼中精光顿消,却好似更加虚弱,额头渗出了细密的汗。 心神之间,那个不知名的脏东西哼笑一声: “这还是你头一回主动让我出来……你想得到什么?我都可以满足你……” “不……不是我让你出来的!是、是你自己……” 沈拙难得发怒,眉目却不甚坚定,眼中暗芒闪烁。 多罗竟没有恼,反诱惑道:“杀了她,只要杀了她,什么掌门之位我都可以给你,包括你弟弟……” 沈拙倏而抬眸:“你知道我弟弟在哪?” “只要你杀了她,我自会让你弟弟出现在你面前。” 林中月不知何时已然湮没,月光泯然,只余下冰凉的雪,即便是温泉瀑布也不能叫林中人的内心温暖鲜活一分一毫。 他,无路可选,无路可逃。 良久,他最后细细描摹过怀中人的俊靥,终于闭上眼,神情尽是倦怠: “好,我答应你。” 第48章 息交以绝游 昭德三十六年春,距离闽越之地火凰临世已过去了整整三年。 而一直在天池闭关的帝姬依旧杳无音讯,却有传言,下一任国师即将赴任。 说来也奇,国师往往与新皇登基一同上任,怎会帝姬还未继位,下一任国师就到任? 但距离宿山之战已过去了二十一年,国师之位也悬空了二十一年,是时候该举办一场大祭了。 大祭之时,帝姬总该出现。 传闻……出现在闽越之地的火凰乃是帝姬真身! 若是如此,岂非神明降世,是大祥之兆啊! 天佑大魏! 但若要说最奇的,莫过于近些年来,闽越一地出现了不少身负神通的人族,男女老少皆有,且不止一个两个。 尤其闽江下游地界,出现了不少能人异士。 若说个别还有可能被当做异类,但若成了普遍,又有官府及时反应,张贴告示,鼓励参加武举,那便成了桩天大的好事。 这桩天大的好事无一例外也被算到了那只拯救闵地百姓水火的火凰身上。 至于这火凰究竟是不是苦修成神的帝姬,只看此次大祭便可见分晓。 可惜深山无世界,什么大祭都只当是场有酒有肉,略盛大些的祭祀,至于什么朝堂事更加不过清风过耳。 但近一月却不同,蜀地雾山罕见地总有人往来,山下的卖货郎也逐渐多起来,通往山麓的要道上还新设了茶亭。 天气渐热,还没到正午,茶亭里已经歇满了人,身着利落短褂布衫的青年一揩满脑门的汗,快步占了座,摆出几枚铜钱,拎起茶壶就往嘴里倒。 刚巧解了渴,旁侧就有人落座,占了他身边最后的一个空位。 此人举止倒是斯文,衣着也体面得多,一身不起眼的玄色衣衫,眼也没抬,就要人沏上一壶好茶来。 青年乜斜着眼打量,向来瞧不上这种有钱人的做派,何况这日头这么大,浑身上下却都裹得严严实实,还是一身的黑,装的。 但无冤无仇的,青年也不过在心内腹诽两句。 等他定下心来,往周遭一望,才发觉自己怕不是才是那个异类,这周遭的人再怎么不体面,也都装模作样用杯子喝着水,用扇子扇着风,装束整整齐齐,反显得他格格不入。 再一想,来时听人说起,蜀地的雾山本是个荒无人烟的地界,怎生真进了山,他倒见识了许多宝马香车? 他自不是个会憋着劲的人,眼见着旁边人叫的茶水被送了上来,才发觉这不起眼的茶亭里竟还有茶博士,愈发好奇起来: “敢问……这雾山不是个小地界吗,怎生跟传闻中不大相同?” 茶博士奉上茶,收了桌上的银钱,几个铜板是青年的,另外的碎银却是他旁边人的: “听口音,公子像是从远地来的?” “嗐……我是闵地人,前番虽挺过了大劫,我老娘却撑不住,去了。前些日子料理完后事,便想来投奔我在此处的一位故交。” 青年有些局促地拿起茶盏,对着身边人涩然一笑,浓眉大眼一时也平添几分沧惘。 虽已经过去了三年,但当年惊蛰的那场浩劫就仿若还在眼前,凡是闽越人,只要提起“大劫”,便不会意指其他了。 青年一路走来,见过了河山大好,也看遍了世情冷暖,遂止住了话头,转而豁然一笑,问道: “我那好友曾在信中提起雾山,说此处虽风景优美,但人迹鲜至,如今这……” 这回不等茶博士开口,身后一桌人就接了话茬: “那倒难怪你不知晓了,这短短几年时间,雾山早已换了主咯。” 言罢,那人和旁边的同伴意会一笑,却没再说下去。 青年自是不明白的,什么“主”? 这山头难不成有什么占山为王的贼寇不成? 眼见青年神色变幻,茶博士赶忙解释: “客人玩笑,是前些年江湖中小有名气的凌沧派搬到了此山,随后前掌门的公子接了掌门玉令,短短几年,这凌沧派就在江湖中名声大噪。再过不久便是这位新任掌门大婚,所以来往的客人多了些。” 讲到此处,坐在青年身旁的人便搁下了茶盏,倏然起身走了。 青年下意识展眸,瞧一眼那人离开的方向,又拉着茶博士聊了会,搞明白了来龙去脉,暗想: 若是有机会能见一见这传闻中的掌门人就好了。 正当起身,也欲离开之际,却有阵阵的脚步声传来,一伙身穿修竹碧衫的人匆匆来到,登时将茶亭围了个水泄不通。 茶博士立马迎了上去,却不等他开口,这伙人中领头的就将他拉到一旁,低语了些什么,茶博士面色顿时变得不大好看。 那领头的又从袖中拿出了什么,给茶博士看,瞧着倒像是张画像。 茶博士低眉思索了片刻,便遥遥指了个方向,那领头人就带着这伙人向茶博士指的地方急急走了。 “这不是凌沧派的装束?是发生什么事了?”有人问道。 茶博士又忙着过来烹茶,瞧着神态自若,只道: “无事无事,只是近来忙乱,门中进了小贼。” “原是这样……” 真是这样? 浓眉大眼的青年扫过分明惊疑的茶博士,若是他记得没错,他方才指的方向与那个片刻前坐在他身边的人离去的方向相差无几…… 红日转过云层,将西山笼罩金光,漫天璨霞,满山瑰丽,粉樱飘落清池,被飞溅的瀑布水花包裹,涌入温热,蒸腾的雾气将粉红朦胧。 一捧清水被掬起,倒映出池边人的眸光流转。 她一身玄衣躺倒松软的草地,瞧着天边的白云悠悠,细密的睫羽沾着水珠眨动。 久违的春 这样好的晚霞分明看过了无数次,却头一回生出无限的梦寐以求。 大约人都是贪心的。 绯昼闭上眼,浑身黑衣竭力吸附一天中最后残留的暖意。 她安稳地睡着,直到晚风一拂,吹走了黑衣积蓄的最后一丝温度才慢悠悠睁开眼,懒散地打了个哈欠。 但打到一半她却顿住了,看着坐在自己身边的青年,问道: “你来了多久?” 青年嘴里叼着个狗尾巴草,麦穗一样的毛绒绒在浅薄的月光下一晃一晃,闻言歪着头仔细想了想: “大约……一个多时辰吧。喂,你还怪能睡的,也不怕在这深山老林里被什么妖精怪兽叼走。” 绯昼睨他一眼,起身还不忘也薅了一把狗尾巴草,学着青年的模样叼在嘴里,胡乱一拍身上的泥土草屑,揪起爬到身上的小虫: “这雾山近三年就没有妖怪敢来冒犯,至于野兽……反正我是没见过。” 说到这里,她捏着挣扎的甲壳虫,神情微滞,一段悠扬的曲调浮现脑海,像是笛音,却比笛音略微滞涩,也没有笛音清亮。 她忽而丢开了虫,瞧着它扑棱着短小的翅膀略有些笨拙地飞起。 “你这人真有意思,一个小虫子也能看得这么出神。” “你也挺有意思,不顾着赶路去找你那位知交,却来山上温泉瀑布做什么?”绯昼自顾自走上了下山的路,却偏偏不走官道或者小径,专门挑些没路的密林或者灌木丛。 纵是今夜月光格外透亮,也不妨碍青年被荆棘上的倒刺剐蹭。 他本以为自己是个上山下海的个中好手,这些小伤自是不必挂齿,但一抬眼,却未曾想到眼前的女子比他更加泰然,且对这下山的路颇为熟悉,路上遇到些青蛇松鼠什么的还能打个招呼。 青年不熟悉这地界,也认不出什么有毒,什么没毒,最后也就懒得管了,只一味闷头跟着她走便罢了。 中途也遇见过几回凌沧派的子弟举着火把彻夜巡山的,岗哨太多,不像是巡山,倒像是寻人。 见绯昼停下,青年也一声不吭地屏气凝神。 月至中天,眼前一身玄衣,几乎要融于沉沉夜色中的人忽然停下,不走了。 她熟门熟路地走入了一处山洞,洞口很小,又被灌木丛掩映,决计不会被人发现。 跟着进了山洞,青年才发现其中别有洞天。 桌案笔墨一应俱全,深处一个宽阔石台就是天然床榻,其上的被褥整整齐齐。 绯昼从一边防潮的铁箱里翻出来一个火折子,点亮了几案上已烧了一半的蜡烛,青年这时才发觉床榻旁边的一个小石台上还悬着腊肉,瓦罐里还有半罐的清水。 这……准备还真挺齐全…… 不等他感叹完,脖颈间一凉,一柄短小的银亮匕首带来些微痛意,青年赶忙举起双手求饶: “有话好说有话好说,不如……咱先交换个名字?就当交个朋友了,常在江湖走,哪儿能没朋友啊,你说是吧……” 眼前人却充耳不闻:“我跟你无话可说。” 眼见着脖颈间的利刃一寸寸收紧贴近,青年情急之下絮絮叨叨得更厉害了: “别别别,这位好汉,你要是杀了我,血溅三尺的,平白脏了你的地方,血腥味一时半会儿也散不开的,还要你费力打扫,要是被凌沧派的人找到了你……” “你都知道些什么?”绯昼手中的匕首握得更紧了。 青年只得老老实实招供: “凌沧派的人在你走了没多久就来了茶亭,茶博士给他们一伙人指了个方向,就追着你走的方向走了,所以我就跟上来看了看……是我多管闲事多管闲事……” 青年说到最后还嘟囔了一句“真是好奇心害死猫”,虽然语速飞快,瞧着做足了求饶了姿态,眼里却没什么惊慌神色。 “你怎知道他们要找的人是我?兴许只是巧合呢。” “这……我那知交最好研究胭脂水粉,所以……嘿嘿,你究竟是男是女我还是瞧得出来的。你是凌沧派的人?瞧着又不像是犯了事所以出逃,听闻你们掌门就要大婚,这大喜的时下,就算惹了祸,说说情说不定就大事化小小事化了……” 耳边忽然传来一声冷笑,青年于是赶紧闭了嘴,这女人旋即收了匕首,但不等他高兴,一只手就好像铁钳一样捏住了他的下颌,一颗圆滚滚的药丸就被送进了他口中,脖颈上方又被一点,那颗药丸就这么顺着喉管滑入了肚腹。 青年赶忙作呕,但他接连两顿都没怎么吃,任凭怎么都没办法吐出来,待要问这个恶毒的女人要个说法,一张口,却发现自己发不出半点声响。 “别白费力气,这是我研制出来的毒,能让人口不能言,若是没有解药,一月后就会毫无知觉地在睡梦中死去。你最好也别想着逃或者去告发我,一旦我心情不好,你就等死吧。除了我,可无人能解这毒。” 说罢,绯昼懒得看他,拿出绢帕擦拭匕首锋刃上的一丝鲜血,气定神闲。 “唰”的一声,利刃入鞘,她自顾自吹熄了蜡烛,简单洗漱了下,拥着被褥睡了。 晴光映照清湖,冷冽泛开潋滟,当一点澄澈金黄顶开冰晶,一道人影终于幻化而出,然而天池中的倒影依旧只是朵傲然冰凌花。 未及他眨落睫羽上的冰碴,却有一道金红的光倏忽自西南方闪耀,直直地飞来,转瞬便到了近前—— 浩瀚帝王之威吓直让人想要弯下脊梁。 尹净时不避不闪,食指与中指夹住这道急旨,圣旨便刹那化作一缕红光与他眉间的冰凌花印记融合。 花蕊染上鲜红,添了几分的艳。 尹净时好似早有预料,只是未曾想到这一刻竟会来的如此之快。 他在片刻的怔忪后回头望向蓝白相接的天池,好似要穿过天边无垠的雾气,越过千百年的时光,瞧一瞧沉睡的神殿,抑或辉煌的神仙界。 目光并未在皑皑雪山停留太长,他转过头,脚步轻踏在柔软又坚实的雪地,留下一串花叶—— 第一任国师,算得妘乾会被贼子暗杀,多次出手,欲扭转乾坤,最后救下了妘乾,却殒命祭典,魂飞魄散之际,肉身还要受滚滚天雷鞭笞。 第二任国师,为响应改革变新之策,屡次窥伺天机,终眼盲心衰,竭力而死。 上任国师——祁溯的父亲——于昭德十五年的宿山之战中陨落…… 他们在走出天池之后,无一再有机会回到天池——他们的出生之地。 尹净时一步步走出连片的苍茫,在一场空寂中迎接他的红尘。 却于此时,一阵风雪漩涡毫无征兆地向他席卷而来,雪花拍过他的鬓发,却比以往都要轻柔,冰凉的风在这样的寂静中带来呼啸,却在靠近耳畔时倏然转为呢喃。 熟悉的气息迅速掠过他的周身,尹净时恍惚好似做了一场极短暂的的梦,再回过神来,他才发觉体内的灵力正横冲直撞! 自从蜀地雾山回来,不知为何竟对于水属性的理解更上一层楼,他本命属冰雪,不过是水的变态,自然得益,但仿佛遇见了瓶颈,无论如何也无法进益。 如今…… 他低头望着自己的双手,手指慢慢蜷起。 而他身后的那一片白茫,常年落雪的天池,今日却罕见地无雪,只有灿阳,照耀着他身前身后的路。 他忘了,那些国师,包括他自己,都曾是洄风亲自带大的孩子。 前路漫长,他们都要自己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