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丘墓河》 第1章 第一回 丘墓河坐落闵城之东,河宽十丈,长约百里,穿牧马山汇入漾岭平原。河道两旁郁郁葱葱,垂柳沿河。 秋暮来临,夜半子时,圆月高挂,河面雾气蒙蒙,远远看去,白茫茫一片,吴青撑着蒿独行河床之上,竹筏划出一道浅浅的水痕,波纹荡漾,在夜深人静显得格外的瘆人。 吴青,闵城人氏,长在河边,三教九流最末,以捞尸收尸为生,俗称的捞尸人。 收尸这行当,非胆大不可为,吴青胆子不大,相反小得可怜,遇到鼠蟑虫蛇一类都会吓得胡蹦乱窜。按说这样的人干不了这一行当,但命运偏偏跟他开了玩笑。 他本出生在大富大贵之家,但不知怎得,自他出生,邪门坏事一件接着一件,先是爷娘突然得病撒手人寰,再是叔伯出门被马车撞死,五岁不到就没了一个亲人,之后家财产业被旁族亲戚瓜分,若非忠仆护主,趁着夜黑将他抱出,否则他就跟他那岌岌可危的宅子一样,被熊熊大火吞没烧成灰烬。 但霉运并未远离,逃亡路上遇上灾年,忠仆紧着他吃喝,自己却被饿死,留下他一人在这世上。 彼时,吴青不过八岁的年纪,早早的尝尽了人间艰辛。 他活不下去,恰巧走到了丘墓河边,看着波光鳞里的河水,一头栽了进去。 当然,他没死。 他被人救了上来。 救他的是一个瞎眼老汉,看不出年纪,只觉得岁数挺大,胡须皆白。 那老汉说:“娃啊,为何寻死?” 吴青说他活不下去。 老汉又说:“为何活不下去?” 吴青说因为没了牵挂。 老汉呵呵一笑,说:“那从今日起,你便有了牵挂,你得活下去。” 老汉给了吴青一碗鱼汤,说小子啊,救命之恩须得以身相报,今后你便是我杨老汉的孙子了。 那鱼汤的滋味十分美味,暖烘烘的。 自此,一老一小便在这河上讨起了生活。 吴青随着老汉捞鱼捕虾,学会了泅水,日子慢慢好起,也不觉得难过了。 人吧,能活了,自然也不会想着死,且不都说大难不死必有后福,吴青这样安慰着自己,恍恍惚惚从八岁长到了十六岁。 前几日,老汉照常出门办事,直到天明也未回来。 吴青心里觉得不安,便出门去寻,半路遇到了先前找老汉办事的后生。 那后生哭得一脸鼻涕一把泪,说老汉捞尸时掉进河里再没上来。 丘墓河带个“墓”字,本就流传着邪门之说。 传说那河底有一墓,墓里葬着春秋战国时的公子王孙。 王孙死得早,怨气颇深,常出来吓人。 很久之前便有吓死人之说,但此地百姓以水为生,纵然怕死为了活命,也得入那河、上那道。 接二连三有人淹死,河内怨气逼人,阴森可怖,恰有一高门道士路过,见湖心鬼气外泄,邪物欲出,遂以道门阵法镇压,后择周边村落一人授以术法,始称“守墓人”。 千百年过去,守墓之说或为无稽之谈,却衍生出另一行当——那便是“捞尸人”。 所谓捞尸人,顾名思义与溺死之人打交道者,非八字硬者不可为,大多为克妻克子的孤寡之人。 杨老当了一辈子的捞尸人,临了临了却死在了捞尸上,实在令人唏嘘。 常言道落叶归根、人死入土。 杨老汉没了,捞尸这行当却不能断,老汉一生无儿无女,只吴青一个干孙。 这传承自得接下去。 纵然吴青从老汉那只习得捞鱼捕虾泅水之术,半点捞尸技能也无,更别说那小的跟老鼠一样的胆子,但他还是划着竹筏颤颤巍巍上了河道。 无他。 总得让老汉入土为安吧。 “天茫茫,地苍苍,孤魂野鬼匆忙忙;铜钱钱,金元元,好汉英雄帮一帮……” 吴青嘴里唱着词,右手散着纸钱,丘墓河上的雾越发的浓了。按照那后生所说,吴青来到了老汉消失的地方。因着天黑看得不甚清楚,只觉得湖面比之往常还要黑上三分。 一股凉意袭来,吴青不由得打了个哆嗦。 他将竹筏泊好,以麻绳拴腰,另一头牢牢绑在筏上,深吸两口气,一个猛子扎入水中。 暮秋的河水冰寒彻骨,吴青憋着气在那一块来回游了三遍,什么发现也没有。 淹死之人往往漂浮河面,顺流而下,但死在丘墓河的与常理不同,尸身沉底,不随水流而动。 以往老汉捞尸前,常以罗盘定穴走位,总能很快将溺死之人捞上来。但其虽为捞尸人,却并未将一身本事传与吴青,所以吴青无法精确位置,只能在失事附近寻找,且那后生言语迷糊,所述不甚清楚,吴青找了许久也未见任何人影。 且说这丘墓河捞尸,自有其捞尸的规矩,非夜半破晓前不得入,入者无所得。 眼看这晨光熹微、鸡鸣而起,天穹抹开一道亮色,吴青心里清楚,今日又是徒劳了。 这已是他第三次入水了,虽说老汉未授他捞尸之法,但这些年爷孙相濡以沫,总能窥探到一二。 这也是他敢下河的底气,横竖老汉不会害他。 就在他与前两次一样想要上浮,脚底突然一沉,脚踝似被什么东西拽住,整个人忽地往下坠去。 吴青憋着的气一岔,咕噜咕噜连喝好几口河水,满嘴的鱼腥之气。这气一岔,鼻腔口腔顿时火辣辣的疼。这样濒临死亡的感觉八年前他就已经尝过。尝过了死,没有谁不想活。吴青心一咯噔,心想:完了,今日命休于此了。 果然,没多久脑子就混沌起来,恍惚间他好像看到了老汉的身影。 但又有些不一样,确切地说,那应该是年轻一些的老汉,身材颀长、颇为俊俏,甚至有一种阴柔之美。 老汉对着他咧开嘴笑得诡异,他说:“青娃子啊,你来了呀!”那眼珠子瞬间突了出来,随之瞳孔放大,七窍流出黑色的血来。 吴青两眼一翻,晕了过去。 捞尸捞成他这样的也是没谁了。 不知过去多久,吴青终于有了意识,恍惚间他听到一个声音,好似从河底深处传来: “少年郎,敢问今夕何年?” 谁? 是谁在与他说话? 吴青不由得睁开眼,就觉眼前朦朦胧胧,好似看到一个绝美娇娆的女子。 那话就好似邻友乡亲问他“今日饭否”一样自然不过,吴青顺嘴就想应答,刚要说“今夕宏乐三年”,突然一道铮鸣之音将他打断,那感觉就好像湿热难耐的仲夏夜突然喝了一碗薄荷水,头脑瞬间清醒过来。 这一醒,他整个人有些不好了。 吴青发觉自己竟躺在一口未封棺的棺材里,且身上的衣服并不是他的粗布麻衣,而是王公贵族所穿戴的锦缎华裳。 他明明记得,自己是昏倒在丘墓河里的。 难道说他已经死了? 可他明明感觉自己还有呼吸,身体温热,甚至为了证实自己不是在梦里,他咬了自己一口,疼得都出血了,可见并不是做梦。 但这中间断了记忆,他是怎么来到这里的? 反正不管怎么着,先从棺材出来。 吴青从棺材爬了出来。 甫一出来,一股阴寒之气紧挨着他的脸划过。 寒气毛骨悚然,吴青发誓,再也没有比那气息更恐怖的东西了。 吴青真得被吓破了胆,小脸煞白煞白的,两脚一软差点坐回棺材里。此时别说什么捞尸,当下唯一的想法就是赶紧从这不知名的鬼地方离开。 然后,他听到了一声讥笑,就在近前。 吴青循着声音的方向看去,就见不远处的岩壁边靠着一个年轻的女人,单眼薄唇、神情淡漠。 吴青骇然道:“阁下是人是鬼?” 女子不答,只盯着吴青的模样看了许久。 看得吴青愈发的慌乱,嘴里或多或少说些壮胆的话。 “你、你别过来,我可是学过抓鬼的……” 女子哂笑:“哦?” 顿了顿,“所以呢?” 吴青又胡诌了几个道家门派,又念了念从老汉那偷学的几个巫咒,见女子不以为意,半点不怕的样子,晓得自己可能真遇到了恶鬼,哭都没地哭。 俗话说,恶鬼吃人,也不知被这样姿容绰约的女鬼吃掉会不会痛?吴青这样想着,脚下却半点不带犹豫,拔脚便跑。 但他又怎会是女子的对手,这边方起意,脚刚迈出半只,就被一股无形的屏障拦住去路,额头重重得撞在那屏障之上,很快就又红又肿。 吴青仰身躺在地上,摸着额头疼得直掉眼泪。 他听到女子深深叹息了一声,说:“你这般软弱可欺的模样,他们如何放心你一人来?” 吴青听得不太明白,什么叫他一个人来? 他不是捞老汉尸体时不小心溺水了么? 他也不是很想来这个莫名其妙的地方,虽然他不晓得此处是何地,但他的直觉很灵,此处阴气逼人,且存有棺木,不是什么活人可以待的地方,且方才种种怪异,不怪他将女子认作鬼物。 吴青道:“冤有头债有主,娘子若有什么未了心愿且告知在下,在下必为娘子达成所愿,只求娘子放过在下。” 女子喃喃重复了几次“未了心愿”,嘴角忽地扬起一个弧度,“奴家确有未了心愿,小公子如此古道热肠,奴家却之不恭了……” 说罢,轻移莲步,缩地成寸,眨眼便至吴青跟前。 吴青就觉眼睛一花,一股冷香扑鼻而来,唇上瞬间冰冰凉凉。 开新文啦,求个收藏!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章 第一回 第2章 第二回 吴青整个人愣住,他竟被一个陌生的女人亲了,且这个女人还不知是人是鬼,从那唇上传来的冰冷程度,很难将其当成活人。 “你、你、你……” 吴青慌得话都说不出来,结结巴巴。 他连退好几步,吓得差点坐倒在地。 女子淡淡看着吴青。 棺木,不知人鬼的女人,阴冷潮湿的洞府,所有的一切都让吴青感到恐慌。 看着岩壁上滴答的水珠,以及若隐若现的水流声,可以肯定,此处定然离丘墓河不远,甚至有可能就在丘墓河底,这让他想起那个传说,那个被葬在丘墓河底的王孙。 不过按照王孙墓葬规模来讲,此处太过简陋,也可能是他还未到达墓室中心,在外围打转。丘墓河本就邪门,暗流甚多,很大可能是他溺水后随水而流误入此地。 但吴青似乎忘了,大多死在丘墓河的尸首,不会随着水流而动,活人除外,他好像是第一个溺于丘墓河却未死的人。 虽然害怕,但除了眼前这个女人,他无法向任何人求助。想到这女人或许是鬼怪变得,吴青就头皮发麻,但还是壮着胆子与那女子道:“敢问娘子,可知如何出去?” 他没抱什么希望,却不想听到女子的回应。 “此去东行百米就会看到一条长长的甬道,沿着甬道直行百步,便可看到两列石狮,最左侧末尾石狮的前右掌有一机括,触之即开。” “多、多谢娘子。” 吴青些许恍惚,有些错愕,不敢置信,这么容易就得到答案了?他常听老汉讲,妖魔鬼怪惯会哄人,尤其长得漂亮的。 不过若此女想害他早就害了,何苦等他清醒,这样想着,他又道了声谢,随即拔腿便跑。 按着那女子所说,很快就碰到两列石狮,石狮身高九尺,相对而立,威武肃穆,狮眼以黑岩点缀,看起来栩栩如生。 吴青顾不得欣赏,来到左侧末尾的那头石狮前,果然在其前右掌发现了女子所说的机关。 那是一个小小的凸起,轻轻按下,只听嘎吱一声,不远处的岩壁上裂出一道缝隙来。吴青定眼一看,那缝隙虽窄,却也可容一人侧身而过。 当下侧身,就要过去。 一股恶臭突然袭来。 吴青就觉胸口翻涌,整个人被一股力道拉扯着往后飞去。 耳边一阵“嘤嘤惨笑”,好似婴儿啼哭发出的声音。 “少年郎,既然来了,为何要走呢?” 先前那魅惑阴森的女声再次传来。 吴青被那力道拽着狠狠摔在地上,五脏六腑被摔得差点挪了位,等他缓过神来,就见一个穿着霓裳舞裙的妖娆身影出现在他面前。 长长的青丝缠绕着脖颈,挡住其半张脸,而另外那半张脸上的肉早已腐烂,碎肉轻轻挂着,红白相间晃晃悠悠,随时就要掉下来的样子,先前那股恶臭的味道便是从那人的脸上散发出来。 吴青长这么大,第一次见到这般恐怖的,比以往随老汉捞尸还要来得恐怖。毕竟捞的那些是死的,动弹不了,而眼前这个怪物却是比活人还要灵活,且对着他垂涎三尺。 吴青想也不想,从怀中抽出两张黄色符箓,对着那凑上来怪物贴了上去,只听“滋滋”两声,那怪物一声惨叫,捂着头踉跄着步子往后退去。 吴青趁此机会拔腿就跑,慌不择路,但还没跑两步,就被那怪物抓住了脚踝,整个人被拎起,狠狠地摔在地上,就在此时,熟悉的冷香过来,残影一闪,吴青没怎么看清,那怪物就被一人打倒在地。 怪物咬牙切齿、气急败坏,“崔颜之,又是你坏老娘的好事!” 女子斜睨了那怪物一眼,淡然道:“所以呢?” “我呸!算你狠!” 许是晓得打不过,那怪物叫嚣了两句便跑了。 吴青这才从地上坐起,拍了拍身上的灰尘,再次躬身与那女子道谢:“多、多谢。” 崔颜之望着少年真挚澄澈的眼神有些恍惚,脑海中闪过些许画面,旌旗、战鼓、硝烟、杀戮……当年那手握长戟孑然而立的白袍小将仿佛就在眼前。 她听到少年唯唯诺诺的声音,“娘子可否送在下出去?” 吴青实在怕得厉害,方才那怪物太恐怖了,若再碰上,他命休矣。这女子虽看起来冷清,却连救了他两次,是个好心人,若能得其相助,自可全身而退,却听女子道:“在下发过誓,誓言不破,便不会从这里出去。” 吴青这才真正审视起自己所在之地。 “敢问娘子,此处可为墓?” 女子道:“确为墓。” “何人之墓?” “楚王项章次孙项卓之墓。” 吴青见女子对答如流,想来对此地势熟稔,便朝其问起老汉的行踪。 崔颜之本着吴青与那人长得相像,这才一而再再而三对其宽柔,却不想吴青的话有些多,轻蹙眉头道:“你若再不走,便再也出不去了。” 吴青虽然害怕,但还是壮着胆子道:“娘子可见过一个老汉,约莫六七十,头发全白,长须。” “此人与尔何干?”崔颜之问道。 吴青所说,她的确见过,被黄凤,即方才那怪物吃掉了魂体。 “他是我爷爷。”吴青从女子的口气中听出她见过老汉,当即便道:“还请娘子告之,在下感激不尽。” “他已经死了。” 那老汉是个道门之人,身上怀有功德,被黄凤吃掉了魂体不说,肉身为其他鬼物所食,只剩个骷髅架子。这些年来,崔颜之一直沉睡不醒,若非突然感知到那人的一丝气息,从昏睡中醒来,不然也救不了吴青。只是那老汉,已然魂飞魄散、肉身消陨,再无转圜。 吴青眼中闪过一丝难过,他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跟平常一样。 “娘子可否带在下过去,我想带阿爷归家。” 少年眸色中的悲伤与那人的重叠在一起,崔颜之不由得叹了口气,她将少年带了过去,看着少年将骨头收敛在一个麻布口袋中,背在肩上。 “阿爷,回家了。” 吴青朝着空中撒出一把香灰,嘴里念着词。 就如同好多次,老汉背着那些溺亡而死的尸首,嘴中念的词一样。 老汉说,这是亡魂归家的路。 但老汉这次没有魂,只剩些许的骨头。 白色的骨头,轻飘飘的,不似一个人的重量。 吴青就这样唱着词,走到了石狮处。他按下机括,墓门顷刻打开。虽然他没再看到女子的身影,但这一路平安顺遂,定是那人守在了暗处。 吴青诚心与那女子道谢,“虽然不晓得你是谁,但真得谢谢。” 随着吴青的声音落下,墓门再次关上。 崔颜之从一座石狮的背后缓缓走了出来,她望着吴青消失的地方怔怔出神。 不知怎得,头忽然如万针入骨一般。 耳边传来黄凤讥笑的声音,“千年过去,崔天师还是这般痴情啊。”不过一个长得相像的男子,便差点要了她的命,实在是可恨。黄凤心里恨得牙痒痒,面上却还是笑的。 崔颜之忍着蚀骨之痛,手脚冰凉,对着黄凤道:“你做了什么?” “没什么,不过是些许令人沉睡的粉末罢了,崔天师你还是继续昏睡比较好,不是么?” 黄凤笑着,看着崔颜之慢慢倒下。 “这样多好,何必惹人烦呢?” 千年过去,崔颜之身上的护体罡气渐渐变弱,直到今日彻底消失。不枉她在这墓中等了这么些年,黄凤看着崔颜之那张千年不变的秀丽脸庞,心中激动。 她探出手指,轻轻触摸着。 真好,她想。 第3章 第三回 吴青将老汉的白骨带回了家,很快在后山为老汉立了冢,香烛纸钱,应有尽有,虽然他晓得老汉的魂魄已经没了,无法再轮回转世,但他还是为其念了整整三天三夜的往生咒,望其神魂安宁。 后生找来的时候,吴青正将一壶酒洒在老汉坟前。 “节哀。” 后生拍了拍吴青的肩膀,蹲下为老汉烧了一叠纸钱。 他是替那个溺水而亡之人的家人来感谢吴青的。 吴青从墓中出来不久,看到了那个溺死在丘墓河中的人,顺手将其捞了上来,交还给了那家人。 因着家中白事,不好走动,那家人为了感谢吴青,特地请后生亲走一趟,以表感激,将装有十金的钱袋赠予吴青。 “阿青辛苦了,这是酬劳。” 后生将钱袋递与吴青。 钱袋半开着,十两金子熠熠闪耀,不过吴青并未接。 “怎得?可是嫌少?” 吴青摇头,“非也。” 在这三文钱可买一个肉馒头的地界,十两金那可是泼天的富贵,怎么可能会嫌少。 “那为何不接?” 后生奇道。 “怕没命拿。” “怎会?” “为何不会?”吴青反问,“那何家是何种人家,阿生哥当比我还要了解。” 后生面上略显尴尬,“你既已将人捞了上来,便有始有终送佛送上西呗。” 吴青再次摇头,“不行。” 后生苦笑,“就当帮哥一次,我已经应人家,你我情同兄弟,总不会眼看着我成了那无信之人。” 吴青还是摇头,劝道:“何家邪乎,阿生哥还是莫与之纠缠的好。” 后生再三劝说无法,只得丧气而走。 却说那何家,乃丘墓河旁十里地外何家堡的何家,那何家可不得了,家中出了个能人,三年春闱高中状元,娶了当今圣上的大公主,人有才又有能力,得圣人器重,列九卿之首,人称何相。 所谓是一人得道全家升仙,远在何家堡的何家人风头无二,地方乡绅官员争相巴结,那何家仗着何相的势鱼肉百姓为祸一方。 恶做多了,自有天收。 吴青从丘墓河中捞起的尸首,便是何家三房独子,不过十六七的年纪,已祸害了不少姑娘。那日水中捞尸,吴青便见了不少于五个鬼影缠在那厮身边,困其魂魄不得解脱。 吴青自八岁就跟着老汉,长在丘墓河上,晓得这河上的规矩,河中不能有尸,若有须三日内捞起,不然坏了河味,自有天谴降至。 这或许是传说,毕竟他从未见过,只从老汉的口中得知。 但那日他差点淹死误入水底墓穴,看到了那张烂了半张脸的怪物,对那传说再不像先前那样一笑了之。只是为何那何家子作恶多端,却还能保留全尸,而老汉一辈子兢兢业业,却只剩下几根骨头。 吴青很难受,若非他晓得老汉一辈子守着丘墓河上捞尸人的规矩,甚至为此连轮回的机会都没了,他一定不会将那厮从水里捞上来,由着其被恶鬼啃食的一干二净。 何家的业障因果,他半点都不想沾染。 但吴青没想到,天不由己。 后生是走了,但两日后他又来了,浑身的血,黑色的,胸口处一道五爪印,好似被猛兽撕咬了一般,拉着他的袖子喊救命。 那伤口散发着黑色的雾气,咬痕斑驳,很显然是被恶鬼中的厉鬼咬中了。 吴青扶住后生即将倒地的身体,将正阳丹塞入其口,以黄符两张分左右贴其正中伤口,怒其不争道:“不是说了莫再与何家纠缠,阿生哥为何不听。” 后生两眼翻白,“哇”的吐出一大滩黑血来,那血中隐约有银色的小虫蠕动,一触及地面就消失不见,十分的诡异。 吴青顾不得深究,再用力拍了两下后生后背,直到他把所有黑血都吐了出来。 “如何了?” 后生一阵后怕,双目惊恐,哭道:“阿青,太可怕了,太可怕了……” 溺死鬼变异自是可怕,吴青虽未亲眼瞧见,却也晓得大致什么样,当初从水里出来,那尸首就肿得不成样,如今只能更恐怖。 吴青嘲笑道:“看你今后还敢不敢为了几两金子不顾后果。” 后生连连摆手,“不敢,再也不敢了……” 正说着突然停了下来,叫了声“坏了”。 一听便觉不好。 吴青盯着后生通红的脸。 “怎么了?” 后生哭声更大,“柳小道还在何家。” 原是吴青不去,后生舍不得到手的银钱飞了,便去寻了玄道观的弟子柳穆。 柳穆虽师承玄门正宗,但毕竟不过外门弟子,手段有限,与后生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比,半斤八两,就这两个半吊子,竟去厉鬼面前班门弄斧,吴青实在不知说什么的好。 玄道门的青山道人与老汉乃生死之交,柳穆虽为其外门弟子,却也是正经带过来与他们见过面的。那小子没心没肺、天真无邪,定是被后生这个老油子忽悠了。 吴青头疼不已。 何家的那只厉鬼,因着罪孽之身,只对何家有害。 如今两人卷入,沾染因果,自是不可能独善其身。 吴青当下顾不得,救人要紧。 先以老汉所授玄门笔法书信一封,送往玄道观在丘墓河地界的驿站求救。再收拾了一些老汉留下的符箓黄纸,以及镇魔驱鬼法器,这些零零总总加起来,撑到青山道人赶来应是差不多。 吴青只能祈祷,在他赶到之前,柳穆还能活着。 第4章 第四回 吴青将后生安顿好,连夜过去,到的时候,何府门头的白色灯笼高挂,大门敞开,一院子的残肢断臂,血溅得到处都是,整个何府上空被一股若隐若现的粉色血雾笼罩完全,仿若人间地狱。 吴青震惊极了。 这根本不可能是普通厉鬼可以做到的。 以那溺死的何家独子来说,最多不过诈诈尸,扰乱下灵堂,吓唬吓唬那些心里有鬼的人,万万做不到这样惨绝人寰。 他一番寻找,终于在在后院角楼的墙根处寻到了昏迷的柳穆,当下顾不得其他,扛起人就跑。 长廊刚过,一股阴风吹了过来,那风中似有小孩哭泣的声音。 吴青抬头四看,什么也没发现,就觉得后脖子发凉。 那哭声有些熟悉,好像丘墓河底那个大墓中的小孩哭声,吴青不是很确认。 他半点不敢停,只是快要走到大门口时,一口棺材横在了路中央。 吴青这下是真得慌了,先前进来时,这里除了残肢什么也没有,突然凭空多出一口棺材,让人不寒而栗。俗语“见棺发财”,但对于捞尸这个行当,看见棺材那是极为晦气的。 这表明他很可能遇到丢命的坏事。 刚这样一想,何家大门无风而动,“嗵”一声关了个严严实实。 “小郎君终于来了,奴家等你半天了。” 那骇人的半脸妖女再次出现,她站在大门的屋檐上,笑盈盈看着吴青狼狈的模样。 “又是你!” 吴青惊恐。 女子青丝绕指,另外半张脸露出羞涩的表情,“怎么,小郎君不想再见到奴家么?”她也不在乎吴青是否回应,自顾自道:“哦,奴家晓得了,小郎君想见的一直都是崔姐姐。” 吴青听不明白她的话,但她说的崔姐姐当是墓中另外的女子,那个名叫崔颜之的。 “这些可是汝所为?” 吴青指着何家院落一地的尸体。 妖女笑道:“确为奴家所为。” 吴青铁青着一张脸,虽说何家很多人罪该万死,但稚子何辜,这些死去的,除了咿呀学语的幼童,甚至还有两个襁褓中的稚儿,他们还什么都不懂,就这样丢掉了性命。 “你究竟想干什么?” 此女完全可以直接将他与那些人一样杀死,犯不着现身出来与他多费口舌,甚至他觉得后生能从此地逃生,不过是她的故意为之,只是想诓他过来。 妖女道:“奴家说了呀,奴家想念郎君了。”那语气顿了顿,“崔姐姐也想你了呢。” 此女这个时候突然提及崔颜之,一种不好的感觉涌上吴青心头。 妖女吹了吹指尖并不存在的灰尘,娇羞道:“崔姐姐还不好意思呢,奴家请了她好几次,都被婉拒了。但奴家怎会放弃……” 吴青从那语气中听出了妖女的不怀好意,“你做了什么?” “没什么啊。” 妖女一副人畜无害的模样,若忽略那半张脓肿的脸,很容易将人哄骗了去。 “不过是……”妖女拉长了音。 “不过什么?” “不过是将她带来见你。”妖女顿了顿,“少年郎啊少年郎,你好似忘记了许多,也变了模样,但那又怎样呢?你还是你,从你出现在墓底的那一天,奴家就晓得了。崔颜之竟还装模作样,以为奴家不会发现,却不想她的反常行为都在奴家的意料之中,毕竟除了她,奴家可是最熟悉郎君气息的人。毕竟……” 妖女娇媚的面容突然目眦欲裂,“奴家如今这般人不人鬼不鬼的模样,可都是拜二位所赐,你说呢?少将军。” 她在说出少将军三个字时,吴青的脑海突然浮现出一个画面,一个白袍小将拿着长戟孑然而立,无数的箭矢穿透他的胸甲,他的周围被尸山血海包围,那样的惨烈。 一股由然而其的悲呛将他整个环绕。 这是怎么了呢? 为何会感到难过? 他的眼角不由得通红起来。 妖女笑道:“看来少将军是想起什么了。” 吴青捂住胸口,疼得有些麻木。 “你究竟是谁?” 吴青抬眼问那妖人,为何他的脑海会闪现一些不属于他的画面。那妖女好似晓得一些,但以其立场,好像巴不得他死一样,又怎会为他解惑。还有崔颜之,她是说那个在丘墓河底亲吻他的女子么?她与他又有何种关系,好像一切都变得复杂起来,吴青想不明白。 但此时也容不得他继续想,那妖女在说完一些似是而非的话后,随意招了招手,横在路中央的黑色棺材突然无声打开,露出一张清冷的绝美容颜。 她闭着眼,静静地躺在棺材中,双手交叠在胸前,只胸口轻轻的起伏显示她还活着。 吴青怔愣片刻,转头望向从房檐下来的妖女,“你将她怎么了?” 妖女嘲弄::“怎得?少将军这就心疼了?这才哪到哪,等奴家彻底占了崔天师的身体,少将军再来心疼奴家可好?” “咯咯咯!“ 妖女笑得肆无忌惮。 “奴家等这一天好久了呢,皇天不负,终于让奴家等到了。” 话音方落,一根银丝从妖女的手中射出,紧紧缠住吴青脖颈,顷刻,吴青的血沿着那丝线抽离出去,没入妖女身体,随着那妖女的脸色越来越红润,吴青的脸越来越惨白,好似整个身体的血被抽干了一样。 四肢越来越冰冷,眼睛也越来越模糊,头晕目眩。 吴青本能地揪住脖颈上的银丝,却半点力气也没有。 他好像要死了。 吴青清清楚楚地感知到生命的流逝。 耳边突然传来一声长长的叹息。 紧接着,眼前一黑,他整个人栽了下去。 第5章 第五回 “吴师侄,且醒一醒?” 好像有人唤他。 “奇了怪了,虽说失血过多,但已然服下本门生血丸,早该醒来,为何还在昏迷。” 一个苍老的声音传来。 “师父,阿青失了那么多的血,还是将他送到戚师叔那里稳妥一些,毕竟师叔医术精湛,而您……” 话里话外不言而喻。 “小兔崽子,你的意思是老夫医术不精了?” “哎哟,师父你轻点,脑子都要被你敲笨了。我这不是想阿青早些醒来,毕竟,他是为了救我才去的何府。” “哼,别以为老夫不知道,戚师弟长得人模狗样,你想让他当师父。” “师父,您怎么什么醋都吃啊。” 声音颇为无奈。 吴青便在这时睁开了眼,眼前两个人影晃动,模模糊糊的,片刻后,视线渐渐清晰开来。 “青山师伯,您怎么来了?” 来人是玄道观的青山道人,与老汉交好的,也是吴青去何府前送信过去的那位,柳穆的师父。 吴青挣扎着想从床上起来见礼,被青山道人拦住。 “吴师侄莫多礼,赶紧躺好了,这次伤了元气,可不能草率,要好好卧床休养,至少三个月。” “师伯,您救了我?” 吴青想起昏迷前的画面,那妖女整个幻化成巨妖,他身体的血无穷无尽地流了过去。 青山道人点头又摇头,他到的时候,场面太过惨绝人寰,妖气鬼气浓重极了,他的徒弟柳穆倒在不远处,而吴青则整个人在血泊中不省人事,他当时心都凉了,还以为来迟了两人都没救了。 还好上前一探,小柳子不过中了尸毒,而吴青略微棘手一些,但好在两人命还在,已是不幸中的万幸。至于除了妖气鬼气外,另外那股熟悉的道门气息,想来许是哪个道门中的高人路过此地,路见不平顺手为之,这才保下了二人性命。青山道人一阵唏嘘,这也是为何吴青在问是否救了他时,他既点头又摇头。 吴青再次与青山道人道谢。 “多谢师伯救命之恩。” “谢什么谢,我与你爷爷生死之交,有什么好谢的。”青山道人假装斥责道。 说起杨老汉,青山道人有些奇怪,为何至今不见老汉身影。 吴青这才将最近发生的事,事无巨细说与青山道人。 青山道人满脸震惊,“丘墓河底真的有墓?”他垂下眼帘喃喃自语,“不该啊,怎么会呢?”难道说玄道门中流传下来的传说是真的? 吴青点头,“确有。” 不但有墓,还有一个半张脸的妖女,以及一个唤作崔颜之的女子。想起崔颜之,吴青想到横在何府大门口那口棺材里的人,便问青山道人,“师伯可见过那口棺材。” 青山道人摇头,疑惑道:“什么棺材?不曾见过。”除了尸体残肢并未见任何其他东西,他去的太迟,就连那妖气也稀薄了许多。 “不过以师侄所说,那妖恐怕不是普通的鬼妖,此事须得上禀师门知晓,也好早日将那妖捉拿回来,防止其生灵涂炭、祸害百姓。” 青山道人看着吴青发白的嘴唇,毫无血色的脸,关怀道:”师侄莫担心,此事玄道门既已知晓,便不会放过任何一个危害百姓之人,你且好好修养。杨师兄即已不在,往后你便是我青山道人的徒弟了。” 吴青还没什么反应,一旁的柳穆高兴得一个跳跃将其抱住,“太好了,往后你我便是真正的同门师兄弟了。” 青山道人一个指弹弹在柳穆额头,“那可不一定,阿青可是为师内门弟子,你还在外门呢。” 柳穆撅着嘴控诉:“师父你偏心。” 说来也不怪青山道人,原本柳穆确为青山道人的内门弟子,他可欢喜了,对这小子护犊子着呢。但这小子吧,有些愣不羁,分不清好赖,还特会闯祸,前段时间抓捕后山妖兽,一不小心将妖兽撵到了五师伯空多道人的炼丹房中,直接将空多道人这些年炼好的上品丹药弄了个一塌糊涂,气得空多道人当场提了拂尘丹炉就要找青山道人拼命,两人在玄道门正殿广场打了个昏天暗地,最后还是掌门说和,且将保存多年的极品炼丹炉赠予空多道人,又做主说将柳穆逐出玄道门。 前面也还好,左右不用青山道人出血,但要将柳穆逐出玄道门,他一百一万个不答应。但总归是自己弟子做错了事,且他也晓得空多道人此次损失惨重,他虽护犊子,却也不是蛮不讲理之人,赔了空多道人许多炼丹材料。最后柳穆从内门弟子降至外门,后面完成宗门发布的一百个任务才可重入内门。 外门弟子手头紧巴,此次何府之事,柳穆为后生忽悠,又想着抓鬼抵任务,根本没想过自己半斤八两,压根不是那妖鬼的对手,若非青山道人送他的护身法器,根本等不到吴青以及青山道人过来。 青山道人轻轻给了柳穆后脑勺一下,“行了,别不忿了,为师还有事,你照顾好阿青。” 柳穆点着头,推着青山道人往外走,“好啦师父,你放心忙去吧,我一定会照顾好小师弟的。” 柳穆送走了师父,坐在吴青床头给吴青剥了个橘子。 橘子有点酸,吴青的牙差点酸掉,“小柳子,你怎么忘恩负义,我以命救你,你就拿酸橘子酸死我?” 柳穆特不忿地又塞了几瓣橘子到吴青嘴里,挡住他的话音。 “有的吃就不错了,还嫌东嫌西的。还有,往后不准叫我小柳子,要叫我师兄。” 吴青刚满十六,比柳穆大几个月,但他入门晚,按照玄门宗派的排序,确实得喊柳穆一声师兄。不过,看着那张稚嫩的脸,且往常一直唤他阿青哥的人,吴青实在下不去嘴。 “我饿了。” 吴青转移话题道。 “饿了啊,早说,灶房里给你留了饭。你等着,我去给你拿。” 柳穆半点没听出吴青的不愿,屁颠颠地跑去灶房拿饭,等吴青吃完,又将碗碟拿回去清洗。再回到吴青房内,那小子已然盖上棉被鼾声四起,睡得神鬼不知。 柳穆悻悻然离开。 确定人真得走了,吴青这才睁开眼。 不知怎得,他突然感觉到一股熟悉的气息从房梁处传来,一个人影闪过。 “谁,谁在那里?!” 吴青朝着房梁喊道。 他挣扎着抬头去望,那里空空如也,什么也没有。 奇了怪了? 难道是他眼花了? 不该啊。 吴青拖着虚弱的身体将房内仔细探了一遍,未看到任何人。 到底失血过多,没多久人就困乏,很快便沉沉睡去了。 吴青不晓得的是,在他睡后不久,一个人悄悄地走到他的床前。那人静静看着少年沉睡的容颜,嘴角轻轻扬起,露出淡淡的笑容。 “霍琅青。” 她轻声唤道。 第6章 第六回 青山道人这一走,一个半月就过去了,吴青身子养的七七八八,除了因失血过多气色不佳外,精气神都恢复的大差不差,两人所待之地并未远离丘墓河,在其下游三十里外,有一清雅竹屋,许多年前建成,为青山道人游历天下时在闵城的落脚点,也是当年青山道人与杨老汉首次结交之处。 两人一个玄门道长,一个阴门捞尸人,本八竿子打不到一处,却因一恶鬼害人之事牵扯到一起。 彼时,少年热忱、侠义天下,二人惺惺相惜,豪侠万丈。 不想,如今丘墓河还在,杨老却没了。 青山道人于丘墓河边孑然而立,举目远眺。 黝黑的河水不知深浅,缓缓流动,一阵风过,带起些许涟漪。 道人长须随风扬起,面上闪过些许怅然。 他从何府一路追踪,那妖鬼之气到了此处竟彻底消失。想起丘墓河的传说,以及何府众人惨死的画面,青山道人不敢托大,闭上眼,左手食指中指并于胸,嘴中念念有词,指着深不见底的河水道了声“去”,声音方落,一道黄光倏然而出,很快没入河底。 约莫三息,道人眉上突然一皱,面上显出痛苦之色,只听“噗”的一声,一口黑血喷了出来。道人大惊,暗道:不好。就见原本平静的河面突然涌起巨大漩涡,一头独角巨兽张着血口獠牙从那漩涡中冲了出来。 一个半月,屋内的吃食基本空了,恰好吴青也恢复的不错,两人商量着一起去五里外的集市赶集,走到一半,天空突然变暗,乌云压顶,风驰电掣,暴雨瓢泼而下,在这样恶劣的情形下,前方不远,乌压压的人群溃散奔逃。 “发生了何事?” 吴青拦住一个慌不择路的汉子问道。 那汉子黝黑的脸上青绿一片,难掩眸中恐惧。 “小哥俩快逃,丘墓河发洪水啦,离得近的村子都被淹了……” 说完也不管二人是否听清,着急忙慌地绕过二人就跑。 吴青一下愣住,爷爷说过,丘墓河是闵城的子母河,自古以来,从未有过洪涝灾害。若有一日灾祸来袭,只可能是河中有尸、墓穴开启。 如果这一天真得来了,身为丘墓河的捞尸人,须得封尸入棺,否则生灵涂炭。 他本以为这些不过是儿时树下,爷爷为他讲的奇闻怪事,当不得真。 可如今,漫天大雨,百姓争相逃命,灾祸就在眼前,容不得他不信。 封尸入棺? 封的哪门子的尸?入的哪门子的棺? 吴青突然想起那日何府惨案现场,那横在大门口的棺材,以及那棺材里躺着的女子,当初在河底墓中,那女子亲口说过,她不能跟着他出来。 难道说,那姓崔的女子,便是爷爷口中用来封棺的尸体? 不对,吴青摇头,虽然触及寒凉,但他可以肯定,那女子绝对是活人。 吴青的脑中如一团浆糊一般,什么也想不清楚。 “阿青哥,别愣神了,洪水快来了,咱们快些跑吧!” 柳穆瞅着浪头越来越近,面色焦急,打断吴青的思绪。 第7章 第七回 两人被蜂拥而至的逃荒百姓挤到一旁,推搡间不知不觉随着人群移动。吴青踮着脚伸长脖子,焦急地唤柳穆,而柳穆也在努力朝吴青靠近。 突然,一道视线落在吴青身上,吴青顿觉毛骨悚然。 不远处,一个平平无奇的农家汉子,一身破烂麻衣、面色黝黑,普普通通,并无奇特,却死死盯着吴青看。 那汉子在吴青反看过去时,突然咧嘴,露出一口白牙,双目瞬间赤红,没有眼白,朝着四周无差别撕咬。 这一变故让原本就混乱不堪的灾民愈发的混乱,甚至有人看到那汉子恐怖的模样尖叫出声,混乱中不知谁推了推,接二连三很多人摔倒在地,越来越近的洪水,以及混乱逃命的人群,雨水混合着黄泥沾染在每个人身上。 “怪物!怪物!” 惊慌失措声中,不断地有人被咬。 那些被咬中的,无一幸免,变成了与农家汉子一模一样的赤眼无白怪物。 “啊!” 惨叫声此起彼伏。 场面失控。 吴青瞪大了眼,这竟是被称作“尸僵”的鬼物,赤眼白牙,双目无白,常年生活在阴暗潮湿之地。 尸僵伴随着洪涝一起出现,这很难不让人想起在那半张人脸的鬼妖。 “小柳子,躲开!” 眼看其中一只尸僵就要咬中柳穆,吴青随即掏出一张黄色符纸团成一团,隔着无数人群,“嗖”一下,精准得扔进那尸僵的嘴里,黄符甫一接触,劈里啪啦,在尸僵嘴中炸响。 吴青挤开人群一把拉过柳穆,趁着尸僵被炸懵了,两人拔腿就逃。 也不知跑了多久,两人气喘吁吁,尤其吴青肺部好似炸开一般。 柳穆一副心有余悸的模样,“阿、阿青哥,我跑不动啦。” 吴青也粗气连连,“我也不跑动了,那些怪物应该甩开了吧。” “可能吧,这会没音了。” “是没什么声音,不过,你不觉得也太安静了吗?” 吴青半俯着身抬头对柳穆说道。 “好像确实安静的不太寻常,怎么洪水声都听不到了呢?”柳穆眼睛突然闪过一丝惊惶,“阿、阿生哥,你、你看……”说话都结结巴巴。 吴青顺着柳穆的视线看去,一张放大的半张鬼脸出现在眼前。 “是你!”吴青惊呼出声。 那妖鬼笑盈盈道:“是我。多日不见,如隔三秋,少年郎过得可好?”见吴青不应,轻掩唇角续道:“看奴家说得什么话,少将军满身狼狈,一看就过的不怎么样,奴家说错话了,还请少将军原谅。” 那语气娇滴滴的,气音浅浅,若忽略妖鬼的半张脸,说不定真就能魅惑好些少年。 但吴青晓得,此妖心机深沉,之前差点被抽干血的记忆还残留在脑海。 “莫说这些不相干的,你究竟想如何?” “奴家想如何,少将军不是早就知道了么?” 知道什么? 他一点也不晓得。 “呵,少将军莫与奴家玩闹,还是实话实说的好,也好少受些皮肉苦。” “你究竟在说什么?” 妖鬼冷下脸来,“说吧,崔颜之在哪?” 第8章 第八回 崔颜之? 吴青诧异。 “你找错人了。” “是不是错的,试过了才知道。少将军,这可是你曾说过的话哦。” 妖鬼笑着扬起右手,也不知施了什么邪术,吴青的整个身子不由控制朝其飞了过去,很快被扼住脖颈,滞在半空。他的脸憋得通红,双脚不停挣扎,额上青筋暴起,胸腔好似炸裂一般,一时间头晕目眩,眼看进气少出气多。 但吴青又怎会是坐以待毙的性子,在妖鬼欣赏他濒临死亡的杰作时,他背在身后的右手突然多出一道黄符。妖鬼半点未察觉,吴青手起符落,只听“滋”一声,妖鬼一声惨叫,捂住自己完好的那半张脸,指缝间些许皮肉烧焦的味道传了出来。 吴青从其手中脱落,摔倒在黄泥中,整个人被泥巴糊了满身,大口地喘着气。 妖鬼气急反笑,“没想到几千年过去,少将军还是这般心狠手辣……”一张鬼脸瞬间放大,长长的指甲抵住吴青的咽喉,妖鬼对着虚空笑道:“崔天师当真不出来么?你的少将军要死了哦。” 那尖尖的指甲嵌入皮肉,带着些许寒凉与刺痛,与之同时,洪水肆无忌惮过来,将所有一切淹没。 然后,一个熟悉的叹息声清晰传来,吴青在洪水的起起伏伏中,看到了那个熟悉的人影。 “崔颜之,你终于舍得现身了。” 妖鬼大笑着将吴青拎起。 “放了他。” “崔天师在说笑么?放了他,吾焉有命在。”妖鬼审视着崔颜之,一字一句道:“你晓得我要什么。” 本来在何府就快要成功了,只要吸收掉霍琅青转世的所有血,再附身在崔颜之的躯体,她就能获得长生,但最后关头崔颜之却突然醒来,将一切打断,要她如何不恨。 千年前她被这两人镇压,关入墓中,不见天日。 千年后,好容易清醒脱困,却依旧摆脱不了。 昨日种种,历历在目,新仇旧恨,交织在一起。 崔颜之虽说还是千年前的崔颜之,但霍琅青却已不是千年前的霍琅青了,他如蚂蚁一样脆弱,只要轻轻一捏,就会断裂。 两人之间说着似是而非的话,难以捉摸。 不过能肯定的是,吴青的小命是彻底攥在妖鬼的手上。 “阁下手下留人!” 不远处一人突然掠风而至。 吴青定睛一看,青山道人提溜着柳穆横越过来,身上与他一般好似在黄泥里滚了一遍,手中的拂尘也因着泥水搅在一处,狼狈极了。 “臭道士当真胆大,你让奴家留人奴家就要留人?莫说你们三,便是玄道观的祖宗来了,奴家也不放在眼里。” 青山道人忙摇头:“不不不,前辈莫与小辈计较,贫道晓得阁下要什么,咱们做个交易怎么样?” “你?”妖鬼嗤笑,“就凭你一个连神游半虚都未至的毛道士?” 青山道人清了清嗓子,一本正经道:“前辈莫小看了贫道,在下可是玄道观第一百八十九代首座弟子,您与玄道观千年前的纠葛,在下也是晓得的。您想想,若非在下,您也无法从丘墓河底彻底出来不是?” 青山道人的话音刚落,柳穆与吴青两人瞪大了眼。 柳穆震惊道:“所以,这丘墓河突然发大水是师父您干得好事?” 青山道人涨红了脸,羞愧难当,他也不是故意的,本来顺着何家留下的痕迹寻到了丘墓河,感知到玄道观前辈残留在墓穴中的阵法,眼看阵法岌岌可危,他想着加固一二,没想到学艺不精,没加固不说,倒彻底将阵法给破除了。那妖鬼没了阵法束缚,彻底放飞,这才酿成这一场惨绝人寰的祸事。 此刻的妖鬼已是巅峰状态,确如其所言,纵然玄道门祖宗来了也不是对手。但好在不是铜墙铁壁,千年过去,妖鬼的躯体早就腐朽不堪,如今首要是想得到一具根骨极佳且与其契合的身体。 其要吴青的血,是因千年前妖鬼的魂体被霍琅青种下了“千丝线”,此毒无色无味,每每月圆之夜发作,如千万只虫蚁在灵魂深处撕咬,痛苦难当,只能以霍琅青的血可解。 霍琅青死在了千年前,天下再无解药,却不想冥冥之中,竟等来了霍琅青的转世,可谓是柳暗花明。 本来妖鬼已制住崔颜之,只要抽干霍琅青转世的血,再换上崔颜之的身体,便可脱胎换骨,重新来过,却不想棋差一招,昏迷的崔颜之突然醒来,救了霍琅青的转世不说,还以不要命的打法,将其驱至丘墓河底,再没了踪迹。 丘墓河底玄道门困阵太过厉害,妖鬼受伤本已无望,却因青山道人误打误撞破掉困阵,发起洪水,吸收无数百姓的冤魂性命、怨念恐慌,重回巅峰。 这次将不会再失手,只是崔颜之不知躲去了哪里,任凭妖鬼如何翻山倒海也无法寻其踪迹。 不过妖鬼很聪明,以崔颜之与霍琅青关系,只要抓住霍琅青,崔颜之必将出来。 事实果然如此,妖鬼不过扼住霍琅青转世的脖子,崔颜之便自然而然现身出来。 但现身出来的崔颜之似乎有些深不可测,实力好似更上一层,虽然妖鬼手握霍琅青转世,却也没万全把握,其忖度着制胜之法,却听到了青山道人的痴言。能不与崔颜之正面对上,又能解开“千丝线”,崔颜之再好的躯体,也比不上自己原装的。所以在青山道人提及交易时,妖鬼可耻的心动了。 妖鬼将吴青拉至怀中,指甲轻轻划过吴青的皮肤,留下一丝血痕,对着青山道人道:“臭道士你倒是说说,奴家想要什么?” 青山道人一听有戏,忙道:“自是能解前辈所中之毒的解药。” “哦?”妖鬼笑盈盈,“你倒是知道的不少。” “哪里哪里,不过是前辈的威名如雷贯耳。” “再贯耳不也还是被你们玄道观困在了墓底,千年方得出。” 妖鬼嘴中说着丧气话,眼中却闪过一丝恨意。 那恨意扫过青山道人以及他的徒弟柳穆,两人不由得打了个寒颤。让人很难不觉得,若将“千丝线”的解药真得给出,在场之人将无一生还。 但青山道人还是想尝试一番,毕竟此时此刻,除此之外毫无办法,眼前妖鬼的实力太可怕,千年之前为了成就大道,此妖鬼修炼邪门功法,以十万婴童为祭,惨绝人寰、罪孽滔天。最后牺牲了当时被誉为玄道门天纵奇才,已入逍遥绝境的崔师叔祖,才得以将其困住。 如今千年过去,只怕玄道观长辈倾巢出动,才或可取胜。 但宗门距离此地太远,虽则他早早传了消息,师祖他们过来也得整整三日。 只能施展“拖”字诀。 妖鬼非玄门之人,不晓得其中门道,对青山道人所说似信非信。 但崔颜之一眼便看破青山道人的虚张声势,毕竟,这世上除了霍琅青外,没有人比她更了解“千丝线”了。她的嘴角露出一丝苦笑。 一念之差,情蛊变毒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