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穿成恶毒炮灰后我反杀了》 第1章 魂裂忆涌 意识在滚沸的油锅里煎熬、对冲,最终彻底炸裂。 两段泾渭分明的人生记忆,如同冰与火,蛮横地交织撕扯,争夺着主导。 一边,是现代都市写字楼里彻夜不息的苍白灯火。 为了那个至关重要的总经理职位,他在最后一个关键项目上连续鏖战三昼夜,最终在心脏骤停的剧痛中,只来得及看见屏幕最后闪烁的、刺目而冰冷的蓝光。 另一边,是雕梁画栋、富贵泼天的燕王府。他是殊蒙圣眷的唯一异姓王——燕王谢伯岳的嫡长子——谢桉。 生来便继承了母亲倾国倾城的容貌,眉目如画,肤白胜雪,一颦一笑皆可入画。偏偏内里是个被宠得无法无天的草包。 自一年前宫宴,大梁质子裴观野不慎将酒水洒在他新得的御赐雪貂斗篷上后,折辱这位沉默的质子,便成了他无聊生活中最固定、也最惬意的消遣。 原来自己不仅仅是燕世子,还是穿书过来当恶毒炮灰的打工人。 记忆融合的终点,是拳头砸在□□上的闷响,和指骨传来的清晰痛感。 谢桉猛地回神,瞳孔骤缩。 初春的宫苑一角,残雪在青石地砖缝隙间顽固存留,枯枝于料峭寒风中无声颤动。他正跨坐在一个少年身上,视野首先捕捉到的,是自己紧握的右手—— 那养尊处优的冷白肤色,秀致如竹的指节,因方才的暴力而用力至微微泛粉,像上好的羊脂玉偶然沁染了一抹不合时宜的胭脂色。 视线惶然下移。身下之人穿着一身靛青色细棉布长衫,料子普通,却浆洗得干净挺括,边角处甚至熨烫得一丝不苟。 墨发由一根简单的竹簪束起,此刻几缕散落额前,衬得他嘴角破裂渗出的血丝愈发刺目惊心。 最令人心惊的是那张脸。纵然处境狼狈,也难掩其天生的贵气与深邃轮廓。眉骨如刀削,鼻梁似玉山,薄唇紧抿成一条隐忍的线。 他半仰着头,那双深邃的眸子正一瞬不瞬地盯过来,眸色沉如浓墨浸染的子夜,里面没有求饶,没有恐惧,甚至没有鲜明的恨意,只有一片冰封万里的漠然。 然而,谢桉却清晰地感知到,在那漠然之下,翻涌着几乎要噬人骨血的、深不见底的戾气。 裴观野! 是裴观野! 那本他猝死前无意间扫过几眼的、名为《江山谋》的著名男频争霸小说里,未来将倾覆大夏、手段酷烈的大反派! 书中清晰写着,此人回到大梁掌权后,第一件事便是陈兵边境,逼大夏皇帝交出所有曾欺辱过他的人。 而他自己,这个燕王世子,作为欺凌的主力,下场最为凄惨—— 被做成了人彘,置于瓮中,在裴观野的殿宇里哀嚎了整整三日才气绝!到最后连尸骨都未能留存,落了个挫骨扬灰的结局! 更让他通体冰寒的是,这世界的天命之子、原著男主,竟是他那尚在稚龄、天真烂漫的同父异母弟弟谢景暄! 而按照剧情,因为父亲谢伯岳冷面拒绝太子萧珩的拉拢,并且上书直言其不务正业、结党营私后,待睚眦必报的萧珩即位,便立刻给燕王安上重罪,王府顷刻覆灭,血流成河。 待他如亲子的孟夫人为救他们父子四处奔波,最终含恨而终。 谢景暄则背负血海深仇,黑化崛起,推翻萧珩,成为摄政王,并在大梁来犯时新仇旧恨一并清算,最终手刃暴虐无道,众叛亲离的裴观野。 原来自己不仅是反派的眼中钉,更是这所谓天命轨迹中,一枚用以激励真男主成长的、注定被牺牲的棋子! 极致的恐惧带来的窒息感,瞬间攫住了他所有的呼吸。 谢桉几乎是手脚并用地从裴观野身上翻滚下来,身上那件灼灼其华、用金线绣满大团繁复西府海棠的胭脂红遍地织金锦袍, 因这狼狈的动作迤逦铺散在冰冷粗糙的青石地上,如同泼洒了一地混着金粉的、尚未干涸的浓稠鲜血,衬得他煞白如纸的脸色更加惊心动魄。 "世子?您这是怎么了?" 旁边的小厮脸上带着疑惑,伸手想要搀扶。 谢桉猛地挥开那只手,力道之大,让那小厮踉跄着倒退了两步。 他的目光惊惧不定,死死锁住正用手肘缓缓撑起上半身的裴观野。 "何事在此喧哗?" 一个清润温和,却自带威仪的声音自身后响起。 众人循声望去,只见太子萧珩不知何时已站在不远处,一身杏黄常服衬得他身姿挺拔。 他目光淡淡扫过场中,在谢桉凌乱的衣袍和裴观野嘴角的血迹上略作停留,最终落在谢桉那张惊魂未定的脸庞上。 这一看,却让萧珩微微一怔。 他向来知道这位燕世子生得好,可今日的谢桉却与往日大不相同。 若说从前是精雕细琢的假花,美则美矣,却少了几分生气; 此刻却像是被春雨浸润过的真花,那份惊惶失措反倒让他的美貌鲜活起来,眼尾那抹天生的绯红在苍白肌肤上格外动人,连微微颤抖的长睫都带着说不出的风情。 萧珩眼底掠过一丝难以察觉的惊艳,随即恢复如常。 "参见太子殿下!" 众人慌忙跪地。 谢桉心脏又是一紧,强压着混乱的心绪,躬身行礼。他此刻心神不宁,并未察觉太子那一瞬间的异样。 这位太子殿下,表面温文尔雅,礼贤下士,对他这个燕王世子更是向来青眼有加。 无论是宫宴座次的特意安排,还是狩猎时的并肩而行,甚至是得知他喜好珍玩后偶然赠予的前朝孤品...... 萧珩将看重与亲近表现得恰到好处。 过去的谢桉只觉面上有光,此刻却洞若观火——这一切,不过是因为他身后站着深得圣心、坐拥巨富、且在燕州根基深厚的父亲! 萧珩看重的,从来都是燕王府的财势与影响力。 他谢桉,不过是太子殿下用来笼络、乃至掌控燕王的一枚光鲜棋子,一条便捷的桥梁。 萧珩虚扶一下,语气带着恰到好处的关切: "燕世子脸色似乎不大好,可是身体不适?或是......受了什么惊吓?" 他话语轻柔,目光却似有深意地掠过默然起身、垂首立于一旁的裴观野。 "劳殿下挂心,无妨。" 谢桉勉强稳住声线,扯出一个谢桉惯有的、带着几分骄纵的笑容。这一笑虽不及往日张扬,却因那份惊魂未定而别具风情: "不过是教训个不懂规矩的东西,累了而已。" 他必须绷紧神经,不能在此刻露出任何破绽。 萧珩颔首,不再追问,只温声道: "既如此,便早些回府歇息吧。初春时节,寒气未消,莫要染恙。" 他言语间的体贴,仿佛真是位关爱臣下的储君。 "谢殿下。" 谢桉低头应下,借此掩饰眼中翻涌的情绪。 他不能在这里动手。众目睽睽,尤其还在太子眼前,谋杀质子无异于自掘坟墓。他需要更隐蔽、更意外的方式。 离开宫苑,回到奢华壮丽的燕世子府,谢桉挥退所有上前伺候的婢女小厮,将自己深深埋进书房窗边那张铺着柔软白虎皮的贵妃榻中。 他身上那件价值千金的胭脂红锦袍被烦躁地扯得凌乱,领口微敞,露出线条优美的锁骨和一小片细腻如玉、在室内光线下泛着温润光泽的肌肤。 萧珩的出现,像一盆掺着冰碴的冷水,迎头浇下,加剧了他骨髓里的危机感。 前有虎视眈眈、未来必成心腹大患的裴观野,后有心思深沉、随时可能为了清除异己而将燕王府推入万劫不复的太子。 他如同行走在悬崖边的钢丝上,前后皆是深渊,一步踏错,便是粉身碎骨。 他必须尽快除掉裴观野,这个最直接也最迫切的威胁。他冷静下来,构思一个完美的杀人方案。 下毒?制造意外?落水?火灾? 几个念头在他脑中飞速旋转,迅速凝结成看似天衣无缝的计划。 然而现实给了他当头一棒。 他命人下在裴观野饭食中的剧毒断肠散,因送饭宫人意外滑倒,尽数喂了路边的野狗。而裴观野,恰好被管事叫走,毫发无伤。 他算准裴观野会途经那座年久失修的观景亭,提前弄松了栏杆。 不料裴观野走至亭前,被一只突然窜出的野猫惊扰停顿,前方一块松动的巨石竟抢先滚落,精准地砸毁了他精心布置的危险区段。 他趁夜宴试图制造裴观野醉酒落水的假象,却在悄然靠近时,对上一双清明冷静的眸子。 "世子这是要做什么?" 裴观野的声音平静无波,那双深邃的眼眸里却透着洞悉一切的了然。 谢桉秾丽的脸上血色尽褪,桃花眼里满是惊魂未定,最终只能强压心悸,悻悻作罢。 时值仲春,国子监内古柏苍翠。今日因大儒临席讲经,特许部分宗室与高官子弟听讲。 谢桉端坐于前排,目光掠过堂内,最终定格在最后排角落的那个孤影上——裴观野独自坐在特设的席位上,一身洗得发白的靛青长衫,身影几乎隐没在廊柱的阴影里。 他能在此,源于陛下一时兴起的“特恩”,以彰显天朝教化,无远弗届。但这“恩典”也明确限定: 他仅有旁听之资格,无发言议论之权,更非国子监正式生徒,地位甚至不如在座的任何一位世家仆役。 谢桉指尖无声地轻叩书案。这些时日的试探皆如石沉大海,反倒让他对这位看似温顺的质子愈发警惕。 今日,他必要试出此人的深浅。 待祭酒论及《周礼》时,谢桉从容起身,执弟子礼恭敬道:“学生近日研读‘司书掌邦中之典籍’一节,忽生疑惑。” 他语锋一转,目光看似无意地扫过角落,声音清越如玉磬,恰好能让满堂听清: “素闻大梁亦重文教。今日在座者皆乃俊彦,想必各有高见。尤其角落那位裴公子,既蒙圣恩得以聆听教诲,想必潜心向学,或可为我等解惑?” 这一问,毒辣至极。他直接点明了裴观野“蒙恩听讲”的特殊身份,却又以请教之名将其架在火上。 若裴观野遵守规矩,闭口不言,便是当众承认自己才疏学浅,有负“圣恩”,徒惹耻笑;若他胆敢开口,便是公然僭越,违逆圣意。 满堂目光霎时如箭矢般射向那个角落。几位博士微微蹙眉,却并未出声制止,显然也想看看这质子如何应对。 在所有人的注视下,裴观野缓缓抬起头。他脸上没有任何被冒犯或惊慌的神色,平静得如同深潭。 他并未起身,亦未开口,只是迎着谢桉的目光,极其缓慢、却又无比清晰地,摇了摇头。 不是拒绝,也不是畏惧,而是一种基于“规则”的、无可指摘的沉默。 他用最直接的行动表明了自身的处境——陛下许我听,未许我言。 这沉默,比任何巧言令色的反驳都更有力量。 堂内响起几声压抑的嗤笑,似是嘲讽那质子的懦弱与无能。 谢桉眼底的锐光却骤然凝聚。他看得分明,裴观野摇头时,眼神里没有丝毫的屈辱或闪躲,只有一片深不见底的平静。 这人并非不敢答,而是不屑于在这种规则的陷阱中与他纠缠。 他蓄力已久的一拳,仿佛打在了空处,对方连一丝涟漪都未曾给予。 “是学生唐突了。”谢桉瞬间收敛心神,面上掠过一丝恰到好处的“恍然”与“歉疚”,对着祭酒方向微微一礼, “竟忘了裴公子身份特殊,不该以此打扰,还请祭酒与诸位见谅。” 他从容落座,姿态依旧矜贵,仿佛刚才真的只是一时失言。 课后,谢桉独立于廊下。一阵暖风拂过,卷起庭前落英,粉白的花瓣在他脚边打着旋,沾惹上衣袍,平添几分秾丽,却未能柔和他半分神色。 他望着裴观野独自一人,沿着墙根的阴影默然离去。 那袭靛青,在满园灼灼春色与锦绣华服间,显得如此格格不入,像一株强行植入温室的荆棘,顽强地扎根于不属于它的土壤,透着一股令人心惊的坚韧。 眸中最后一丝流于表面的玩味与试探,此刻彻底冷却、凝固,沉淀为一片深不见底的寒潭。 软硬不吃,油盐不进。 他所有或明或暗的试探,所有精心编织的罗网,落在裴观野身上,都如同暖风拂过铁石,非但未能留下痕迹,反而被那冰冷的质地全然吸收、化解于无形。 此人就像一块沉于万丈寒潭之底的玄铁,看似静默无息,任凭水面春光明媚、波澜起伏,亦无法撼动其内里分毫,只折射出坚不可摧的冷光。 小打小闹,隔靴搔痒,毫无意义。 谢桉垂下眼眸,看着一片柔软的花瓣飘落在他肩上。 他拿下,缓缓收拢手指,再张开时,那点娇嫩的粉白已被碾作尘泥,唯余一缕残香,徒劳地证明它曾存在过。 一丝极冷的笑意,悄然爬上他的唇角。 既然如此…… 那便不必再试探,不必再周旋。 此子,断不可留。绝不能让他活着回到大梁。 他转身,离去的步伐沉稳而决绝,衣袂在温软的春风中划出冷硬的弧线。眼底,是所有伪装剥落后,沉淀下来的、毫无温度的杀机。 谢桉早就开始在暗中打磨一双眼,一双独属于他的眼,能于幽微缝隙中洞见秋毫,于无声处捕捉机锋; 他更需要一双手,一双无形而有力的手,可在命运齿轮咬合的瞬间,将其推向未知的方向。 这一切宏图与隐谋,都必须在裴观野鹰隼般的凝视与萧亦珩织就的漫天罗网下,悄然进行。 他的棋局,自燕王府在京城那些不起眼的产业开始落子。借着整顿庶务的由头,他以温水煮蛙之势,将几个要害位置逐一换上背景干净、沉默可靠的心腹。 其中最关键的一步,便是“墨韵斋”。这间书画铺子,不仅是他窥探清流言论、掌握朝野风声的窗口,其后院数间以机关暗门相连的雅室,更成了他处理隐秘的巢穴。 坐镇于此的,是一位曾受燕王大恩、自愿隐于市井的老账房,精于算计,更懂得如何让银钱与消息悄无声息地流动。 立足之后,便是扩张。他通过墨韵斋错综复杂的渠道,在远离权力中心的几处商贸枢纽,悄然布下棋子。 粮行、布庄、车马行……这些产业互无统属,盈利则如涓涓细流,汇入不同名号的钱庄票号。 他志不在敛财,而在构筑一个独立、隐蔽、无法被任何人掐断的命脉。 财力初具,第三步,也是最为凶险的一步,便是招揽亡命与失意之徒。 他绝不能动用燕王府名册上的任何一人,只能依靠父王留下的几条几近枯萎的暗线,以及墨韵斋作为中转,去寻觅那些徘徊在光明与黑暗边缘的身影。 名单上的人复杂而危险:有因触犯上官而被革职,空有一身本领却无处效力的前军中精锐; 有才华横溢却因出身寒微被权贵子弟顶替,永绝仕途的落魄文人; 亦有因过于讲究道义,而被同行排挤,在帮派中无法立足的江湖草莽。谢桉择人的标准冷酷而精准:要么身世清白,易于掌控; 要么,其人有致命的把柄,足以让其永世不得翻身。 更重要的是,他们必须身怀绝技,且正处于人生最困顿潦倒的谷底,方能甘愿抓住他递出的,那根带着枷锁的稻草。 每一次吸纳,都是一次走在刀尖上的试探。谢桉从不现身,一切通过层层筛选的中间人进行。 他给予这些人新的身份、足以让他们安身立命的钱财,以及一个模糊却充满诱惑的前景——“效命于一位贵人,换取一个挣脱泥潭、重登青云的机会。” 他分派的任务起初琐碎而看似毫无关联:记录某位官员外室居所的出入人员,摸清某个商队护卫的换防规律,在特定的茶楼酒肆散播几句真假难辨的传闻。 这些碎片化的指令,让执行者如同盲人摸象,无人能窥其全貌,更无从揣测幕后之人的真实意图。 谢桉便如一个置身于重重迷雾后的弈者,在对手浑然不觉之际,已将一枚枚承载着不同使命的暗子,布满了棋盘的各个角落。 这过程缓慢而煎熬,如同在悬崖边缘行走。 他必须时刻谨记自己“恶毒炮灰”的本分,在裴观野那仿佛能穿透人心的目光下,继续扮演那个嚣张跋扈、处处与他作对的燕王世子; 同时,更要在萧珩无孔不入的监视中,维持着对东宫那份恰到好处的、感恩戴德的谦卑。 无数个深夜,他独坐于墨韵斋密室,烛火摇曳,映照着案头堆积的密报与他日渐清癯却锋芒内蕴的侧脸。 他清楚地知道,这初具雏形的网络是何等脆弱,一阵微风便可能使其灰飞烟灭。 但这就是他挣脱既定命运的第一步,是从一枚任人拿捏的棋子,向幕后执棋者蜕变的开端。 他像一只在风暴将临前,于宫阙阴影下耐心织网的蜘蛛,网络悄然延伸,覆盖的范围越来越广。 这股于地底奔涌的暗流,早已化作蛰伏的渊龙。它不再甘于无声汇聚,只待风云骤起,便将撕裂一切桎梏,扶摇直上。 真正的权柄,必须紧握于自己掌中。唯有如此,方能铸就无人敢犯的威严,令举世皆知——何为敬畏,何为臣服。 第2章 夜潜燕邸 是夜,浓云蔽月,万籁俱寂。 裴观野如一道暗影,悄无声息地潜入燕世子府。他心中萦绕着一个难解的疑团—— 太子萧珩近来对谢桉的拉拢之意愈发明显,莫不是察觉了什么? 若真如此,那谢桉屡次对自己痛下杀手,恐怕就是太子在暗中授意,欲借这位燕世子之手除去自己这个隐患。 东宫戒备森严,难以靠近查探。他只能从这位燕世子身上寻找蛛丝马迹。 穿过几重庭院,他在一扇透着暖光的雕花木窗前驻足。氤氲的水汽从窗缝中逸出,带着淡淡花香。 他打开窗,室内是一方白玉砌就的浴池,水面上漂浮着淡粉的花瓣。 谢桉微侧对着窗,浸在温热的水中。墨色长发湿漉漉地贴在光滑的脊背上,水珠沿着优美的背沟缓缓滑落。 裴观野不自觉地屏住了呼吸。 摇曳的烛光为那身白玉般的肌肤镀上一层柔和的光晕。 水波荡漾间,隐约可见纤细的腰线,圆润的肩头,还有没入水中的修长双腿。每一处轮廓都恰到好处,宛如上天精心雕琢的艺术品。 谢桉微微侧身,伸手去取池边的酒盏。从这个角度,裴观野清晰地看见他精致的侧脸—— 长睫低垂,鼻梁秀挺,被水汽浸润的唇瓣嫣红饱满。暖黄的光影在他周身流转,将平日里的张扬化作了一种惊心动魄的柔美。 水珠顺着他修长的脖颈滑落,流过精致的锁骨,最后没入荡漾的波光中。 他仰头饮酒时,喉结轻轻滚动,这个寻常的动作竟带着说不出的风情。 裴观野一时怔住了。 他从未想过,这个总是与他针锋相对的燕世子,褪去华服后竟是这般模样。 平日里他只顾着探究这个突然由愚钝变得机敏的世子背后的缘由,竟从未留意过世子的容貌。 此刻在烛光水影的映衬下,那人美得不似凡尘俗物,仿佛月下初绽的海棠,又似水中浮动的玉莲,让人移不开眼。 直到夜风拂面,带来一丝凉意,裴观野才猛然回神。他最后深深看了一眼浴池中那个令人心折的身影,悄然隐入沉沉的夜色。 这一夜,他终究没有找到想要的答案,却在心上刻下了一抹挥之不去的艳色。 浴池中氤氲的水汽模糊了谢桉的眉眼。他指尖轻抚白玉酒盏,目光却仿佛穿透了蒸腾的雾气,落在更深远的地方。 裴观野此人,远比他预想的更难对付。 先前的种种试探,如今想来都太过轻率。 若想真正除掉这个心腹大患,就该从根源处着手,斩草除根。 谢桉命心腹暗中查探与裴观野同在翰林院当值的人员底细。 很快,一个张姓小吏引起了他的注意。此人有一妹,半年前曾在街上无意冲撞了某位侍郎千金,眼看就要被当街责罚, 恰逢裴观野路过,只轻描淡写一句话便转移了那千金的注意力,让张家小妹得以脱身。张吏对此一直感念于心。 "知恩图报?"谢桉把玩着手中的玉扳指,唇角勾起一抹讥诮的弧度,"那就看看,这份恩情值多少价码。" 他当即命人以匿名方式给张吏送去一笔足以让张家三代衣食无忧的巨款,同时附上一份精心伪造的"铁证",指认裴观野窃取翰林院机密文书,意图传递回大梁。 送信之人言语间极尽暗示:若张吏肯出面指证,不仅能得这笔横财,更能替其妹彻底洗清与敌国质子往来的嫌疑,甚至有望借此平步青云;若是不从,后果自负。 这一计可谓天衣无缝。无论张吏如何选择,裴观野都将陷入万劫不复的境地。 然而三日后的消息却让谢桉措手不及——张吏竟因收受来历不明的巨额贿赂被革职查办,投入大牢。 而那份精心伪造的"铁证",竟在众目睽睽之下不翼而飞。 至于裴观野,依旧穿着那身洗得发白的靛青布衫,每日从容地穿梭在翰林院的书架间,拂尘理卷,仿佛这场风波与他毫无干系。 谢桉抚摸着案上温润的玉镇纸,眼中闪过一丝阴霾。 这看似巧合的结局,未免太过恰到好处。 细雨初停,窗外海棠沾露。谢桉立在书案前,仔细翻阅着刚刚送来的密报。 这些看似零散的记录——饮食用度、探视名录、器物损耗——在他眼中渐渐串联成一条清晰的脉络。 他比任何人都清楚,裴观野绝非表面上那般任人宰割。这位质子看似温顺隐忍,实则步步为营。 果然,经过仔细梳理,一条极其隐秘的联络线浮出水面:一支往来于两国边境的小型商队,正以极其隐蔽的方式,为裴观野输送着来自大梁的支援。 "找到它,然后掐断。"谢桉对垂手侍立的心腹吩咐道,那双总是含笑的桃花眼里此刻只剩下冰冷的锐利。 他动用了燕王府在边境经营多年的暗线。不过数日,目标便锁定在那支看似寻常的商队上。 谢桉通过几层难以追溯的关系,将一笔丰厚的买路财和一份精心伪造的"证据","无意间"泄露给了盘踞在当地、以凶残著称的黑风马匪。 鹬蚌相争,渔翁得利。 计划执行得干净利落。黑风马匪如饿狼般将商队洗劫一空,现场留下的线索完美地指向了另一股与黑风素有仇怨的流寇。 消息传回时,谢桉正在窗前品茗。白玉茶盏中汤色清亮,他轻轻吹散氤氲的热气,唇角泛起一丝冷意。 这条暗线对如今的裴观野而言,无异于救命稻草。 他倒要看看,失了这条线,裴观野还能有什么后手。若有,他便顺藤摸瓜,一一斩断。 他耐心等待着,如同最有经验的猎手,在暗处静待猎物自投罗网。 然而半月后,暗探带回的消息让谢桉捻着书页的手指微微一顿。 裴观野并未如预期中那般陷入困境。不知用了什么方法,他竟搭上了翰林院那位年近古稀、性情古怪却痴迷金石古玩的陈老学士。 凭借某种源自大梁宫廷的独特修复技艺,裴观野将库房中几件连宫内顶尖匠人都认定无法修复的先秦青铜器,成功进行了关键部位的稳固清理。 虽未完全复原,却已显露出不凡底蕴。 此举深深打动了陈老学士。这位向来严谨的老学者竟破例允许这个敌国质子,在完成杂役后可以进入书库外围,帮忙整理、抄录那些晦涩难懂的孤本残卷,并给予微薄却稳定的酬劳。 这并非多么优渥的待遇,甚至依旧清苦。但它就像一根纤细却坚韧的稻草,在裴观野即将溺毙之际,堪堪稳住了他下沉的趋势。 谢桉缓缓放下书卷,起身走到窗前。暮色中的假山投下嶙峋的暗影,他的目光沉静而深邃。 雨来得突然,细密的雨丝顷刻间织成一张灰蒙蒙的网,将整座宫苑笼罩其中。青石板路上很快泛起泠泠水光。 裴观野独自立在藏书阁外的廊檐下,望着连绵的雨幕微微蹙眉。 他怀中抱着几卷刚借阅的典籍,身上依旧是身素净的靛蓝布衫,显然没有带伞。 恰在此时,谢桉在一众仆从的簇拥下从藏书阁内踱步而出。 他今日穿着一身月白底绣银竹纹的锦袍,在这阴雨天里越发显得清贵逼人。 "裴公子这是在赏雨?"谢桉停下脚步,声音清越,"还是说,连把遮雨的伞都置办不起了?" 他目光扫过裴观野怀中的书卷,语气轻佻,"若是淋湿了,这书怕是比你这个人还要精贵些。" 就在谢桉以为他会像往常一样忍气吞声时,裴观野却忽然抬眼,直直对上他的视线。 那双眼睛里没有愤怒,没有羞惭,只有一片深不见底的平静。 “世子所言极是。”裴观野的声音混着雨声,异常清晰,“书卷之所以精贵,在于其中智慧不随时势而移。不似有些人,不过是金玉其外,败絮其中。” 说罢,他竟不再看谢桉一眼,径直步入了雨幕之中。 清瘦却挺直的背影很快被雨帘模糊,步伐沉稳从容,仿佛这冰冷的春雨与他无关,那些刺耳的话语也与他无关。 谢桉脸上的笑容微微一滞。 一旁的侍从见状,连忙恭敬地将素白底绘红梅的油纸伞撑开:"世子,雨大了,请移步。" 谢桉望着那道渐行渐远的背影,眸色深沉。他拢了拢身上干燥温暖的锦袍,在仆人的簇拥下踏着干净的青石板,从容离去。 夜色深沉,月隐星稀。裴观野所居的宫苑偏僻寂静,唯有一盏油灯在窗内摇曳,映照着他伏案抄书的侧影。 一道黑影悄无声息地落入院中,单膝跪地,声音压得极低:"主上。谢桉近日所为,愈发逾矩。属下请命,或可令其''意外''染疾,缠绵病榻,再无暇他顾。" 室内陷入沉寂,只有灯花偶尔爆开的轻微声响。裴观野握着笔的手微微一顿,墨迹在宣纸上晕开一小团阴影。 他没有立刻回答。脑海中却浮现出今日雨后的一幕——远远看见谢桉正要登上世子府那辆奢华马车。 许是嫌弃地上积水弄脏衣摆,那人正微微蹙着那双好看的眉,在那把绘着秾丽红梅的伞下,一手扶着小厮的手臂,另一手小心翼翼地提起那身价值不菲的月白袍角,露出底下雪白的绫袜和一点点精致的鞋尖。 动作间带着浑然天成的、被娇养出来的挑剔与矜贵。凄清的雨帘笼罩着他,雨雾落在他秾丽的侧脸和微湿的长睫上,竟有种惊心动魄的脆弱美感。 与白天那个嚣张跋扈、手段频出的燕王世子,判若两人。 裴观野垂下眼帘,遮住眸中翻涌的复杂情绪。他将笔搁在青玉笔山上,声音平淡无波:"不必。" 黑衣侍从似乎有些意外,却不敢质疑:"是。那......属下是否需稍作警示,令其有所收敛?" "暂且不必。"裴观野指尖无意识地在粗糙的桌面上轻轻划过,"他......尚不足为虑。" 语气依旧平淡,却让跪地的侍从心中微凛。他跟随主上多年,深知主上从不轻敌,更不会无端纵容威胁。这般态度,实属罕见。 "是,属下明白。"黑影不再多言,悄无声息地融入夜色。 裴观野的目光掠过窗外沉沉的夜色,仿佛能穿透宫墙,看到那座灯火通明的燕世子府。 第3章 桥畔折辱 他想起谢桉那些"聪明"却总差些火候的算计,想起他故作镇定却难掩心虚的眼神,想起他被识破时那羞愤交加的模样。 室内重归寂静。裴观野重新执笔,却并未立刻蘸墨。 他望着跳跃的灯焰,眼前似乎又浮现出雨幕中谢桉在红梅伞下蹙眉提衣的模样。 思绪飘回那个决定亲自夜探王府的夜晚。 寝殿后方的浴池水汽氤氲,谢桉侧对着他,浸在温热的池水中的场景。 蒸腾的热气也难掩那身皮囊的秾丽,在朦胧的灯光下,竟像一株在夜色里无声绽放的优昙婆罗,带着不自知的、近乎妖异的美感。 谢桉的侧脸被热气熏染出桃花般的绯红,长睫湿漉漉地垂着,平日里嚣张的气焰被温水软化,竟流露出毫无防备的倦怠慵懒。 那一刻,裴观野隐匿在暗处,呼吸几不可察地一滞。 心中翻涌的并非欲念,而是一种更复杂的情绪——是厌恶,是警惕,或许......还有一丝被这极致美丽骤然冲击所带来的本能怔忡。 他几乎是立刻收敛了所有气息,更快地隐入更深的黑暗,迅速离开了那片危险的氤氲之地。 回忆至此,裴观野的指尖微微收紧。 "谢桉......"他低声自语,声音轻得几乎被风吹散,"你费尽心机,演的到底是哪一出?" 那双深邃的眸子里,冰冷之下,第一次染上了些许真正的困惑。这具皮囊之下的灵魂,究竟藏着什么? 裴观野已经排除了萧珩指使的可能,但这反而更令人费解。 谢桉为何突然一改常态,从往日的欺凌变成了处心积虑的谋杀?他自问没有露出破绽,也未曾真正触怒过这位世子。 他忽然觉得,这场被迫卷入的博弈,或许比他预想的要复杂和有趣得多。 而此刻,远在世子府的谢桉,正对着纸上"裴观野"三个苍劲有力的字,咬牙切齿地再次将"弄死裴观野"的计划提上日程。 全然不知自己曾在某个夜晚,被那双他视为死敌的眼睛,于无人知晓的暗处,如此沉默而复杂地凝视过。 这日下学时分,夕阳将云层浸染成一片瑰丽的金红。 谢桉身后跟着他那群衣着华丽的跟班,这些日子他们似乎格外热络,连带着看他的眼神都带着几分说不清道不明的痴迷。 谢桉今日穿了一身极为惹眼的石榴红绣金蟒箭袖锦袍,衬得他肤白胜雪,朱唇如樱,墨发以赤金镶宝冠高高束起,整个人明艳得如同在夕阳中燃烧的烈焰。 走上小桥,见裴观野独自抱着书卷缓步走来,谢桉唇角勾起一抹冰冷的弧度,抬手拦住他的去路。 他随手从身旁小厮怀中抽出几本崭新的典籍,看也不看便信手扔在裴观野脚前的尘土里。 "哗啦"一声,书本四散零落,其中一本摊开在地,洁白的书页瞬间沾染了灰尘。 "捡起来。"谢桉的声音不大,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压。 他微微俯身,凑近裴观野,一股清雅矜贵的沉水香气随之笼罩下来,与他秾丽夺目的容貌一样,带着强烈的侵略性。 "一本一本,擦干净,然后,双手递到本世子手上。" 他不仅要折辱,更要近距离地观察这个令他寝食难安的人。裴观野太难对付,这般折辱既是发泄心头之气,也是要逼他露出破绽。 裴观野脚步微顿,视线扫过地上散落的书卷,再抬眼时,眸中依旧平静无波。他依言沉默地蹲下身,脊背挺得笔直。 拾起最上面的一本,他用相对干净的里袖内侧,仔细地、过分认真地擦拭着封皮与书页上的尘土,而后双手平举,递到谢桉面前。 他的手指修长,骨节分明,却布满了新旧交错的伤痕与厚茧,与谢桉那伸出来的、十指不沾阳春水、指甲修剪得圆润整齐、宛若玉雕般的手形成了残酷的对比。 谢桉故意不去接,只是用指尖捏着一条洁白如雪的冰蚕丝帕子,漫不经心地拂过自己的袖口,仿佛嫌弃那书被裴观野碰过,沾染了不洁。 他挑剔的目光在裴观野低垂的眉眼、紧抿的薄唇上流转,试图从那古井无波的表情下,挖掘出一丝屈辱或愤怒的裂痕。 没有。什么都没有。裴观野的顺从,像一潭深水,吞没了所有投掷进去的石子。 一本,两本,三本…… 压抑的沉默在两人之间蔓延,只有书本被拾起、擦拭、递出的细微声响在空气中颤动。跟班们屏息凝神,不敢作声。 就在最后一本书递到面前时,异变陡生。 裴观野递书的手腕几不可察地向下一沉,书角"恰好"精准地撞在谢桉捏着帕子的手腕内侧最细嫩敏感的肌肤上。 一阵尖锐的微痛传来,谢桉猝不及防,下意识松开了手指。那条洁白的冰蚕丝帕子,如同断了翅膀的蝶,轻飘飘地旋转着落向地面,沾染了尘土。 而几乎就在同时! 裴观野另一只一直自然垂在身侧的手快如闪电般一动!动作幅度极小,却带着精准无比的决绝—— "刺啦——!" 一声锦缎撕裂的脆响,骤然划破了黄昏的寂静! 谢桉只觉得右侧腰际到肋下猛地一凉!他愕然低头,只见自己身上那身昂贵无比的石榴红锦袍,从腰侧到肋下被划开了一道整齐的长口子! 边缘参差,像是被极其锋利的刃物瞬间割开。里面雪白的中衣暴露在傍晚微凉的空气中,带着一种被强行撕破的刺目狼狈。 所有人惊呆了,那些跟班们脸上的谄媚瞬间凝固,转为惊愕与一丝不易察觉的恐惧。 裴观野的手中,不知何时多了一片边缘打磨得异常锋利的裁纸薄铁片。在夕阳余晖下,铁片边缘泛着冰冷的金属寒光。 在谢桉震惊错愕的目光中,裴观野缓缓直起身。虽然他站在阶梯下,但还是比谢桉略高一些, 此刻微微垂眸,目光先是落在谢桉因惊怒而迅速泛红、越发显得艳色逼人的脸上,而后那目光如有实质般缓缓下移,最终定格在那道撕裂的裂口处。 他抬起相对干净的手,指尖带着暮春傍晚的凉意,极其轻佻地勾起了谢桉腰间玉带上垂下的、同样被划断的一缕石榴红丝绦。 那缕断掉的丝绦在他指尖微微晃动。 "世子,"他开口,声音低沉平缓,却像带着倒钩的鞭子,狠狠抽在谢桉心上,"这颜色太艳,俗了。配不上您。" 谢桉站在原地,胸口剧烈起伏,被划破的衣袍在风中飘荡。 "还是......"他手指一松,那缕丝绦轻飘飘落地,"破了好看。" 他眼神直直对上谢桉,那双漆黑的眸子里,第一次如此清晰地映出了谢桉狼狈不堪的身影,以及一种深藏的、近乎疯狂的挑衅。 四下里死一般的寂静。那群原本等着看好戏的纨绔子弟全都僵在原地,脸上交织着惊愕与难以掩饰的痴迷。 他们平日里簇拥着谢桉,固然是为了攀附燕王府的权势,可内心深处,谁不曾为世子这般世间罕有的秾丽姿容暗自倾倒? 可此刻,这朵他们潜意识里都想靠近的骄纵之花,竟被一个低贱质子用如此羞辱的方式当众撕扯、践踏! 那一刻,谢桉浑身的血液仿佛都冲到了头顶,不是恐慌,而是一种难以言喻的羞愤。 他猛地挥开裴观野的手,像是被毒蛇咬了一口,连退数步。 裴观野的目光极其短暂地扫过周围那些噤若寒蝉的纨绔子弟,将他们那副又想看热闹又心生恐惧、甚至有人眼中还流露出对谢桉破碎模样一丝不合时宜的痴迷尽收眼底。 他嘴角几不可察地动了一下,那并非笑意,而是一种深彻入骨的轻蔑。 随即,他不再看任何人,弯腰将自己的书一一拾起,抱在怀中,转身迈着沉稳的步伐默然离去。 夕阳将他的影子拉得很长,那背影单薄却挺直,仿佛蕴藏着无尽的力量。 谢桉站在原地,胸口剧烈起伏,那身被撕裂的石榴红锦袍在风中猎猎作响,破碎的衣料下,雪白的中衣和若隐若现的腰线,在夕阳余晖中竟生出一种惊心动魄的、被摧折后的靡丽。 "世、世子......"一个平日最会讨好、几乎可称得上痴迷谢桉容貌的跟班,大着胆子上前搀扶,声音发颤。 "滚!"谢桉从齿缝里挤出一个字,声音冰冷。 他那双总是流转着骄纵的桃花眼此刻凝着寒冰,眼尾的绯红不知是气的还是羞的,烧得比晚霞还艳。 所有人顿时不敢再动。他们看着谢桉死死盯着裴观野离去的方向,那眼神复杂得令人心惊——有愤怒,有羞耻,更有一丝连他自己都不曾察觉的、被彻底点燃的胜负欲。 这段惊心动魄的对峙之后,谢桉彻底改变了策略。 他不再执着于致命一击,转而开始实施持续不断的琐碎刁难,意图通过日复一日的消磨来瓦解裴观野的意志。 他授意内务太监今日"遗漏"炭火,明日"错算"米粮,后日送去发霉的被褥。裴观野从不争辩,只是默默收下。 谢桉却发现,对方宫苑角落里的柴火总是码放整齐,小院里甚至悄然开辟了一方菜畦,在贫瘠中显露出顽强的生机。 谢桉利用宫中关系,不时指派些毫无意义却耗时费力的差事。 他冷眼旁观裴观野沉默地做着重复劳作——少年身形挺拔如松,即便从事最低等的活计也不曾折腰。 汗水沿着线条利落的下颌滑落,在阳光下折射出坚毅的光芒。那双深邃的眼眸始终沉静如水,仿佛这些刁难不过是修行路上的试炼。 得知裴观野依靠抄录孤本换取微薄酬劳后,谢桉命人在他刚完成的抄本上泼洒墨渍。看着工整字迹被污损,谢桉心头掠过一丝快意。 然而裴观野只是默然清理残页,而后在昏黄灯火下彻夜重抄。挺直的脊背映在窗纸上,宛若一杆永不弯曲的长枪。 这些细碎折磨如同绵绵密针,不断刺向裴观野的忍耐极限。谢桉静待着他被琐碎压垮,或是忍无可忍地爆发。 然而裴观野始终如顽石般坚韧。他似投入激流的磐石,任水浪千般冲刷,自岿然不动。 每日依旧准时前往翰林院当值,字迹始终工整隽永,透着与处境格格不入的沉静气度。 每当执卷研读时,那双锐利的眼眸便会焕发出近乎贪婪的光彩,仿佛书中自有天地,足以抚平世间所有磨难。 第4章 曲江观局 时值春末,曲江池畔暖风拂柳,百花争艳。 一场不拘礼数的游宴正在举行,才子佳人、勋贵子弟三三两两聚在一处,或临水流觞,或投壶射覆,丝竹声与谈笑声交织不绝。 谢桉独坐于一处水榭边,面前摆着一局残棋,月白的袍角被微风轻轻拂动。 他看似在观景,眼角的余光却始终锁定着不远处被众人簇拥的太子萧珩。 萧珩今日穿着一袭雨过天青色的暗纹常服,少了些许朝堂上的威仪,更显清贵雅致。 他正与几名翰林院学士及宗室子弟谈笑风生,言辞风雅,举止得体,俨然是全场焦点。 就在这时,一名作寻常仆役打扮的人悄无声息地接近萧珩的心腹内监,快速低语了几句。 那内监脸色骤变,手中捧着的酒壶微微一颤,险些失手。他立刻上前,借着为太子斟酒的机会,俯身耳语。 尽管隔了一段距离,谢桉听不清具体内容,但他清晰地看到,萧珩执着酒杯的手指骤然收紧,指节泛白。 太子脸上那完美的温润笑容如同冰面般出现一丝裂痕,虽然转瞬即逝,快得让周围人都未曾察觉,但谢桉捕捉到了他眼底深处一闪而过的惊怒与阴鸷。 “孤有些琐事,暂失陪片刻。”萧珩起身,语气依旧平和,但离席的步伐却比平日急促了半分。 水榭边,谢桉缓缓将一枚黑子落在棋盘上,发出清脆的声响,唇角勾起一丝几不可察的冷意。 他知道,他通过三皇子萧瑾的门路,匿名递到御前的那份关于“东宫属官借修缮水利之名,于江南采买皇木却中饱私囊”的密奏,已经开始发酵了。 陛下或许不会因此重责太子,但这根刺,足以让萧珩在父皇面前苦心经营的“贤德”形象,蒙上一点阴影。 他端起茶杯,轻抿一口,目光状似无意地扫过远处波光粼粼的曲江水面。也就在这一瞥之间,他望见对岸杨柳之下,不知何时立着一个玄色的身影。 裴观野正隔着一池春水,静静地望着他。那道玄色身影静立柳岸,隔着粼粼水光,幽深的眼眸如无声的箭矢,精准地刺破喧嚣,钉入谢桉的心底。 随即,未待他有所反应,那人便已转身,悄无声息地湮没在人群之中。 视线落空的一瞬,谢桉面上却波澜不惊,只淡淡移开目光,仿佛方才窥见的,不过是个素不相识的过客。 然而,待那压迫感随身影一同远去,谢桉非但没有松懈,反而对着面前的残棋,极轻、极冷地牵起唇角。 他的目光落回棋盘,定格在一枚孤零零盘踞于天元之位的白子上——那是先前对弈者遗落的棋子,此刻却像一个无声的宣告,映照着他心头的警觉。 谢桉凝眸片刻,修长的手指探入棋罐,拈起一枚乌沉的黑子,指尖微顿,随即毫不犹豫地“啪”一声,将它落在了边陲一角。 这一子,轻飘飘的,既未回应中央的醒目之势,也不构成任何直接攻势,宛如一颗投入静湖的石子,在不起眼的角落,独自漾开了一圈属于他的涟漪。 这不是防守,而是在这无声的棋局里,另辟蹊径地,划下了他的疆域。 果然,不过片刻,那玄色身影去而复返,如同幽影般再次立于水榭之外。 裴观野的目光扫过棋盘,看到那颗新落的黑子时,眼神微动。 “世子这一步,倒是出人意料。”他缓步走近,语气听不出喜怒。 谢桉这才抬眼看他,眸光清亮,带着一丝了然的平静:“不及裴公子。方才隔岸观火,此刻近前探看,岂不是更清楚?”他指尖轻轻点了一下那枚天元白子, “如此醒目地留在局中,是想告诉我,你早已知晓这盘棋的走向,还是想提醒我,我所有动作,都逃不过你的眼睛?” 他言语如刀,直接挑破了那层心照不宣的窗户纸——他清楚,裴观野能在此刻寻来,必然已察觉他针对太子的动作。 裴观野定定地看着他,眼底的幽深仿佛化不开的浓墨。 他忽然俯身,一手撑在石桌边缘,将谢桉困在他与棋盘之间,距离近得能感受到彼此的呼吸。 “谢桉,你知道?……”他唤了他的名,声音低沉而危险,“你究竟在盘算些什么?扳倒太子,于你有何好处?还是说……你另有所图?” 浓烈的侵略感扑面而来,带着不容回避的压迫。 谢桉却没有后退,反而微微仰头,迎上他审视的目光,唇角那点矜贵的弧度依旧挂着,只是眼底再无半分暖意: “你以质子之身,在这大夏国都的眼线,倒是比我想的更为灵通。你如此关注东宫得失,又是在图谋什么?为你那远在大梁的父王,探听虚实么?” 他精准地将问题抛了回去,更借着这话,不动声色地将裴观野的立场摆到了明处—— 一个看似无权无势,实则暗中布局、紧盯朝局的敌国质子,本就不该藏在阴影里。 两人对视着,一个俯身压迫,一个仰首迎击,目光在空气中交锋,仿佛能溅出火星。棋局上的黑白子尚未真正厮杀,执棋之人之间无声的较量已至白热。 裴观野的眸色更深,几乎要将眼前这张秾丽又冷静的面孔吞噬。 半晌,他竟低低地笑了起来,那笑声带着一种发现猎物的兴奋与残酷:“好,很好。谢桉,我真是……越来越看不懂你了。” 他直起身,恢复了那副疏离的模样,但眼神却牢牢锁在谢桉身上。“既然世子心明眼亮,那往后这局棋,” 他顿了顿,语气带着一丝玩味的期待,“你我便各凭本事吧。只望世子,莫要让我失望。” 这一次,他是真的转身离开了。谢桉看着他消失在人群中的背影,缓缓吐出一口气,紧绷的脊背这才稍稍放松。 他低头看着棋盘上那枚孤军深入的黑子,以及那枚占据中央的白子——裴观野虽未落子,却早已用行动表明,他是这局棋里最不容忽视的存在。 局面,果然比他预想的还要复杂。而他方才的话,已成功将裴观野从“旁观者”的伪装中剥离,推到了明面上。 裴观野这个看似被困的质子,其危险程度,恐怕远超太子萧珩。 但……也正因如此,或许才能成为打破死局最锋利的那把刀。 他捻起一枚黑子,轻轻敲击着棋盘边缘,发出规律的轻响,眼中闪过一丝决绝的算计。 谢桉指间那枚落在边角的黑子余温未散,他针对太子的后续布局已如暗夜中的藤蔓,悄然蔓延。 他利用燕王府在户部的人脉,将一本记录着东宫属官近年来借采买贡品之机虚报价目、贪墨银钱的私账,通过一位素来与太子不睦的御史,递到了御前。 证据确凿,时机刁钻,正值太子因先前“皇木案”引起陛下不悦之际。 此计若成,足以让萧珩断去一臂,在朝堂之上威信大损。 一切本在悄无声息地进行。然而,就在那御史准备翌日早朝发难的前夜,一场“意外”的走水,烧毁了京城一家不甚起眼的酒肆。 无人知晓,那酒肆的后院,正是谢桉暗中培育、用以执行此类隐秘指令的一处据点。 更巧的是,当日留守据点的两名心腹,一死一重伤,而那本至关重要的私账副本,竟不翼而飞。 消息在清晨传入燕世子府。谢桉正在水榭边喂鱼,听闻暗卫低声禀报,他捻着鱼食的手指微微一顿,几粒饵料掉入水中,引得锦鲤一阵翻腾。 “我们的人,一死一伤?”他语气平静,目光仍看着池中争食的鱼群。 “是。现场做得干净,像是意外,但……”暗卫的声音透着压抑,“太过巧合。” 太过巧合。谢桉将手中剩余的鱼食尽数撒下,拍了拍手。他几乎瞬间就锁定了幕后之人——裴观野。 毕竟,他昨日才刚将裴观野推到明处,点破其暗中窥探的立场,此刻能精准掐断他布局的,除了裴观野,再无第二人。 这不是破坏,而是警告,是在回应他昨日的话:即便到了明面上,我依旧能看透你的每一步。 当日下午,消息灵通的世家圈子便隐约有流言传出,说那位御史不知何故,在府中“不慎”跌伤了腿,需静养一段时日。太子那边似乎虚惊一场,危机莫名消散。 谢桉坐在书房里,听着小厮打听来的消息,面上无波无澜,只是指尖在书页上轻轻摩挲着。 裴观野此举,看似破坏了他的计划、保全了太子,实则正中他下怀——他本就想借这一遭,让裴观野的“存在感”更鲜明。 如今,不仅太子会隐隐察觉暗处有股力量在干涉东宫之事,朝堂上若有人细查,也会顺着“私账”“酒肆”的线索,隐约触碰到“质子”这个特殊身份。 裴观野被他推到明处后,第一次出手,便已将自己与东宫的纠葛缠得更紧。 “裴观野……”谢桉合上书,眼中锐光乍现,“你想做那搅动棋局的暗手,也得看看,我这盘棋,是否容得下你随意落子。” 他起身走到窗边,望着庭院中初绽的夏花,一个新的、更为隐秘,甚至准备将裴观野的“反击”也计算在内的计划,已在他心中悄然勾勒成形。 这场棋局,既然裴观野已在明面上接了招,便没有谁能再置身事外。 暮色四合,燕王府书房内灯火初明,将谢桉的身影投在窗棂上。他端坐紫檀木书案后,面沉如水。 暗桩被拔,计划夭折,这一记闷棍来得又快又狠,且干净得抓不到任何把柄。 那藏在阴影里、一击即中便迅速收敛的作风,像极了那个已被他推到明处的人。 “裴观野……”他低声念着这个名字,指节无意识地收紧。此人远比他预想的更难缠,即便没了“暗处”的掩护,依旧像一条蛰伏的毒蛇,不动则已,一动便直取七寸。 “主子。”暗卫的声音在门外响起。 “进。” 暗卫悄无声息地入内,单膝跪地:“查过了,裴质子深居简出,未见任何异动。最后线索指向的那个老仆……前日失足跌入后苑枯井,没了。” 谢桉眸光一凛。灭口?动作倒是快。这下,连最后一点蛛丝马迹也断了。 裴观野即便在明面上,依旧能将自己摘得干干净净。他靠在椅背上,闭上眼。看来,即便撕破了伪装,寻常算计依旧对裴观野无效。 他必须等,等一个裴观野不得不主动暴露破绽的时机——毕竟,一个被推到明处的质子,不可能永远只靠“清理痕迹”躲在安全区。 与此同时,偏僻宫苑内,灯火如豆。裴观野坐在昏黄的光晕里,执着一方素帛,细细擦拭着一柄不及小臂长的短刃。 刃身幽暗,吞噬了所有光亮,只余一道冰冷的弧度。 一道黑影悄无声息地跪在阴影深处,声音压得极低:“主上。” “说。”裴观野头也未抬。 “世子府那边,燕世子闭门不出,未见动作。但我们埋在王府外围的眼线,失去了联系。” 擦拭的动作几不可察地一顿,随即恢复如常。“知道了。”他语气平淡,仿佛只是听了一句无关紧要的禀报。 黑影略有迟疑:“主上,此次出手,是否已引起燕世子过度警觉?毕竟……他不久前才刚点破您的立场。” “他早已警觉。”裴观野打断他,将短刃收入袖中,动作流畅自然,“从他把我推到明处那一刻起,就等着我出手。” 他抬眼望向窗外沉沉的夜色,唇角牵起一丝极淡的弧度,“这位燕世子,聪明得紧。损失不小却按兵不动,是在掂量我的底线,也是在等我下一步动作。” 他起身走到窗前,夜风拂动他素色的衣袍,猎猎作响。“他既已把我摆到明面上,我岂能不接?” 声音低沉,带着几分玩味,“只是下一局,该换个玩法了。” 他不需要大动干戈,只需要让谢桉清楚地意识到——即便到了明处,他依旧能掌控节奏。 这种无形的、悬而不决的威胁,往往比明刀明枪的交锋,更能搅乱对手的心神。而他,最擅长的就是等待。 与此同时,燕世子府书房的烛火在谢桉眼中跳动,他指尖轻敲紫檀案几,发出规律的轻响。 “既然他在明面上依旧这般谨慎……”谢桉忽然轻笑,“那就再添把火,让他不得不动。” 第5章 京都暗弈 三日后,一纸调令经由兵部发出——驻守西郊大营的一支禁军奉命换防,新任统领是燕王府旧部。 这支军队的驻防区域,恰好将裴观野所在的那处偏僻宫苑纳入了巡防范围。 明面上,这是再正常不过防务调整。 但裴观野几乎立即就明白了其中深意——谢桉这是在用最光明正大的方式,给他织就一张无形的网。 从此他宫苑外每日都会有训练有素的士兵来回巡视,任何出入之人都将暴露在众目睽睽之下。 “主上。”黑影跪在暗处,声音凝重,“巡防已增至一日三班,每班百人。我们与外界的联络……几乎断绝。” 裴观野立在窗边,望着远处隐约可见的军旗,眸色深沉如夜。 谢桉这一手确实高明——不动用任何暗桩,不留下任何把柄,只是借朝廷之势,便将他困在了这方寸之地。 “他倒是会借力。”裴观野淡淡道,面上看不出喜怒。 就在此时,宫门外传来一阵喧哗。一队禁军径直闯入,为首的将领手持兵部文书,声称接到密报,宫苑内藏有违禁兵器。 “搜。”将领一声令下,士兵四散开来。 裴观野安静地站在原地,垂眸敛目,仿佛一尊没有情绪的石像。 士兵们粗暴地翻检着本就简陋的器物,碎裂声不绝于耳。他的心腹在阴影中攥紧了拳,却被裴观野一个眼神制止。 他全程沉默,任由那些兵士将室内翻得一片狼藉,甚至当某个士兵故意撞到他肩侧时,他也只是微微侧身,连眉头都未曾皱一下。 最终,一无所获的禁军悻悻离去。 “主上,他们……”心腹上前一步,声音压抑着愤怒。 “无妨。”裴观野打断他,声音平静无波。 他弯腰,亲手拾起一本被践踏过的书册,仔细拂去封皮上的尘土。“他既想看我失态,我偏不如他所愿。” 他走到窗边,望着燕王府的方向,唇角竟泛起一丝极淡的弧度。 “谢桉……”他低声自语,“你以为这样就能逼我出手?” 当夜,燕世子府。 “他没有任何反应?”谢桉把玩着一枚玉佩,闻言动作微顿。 暗卫低声道:“是。裴质子全程顺从,未发一言。但我们的人发现,我们安插在巡防营中的一个校尉,今早因‘贪渎’被兵部拿下了。” 谢桉眸光一凝。好快的反击速度! 裴观野甚至没有动用他那些隐藏的力量,只是借势打力,利用兵部本身的纠察机制,就精准地拔掉了他刚刚布下的一枚棋子。 这般隐忍,又这般精准……谢桉放下玉佩,眼底闪过一丝凝重,随即又被更浓的兴味取代。 “看来,是我小觑他了。”他轻声道,“传令下去,暂停一切动作。” 他需要重新评估这位敌国质子。一个能忍常人所不能忍,且在绝境中仍能精准反击的对手,值得他投入十二分的警惕。 这场博弈,远比他想象的要复杂得多。 谢桉的反击,如同春雨,细密无声却无处不在。 他并未动用过分的手段,只是“不经意”地让都城里几家与燕王府交好的绸缎庄、米行,对供应给裴观野那处宫苑的用度,变得格外“挑剔”与“迟缓”。 送去的衣料总是次一等,炭火总是掺了杂质,连日常膳食的采买都开始频频受阻。 这些事微小得甚至传不到上位者的耳中,却足以让本就清苦的质子生活更加难熬。 与此同时,几首暗讽敌国质子“不识好歹”、“心怀怨望”的诗词开始在文人圈中悄然流传,虽未指名道姓,但指向明确。 谢桉在等,等裴观野被这点点滴滴的琐碎磨难逼得失去方寸,哪怕只流露出一丝不满。 然而,裴观野那边却如同古井深潭,毫无波澜。送来的次等衣料,他照单全收; 掺了杂质的炭火,他默默忍受; 甚至面对外界若有若无的指摘,他也毫无反应,依旧深居简出,仿佛一切都未曾发生。 可就在谢桉以为自己的手段如同打在棉花上时,几件“意外”接连发生。 那几家刻意刁难的商铺,不是库房莫名走了水,损失了一批好料子,就是运货的车队在路上遭遇了“意外”,耽误了重要的交货日期,赔了不少银子。 而最初传播诗词最卖力的几个文人,也先后因各种不雅之事,在社交圈中灰头土脸,再也无人相信他们的品评。 这些事,桩桩件件都像是意外,查不到任何与裴观野相关的痕迹。 但谢桉心里清楚,这是那条毒蛇在阴影中吐出的信子——他不仅全盘接下了自己的招数,还用最隐蔽的方式,精准地回击了每一个出手的人。 谢桉非但没有气恼,眼底反而燃起了更浓的兴味。他再次落下一子,这一次,他动用关系,以“体恤”为名,将两个据说手脚不干净、性格刁钻的内侍,“赏”进了裴观野的宫苑。 他倒要看看,面对这贴身而来的眼线与麻烦,裴观野还能如何隐忍,又会如何破局。 宫苑之内,裴观野看着面前两个眼神闪烁的新仆,神色依旧平静。他自然清楚这是谢桉送来的“礼物”。 他淡淡地对身旁心腹吩咐:“既是燕世子的美意,便好好‘安置’他们。” 一场无声的博弈,在看似风平浪静的水面下,暗流愈发汹涌。 夏天的蝉鸣在耳畔响起,镇北将军沈确奉诏携子抵达京都。国子监内,古柏森森,掩不住学堂内的浮华喧嚣。 当沈昭珏一身赤色劲装出现在门前时,满堂喧嚣为之一静。 那劲装衬得他肩宽腿长,腰间一柄镶墨玉的短剑随着他的步伐轻晃。他从北境带来的气息似乎还萦绕在身畔,与满室锦绣华服的世家子截然不同。 无数道目光落在这位北境来的小将军身上——好奇的、打量的、带着世家子特有的矜持与探究。 沈昭珏却浑不在意,他的视线穿过人群,直直落在临窗的那个身影上,再也移不开分毫。 那人独自坐在窗边,仿佛与周遭的喧闹隔着一层无形的纱。 午后的光透过雕花窗棂,温柔地落在他身上,墨发如瀑,仅以一支素玉簪松松挽起,几缕青丝垂落在白皙的颊边。 眉眼是惊心动魄的秾丽,如同名家笔下最精心描绘的工笔画,此刻却笼着一层淡淡的倦意与疏离。唇色很淡,微微抿着,目光落在窗外盘旋坠落的梧桐叶上,神思早已飘远。 沈昭珏心头莫名一紧。他见过大漠孤烟的苍茫,也领略过京城夜宴的璀璨,却从未见过这样的人——明明置身于最繁华之地,周身却萦绕着挥之不去的孤寂; 明明拥有最昳丽的容颜,眼神却空濛得如同深秋的寒潭。那份易碎的高傲与周遭的浮华格格不入,反而糅合成一种独特的气质,让他一时忘了呼吸。 引路的博士在旁边介绍着,沈昭珏心不在焉地点头,目光却不受控制地一次次飘向那个角落。 他注意到,也有几道隐秘的视线,正偷偷窥视着那位窗边的“美人”,而当事人却浑然未觉,依旧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 国子监的平静下,暗流从未停歇。 一堂策论课上,寒门出身的讲书博士正讲解经义,几位素来骄横的宗室子弟交换着眼神,言辞渐渐尖锐,问题愈发刁钻,存心要让博士难堪。 满堂学子,有的低头窃笑,有的明哲保身。博士额角沁出细汗,面色窘迫,课堂气氛凝滞。 就在那几人得意之色愈浓时,一个清冷的声音悠然响起,不高,却清晰地传入每个人耳中: “若依诸位高见,‘礼不下庶人’,何以《周礼》明载司徒掌邦教,教化万民? 既言‘刑不上大夫’,又何以《吕刑》详述‘五刑之属三千’?可见礼法刑律之立,本为定分止争,各司其序。断章取义,岂非有违圣贤本意?” 众人愕然望去——竟是始终安静得仿佛不存在的谢桉。 他甚至没有抬眼,目光仍落在面前书卷上,语气平淡得像在谈论窗外天气。 可这寥寥数语,却如利刃般精准地剖开了对方逻辑的致命之处。 那几人顿时面红耳赤,张口结舌,活似被掐住脖子的鹌鹑。 谢桉说完便不再理会,仿佛只是随手拂去了眼前的尘埃。 他不看博士感激的目光,也不在意同窗各异的打量,又恢复了那副万事不萦于心的模样,继续神游天外。 沈昭珏将这一切尽收眼底。他清晰地感受到,在那副慵懒疏离的表象下,藏着何等锐利的洞察与沉稳的内核。 这绝非空有皮囊的纨绔,而是一柄藏于鞘中的利剑。方才惊鸿一现的锋芒,冷静、精准,带着洞穿本质的锐利,让人心惊。 最初因容貌而起的悸动,在这一刻悄然沉淀,化作更深沉的欣赏与难以抑制的探究。 他迫切地想要知道,那静谧外表下,究竟藏着怎样的灵魂。 自那日后,沈昭珏便开始了他那在旁人看来颇为“特别”的追求。 他不似其他追求者那般,将金银珠玉、古玩珍奇流水似的送往燕王府。 他的方式带着将门特有的直率,又因面对的是谢桉,而平添了几分小心翼翼的笨拙。 得知谢桉爱马,他便悉心搜集西域良驹的习性心得,工整誊抄,寻机“偶遇”,状若自然地讨教; 知晓谢桉喜好兵器,他便三番五次借父亲之名,从府库中取出珍藏的古刃名器,郑重递帖相邀。 他甚至开始涉足那些曾经觉得酸腐无用的风雅事。搜罗来据说是名家的画卷——虽然他实在看不出那寥寥几笔的山水妙在何处; 递上措辞斟酌再三、字迹却难掩武将风骨的邀约帖,请谢桉品茗——尽管私下觉得这清茶远不如北境烈酒酣畅; 或是赏画——并暗下决心回去定要恶补鉴赏之道。 他的方式直接而热烈,像北境毫无遮拦的阳光,坦荡得近乎可爱。 那份心意明晃晃地摆在行动里,不加掩饰,真挚得让人无法拒绝。 彼时的谢桉,正深陷于与裴观野无声交锋的泥沼,那人带来的压迫感如影随形。 沈昭珏的出现,恰似一道阳光劈开阴霾,热烈、纯粹,带着边塞特有的爽朗气息,不容置疑地照进他紧绷的世界,让他在沉重的压力下得以片刻喘息。 虽未能完全洞悉沈昭珏眼底几乎满溢的情意,更多地将这份接近视为手握兵权的将军之子的善意结交——是他身处漩涡中亟需的盟友信号。 但无论如何,他并不排斥这份带着阳光温度的靠近,也乐于与这位心思明澈、背景雄厚的小将军,维持一段良好而互利的关系。 这夏日里的初见与后续,如同一颗投入湖面的石子,在谢桉波澜暗生的命运里,漾开了一圈温柔的涟漪。 第6章 宫宴谲斗 盛夏午后,国子监庭院的古槐投下浓重阴影,聒噪蝉鸣此起彼伏。 谢桉斜倚着朱红廊柱,目光锁定那抹穿过庭院的靛青身影。 这一次,他不再观望,径直上前挡住了裴观野的去路。 “裴公子行色匆匆,”他轻摇折扇,语气闲适,眼底却凝着寒霜, “是畏这酷暑,还是……”扇面忽合,扇柄在掌心敲出沉闷节拍,“心中有鬼,见不得光?” 裴观野驻足,神色沉静如古井:“世子说笑。只是不愿扰了世子赏景的雅兴。” “景?”谢桉轻笑,扇尖虚点对方胸膛, “眼前不正是绝妙一景?倒让我想起‘疾风知劲草’。只是不知裴公子这株劲草,能经几番风雨?” 字字双关,目光如针。 裴观野抬眼相对,声音平稳似水:“草芥之命,全凭天意。风雨来时,伏低便是。倒是世子金尊玉贵,何必总将目光流连草莽之间?” “好个伏低便是!”谢桉笑声骤冷,“只怕有人表面俯首,暗地里根系深扎,妄图——”扇柄重重一敲,“顶破这片天。” 空气凝滞,蝉鸣刺耳。两道视线在空中交锋,一个笑意淬冰,一个面色沉静。 “今绥!” 清亮嗓音破空而来。 沈昭珏一身骑射服快步走近,很自然地站到谢桉身侧:“找你半天,原来在此处纳凉。马场新来了几匹西域良驹,去瞧瞧?” 他这才注意到裴观野,随意颔首,目光便全然回到谢桉身上。 谢桉面上冰霜瞬间消融,换上几分真实的无奈:“离远些,你这一身热气,活像个火炉。” 他任由沈昭珏拉着转身,离去前眼尾余光漫不经心扫过裴观野,仿佛方才的对峙不过是一场无足轻重的消遣。 裴观野独立原地,看着两人并肩远去的背影。沈昭珏侧首低语时,眼中毫不掩饰的热切像正午阳光,灼热得令人不适。 他垂下眼眸,遮住眼底翻涌的暗色。 ——谢今绥,既然选择与我交锋,又何必分心他人? ——若连专注都做不到,这场游戏,你怕是玩不起。 蝉声愈显喧嚣,裹挟着盛夏独有的燥热,将那道玄色身影牢牢钉在刺目的日光下。 几日后,燕世子府书房。 夏雨滂沱,敲打着窗外的芭蕉,噼啪作响。谢桉正于案前临摹一幅山水,笔锋沉稳,勾勒着远岱的轮廓。 门外传来熟悉的脚步声,虽比平日略显急促,却在踏入书房门槛时放轻了。沈昭珏一身墨蓝常服,肩头带着湿漉水汽,稳步走了进来。 他没有立即出声,而是静立一旁,待谢桉笔下峰峦的最后一处皴擦完成,才开口,声音里压着显而易见的沉郁: “今绥。” 谢桉搁下笔,抬眼便见好友眉头微锁,神色间是罕见的凝重,而非惯常的明朗。 沈昭珏从袖中取出一张纸条,纸张边角被雨水洇湿,他动作沉稳地将它平铺在案几空白处,避开了未干的画作。 “此物在我箭囊中发现,不知是哪个宵小之辈放的,”他不悦地说,“你看一看。” 谢桉目光垂落,纸上上面字迹粗劣扭曲,罗列着他燕王世子谢桉的诸多“罪状”——表面光风霁月,内里手段阴狠,排挤构陷,表里不一…… 字字句句,都在试图撕破他温润如玉的假象,告诫沈昭珏远离。 谢桉静静看着,面上波澜不兴,心底却已冷然。这些指控,虚实交织,精准地点到了他某些不便示人的手段。 他伸出两指,拈起那张薄纸,指尖在其上缓缓抚过,感受着纸张粗砺的质感。 “你怎么看?”他抬眸,语气平淡地将问题轻飘飘地抛了回去。 沈昭珏眉头拧紧,斩钉截铁道:“荒谬!我与你相识至今,你为人如何,我心中自有衡量!定是有人眼红,蓄意挑拨!” 他声音洪亮,带着他特有的直率,但随即又压低了几分,流露出些许迟疑, “只是……这上面有些事,说得有鼻子有眼,细节历历,若非深知内情,绝难编造得如此…煞有介事,看起来十分逼真,……会是谁这般处心积虑?” 谢桉没有作答。他执起纸条,缓缓移至烛火上方。 橘红的火舌贪婪地舔舐着纸角,迅速蔓延,将那些阴暗的字句吞噬殆尽,最终化作一小撮蜷曲的、了无生气的灰烬。 他轻轻吹散指尖沾染的余烬,语气带着一丝若有似无的轻嘲:“许是……我不知在何处,得罪了什么人吧。” 他轻描淡写,将源头归结于虚无缥缈的“嫉妒”。 沈昭珏闻言,心头却是一动。看着谢桉这副不欲多言、似乎隐有难处的模样,一个念头猛地窜入脑海—— 莫非,是有人嫉妒自己能得今绥青眼,想用这种龌龊手段逼自己主动疏远? 这念头让他心头火起,却又因藏着那份不便言明的心思,无法直说,只能将这份猜测死死按在心底,化作更深的愤懑。 “总之是宵小行径!”他瓮声瓮气地总结,像是要说服自己,又像是在向谢桉表露坚定不移的立场,“今绥你放心,我沈昭珏绝非耳根子软、听风就是雨的人!” 看着沈昭珏这副毫无保留信任自己、甚至因“可能”的嫉妒而更加愤慨的模样,谢桉心中微定。 然而,他眼底深处掠过的寒意却并未消散。他转身望向窗外连绵的雨幕,雨丝如织,模糊了天地。 裴观野,你以为撕开一角,便能让人窥见全貌? 你越想斩断的,我越要牢牢握在手中。这盘棋,我们慢慢下。 暮色四合,华灯初上。皇宫内苑一片流光溢彩,今夜是宫中一年一度的荷花宴。 太液池中,千朵荷花在暮色中静静绽放,粉白相间的花瓣在宫灯映照下泛着柔和的光泽,暗香浮动。 谢桉端坐于镜前,任由侍女为他整理衣冠。镜中人身着墨绿色暗纹锦袍,衣襟处以银线绣着精致的竹叶纹路,墨发以白玉冠束起,既显贵气又不失雅致。 然而那双桃花眼中闪烁的,却是与他文雅外表截然不符的冷冽。 "裴观野..."他轻声念着这个名字,指尖无意识地在袖中摩挲着一枚小巧的瓷瓶。这是他特意从黑市重金购得的西域秘药,据说药性猛烈,却又不留痕迹。 数月来那些不痛不痒的刁难,不过是为了今夜做铺垫。 他要在众目睽睽之下,让那个看似坚不可摧的质子身败名裂。想到裴观野即将面临的羞辱,谢桉唇角勾起一抹冷笑。 "世子,时辰到了。"门外传来侍从的通报。 谢桉敛去眼中厉色,唇角勾起一抹恰到好处的笑意,起身推门而出。廊下的灯笼在他脸上投下明明灭灭的光影,衬得他面容愈发秾丽。 太液池畔的麟德殿内,已是觥筹交错,歌舞升平。殿内四处摆放着新采摘的荷花,清香袭人。丝竹声悠扬,舞姬水袖翻飞,一派盛世繁华景象。 谢桉的位置在殿内较为靠前的位置,紧邻几位皇室子弟。而裴观野则被安排在远处的角落,靠近殿门的位置。 即便如此,谢桉仍能清晰地看见那个身着水蓝色常服的身影——虽仍是素色,但料子明显比平日的细麻布要讲究许多,衣襟处还用银线绣着暗纹,显然是特意为宫宴准备的。 裴观野安静地坐在那里,姿态从容,仿佛周遭的繁华喧嚣都与他无关。 他执箸的手指修长有力,即便是这样得体的衣着,也难掩其天生的贵气。偶尔有官员经过他身边,他也只是微微颔首致意,不卑不亢。 谢桉不动声色地观察着,心中冷笑。他倒要看看,待会药性发作时,这人是否还能保持这般清高姿态。 宴会进行到一半,宫女们端上一道道精致的荷花宴特色菜肴:荷花蒸鱼、莲藕炖鸡、荷叶饭...香气四溢。 谢桉浅尝辄止,心思全在远处的裴观野身上。 酒过三巡,气氛愈加热络。谢桉看准时机,端起酒杯,缓步走向裴观野所在的位置。 他特意绕了一段路,避开了几位正在吟诗作对的大臣。 "裴公子。"他声音清越,引得周遭数道目光投来。几位正在谈笑的官员见状,都放低了声音,好奇地望向这边。 裴观野抬眸,那双深邃的眼睛在宫灯映照下,仿佛能洞穿人心。他今日束发的玉簪在灯光下泛着温润的光泽,更衬得他面容清俊。 谢桉压下心头一丝莫名的不安,笑容愈发灿烂:"今日共宴,你我虽非同族,却同为宴上宾客,可否赏脸共饮一杯?" 他手中端着两杯酒,其中一杯早已做过手脚。酒液中融入了无色无味的西域秘药,服下后不会立刻发作,但半柱香后便会神智昏沉,**难抑。 裴观野静静看着他,目光在他手中的酒杯上停留一瞬,那眼神锐利得让谢桉几乎以为他看穿了自己的把戏。 殿外的荷花香气随风飘入,与殿内的酒香交织在一起。 然而下一刻,裴观野竟真的接过酒杯,唇角甚至勾起一丝若有若无的弧度:"世子盛情,却之不恭。" 他举杯,宽大的袖口掩住饮酒的动作。谢桉紧盯着他喉结滚动的瞬间,心中一块石头落地。 在旁人看来,这不过是世子对质子的寻常客套,无人知晓其中暗藏的杀机。 成了。 谢桉心情愉悦地回到座位,开始在心中默数时间。他特意选在这个时间点下手,是因为按照惯例,宴会即将进入赏荷环节,众人会移步太液池畔,届时裴观野若在众目睽睽之下失态,必将引起轩然大波。 半柱香后,谢桉注意到裴观野面上泛起不正常的潮红,额角渗出细密汗珠,眼神也逐渐涣散。他手中的酒杯微微倾斜,酒水险些洒出。 谢桉心中冷笑,知道药效开始发作。他故作关切地上前:"裴公子可是身体不适?脸色这般难看。" 裴观野扶额,声音低哑:"许是...酒力上头..."他的手指紧紧攥着酒杯,指节泛白。 "这可如何是好?"谢桉故作担忧,"不如我扶你去偏殿歇息片刻?" 他伸手搀扶时,能感觉到裴观野手臂肌肉紧绷,体温高得异常。谢桉心中冷笑,药效发作了。 裴观野没有拒绝,任由谢桉扶着他离席。两人穿过回廊时,正好遇见一队捧着新采摘荷花的宫女。荷花清雅的香气与殿内的熏香形成鲜明对比。 "世子这是..."领头的宫女见状,关切地问道。 "裴质子不胜酒力,我送他去歇息。"谢桉从容应答,扶着裴观野继续向前。 他们来到谢桉早已安排好的寝殿。这里位置僻静,平日里少有人至,但离太液池畔近,正是实施计划的绝佳地点。 "你好生休息,我已吩咐宫人,不会有人打扰。"谢桉将裴观野安置在榻上,意味深长地说道。 殿内只点着一盏灯,昏黄的光线在裴观野脸上投下深浅不一的阴影。 他退出殿外,对暗处使了个眼色。一名打扮妖娆的宫女会意,悄无声息地推门而入。这是谢桉早就打点好的人选,事成之后会给她一笔重金,送她出宫。 谢桉站在门外,等待着预期的动静。按照计划,宫女会趁裴观野意乱情迷时扯乱自己的衣衫,然后大声呼救,引来众人。 届时,人证物证俱在,裴观野秽乱宫闱的罪名就坐实了。陛下最重宫规,必定严惩不贷。 第7章 宫榻逆斗 然而,殿内一片死寂。连预想中的挣扎声、衣物摩擦声都没有,安静得令人不安。 时间一点点流逝,谢桉心中的不安越来越强烈。这不对劲。他凝神细听,只听见自己的心跳声在寂静的走廊里格外清晰。 他轻轻推开一条门缝,想要窥探内中情形。殿内烛火摇曳,却不见人影。 然而就在这一瞬,一只滚烫的手猛地从门内伸出,将他狠狠拽了进去! "啊!"谢桉惊呼一声,还未反应过来,已被一股大力按在门上。门"砰"地一声关上,隔绝了外面的世界。 殿内只点着一盏昏暗的宫灯,他勉强看清眼前的景象——宫女不见了,而本应神智不清的裴观野,此刻正牢牢钳制着他,那双眼睛在黑暗中亮得骇人。 "你..."谢桉心头大震,"你没中药?" 裴观野低笑一声,呼吸的确带着不正常的灼热:"世子的酒,我怎敢轻易喝下?" 原来他早已看穿!那杯酒他根本未曾咽下,所有的症状不过是装出来的!谢桉这才意识到,自己从一开始就落入了对方的圈套。 谢桉奋力挣扎:"放开我!" 然而裴观野的力气大得惊人,单手就将他两只手腕扣在头顶。 那种秘药虽未完全入腹,他用随身携带的银针催吐出来了,可似乎还是通过口腔黏膜渗入了一些,此刻正在他体内燃烧。 "世子给我准备了这等大礼,"裴观野俯身在他耳边低语,热气拂过耳廓,"我若不回敬,岂非失礼?" 谢桉感到一阵恐惧:"你想做什么?" 裴观野没有回答,而是用空着的手扯开他的衣襟。锦缎撕裂的声音在寂静的殿内格外刺耳。 "住手!"谢桉又惊又怒,拼命挣扎,却撼动不了分毫。他终于意识到,平日里裴观野展现出的温顺隐忍,不过是伪装。 外袍被轻易剥落,露出里面雪白的中衣。裴观野的眼神暗沉,手指抚上他裸露的锁骨,那触感让谢桉浑身一颤。 "你知道吗,"裴观野的声音因药效而沙哑,"你现在的样子,更诱人。" 谢桉羞愤交加,抬腿欲踢,却被裴观野轻易制住。 两人在黑暗中缠斗,谢桉的拳脚功夫在裴观野面前竟毫无还手之力。这时他才明白,这个看似文弱的质子,实则身手不凡。 很快,谢桉被压制在榻上,裴观野的膝盖顶开他的双腿,形成一个极其屈辱的姿势。榻上铺着的锦缎冰凉刺骨,与裴观野滚烫的体温形成鲜明对比。 "滚开!"谢桉咬牙切齿。 裴观野却低笑着凑近,鼻尖几乎贴上他的颈侧:"这不正是世子想要的戏码吗?只不过...主角换成了你我。" 就在这时,殿外忽然传来脚步声,紧接着是太子萧珩清润的嗓音: "裴公子?听闻你身体不适,可需传太医?" 谢桉浑身一僵,而裴观野的动作也顿住了。两人维持着这个暧昧又危险的姿势,都不敢轻举妄动。 透过屏风,可见萧珩的身影停在殿中,似乎顾及礼节,没有直接闯入。他的影子被灯光拉得很长,正好落在屏风上。 谢桉刚要开口呼救,裴观野却抢先一步,声音带着恰到好处的虚弱:"劳殿下挂心,只是不胜酒力,歇息片刻便好。" 他嘴上说着得体的话,手上的动作却截然相反——指尖轻轻划过谢桉裸露的肩头,激起一阵战栗。 谢桉咬紧下唇,不敢发出任何声音。此刻的情形若被太子看见,他就解释不清了。他甚至可以想象到明日朝堂上会传出怎样的风言风语。 萧珩在门外顿了顿:"既如此,便不打扰了。燕世子可在里面?" 谢桉强自镇定,尽量让声音听起来平稳:"殿下,臣在此照料裴公子,稍后便回宴上。" 他说话时,裴观野的唇正贴在他的锁骨上,温热的气息让他几乎控制不住颤抖。 殿内熏香的味道与裴观野身上清冽的气息交织在一起,竟让他有一瞬间的恍惚。 殿中沉默片刻,就在谢桉以为太子即将离开时,裴观野忽然低头,在他裸露的肩上重重地咬了一口,血丝渗出。 "呃!"谢桉猝不及防,发出一声短促的惊呼。疼痛中夹杂着一种陌生的战栗感。 "怎么了?"萧珩上前,眼看就要绕过屏风,立刻问道,语气中带着怀疑。 谢桉脑中飞速运转,急中生智:"没、没什么,方才不小心碰到头了...殿下不必担心,臣稍后便回。" 他说话时,恶狠狠地瞪着裴观野,用眼神警告他别再轻举妄动。若是目光能杀人,裴观野早已被他千刀万剐。 裴观野却回以一个意味深长的笑容,用口型无声地说:求我。 谢桉气得浑身发抖,却不得不屈服于形势。若此刻太子闯进来,看到他被裴观野压在身下、衣衫不整的模样,后果不堪设想。 萧珩本就对自己格外关注,若以为他们之间有什么不清不楚的关系,必定更加疑心。 勉强低一次头,之后定要裴观野百倍奉还,于是谢桉开口轻声说:"求你。" "听不到。"裴观野低语,手上的力道又加重了几分。 "……求你。"谢桉几乎是咬着牙,伸手拽住他的衣领迫使对方低下头来。他被迫仰起头,将那句屈辱的乞求混着温热的气息,送进对方耳中。 一股前所未有的屈辱感猛地攥住了他的心脏,比任何刀剑都更锋利,灼烧着他仅存的尊严。 裴观野感到谢桉温热的呼吸拂过耳畔,那声带着颤抖的"求你"像一根羽毛,轻轻搔刮着他的耳膜与理智。 他呼吸猛地一窒,动作僵住,竟有瞬间的晃神。 谢桉清晰地看到裴观野眼中闪过一丝罕见的怔忡,那双总是深沉难测的眸子里,锐利与冷静似乎被什么短暂地冲散了。 他心头莫名涌上一股恼意,趁着裴观野这片刻的失神,屈起手指,在他紧实的小臂内侧不客气地用力一拧。 细微的刺痛感让裴观野骤然回神。他的目光重新聚焦,瞬间攫住了近在咫尺的谢桉。 因羞愤而染上秾丽绯红的脸颊,墨绿色的外袍早已被扯落,松散的中衣领口斜斜滑开,露出一段光滑白皙的肩颈线条。 而方才被他咬过的肩头,那圈清晰的齿痕正微微泛着红,渗出了一点血丝,在那片雪色肌肤上显得格外刺目,又莫名……旖旎。 这副破碎又生动的模样,与他平日里那个高高在上、锦衣华服的世子形象判若两人,带着一种强烈的、几乎能摧毁人理智的冲击力。 他喉结微动,压下喉间因药物和眼前景象共同作用而升起的干渴与躁动,强行拉回即将涣散的注意力,转向屏风外,声音刻意放缓,带着一丝恰到好处的疲惫与疏离: “殿下见谅,微躯实在疲惫,恐失仪态,不敢劳动殿下,恳请殿下准外臣静修片刻,恕不能相送。” 他的声音依旧平稳,但谢桉能感觉到他身体的温度越来越高,显然药效还在持续发作。 屏风外,萧亦珩似乎终于被说服:"那你好生休息,若有需要,随时传唤太医。" 脚步声渐渐远去,直到完全消失在走廊尽头。 确认太子离开后,谢桉立刻剧烈挣扎起来:"放开我!" 裴观野却并未松手,反而俯身更贴近他,声音低沉而危险:"世子设计害我时,可曾想过会自食其果?" 谢桉怒视着他:"你待如何?" 裴观野的手指轻轻抚过他肩上那个清晰通红的牙印,眼神幽深:"我只是想让世子明白,有些游戏,玩火必**。" 殿内烛火摇曳,将两人交叠的身影投在墙壁上,如同一场无声的角力。远处隐约传来宴会的丝竹声,更衬得此处的寂静诡异。 裴观野终于松开钳制,翻身下榻。药效似乎还在影响他,脚步有些虚浮,但眼神却清明如初。他走到桌边,给自己倒了杯冷茶一饮而尽。 谢桉立刻起身,迅速整理凌乱的衣衫。锦袍已被撕坏,他只得将外袍紧紧裹在身上,遮掩那些不堪的痕迹。 肩上的咬痕仍在隐隐作痛,提醒着刚才发生的种种。 "今日之辱,我记下了。"他冷冷地看着裴观野,眼中燃着怒火。 裴观野站在阴影中,声音平静无波:"世子若执意与我为敌,下次就不会这么简单了。" 谢桉不言,转身推开殿门,融入外面的夜色中。夜风拂面,带来太液池中荷花的清香,却吹不散他心头的阴霾。 殿内,裴观野打开柜门,看着昏迷的宫女,眼神复杂。他弯腰探了探她的鼻息,确认无碍后,将她放在榻上。 随后,他走到窗前,望着谢桉远去的方向,抬手轻轻抹去脸上沾染的一点口脂。 那抹胭红在他指尖格外刺眼。 "谢桉..."他低声自语,"我们之间的游戏,才刚刚开始。" 谢桉匆匆穿过回廊,脑中一片混乱。今夜的计划彻底失败,反而让自己陷入如此狼狈的境地。月光洒在青石板上,映出他凌乱的倒影。 他抚摸着肩上的牙印,那处仍在隐隐作痛。 裴观野的每一个触碰、每一个眼神都历历在目,让他产生一种既愤怒又...莫名的感觉,这种感觉陌生而危险,让他心烦意乱。 "该死!"他低咒一声,加快脚步。必须尽快回到宴会上,免得引起更多猜疑。 在拐角处,他差点撞上一人。抬头一看,竟是太子萧珩。他独自一人站在月光下,似乎在赏荷,又像是在等人。 "殿下?"谢桉心中一凛,下意识地拉紧外袍,遮掩破损的衣衫。 萧珩的目光在他身上停留片刻,眼中闪过一丝探究:"你没事吧?方才在殿内..."他的视线若有似无地扫过谢桉凌乱的衣领。 "没事!"谢桉急忙打断,随即意识到自己反应过激,勉强笑道,"只是照顾裴公子时,不小心弄乱了衣衫。" 萧珩若有所思地点点头:"裴公子如何了?" "已经睡下了,明日应当无碍。"谢桉尽量保持语气平稳,但声音仍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 太子静静看着他,忽然道:"谢桉,你近来与裴公子似乎走得很近。" 谢桉心头一跳:"殿下何出此言?" 萧珩微微一笑,笑意却未达眼底:"只是觉得,你对他格外...关注。"他的目光锐利,仿佛能看透人心。 这话中有话,让谢桉顿时警觉。难道太子察觉了什么?还是说,他一直在暗中监视着自己的一举一动? "殿下说笑了,"他垂下眼帘,掩饰眼中的情绪,"不过是尽地主之谊罢了。" 萧珩未再追问,只是意味深长地看了他一眼:"如此最好。记住你的身份,谢桉。" 这句话带着明显的警告意味。谢桉心中一沉,面上却不动声色:"臣谨记。" 望着太子离去的背影,谢桉感到一阵寒意。今夜不仅没能除掉裴观野,反而引起了太子的疑心,真是赔了夫人又折兵。 他转身望向那座偏殿的方向,眼中闪过一丝狠厉。月光下,他的侧脸线条冷硬,与平日里娇纵的模样判若两人。 裴观野,我们来日方长。总有一天,我会让你为今日的所作所为付出代价。 第8章 夜浴挟制 月色如水,静静流淌在燕世子府的重重楼阁之间。宫宴结束后,谢桉便以身体不适为由向皇上告退,乘坐马车回到了府中。 他一路上都紧绷着脸,那双漂亮的桃花眼里凝着化不开的寒冰。 肩头那处被咬伤的地方,隔着衣物依旧传来隐隐的刺痛与奇异的灼热感,不断提醒着他在偏殿内遭受的屈辱。 回到寝殿,他冷声吩咐:“备水,沐浴。”声音里没有一丝温度。 谢桉挥退所有侍从,独自走向殿后的浴池。 汉白玉砌成的浴池内,温水氤氲着蒸汽,水面上漂浮着鲜红的花瓣,空气中弥漫着安神的香料气息。 他迅速褪下那身承载着不堪记忆的墨绿锦袍与凌乱中衣,将自己沉入水中。 温水包裹着身躯,却无法驱散心头的污浊感。 他闭上眼,裴观野那双深邃的眼睛、滚烫的呼吸、带着侵略性的触碰,以及那声低沉的“求我”,都在脑海中挥之不去。 他猛地睁开眼,拿起澡豆与细葛布,开始用力搓洗自己的皮肤。肩颈、锁骨、耳后、手臂……所有被裴观野碰触过的地方,他都反复用力擦洗。 白皙的肌肤很快泛起大片红痕,左肩那个清晰的齿痕在粗暴的对待下愈发红肿,甚至渗出血丝,在温水中传来阵阵刺痛。 他仿佛感觉不到疼痛,只想将对方留下的所有痕迹彻底清除。 就在他力竭喘息,靠在池边时,一道身影如同融入月色的暗影,悄无声息地出现在浴池入口。 裴观野穿着一身黑色夜行衣,气息内敛。 烛光与水光交织中,他看到谢桉浸在温水中,湿漉漉的墨发贴在颊边,水珠顺着他优美的颈线滑落,没入荡漾的水波中。 热气将周身肌肤都蒸腾成一片娇嫩的绯色,如同初春初绽的海棠,从脸颊到颈项,再到水下若隐若现的胸膛腰腹,无处不浸染着这层动人的薄粉。 水波荡漾间,烛光流转,竟连那最隐秘之处,也透出淡淡的粉色光泽,与漂浮的鲜红花瓣相映,旖旎得令人不敢直视。 谢桉上身布满被他自己搓洗出的红痕,尤其是肩头那片狼藉的伤口,在氤氲水汽中显得格外触目,却又莫名地引人注目。 裴观野的眼神微不可察地一动,向前迈了一步。 谢桉猛地侧头,厉声喝道:“谁?!”待看清来人,眼中瞬间爆发出惊怒:“裴观野!你怎么敢潜入此地?!滚出去!” 他下意识将身体沉得更低,只留肩膀以上在水面,水波因他的动作剧烈荡漾。 裴观野对他的怒斥置若罔闻,目光锁定在他肩头的伤处。他缓步沿着池边走近,步履无声却带着无形的压迫感。 在谢桉惊愕的注视下,他竟直接踏入浴池,黑色的夜行衣在水中缓缓浸透,紧紧贴在结实的肌理上。 “站住!”谢桉向后退去,直到脊背抵上冰冷的池壁,再无退路。 裴观野在他身前停下,从容地从袖中取出一个白玉小药瓶。 “滚开!我不需要你的东西!”谢桉的声音带着压抑的颤抖。 裴观野拔开瓶塞,清苦的药香顿时盖过了池中的香料味。他凝视着谢桉戒备的神情,声音低沉: “伤口沾了脏水,若溃烂留疤,世子这副好皮相,岂不可惜?” 话音未落,他沾了药膏的手指已精准地按上谢桉肩头的齿痕! “呃!”谢桉浑身一颤,既是因伤口被触碰的刺痛,更是因这突如其来的冰凉触感与他话语中的轻慢。 他猛地扭身想挥开裴观野的手:“拿开你的脏手!” 然而裴观野的手稳如磐石,指尖带着药膏,不容拒绝地在那个象征着占有与羞辱的伤痕上细细涂抹。 药膏的清凉缓解了火辣辣的疼痛,但这轻柔的动作本身,却比之前的粗暴更让谢桉感到难堪。 “裴观野!”谢桉忽然不再挣扎,他直视着对方的眼睛,声音冷得像冰:“你今日辱我,他日我必……” "他日如何?"裴观野低笑一声,指腹仍在细腻地涂抹药膏,声音却压低到只有两人能听见的耳语:"莫非是让你墨韵斋里暗中蓄养的那些死士,再来取我性命?” 谢桉的瞳孔骤然收缩,连呼吸都为之一窒。 “你以为你暗中布下的棋子……我不知情?”裴观野的唇几乎贴上他湿漉的耳廓,冰冷的话语裹挟着温热的气息,如毒蛇吐信, “我很好奇,为何放着名正言顺的东宫不选,偏要将他压下去……” 他刻意停顿,指节在那道旧齿痕上施加恰到好处的压力,享受着身下之人瞬间的僵硬。 药膏的清凉与话语的寒意同时沁入肌理。 “无妨。”他低笑,带着一丝兴奋的战栗,“你尽可继续落子。我会让你亲眼看着,你的每一步,是如何被我亲手……碾作齑粉。” 谢桉的脊背绷成一道僵直的弧线,水珠顺着紧实的肌理滑落。 "世子,若执意取我性命,尽管放手一试。"裴观野的嗓音里淬着危险的意味,指尖顺着湿滑的脊线缓缓下滑,激起细密的水波:"且看是你燕世子的刀锋利,还是我掐断你咽喉的手更快。" 他的声音忽然染上几分暧昧的暗哑:"或者......我们换种玩法。看是谁先在这场游戏里——" 指尖停在腰际,带起一阵战栗的涟漪: "万劫不复。" 氤氲水汽中,两道身影在烛光摇曳间纠缠。谢桉能清晰地感受到身前传来的体温,听见自己失控的心跳与对方平稳的呼吸形成鲜明对比。 水波轻荡,将他们的倒影揉碎在朦胧雾气里,织成一幅危险而旖旎的画卷。 暗流在弥漫着药香与水汽的方寸之地汹涌对撞。 裴观野为谢桉肩头的齿痕细致地涂完药,那清凉的触感暂时压下了火辣辣的痛。 他直起身,将那个小巧的白玉药瓶轻轻放在浴池边光滑的汉白玉台面上。 “这药药性极好,外敷三日,保你连痕迹都不会留下。”他的语气平静无波,仿佛刚才那些危险的耳语与暧昧的触碰从未发生。 说完,他不再看水中僵硬的谢桉,转身便走,身影很快融入殿外的夜色,如同他来时一般悄无声息。 浴池内重归寂静,只剩下水波轻响。 谢桉猛地回过神,胸中翻涌着被看穿、被威胁、被轻慢的屈辱与怒火。他死死盯着池边那个白玉药瓶,仿佛那是什么剧毒之物。 半晌,他哗啦一声从水中站起,带起一片水花。 他赤足踏上冰凉的地面,一把抓起那个药瓶,看也不看,扬手便狠狠掷向远处的墙角! “啪嚓——”玉瓶应声碎裂,里面残余的青色药膏溅在墙上、地上,清苦的药香瞬间在空气中弥漫开来。 “裴观野……”谢桉盯着那摊狼藉,胸口剧烈起伏,眼中是冰冷刺骨的恨意,“我们走着瞧。” 数日后,皇家校场,天光澄澈。 今日是宗室子弟与伴读们的射术课。 谢桉一身玄色暗纹骑射服,衣领袖口以银线绣着繁复的云纹,墨发用一根白玉簪高高束起,衬得他脖颈修长,肤色在阳光下白得晃眼。 他手持一柄紫檀木长弓,身姿挺拔地立在靶场前,宛如一幅精心描摹的工笔画。 然而那双总是流转着骄纵光芒的桃花眼里,此刻却凝着霜雪,目光似是不经意地扫过不远处那个正在整理箭囊的身影。 裴观野今日出人意料地换了一身鸦青色骑射服,这身装束剪裁合体,恰到好处地勾勒出他宽肩窄腰的身形,与他平日素净的装扮截然不同。 墨发用一根简单的银簪束起,几缕碎发垂在额前,平添几分不羁。 他整理箭囊的手指修长有力,骨节分明,动作从容不迫,仿佛周遭的喧嚣都与他无关。 轮到裴观野上场时,谢桉忽然上前一步,对武官笑道:"将军,光是射死靶未免无趣。不若让人举着靶移动,更能考验真本事。" 他顿了顿,声音清越如玉石相击,"不如叫几个罪奴上来当活靶子。" 不等武官回应,他倏地转向裴观野,秾丽的脸上绽开一个意味深长的笑:"裴公子,你也去,举着那个草靶,在场边来回走动。" 场边霎时寂静。让罪奴充当活靶虽是常例,但将曾身着华服的敌国质子与罪奴相提并论,其中的折辱意味再明显不过。 几位宗室子弟交换着看好戏的眼神,而一些老成持重的官员则微微蹙眉。 裴观野整理箭囊的手指微微一顿。他抬眼看向谢桉,那双深邃的眼眸如古井无波,辨不出情绪。 在众人各异的注视下,他沉默地走到场边,拾起一个草靶举在胸前,依言在场边缓步行走。 阳光在他鸦青色的衣袂上流转,衬得他身姿如松,竟不见半分狼狈。 谢桉搭箭引弓,玄色衣袖滑落,露出一截莹白的手腕。他瞄准那个移动的草靶,弓弦渐渐拉满,眼神锐利如鹰。 然而裴观野的身影在罪奴之间灵活地穿梭,时而隐没在人群之后,时而出现在视野边缘。 他步履从容,鸦青色的衣角在风中轻扬,与那些衣衫褴褛的罪奴形成鲜明对比。谢桉的弓弦始终紧绷,却迟迟找不到合适的时机。 就在一个晃神的瞬间,那个鸦青色的身影忽然从视野中消失了。谢桉正在寻找,一道温热的气息已经贴上了他的后背。 "世子这般手法,怕是连靶边都蹭不到。" 裴观野的声音在耳后响起,低沉而平稳。与此同时,一双带着薄茧的手不容拒绝地覆上了他握弓的手,另一只手则扣住了他引弦的手腕。 那双手的温度透过薄薄的衣料传来,带着习武之人特有的粗糙感。 谢桉浑身一僵,想要挣脱,却发现裴观野的力道大得惊人,将他牢牢禁锢在怀中。 他甚至能感觉到对方胸膛传来的沉稳心跳,以及呼吸间温热的气息拂过他的耳廓。 "弓要稳,心要静。"裴观野几乎是贴着谢桉的耳廓低语,手臂带着他的手臂调整角度。 这个过分亲近的姿势让谢桉墨发间的淡淡清香与裴观野身上清冽的气息交织在一起,"眼神盯紧目标,但发力要徐,放箭要疾。" 他操控着谢桉的手,缓缓将弓拉至满月。谢桉被迫仰头,露出优美脆弱的颈线,阳光在他长睫上投下细碎的影子。 这个姿势让他完全被困在裴观野的怀抱与弓弦之间,动弹不得。 周遭所有的目光都聚焦在他们身上,惊愕、探究、窃窃私语在空气中弥漫。 "就像这样。" 裴观野话音落下的瞬间,带着谢桉的手指松开了弓弦。 "嗖——!" 箭矢破空而去,精准地钉入了远处的靶心!箭尾的翎羽还在微微颤动。 全场寂静了一瞬,随即响起零星的喝彩,但更多的还是压抑的议论声。 几位世家小姐掩唇低语,目光在二人之间流转,带着说不清的意味。 谢桉猛地挣开裴观野的怀抱,转过身时,秾丽的脸上泛起薄红,不知是气的还是羞的。那双桃花眼里燃着怒火,眼尾的绯色比平日更艳三分:"裴观野,你放肆!" 裴观野却只是后退一步,微微颔首。 阳光在他棱角分明的脸上投下深浅不一的影,他的姿态看似恭谨,眼神却平静得令人心惊:"在下只是不忍世子技艺生疏,贻笑大方。失礼了。" 他鸦青色的衣袂在风中轻扬,衣料上的暗纹在日光下若隐若现,身姿挺拔如松。 而谢桉攥着长弓的手指,已经因为用力而泛白,玄色衣袖下的手臂微微发颤。 第9章 折翼之辱 夜色如墨,万籁俱寂。一缕极淡的异香,带着甜腻的气息,轻轻拂过谢桉的鼻息。 他在睡梦中眉心微蹙,试图抵抗那强行拖拽意识的力量,却终究徒劳,陷入更深沉的昏迷。 客栈上房内,烛火摇曳,在墙壁上投下晃动的阴影。裴观野将一套用料考究、剪裁极其贴身的绯色舞裙放在榻边。 那裙子并非寻常勾栏艳俗之物,绯色绸缎为底,银线暗绣繁复缠枝莲纹,广袖束腰,裙摆散开如流云,典雅非常。 然而,这华服穿在当朝世子、一个男子身上,便是精心设计、极致无比的折辱。 裴观野俯身,动作算不上温柔,却带着一种近乎仪式般的专注,亲手,一件件褪去谢桉原本的寝衣,再为他换上这身绯裙。指尖偶尔划过温热的肌肤,引得他自己呼吸微窒。 当最后一条丝带系好,裴观野退开一步,烛光下,他竟愣在了原地。 绯色衬得谢桉昏迷中毫无防备的脸庞愈发白皙剔透,几乎晃眼。 贴身的剪裁清晰勾勒出他清瘦却不失少年韧劲的腰线,广袖与散开的裙摆弱化了男性的刚硬,平添一种脆弱而惊心动魄的美感,模糊了性别界限。 裴观野看着他,昏暗烛光中,两种截然不同的景象却交替灼烧着他的思绪。 一面是谢桉被他囚于偏殿床榻,敛去锋芒,不得不屈身示弱;一面是今日校场上,他挽弓搭箭,衣袂翻飞,满是飒爽凌厉的英姿。 脆弱与强悍,屈从与傲然。 这两种极致的反差在他脑中疯狂交织、碰撞,最终拧成一股无法熄灭的灼热火焰,在他血脉中无声燃烧。 心头那股无名火与躁动再次翻腾,烧得他喉咙发干。 正是这挥之不去的绮念,让他今夜辗转难眠,最终行此疯狂之举——他想看,便必须看到。 恰在此时,谢桉眼睫剧烈颤动,迷药药效渐退,他猛地睁开眼。 意识回笼的瞬间,他先对上裴观野那双深不见底、翻涌着未知情绪的眸子,随即,身上陌生丝滑的触感与过于贴身的束缚感让他浑身一僵! 他低头,映入眼帘的刺目绯色与女子衣裙的制式,让他脑中“轰”的一声—— “裴、观、野!”谢桉额角青筋暴起,羞耻与暴怒瞬间焚毁了所有理智,他想也不想,凝聚起全身刚恢复的力气,猛地一脚狠狠踹向床边的裴观野! 裴观野正沉浸在某种得偿所愿的恍惚中,猝不及防,被这一脚踹得踉跄后退。 腰眼重重撞在身后坚硬的梨花木桌角上,剧痛袭来,让他闷哼一声,脸色瞬间阴沉如水,眸中戾气骤现。 不等谢桉起身反击,裴观野已如猎豹般迅猛上前,一记手刀精准利落地劈在谢桉颈后。 谢桉眼前一黑,所有挣扎与怒骂戛然而止,再次陷入无边的黑暗。软倒下去的身躯被裴观野伸手接住,轻轻放回榻上。 裴观野就这般坐在床边,如同欣赏一件费尽心机才得到的绝世珍宝。 又像是在确认某种终于落地的执念,目光沉沉的,带着近乎贪婪的审视,一寸寸地掠过谢桉穿着舞裙的每一个细节,直至窗外天色微明。 次晨,马车辘辘。 谢桉在一阵颠簸中苏醒,颈后的酸疼提醒着他昨夜遭遇。 他发现自己竟躺在一辆行驶的马车里,头下枕着的……是裴观野结实的大腿! 而他自己身上,那件屈辱的绯色舞裙依旧穿着! 怒火再次腾起,他猛地便要坐起身发作,马车速度却恰在此时减缓。 裴观野反应极快,在他出声前,一只大手已严实地捂住了他的嘴,另一条铁臂则不容抗拒地揽住他的腰,轻易将他提起,转而让他面对面、跨坐在自己腿上。 “世子,”裴观野凑近他耳边,气息灼热,声音却冰冷如铁,带着**裸的威胁, “若是不想待会在城门口,被所有人围观你燕世子身着舞裙的曼妙姿态,就乖乖别动。” 谢桉气得浑身发抖,屈辱感几乎要将他的胸膛撑裂。 他想也不想,张口便狠狠咬在裴观野捂着他嘴的手掌上,齿间瞬间尝到了血腥味,力道之狠,似要咬断他的骨头。 裴观野吃痛,喉间仅溢出一声压抑的闷哼,捂着谢桉嘴的手掌已沁出细血。 他非但没松劲,反而猛地攥住谢桉的发梢,硬生生将他的头拽离掌心—— 力道狠戾得让谢桉头皮发麻,被迫仰起脖颈,露出脆弱的颈线。 裴观野的气息覆在他耳侧,带着血腥味的冷沉:“安分点。” 此时,马车彻底停下,车外传来守城士兵粗声粗气的盘查:“干什么的?车里什么人?” 车夫赔笑答话,试图遮掩。 士兵却不耐烦,一把掀开了车帘! 刺目的光线瞬间涌入车厢。士兵看到的便是一幅暧昧景象:一个穿着轻薄绯色纱裙的“舞女”,背对着他们,坐在一个面容冷峻的男子腿上, 男子的大手正按着“舞女”的后脑,将“她”的脸深深埋在自己肩头, 而“舞女”的手臂也紧紧环在男子腰间,姿态亲密旖旎,仿佛正在难舍难分。 谢桉羞愤欲死,全身的血液都冲上了头顶,却死死记得裴观野的威胁。 他绝不能以这般模样被发现!无处宣泄的怒火和极致屈辱让他只能将所有的恨意倾注在齿间和指尖—— 他隔着衣料,再次狠狠一口咬在裴观野的肩头,同时环在裴观野颈后的手,指甲深深掐入他背部的肌肉,几乎要嵌入骨缝。 裴观野身体骤然一僵,发出一声更为明显的、带着痛楚与某种异样情绪的闷哼。 这声响动在士兵听来,更是坐实了车内之人在行不轨之事。 他们交换了一个暧昧了然的眼神,嗤笑一声,悻悻地放下车帘,挥手放行。 马车刚驶出城门一段距离,裴观野周身的气势陡然变得冰冷骇人。 他猛地将谢桉从身上扯开,单手轻而易举地将谢桉妄图攻击他的双手反剪,死死扣在头顶的车壁上,另一只手则用力捏住谢桉的下颌,迫使他抬起头。 他看到谢桉唇上沾染着属于自己的鲜红血迹,那双漂亮的眸子里燃烧着屈辱和憎恨的火焰,唇瓣因沾染血迹和之前的撕咬而显得异常红润肿胀,此刻正微微张着喘息。 裴观野眼神一暗,某种破坏欲与占有欲交织的冲动汹涌而上。 他捏紧谢桉的下巴,让他无法合拢嘴唇,随即猛地低头,攫取了那两片染血的唇瓣。这不是亲吻,更像是一场单方面的惩罚与掠夺。 他粗暴地撬开齿关,深入其中,缠斗,吮吸,啃咬,直至谢桉因缺氧而面色涨红,挣扎的力道渐渐微弱,才如同丢弃破布娃娃般猛地松开了他。 谢桉大口喘息,肺部火辣辣地疼,嘴唇更是麻木刺痛,肯定已经破了。 他死死瞪着裴观野,声音因缺氧和愤怒而嘶哑:“你……你身为质子,竟敢掳掠世子!真以为能瞒天过海?待你被擒,我必亲手将你千刀万剐!” 裴观野用指腹抹去自己唇边沾染的血迹,眼神幽冷,语气却带着一种令人胆寒的戏谑: “世子是想穿着这身裙子去告发我么?呵,‘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风流’……若真能如此,倒也不亏。” 谢桉眼眶泛红,声音因愤怒而颤抖:“你等着……我定要将你在大夏的所作所为禀明陛下,看你如何治罪!” 裴观野低笑一声,指尖轻轻拂过袖口:“好啊。不过禀报之前,世子不妨先想清楚——” 他忽然逼近,气息拂过谢桉耳畔,“你这位深居简出的燕王世子,是如何对此等秘辛了如指掌的?若陛下问起,我倒很乐意看看,你要如何解释。” 他退后半步,眼底泛起寒意:“有整个燕王府作陪,黄泉路上倒也不寂寞。” “你……”谢桉唇色发白,后面的话戛然而止。 裴观野已好整以暇地坐了回去,甚至顺手理了理衣摆,对旁边谢桉那未能成言的破碎之声,置若罔闻。 “停车。”裴观野嗓音沉冷,不带一丝波澜,似寒铁相击,在车厢内掷地有声。 马车在暮色四合的密林旁停下,死一般的寂静中,他俯视着谢桉,眼神幽深如潭。 下一秒,他手臂一展,竟将身着一袭嫣红舞裙、显得格外单薄脆弱的谢桉,猛地推下了马车! 身影坠落,如折翼的蝶,重重跌落在冰冷的尘土里。 一阵风瞬间裹挟了全身,谢桉被吹得一个哆嗦。 紧接着,一件带着裴观野体温和淡淡血腥气的男子外袍劈头盖脸地扔到了他身上,盖住了那身刺目的绯色。 随即,他的世子玉佩也被丢到身旁。 “回去。”裴观野看了地上的谢桉一眼说。 “驾!”车夫一声吆喝,马车毫不停留,绝尘而去,只留下漫天扬起的尘土。 谢桉裹紧身上唯一能蔽体御寒的、属于裴观野的外袍,站在荒凉的道旁,望着马车消失的方向,脑子里一片混乱。 这疯子!将他掳来,极尽羞辱,又这般轻易放他离开,还……扔给他一件衣服?他到底想干什么? “裴观野……你简直有病!”他低声咒骂,拢紧了宽大的外袍,辨认了一下方向,不得不沿着来路往回走。 没走多远,身前传来马蹄声,谢桉见一个看起来像是普通行商的人骑着马过来。 他立刻上前拦住,亮出世子玉佩,强行“借”走了那人的马匹。 那行商看着谢桉穿着明显不合身的男式外袍,里面隐约可见绯色裙摆飘动,虽觉古怪至极,但碍于世子信物和那份与生俱来的威势,不敢多言,只得乖乖下马。 待谢桉骑着马的身影消失在道路尽头,这名“行商”脸上恭敬惶恐的表情瞬间收起,他快步走入旁边的树林深处。 裴观野正等在那里。 “办好了?”裴观野问。 “是,公子,那人已骑马往城中方向去了。”行商模样的人躬身回答。 裴观野从怀中取出一锭足量的银子抛给他。 那人接过,脸上露出真心的笑容——只是改个道,给匹马,就得到这些足够买好几匹好马的钱。 而且,他怀里还揣着世子的信物,回头去世子府,还能再领一份赏钱。 这趟差事,实在是赚大了。 林间重归寂静,只余风声过耳。 裴观野独自立于原地,望着谢桉离开的方向,冷声对车夫道:“传信。计划有变,不用接人,让大梁接应的人原路返回,不必再等。” 燕世子府,深夜。 书房内只余一盏孤灯,谢桉已换回往日矜贵的世子常服,却掩不住眉眼间积郁的戾气与屈辱。 那件绯色舞裙如同烙印,时刻灼烧着他的尊严;唇上被啃咬的伤口早已结痂,却仍在隐隐作痛; 而身上仿佛还残留着被裴观野禁锢、被迫跨坐于其腿上的触感,以及那件属于对方的外袍气息…… 每一帧回忆都让他杀意翻涌。 “人呢?”他声音沙哑,问的是跪在阴影中的心腹死士。 “已安排妥当。共二十人,皆是王府豢养多年、绝无牵扯的‘干净’人手。兵刃淬毒,见血封喉。” “很好。”谢桉指尖划过冰冷的桌案,眼神狠戾, “传我的话:三日后的刺杀,不必留活口,不必带回证据,只需将裴观野的人头……” 他顿了顿,补充道,每一个字都淬着寒冰:“做得干净些,若事败,你们知道该怎么做。” “是!”死士领命,身影如鬼魅般悄无声息地退入黑暗。 第10章 隐刃藏锋 三日后,偏僻宫苑内。 烛火摇曳,映照着裴观野沉静的侧脸。他正提笔蘸墨,在一张素笺上缓缓书写,窗外一声极轻微的夜枭啼鸣,让他笔尖微顿。 他搁下笔,走到窗边,望着沉沉的夜色,唇边勾起一丝几不可察的弧度。 “终于来了。”他低语,似是期待,又似是嘲讽。 他转身,对阴影中侍立的心腹吩咐:“‘客人’将至,依计行事。记住,要让他们‘顺利’进来。” 是夜,月黑风高。 二十道黑影如同融入夜色的蝙蝠,悄无声息地翻过高墙,潜入裴观野所居的偏僻宫苑。 一切顺利得超乎想象,守卫稀疏,巡逻空当极大,仿佛主人毫无防备。 为首的死士打了个手势,众人分散包抄,直扑主屋。 然而,就在他们踏入庭院核心的瞬间,异变陡生! 四周屋檐上骤然亮起无数火把,将院落照得亮如白昼。密集的弓弩对准了院中的不速之客,锋镝在火光下闪烁着致命的寒光。 “中计!撤!”死士首领心头巨震,厉声喝道。 但为时已晚。沉重的宫门在他们身后轰然关闭、落锁。与此同时,他们脚下的地面竟猛地塌陷! 数人猝不及防,跌入深坑,坑底密布的倒刺与铁蒺藜瞬间穿透身体,惨叫声刚出口便被利箭贯穿咽喉。 剩余的几人背靠背结成战阵,试图负隅顽抗。箭雨倾泻而下,伴随着更多伪装成普通仆役、实则身手矫健的护卫从四面八方杀出。 刀光剑影,血花飞溅。谢桉派来的死士虽悍勇,却寡不敌众,更兼落入陷阱,失了先机,转眼间便死伤殆尽。 最后一名死士身中数箭,兀自不肯倒下,赤红着双眼看向主屋方向。 只见屋门不知何时已开启,裴观野披着一件玄色外袍,静立门内阴影中,冷漠地注视着院中的屠杀,仿佛在看一场与己无关的戏。 那死士用尽最后力气,嘶吼道:“主子……必会为我们报仇!” 裴观野闻言,竟轻轻笑了一声。他抬手,身旁一名侍卫立刻恭敬地递上一张弓。他挽弓,搭箭,动作流畅优雅,瞄准了那名垂死的死士。 “告诉他,”裴观野的声音在夜色中清晰传来,带着一丝残酷的玩味,“我等着。” 箭矢离弦,破空而至,精准地没入那名死士的眉心。 院落中重归死寂,只剩下血腥气在空气中弥漫。 裴观野丢开弓,对身旁心腹淡然吩咐:“清理干净。另外,将我那件被‘借’走的外袍,连同这里的一片衣角,” 他指了指地上某个杀手尸体上被斩落的布料,“一并给燕世子送回去。” 他顿了顿,补充道:“记得,要用一个……足够精致的盒子。” 次日,一个精致的锦盒被送到了谢桉的书房。 屏退左右后,谢桉打开了盒子。里面整整齐齐叠放着的,正是那件他曾裹身归来的、属于裴观野的玄色外袍。 而在衣袍之上,赫然放置着一片染血的、来自他昨夜派出的死士的衣角! “砰!” 谢桉猛地将盒子扫落在地,胸膛剧烈起伏,眼中是前所未有的震怒与……一丝连他自己都不愿承认的寒意。 裴观野不仅早有防备,全歼了他的杀手,还用这种方式,将他的报复连同那份屈辱,原封不动地、甚至更加嚣张地扔了回来! 这疯子!他到底想做什么!一次又一次地挑衅、折辱,却又一次次地放过他…… 谢桉死死攥紧拳头,指甲深陷入掌心。 这场较量,已然是不死不休。而他,绝不会就此罢休! 锦盒与染血的衣角被悄无声息地处理掉,如同从未出现在燕世子府。 谢桉将自己关在书房半日,再出来时,眉宇间那抹被裴观野屡次激起的尖锐戾气,似乎真的消散了。 他开始了精心的“表演”。 首先,他不再刻意回避任何可能遇见裴观野的场合,无论是国子监的讲经,还是宫中的宴饮。 但他不再主动挑衅,甚至连一个对视都吝于给予。 当裴观野的身影出现在视野里,他会极其自然地、不着痕迹地移开目光,或侧身与旁人交谈,仿佛对方只是一个无关紧要、甚至不愿多看一眼的背景。 他的举止变得愈发符合一个“安分”世子的规范——矜贵依旧,却收敛了所有可能引人注目的锋芒。 在国子监,他专注于典籍,对博士的提问对答如流,却不再抛出任何可能引发争议的见解; 在宴会上,他安静地坐在自己的席位,浅酌低笑,不再成为人群的焦点。 他甚至开始“示弱”。 一次宫道狭路相逢,避无可避。裴观野驻足,似乎想看他作何反应。 谢桉却只是微微垂眸,侧身让开道路,用一种清晰却毫无情绪的声调说:“裴公子,请。” 那般恭谨守礼,那般……逆来顺受。 他甚至在让路时,指尖无意识地蜷缩了一下,将一个“心有余悸”又“强作镇定”的细微神态,拿捏得恰到好处。 他不再与沈昭珏并辔出现在马场,理由是“父王督促课业,需静心读书”。 他减少了所有不必要的社交,深居简出,偶尔露面,眉宇间也总带着一丝若有似无的、被世事磋磨后的疲惫与淡漠。 这一切,都通过无数双眼睛,汇聚到裴观野那里。 “主上,燕世子近日……似乎安分了许多。”心腹禀报时,语气带着一丝不确定的探究, “每日不是王府便是国子监,未见任何异常举动。甚至……在面对您时,也多有避让。” 裴观野把玩着那枚曾沾染谢桉血迹的玉佩,眸色深沉,看不出信了与否。 他想起谢桉在宫道上垂眸避让的样子,那瞬间的温顺,与他记忆中张牙舞爪、宁折不弯的燕世子判若两人。 “继续盯着。”他最终只淡淡吐出四个字。 谢桉要的,就是这份“不确定”和“继续盯着”。 他知道裴观野不会轻易相信他的“臣服”,但只要对方开始疑惑,开始将更多的注意力放在观察他“是否真的安分”上。 那么,对他真正暗中进行的、更为致命的布局,警惕性便会相对降低。 夜深人静,谢桉独立窗前,望着裴观野宫苑的方向,唇角缓缓勾起一抹冰冷至极的弧度。 裴观野,你且看着我这“隐忍”的模样。 看我这副被你拔去利爪、不得不收敛锋芒的困兽之姿,是否能让你……稍稍安心? 他需要时间,需要裴观野将这虚假的平静信以为真。 当毒蛇认为猎物已放弃抵抗、放松警惕将头颅探出洞穴的那一刻,才是他亮出淬毒獠牙,给予致命一击的最佳时机。 马场 天光泼洒,将无垠草场染成一片金绿。 谢桉一身月白底色的骑射服,衣袂与束袖处以苍青丝线绣着疏落的卷云纹,身姿笔挺如松,骑着那匹通体胜雪、神骏非常的“照夜玉狮子”—— 踏雪,在校场边缘信步缓辔。 澄澈的阳光洒落,为他周身镀上一层浅金,却化不开那墨色衣袍浸染的清冷气质。 □□踏雪通身不见半根杂毛,唯有四蹄墨黑如砚,步伐从容优雅,恰似流云拂过天际。 这一人一马,墨与白交织,沉静与灵动相映,在马场喧嚣的背景中,自成一方令人屏息的风景。 与裴观野长达数月的周旋对峙,如同在暗礁密布的水域行舟,每一刻都需凝神屏息,早已将他的心神磋磨得疲惫不堪。 此刻置身这苍茫天地间,任凭旷野的长风穿胸而过,才终于得以涤荡几分那浸入骨髓的积郁与倦意。 谢桉轻勒缰绳,回身便见沈昭珏策马而来。宝蓝骑装勾勒出挺拔身姿,朗朗笑意如朝阳破云,瞬间点亮周遭。这些时日的刻意疏远,似乎并未消减他半分热忱。 “今绥!”沈昭珏控马与他并行,目光在他脸上细细掠过,语气带着小心翼翼的试探, “你这匹‘照夜玉狮子’真是越看越神骏……只是,”他声音微沉,“你近日总是避开我,可是我做错了什么?” 谢桉心头微动。面对这般直白而真诚的关切,那些精心编织的借口竟有些难以启齿。 他垂眸避开对方探究的视线,轻描淡写道:“不过是府中事务繁杂,一时抽不开身。” 这话说得云淡风轻,却让沈昭珏眼底瞬间漾开笑意——不是厌恶他便好。 他立即驱散眉间阴霾,热切地接话:“原来如此。那我前日偶得的那口前朝古刃,你可一定要看看!就在营帐里收着,现在得空么?” 望着那双澄澈如初的眼眸,谢桉心底掠过一丝歉然。在这步步惊心的棋局里,这份毫不设防的信任显得如此珍贵。 “好。”他颔首应允。日光落进他微弯的眼眸,驱散了往日刻意维持的疏离,漾开浅浅暖意。 二人并骑徐行,沈昭珏谈兴甚浓,自京华轶闻说到塞外风物,言辞坦荡,目光清亮。 谢桉偶尔侧首倾听,唇边始终噙着那抹浅淡的笑意,在这和煦的阳光里,显得格外闲适。 然而这短暂宁谧,终被一阵不疾不徐逼近的马蹄声打破。那声音带着无形的压迫,如阴翳悄覆,瞬息间侵蚀了方才的明朗。 谢桉心口莫名一紧,那股熟悉的、如影随形的窥伺感再度袭来。他甚至无需回首,便能感知到那道凝定如实质的视线。 裴观野骑着一匹毛色黯淡的普通黑马,不知何时已行至旁侧。 他身着墨青常服,墨发以木簪束起,眉目低垂,目光落在前方草尖,俨然一副偶然途经的模样,安静得近乎消融于背景。 可就在两马即将交错之瞬,那匹看似温驯的黑马竟毫无征兆地一个趔趄,发出受惊嘶鸣,马头猛地撞向谢桉座下白马的颈侧! “唏律律——!” 白马骤然遇袭,惊惶扬蹄,险些将猝不及防的谢桉掀落马背! “今绥当心!”沈昭珏面色剧变,疾探出手欲抓谢桉缰绳。 电光火石间,裴观野似才惊醒,低喝一声,手臂看似忙乱地狠勒马缰,意图制住“受惊”坐骑。 他动作幅度极大,肘尖恰好格开沈昭珏伸来的援手,另一只手则“无意”重重带过谢桉白马的鞍鞯。 这一下力道巧妙,既稳住了惊退的白马,也让刚稳住身形的谢桉在鞍上晃了晃,下意识伸手扶向裴观野及时递来、看似欲搀扶他的手臂。 指尖触及对方坚实小臂,隔着一层薄薄布料,那其下紧绷肌理与温热体温清晰可辨。 谢桉如触烙铁般迅疾缩手,抬眼正撞进裴观野近在咫尺的眸中。 那双深邃眼眸依旧古井无波,甚至恰到好处地缀着属于质子的惶然与歉疚。 “惊扰世子,在下万死难辞其咎。”裴观野即刻垂首,声线沉闷,姿态谦卑至尘埃。 可就在他低眉刹那,谢桉分明捕捉到,那眼底疾闪而过的一线冷冽寒芒, 带着近乎残忍的审视,仿佛在掂量掌心挣扎的蝶翼,该施几分力才能恰好折其飞羽,却不损其美丽分毫。 那绝非歉意,而是警告,是宣告——宣告即便他敛尽锋芒,也依旧能轻易搅碎他苦心维持的片刻安宁。 第11章 吻戮之交 沈昭珏已控马逼近,满面怒容直指裴观野:“裴公子!你如何御的马?!” 裴观野仍低着头,语带卑微:“马性顽劣,骤然失控,冲撞燕世子与沈小将军,恳请恕罪。” 他表现得无懈可击,活脱脱一个受尽冷眼、连坐骑都欺辱的落魄质子。 谢桉指节攥紧缰绳,用力至泛白。他凝视着裴观野这副伏低做小的模样,回想方才那精准无比的“意外”与转瞬即逝的冰冷眼神,心头冷笑。 这人……当真是半点见不得他安生。他分明已处处退让,做足了隐忍姿态,偏是连他与沈昭珏这片刻的松快都要横加搅扰。 这般急不可耐地出手,用的还是这等不入流的路数。 他像一条蛰伏暗处的毒蛇,平日收敛毒牙,与环境融为一体。 可一旦发现猎物有挣脱掌控的迹象,便会以最不起眼的方式,悄然亮出獠牙,不致命,却足够让人记住这份疼痛——裴观野便是如此。 谢桉深吸一口气,压下翻涌心绪,对犹欲发作的沈昭珏摆了摆手,声线里带着一丝难以察觉的倦意:“罢了,意外而已。我们走吧。” 他调转马头,决绝地背向那抹挥之不去的鸦青。 方才与沈昭珏同行时好不容易积攒的些微松快,此刻已烟消云散。 裴观野的存在,如同一根纤细却坚韧的丝线,牢牢系在他的心脉之上,另一端就攥在那人指间。 稍有松懈,便是牵一发而动全身的警告。 这根无形的弦,横亘在他心头,绷得死紧。 它危险,因其锋锐足以割裂他苦心维持的平静;它难缠,因其无声无息,却总能精准地勒住他的咽喉。 他策马向前,背脊挺得笔直,试图将那份如影随形的压迫感甩在身后。 然而心底再清楚不过——只要裴观野在一日,他便永无宁日。 这根弦,不仅勒在他的当下,更隐隐指向一个他不敢深想的、危机四伏的未来。 从马场下来,谢桉未多作停留,只朝沈昭珏略一颔首:“衣衫汗湿,容我先去更衣。”说罢便拨转马头,径自离去。 他径直走向校场旁那间僻静的更衣室,反手合上木门,背脊重重抵在门板上。 仿佛借此便能将方才场上所有的难堪与那人带来的压迫感彻底隔绝。 裴观野靠近时的温度、掌控他双臂的力道、贴着耳廓的低语……皆化作无形丝线,缠绕着他的呼吸。 他烦躁地扯开骑射服紧束的领口,指尖因用力而微微发白,正欲脱下这身沾染了尘土与那人气息的衣物—— “砰!” 木门被一股蛮力猛地撞开!谢桉猝不及防,被门板撞得向前踉跄,尚未站稳。 一只骨节分明、蕴藏着恐怖力道的大手已如铁钳般狠狠扼上他脆弱的咽喉,将他整个人毫不留情地向后掼去! 后背重重撞上冰冷坚硬的墙壁,前胸又被裴观野强横的身躯死死抵住。 他瞬间被囚于这具温热胸膛与冰冷墙壁形成的狭小夹角,动弹不得。窒息感排山倒海般袭来,眼前阵阵发黑。 裴观野去而复返,将他死死禁锢在这方寸之地。 此刻的他,眼神阴鸷冰冷,周身散发的嗜血戾气与场上那个恭谨隐忍的质子判若两人。 很好,他要的,就是这副神情。那强装镇定的假面被猝然击碎,只余下毫无防备的惊愕与升腾的怒火,以及那拼命压制、却仍从眼底悄然逸出的一丝无措。 这才对,这才是他熟悉的、那个会因他而情绪鲜活的谢桉。 裴观野凝视着掌中这张秾丽却因缺氧而泛红的脸,心底那股自马场上便盘旋不散的暴戾,终于寻到了宣泄的出口。 “呃…放…手!”谢桉双手死死扣住裴观野的手腕,指甲几乎要嵌入对方紧实的皮肉,却撼动不了分毫。 裴观野逼近,鼻尖几乎相触,温热的呼吸带着危险的气息,刻意地、缓慢地喷薄在谢桉脸上。 “世子近来倒是……沉静了不少。”他的声音不高,带着一丝若有似无的玩味,似是在陈述,又似在探究这层“平静”之下的暗流, “连马场都来得少了,莫不是……转了性子?” 他微微倾身,气息拂过谢桉耳畔,语速放缓,每个字都清晰无比: “只是不知这突如其来的清净,能维系到几时?” 他的目光如实质般缓缓巡弋,带着审视的意味,掠过谢桉因被迫仰首而绷出的脆弱颈线。 那截白皙肌肤上,仿佛还残留着校场上被他气息拂过时的无形印记,最终定格在那双因呼吸受阻而微启、透出些许干涩的唇上。 就是这里。他想起那日在氤氲浴池中,眼前这人如同被踩了尾巴的猫,对他不经意的靠近反应剧烈,厌恶之情溢于言表。 既然你如此厌恶……一个阴暗的、带着报复与试探的念头骤然攫住了他——那就让你更深刻地记住,何为真正的冒犯。 不是想杀我折辱我吗?不是想看我狼狈的样子吗?现在,感觉如何呢? 下一秒,在谢桉骤然收缩的瞳孔中,裴观野猛地俯首,带着一种近乎残忍的惩罚与掠夺意味,狠狠攫住了他的唇! 这绝非亲吻,而是一场单方面的撕咬与征服。唇齿交缠间瞬间弥漫开腥甜的铁锈味,不知是谁的柔软被磕破。 谢桉脑中嗡鸣一片,所有的挣扎与怒骂都被堵回喉间,只剩下窒息般的眩晕与唇上传来混合着尖锐刺痛与陌生战栗的触感。 触感比想象中更软,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那挣扎的力道微弱得可怜,却像羽毛,不轻不重地搔刮在心尖最隐秘的角落。 这陌生的感觉让他烦躁,却又……不想停下。 他想要碾碎这份柔软,抹去那上面可能存在的、属于他人的气息,无论是沈昭珏的注视,还是任何其他人的觊觎。 不知过了多久,直到那挣扎变得微弱,裴观野才猛地松开他,向后退开一步,仿佛也从某种失控的边缘挣脱。 谢桉脱力地顺着冰冷的墙壁滑坐在地,捂着脖颈剧烈咳嗽,大口喘息着汲取宝贵空气。 唇上残留着被蹂躏的刺痛与湿润,颈间鲜明的指痕灼灼发烫。 他抬起泛红的眼,眸中水光潋滟却淬满毒焰,死死钉在裴观野身上,那眼神恨不得将他剥皮拆骨。 裴观野看着他此刻的模样——衣衫凌乱,唇瓣红肿染血,眼尾飞红,明明狼狈到了极点,却偏生有一种惊心动魄的破碎之美。 心头那点莫名的躁动再次浮现,与未散的戾气交织,让他眼神更加复杂难辨。 他下意识用指腹缓缓擦过自己下唇,抹去那点刺目的猩红,也试图抹去那上面残留的、属于谢桉的温热与柔软。 “记住这个教训,谢桉。” 他丢下这句冰冷的话语,不再看地上那人,几乎是有些仓促地转身,如来时一般突兀地消失在门外,将满室狼藉与狼狈不堪的谢桉独自留下。 门扉合拢,隔绝了内外。 裴观野立于廊下,垂眸看着自己的指尖,那上面似乎还残留着扼住对方脖颈时的触感,以及……那一抹转瞬即逝的、异常的温热。 他微微蹙眉,将心中那点不合时宜的混乱强行压下,眼神重新归于一片深不见底的寒潭。 而门内,谢桉背靠着冰冷的墙壁,滑坐在地。粗重的喘息声在空旷的房间里逐渐平复,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死寂般的冰冷。 他盯着那扇仍在微微晃动的木门,仿佛能穿透木板,看到那个刚刚离去的身影。 眼底最后一丝因羞辱和缺氧带来的生理性水光,被强行压下、冻结,化为深不见底的寒潭,所有的波动尽数湮灭,只剩下彻骨的冰寒与玉石俱焚般的决绝。 他缓缓抬手,指节用力到泛白,狠狠擦过自己刺痛的唇角,抹去那一抹碍眼的鲜红,动作粗暴得像是要擦去一层皮。 疼痛传来,却让他混乱的头脑异常清醒。唇上、颈间,那被粗暴对待过的皮肤依旧残留着火辣辣的触感,裴观野身上那清冽又危险的气息,如同最顽固的标记,萦绕不散。 这不是第一次的折辱,却是最直接、最**、最突破界限的一次。 那不仅仅是对他身体的侵犯,更是对他尊严最彻底的践踏。将他当作可以随意掌控、肆意戏弄的玩物。 脑海中闪过浴池的躲避,闪过校场的“指导”,闪过马场的“意外”,最终定格在方才那双近在咫尺、充满了掠夺与冰冷警告的眼眸。 一股前所未有的杀意,如同淬毒的藤蔓,从心底最阴暗的角落疯狂滋生,紧紧缠绕住他的心脏。 他不能再这样下去。不能再被这个人牵着鼻子走,不能再忍受这种时时刻刻被威胁、被戏弄的感觉。 若这天命注定要他与这毒蛇纠缠,那他宁可亲手斩断这孽缘! 谢桉扶着墙壁,慢慢站起身。身体的些微颤抖被强行抑制,他站得笔直,如同风雪中不肯弯折的墨竹。 他整理了一下凌乱的衣襟,动作缓慢而精准,每一个细微的调整都像是在为一场即将到来的狩猎做准备。 他唇色秾丽却破损,颈间指痕宛然,眼尾还带着一抹未褪尽的红,可那双桃花眼里,再无半分平日的骄纵或伪装出的情绪,只剩下一种近乎残忍的冷静和深不见底的幽暗。 裴观野... 看来你是嫌命太长。 既然你执意找死,我也不必再忍。 这次我会亲自为你选好棺木——即刻启程。 第12章 殊途同渊 马场受辱如同淬毒的冰棱,彻底冻结了谢桉最后的理智。 他再不能容忍裴观野这般将他尊严踏碎,视作玩物,随意轻慢。杀意从未如此清晰地在他心中燃烧。 他布下一个精巧的杀局——借皇室祈福之机,暗中运作,使裴观野以“陪同”之名不得不随他前往京郊皇家寺院。 这趟看似寻常的行程,每一步都暗藏杀机。 马车在蜿蜒山路上颠簸前行。车内空气凝滞,谢桉垂眸假寐,指尖在宽袖中微微收拢。对面,裴观野闭目养神,姿态闲适得仿佛对这趟死亡之旅一无所知。 可自登车起,他便滴水未进,连案几上的茶点都未曾触碰。 那双深邃眼眸偶尔睁开,掠过茶壶氤氲的水汽,最后定格在谢桉平静的侧脸上,带着洞悉一切的冷意。 谢桉心中焦灼如焚。伏击的地点越来越近,若再不动手,全盘计划都将落空。 他原打算伪装成遭遇山匪,即便自己会因与裴观野的过往恩怨受到怀疑,也能用一身伤痕换取对方的性命——这本就是他精心设计的苦肉计。 眼见裴观野始终不为所动,谢桉终于按捺不住。他执起茶壶,斟满两杯,将其中一杯推到裴观野面前。 “路途劳顿,裴质子不饮一杯么?”他声音平静,指尖却微微发白。 裴观野凝视着他,忽然唇角微勾,竟真的端起茶杯。在谢桉眼底掠过一丝放松的刹那,他猛地伸手将人拽进怀中! “既然世子盛情,”裴观野的声音贴着耳畔响起,冰冷刺骨,“不如共饮。” 茶杯被迫凑近谢桉唇边,他拼命挣扎,双手死死抵住对方手腕。他的茶杯在争夺中泼洒,跌落在软榻上,浸湿了二人的衣襟。 谢桉眼中燃着疯狂的火焰,他不顾一切地反扑,试图将茶杯反推回去。 然而力量的悬殊在此刻显露无疑。裴观野的手臂如同铁铸,纹丝不动地维持着压倒性的钳制。 他眼底是深不见底的寒潭,映出谢桉因挣扎而散乱的鬓发和那双写满不甘与恨意的眸子。 下一刻,他手腕猛地发力,杯沿强硬地撬开谢桉紧咬的牙关,混着碎末的冰冷茶液,带着不容抗拒的力道,竟然直接强硬地灌了进来! 今日这杯下了药的茶,要么共饮,要么同归于尽。 谢桉猛地欺身逼近,一手铁箍般钳住裴观野试图格挡的手臂,另一只手狠狠捏住他的下颌,迫使他唇齿微启。 在裴观野骤然收缩的瞳孔倒影中,谢桉将自己口中含着的、尚带着体温与决绝的混毒茶水,强硬地渡了过去! 裴观野喉间发出一声压抑的闷哼,本能地抗拒,齿关紧咬,试图将那液体阻挡在外。 然而谢桉已然疯狂,他不管不顾,用舌尖强行抵开那微小的缝隙,如同最执拗的攻城槌,不顾可能被咬伤的风险,将苦涩的汁液混合着血腥气。 不知是谁的唇舌在先前的碰撞中已然破损,一点一点,不容拒绝地推进对方的喉咙深处。 在逼仄的车厢内,两人为这杯茶水展开了一场无声却惨烈的殊死搏斗。身体紧密相贴,每一次挣扎与压制都让车厢微微摇晃。 唇齿碰撞间没有半分旖旎,只有冰冷的瓷片边缘偶尔硌到皮肉的刺痛,以及那在口腔中交换的、带着死亡气息的苦涩滋味。 急促的喘息交织,不知是因为缺氧,还是因为那迅速在体内蔓延开来的药力。 这不像亲吻,更像是一场以性命为注的、最原始的厮杀。一个誓要对方共赴黄泉,一个在绝境中爆发出惊人的力量意图反制。 终究是裴观野力道更胜,大半茶水被强灌入谢桉喉中。 药效迅猛地发作,剧烈的无力感如潮水般席卷全身。谢桉瘫软在仇敌怀中,呼吸急促,视线开始模糊。 不能再等了! 他用尽最后一丝力气,摸索到软榻上的茶杯,猛地将其狠狠掷向车壁。 “啪——!” 瓷片迸裂的脆响,如同死神的号角,刺破了山间的宁静。 信号瓷片碎裂的脆响尚未消散,疾驰的马车便猛地一滞! 骏马发出凄厉的嘶鸣,车轮在碎石路上刮出刺耳的噪音,整辆车厢剧烈晃动后骤然停驻。 几乎同时,数道黑影自两侧密林间暴射而出,刀锋破空之声瞬息而至,将马车团团围住。 原本佝偻着背的车夫倏然挺直脊背,眼中精光乍现。 他反手从车辕下抽出一柄淬着幽光的短刃,与其他黑衣人形成合围之势。 "唰"的一声,车夫利落掀开车帘,数道冰冷视线同时刺入车厢—— 却见裴观野单臂如铁索般箍住谢桉的胸膛,另一手持着锋利的碎瓷片,正死死抵在怀中人脆弱的颈脉上。 谢桉面色惨白,因药效而虚软的身子被迫倚在仇敌怀中,瓷片边缘已划开一道细窄的血痕,殷红血珠正顺着白皙的脖颈缓缓淌下。 “滚开!” 这两个字裹挟着尸山血海里淬炼出的杀意,车夫被他周身凛冽的杀气所慑,不由自主地后退着下了车辕。 碎瓷又往皮肉里陷进半分,裴观野的目光如淬冰的刀锋扫过每个杀手:在众人惊疑的注视下,裴观野挟持着谢桉步步向前。 “否则我杀了他。”裴观野的声音冰冷如铁,目光扫过车外的杀手,带着嗜血的警告。 他气息微乱,显然也喝入了一些茶水,但远未到谢桉那般无力的地步。 被挟持的谢桉却在此时发出微弱却清晰的指令:"动手......杀......" 瓷片立即又深入半寸,鲜血顿时浸湿了衣领。 杀手们面面相觑,投鼠忌器,一时不敢妄动。目标人物的狠戾超出预期,而最重要的人质竟成了他最好的护身符。 “动手……!”就在这时,被挟持的谢桉,用尽全身力气,从齿缝间挤出嘶哑却无比清晰的声音。 他甚至不顾颈间传来的刺痛,猛地向前挣了一下,“我命令你们……杀了他!不惜一切代价!现在!” 裴观野眼底最后一丝温度彻底消失。他手中瓷片微微用力,更深切的刺痛传来,血珠沿着谢桉白皙的脖颈滑落。 “听见了吗?你们的主子,要你们连他一起杀。”裴观野对着车外的杀手冷笑,手臂箍得更紧,碎瓷也更深地陷入皮肉,血痕愈发明显。 他低头,在谢桉耳边,用只有两人能听到的声音咬牙道,“你就这么想和我一起死?” 谢桉扯出一个近乎破碎的笑,声音轻得像羽毛,却带着淬毒的恨意:“是……我就是要你死……哪怕……垫上我自己……” 他再次抬眼,看向犹豫的杀手,用尽最后的力气嘶吼: “杀——!!” 裴观野看着怀中人决绝的眼神,知道今日已无法善了。他猛地将谢桉往软榻上一推。 “好…很好!”。 自己则如猎豹般窜出马车。趁着杀手们因谢桉的死命令而瞬间迟疑的间隙,直接扑向了那名手持短刃、距离最近的车夫杀手! 那车夫杀手显然也非庸手,见裴观野扑来,眼中凶光一闪,不退反进,手中短刃划出一道寒光,直刺裴观野心口! 他接到的命令是不惜一切代价格杀,即便可能会误伤到主子,此刻也顾不得许多了。 然而裴观野的动作更快,更狠! 他仿佛预判了对方的攻击轨迹,侧身避让的瞬间,左手如铁箍般精准扣住对方持刀的手腕,猛地向下一折! “咔嚓!”令人牙酸的骨裂声响起。 “呃啊——!”车夫杀手发出一声短促的惨嚎,短刃脱手落下。 裴观野看也不看,右手顺势接住下落的短刃,手腕一翻,刀光如匹练般掠过! 血光迸现! 那车夫杀手捂着被割开的喉咙,难以置信地瞪大眼睛,直挺挺地向后倒去。 这一切发生在电光火石之间!其他杀手见车夫瞬间毙命,又惊又怒,纷纷怒吼着挥刀冲上! 裴观野夺刀在手,眼神冰冷如万载寒冰。他深知绝不能被困在原地,必须利用马车制造混乱和速度!一把拿过车源上的缰绳,狠狠一抖! “驾——!” 马匹吃痛,发出一声长嘶,带着他猛地向前冲去,瞬间撞开了两名挡路的杀手!同时手中短刃挥洒,精准地格开劈来的刀锋,金属交击之声刺耳响起。 “追!”杀手头领厉声喝道,一行人立刻施展轻功急追。 马车在崎岖的山路上颠簸疾驰,裴观野站在车辕上,回头看了一眼越来越近的杀手,又看向前方——那是一处急转弯,而弯道之外,是深不见底的悬崖! 他眼中闪过一丝疯狂的决断。 没有减速,没有转向。 在谢桉涣散而震惊的视线里,在杀手们徒劳的惊呼声中,裴观野驾驭着这辆承载着仇恨、算计与疯狂的马车,以一种毁灭般的姿态,冲出了山路边缘,直直地、义无反顾地坠向了那深不见底的悬崖! 巨大的坠落声轰鸣着吞噬了一切。 悬崖之下,是生?是死?这场以性命为赌注的疯狂博弈,似乎以这样一种惨烈而戏剧性的方式,暂时画上了休止符。 而所有的答案,都随着那道坠入深渊的马车,一同被迷雾笼罩。 第13章 仇火渐黯 冰冷的河水如同无数把钝刀,剐蹭着谢桉的肌肤,巨大的冲击力几乎将他拍散。 意识在窒息的痛苦和刺骨的寒流中迅速剥离,身体不受控制地坠向幽暗的河底。 在彻底陷入黑暗的前一瞬,他恍惚间透过浑浊动荡的水影,看到一个模糊而迅捷的身影,正破开重重水障,坚定不移地向他游来。 那双眼睛,即便在水波折射下,依旧锐利得令人心惊。 是裴观野…… 最后一个破碎的念头沉入无尽的黑暗。 …… 意识先是感知到一种无处不在的酸痛,如同被拆解后重组,每一寸骨骼、每一束肌肉都在无声地抗议。 随后是冷,湿透的里衣紧贴着皮肤,汲取着体内本就所剩无几的热量,带来持续的战栗。 谢桉艰难地掀开沉重的眼皮,模糊的视线逐渐对焦。 首先映入眼帘的,是墨蓝色天鹅绒般铺开的夜空,繁星如碎钻,冰冷而遥远。 近处,橙红色的篝火在黑暗中跳跃舞动,成为这片未知谷地唯一的光与热源,木柴燃烧时发出细微的噼啪声。 他发现自己躺在厚厚的、带着潮气的草地上,身下是冰凉的泥土。 他尝试移动,却牵动了全身的伤痛,尤其是脖颈处,传来一阵清晰而尖锐的刺痛。 他抬手摸索,触到了一圈粗糙的、似乎是从衣物上撕下来的布条,紧紧缠绕在他颈间的伤口上。 包扎的手法简单但牢固,有效地止了血。 他偏过头,目光越过跳跃的火光。 裴观野就坐在对面。他同样只穿着一身深色里衣,原本挺括的衣料此刻湿透褶皱,紧贴着他宽肩窄腰的轮廓,勾勒出精悍而充满力量感的线条。 墨色的长发未束,湿漉漉地披散在肩头,发梢还在不断滴落着水珠,在他脚边晕开一小片深色。 几缕碎发粘在他棱角分明的颊边,火光在他深邃的眼窝和高挺的鼻梁一侧投下浓重的阴影,让人看不清他具体的表情。 他正漫不经心地用一根树枝拨弄着火堆,火上架着烤制的食物,油脂滴落,香气四溢,但他的姿态,更像是在维持火堆不灭,而非专注于烹饪。 谢桉的胃部因这近在咫尺的食物香气而剧烈地痉挛了一下,空乏的肠胃发出无声而急切的呐喊。 然而,生理上的饥饿很快被更汹涌的困惑与荒谬感淹没。 他明明……已经抱着必死之心。 马车冲下悬崖的失重感仿佛还在体内回荡,那杯他亲手备下的茶的苦涩似乎仍萦绕在舌根,杀手们冰冷的刀锋寒意未散…… 他本该死了,或者至少,裴观野该在河里,在那无人可见的地方,轻而易举地结束他的性命。 可为什么他还活着? 为什么最后关头,他看到的是裴观野向他游来? 为什么此刻,他颈上会有这简单却有效的包扎? 裴观野……他到底想做什么?这不可能是仁慈,定是比杀戮更残酷的算计。 裴观野似乎察觉到了他醒转的动静,拨弄火堆的动作微微一顿,侧头看了过来。 他的脸在明暗不定的火光中半隐半现,那双深邃的眼眸里没有任何情绪,既无杀意,也无关切,只有一片沉寂的、近乎虚无的平静,像是在看一件与自己无关的物什。 他没有开口,只是沉默地注视着谢桉,仿佛在等待他下一步的反应。 谢桉与他默然对视,喉咙干涩灼痛,发不出任何声音。质问?显得可笑。感谢?绝无可能。 延续厮杀?他此刻连抬起手臂的力气都匮乏。所有的思绪最终都被那难以抗拒的肉香和喉咙的干渴所搅乱。 他不由自主地吞咽了一下,却只带来更强烈的刺痛和空虚感。 他有些狼狈地移开视线,望向黑暗中摇曳的树影和远处模糊的山峦轮廓。活下来了,但前路如同这浓重的夜色,一片迷茫。 这场以同归于尽为结局的博弈,似乎被命运之手强行扭转,抛入了这片完全陌生的领域。 而那个他誓要杀之而后快的敌人,此刻正坐在数步之外,沉默地……存在于那里。 获救的疑惑与濒死的记忆交织,让他陷入了一种前所未有的混乱与无力之中。 夜色渐深,篝火噼啪作响,映照着两人之间无形的鸿沟。 谢桉靠在粗糙的树干上,强忍着喉咙的灼痛和胃部的绞痛,固执地不愿看向火堆对面。 "吃。" 一个低沉的声音突然打破沉寂。 谢桉猛地抬头,只见裴观野不知何时已经站在他面前,手中举着一块用宽大树叶包裹的烤肉。 他的动作依然带着几分不容拒绝的强势,但递出食物的姿态却显得格外突兀。 "不必假惺惺。"谢桉别开脸,声音沙哑,"要杀就杀。" 裴观野的眸色沉了沉,突然单膝跪地,与他平视。这个突如其来的靠近让谢桉下意识后退,后背重重撞在树干上。 "我若想你死,"裴观野的声音压得很低,带着一种危险的磁性,"方才在河里,我何必救你?" 这句话像一把钥匙,猝不及防地打开了谢桉心中最困惑的闸门。 他猛地对上裴观野的视线,那双总是带着恨意的桃花眼里,第一次出现了真切的迷茫。 "为什么?"他几乎是无意识地问道,声音轻得像是会随风散去。 裴观野没有立即回答。他的目光缓缓扫过谢桉苍白的脸,落在他颈间那圈粗糙的包扎上,眼神复杂难辨。 火光在他深邃的轮廓上跳跃,仿佛要将这个永远冷静自持的人也点燃。 "我也想知道。"良久,裴观野才开口,声音里带着一丝自嘲,"看着你坠下去的那一刻,我..." 他的话戛然而止,像是突然惊醒般站起身,将烤肉强硬地塞进谢桉手中。"吃。你需要体力。" 这个未说完的句子在空中悬着,比任何明确的答案都更让人心惊。谢桉怔怔地看着手中的食物,又抬头看向那个重新坐回火堆旁的背影。 有什么东西,在这一刻悄然改变了。 他机械地咬了一口烤肉,味同嚼蜡。脑海里反复回放着坠河前的那一刻——裴观野向他游来时那双眼睛,不是杀意,不是仇恨,而是...一种他从未见过的急切。 这个认知让他心跳失序。 夜深露重,谢桉在寒颤中惊醒。他蜷缩着身子,试图抵御刺骨的寒冷,却无济于事。 就在他以为自己要在这荒郊野岭冻死时,一件尚带体温的外袍突然盖在了他身上。 他猛地转头,发现裴观野不知何时已贴近身后。两人背脊相贴,能清晰感受到对方温热的体温透过衣料传来。 "别多想。"裴观野的声音从背后传来,依然冷淡,"你死了,对我没好处。" 但这个解释在此刻显得如此苍白无力。 谢桉紧紧攥着身上的外袍,布料上还残留着裴观野身上特有的清冽气息,与记忆中那个强迫的吻重叠在一起。 恨意依然在胸腔中燃烧,但另一种更复杂的情感正在悄然滋生。 夜风掠过树梢,篝火噼啪作响。在这片与世隔绝的黑暗中,恨意与杀心都暂时褪去,只剩下两个被迫相依的生命,和一段说不清道不明的纠缠。 清晨,林间的第一缕曦光穿透枝叶的缝隙,在沾满露水的草地上投下斑驳的光斑。 谢桉醒来时,发现裴观野正俯身查看他颈间的伤处。 那双布满薄茧、惯于持握兵器的手,此刻正以出人意料的轻柔动作,小心翼翼地触碰着伤口周围的皮肤。 "伤口有些发炎。"裴观野的眉头微微蹙起,"我们必须尽快离开这里。" 谢桉凝视着他被晨光勾勒得格外分明的侧脸轮廓,忽然开口:"我明明要杀你,为何还要救我?" 裴观野的动作骤然停滞。 这个问题太过危险,越过了他们之间本该泾渭分明的界限。然而在这与世隔绝的深谷之中,所有的规则仿佛都失去了意义。 漫长的沉默在晨雾中弥漫。终于,裴观野缓缓抬眸,目光深不见底: "那你呢?为何非要取我性命?" "我......"谢桉张了张口,却发现那些曾经坚定不移的理由,此刻竟如晨雾般难以捕捉。 裴观野唇角掠过一丝极淡的弧度,那笑意浅得像薄雾,分不清是自嘲,还是对这荒唐局面的嘲弄。 他看着谢桉,声音平静得近乎冷寂: “既然你说不出理由,我也不知自己为何要救你——这话题本就没有意义,更不会有答案,又何必在此纠结?” 谢桉垂眸,将所有翻涌的心绪死死压回心底。 是啊,反正这段生死纠缠毫无意义。他杀不了裴观野,裴观野……似乎也并未真正想要他的命。 那便……算了吧。 就当是,偿还昨日。 他日若裴观野来取,他等着便是。 “算了。” 他终是只吐出这两个字,声音低哑,带着一种耗尽所有力气后的疲惫与放弃。 裴观野闻言,眉峰微动,只当他是终于厌倦了方才那个无解的话题,不愿再作无谓的口舌之争。 他并未察觉,谢桉口中这轻飘飘的“算了”,早已从对一个话题的终止,变成了……对他们之间这段生死关系的单方面放逐与终结。 他更不知道,谢桉已在心中,为他们的纠缠,画上了句号。 这个坦诚的答案,比任何解释都更让人心悸。 谢桉猛地别开脸,一把推开他的手,踉跄着站起身。"该走了。" 他率先迈开脚步,不敢回头,生怕泄露自己眼中翻涌的复杂心绪。 恨意尚未消散,但某个危险的认知正在心底悄然生根——或许裴观野,从来都不是他以为的那个样子。 在他身后,裴观野凝视着那道倔强挺直的背影,目光深沉如潭。 救人或许是一时冲动,但此刻,看着这个宁可忍着疼痛也不愿示弱的人,他清楚地意识到——有些东西,已经不一样了。 这段被迫同行的路,正将他们引向一个谁也无法预料的未来。 第14章 负行深谷 秋日的谷地,晨雾裹挟着寒意漫过枯黄的草丛。 谢桉身上那件早已被树枝与岩石勾扯得破烂的白色衣袍,早已被裴观野不由分说地换下。 此刻他裹着裴观野那件被篝火仔细烘烤过的墨色外袍,宽大的衣摆更衬得他身形清瘦,领口处露出一段白皙脆弱的脖颈。 墨色衣料映得他脸色愈发苍白,唇上失了血色,唯有一双桃花眼依旧明澈,只是此刻因忍痛而蒙着一层水雾。 两人前一后沉默地行走在崎岖小径上。 谢桉的左腿明显不敢着力,每一步都落得迟疑而僵硬,纤长的手指不时下意识地攥紧宽大的袖口,额间渗出细密冷汗,将几缕垂落的乌发黏在光洁的额角,他却始终紧抿着唇,不肯发出一声痛呼。 原本跟在后方数步之遥的裴观野,敏锐地捕捉到他愈发踉跄的步态。 他快步上前,高大的身影挡住了去路,玄色里衣勾勒出宽肩窄腰的轮廓,墨发随意束在脑后,几缕碎发垂落额前,更添几分落拓。 “怎么了?”他的声音低沉,听不出情绪,目光却如鹰隼般锁住谢桉试图躲闪的脸。 “无事。”谢桉偏过头,露出线条优美的侧脸和微微颤动的长睫,试图绕开。 裴观野却不给他机会,俯身直接撩起他左腿的裤脚——只见那纤细的小腿至脚踝处,一片青紫肿胀赫然盘踞,与周围雪白细腻的肌肤形成刺目的对比。 谢桉吃痛,下意识想抽回脚,脚踝却被裴观野骨节分明、带着薄茧的大手牢牢扣住。 他抬头,对上裴观野深邃的眼眸,那里面依旧看不出喜怒。 下一瞬,裴观野一言不发地在他面前蹲下,宽阔的后背如山岳般横亘眼前,墨色衣衫下隐约可见紧绷的肌肉线条。 “上来。” 谢桉僵在原地,看着这仇敌毫不设防的背影,指尖深深陷入掌心。恨意翻涌,可身体的剧痛与虚弱却如潮水般将他淹没。他迟迟未动。 裴观野既不催促,也不回头,就那样维持着俯身的姿态,仿佛能等到天荒地老。 最终,谢桉闭了闭眼,浓密的睫毛在苍白的脸上投下阴影,终是伏上了那并不算温暖,却是此刻唯一依靠的背脊。 裴观野稳稳托住他,站起身时臂膀肌肉微微贲张,随后迈开稳健的步伐,刻意避开颠簸,沉默前行。 当沈昭珏那抹砖红色的身影带着人马寻来时,看到的便是这幅景象——裴观野背着谢桉,沉默地行走在萧瑟秋景中。 “谢桉!”沈昭珏疾奔而至,砖红色骑装在枯黄背景中鲜艳夺目,衬得他眉目愈发英挺。 他目光急切地掠过谢桉苍白的脸,随即锐利地射向裴观野,尤其在看到谢桉身上那件宽大的墨色外袍时,眼神骤然转冷。 他立刻解下自己厚实的披风,迅速将谢桉从裴观野背上“接”了过来,用披风将他严严实实地裹住,那鲜艳的色彩瞬间将谢桉笼罩,也仿佛隔绝了所有属于裴观野的气息。 “伤到哪里了?是脚吗?”沈昭珏扶住他,语气焦灼,目光在他身上仔细巡梭。 谢桉靠在他肩头,借着力道站稳,先是低声简述了坠崖被救的经过,而后目光转向一旁沉默孤立、只着单薄深色里衣的裴观野。 秋风吹动裴观野未束的墨发和单薄的衣袂,更显得他身形孤直。 “沈小将军,”谢桉声音疲惫却清晰,“请给他一匹好马,助他返程。” 他顿了顿,抬手欲解开身上那件墨色外袍,“此衣,也该物归原主。” 沈昭珏立刻按住他的手,指尖温热:“穿着,勿再受寒。” 他瞥了裴观野一眼,虽面色不豫,仍对亲卫挥手下令:“按世子吩咐,选最好的马给他,再……取一件厚实衣物来。” 亲卫很快牵来一匹神骏的枣红马,并将一件深青色厚斗篷递给裴观野。 裴观野沉默地接过缰绳与斗篷。他的目光在谢桉身上停留一瞬,掠过那件刺目的砖红色披风,终是未发一言,利落地披上斗篷,翻身上马。 深青色布料衬得他面色冷峻,身姿挺拔如松。 “我们走。”沈昭珏不再看他,小心地将谢桉扶上自己的马背,让他侧坐于身前,用双臂牢牢护住。 马蹄声起,砖红色的身影在一众护卫簇拥下渐行渐远,最终消失在山谷转角。 裴观野勒马原地,深秋风过,卷起深青色斗篷的下摆。 他望着空寂的谷口,又垂眸看了看身上这件陌生的、却给自己带来暖意的厚实衣物,眸色沉静如古井无波。 他最终握紧缰绳,调转马头,向着另一方向,独自策马而去。 世子府的朱红大门在身后沉重合拢,将暮色与尘嚣一并隔绝在外。沈昭珏小心地将谢桉横抱在怀中,砖红色骑装在廊下宫灯的映照下愈发鲜艳夺目。 他微微低头,焦灼的目光流连在怀中人苍白的脸上——谢桉墨色的长发有些散乱地披垂着,衬得那张秾丽的面容愈发脆弱,长睫低垂,在眼下投下浅淡的阴影,原本殷红的唇瓣此刻血色尽褪,只余一片浅淡。 "速去回春堂,请李大夫来一趟。"沈昭珏抬头对随侍吩咐,声音里带着不容置疑的急切。 他英挺的眉宇紧锁,常年习武的臂膀稳稳托着怀中人,砖红衣料下隐约可见紧绷的肌肉线条。 "不必了。" 谢桉的声音轻轻响起,虽微弱却清晰。正要领命而去的侍从顿时止步,迟疑地望向两位主子。 沈昭珏俯身,温热的气息拂过谢桉耳际:"你身上带伤,又浸了冷水,让精通此道的李大夫诊治方能安心。"他的声音放得极轻,带着武将少有的温柔。 谢桉微微偏头,这个动作让他散落的墨发滑过沈昭珏的手臂。 他避开对方过于灼热的注视,声音疲惫却坚决:"不过是皮外伤,不必惊动外人。"顿了顿,目光掠过侍从,"退下吧。" 侍从躬身退出,室内一时寂静。沈昭珏凝视着他疏离的侧影,还想说什么:"今绥,我......" "沈小将军,"谢桉轻声打断,语气温和却疏离,"今日有劳了。我倦得很,想先沐浴更衣,让府医来看看便是。" 他微微抬眼,长睫轻颤,"你也奔波许久,请回府歇息吧。" 沈昭珏看着他眼底不容错辨的坚持,终是点了点头。他小心地将谢桉安置在软榻上,衣摆在空中划出一道落寞的弧线。 "那......你好生休息。"他的目光在谢桉包扎的颈间停留片刻,这才转身离去。 待那抹身影彻底消失在视线之外,谢桉才轻轻舒了口气。 "备水,唤府医。"他对着垂手侍立的小厮吩咐,声音里满是倦意。 待下人备好后,谢桉自行褪去沾染尘土的衣衫,露出纤细却不失韧性的身形。 他步入温暖的池水中,任由热水漫过周身,洗去疲惫与尘埃,也让他脚踝处的钝痛愈发清晰起来。 沐浴完毕,他换上干爽的寝衣,墨发湿漉漉地披散在肩头,宽大的衣袍更衬得他身形清瘦单薄,披散的墨发与几乎无血色的面容形成强烈对比,显出一种易碎的倦怠。 府医早已提着药箱在外静候,是位须发花白的老者。得到允准后,他方悄步而入。 府医先是仔细查看了谢桉颈间那道已不再渗血的浅伤,动作熟练地为其清理、上药。 待他目光移至谢桉微微蜷起的左足,轻轻卷起宽松的裤脚,看到脚踝处那片骇人的青紫肿胀时,饶是见多识广,也不由得倒吸了一口凉气。 “世子,此伤非同小可,伤及筋骨,务必静养,切不可再轻易走动。”府医一边手法稳健地为他涂抹活血散瘀的膏药,用绷带仔细包扎固定,一边低声郑重叮嘱。 谢桉安静地靠在软枕上,湿润的发梢偶尔滴下水珠,沿着苍白的脸颊滑落。他闭目不语,直到府医处理完毕,躬身退下,他才唤来小厮。 两名小厮低着头,动作轻缓地为他擦拭着湿漉漉的墨发。细软的棉布小心地吸去发间水珠,偶尔有几滴水珠顺着苍白的后颈没入月白寝衣的领口。 待室内重归寂静,他独自倚在软枕上,脚踝处传来阵阵刺痛。他修长的手指无意识地轻抚颈间的纱布,桃花眼中泛起复杂的迷茫。 隔日午后,世子府内一片静谧,唯有窗外几声零落的鸟鸣。 "太子殿下到——" 通报声刚落,萧珩已踏着不疾不徐的步子走进内院。 他今日特意换下朝服,只着一袭玉白云纹直身常服,墨发以一枚简单的青玉簪束起,较之平日少了几分威仪,倒像是位温文尔雅的世家公子。 可那通身的气度,依旧让人不敢怠慢。 谢桉正半倚在临窗的软榻上小憩,闻声便要起身。 "躺着便是。"萧珩已行至榻前,伸手虚按,目光在他苍白的脸上细细扫过,最后停留在颈间那截未能完全遮掩的纱布上,若有所思。 "听闻世子昨日遇险,孤心中甚是不安。伤势可还稳妥?" 他的声音温和得恰如其分,如同春日里最和煦的风。 可那双总是含笑的凤眸深处,却凝着一片看不透的雾霭,正静静审视着谢桉的每一分细微反应。 "劳殿下亲临探视,臣惶恐。"谢桉垂眸,声音带着恰到好处的虚弱,"只是些许皮外伤,将养几日便好。" 萧珩在榻旁的紫檀木圈椅上悠然落座,姿态闲适得像是在自家书房。 "昨日之事,孤略有耳闻。沈小将军救援及时,实乃大幸。只是……" 他话音微顿,修长的手指无意识地轻抚腰间玉佩,"那位裴公子,倒是‘恰巧’在场?" 他刻意放缓了"恰巧"二字,尾音里藏着若有似无的试探。 谢桉心下一紧,知道正题来了。 他面上依旧维持着倦色,轻声道:"坠崖实属意外。至于裴公子……当时情势危急,他确实伸了援手。若非沈小将军来得及时,臣怕是……" 他巧妙地将话锋转向沈昭珏,将裴观野的存在轻轻带过。 萧珩唇角漾开一抹浅淡的笑意,目光却未曾移开半分:"如此说来,世子与这位裴公子,倒是结下了一段‘患难之情’?" 这话说得轻飘飘的,却字字带着分量。 "殿下取笑了。"谢桉微微蹙眉,露出恰到好处的困扰, "彼时命悬一线,不过是求生本能。若非托殿下洪福,臣早已粉身碎骨。"他再次示弱,将重点引回自己受创的事实上。 萧珩静静端详他片刻,见他神色坦然,眼底的审视才稍稍淡去。 他微微侧首,随侍的内官立即奉上一个锦盒。 "这是高丽新贡的百年老参,最宜补气养血。"他亲手打开盒盖,里面躺着的参体须发俱全,品相极佳,"世子此番受惊不小,定要好生调养。" 他将锦盒轻放在榻边小几上,动作优雅从容,"若缺什么,或是府医不尽心,只管差人到东宫说一声。" 这份赏赐既显恩宠,又带着无形的桎梏。 "殿下厚爱,臣受之有愧。"谢桉欲起身谢恩,被萧珩以眼神止住。 "你平安无事,便是最好。"萧珩起身,理了理衣袖,目光最后掠过那道纱布,"好生静养,朝中诸事不必挂心。孤过些时日再来看你。" 他来得从容,去得利落。那抹玉白身影消失在廊下,只在空气中留下一缕若有若无的龙涎香,和那份沉甸甸的"恩赏"。 谢桉靠回引枕,望着那支价值不菲的老参,脸上恭顺的神色渐渐褪去,只余一片沉静。 太子看似关怀备至,实则字字机锋。 这份"厚赏",既是安抚,更是警示——他始终在太子的掌控之中,一言一行,都逃不过那双眼睛。 他抬手轻触颈间的纱布,那里似乎还残留着碎瓷的寒意,与另一份难以言说的温度。 萧珩的试探,沈昭珏的关切,裴观野的难以捉摸……种种线索在脑海中交织盘旋。 这场风波,远未到平息之时。而他必须在这暗流汹涌的棋局中,尽快寻到属于自己的落子之处。 第15章 冷暖相煎 秋意正浓,世子府庭院内的几株梧桐已披上深浅不一的金黄。 太子萧珩刚步出正厅,玉白常服在疏朗的秋阳下显得格外清逸。他正要穿过庭院离去,却见月亮门处转出一抹深紫。 沈昭珏步履匆匆而入,紫色锦袍的下摆尚带着几分未平息的风尘。抬眼见庭院中央那道月白身影,他脚步一顿,眼中掠过一丝讶异,旋即恢复如常。 "臣沈昭珏,参见太子殿下。" 他躬身行礼,紫色衣料在秋阳下流转着细腻光泽,姿态恭敬却自有一股不折的挺拔。 萧珩的目光在他身上停留片刻,唇边浮起温雅笑意: "沈小将军来得正好。"他语气平和,"孤方才探望过世子,伤势已无大碍,只是还需静养些时日。" 沈昭珏直起身,目光掠过内室方向:"殿下亲自探视,是世子的福分。" 秋风轻拂,卷起几片落叶在两人衣袂间打着旋。萧珩向前踱了半步,状似随意地问: "说起来,那日小将军最先寻到世子时...可曾见到什么特别的情形?" 这话问得轻巧,却让沈昭珏心头一紧。他垂眸避开太子探究的目光,语气平稳: "那日情况紧急,臣只顾着查看世子的伤势,其他的...并未多留意。" "哦?"萧珩的声音依然温和,却带着不容回避的追问,"比如...世子与旁人相处的细节?" 沈昭珏抬眼直视太子,神色坦然却滴水不漏: "殿下恕罪,当时情况混乱,臣一心挂念世子安危,实在记不清了。" 两人之间一时静默,唯有秋风卷着落叶沙沙作响。萧珩凝视他片刻,忽然轻轻一笑: "看来是小将军太过忧心世子的伤势了。"这话说得意味深长。 "殿下说的是。"沈昭珏顺势接话,"世子伤势要紧,其余琐事,不如等世子痊愈后再议。" 萧珩眼底掠过一丝几不可察的冷意,面上仍保持着温和: "既如此,孤也便不耽误小将军探望了。" 两人错身而过的刹那,玉白与深紫的衣袂轻轻相触,又迅速分开。萧珩从容不迫地朝着府门而去,沈昭珏则转身走向内室。 直到玉白身影消失在照壁之后,沈昭珏才微微蹙眉。 太子对世子的一举一动未免关注得太过了,连那日的细枝末节都要一一过问,这般掌控欲令人不安。 他整理了下衣襟,将翻涌的思绪尽数敛起,这才举步向内室走去。 庭院重归寂静,唯余秋风卷着落叶,在地上画出淡淡的痕迹。 谢桉因脚伤需静养,告假暂离了国子监。 偌大的世子府,一时间变得格外安静。也正因这份安静,某人的到来便显得尤为频繁和热闹。 几乎每日国子监下学的钟声刚落不久,沈昭珏那抹熟悉的身影便会准时出现在世子府门前。 他像是要把谢桉错过的所有趣事都补上,每次来都不空手——有时是东市新出的蜜饯果子,有时是西街匠人新制的精巧机关锁,有时甚至只是一枝开得正好的秋日芙蓉。 “谢桉,你是没看见,今日陈博士讲《礼记》时,那李家的二郎居然在底下偷偷翻阅话本,被逮了个正着,脸都绿了!” 沈昭珏坐在谢桉榻前的绣墩上,一边手脚利落地剥着橘子,一边眉飞色舞地讲着学里的趣闻。 他将剥好的、去了白色经络的橘瓣递到谢桉手边,眼神明亮,带着少年人特有的鲜活气。 他似乎有无穷的精力,将外界的生气源源不断地带入这间静谧的寝殿。 他会绘声绘色地模仿某位老学究摇头晃脑的样子,也会压低声音,神秘兮兮地传递着不知从哪听来的京城最新轶事。 有他在,谢桉养伤的日子似乎也不那么难熬了,殿内时常会传出几声难得的、轻松的低笑。 然而,当夜幕深沉,万籁俱寂之时,另一道身影,则如同暗夜中的魅影,悄无声息地潜入这片宁静。 裴观野避开所有护卫的巡视路线,身形如鬼魅般掠过庭院,精准地找到谢桉寝殿。 他潜入室内,动作轻得没有一丝声响,连呼吸都收敛到极致。 内室里只留了一盏守夜用的长明灯,光线昏黄朦胧,勉强勾勒出床榻上安睡之人的轮廓。 谢桉睡着了,长发铺散在枕上,白日里略显苍白的脸在睡梦中柔和了许多,长睫低垂,随着平稳的呼吸微微颤动。 裴观野就站在榻边,沉默地凝视着他。月光透过窗纱,在他深邃的眼底投下晦暗不明的光。 他没有点灯,也没有靠近,只是借着微弱的光线,目光沉沉地落在谢桉盖着薄被的腿上——那里,掩盖着摔伤的脚。 他看得极其专注,眉头几不可察地蹙起,仿佛能穿透锦被,看到其下青紫的伤处。他站了许久,久到夜色似乎都要在他周身凝固。 有好几次,他的手指微微动了动,似乎想要上前查看,但最终,那手只是紧紧攥成了拳,骨节泛白。 他就这样,像一个固执的守望者,又像一个被无形枷锁困住的囚徒,在寂静的夜里,确认着某种连他自己都不愿深究的牵挂。 直到窗外传来五更的梆子声,天际将明未明,他才如同来时一般,悄无声息地退去,融入渐褪的夜色之中,仿佛从未出现过。 次日,当初升的朝阳再次照亮庭院时,沈昭珏又会在学堂后带着新的点心和趣闻,踏着晨光,活力满满地推开世子府的大门,用他爽朗的声音驱散所有夜的阴翳。 一个在明,带来喧嚣与温暖;一个在暗,携着沉默与注视。 谢桉的养伤生活,便在这样奇特的昼夜交替中,平静地度过,唯有那脚踝上的伤,在无人察觉的暗处,被两道截然不同的目光,共同牵挂着。 又过了几日,府医照常前来为谢桉换药。当他解开绷带,仔细检查那已经消去大半青紫、只余些许浅淡痕迹的脚踝时,不由得轻“咦”了一声,脸上露出些许诧异。 “世子的伤势,恢复得比老夫预想的要快上许多啊。”府医捻着胡须,语气带着一丝不解与欣慰, “按常理,这般扭伤,即便用了最好的活血化瘀之药,也需十日左右方能消肿止痛,行动无碍。可这才六七日,竟已好了七八分……真是奇了。” 谢桉闻言,心中微微一动,但面上并未显露,只淡淡道:“许是你药石精妙,加之我年轻,恢复得快些。” 府医摇摇头,似乎仍在琢磨:“老夫的药自是好的,但这般速度……着实少见。不过,这是好事,世子洪福齐天。” 他未再多想,重新为谢桉涂抹上自己配置的、带着熟悉草木清香的药膏,仔细包扎好,又叮嘱了几句便退下了。 府医的话,却在谢桉心中投下了一颗怀疑的种子。 他自己的身体自己清楚,这几日夜里,脚踝处总有种异常的舒适感,一种远超白日药效的沁凉,丝丝缕缕地渗入筋骨,驱散着深处的酸胀痛楚。 他原以为是伤势自然好转,如今看来,似乎并非全然如此。 日子便在这般昼夜分明的节奏中滑过数日。谢桉脚踝的肿痛在府医的精心照料下渐渐消退,虽仍不能着力,但已好了许多。 府医配制的药膏带着一股淡淡的草木清香,谢桉已然习惯。 这夜,他睡得并不沉,或许是白日里沈昭珏带来的新话本情节太过跌宕,让他在梦中亦不得安宁。 半梦半醒间,一股极其清冽、若有似无的异样冷香钻入鼻息,与他平日所用的药膏气味截然不同。 这丝异样如同投入静湖的石子,瞬间打破了谢桉朦胧的睡意。他倏地睁开眼,寝殿内依旧昏暗,只有那盏长明灯兀自燃烧。 然而,借着那微弱的光线,他清晰地看到——床榻边,正立着一个高大的黑影! 那人背对着灯光,面容隐在阴影中,但那般轮廓,那份即使静止不动也迫人的存在感,除了裴观野,还能有谁? 而此刻,裴观野的一只手,正悬在他盖着薄被的腿上方,指尖似乎还残留着一点未完全抹开的、质地更为莹润的膏体。空气中那股清冽的冷香,正是源自于此。 四目相对,空气仿佛在这一刻凝固。 谢桉心头巨震,不是为这深夜的闯入,而是为他方才的举动,以及那陌生的药香。“你……” 他声音带着刚醒的沙哑,更多的却是惊疑,“这是什么?” 裴观野似乎没料到他竟会突然醒来,悬在半空的手微微一滞,随即不动声色地收回。 他没有回答,也没有丝毫被撞破的慌乱,只是沉默地站在那里,目光沉静地看着谢桉,仿佛在评估他的反应。 谢桉撑着手臂,试图坐起身,这个动作牵扯到脚踝,带来一丝微痛,却也让他更加清晰地感受到伤处传来的、不同于以往的清凉感,那感觉更为深邃,似乎连骨头缝里的隐痛都被稍稍抚平了些。 这不是府医的药! 他猛地抬头,紧紧盯住裴观野隐藏在阴影里的脸,心底涌起一股难以言喻的荒谬与怒气:“裴观野,你究竟意欲何为?深夜潜入我的寝居,私自换我的药?!” 他压低声音,怕惊动外面的守卫,但语气中的质问却锐利如刀。 面对他的质问,裴观野依旧沉默。 他只是深深地看了谢桉一眼,那眼神复杂难辨,有惯常的冰冷,似乎还有一丝极快闪过的、类似于……无奈?亦或是别的什么。 然后,在谢桉更加惊怒的注视下,他竟一言不发,身形一晃,便如鬼魅般退至窗边,随即悄无声息地融入了外面的夜色,消失不见,快得仿佛刚才的一切都只是谢桉的一场梦。 唯有空气中残留的那缕清冽冷香,以及脚踝处那异常舒适沁凉的触感,无比真实地提醒着谢桉——裴观野来过。 他不仅来了,还带来了不知名的、似乎极效验极好的伤药,为他涂抹,然后在他发现后,又一次选择了沉默地离开。 谢桉怔怔地坐在榻上,看着那扇仍在微微晃动的支摘窗,心中那片迷雾,似乎更浓了。 裴观野,你到底是恨我,还是……另有所求。 第16章 放手成劫 晨光透过雕花窗棂,在国子监学堂的青石地面上铺开细碎的光斑。谢桉踩着这片光影步入,步履已恢复往日的轻捷。 他今日穿着一袭青玉色常服,衣料是上好的杭绸,在光下泛着流水般的温润光泽,更衬得他肤色如玉,墨发如瀑。 眉宇间少了刻意伪装的骄纵,那份沉静的淡漠自然而然地流露出来,与这身清雅的装束相得益彰。 他的目光平静地扫过学堂,不出意外地在那个熟悉的角落看到了裴观野的身影。 对方依旧穿着半旧的靛青衣袍,独自坐在那里,仿佛与周遭的热闹隔绝。 若是往常,谢桉或许会遵循着那该死的“剧情”或内心的冲动,上前寻衅几句。 但今日,他的视线只在裴观野身上停留了不足一瞬,便飞快地移开,径直走向自己的座位。 自那夜发现裴观野为他换药后,再见到这人,谢桉只觉得浑身不自在。 他甚至不敢深想那夜的情形——这人是不是中了邪?举止为何如此反常?更让他心烦意乱的是,裴观野竟不计前嫌救了他。 这份突如其来的“恩情”,像一块巨石投入他原本满是恨意的心湖,搅得他连怒火都不知该从何发起。 这种刻意的回避,比以往任何一次针锋相对都更让裴观野难以忍受。 他握着书卷的手指几不可察地收紧,指节泛白。 抬起眼,深沉的眸光落在谢桉故作平静的侧脸上——那里寻不到半分往日的鲜活气,无论是恨,还是别的什么。 这份刻意保持的疏离,与先前他那些虚与委蛇的示弱截然不同。 那时的隐忍里尚能窥见暗藏的锋芒,如同薄冰下的激流;而此刻他这般平静如水的姿态,却比任何淬毒的利刃都更让人心头发沉。 仿佛所有生机与情绪都被彻底抽离,只余下一片令人不安的死寂。 就在这时,一道明朗的声音打破了这诡异的寂静。 “今绥!” 身着墨色锦袍的沈昭珏快步走了进来,脸上带着一如既往的灿烂笑容,很自然地伸手拉住谢桉的手腕, “可算等到你回来了!快走,今日博士要抽考《礼记》,我们得赶紧去温习一下,我还有些地方没弄明白呢!”他的动作熟稔而亲昵,带着不容拒绝的热情。 谢桉正觉着室内因那人的存在而空气凝滞,那道如有实质的视线更让他如坐针毡。 此刻沈昭珏的邀约恰似一道打破僵局的暖风,他顺势起身,任由对方拉着手腕往外走。 目光不经意掠过那人端坐的身影时,心头莫名一紧,当即借着沈昭珏的话头轻嗤:“就你整日临阵磨枪。” 话音未落,自己倒先被这熟稔的埋怨逗得唇角微扬。 两人并肩朝学堂外走去,沈昭珏絮絮叨叨地说着这几日学里的趣事。裴观野的视线不受控制地追随过去。 秋阳正好,将两人并排走的身影拉长,镀上一层柔和的光晕。 裴观野看见,沈昭珏几乎一直偏着头在对谢桉说话。 那只原本虚虚扶在谢桉背后的手,似乎犹豫了一下,指关节先是紧紧攥起,显露出内心的某种挣扎,随即又缓缓松开,最终,带着几分小心翼翼的试探,轻轻搭在了谢桉的肩头。 而谢桉,只是微微侧耳听着他说话,并未避开这个过于亲近的触碰。 沈昭珏似乎低声说了一句什么调侃的话,谢桉侧过头,对着他莞尔一笑。 那笑容轻松而自然,卸下了所有防备与尖刺,在秋日澄澈的阳光下,显得格外清晰而刺眼。 “咔嚓——” 一声轻微的、几乎无人察觉的脆响。裴观野垂在身侧的手死死攥紧,骨节因为过度用力而发出声响,手背上青筋隐现。 那抹他曾以为只属于仇恨与对抗的秾丽笑颜,此刻却对着另一个人,展露出他从未得见的温软。 一股陌生而汹涌的情绪,如同暗流瞬间冲垮了理智的堤坝,让他周身的空气都骤然冷了下去。 他死死盯着那两道渐行渐远的亲密背影,眼底翻涌着连自己都无法理解的、深不见底的暗潮。 自那日学堂分别后,谢桉对裴观野的回避日渐彻底,仿佛两人素不相识。 裴观野几经试探,甚至暗中动了几步明眼人都看得出属于燕世子府的人—— 若在从前,这足以激起谢桉的雷霆之怒。他耐心等待着,等待那看似平静的水面被打破,等待冰层下再度燃起熟悉的火焰。 可消息传回时,谢桉那边竟毫无反应。如同石子沉入深潭,连一丝涟漪都未曾泛起。 这彻底的漠视,比任何激烈的报复都更让裴观野感到失控的焦躁。 终于在一个午后,回廊转角处,裴观野拦住了谢桉的去路。 “世子近日倒是悠闲。”裴观野刻意逼近一步,身影几乎将谢桉完全笼罩。 他语气里带着往日那种令人不适的狎昵,指尖轻佻地欲要拂过谢桉垂落颊边的发丝,“连自家棋子被人动了,都无心理会了?” 他期待着看到闪躲,看到恼怒,哪怕是丝毫的厌恶也好。 谢桉却只是静静伫立,不躲不闪。他缓缓抬眼望向裴观野,那双漂亮的眸子里一片沉寂,如同枯竭的深井,再不见半分波澜。 他凝视着裴观野,唇瓣微动,似乎想说些什么,最终只化作一声几不可闻的轻叹。 “裴观野,”他的声音很轻,带着一种近乎怜悯的疲惫,“不必如此了。” 他微微侧身,避开那即将触碰到发丝的手指,动作自然而疏离。 “我不杀你了。至于你要如何反击,尽管来吧,就当是我欠你的。” 话音落下,他不再停留,径直从裴观野身侧走过,衣袂带起一阵微凉的风。 裴观野僵在原地,伸出的手指还悬在半空。那些话语如同最锋利的冰锥,猝不及防地刺入胸膛,带来一阵尖锐而陌生的钝痛。 他所有刻意的挑衅,所有蓄意的撩拨,在谢桉那彻底熄灭的眼神和轻飘飘的一句话面前,都成了荒唐的笑话。 他第一次清晰地意识到——谢桉,是真的不要这场纠缠了。 而他,竟未从中感到半分快意。 裴观野独自立在空荡的回廊里,许久未动。初秋的风穿过廊柱,带着凉意,却吹不散他心口那股莫名的滞涩。 谢桉最后那句话,不是气话,不是以退为进,而是真正的……放手。 连“欠你的”这种话都说出来了,像是要彻底了断前尘,将过往所有恩怨都折算清楚。 一股无名火猛地窜起,烧得他五脏六腑都隐隐作痛。 他凭什么?这场由他先开始的纠缠,凭什么由他来喊停? 那些针锋相对,那些不死不休,那些暗夜里滋生的、连他自己都未曾辨明的隐秘心思,难道就这般轻飘飘地一句“算了”就揭过了? 他不准。 接下来的几日,裴观野的举动几乎称得上“变本加厉”。 他不再只是动那些无关痛痒的棋子,而是精准地截断了燕王府暗中经营的一条重要商路,手段狠辣,不留余地。 他甚至“无意间”让太子萧珩知晓了谢桉曾与三皇子萧瑾有过秘密接触——这本是谢桉极力隐藏的线。 他在赌。赌谢桉的平静是伪装,赌那沉寂的冰面下仍有熔岩。 他要用更狠的方式,逼他露出破绽,逼他再度将目光投向自己,哪怕是恨意滔天。 然而,消息一次次传回,依旧是风平浪静。燕王府对商路被截似乎早有准备,迅速启用了备用路线,损失被控制在最小范围。 而太子那边,谢桉不知用了什么方法,竟也轻易化解,未起半点波澜。 裴观野感觉自己每一拳都打在了空处,那种失控感几乎要将他吞噬。 他终于按捺不住,在一次宫宴散后,于通往宫门的必经之路上,再次拦住了谢桉。 这一次,他不再掩饰周身翻涌的戾气,直接将谢桉逼至朱红宫墙的阴影下,手臂撑在墙上,将他困于方寸之间。 “世子如今,倒是真成了修身养性的菩萨了?”他俯身,声音压得极低,带着冰冷的嘲弄,目光如钩子般锁住谢桉的脸,不放过任何一丝细微的表情, “我毁了你的商路,泄了你的密,你竟还能无动于衷?” 他靠得极近,呼吸几乎拂在谢桉额前:“还是说,你如今……就只剩下这点能耐了?” 谢桉微微蹙眉,并非因为他的靠近或言语,更像是因为被挡住了去路而感到不耐。 他抬起眼,平静地迎上裴观野近乎逼视的目光,那眼神里没有愤怒,没有恐惧,甚至没有厌恶,只有一种近乎漠然的……疲倦。 “裴观野,”他开口,声音依旧没什么起伏,“我说过了,你不必如此。” 他看着对方眼中那几乎要溢出来的焦躁与戾气,沉默一瞬,忽然极轻地摇了摇头,唇边甚至掠过一丝极淡的、难以解读的弧度,像是无奈,又像是……怜悯。 “你做的这些,若觉得痛快,便继续。”他语气平淡得像在讨论天气,“只是,别再特意来告诉我了。” 说完,他抬手,并非推开,只是轻轻格开裴观野挡在身前的手臂,力道不大,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疏离。 然后,他侧身从那个被制造的狭小空间里走了出去,步履从容,未曾回头。 裴观野僵在原地,手臂上被格开的地方仿佛还残留着对方指尖微凉的触感。 宫灯昏黄的光线将他的影子拉得细长,投在冰冷的宫墙上,显得格外孤寂。 他看着谢桉渐行渐远的背影,第一次清晰地认识到一个事实—— 他所有的举动,在谢桉眼中,已与跳梁小丑无异。 那个人,是真的,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