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姐姐,再爱我一次4》 第1章 回乡 云层低垂。 冷光下,「亭州大学医学院」白色木质招牌边角坑洼不平,魏碑体校名黑漆斑驳。 铝合金伸缩门蜷在一侧积有残雪的凹槽里,锈迹斑斑的咬合轨道像条冻僵的蜈蚣趴在结霜的过道上。 狂风挟卷着树叶从门前刮过,中年发福保安裹紧军绿色大氅走出岗亭观望,几声咳嗽后嘴边泛起一团白雾。 “你坐火车还是汽车?” “我先去总部汇合老乡。” “走了哈,来年见。” “寒假愉快。” “提前拜年。” “……” 一波接一波的大学生们,脑袋缩在羽绒服的帽子里,脸庞冻得通红,眼睛亮晶晶,像挣脱了樊笼的鸟儿,脚步轻快,迫不及待,谈笑打闹着跨出校门。 “咕隆、咕隆、咕隆……” 行李箱的塑料轮在冰冷粗糙的人行道上滚出密集欢快的音符。 “咔嗒——” 黑色磨砂面半旧行李箱在轨道上颠簸一下,立在箱顶的粉色纸袋朝一侧倾斜,几本书“哗啦”散到地面上,溅起一层薄土。 《小升初基础知识大盘点》《古文观止》滑到路边,《安徒生童话》的书页在风中快速翻动。 一双手及时捡起它们,秀气白净,女孩子的手。 褐色短款平底皮靴,深蓝色牛仔裤,黑色羽绒服。女孩身材清瘦,姿态挺拔。即便是弯腰捡书,脊背也没有完全垮塌下去,而是屈膝半蹲,微微低头,绷着一股不易弯折的劲儿。在裹着臃肿冬衣、喧嚣闹腾的年轻人中,显得格外疏离沉静。 “啪——啪——” 女孩弹掉书本上的尘土,打开印有卡通图案的粉色纸袋,从里面掏出一个浅灰色毛绒玩具,大耳朵、小眼睛、尖嘴巴、短胳膊、短腿,是个呆萌的小老鼠。三本书依次插进纸袋里放正,毛绒小老鼠仔细放进去卡住。 “盛景明。”一声呼喊。 收拾好纸袋的人抬头,灰色绒线帽下,黑色长发过肩,垂落在锁骨处。鹅蛋脸,丹凤眼,眼尾微微上扬。一字眉顺着眼眶骨自然落下,弯成了平柔眉。高鼻梁旁有颗小痣,表情变幻间,分外动人。淡淡琥珀色瞳孔望过来,温煦柔和。 骨相美女。 “你也是10点55那趟车吗?”打招呼的女孩走近。高马尾,微胖,裹在蓬松暄腾的白色羽绒服里,像个移动的大雪球。她身边还伴着一个身材高挑、锁骨发的美女,看盛景明望过来,微微颔首。 “是,K1931。”盛景明低头扶正行李箱顶的粉色纸袋,四指扣压住提手,向前迈步。 “我和黎璇也坐这趟车。”高马尾女孩微微侧头瞟一眼身旁的美女,转回的眼神扫过粉色纸袋,倏地一闪,“这你都买了什么啊?啊,毛绒公仔,看着好萌啊。” 话没说完,手已经从饱满的羽绒服口袋掏出,揪住了小老鼠露在袋子外的大耳朵。 一字眉动了动,盛景明扯出微笑,腼腆道:“是。” “是什么呀?看着像小老鼠,我能看看吗?” 眼神垂下来,睫毛扑闪几次,盛景明停下脚步,打开纸袋。 “哇,好可爱的小老鼠啊,毛毛好软,在哪买的呀?”圆润的胖手捏了捏小老鼠软乎乎的肚子,又揉了揉毛茸茸的脑袋,高马尾女孩眼睛笑眯成了缝。 “天宁区那边。” “裕华市场吗?” “是。” “哪一家啊?我老逛那里,怎么没发现有啊。” “美食街南口出去右手边,「笑笑甄选」” “哦,我知道了,炒酸奶旁边那家。她家东西老贵了,这得多少钱?” “95。” 高马尾女孩登时撑开眼睛缝,黑眼珠几乎要蹦出来,眉毛拧成川字,举起小老鼠正面反面来回看,“95元?我的天呢,盛景明你也太舍得了!这送给谁啊?” “我妹妹。”盛景明说着想起那个像小尾巴一般粘着自己的人儿,微微垂下眼帘,轻抿的嘴唇弯起了弧度。 “妹妹?啧啧,真舍得,你可真疼你妹妹。” 高马尾女孩抱着小老鼠爱不释手,盛景明迟疑片刻,举手示意,要收回。 接过小老鼠,盛景明小心塞进粉色纸袋,提起行李箱迈上公交站台,绕过人群,走到另一边去看公交站牌上的信息和旁边层层叠叠贴满的小广告。 “啧啧,我可不舍得花这么多钱给我妹妹买。”高马尾女孩瘪着嘴摇头。 “抠门。”跟在她身边的高个美女黎璇斜了她一眼。 抱鼻哼一声,高马尾女孩盯两眼背转身查看站牌路线的盛景明,胳膊肘捅捅黎璇,压低声音:“诶,黎璇,你看盛景明还是那么内向哈,又缩那边去了。” 黎璇剜她一眼,“人家腼腆,你就别逗她了。” 高马尾女孩不以为意,“我哪是逗她,我是关心同乡好吧。她是哪哪都好,长得好、身材好、性格也好,就是太闷,你说她咋就不爱说话呢?” “人家是喜欢安静,你能不能别闹?” “盛景明,还研究那破车次呢?6路和8路都到。”立刻开始闹,高马尾女孩扯开嗓子喊。 黎璇翻个白眼。 盛景明转回头,要勾出一个微笑,嘴唇抿了抿,没有挑起来,往帽沿里拢拢头发,低头整理粉色纸袋,已经整齐到无处下手了。 “哎,你期末考试,成绩怎么样啊?”刚坐上公交车,高马尾女孩又开始盘问盛景明。 “一般吧。”盛景明低头挪挪身旁的行李箱,提起粉色纸袋抱在怀里。 “我是要死了,基础化学这个鬼东西,我是一点学不会。那个高数更不用说了,半学期了都不明白那几个符号是什么意思。你说我们临床医学生,安排学什么高数啊!真要死。” “前两年都是基础学科嘛。”盛景明说完又低头看怀里的纸袋,把小老鼠支棱出来的耳朵按进去。 “下学期是不是就有人体解剖了?”黎璇看向盛景明。 “是吗?我的天呢。我怎么报医学了,还是五年。真要死。”高马尾女孩摇头。 “下学期组胚、系统解剖都有。”盛景明有问有答。 “还有生理、生化、病理呢。人都说三理一化必有一挂。马春晓同学,更难。”黎璇胳膊肘捅捅高马尾马春晓。 “啊,真要死。”马春晓又骂,一脸哭丧躺到公交车的蓝色塑料椅背上,“谁能救救我啊?” 盛景明笑笑没有再接,转头看窗外,似乎又要下雪了,天空灰蒙蒙罩在城市上空。 五六层高的楼房挤满道路两侧,外墙斑驳,有些墙皮已经剥落,露着里面发青的砖块。几根电线杆歪斜插在路边,一缕缕电线黑乎乎缠绕在一起扯在半空。街道拥挤狭窄,零星几个路人,抄着手裹紧棉袄,低头匆匆赶路。摩托车和三轮车喇叭齐鸣,吆喝着开过来,碾过高低不平的路面,颠簸晃悠。 普通三线小城常见的风景。 商铺大多都已打烊放假,卷帘门一扇扇垂落。 毕竟最重要的节日——春节,还有十天就到了。 路禹市是个地级市,K1931从亭州到路禹市2个小时15分,票价28元。 抬头看看「路禹」的站牌,纵然蓝底白字已被岁月冲刷到模糊不清,盛景明依然扬起嘴角,戴上毛线帽,缠好围巾,拉起行李箱,快步走向出站口。 一过闸机,五六个中年男女像饿了几天的鱼群闻到血腥一般,快速围拢过来: “姑娘,去哪里?这有快车,坐不坐?” “去新和不?” “美女,去不去永登?马上发车!” “祁县走不走?就差一位,直接上高速!” “禹城西关去不去?” 盛景明抬头瞟了一眼喊“禹城西关”的人,人群外满脸疲惫的胖大叔浑浊的眼睛倏地一亮,烟卷猛地戳进嘴里,腮帮深深凹陷,瞬间燎去半截灰烬,手腕一甩,烟蒂掼到脚下,沾满泥巴的旧皮鞋随即碾上,胡乱拧两下,浓烟吐出还没散去,人已经撞开白雾窜了过来,拽住盛景明的行李箱拉杆:“来,姑娘,我帮你拿行李。俺到西关,车马上走,马上走!” “不用,谢谢。”盛景明躲开伸来的手,提起行李箱快步下台阶。 “公交站台远着呢,还得过广场,雪还没化完,都是水,你这拉着行李箱不好走啊。” “再说公交慢,得两个小时才到西关呢,我这车二十分钟就到了。” “走吧,收人家都是10块,你给8块就成。” “姑娘,走吧,走吧......”大叔胳膊挥舞着推销,两条腿倒腾飞快追赶,像被狗撵的鸭子,从台阶上划拉下来。 “真不用,谢谢。”盛景明头也不抬,下了台阶,拉起行李箱飞快穿越广场。 看着飞奔跑走的身影,大叔磨磨牙,一脸悻悻然,“嘎”提上来一口痰,喷出好远,正要咕哝,一转头看到有个小伙子走过来,马上堆起笑脸,“兄弟去哪?” “汇县。” 脸色一怔,旋即堆上笑,大叔摸上行李箱:“去,坐我的车,已经满了,马上开!” 五分钟的时间,盛景明就从广场穿了出来。之所以不坐这种凑上来拉人的车,是因为曾经被骗过,说是马上走,要等半个多小时甚至一个小时,直到人拉满才会走。或者是把你拼到别的车上,来回倒腾。比公交车还慢,最关键的是价钱贵。 公交车只要2元。 逃到马路对面的公交站台,站台上铁质顶棚锈迹斑斑,好几处已经破损开裂,在寒风下颤抖摆动,呼啦作响。一群人穿着厚重的冬装,戴着棉帽,伸着脖子,张望着道路北侧,咳嗽声、说话声、车辆鸣笛声,格外聒噪。 站牌的玻璃罩内,路线模糊,文字勉强可认。 盛景明挤在前面辨认,“2路车,禹城西关,1、2、3......16站。”嘴里念念有词。 “2路到了!”一声低喊,像在沉寂的湖面投了一块巨石。 一群人闻声从石砖脱落的站台上抓起大包小裹,蜂拥踏下来,挤到一处。 公交车,像从大沙场里钻出来一般,下半部分全是灰尘泥土,已经辨认不出颜色。 两道狭窄的车门一开,人群和行李,开闸泄洪般,一股脑往里涌。 “先下后上!” “先下后上!” 售票员脑袋钻出玻璃窗,脸皱成一团,举着小喇叭吆喝,嗓音沙哑。 “我的箱子,你先别上,我的箱子。” “你怎么回事,踩到我脚啦。” “让我下去!让我下去!我还没下去呢。” “你拽我包干嘛,松开,松开!” “上不去了,上不去了!满了,等下一辆,等下一辆!”小喇叭又开始吆喝。 外出打工人员返乡,归家心切,谁也不愿多等,钻入每处缝隙,几乎要塞爆车厢。老旧公交车如同一个不堪重负的老牛,喘着粗气启动。 盛景明提着行李箱卡在靠近车门的位置,四周全是人头。 “买票,你哪里?”售票员语气焦急烦躁。 “北关路口。” “2块。” “你哪里?” “我买过了。” “你什么时候买过的?票呢?” “挤掉了!我在路宇超市那上车的,你忘了,我还问你到锅炉厂在哪站下,你说在化肥厂下。” ...... 嗡嗡嗡,车箱吵不停。人挤人,像沙丁鱼罐头。口臭、脚臭、体臭,熏得盛景明几乎要背过气去。 一个小时二十分后,「禹城西关」站台旁,公交车门“嗤——”一声颤微微打开。 盛景明被人流裹挟着挤出车厢,绒线帽歪斜着挂在脑袋一侧,帽檐下的头发已经被汗水浸湿,褐色羊毛围巾早已松散,一端垂在胸前,另一端拖在屁股后。冷风迎面灌来,她打了个寒战,低头看看挤得皱皱巴巴裂开口的粉色纸袋,戴正绒线帽,缠好围巾,走到路边,蹲下身打开行李箱重新规整。 行李箱里一半是衣物,另一半是糕点类的小吃。 抽出塑料袋,抖抖甩开,拿起一件黑色皮夹克装进去,腾出些空,再把粉色纸袋里的小老鼠公仔放进去,三本书平铺在上面。 整理完后,盛景明合上行李箱拉链,把装着皮夹克的塑料袋系在行李箱拉杆上,站起身朝一辆小面包车走去。满是灰尘和泥巴的小面包车像快报废了一般,瘪在撒满烟头和垃圾的路边。 放着动感的「冬天里的一把火」,小面包车一开三颤,行驶在灰尘飞扬、路标模糊的县道上。转弯、变道、刹车,避让着四处乱窜的三轮车、摩托车,鸣笛声响不停。 道路两侧大多是两层高的楼房,楼上住宿生活,楼下做个小买卖,小县城郊区临街的房子大抵如此。楼房后是大片大片绿油油的麦苗地,白霜覆盖的田垄间,青尖倔强探着头。 过了城郊就是农村,一块接一块的麦苗地,青纱帐般连绵不尽。 盛景明要去的终点是蔡口镇路口,在那里会有推着三轮车等待她的李芬婶和妹妹庄婉妍,坐上三轮车,三十分钟就会到家——盛庄村。 蔡口镇是个不大的小镇子,一条不到300米的主街,几乎涵盖了农村人生活所需的全部店铺和摊位——超市、电器店、理发店、小服装店、五金建材、饭店......招牌红底白字、白底红字,破败不堪。 寒风刮过,一层薄土四散飘落,更是凄凉凋敝。 “姐——” 盛景明提着行李箱刚跳下车,踉跄中还没站稳,就听到一声熟悉的脆喊。 直抵心间。 一个身穿红色羽绒服的小女孩冲破漫天浮尘,飞奔过来。 红色绒线帽下两条麻花辫欢快翘起,把周遭灰蒙蒙的阴霾景象撞开了一道豁口。 黑棉裤,红靴子,干干净净。 弯成月牙般的眼睛清澈地映出人影,亮得像是大雪后的太阳。 ——没有霸道总裁,没有高冷御姐,两位女主,出身平凡,在泥泞中彼此依靠,互做灯塔。 ——是姐妹情?是母女情?是情窦初开?是悸动沉沦? ——喜欢的话就收藏哦,多多评论吧,我们一起玩耍。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章 回乡 第2章 妹妹 “婉妍。” 盛景明张开手臂拥抱住像颗小炮弹一般冲过来的妹妹,抱起旋转一圈,眼尾微微下弯,原本疲惫的瞳孔漾开一圈柔光,鼻梁的那颗小痣都生动起来,“等很久了吧,看你脸都冻红了。” “刚来一会。”庄婉妍声音清脆软糯,脸庞红润,大眼睛笑起来像一朵初绽的野花,带着她这个年纪特有的天然与质朴。 “是不是长高了?我怎么感觉重了点呢。” “没有吧,”庄婉妍站直身体,右手掌伸平从头顶抹到姐姐怀里,“还是到你胸口这,应该还是一米四。” 盛景明捏捏她的脸颊,鼻尖蹭鼻尖,笑容从眼角浸润到眼底,“那就是胖了一点点。” “可能吧。姐,我好想你啊。” “我也是。”盛景明抱住庄婉妍温软的小身体,任由她冰凉的小脸蛋贴上自己的下巴,熟悉的、混和着廉价儿童洗发水、独属于孩童的香甜气钻入鼻孔,她不禁闭上眼感受她的依赖和喜悦,嘴角高高扬起。 “汪——汪汪——汪——”一条小黄狗急切吠叫着,钻到盛景明腿侧,贴着她的裤角磨蹭,尾巴忽闪忽闪摇得像螺旋桨。 盛景明低头,目光从高处温柔倾泻下来,勾着唇角蹲下身揉搓小黄狗的脑袋打招呼:“豆豆,你也来了呀?” 豆豆一身土黄色的短毛,黑鼻头湿漉漉,看盛景明回应,抬起前爪直往她身上扑,干净的羽绒服马上落下几处泥印子。 “豆豆,下去,你看把姐的衣服都弄脏了。”庄婉妍呵斥。 “没事。”盛景明抓起豆豆的两只前爪放到鼻尖碰碰,“豆豆,你还记得我吗?” “汪——汪汪——”豆豆似乎通晓人性,脑袋抵住盛景明的手背蹭不停。 “它怎么可能忘?忘了我就不要它了。”庄婉妍也蹲下身揉搓豆豆毛茸茸的脊梁,“豆豆,你是不是也很开心?姐回来了。” 豆豆“呜、呜、呜——”回应。 “就你们俩么?你骑车过来的?” “俺妈也来了,她去买豆皮了,咱家的三轮车在那边。”庄婉妍说着站起身要拉姐姐的行李箱。 盛景明急忙挡开她,“有点重,我来。” 半旧银灰色人力三轮车停放在马路边,车漆斑驳脱落,轮胎上粘着新泥巴,但车身干干净净,车把上绑着两只手缝的大红色棉手套,车斗里一床红缎面薄棉被整齐叠放在两个小马扎上。 “俺妈说风大,让咱们俩蒙头上。”庄婉妍说着爬进车斗,抱起被子,给行李箱腾位置。 “你坐上吧,我骑着去找你妈。”盛景明先解下行李箱顶的塑料袋,再按下拉杆,抱起放进三轮车斗,登时车斗里就满满当当了,掏出卫生纸擦擦行李箱,接过被子放到行李箱上,弯腰抄起来小黄狗。 “姐,你围巾散了。”庄婉妍站在车斗里,抓着围巾帮姐姐缠绕。 盛景明低头配合。 缠好围巾,庄婉妍又帮她重新戴好绒线帽,往帽檐里掖掖碎发。 “你坐好哈,我骑了。”收拾停当,盛景明把小黄狗放进妹妹怀里,跨上车,弓腰用力。 “庄婉妍,你也来买东西吗?” 一个中年妇女骑着自行车带着个小女孩路过,小女孩冲庄婉妍摆手打招呼。 “不是,来接俺姐。” “景明回来了呀?”中年妇女跳下自行车,眼睛往三轮车斗里瞟。 “是,婶,你们来买东西哈。”盛景明按下手刹,停下车打招呼。 “嗯,给丹丹买点零食,她馋了。对了,我看见你芬婶了,好像去路口那家超市了。” “好,那我们过去了哈。”盛景明瞥一眼对方挂在车把上的提篮,半篮子花生、瓜子和红苹果。 回头看妹妹,小丫头也正盯着人家提篮里的东西看。 “婉妍,咱们家买花生、瓜子了吗?” “花生有,咱自己炒的,还是我烧的锅呢。” “哦,是嘛,真是小厉害了。”盛景明夸赞着脚尖用力,三轮车翻过一个大坑,晃悠悠往前行。 腊月二十,按习俗蔡口不逢集会,但因为临近春节,大街上还是出了不少摊位。人们裹在厚棉服里,哈着冷气,或推着自行车,或蹬着三轮车,或干脆步行,背着化肥袋子或者挎着竹篮,淌在坑洼不平的泥水路上,围着摊位打转。 待骑到一处卖春联的摊位,盛景明放慢车速,两颗老槐树之间的长绳上挂满了红,寒风掠过,几百张春联、福字、灯笼滴溜溜转,“哗啦啦”作响,新鲜墨汁混合着劣质金粉味直撞鼻腔。 “姐,俺奶奶还没过三年呢,不能贴红。”庄婉妍看姐姐往摊位瞅,提醒。 “不买,就看看,真热闹。” “豆腐,豆腐,卤水豆腐。”老大爷浑厚的嗓音穿透寒风传来。 “这都买过了吧?”盛景明停下蹬车,回头问。 “都买过了。姐,你不知道,今年买了多少东西?!光猪大腿都买了两条。” “两条猪大腿?”盛景明瞪大眼睛。 “嗯,俺大伯买的,这么大的猪腿。”庄婉妍展开双臂从前面画到后面比划。 “还有牛肉、猪头肉、猪肝。” “对了,姐,还有大虾,这么长。”庄婉妍两根食指扯老远,小脸涨到通红,眼睛里的光几乎要迸溅出来,“都是俺大伯买的。” 庄婉妍口中的“大伯”就是盛景明的父亲盛有良。 踩在脚踏上的双脚停下来,盛景明眉毛轻皱,瞳孔微微收缩。父亲可是出了名的节省,袜子都只有上边一面的,脚底烂光了都不舍得买。吃面条都不舍得放盐的人这次居然这么大手笔? 思索片刻,她摇摇头,回头继续问:“那就是都买齐了呗?” “嗯。” “就没买瓜子?” “家里有花生。”庄婉妍小声重复。 “你不是爱吃么,前面就有,咱们秤几斤去。” 两张木板摆在三张长条凳上撑起的零食摊位旁,身穿黑色厚棉服,头戴绿色火车头棉帽的老大爷弯腰收拾着,七八个油渍麻花半敞着口的塑料袋里盛满瓜子、花生和五颜六色的糖果。 “大爷,瓜子多少钱一斤?”盛景明跳下三轮车,转身把庄婉妍从车厢里抱出来。 “汪——汪——”豆豆对着两个小主人轻吠,没人注意它,它绕着车斗转了两圈,踏上车沿,样式几次后终是蹦了下来。 “三块钱一斤。” “这都是什么味道的?” “仨味哈,甜的、咸的,这个是原味的。”老大爷擤把鼻涕,甩到地上,手指在棉鞋邦抹抹,扒开塑料袋口,“都是大瓜子啊,紧尝。” “紧尝”的意思就是随便尝。 盛景明每个口味都捏了几颗递给妹妹:“尝尝,看买什么口味的?” 庄婉妍认真嗑起来:“嗯,我喜欢吃甜的。姐,你不是喜欢吃咸的吗?两样都买一点吧。” “甜的三斤,咸的一斤。” “买这么多?” “我也能吃甜的,放假没事嘛,在家看电视时嗑瓜子。” 付完钱,瓜子放进车斗里,盛景明帮庄婉妍重新掖好围巾:“吃苹果吗?咱们去买苹果。” “俺妈买了。” “那都是走亲戚的小苹果吧,咱们去买几个大的去。”说着话盛景明抬腿骑上三轮车。 大红苹果放进车斗,盛景明正要再问话,看到妹妹冲她背后摆手。 “妈。” 盛景明转头,看清来人,笑容绽开:“婶。” “明明到了啊,我这也买好了。”李芬笑着走过来,手里提着一个小塑料袋,并没有多少东西。大风吹起她的红围巾,飘成一条直线。香芋紫短袄,黑色长裤,深棕色半高跟皮靴,干净利索。身材薄俏,长发低马尾,脸颊有些皴裂,笑起来眉目慈善。 “妈,这次买到豆皮了啊?” “嗯,高低买到了。” “这个不好买吧?”盛景明看着袋子里金灿灿薄如纸的豆皮,一字眉微动,是稀罕物。 “跑几趟了,现在卖这个的少。没它,豆皮卷肉还真做不成。” “就妞妞这丫头嘴馋,爱吃这一口。我看以后嫁出去,谁给你做。”李芬瞪女儿,语气抱怨,眼神宠溺。 “哼。”被瞪的人皱眉跺脚,“别再喊我妞妞啦,我姐都改口了,你还喊妞妞。” “哦,对,对,忘了,忘了。”李芬忙不迭点头,点完又摇着叹气,“真是,大了就是大了,喊了十年的乳名都不让喊了。” “我明年就上初中了,以后不准再喊这个名字了。” “好,好,好,婉妍,庄婉妍,行了吧?”豆皮放进车斗里,李芬转头向盛景明提议,“对了,明明,你爸在谢店路口那边给你做泡泡果呢,咱们骑到那看看吧?” “行,婶,您坐后面,我骑。”盛景明抓住车把。 “你和妞……婉妍坐后面,你不认路,不知道在哪。”李芬说着往车斗里赶两人。 走了十几年的小路,怎么能不认得呢。 热流从心底涌出,直冲眼眶,盛景明赶忙深吸一口气压制,紧握住车把,“您坐后面指挥,我年轻我来骑。” 三轮车载着两个人的话还是有些重的,县道还好,乡道上坑坑洼洼还有淤泥,骑不动。 “哦,婶才刚四十,你意思是婶老了?”李芬正正枣泥红厚棉帽,重新缠绕好红围巾,扬手把盛景明扒拉到后面,“赶紧坐好。” 神情是故意板起的面孔,嘴角还没抿成直线。语气是不容反驳、长辈特有的、带着疼爱的命令。 行李箱竖起来推到车斗后边,两个小姐妹挨坐在一起。 “两人把被子蒙上哈,风大。” “你看看你,本来三轮车就小,还非带豆豆,让它下来跑。” 叮嘱一句批评一句。 “就带嘛,豆豆也想我姐了。”庄婉妍撅着嘴争辩,“它跑那么远会累着的。” “你就当给它锻炼身体,你看看它,吃得肥的。” “我不,我就抱着豆豆。我们豆豆年龄大了,是老人家了。” 豆豆似乎听懂在非议它,往小主人怀里蜷缩得更狠了。 盛景明轻笑出声,抬手帮妹妹整理额前的碎发,“才六岁好吧。”声调像蜂蜜缓缓流淌。 “都六岁了,它能活到十岁吗?” “且能活了,能活十七八年呢。” 弓着身体踩车的李芬被两个小姐妹的聊天逗乐了:“等明你出嫁,豆豆还能给你送亲呢。” “谁要出嫁,谁要出嫁,我才不要嫁人。”被调侃的小女孩不乐意了。 “好,好,你不嫁人,你不嫁人那以后跟谁过?” “就跟着你过。” “那我要老了呢?” 路禹方言,“老了”就是死了的意思。 “那我就跟着我姐过。” “小倔丫头。” 笑骂完女儿,李芬腰背前倾压向车把,棉袄下的肩胛骨随着蹬车动作而隐约浮动。老旧三轮车摇晃两下,越过一道沟坎,“吱吱嘎嘎”往前行。 铅灰色云层依旧厚厚堆积在头顶,墨绿色麦田像铺的绒毯在脚下延伸,北风裹挟着尘土从脸庞刮过,盛景明凝望着眼前微微佝偻的背影,眼眶渐渐湿润,就是这个并不宽阔、甚至有些单薄瘦削的肩膀,像座沉默可靠的山峦般,给她筑起了一处避风港。 十三岁那年,她上初二,母亲离世,父亲带着不合适,就让她住到后院的芬婶家。李芬新寡,带着四岁的女儿生活,心软接受了她。 从普通的借住,到后来的关怀备至,大家都说是因为李芬和父亲有了那方面的意思,才对自己视如己出。但盛景明知道不是,是李芬生就慈悲心肠。 六年处下来,不是母亲胜似母亲,不是亲妹妹胜似亲妹妹。 握在掌心的小手动了动,盛景明回神,微微侧头,下巴温柔蹭过庄婉妍的头顶。 “冷是吗?” “有点点风。”庄婉妍往盛景明怀里挤。 “来,蒙上被子。”红缎面薄棉被抖开,盖过两人头顶,“这样暖和没?” “哈哈,暖和了。”庄婉妍窝到姐姐怀里笑,豆豆有样学样,也钻过来,“呜,呜,呜——” 亲手缝制的棉被,带有阳光暴晒的味道,像一道坚实的壁垒,将所有冷风、严寒结实挡在外面。 “掖好。”盛景明抬手帮庄婉妍拉拉被子,搂紧她。 她想像芬婶对自己一样,把这份呵护和温暖延续给妹妹。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2章 妹妹 第3章 你就是我亲姐了 三轮车歪歪扭扭行驶在坑洼不平的乡道上,穿过田野和村庄,一条直线路,二十多分钟,就赶到了做泡泡果的地方——谢店镇路口。 一处屋顶低矮的红砖小房,里面轰隆隆作响,烟囱正一团团往外吐着灰白色的烟,旁边的木门框像被火烧了一样,黑炭般矗立着。门外杂乱堆着几个坏掉的机器,灰尘积垢,看不清颜色。扯在两颗歪脖枯树间的晾衣绳上搭着几件上衣和一条小棉裤,吹落在地的一件旧棉袄衣襟随风翻飞。几辆三轮车和自行车无序摆在门口,散等着的几个人或站或蹲,背着风抄着手张望着马路。 玉米的甜香气裹着廉价糖精味,直灌鼻孔。 “爸。”盛景明看到父亲,从停稳的车斗里站起身喊。 盛有良正蹲在铁皮屋檐下浑浊的小窗户旁缩着脖子抽烟,泛白的牛仔单褂里鼓囊囊地套着厚棉袄,黑色火车头棉帽下满脸沟壑,四十多岁的人,看着像六十岁的老大爷。 听到喊声,盛有良抬头,待看清来人,瘦削的脸庞笑出干巴巴的褶子。他眯起眼睛猛吸一口烟,猩红直逼指背,烟蒂丢到脚下,站起身抬脚拧了拧,抄着手踱步过来。 “嗯,回来了。” “咳,咳,咳。”人还没走近,咳嗽声先到。 “哎呀,你咳嗽就别抽烟了。”李芬下车,走过去帮他拍屁股上的尘土,嗔怪。 “没事,没事。婉妍,这你姐回来了,可不想了吧?你妈说你睡觉说梦话都喊你姐。” “谁说梦话喊了,妈你就瞎说。”小女孩窘了,抱住小黄狗趴到刚揭开的被子上躲羞。 “哈哈哈——”大人笑不停。 “一会你们先回去,刚听人说东头你舅奶奶身体不好呢,我去看看。” “钥匙,这把是大门上的,这把是堂屋门的。” “把这盘塑料软管也带着,咱家拉水井坏了,我回去修修。” 盛有良交代叮嘱女儿。 “盛庄的在哪?泡泡果好了。”小作坊门口冲出来一个人,嘎着嗓子喊,满头白絮像顶了个鸟窝,还没看清模样,又钻了回去。 “来了,来了。”盛有良转身往小店跑。 “再拿个袋子吧。”李芬拎起一个叠得整整齐齐的白色塑料袋,快步追上。 “哟,有良哥,你也来做泡泡果?”熟人路过打招呼,眼神带着钩子飞快地在李芬身上扫了一圈。 乡村就是这,熟人社会,十里八村都认识。 “是,是,这不孩子回来了嘛。” “哦,对,孩子都爱吃这口。那我先走了哈。”熟人说着跨上三轮车离开。 “看到没,他旁边那个,”车把一拧,熟人挑着眉毛向坐在三轮车斗里的妇女八卦,撇嘴冷笑。 “谁呀?” “就他庄,他家后面,那谁家媳妇。听说两人要办事了,你看这都不背人了。” “啥时候好上的?” “俺妹家就离他家不远,听说好几年了,闺女都是人家给养大的。” “啧——” ...... 两人嚼着舌根骑远,北风刮来她们的嬉笑声,苍蝇似地往人耳朵里钻。 养大的闺女转过脸,盯着远去的三轮车叹口气。 “就爱乱传人闲话,不要脸。”庄婉妍像只被踩了尾巴的小兽,撒开豆豆,“蹭”地跳下车斗,“呸”啐了一口。 骂声稚气中带着尖利,惊得作坊门口闲等着的几个人都转头望来。 盛景明假装板起面孔,拧眉训斥:“小孩子,不能骂脏话。” “哼,就骂!”庄婉妍小胸脯剧烈起伏,脸蛋通红,眼睛圆睁,像个要爆炸的卡通火药桶。 “小丫头,这么倔,看我怎么教训你。”假装大人的话语本是严厉的,可努力想拉直的唇线却渐渐弯下来,鼻翼不受控制开始翕动,盛景明赶忙背过身去,绷着嘴笑起来。 这笑太不合时宜了,可她怎么都控制不住。 “噗——”庄婉妍看着姐姐的肩膀可疑地耸动,双手捂住脸,发出了气泡音。 “你还笑是吗?”盛景明转回头,脸还“凶”着,“该打!” 声音软得像煮烂的面条。 “呵呵呵呵呵。”庄婉妍小脑袋埋进姐姐的臂弯里,摇晃撒娇。 “淘气。”盛景明指尖轻点下妹妹的额头,算教训。 豆豆摇着尾巴“呜呜呜呜”叫不停,扑着前爪想参与。 “吱呀——”作坊的木门推开,盛有良和李芬前后脚抬着一大袋泡泡果走出来,有说有笑,松弛自然。 看着父亲眼尾的细纹都笑舒展了,盛景明垂下眼帘,两个长辈应该是要办事了。 从谢店路口到盛庄,三四公里的路程,三个人又是骑又是推,折腾二十多分钟。 特别是骑到盛庄村西南地头,已经没了柏油路,全是土路,雪后化了又冻,冻了又化,坑坑洼洼全是泥浆。 盛景明夺过李芬手里的手把,踩上脚踏,屁股离座,站起来蹬,车链子“嘎吱嘎吱”响,“噗嗤噗嗤”碾过泥水坑。 李芬推着三轮车斗后沿使力,深棕色皮靴沾满泥巴。 “这都21世纪了,咱村就不能修条路吗?”庄婉妍一手抱着豆豆一手抓着车帮抱怨,三轮车左摇右摆,几乎要把她颠下去。 “没办法,谁让咱们村太偏了。婶,西头路中间那个大坑填上没?”盛景明取下围巾放进车斗,松开羽绒服拉链,脊梁高高隆起,像一张拉到饱满的弓。 “大路,公家的,谁填?!” “一会走到那你上车哈,我冲过去。” “我不上车,我沿着边走,你带着婉妍和豆豆。”李芬抹一把汗,看向女儿,“啊,妞,婉妍,学学你姐,考上大学,就不用回咱们村了。” “婉妍不用学我,她学习比我好,将来能考到大城市。” “不要,我就要考到亭州,和你在一块。” “等你考到亭州,你姐早毕业了。” “哼,我不管,我姐在哪我就考到哪。” 道路泥泞,话语琐碎。 “过坑了,婉妍,抱紧豆豆。”盛景明脸憋到通红,攥紧摆动的车把,屁股离座,身体前压,两条腿晃动着使劲。 庄婉妍搂紧豆豆,拧着眉毛,屏住呼吸。 三轮车像被强力胶粘住了一样,打着哆嗦跑不起来。 “婶,咱要不走北地那条路吧?” “那条路更难走,被车轧得大坑小舀的,你先别骑,我给你剔剔泥。”李芬说着躲避着泥坑跳到路边捡起一根树枝,插到车轴和挡泥板之间的缝隙里,往外撬泥巴,一坨坨泥块掉落下来,黏糊糊扯着丝。 “我下去。”庄婉妍放下豆豆,提起羽绒服下摆。 盛景明一把拉住她,“你别下来,都是泥,我能骑过去。” “我帮你推。” “不用推,放心啦,我有力的。” 看泥巴剔得差不多,盛景明左脚抬起让脚踏悬在最容易发力的角度,“婶,你站旁边。婉妍,抓牢了。” 咬牙弯腰,铁链子“咔、咔”响两声,车把打着哆嗦,车轮在烂泥里打滑空转。 “咯噔——”,三轮车像头喘着粗气的老牛冲出大泥坑。 泥浆甩出一人高。 冲到稍微硬实点的地面后,盛景明没有歇息,一鼓作气把三轮车骑到了家门口。 看着越出墙头的房顶,整齐簇新的青灰色瓦片,一片压着一片,严丝合缝,线条分明。盛景明眯起眼睛,看来,父亲和芬婶是要办事了。 不仅是要办事了,可能还会很快。因为院子已经收拾好了,铺了新地坪,盖了新厕所,堂屋门外还安了大灯。 这样整修,明显是新房。对于吃面条都不舍得放盐的父亲来说,如果不是办大事,不会这样奢侈花钱。 “明明,一路都没吃饭吧,你先歇一会,我去做饭,一会到后院喝汤。”李芬追过来要往下卸行李箱。 “婶,行李箱还是放后院吧,我收拾方便。” “妈,你回去吧,我跟着俺姐。”庄婉妍摆手。 “你呀,你姐一回来,就像个小尾巴一样。”李芬嗔一句女儿,抬腿跨上三轮车,弓身使力往前骑。 盛景明转身推一把,人力三轮车启动离开。 豆豆撒开脚丫子想追,跑出一段路程后,回头看看小主人,又折返回来,摇着尾巴蹭到庄婉妍身边。 家里的确是按照高标准收拾了,大灯一打开,满院亮堂,LED灯管至少得有60W。屋里也铺了新地坪,一片平整的水泥色,连转角都抹得溜圆。石灰墙上儿时的涂鸦已经粉刷掉,整面墙雪白亮眼。 最大的改变是吊顶了。银白色的PVC板一块连一块,铺满堂屋。望着闪闪发亮的铝合金龙骨条,盛景明想到过往,小时候她看电视,人家的房顶都是平的,她就特别奢望自己家的房屋也能是平顶。高屋山的房子,抬头就是房梁和瓦缝,不仅不好看,刮风下雨的时候还会往下掉土。 看完堂屋,盛景明推开西侧房间的木门——自己儿时的住房。按下开关,灯泡还是老旧白炽灯泡,昏黄。也没有吊顶,裸露的砖茬和碗口粗的椽子毫无遮拦暴露着。真是省钱到家了,只修明面的地方,盛景明吐槽自己父亲。 “我的天,这么大的猪腿?”一转头,横梁上挂着的两条大猪腿撞入眼帘,吓得盛景明瞳孔倏地张大,猪腿是从臀部整块切下来的,一条少说也得有五六十斤。 “是吧,我就给你说买了两条大猪腿,你还不信。”庄婉妍站在猪大腿下,仰头望着再次感慨。 “真不小。” 看样子是要办酒席了。 “还有这么多肉,牛肉、猪头肉、鸡、鱼......”盛景明扒着吊在横梁上的竹篮清点。 “是吧,超多吧。嘿嘿,不过我都尝过了,大伯切了一些给我们。”庄婉妍笑着给盛景明指另一个方向,“姐,你看,还有那么多酒呢。” 五箱土黄色瓦楞纸箱盛放的白酒整齐码在墙角,像一堵矮墙。 盛景明瞪大眼:“买这么多?!” 这真是花了血本啦! 一边感叹,一边转悠,新壁橱出现在视线里,拉开门检查,一馍筐炒花生堵在眼前,盛景明便捧出来一把放到小方桌上。 “婉妍,吃花生。” “我家也有,姐,咱们回去喝汤吧,你一天没吃饭了。” “等会,再去厨屋看看。”盛景明还没参观完自己的新家,抬脚往外走。 厨屋也收拾了,瞅遍四周,纵然墙面还是黑乎乎地,但已不见一丝蜘蛛网。灶台新垒的,立面刷了一层黄泥,台面倒是刷了水泥,擦到发亮。 还真是会省钱,每分钱都花到刀刃上,盛景明再度吐槽自己父亲。 灶台边,柴禾码得像列队的士兵般整齐。案板桌上铺了新木板,应该是白松木,凑近闻闻还带着新鲜木香。抹布和刷子都挂在墙上,一切都干净利落。 快要办事了。 盛景明微微发愣,虽然早察觉到父亲和芬婶有了感情,没想到这一天真的来了。她一方面心里酸涩,替去世的母亲难过,一方面又很开心,那是最疼自己的芬婶啊。 父亲孤寡,芬婶无依,两个人在一起,合适。 想着这些,抬头看看厨房明亮的节能灯泡,盛景明幽幽开口:“婉妍,你妈要跟我爸在一起了,你开心吗?” 庄婉妍正低着头剥炒花生,一听这个问题,踮起脚尖把剥好的花生仁喂到盛景明嘴里,眼里像撒了细碎流星:“当然开心了。” “为什么?” “因为这样,你就是我亲姐了。”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3章 你就是我亲姐了 第4章 我一直在 庄家就在盛家后院,盛家的后屋墙算是庄家的前院墙。 盛景明三四个月没回来了,再次踏进这个比家还温暖的后院时,心中油然升起一种倦鸟归巢的安心。 许是晚上的缘故,院内昏暗阴冷,堂屋门口孤零零悬挂着一盏白炽灯泡,在夜风中微微晃动,渗着微弱的光,照得轮廓模糊的土院墙更是斑驳。 走到堂屋门口,盛景明总感觉哪里不对劲,抬头看看瓦檐,怎么就这么低矮了呢? 直到转身时,一堵泛着青灰色冷光的水泥高墙撞入眼帘,她才惊觉,隔壁的楼房加盖到了三层。 楼面又宽又高,飞檐翘角,气势蛮横。滴水檐嚣张地探过来,压在头顶,像扬起一面耀武扬威的旗。 滴水檐下本是李芬挨着墙根种的蒜苗,此时全然没有了盛时的翠绿勃发,一缕缕东倒西歪地趴在泥地里,蔫着身体,像一群被欺负了也不敢作声的孩子。 “婶,成建大伯家的这个滴水檐怎么留在咱们这边了?” 欺负人。 农村约定成俗的规矩。比如房子背面有住户,后墙不能开窗。滴水檐得留在自己院内。滴水檐伸到别人家,这是明显欺负人,下大雨的时候,房顶的水会直接往人家院子里淌。 正在灶台忙活的李芬听到叹口气:“这不是给他儿子盖楼房说亲呢嘛。” “不是,他说亲就说亲呗。现在说的是他家的滴水檐,伸到咱家来了。这一下雨,咱们这边就得淹,本来咱房顶就漏水。” “你爸收拾前院的时候把这边屋顶也简单补了下,现在不漏了。”李芬说着撩起围裙擦擦手,掀开锅盖,蒸汽升腾,“看,馏了肉和咸鸭蛋。” 白雾缭绕的篦子上,一碗牛肉、一碗猪头肉、一碗豆腐芹菜、四个咸鸭蛋,还有几个大白馒头,肉香、菜香、白面馒头香钻入鼻孔,盛景明的眼眶更烫了。 “这不是漏不漏的事,咱们院子里也会灌水啊,你看蒜苗都冲倒了。” “好了,赶紧端菜去堂屋,小方桌都擦好了,婉妍,婉妍。”李芬转移话题朝外喊。 “来了,来了,妈。”庄婉妍甩着手跳进厨屋,“太冷了,姐,太冷了,上厕所都冻屁股,井水拔凉。” “凉,手凉就赶紧端菜。” 看女儿伸手端碗,李芬又递过去抹布,“拿抹布隔着碗,别烫着。” 盛景明挡开庄婉妍:“你端那个篦子,我端菜,碗烫。” 擦到锃亮的小方桌上,菜肴摆得满满当当,木门仔细关严实,娘仨坐下吃晚饭。 李芬夹块豆腐,看看还闷闷不乐的盛景明,垂下眼神劝:“别生气了,你成建大伯那个人啥样你也知道,他滴水檐伸过来就伸过来了。” “这事,你爸也出面找他说了,说不下来。” “凭什么说不下来,他神经病啊,上次说中间的过道他要用,占了就算了,我们都让他半尺宅基地了,他滴水檐还要伸过来。”盛景明嘴唇颤抖,抬手往耳后掖掖长发,眼睛瞥向脚边摇着尾巴的豆豆,胸口不断起伏。 李芬用眼神制止她骂,撕口馒头塞进嘴里缓慢咀嚼:“长辈呢,别乱说。” “赶紧吃饭吧,看,这个猪头肉,你爸买的,味道可不错了,我在锅上哈了下,尝尝。” “姐,你不知道,就他家丹丹,上次还骂咱们家绝户头呢。”庄婉妍能听懂这些了,揪着馒头花告状。 “他家不绝户,仗着有仨儿子,早晚也得绝。”盛景明骂完低下头,脸颊肌肉抽动。 李芬:“啧——” “婶,你不用怕他,明天我给俺爸再说说,找他们去。”盛景明眼眶发红。 看着那双放在膝盖上的手直发抖,李芬急忙放下馒头,轻抚她后背安抚:“明明,别气了哈,咱不惹他们。” “再说人家说的也没错,咱就是没人。” “唉,别说滴水檐伸过来了,我这一老,宅基地可能都是他们的。” “不给他们。”馒头掼到篦子上,庄婉妍紧绷着小脸骂。 “他是你堂大伯,咱们家没男孩,可不就是人家的。” 庄婉妍双手垂下抓住裤脚反驳:“谁大伯,我没有这样的大伯。没给我吃过一口饭,还背后骂咱。” 盛景明放下刚捏起的筷子,攥紧双手,紧抿着嘴唇,脖颈青筋跳动。 “诶——”李芬轻瞪一眼女儿。 “可恶。”庄婉妍揪口馒头花扔给豆豆。 豆豆欢腾跳跃。 “好啦哈,小孩子家家的,不懂事。”李芬瞅瞅紧闭的堂屋门,“出去别乱说,恁大伯还是电工,咱们有事还用人家呢。” “再说你四见哥还在镇上上班,可别惹事。” “唉。”盛景明往后捋把头发,叹气,“这下雨怎么办呢?本来咱们院里都淌不出去水。” “你爹在后墙这边挖了一个洞,到时候往家后放水。”李芬说着,眼神闪烁,捏住一点馒头,撕掉塞嘴里,再撕掉一点,捏在指间揉搓,犹豫片刻掀起眼皮,“明明,你也大了......” 话没说完,她急忙端起红薯粥喝一口,再塞进嘴里一口馒头,还没嚼完,又撕一点喂给豆豆。 豆豆摇尾巴。 盛景明和庄婉妍看看豆豆,再看向她,等她说话。 “就,你爸说上次问过你意见,你说同意。”结结巴巴说完,李芬丢下馒头揉搓豆豆。 看着李芬脸颊骤然升起的红晕,盛景明眼神闪了闪,猛然明白过来,这应该是说他们的婚事。 “就,我看前院都收拾好了,婶,你要搬前院是吧?”问得隐晦,但都能听懂,连庄婉妍都懂了,睁着大眼睛,支棱着耳朵,一声不吭听大人说。 “嗯,所以也不用和他们掰扯了,过了年就搬过去了。”李芬抖抖身上的馒头渣,重新拾起筷子。 “那这房子也得要啊。” “怎么要?不可能让婉妍倒插门吧。他们那一群人,招女婿过来也是受欺负。我这一老,他们怎么分咱也没办法。” 盛景明叹气,农村就是这样,没有儿子,只有女儿的话,人家喊“绝户”。旁边的亲戚邻居多少年都等着呢,等着你两腿一蹬,他们吃绝户。自己家也是这样,四个堂叔,现在都已经对父亲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了,整天明里暗里算计着那六亩大田地怎么分。 “我不嫁人。”庄婉妍听懂这句话和她有关,抗议。 “傻不傻,女娃总得出嫁。” “我才不在农村呢,我要考大学,和我姐在一起。” 听到这,盛景明乐了,语气温软下来,“等你考大学,我都快三十了。别去亭州了,你考北城吧,青大,全国第一。” “那我考到北城,你跟着我不?” 盛景明咬一口馒头,一字眉动了动,伸筷子夹菜,“我跟着你干嘛?我这二本学校,毕业了在北城找不到工作的。” “那我不去,你在哪我就考到哪里。”庄婉妍说着捏起一颗咸鸭蛋,“咔”磕在桌角边,一点点剥皮。 盛景明对上李芬的眼神,两人默契笑。 “好,你要是真能考上青大,我就跟你去北城,好不好?” “啪”,咸鸭蛋摔到小方桌上,庄婉妍眼里冒星星,“姐,你说真的?!” “哎呀呀,赶紧,鸭蛋冒油了,赶紧夹馒头里。”李芬看到摔出豁口的鸭蛋不断往外漏黄油,急忙掰开半块馒头递向女儿。 盛景明捏起咸鸭蛋,抠掉剩余的鸭蛋皮,塞进李芬掰开的馒头缝里,侧头冲庄婉妍笑:“我什么时候骗过你?!” “那,拉钩。” “呵,小丫头片子,拉就拉。” 大手拉小手,最后拇指还点了点头。 “说不定真能考上哈,看看,你妹妹这学期又拿回来奖状了。”李芬笑着指指西墙,一脸自豪。 “哟,又获奖了?我还没看到呢。”盛景明放下馒头,“蹭”地站起身,凑到墙边去看,老墙面上抹着的那层白灰已经灰黄黯淡,爬满细密裂纹,为防脱落,糊了一圈旧报纸,黄底金字的新奖状就贴在报纸上,挨着一期期前辈。 「庄婉妍」三个字是正楷毛笔字,墨线浓重,浑厚坚实。 瞅了好几遍,盛景明嘴角渐渐绽开,一字一句念下来: “奖状——庄婉妍同学在2003—2004学年度第一学期中,表现优异,态度端正,全面发展,被评为''三好学生''。特发此奖,以资表彰。盛庄小学。2004年1月10日。”(1) 郑重念完,双手举到胸前鼓掌。 “耶,我妹妹好棒呀。” 庄婉妍笑着晃脑袋。 “哎呀,看你这么努力,我真是忍不住,本来是打算生日那天再送你礼物的,提前送你吧。” “是什么?”庄婉妍一听,筷子撩好远,弹跳起来。 “你猜。”卖关子。 “嗯,不会是吃的吧?你每次回来,都买好多好吃的。” “不是吃的。” “那,玩具?” 盛景明瞳孔微扩,小痣也跟着动了动,小丫头不仅读书好,想什么都灵光。 猜中一半,没法再卖关子的人叹口气走向行李箱。 “别拿呢,吃饭吧,赶紧吃完再玩,这都凉完了。”李芬制止。 这话一说,庄婉妍急忙坐下,抓起馒头,筷子夹肉,三下五除二,不到五分钟,一个大白馒头下肚。 “哎呀,你看看你。”李芬还没来得及阻止,庄婉妍已经站起身。 看妹妹着急的模样,盛景明笑:“再喝碗汤,等我吃完。” 庄婉妍脸颊鼓囊囊,边吞咽边说话:“你别急,姐,我等你,我不急。” 悬在饭桌上空的白炽灯泡,把三人的身影投到干净的水泥地面上,影子不断晃动、交融,伴随着笑声阵阵。 吃饱喝足,李芬放下碗筷,收拾小餐桌,骨头都捡到豆豆碗里。 豆豆围着餐桌“吧唧、吧唧”吃不停。 “婶,我来一起收拾。”盛景明起身伸手。 李芬挡开她,“没多少东西,你别摆弄了,赶紧给你妹妹拿礼物吧,你看她急得。”说着话,麻利摞好碗筷,放到篦子上,拉开堂屋门,端向厨屋。 盛景明微屈食指,轻刮下庄婉妍的鼻梁,最后还点了点那颗小小的鼻头,眼里漾起细碎的柔光,“小家伙儿,那来吧,看看,这是什么?” “啊?小老鼠!好可爱啊,毛茸茸。”行李箱刚打开,庄婉妍眼尖看到,一把拽过来满身灰毛的小老鼠,贴到脸颊磨蹭,放到鼻尖深嗅,“啵啵”亲两口。 “喜欢吗?” “当然喜欢啊!”庄婉妍两手捏住小老鼠的胳膊伸展开,前看后看,左看右看,“好萌的小老鼠啊,是不是,豆豆?” 小老鼠在豆豆面前跳舞、转身,豆豆黑亮的眼睛盯过来,前爪刚迈出一步,又马上折回去,脑袋埋进饭盆里继续“吧唧”。 “就知道吃,你都这么胖了,你看看小老鼠。”庄婉妍握着小老鼠的大脚丫踩一下豆豆的脑袋,豆豆抬头伸爪,小老鼠被快速搂进怀里,“哼,不让你欺负。” “可是,姐,你为什么送我小老鼠啊?” 盛景明笑:“因为我属鼠啊,以后如果我不在身边,就让小老鼠陪着你,好不好?” 一句无心的话,却说愣了庄婉妍,笑容倏地消失,面色颓下来。 “怎么了?” “我不想让小老鼠陪着,想你一直在。”庄婉妍攥着小老鼠的胳膊,扁嘴要哭。 盛景明红了眼眶,赶忙揽上她肩膀安慰:“傻丫头,就这么个说法,我当然一直在啊。” (1)来源奖状参考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4章 我一直在 第5章 家 “都睡了吗?” 门外有声音。 “是大伯。”庄婉妍不哭了,抹把眼睛,往门外瞅。 “爸,你才回来么?”盛景明走出堂屋门。 昏黄暗沉的白炽灯光下,披着军绿色大氅的盛有良提着一个大塑料袋,夹着烟站在厨房门口,烟头的红光忽明忽暗。 “刚回来。你舅奶奶不让走,非留在那吃晚饭,你们都吃了吧?” “吃了,牛肉、猪头肉、豆腐芹菜,还有咸鸭蛋。” “呵,比我去做客吃得还好。”盛有良吞吐几口烟,红光燃到尽头,烟蒂扔到脚下,踩上去脚尖拧了拧,咳嗽一声,递过来塑料袋,“明明,婉妍,过几天你们俩就过生日了哈,看,给你们买的礼物。” “什么礼物?书包!”庄婉妍打开塑料袋,双肩挎包,粉嫩嫩印着几只白色的小兔子脑袋,侧面还挂着一个灵动的小棕熊挂件。 “好看呢,粉嫩嫩,还有个小熊呢。”盛景明食指拨拨小熊挂件,展开书包肩带让妹妹的胳膊钻进去。 庄婉妍背好书包,拽着肩带蹦跳转圈,“好轻呀,这个肩带填充海绵了吗?一点都不勒了。” “呵呵,你大伯疼你吧,看你书包破,还惦记给你买书包。”李芬双手搓着围裙走出来搭腔。 “谢谢大伯。” “谢啥,明年夏天就要上初中了,这书包衬。”盛有良说着又摸出一支烟,砸到手背上弹弹,夹到嘴角。 “我姐的礼物呢?”庄婉妍停下转圈。 她和姐姐同一天过生日。 盛有良吐口烟圈,笑:“打开书包看看,里面是你姐的。” “手机?” “我天,爸,你给我买了个手机啊?!”盛景明盯着掏出的长方形小盒子瞪大眼。班里的同学大部分都有手机了,她清楚家里经济情况,一直没提,没想到父亲竟然给买了。 “这样你打电话就方便了,婉妍,下次想你姐了,就可以直接给她打电话了。” “哎呀,太好了。姐,你有手机了。”庄婉妍扒着看。 “你们仨别站院子里说啊,去堂屋吧,外面多冷。”李芬解着围裙,往屋里赶仨人。 小方桌上,手机盒子打开,盛景明捧起手机,蓝色外壳,灰白色软键盘,占据手机三分之一的屏幕,“还诺基亚的,爸,你去哪里买的呀?” 盛有良憨厚笑笑,摘掉厚棉帽,挠挠头,提起大氅的衣襟,坐到小方桌旁的马扎上,“在城里,找你新征舅帮着一起买的。” 光线下,他身上那黑毛领都脱落了的绿大氅更显破旧。 盛景明的眼神从父亲袖口破洞处支棱着的棉花上移开,垂下眼帘,咬咬嘴唇叹口气,再抬起头表情已恢复正常,语调放松:“新征舅?就在大市场那片修手表那个人是吗?” “你还记得啊,就是他。你上高中那会,给你买手表都是他帮的忙。” 盛景明笑一声应答,父亲老实内向,买任何贵重一点的东西,都会找别人帮忙看着,生怕被骗。 “你新征舅说这是大品牌,有质量保证。” “确实是大品牌,我很多同学都买的这款。”盛景明抚摸着灰白色软键盘,按一下,“咔塔”,屏幕亮起,绿底黑字,“多少钱啊?” “500多,等过了年,咱家里再装个座机。” “是吧,婉妍,这样给你姐打电话就不用跑镇上了。”盛有良吐口烟圈笑着逗庄婉妍。 “啊,那太好了,太好了。姐,我要天天给你打电话。”庄婉妍站起身双手撑着小方桌的桌沿原地蹦跳,背后的粉色书包颤来颤去。 “哪能天天打,电话费得多少钱?”李芬扎着头发走过来,听到这,训斥。 庄婉妍瘪嘴,垮脸坐到小马扎上。 “没事,我给你打,我们学校旁边有那种网络电话,便宜,我天天给你打。”盛景明看妹妹失落,摸她脸庞安慰。 “姐,还是你好,不打长,每天打两分钟,好不好?”现在已经开始规划了。 “哈哈,哎,你们这,冷不冷,晚上被子够吧?”盛有良起身往东侧房看。说是东侧房,其实和堂屋中间只隔着一扇玉米杆捆扎做成的间墙,上下都用长竹竿夹着,齐整干净,蓝布门帘利落束在一侧。 两张床、一张老式木桌和一个褪了漆的木柜,满满当当,干净整洁。稍窄一点的小软床靠放在南侧窗户旁,另一张大木床挨着木柜贴着北墙,木桌则是放在两张床之间的东墙边。 “够,她俩还是睡这张大床,被子都是新棉花做的,暖和得很。”李芬抖起红色绸缎被子让盛有良看。 撒花缎子被上金丝线绣的凤凰在灯光下展翅变幻,盛景明不自觉勾唇笑,一个寝室八个人,只有她还在盖这种花被子,是绿色打底绣金孔雀。虽然土到不合群,但她知道这是李芬一针一线缝制出来的,新面新里新棉花,暖和。 “呦,你这被窝里还给她俩放特殊武器了哈?”盛有良摸出一个灌满水的青白色玻璃瓶,「葡萄糖注射液」的标签只剩半截,“嗯,还热着呢。” “哈哈,被窝里暖和吧?” “暖和,暖和,比我那条件高级多了。”盛有良咧嘴笑,眼神扫过大木床旁的老式书桌,桌面上整齐叠放着庄婉妍的作业本,“等明我把堂屋的电视给她俩搬到这个桌子上吧?这肯定又会熬夜看春晚。” “明天吧,我把桌子收拾下。”李芬说着端开搁在桌角的针线筐,放到小软床旁的木凳子上,凳子上还放着一大坨苔绿色毛线和一件织了大半的毛衣。 “这是给明明打的毛衣,上个月耽误几天,不然早好了。我再赶赶,开学前能穿上。” “看你婶多操心。”盛有良说着咳两声,“好,你们几个睡吧。那个,这两天好像还要下雪,你是不是明天过油?”后半句问向李芬,明显和对孩子说话的口气不一样。 “不用你插手,我们娘仨够了,晌午来吃就成。” “哈哈,我这么有福气啊,走了哈。”盛有良戴上厚棉帽,裹紧绿大氅,回身朝两个孩子挥手。 “再见,大伯。” “爸,你注意脚下。”盛景明笑着拉开房门。 李芬跟着走出去。 “姐,我们再看看手机。” “还不行呢,现在还没有安装手机卡呢。”盛景明掖下头发,屈身帮妹妹把背后的小书包取下来。 “去哪里买手机卡呢?” “去镇上就可以,过几天咱们再去办理,不着急。” 粉色书包仔细放到木柜上,盛景明靠着妹妹,趴在床边的老式木桌上研究手机说明书。 “吱——”,堂屋门推开,李芬哈着气端着两个小塑料盆走过来,盆里水汽氤氲,“快,洗洗下面,一会泡脚。” “妈,要不今天不洗了吧,天天洗了。”庄婉妍正摆弄手机到兴头上,皱眉反抗。 “不行,女孩子那里,每天都得清理下,不然容易生病。”纵然在农村,条件有限,李芬还是注重卫生,特别是对两个女儿,言传身教。 “我的还是小绿盆吧?”盛景明接过两个小盆。 “对,你的是绿的,婉妍粉的,快点了,婉妍,水一会凉了。”李芬跺脚。 庄婉妍放开手机,跳下凳子,“来了。” 李芬走出去后,两个姐妹背对背解开裤子,坐进水盆里。 “哈,姐,你的水热吗?我的烫屁屁。” “还好啊。”盛景明轻撩水。 “你不准扭头哈,我还没好。” 盛景明摇头笑,从去年开始,小丫头知道害羞了,洗屁屁、换衣服这些都不准看了。 小盆里的水刚泼出去,李芬又端过来一个搪瓷大盆。 “来,泡脚,泡完赶紧上床。” “这以后在城里就好了,直接在洗澡间,一下就全洗了。”庄婉妍嘟囔。 “那你就好好念书,考上那个,那个什么学校来着?就北城那个,最好的那个大学?”李芬说着看向盛景明。 “青大。” 李芬使劲点头,“对,青大,考上你就能在大城市上班了,就会有专门洗澡的地方,水龙头一拧就出热水,你想咋洗咋洗。” 庄婉妍晃晃脑袋撇嘴,坐到姐姐摆好的小马扎上,低头解鞋带。 “对了,景明,这套厚棉衣新做的,你在家穿。” 一套大红色撒花棉袄棉裤铺到床上。 盛景明睫毛颤了颤,转头从行李箱里拿出一盒化妆品,“婶,这是给你买的,抹脸,我看你脸都皴了,还有手,都是口子。” “哎呀,每年回来都买东西,婶不衬好的,浪费钱。”虽是这么说着,李芬笑出鱼尾纹,难得孩子惦记。 “姐,我给你告状,俺妈今年又去给人家摘辣椒了。” 盛景明正要坐下,一听又站起身,“不是说不要去摘了嘛,我说你手上怎么那么多血口子。” “哎呀,不得攒攒钱么,婉妍还小,以后花钱地方多呢。” “怎么花钱地方多了?我上学都不用交学费的,九年义务教育。”庄婉妍拧着眉争辩。 “哦,九年后呢,你不得读高中啊?!大学学费一年四五千,还有吃喝、看病,啥不需要钱。”李芬瞪女儿,眼神扭过去又甩过来,“还有出嫁呢,不得给你准备嫁妆啊?” 棉鞋拔掉扔到一旁,庄婉妍绞着眉毛,一字一顿:“我不嫁人,说过多少次了,我不嫁人!” “好,好,你不嫁,你不嫁,就等着当老闺女吧。”李芬哼。 “婶,还有我呢,我能赚钱。”盛景明捡起妹妹扔乱的棉鞋摆好,坐到小马扎上。 “你先等你大学毕业再说吧。” “诶——”盛景明还要说话,被李芬扬手打断,“放心了,我还年轻,干活有分寸,赶紧泡脚,水要凉了。” 叹口气,盛景明低头脱鞋,抬起庄婉妍的腿放到膝盖上帮她扯袜子。 看看还气鼓鼓的妹妹,盛景明摸着小脚丫,来了主意,拉到鼻尖嗅着逗她,“我闻闻臭不臭?” “啊,不要,不要,臭。”庄婉妍往后缩脚,笑了。 “小孩子没有臭的,都是喷喷香的。”盛景明说着撩下水,“有点烫,我先放进去,一会不烫了你再放哈。” 小脚踩着大脚,我踩你,你顶我,陶瓷盆里像灌进了四条鱼。 玩闹一阵后,盛景明弯腰帮妹妹揉搓小脚,揉搓完抬起抖抖水滴,毛巾擦拭干净后,放到棉拖鞋上。 “姐,我能在床上再看一篇童话故事么?”庄婉妍双手按着椅面,摇头卖萌。 “当然可以。” “那你给我读好不好?” “你怎么不说给我读?你都五年级了,字都能认全了。” “那也成,我给你读。” “泡好赶紧上床,一会脚灌了凉气就白泡了。”李芬又提着热水壶走过来,就着女儿们用过的洗脚水,再添进去一些热水,卷起棉袄袖口,坐到小马扎上,麻利脱掉鞋袜后,双脚没进水中。 “好暖和呀,姐,我还睡里面是吗?”庄婉妍已经爬上床。 “嗯,省得你摔掉。” “我什么时候摔掉过?!” “你不记得了,就小学二年级,那......” “哎呀,说八百遍了。”小丫头又害羞了,蒙头钻进被窝里。 “你还钻?看我不薅出来你。”盛景明假装恶狠狠。 “不要挠我痒,哈哈哈哈,成成,压到成成了,哈哈哈哈。” 盛景明松开手,眼神困惑,“什么成成?” “就这个小老鼠啊,”庄婉妍举起晚上刚收到的礼物,“我给它起了名字,叫成成。” “为什么叫成成呢?” “因为,你的姓是‘成’字打头啊。” 简单一句话砸进耳膜,盛景明心口猛地一缩,睫毛扑闪不停,小痣似乎也跟着动了动,一股酸意冲上鼻腔,眼眶突地红了。 “哈——”她扯开嘴角假笑下,拿腔作势,“小丫头片子,没大没小,看我怎么教训你——” 话音未落,人就像小豹子一样弹起砸到庄婉妍身旁的被褥上,一手夺过成成,另一只手直冲小人儿的痒痒肉。 庄婉妍揪着衣服下摆躲。 银铃般的笑声顿时充满房间。 “你们两个小顽童,赶紧钻被窝了。哎呀,这个吊水瓶不太热了,我再重新装两瓶哈。”刚站起身的李芬又开始忙忙叨叨。 盛景明抬起身,顺顺乱发,“婶,我弄吧。” “你不知道咋弄,赶紧的,钻被窝。”李芬说完抱上热水瓶拉开堂屋门钻出去。 门缝里灌进来的冷气让盛景明打了个冷颤,她赶忙抱住妹妹钻到被窝里。 白炽灯泡钨丝发红。 暖光下,李芬蜷在床头,眯着眼睛,握着棒针,手指缠绕着毛线上下翻飞,神情平静温柔。 庄婉妍趴在枕头上小手指点着书本上的字,全神贯注念着《卖火柴的小女孩》,声情并茂。 盛景明看着听着,瞳孔渐渐发散,嘴角漾起笑意。 原来世间安抚人心灵的暖意,并非只有驱散黑暗与寒冷的炽阳啊。这寻常灯火下,无条件的疼爱与依恋,足以织成坚固的暖巢,可对抗一切寒霜,驱散所有不安。 “姐,后来小女孩见到她奶奶了吗?”庄婉妍仰起小脸,打断了盛景明的思路。 泪眼婆娑,声音破碎。 盛景明咬了咬嘴唇,抬起手臂将妹妹往怀里拢了拢,柔声道:“见到了,奶奶还带她去了一个有很多好吃的,又温暖的地方。” “放心,有奶奶保护她呢。”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5章 家 第6章 不准说话 “喔喔喔——” 鸡鸣声穿透薄雾,颤悠悠刺破清晨的寂静。 室内还沉浸在夜的余韵里,光线暗沉,混沌不清。盛景明眼皮微微波动,含糊哼一声,往被窝里缩了缩头。睡在里面的庄婉妍翻个身,结实躲进姐姐怀里。 “喔喔喔——” “喔喔喔——” 冬天的公鸡打鸣声格外清脆,仿佛喉咙里折断了冰凌。 “汪——” “汪汪——” 豆豆似乎被吵到不耐烦,示威。 “喔喔喔——” “喔喔喔——” “喔喔喔——” 公鸡不服软,扯着嗓子对峙,像要吵个明白。 一时间,此起彼伏,半个村庄的鸡和狗都招应起来。 躲在被窝里的盛景明探出手,扒下被角,揉揉眼睛看向窗户,窗户并没有窗帘,只是在玻璃上薄刷了一层红漆来遮挡,日久脱落,影影绰绰,缝隙间天色阴沉,青灰色蒙着白雾。 小软床上的被子已经叠得整整齐齐摆在床头,芬婶起床了。 微微抬起些身体,盛景明转头看里侧,庄婉妍侧躺在被窝里,脸朝向她这边,小手抵在下巴处,嘟着嘴。 “小可爱。”盛景明忍不住抬手刮了下她的鼻梁。 似乎有感觉,庄婉妍嘟囔一句,翻过身去,只着粉色秋衣的肩膀露在被子外。 盛景明眼神柔软,嘴角弯起弧度,抬手拉拉被角,帮妹妹仔细掖好。最后探过身再看她两眼,缓缓钻出被窝,轻手轻脚穿上那套红色大棉袄。 别说,还真暖和。 打开门的一瞬,寒气迎面扑来,盛景明肩膀耸起打了个寒战,哆嗦着忙把大红棉袄最靠上的纽扣系紧,头脑瞬间清醒。 “哈——”张嘴出气,一团白雾升腾到眼前。 “咯吱——”抬脚迈步,地面上的薄冰碎成冰渣。 淡青色天幕下,李芬蹲在水池边忙碌。 牵在厨屋和堂屋之间的那条晾衣绳上,昨晚脱掉的袜子硬邦邦支楞着,伸手触摸,指尖瞬时凝住一层寒气,盛景明赶忙缩回手。 寒气从袖口、棉裤口、衣服下摆钻进来,冻得她忍不住倒抽气,虽然身体是冷的,但心头发热,一个人爱不爱你,是完全可以从细节里看出来的。 这袜子应该一早就洗出来了。 芬婶疼自己。 “婶,您忙什么呢?”盛景明端着刷牙缸走近。 “明明,怎么起这么早……呀,怎么没戴帽子啊?”李芬转回头看了一眼盛景明,粉条悉数放进铝盆里,双手在围裙抹抹,快步走回屋内。 不一会,浅灰色绒线帽就戴在了盛景明头顶。掖碎发的手带着皂角香,碰到盛景明的脸颊,冰凉。 “婶,您手好凉,起这么早忙啊?” “没事,婶皮糙肉厚。你放假呢,怎么也不多睡会?” “在学校上课,早起习惯了。”白色陶瓷刷牙缸放在接水口的石块上,盛景明拽着铁条绳拉水。 李芬提来茶壶,“我给你添点热水,不然冰牙,水太凉了。” “多麻烦。”盛景明晃掉陶瓷缸里的一部分凉水伸过来。 “不能怕麻烦。生活,生活,不就是一点点过么,那么急做什么。”李芬给盛景明添完热水又往铺满粉条的铝盆里加了些,支楞着的粉条在热汽中瞬间软塌下去。 “泡这么多粉条?” “婉妍你们俩不是都爱吃豆皮卷肉吗?今天多炸一些。” “咱们就四个人,也没什么亲戚,这炸太多了不?” 李芬大手往热水里摁摁粉条,头也不抬,“冬天能放。过年嘛,就是要炸炸东西,蒸蒸馒头,放放鞭炮啊,才有年味。” “日子就是要张罗起来,才有乐趣不是,这才叫家呀。” 盛景明停下刷牙动作,望着满盆缓慢舒展的粉条若有所思,嘴角的牙膏沫滴下来,她赶忙弯腰,冲洗干净后点头,“您说得对。那我帮您一起炸。” “哈哈,成,你烧锅。” “我也学学,下年我炸。” “这简单,你们大学生一看就会。” 两人说着话,盛景明洗漱好,李芬也收拾停当。 “喊婉妍起来吃饭吧。”李芬派任务,“吃完早饭就开始过油了,还要炸丸子和鱼块呢。” “我去叫。”盛景明整理着长发,迈进堂屋。 豆豆跑出去玩了,暗黢黢的屋里静悄悄,被窝隆起一个小包,几缕黑色长发散乱搭在被角上。 “哈哈,钻被窝睡了。”盛景明低笑,蹑手蹑脚走过去,趴到几缕小翘毛旁边轻叫,“喵喵喵——” “小猫来了,还不起么?” “呵呵,你不是小老鼠么?”庄婉妍笑,小脑袋拱出来,脸颊在被窝里捂得红扑扑地,眼皮半开半阖,带着初醒的懵懂。 “哎呀,醒了呀,快起,要吃早饭了。”盛景明抬手帮她整理凌乱的头发。 “嗯哼,外面冷,不想起。” “起吧哈。”盛景明掀开第一层棉被,抽出夹在两层被子间的毛衣,折到领口处往她头上套,“来,穿上。” “嗯哼哼,冷,”庄婉妍躲过套圈,缩回被窝,“不起,太冷了。” 看到妹妹像只寄居蟹一样又缩回壳里,盛景明眼波流动,笑意从眼角爬上来,指关节微屈,悬停在洞口,清清嗓子下最后通牒,“你起不起?不起的话,我的手可要伸进去挠痒痒了。” “哼,你不许。”“小山丘”蠕动两下,蜷缩地更紧实了。 盛景明捂嘴笑,指关节伸直,整只手像条小鱼般顺着洞口无声滑进被窝里。 触手温热暖烘烘。 “啊,啊,啊。好凉,姐,你的手好凉。”庄婉妍边躲边叫,试图用膝盖压住入侵者。 鱼儿却快速游开,啄到了她的脚心。 “啊,痒,痒,痒。”“小山丘”土崩瓦解,庄婉妍扑腾逃避。 “起不起?!起不起?!”盛景明揪住庄婉妍的胳膊,翻个身,假装打她小屁股。 “啊,我投降,投降,起了,起了。” “这才对,别冻到了,”盛景明快速帮她套上毛衣,“一会我给你编辫子,三股辫好不好?” “不梳辫子了,我想散下来,像你这样。” 盛景明展开棉袄,看着妹妹的软毛,点头,“也成,戴着帽子呢,风也吹不太乱。” “姐,中午咱们出去玩吗?” “不去,一会过油呢。” 过油是北方农村习俗,主要会炸一些鸡、鱼、肉类。 炸豆皮卷肉,是老一辈的人才热衷的厨艺。首先买到薄豆皮,这种豆皮不是平常的豆腐皮,是黄豆磨成汁放置一段时间后上面结的那一层薄薄的膜,揭起来晒干,就是薄如纸、金灿灿的薄豆皮了。难以量产,很不好买。 待买到薄豆皮后,就是调肉馅了。红薯粉条泡上半天,斩碎,撒在肥瘦相间的肉馅里,倒葱花、姜丁,加盐,淋酱油,撒五香粉,最后勾上两圈香油,搅拌均匀就可以开工了。 金灿灿的薄豆皮摊开,掺着粉条的肉馅均匀抹上,叠成竖长条,在面糊里裹一下,放入冒泡的油锅里。中火慢炸,大笊篱来回推几次,盛出后就是喷香流油的豆皮卷肉了。 在路禹农村还有个通俗的名字——瓤菜。 码进碗里,上锅蒸二十分钟,庄婉妍的口水就会流下来。 “妈,这还没做好呢,我感觉我都流口水了。”庄婉妍站在锅边,看着油锅里挤在一起像凫水的雏鸭群一般的豆皮卷肉们,舔嘴唇。 “嘘——不要说话。”裹着绿头巾的李芬一脸严肃盯着油锅看火候,抬起手腕卷袖口。 盛景明笑,继续往锅里添柴:“芬婶,火怎么样?大不大,我要不要退出来一些柴禾?” 笊篱推推豆皮卷肉们,李芬瞪大眼睛仔细分辨,开口定性:“这样就可以。” “嘘——不要说话。”庄婉妍学她妈的表情和语气。 盛景明埋下头,肩膀耸动,压制着不笑出声。 “啧,你这个妮子,不让你说话,不让你说话,你非说话,再说话出去。”李芬拧眉瞪眼。 庄婉妍低头绷嘴,“噗——”笑声溢出来。 李芬:“啧——” “不是,妈,这到底是因为什么呀,为啥每年过油都不让说话?” “你还笑是不是?”李芬跺脚,举笊篱。 “我害怕,我害怕。”嘴里说着害怕,庄婉妍还是“咯咯咯”笑到前仰后合,再次收到妈妈的眼刀后,跳到灶台口,趴到姐姐腿上憋笑。 瞪一眼女儿,李芬收回笊篱,保持专注,往外捞豆皮卷肉。 一笊篱,一笊篱,不一会,小“气死猫”里满满当当。 “气死猫”是一种藤条编织的筐,名叫“气死猫”是因为这种筐有缝隙可以通风,香味能透出来,但是想偷吃的猫咪只能闻香却打不开,所以叫“气死猫”。 小“气死猫”抱到堂屋后,李芬又抱过来一个大“气死猫”。 “这次不准吭声啊,一声都不准吭,要炸丸子了。”李芬女士棉袄袖口高挽,露着白而微胖的小手臂,脸庞红亮,庄重严肃。 “姐,为啥炸东西不准吭声?”小声吭声。 盛景明伸着树枝扒拉炉膛里的柴火,木风箱拉不停,“不知道,是个千古谜题,俺奶奶那辈都不知道。” 李芬笊篱一砸铁锅沿,“砰”一声响,怒:“你俩还说话是不是?再说话出去。” 登时,安静如鸡,只有锅里的油不听话,还在“滋啦啦”作响。 丸子、鱼、肉都炸好后,李芬允许两人说话了。 可没人有空说话了,两个小姐妹围着“气死猫”吃炸丸子,你喂我一口,我喂你一口,“哈哈哈”乐不停。 盛有良背着手走过来。 “这都吃上了啊?” “真是山猫鼻子尖哈,你是闻到香了吗?”李芬看盛有良低头扒筐,笑,“赶紧趁热吃吧。” “这卖相不错。” “明明烧的锅,火候好。” “丫头还会干活了哈,以前都没怎么干过。”盛有良看着女儿笑,他只有这么一个女儿,宝贝。 “俺姐不仅会烧锅,还炸了两锅呢,比俺妈炸得都酥。”庄婉妍抢着夸奖。 “是吗?哪是你姐炸的?我尝尝。”盛有良晃晃“气死猫”寻找。 一筐炸货“呼啦啦”响,油香浓郁,扑入鼻孔,人控制不住舔嘴唇。 “这个,大伯,您尝尝。”庄婉妍递过去手里的两个绿豆丸子,色泽金黄。 “嗯,酥脆,好吃得很呀。”盛有良配合给面子,一口一个。 李芬双手擦擦围裙,抓起几个丸子,看向盛景明,“哎,对了,明明,后天你过生日呢,咱怎么吃?” “怎么吃,这不都是吃的吗?”盛景明捏着丸子指指“气死猫”。 她的生日,每年李芬记得比她还清。 “还和去年一样,推后三天,和婉妍一起过。” “姐,我提前三天凑成和你一起过吧?”庄婉妍人小主意大。 “就二十六过吧,还是你姐凑你。”盛有良又捞一把丸子,转头看向李芬,“是不是做个汤,光吃这个嗓子干不干?” “哎呀,你看看你,这不干活,要求还挺多的哈。”嘴里虽然这样说着,李芬还是走向厨屋,“你们喝甜汤还是咸汤?” “喝甜的,这都是咸的了。”人小主意大的人还人小事多。 “那红薯粥?” “姐,你想喝啥?” “就红薯粥吧,可以加点棒渣。” “那就棒渣红薯粥。”李芬笑着走进厨屋。 盛景明盯两眼父亲,缓缓开口:“爸,我给您买的那件皮夹克,您怎么不穿?” “在家穿那么好干嘛,这衣服也可以啊,多时髦。”盛有良抖抖身上的牛仔服,胳膊肘已经洗到泛白,领口和袖口磨出了毛边。 这是盛景明初中时候的衣服,淘汰后被父亲接手了。想想不舍得给自己买一件新衣服的人,花500多给自己买手机,盛景明又红了眼眶。 “爸,您尝尝,这是我炸的。”盛景明从“气死猫”里捡出一条豆皮卷肉递给父亲,又挑出一块炸得焦黄的鸡块,“婉妍,这块鸡肉炸得透,看着很焦,你尝尝。” “姐,我有点饱了呢。” “你长身体呢,再吃一点吧。”和父亲一样,盛景明也没有多少好东西,但好的她都想留给妹妹。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6章 不准说话 第7章 赶会 生日最终还是像往年一样,放到同一天过,农历二十六,大的凑小的。 农村生活条件大多紧紧巴巴,过生日不兴什么生日蛋糕,一般都是给孩子煮个鸡蛋就算过去了。但注重生活仪式感的李芬每年还是会变着法地炒几个菜应景。 “两人的生日呢。”她每次都这么说。 吃完早饭,盛景明推出三轮车,攥着抹布擦车斗,正好逢集会,她要带妹妹去镇上买生日蛋糕。 “明明,给你,带着钱。”李芬递过来三十块钱。 “婶,俺爸给过我了,你别管了。”盛景明没有接,李芬就靠着几亩薄田生活,没有出去打工,手头没多少钱的。 “拿着吧,你爸给是你爸给的。”李芬硬塞过来。 盛景明死活不要,推搡,原本平整的纸币又被揉搓皱巴。 “婉妍,快出来了。”盛景明推回李芬的手,朝屋里喊。 “好了,来了。”庄婉妍拽着帽沿跑出来,红衣红帽小红靴,炫彩灵动,小鹿般雀跃。 小尾巴豆豆也跟着跳出来,围着三轮车撒欢,顺时针跑,逆时针跑,扒着车沿“呜呜”叫。 零钱折好放进裤子口袋,李芬仰脸看看天,“嗯,天阴也好,没开化,能骑动车。嘶——就是冷,等下,你们带个被子,路上蒙住头。” 大红薄棉被还没放进车斗,庄婉妍已经嘟嘴抗议:“哎呀,妈,不蒙了,丑。” “什么丑不丑的,这么冷的天,冻坏你了。”小马扎放进车斗,被子搁上。 “姐,你戴上俺妈这双手套,暖和。” “这车把不是有手套么?” “那个漏风。”庄婉妍仔细帮姐姐戴好棉手套,瞅瞅那床红色缎子被,拽起来塞到母亲怀里。 “啧,”李芬拧眉叹气,又转身进屋,抱出来一件绿色军用棉大衣,“不蒙被子,蒙这个大衣总成吧?” “……” “拿上,一会骑起来就有风了。”盛景明接过放进车斗里。 庄婉妍撇撇嘴,提起羽绒服下摆,摁着姐姐的胳膊,翻进车斗,坐到小马扎上。 “别带豆豆了,集会上人多,再跑丢了。”李芬说着话已抄起豆豆抱在怀里。 “好吧,豆豆,再见,你在家乖乖等我哦,会买蛋糕回来呦。”庄婉妍连连冲豆豆飞吻。 豆豆“呜呜呜”挣扎,奈何大主人的臂膀太有力,它连爪子都挣脱不开。 从盛庄村到蔡口镇,大概五六公里的路途。 铅灰色乌云下,盛景明弓腰踩着脚踏,三轮车碾过结冰的路面,“咯吱咯吱”脆响。 “姐,路不好,我下来推吧。” “别下来,我能骑动。”盛景明伏身猛蹬几圈,三轮车“嘎吱嘎吱”晃晃悠悠加速。 “好快呀。”庄婉妍站起身大叫,随后摘下手套,小手绕过去摸摸姐姐的脸颊,“姐,你冻脸不?” “有围巾,不冻。” “我抱着你。”庄婉妍趴到盛景明后背环抱住她肩膀。 隔着两层棉絮,盛景明都能感受到妹妹的体温。 “别站着哈,招风,坐车里,蒙上大衣。” “没事,我不冷,戴着帽子呢。” 盛景明还没来得制止妹妹,眼前的高岗已拦在车轮前,马上俯下身用力踩脚踏。 庄婉妍屏住呼吸,搂紧姐姐的脖颈,直到翻过高岗,才跟着长松了一口气。 还没到集会,路口已经热闹起来,冻土硬生生被踩活了,腾起尺把高的浮沉,三轮车挨着三轮车,往东的往西的,去南的走北的,横七竖八挪动着,搅成一锅黏糊的粥。 “冰糖——葫芦诶!” “不甜不要钱!” “冰糖——葫芦诶!” 穿着灰黑色臃肿棉袄的大爷扛着扎满冰糖葫芦的草把子,在车群中挤出一条路,吆喝声沙哑洪亮,传遍整条街。 包了蓝白条纹塑料布的三轮车里蹦出来两个裹成球的小孩,“奶奶,奶奶,我要吃冰糖葫芦。” “别跑,别跑。”奶奶跳下车,往头顶甩下垂落的褐色头巾,抓住小球们,拎回三轮车旁,塞进车斗里,“到集会上就给你们买哈,马上到了。” “冰糖——葫芦诶——不甜不要钱!”大爷看有潜在顾客,挺着脖颈起劲吆喝。 “大爷,多少钱一串?”盛景明冲着大爷背影喊。 大爷惊讶回头,眼睛一闪,马上堆上笑意,满脸褶皱里似乎都夹着糖稀,“一块五一串,你看多长,还带糖翅膀。” 糖羽确实大。 “姐,贵了,集上都一块钱一串。”庄婉妍趴姐姐耳边小声讲。 “一块钱一串的没他这个大吧?” “大爷,买一串。”盛景明摘下手套,拉开羽绒服拉链,取下挂在脖间的小挂包,打开小挂包上的拉链,“给您两块。” “好,找你五毛。”大爷拉开大氅,从胸前口袋掏出一沓橡皮筋捆着的零钞,“呸”,口水吐到大拇指和食指上搓搓,抽出五毛钱。 盛景明眼皮跳动两下,捏住钱角塞到裤兜里。 “我要这串,这串。”庄婉妍站在三轮车上扫视着草把子,挑选。 “好,给你这串,看看这糖翅膀,大不大?”临走了,大爷还夸着自己手艺。 “姐,你尝尝。”庄婉妍趴在姐姐肩膀上,举着冰糖葫芦喂到她嘴边。 盛景明往一侧扭头,“我不吃,我大了,这都是给小孩子吃的。” “哎呀,你尝尝嘛,就咬上面这颗。”最大的红果。 “走了,走了,前面动了。”后面的三轮车上大婶摆手催。 盛景明马上转身踩脚踏。 “你尝尝嘛。”庄婉妍还在坚持,糖衣已经蹭到盛景明唇边。 “你吃上面这颗,我吃下面这颗。”盛景明让步。 一块五的冰糖葫芦确实比一块钱的果大,糖壳也厚,更甜。 集会人挨着人,车连着车,水泄不通。 无数顶粘着灰尘的棉帽在视野里起伏,脚下的冻土已被踩到稀烂,滑腻又硌脚。卖家的吆喝声、买家的讨价声、孩童的啼哭吵闹声、听不清字节的喜庆歌曲声,嗡嗡搅拌在一起混合成让人头皮发麻的背景音。 生肉的甜腥气、笼子里的鸡鸭扑腾出的酸嗖气、炸馓子的麦香味、烤红薯的香甜味......刺骨的冷空气被各种气味蒸腾包裹,冲击得人眩晕。 盛景明推着三轮车在人缝中艰难前行,“婉妍,你还想要什么吗?” “不要什么,姐,家里都有。”纵然这么说着,庄婉妍的小脑袋还是四处扭着,眼神新奇兴奋。 “吃香蕉吗?” “不吃,吃一串冰糖葫芦,我都饱了。” 看妹妹这么懂事,盛景明眼神发软,踮起脚尖张望,瞥到路边卖头绳的小摊,“给你买几个头绳好不好?” 庄婉妍扶着姐姐肩膀,站直身体看向卖头绳处。 摊主是个老婆婆,裹着厚重的黑色旧棉袄,抄手靠坐在车沿上。满是泥巴的三轮车斗上支着块木板,上面铺了一张褪成土黄色的旧绒布,五颜六色的头绳散乱堆在一起,纯黑的、淡粉的、果绿的、奶黄的、红绒的、亮丝的、带着白闪闪小珍珠的。 “这个怎么样,你看,带个小铃铛。”挑挑拣拣半天,盛景明捏起一条镶着大红色花边的粉头绳递给妹妹看,绳上挂着两个小铃铛,轻轻一碰,“叮呤呤”响。 “多少钱啊?”庄婉妍凑近些问姐姐,声音轻过呵出的白气。 “奶奶,这条头绳多少钱?” “一块。” “要。”庄婉妍马上接住头绳戴到手腕上。 “这个发卡呢?”盛景明又挑选出一个大红色发卡,发卡尾端是个塑料材质的卡通小猫咪头像。 “不要,姐,这个带猫,不要带猫的。” “为什么呢?小猫咪不可爱吗?” “可爱呀,但是家里有成成,我怕成成害怕。” “哈哈哈哈。”盛景明被妹妹逗乐了,笑着轻点下她的脑门,“你呀——” 声音甜得像冰糖葫芦上扯长的糖稀。 “那这个怎么样,图像是草莓,好看吗?” “这个可以。” “这个五毛,你买仨吧,孩子,仨一块钱。”老婆婆声音平和沙哑,是副老烟嗓。 红草莓、绿西瓜、黄柠檬。庄婉妍最后选择了这三个图案。 盛景明推着三轮车继续往前挤,庄婉妍坐在车斗里来回摆弄手腕上的铃铛和三个水果发卡,脱掉绒线帽一样样试戴,嘴角弯弯。 三轮车推到镇上仅有的一家蛋糕店门口时,盛景明额头沁出一层细密的汗珠。 “来,下来。”张开双臂抱下妹妹,盛景明脱掉手套摸摸她的脸颊,“不冷吧?” “不冷。” “我看小脸红扑扑地。” “热的,人太多了。” “就这还闹着下来呢,下来挤会更热。”盛景明满眼宠溺,抹一把汗,牵着妹妹的手走进蛋糕店。 粘着糖霜的玻璃门一推开,浓郁的香甜气便冲入鼻孔。 不足十平米的小屋,成品、半成品、纸盒堆得几乎没有下脚的空。顶到天花板的简易货架上层层叠叠挤满了各种甜点,刚出炉的鸡蛋糕、堆成小山的沙琪玛、裹着椰蓉的糯米糍、挂着糖稀的江米条...... 横亘在门口的玻璃展示柜浑浊不清,隐约可见里面摆着一些干巴的蛋糕模型。 盛景明围着展示柜看一圈,其实也没什么好看的,模型没有可参考性。 “老板,蛋糕怎么做?” “要多大的?”柜台里,正戴着棉布手套从老式烤箱里抽出方盘的中年女人转回头,脸庞富态红亮。 “小一点的,四个人吃。” “那得八寸。” “多少钱?” “20。” 盛景明眼皮掀合两次,咬了咬嘴唇,“那再小一点的呢?” “最小六寸,没有再小的了,六寸的12,这么大。”排满鸡蛋糕的铁烤盘放到玻璃柜上,女人指指下面的模型。 一手可以握完。 “老板娘,买鸡蛋糕。”旁边有顾客挤过来。 “看,刚做好的,才出炉,还热着呢。5块钱一斤哈,称两斤?” “一斤。” 盛景明站在旁边看着顾客走了两三拨,咬了咬牙:“那买八寸的吧。” “姐,买小的吧。”庄婉妍拉扯姐姐的衣角。 “没事,我们人多,再说冬天也能放。”盛景明摸摸妹妹的脑袋。 “得等半小时,你们俩可以先逛会,北头有杂技,玩一会再来拿。”老板娘说着扯过来一个卷起毛边的本子,“唰唰”记录。 “交钱吧。” “好。”盛景明拉开小钱包拉链,里面一张绿票子,还有几张零钱。 “收50,找你30。”老板娘从木头盒子里扯出三张10元递给盛景明。 “大姐,三轮车可以放你门口吗?我们回来取蛋糕的时候再骑走。” “可以,可以,推旁边别堵住路就成。”老板娘的语调陡然欢快起来,比刚出炉的鸡蛋糕还甜腻。 盛景明揽着庄婉妍的肩头往前逛,路过一处惹眼的烟花炮竹售卖处,停下脚步。 满是纸屑的地面上,几把塑料凳子撑着三四张木板,烟花堆成了小山,有四方成盒的、有圆桶形状的、有萤火棒般的飞毛腿,也有小砸泡,包装花花绿绿带着刺目的红。 劣质呛人的火药硫磺味弥漫在空气中,危险又诱人。 “婉妍,你想不想放烟花?我们可以买一桶的。” “啊,要放吗?”眼睛已经亮了。 “你不是又拿奖状了嘛,我们三十那晚,放烟花庆祝好不好?” “嗯……贵不贵?”庄婉妍扯着姐姐衣角犹豫。 “大叔,这种烟花多少钱?”盛景明指着一小桶红色扇形的烟花盒问,上面四个黄色大字——「凤凰展翅」,墨迹溃散,叠影晕染。 “呦,小姑娘会买,这种叫火凤凰,能飞三十多米呢,炸开就是凤凰展翅,吉利。18一桶,看你们俩小姑娘,15拿走。” 听到价钱,盛景明心里咯噔一下,在学校三四天的伙食费了。 但转头看到了妹妹期盼的眼神。 “买了,我们等会再来拿。” “耶。”庄婉妍拍手,“那天我要放。” “好,让你放,敢不敢点火呀?” “你瞧不起我。” “给你装好放着哈,再送你们一盒小砸炮。”乡里乡村,熟人生意,老板们都懂这些,收了钱会再送点东西。 “谢谢大叔。”盛景明牵着妹妹的手,继续往集会深处走。 杂耍,每次大集会都有的项目,小孩子们都爱看。 庄婉妍也爱看。 哄哄乱乱里三层外三层围了一堆人,像煮沸的饺子锅。 锣鼓点子震天响,人群里爆发出一阵阵喝彩和掌声。 “看不到吧?”盛景明踮起脚尖,隐约看到里面有个男人光着膀子在练功。 “看不到。”庄婉妍身高一米四,前面的每个人都比她高,她蹦来蹦去找角度,像只翅膀坏掉、兴奋又焦急的小麻雀。 盛景明看着妹妹努力蹦跳却徒劳的样子,软了眼神。 “来,骑我肩膀上。”说着已经利落地蹲下身体,半跪在妹妹面前。 “不行,姐,会压坏你的。” “去年看杂技不是也骑我肩膀上了吗?” “我今年重了,快60斤了。” “60斤没事,你80斤我也扛得动,快点。”盛景明蹲在地上催,一个小伙子没留神,几乎踩到她身上。 执拗不过,庄婉妍只得抬腿搭到姐姐肩膀上,抱住她的头。 盛景明双手撑住地面,腰背发力,稳稳地站了起来。 “怎么样,姐厉害吧?”双手扣住垂在胸前的小腿,盛景明讨夸奖。 “厉害!”庄婉妍笑出一口小白牙。 “那我再往前走点,会看得更清。” 盛景明说着见缝插针往前塞。 “不用往前了,这就可以了。” “哇——!看得见了,吞火呢,吐出来了,吐出来了。姐,你能看见吗?” 视野骤然拔高,眼前豁然开朗,庄婉妍张牙舞爪。 “我也看见了。” 并没有看多久,庄婉妍借口没意思,便坚持滑了下来,她怕累到姐姐。 十岁的小女孩,敏感又贴心,盛景明感觉得到。 下来前,庄婉妍亲了一口姐姐的头顶,盛景明弯了嘴角。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7章 赶会 第8章 生日与雪 正午时分,天色却暗沉地如同傍晚。 堂屋亮着灯,那张擦得锃亮的小方桌被挪到了屋子正中的灯泡下。 生日蛋糕放在小方桌的主位,粗糙厚实的奶油侧壁裱着一圈粉色波浪纹。奶油上面,红色果酱写着「生日快乐」四个大字,歪歪扭扭。旁边还点缀着几朵色素调制的奶油小花,饱满硬挺,色彩艳俗。 盛有良、李芬、盛景明、庄婉妍四个人围坐一团。 “过了这个生日,明明就20岁了,婉妍也11了。”盛有良开场白,说一半不知道怎么继续,憨厚挠头笑。 “都是大人了。”李芬接。 “对,都是大人了,明年婉妍就上初中了哈。” 庄婉妍小手握在一起垂放在膝盖上,板正坐好,专心听大人讲话。 豆豆也像个人一样端坐在小主人旁边的矮木凳上,依偎着她,两只黑溜溜的眼睛死盯着盆里的大骨头。 盛景明小心翼翼从薄纸盒里捏起两根印着螺旋花纹的彩色细蜡烛,插到蛋糕顶部的果酱大字旁,“爸,给我下打火机。” “我来点。”盛有良摸索上衣口袋,拽开牛仔服拉链,掏出塑料打火机。 细小的火苗跳跃起来,在蛋糕上方轻轻摇曳。 农村人吃饭,无论冬夏,只要是白天,都没有关门的习惯。 堂屋那扇掉漆的黑木门照例敞开着。 “婉妍,许个愿望吧。”盛景明目光温柔,声音如同化了的奶油般甜润。 就在这时,一阵贼风贴着地面刮来,火苗猛地一矮,眼看就要熄灭。 一只拢成半圆的手掌,快速伸来,挡在蜡烛旁,稳稳地护住了烛光,是盛景明。 庄婉妍笑弯眉眼,起身拉拉小马扎紧挨住姐姐坐,“姐,咱俩一起许愿。” 两人头抵头凑在一起,双手合十放到胸前,紧闭双眼,嘴唇无声翕动,停顿三秒睁开眼,鼓起腮帮吹一口气。 “呼——”,烛火熄灭,细烟升起。 “都许的什么愿望呀?”盛有良好奇,微微俯身问。 “哦......”盛景明将垂落到额前的一缕碎发掖到耳后,侧头看妹妹。 庄婉妍眼睛亮晶晶,也在等待答案。 收回眼神,盛景明撕开一次性塑料袋,拿出一把薄薄的塑料小刀,拔掉蜡烛,对准蛋糕中线开始切。 许的什么愿望呢?她难以启齿。 她许的愿望是——婉妍以后不再受欺负。 庄婉妍的父亲去世早,从上小学开始,她就被小朋友们追着叫“没有爹的”。那些闲言碎语、不怀好意的目光,盛景明希望烛光熄灭之际,也一起烟消云散。 “先别吃蛋糕,先吃菜,一桌子菜呢。”李芬怕浪费,叠起来刚铺开的小纸盘。 “嗯,你许的是什么?”自己的愿望不好意思说出口,盛景明放下塑料小刀,胳膊肘捅捅小寿星,问她的。 “不给你们说。”庄婉妍脸颊腾起两片红晕,低头摆弄套在手腕间的小铃铛。 “哈哈,害羞了。”李芬笑。 庄婉妍哼一声站起身。 “干嘛去,要吃饭了。”李芬握着筷子敲桌喊。 “拿东西。” 东西拿来,庄婉妍双手递给盛景明:“姐,生日快乐,你送了我小老鼠,我送你这个。” “什么?”盛景明瞅着眼前的大红色布包诧异。庄家不富裕,更不用说小婉妍了。 “打开看看嘛。” 大红色布包解开,一双苔绿色毛线手套整整齐齐躺在红布上,织的是经典的螺纹圈,针脚不算细密,松紧不一,大拇指收线处还缠着个歪歪扭扭的大疙瘩。 “手套!”盛景明摸摸毛线,柔软带着轻微毛刺刺的触感,抬头看李芬。 “别看我哈,不是我织的。”李芬抿着嘴笑,眼神瞥到豆豆伸向大骨头的爪子,筷子抬起敲了下。 豆豆顿时偃旗息鼓,收回爪子坐好,像做了错事的孩子低下头,偷偷翻起眼神查看,待看到大主人圆睁的双眼,赶忙趴下装石化。 盛景明一脸不可思议望向妹妹:“你织的?” 庄婉妍眼神垂下落到蛋糕上又弹起,表情带着羞涩和雀跃,小声:“我没学太会,不会打手指头,所以手掌这边是连一起的。” “哈——”盛景明撑开手套,小心翼翼戴到手上,大小合适,捂到脸颊上体验,“好暖和啊。” “这么厉害,你什么时候学会用棒针的呀?” “不是,这手指头好难勾的,这大拇指勾得很可以呀。” 盛景明前后翻看着手套,眉心轻蹙,眉尾却弯下来,她自己都不会织的。 “心灵得很,看我打一遍就记住了。”李芬夸奖。 “暖和。”盛景明眼眶发烫,盯着手套重复。 “喜欢吗?”看姐姐不断抚摸手套,庄婉妍撅着嘴讨夸奖。 “喜欢,太喜欢了,这样干什么都不冻手了,谢谢。”毛线手套抓住庄婉妍的小手。 庄婉妍低下头,小声嗫嚅:“你都送我成成了。” 手套抓着小手晃了又晃,盛景明的眼睛瞟到妹妹手指上的刮痕,原来不是捡柴禾划伤的,睫毛颤了又颤,眼圈开始变红。 “好啦,好啦,赶紧吃饭吧,看,菜都凉了。”李芬看盛景明笑容收敛,忙招呼。 盛有良掐灭烟,抓起筷子在桌面上扽扽,并齐夹菜,豆芽塞进嘴里还没咽完又开口:“这过了年,你俩就是亲姐妹了。” 筷子尖悬垂在豆腐上,盛景明怔住,稳稳神夹起豆腐放进碗里,迟疑开口:“是要大办吗?” 两条猪大腿和那么多肉。 盛有良放下碗筷,手掌抹下嘴巴,双手搓搓,摸上衣口袋,找烟。 “哎呀,这吃饭呢,孩子们都在,别再吸了。”李芬拧眉制止。 掏出来的皱烟盒放到粥碗旁,盛有良抓起筷子,托在手里摆弄。 “本来我想的是叫来你新房舅,和你二爷,还有你几个堂叔吃顿饭就成了。” 筷子尖在手掌心轻轻磕两下,盛有良夹起一块豆腐放进嘴里,边嚼边说: “你几个堂叔的意思是既然吃饭了,趁春节在家,就都热闹下,到时咱们这边坐四桌,你新房舅那边来一桌,总共办五桌。” 猪大腿们足够了。 五十多岁的人,说起自己的婚事,局促得像个孩子,声线颤抖。 盛景明轻轻呼出一口气,伸筷子夹起一片牛肉,放进妹妹碗中,目光扫过低着头的两个大人,语气温软:“那都准备好菜了,就这么办吧。” “放到哪天?” “初六吧,初五我和你芬婶去区里把证扯回来,初六请客。”盛有良语调欢快起来,重新端起粥碗,“哧溜——”转着碗沿吸下一大口粥。 “去区里领证?不是应该去乡里吗?” “乡里这边有固定时间,需要等,去区里快。” “初五去,民政局不都初八上班吗?” “初八吗?你宝贤叔说初五就上班了呢。” “是吗?”盛景明皱眉,她并不懂这些,只是按照常识推理。 咳了咳,盛有良夹起一根大骨头,“唉,不管它了,初五去看看,一张证,扯不扯的都不打紧。” 豆豆看到骨头被夹起,忙从小矮凳上跳下来,钻到盛有良身边仰着脸等待。 “豆豆,来,吃。”庄婉妍看着尾巴摇出残影的小宝贝,口水都快流出来了,忙给它也夹了一根大骨头。 “你也把肉剔剔。”看女儿要把整根满裹着瘦肉的骨头放进豆豆饭盆里,李芬心疼,伸手阻止,收到女儿的白眼。 “切,真是疼它比疼我还狠。” 盛景明听到摇头笑,夹起一根更丰肥的骨头放到李芬碗里,“婶,您吃。” 李芬眼尾笑出细纹,瞥一眼专心喂小狗的女儿,“哼”一声,“学学你姐吧,学学怎么疼人。” “我......”庄婉妍抬起头要和母亲顶嘴,话还没说出口,眉头高挑,眼睛发亮,“姐,你看,又下雪了。” 随着这声惊呼,三个大人都望向门外。 雪粒如筛下的面粉,簌簌地飘洒下来。 “汪——汪汪——”豆豆飞奔到院子里撒欢,在堂屋和厨屋间之间来回做折返跑。 “你看它高兴地,比婉妍还喜欢下雪。”李芬筷子指着豆豆笑。 “我就是喜欢下雪嘛,可以堆雪人,打雪仗呀。” 盛景明夹起一块鸡肉放进妹妹碗里,“那赶紧吃,吃完咱们出去玩。” “你们别着急,这雪下大还得些时候呢,慢慢吃。”李芬看着两个着急出门玩的孩子安抚。 她说错了,雪越下越密,饭还没吃完,地面已经积出薄薄一层白。 鹅毛般的大雪纷纷扬扬,院墙外已经传来孩童的打闹声,像一群出笼的小鸟。 蛋糕只吃了一小块,两人就迫不及待换上羽绒服冲出家门。 豆豆甩开小短腿撵到门口,李芬一句“豆豆,回来啃骨头了”,贪吃狗劈叉在薄雪上。 “我带把小铁锹,给你堆个雪人。”盛景明临出门前还不忘带上工具。 庄家背后往北过一户人家就是田地。 大雪覆盖下的田野,一片肃静,像银装素裹的仙境。 “雪还有点薄呢。”庄婉妍跺跺脚下,积雪刚没过鞋底。 “没事,一点点推雪球,先这样,”盛景明脱下手套,两手捧着雪挤在一起攥成一个小圆疙瘩,“然后把它放到地上,用脚慢慢往前滚。” “我知道,你去年都教我了,我会。”庄婉妍跑过来往前踢小雪疙瘩,力道给得太急,雪疙瘩滚动两圈就散了。 “哎呀,散了。” “小笨瓜,没事,我再给你造个大一点的。”盛景明蹲下身,双手来回拢雪,拢在一起,用力挤。 大雪疙瘩做好。 “呦,景明和婉妍出来玩呢?”走过来三个溜达的邻居。 “嗯,是,山桃奶奶,大娘,婶。”盛景明站起身,拍拍手上的雪末,微笑打招呼。 “咦,你看,又长高了。”山桃奶奶眯眼打量。 盛景明提口气哈出,接不上话。她三年没长个了。 “景明,你这还在后面住是吗?”头缠绿围巾的妇女问。 “不都一直在后院住嘛。”咳着瓜子的小媳妇回。 “哈哈,这马上都得搬前院了吧?你看你爸把院子收拾得,多利索。”山桃奶奶背着手赞叹,一口黄牙带着缺口。 其他两个妇女跟着笑,偷偷交换眼神。 盛景明也扯起笑容,嘴角强行拉到半截,没挑上去,看着只是鼓了下脸颊。 “你爸要办事了你知道吧,啥时候办啊?”咳着瓜子的小媳妇探头探脑打听,一脸促狭。 为老不尊,嚼人舌根。 庄婉妍看着她们眉眼间那隐秘的兴奋感,哼一声走开,“姐,我们去北地玩了,走了。” “那,奶奶,大娘,婶,我先过去了。”盛景明提着铁锹大步往前追。 “你看看,这真成一家人了。” “诶,大娘,你说他俩这啥时候好上的?” “前几年有良不都开始帮芬种地了吗?” “那不是芬给他养孩子了吗?” “哼一个光棍,一个寡妇,当时我就看出来了,肯定会搞一块。” “铁定好几年了,不然你说成相都死那么多年了,芬咋不改嫁?哼,早看对眼了。” ...... 农村人就是这,大都不是什么大恶之人,但生活单调,娱乐活动少,聚在一起就喜欢扑风捉影深度挖掘,信息加工传闲话,缓解自身压力获得认同感、归属感和优越感。 “干嘛走那么快?”盛景明铁锹做拐仗助力,都赶不上妹妹的步伐。 “哼,一群人整天就爱瞎咧咧,不要脸。” “啧,小女孩,不能老骂人。” 猛地站住,庄婉妍扭身争辩:“我就骂,天天含沙射影的,俺妈都不敢出门。”呼出的白气在冷风里散开,大眼睛此刻湿漉漉泛着光。 盛景明扔下铁锹,走近一步捧住她冻红的小脸蛋,眼神久久停在她的眼睫上,直到眼睫挂上泪珠,“不哭啊。” 说完这句话,盛景明便再也说不下去,扣住庄婉妍的后背搂进怀里,“不理她们就是了,我们一家幸福就行。” 静悄悄让泪落到姐姐怀里,庄婉妍吸吸鼻子点头:“嗯。” 漫天风雪中,庄稼地头,两人紧抱在一起,直到眼前树枝上的积雪在风中抖落。 雪末飘进眼里,盛景明眨眨眼睛,抬手擦拭,手掌移开,眼睛渐渐亮起来,唇角上扬,“婉妍,快看,谁来了。” 漫天风雪中,一个小小的黄点撕裂苍茫幕布,奔腾而来,越来越清晰——是豆豆。 只见它四爪离地飞腾,蹬踹起一路雪尘,像一枚离开火药筒的小炮弹,直直撞向迎接它的小主人怀里。 力量之大,冲击得庄婉妍一屁股坐到雪堆里。 “呜呜呜,”庄婉妍紧紧搂住这个满腔热血的小生命,鼻尖蹭上它湿漉漉的黑鼻头,“豆豆,你怎么找来的?爱你,爱你,爱你。” 豆豆也“呜呜呜”哼叫,尾巴在小主人怀里扫开一片纷乱的雪末。 正要蹲下身揉搓豆豆的盛景明抬手挥散雪末,眼睛倏地一闪,仰脸看看头顶的树枝,缓缓站起身,“婉妍,你别动哈,抱紧豆豆别动。” 正抓着豆豆两条前爪左右摇摆的庄婉妍听姐姐这么安排,不明所以,乖乖听话,抱紧豆豆,蹲在地上一动不动,连眼神也不敢移动半分。 “砰——” 盛景明猛地一拉树枝,快速逃开。 树枝上的薄雪纷纷扬扬,砸了庄婉妍和豆豆一身。 “啊,你——”雪末落进脖颈里,庄婉妍条件反射耸肩哆嗦,倒抽一口气,抱着豆豆弹跳出一米远,“你......使坏。” “哈哈哈哈——”盛景明捂住嘴,笑没了眼。 “砰——” 一个大雪疙瘩在盛景明手背上绽开。 笑声嘎然而止,盛景明瞪大眼睛,“敢扔我,你看我不......” 她像一只企鹅般夸张地摇摆着身体,四处张望,眼神在一处浅坑上定住,往耳后掖好长发,大踏步跳进坑里,蹲下身,展开双臂,大把拢雪,语气恶狠狠:“看我不砸翻你。” “看谁快,看谁快,看谁快。” “砸我啊,砸我啊,砸我啊。”庄婉妍不等姐姐把雪疙瘩挤好,小手飞快,连连往她身上泼雪。 面粉扬起一般,盛景明淹没在雪粉里。 豆豆抬起前爪小卫星一般围着两个主人转,“汪汪”叫着,扑咬空中飞扬的雪末。 “你,接我这个大雪球。”话没说完,一个结实的大雪球抛向庄婉妍。 “啊——”一声惨叫。 “啊,怎么了?砸到哪了?”盛景明抹一把眼睛上的雪粒,慌张跑过来蹲下身检查。 庄婉妍猛地弹跳起来,一捧雪抹到姐姐脸上:“上当了,你上当了。” “哈——”碎雪糊到脸上掉进衣领,冰得盛景明一个激灵,“小丫头片子,你偷袭我,看我不教训你。” 大长腿迈起来,不是小孩子能逃得过的,盛景明追上妹妹挠她痒。 两个人滚倒在雪地里。 “哎呀,我怕痒,你不能这样。” “看我不教训你!” “啊啊啊啊……” “哈哈哈哈……” 衣服、头发、眉毛,全白了,冰天雪地成了两人欢闹的游乐场。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8章 生日与雪 第9章 「凤凰展翅」 “砰——” “啪——” “噼里啪啦——” 鞭炮、烟花声不时响起,夜空被炸得支离破碎。 盛景明侧头望望火光映照下忽明忽暗的窗棱,拉拉被角,盖严蜷缩在她怀里看电视的妹妹。 “姐,芝麻糖。”庄婉妍小脑袋往外拱了拱,窸窸窣窣拆开塑料袋,捏起一块沾满花生碎和白芝麻的薄糖片送到盛景明嘴边。 “你吃吧,太甜,我不爱吃。” “不嘛,你咬一口。”小手还倔强擎着。 “咔嚓——” 盛景明咬掉一小口。 硬脆、甜腻,芝麻和花生香萦绕齿颊。 “太甜了,你吃吧。” “咔嚓、咔嚓——” 庄婉妍重又缩回被窝,窝到姐姐怀里,眯起眼睛,小老鼠般嚼不停。 老木桌上二十一寸旧电视的屏幕光,不断闪烁变幻,投射在两人发红明亮的笑脸上。 大红缎子被面上撕了一半的鞋盒里,渐渐堆满两人的战利品——花生壳、瓜子皮,还有一些花里胡哨的糖纸。 「登登,登登,登登等——」铜拨声骤然响起。 荧幕里,大红色舞台上走出来四位主持人。 [亲爱的观众朋友们,春节好!] “妈,春晚开始了,妈——”庄婉妍抬起身冲屋外喊,裹在身上的被子从她肩头滑落,露出毛茸茸的大红色新毛衣。 盛景明马上坐直,端开鞋盒,提起被子,重新裹住庄婉妍,帮她拭去嘴角的糖渣。 门轴转动,系着围裙的李芬推门进来:“咋啦?” “春晚开始啦。” “饺子马上好,你俩一人吃一碗。还有汤圆,都吃几个?” “我四个汤圆俩饺子。” 盛景明听到说饺子好了,鞋盒放到一边,往耳后拢拢头发,掀开被子穿棉裤,“婶,我来端。” “你别下来了,外面多冷,我给你们端过来。” “没事,我正好上厕所。” “吱——” 木门推开,寒风掺着细雪粒灌进脖颈,盛景明裹紧棉袄打个寒战。耸肩缩头,双手抄进袖筒,她弓起身体往南墙根走,棉鞋踩在新积的雪层上,“咯吱咯吱”响。 李芬看到,忙喊:“明明,别去厕所了,就解到东墙根吧。” “不。” “那你拿着手电筒,水池那边地滑,别摔着了哈。” 水池边结了层薄冰,盛景明伸开手臂平衡着身体小心蹭到厕所。 说是厕所,其实就是个简单的小棚子,靠着墙角,废砖垒出两面墙,上面盖了一层玉米秆,挡个人影。 旱厕,屎尿合一,每家都留着浇灌庄稼。 盛景明快速解决完,提上棉裤,就那么两分钟,屁股像被冰刀拍了一般,冷疼。 她搓着手,瑟缩着蹭到水井旁,手电筒夹到咯吱窝里,双手刚沾到水便条件反射弹开,凉彻骨。咬咬牙掬一把水,快速搓两下,手指立刻痉挛到没有知觉。 “哈,哈,哈。”双手抄进袖筒里,盛景明嘶哈着跳进厨屋,声线颤抖,“婶,太冷了。” 灶台上的蒸汽化成白雾窜上房梁,李芬握着把铁勺在锅里轻搅,耐心解释:“冷点好,小麦长得旺。” 饺子和汤圆们白白胖胖飘满水面,铁勺经过,便打着转沉底又浮上来,像一群在河里玩耍的鸭子。 李芬的手极稳,铁勺沿着锅边转一圈,准确打捞出两个饺子一个汤圆,微微转动稍柄,热汤从勺边泻下。 “嗯?豆豆呢?”灶膛口废床单包裹旧棉絮缝制的狗窝里空空荡荡,盛景明左右转头寻找。 “诺——”李芬朝案板下努努嘴。 豆豆脑袋朝里,屁股朝外,尾巴紧紧夹在两腿间,蜷缩在角落的暗影里哆嗦。 “你说说养它啥用?!人家放个鞭炮都能吓成这样。”李芬斜睨一眼,端起汤碗。 “我来端。”盛景明马上伸手接碗。 “烫,烫。” “我的手都没知觉了,应该感觉不到烫了。”盛景明还是接过抹布垫在碗底,转身出门,走到门口不忘弯下身喊,“豆豆,去堂屋吧,吃饺子啦。” “肉馅的哦。” 豆豆屁股一动不动。 “别喊它了,这屋暖和,让它呆着吧,等鞭炮声小了就出来啦。明明,看着脚下哈。”李芬也端上一碗饺子跟上。 两碗水饺放到床前的老木桌上,飘出的蒸气模糊了旁边闪耀变换的电视屏幕。 “哪碗是我的?”庄婉妍掀开被子,站起身,洗得发白的秋裤,粉底开满红花。 “随便你挑。”盛景明转身搬来一把长条木板凳放到桌子旁,“赶紧穿上棉袄棉裤,冷得很。” 纽扣系好,盛景明又帮她把长发绑起来。 “汤圆多的这碗给你。” “谢谢姐。” 老式木桌前,两个姐妹端着热碗,围着电视机,吃年夜饭。 眼神在饺子和电视屏幕间来回切换。 “嗯,大肉馅饺子真好吃。”庄婉妍咬一口赞叹,哈出的白气在白炽灯泡下飘散。 “爱吃肉馅的啊,还包了韭菜鸡蛋的呢。” “我不吃,我爱吃肉馅的。” 盛景明吹一口气,白雾飘散,睁大眼睛分辨,精准夹起一个饺子,小心不让它破皮,“那,这个也是肉馅的,给你。” 庄婉妍嘟嘴,“姐,你也吃嘛,还多呢。” “我爱吃韭菜鸡蛋的。” “吱——”,李芬又端着一碗饺子推门进来,转身带上门,吸着鼻子走近。 “婶,您坐这。”盛景明忙端上碗站起身。 “我坐这个方板凳上,你趴那吃吧。”李芬坐到小软床旁边的高木凳上。 “俺爸打牌还不回来?” “这估计得打到凌晨三四点,每年不都打么,出去打工的人都回来了,聚到一块可不就是打牌。” 盛景明笑:“不过俺爸应该撑不到三四点,他每次打牌身上最多带10块钱,还总爱输,半小时就得下场。” “是撑不到,但你经不住他能看啊,站那都能看半夜。” “呵呵呵呵——”李芬说完自己先笑了,握着筷子捂嘴。 庄婉妍跪在床沿一边听着大人说话,一边呼哧呼哧埋头吃,“嗯,汤圆也好吃,我就喜欢吃黑芝麻汤圆。” “那你多吃点。” 李芬嘴唇就着碗沿,转着圈吸溜一大口饺子汤,“那都是黏面做的,大晚上吃那么多,还能睡得着吗?” “我们玩得晚,今晚还和我姐一起看春晚呢,得看到一点多。” “我说就不该把电视机给你们抱到床头,这一看就看一整夜,有什么看头。” “你不懂,这叫守岁。”庄婉妍放下碗筷,揉肚子,“吃饱了。” “这么快?”盛景明伸手摸她挺起来的小肚子,圆滚滚,结实实。 “她不是吃得快,吃瓜子零食的,肚子早饱了吧?”李芬嗔怪。 盛景明笑,抻抻妹妹的棉袄下摆,“等我吃好,咱们就去院子里放烟花哈。” “你们俩敢点火不?” 庄婉妍跳起来举着手在床上蹦:“我敢点,我敢点,我敢点。” “呦,小不点厉害了哈。” 歌舞背景音下,娘仨笑成一团,笑声飘出窗外,淹没在呼啸的寒风中。 夜色深酽,外面的鞭炮声渐渐密起来,连成一片。 昏黄灯晕下,盛景明和庄婉妍蹲在院内的空地上摆烟花筒。 “咻——”一声炸响,吓得庄婉妍立刻跳起来。 刚冒出头的豆豆又飞快钻进厨屋。 邻居站在三层平台点燃了烟花。 “婉妍,快回屋!”盛景明拉住妹妹的小手快速躲进堂屋。 “嘭——”烟花绽开,撕裂黢黑的夜幕。 “哗啦——”银白火星铺天盖地泻下,洒满整个院落。 硫磺味混着雪气钻进鼻孔。 “哼,欺负人!干嘛往我们院子里放啊。”庄婉妍像是被踩了尾巴的豆豆,弹起来跺脚。 “姐,我们一会也对着他们放。” 盛景明望向三层平台上晃动的人影,交头接耳,轰笑声阵阵。 “咱们的是「凤凰展翅」,才不能放到他们院里呢,就得在咱们自己家里升起才吉利。”哄妹妹。 “是这样吗?”庄婉妍半信半疑。 “咻、咻、咻——”隔壁的烟花一簇簇升至天际,照亮两人脸庞。 盛景明的眼睛比烟花还亮,如同熔金的小太阳。 “是这样的,婉妍,你就是咱们家的凤凰,是要展翅高飞的。” 庄婉妍盯着姐姐的眼睛讷讷重复,“展翅高飞?”缓缓仰头看向夜空。 “你们俩怎么还没开始呢?是不是不敢点火啊?”李芬从厨屋走出来,解下围裙问。 “马上放了,婶,您来看,我们要展翅了。”盛景明往耳后拢拢头发,攥着打火机走向烟花。 “姐,姐,我点,我点。”庄婉妍跟着跑出来。 打火机冒出火苗,庄婉妍蹲在地上戳引信,胳膊直挺挺伸到老长,屁股却拼命往后撤,像一张拉扯到极限的弓。 样式好几次后,庄婉妍的声音同身体一样,发颤:“姐......要不你来点?” “哈哈哈,胆小鬼。”李芬攥着围裙笑。 “别害怕,我握着你一起放。”盛景明扶着妹妹的手腕往前送,火苗舔上引信的瞬间,庄婉妍甩掉打火机,转身抓住姐姐。 盛景明拉起妹妹便跑,步子迈得太急,脚下一滑,两人几乎摔到地上,还好稳住了。 红围巾却落在了院里。 两个人跑进堂屋,躲在门后捂住耳朵。 半天没动静。 “嗯?没点着吗?”盛景明看着纹丝不动的烟花筒纳闷。 庄婉妍迟疑着从耳朵旁放下双手:“我去看看吧?” “等会,别炸了,再等会。” 又等了一会,烟花筒还是没有动静。 “没点着?”盛景明看妹妹。 庄婉妍眨巴眼睛。 “你俩咋样了?还没点着?”李芬又从里屋走出来观赏,咯咯笑,“这翅膀怕是展不起来了。” “我再去点。”盛景明说着又走近烟花筒,长发都理到耳后,蹲下身握着冒着火苗的打火机靠前。 戳一下,赶忙爬起来弹开,跑到妹妹身边捂住耳朵。 烟花筒纹丝不动。 “还没点着?”盛景明眉头都拧紧了,手心里全是汗。 “姐,我点吧。”在盛景明又跑回来一趟后,盯着黑黢黢的烟花筒,庄婉妍忍不住提议。 “不行,它可能会炸到你,放心,这次我有经验了。”盛景明把手腕上的皮筋褪下来,扎起低马尾,长吐一口气,走到烟花筒的北边挡住风,护着火苗往前送。 “嗤——” 一道细长的金色火花猛地炸开。 盛景明爬起来就要跑,左脚绊在冻硬的土坷垃上,脚踝一崴,跪到地上,右脚踢翻了烟花筒。 “嗤——” 惊惶的瞳孔里,引信燃烧到尽头,盛景明鲤鱼打挺般弹跳起来,腰身抬到半空没了力气,如同被砍到的玉米杆,矗立片刻后直挺挺倒下,结结实实砸向前方。 “姐——” 庄婉妍捂住脑袋尖叫,飞奔跑过去要搀扶起姐姐,刚拉到手,烟花绽放了。 “轰——”凤凰没有飞上天展翅,拖着火尾巴直直呲向她们。 眼前突然缭乱起来。 “趴下。”盛景明大喊一声,一把按倒妹妹,整个身体虚覆上去。 火凤凰裹挟着滚烫的气浪和浓烈的硫磺味在盛景明的屁股上展翅绽放。 “啪——” 火星子乱溅。 “嗷——”盛景明一声惨叫,扭动屁股,如同掉进油锅的虾子般,抱着妹妹打滚、蜷缩、扑腾。 “走你!”李芬惊呼着窜过来,抬脚狠狠把烟花筒踢向一旁。 火龙摆尾般,烟花绕着院子转两圈,熄在墙角。 “啪——啪——啪——”,李芬抓紧围裙带着一种近乎凶狠的力道,对着盛景明的屁股快速抽打,棉裤上的火星渐渐熄灭。 焦糊味混着火药气直冲鼻孔。 “明明,没事吧?” “姐,你没事吧?”庄婉妍带着哭腔爬起身,眼神茫然又惊恐。 盛景明抬手帮庄婉妍拢拢额头凌乱的碎发,扭头看屁股,几个碗口大的黑窟窿还冒着烟,“我没事。” “都着了。”庄婉妍伸手要摸,被抓住手,“先别摸,还烫着呢。” 棉裤里面是新棉花,易燃,盛景明直觉屁股像被烙铁戳了一样,火辣辣灼痛。 等走到堂屋的灯泡下一看。 整条大红色撒花棉裤,屁股基本没了,黑乎乎的棉花露在外面。 “烫不烫?赶紧脱,赶紧脱。”李芬拧着眉毛,倒抽气。 “没事,已经灭了。”盛景明解开腰带,扭屁股让妹妹看,“看,秋裤还好好的吧?” 粉色秋裤冒着烟。 “赶紧,赶紧,穿上我这条棉裤,没穿几次。”李芬急忙递过来一条粉花大棉裤。 盛景明低头笑,家里真是穿不完的花棉裤啊。 “噗——”看着烧光了屁股的红棉裤,庄婉妍突然捂住嘴笑起来。 “你还笑你姐,不是你爱放烟花,你姐能买?你看看这新棉裤烧得。”李芬扯着棉裤,皱眉可惜,只剩里面一层衬布了,她刚做的新棉裤啊。 看妹妹笑,想想手忙脚乱的那一幕,盛景明低头,捂上嘴,肩膀耸动。 太搞笑了,人家是「偷鸡不成反琢把米」,自己是「放烟花不成反烧了屁股」。 “笑,笑,两个淘气鬼。”李芬捧着棉裤,咬牙切齿,侧头瞅瞅踢在墙角的烟花筒,紧皱的眉毛抖了抖,鼻翼翕动,嘴角也剧烈抽动起来。 “哈哈哈哈哈——”大笑猛地迸发出来,李芬捂住额头弯下腰。 直到钻进被窝了,一想起那仓惶不堪的「凤凰展翅」,两个姐妹还是忍不住笑。 “明年,一定要放个大的,绝对不会再倒了。”盛景明向妹妹保证。 “你说的哈,还买火凤凰。” “成。” 庄婉妍满足地往盛景明怀里钻,“冷。” “我抱着你,我们再看一会春晚。” 歌曲、相声、小品,节目循环不停,笑声不断。 渐渐地,嵌在姐姐怀里的庄婉妍眼神开始涣散,眼皮耷拉下来。 “嘭——”窗外一声震天响。 “姐——”刚闭上眼的庄婉妍猛地一抖,眼皮挣扎着抬起,揪住姐姐的棉袄袖口,茫然四顾。 “没事,没事,邻居放烟花呢。”盛景明赶忙收拢手臂,紧紧箍住妹妹,右手抬起隔着棉被轻轻拍抚,“睡吧哈,抱着你呢。” “姐......” 庄婉妍紧绷的脊背缓缓松弛下来,嘴唇翕动,咕哝一句,攥着袖口的手指松了力道,沉睡过去。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9章 「凤凰展翅」 第10章 初五 大年初一好太阳,一家三口在院子里翻翻晒晒。 初二,按风俗是回娘家。李芬没了父母,改到初三回娘家——小李庄祭祀,吃完午饭庄婉妍便催促母亲骑三轮车返回,她不爱搭理舅舅李新房那一大家子。 初三,盛景明骑上三轮车,拉着两箱方便面、两箱牛奶、两箱火腿肠,还有馒头撑底、上面虚摆了一层苹果和糕点的两个大竹篮,去她的舅舅家走亲戚。 初四,没了亲戚要走的两个小姐妹一商量,逮住豆豆给它强行洗了个澡。 初五一大早,盛有良穿着女儿新买的皮夹克,簇新精神,腰背绷直驾驶着一辆蓝色燃油三轮车,来庄家接娘仨。 今天要一起进城办大事。 车斗里放着两双黑色新棉靴,是盛有良和李芬的。 两人脚上穿着破旧黑胶鞋。 “来,这床被子放车斗里,一会有风你们俩蒙住头。” 李芬收拾完催促女儿们上车,语气带着欢快。 “先让婉妍坐,一会到大坑那我还要推车呢。”盛景明不愿意上。 “不用推,你俩都坐上,现在路还冻着呢,我能贴着坑沿开过去。”盛有良人逢喜事,声音也爽朗起来。 “哒、哒、哒——” 人刚坐稳,三轮车吐着黑烟“嗖”地冲出好远,“咔”地一下又刹停在路口。 盛景明和庄婉妍齐齐从小马扎上翻落下来,急刹时,庄婉妍的头撞上冷硬的铁皮车沿。 “哎呀,你开慢点,这借的车,你都没开过,别再撞住谁了。”跟在车后的李芬急忙追上来,挥着手交代。 “放心,没事,这种车,我十几年前都会开了。”盛有良低头挂档,现场研究。 “没事吧,我看看。”盛景明扶起妹妹,脱下手套撩开她额前的碎发检查。 眉骨上,一块铜钱大的红痕渐渐浮现。 “有点红了,疼不疼?” “没事,姐......”庄婉妍话没说完,“哒、哒、哒——”三轮车像匹难驯的野马,又往前一蹦。 刚蹲起身的盛景明一屁股掼坐到车斗里,庄婉妍翻到她膝盖上。 “爸,你慢一点啊!”盛景明拽着车帮起身,拉起妹妹,“坐我前面来,我抱着你。” “你也上去吧。”盛有良捣鼓着操作杆喊李芬上车。 李芬眼神闪了闪,往四周瞅瞅,压低声音,“我到村子外再上吧。” 还在避嫌。 “哒、哒、哒——” 三轮车碾过结冰的街道,打着滑往前冲,车痕拧成一条龙。 星星点点的泥浆水扫过来,盛景明忙展开被子遮住妹妹,抬眼瞅向村西头的大洼坑——整个村雨雪季出行的噩梦,担心出意外。 不出意外出意外了,紧贴着坑沿的三轮车一个哆嗦,“咔嚓——”后轮掉进泥坑里。 “突、突、突、突——”引擎声瞬间拔高。 盛有良弓在车把上,死死盯着前方,油门拧到最大。 车轮飞速旋转,泥水喷泉般升腾,车斗猛地一沉,后轮完全陷到了泥浆里。 “呜——呜——”,越挣扎冲撞,车轮陷得越深,直到没了轮毂。 “不能加油门,哥,过泥坑得稳住车速才成。”路过的邻居站在墙角喊。 “是吧?好久不开了,手有点生。”盛有良松开油门,堆笑。 “呦,有良,芬,你们这出去啊?” “嗯,是,去趟城里。”李芬也不避嫌了,推着车斗往前使力,胶鞋陷在淤泥里,艰难往外拔。 “咱们村这个大坑得填填了,水都聚到这,成个泥潭了。”又一个邻居抱怨。 “嫁人都不会嫁咱们村的,路太不好走了,走亲戚都不方便。” 大家抱怨着,又是抬,又是推,又是拽,终于算是把三轮车从泥坑里拖了出来。 “辛苦大家了。”三轮车开到稍微硬实点的地面后,盛有良跳下车,掏出皱巴巴的烟盒,给帮忙推车的邻居们散烟。 李芬则是找过来一根树枝戳到车轮与挡泥板之间的缝隙里剔泥巴。 寒暄一阵后。 “哒、哒、哒——” 三轮车冒着黑烟开走。 “他们这四个人干啥去啊?” “能干啥,估计去城里扯证。” “呦,那这还办酒席不?” “应该办,听说有良买了两条猪大腿。” “这么抠门的人这次也是舍得花钱了哈。” “娶媳妇嘛,又是翻修屋顶,又是铺水泥地,啧,估计他这次花不少。” “动不了他多少钱,他打工那么多年,又节省,且有呢。” 村民们看着远去的三轮车,围拢到一起议论。 三轮车一开上柏油路,便灵活起来,连“哒、哒、哒”的声音都变得清脆了。 “你开慢点,开慢点。”李芬扒着驾驶座后的铁栏杆冲盛有良喊。 “你们俩蒙上被子。”冲两个女儿喊。 红光满面。 盛景明抱着妹妹躲在被子里笑。 “婉妍,城关那边有庙会,一会咱们俩下去在那玩玩吧?” “好啊,太棒了。” “想吃什么?给你买。” “嗯,”庄婉妍食指点着唇角思考,“有没有卖砂糖馅儿的?好久好久没吃过了。” “应该有,咱们找找。” “姐,你真好。”坐在前面的庄婉妍回转身搂姐姐脖子。 赶到庙会时,日头不过刚爬上龙王庙的飞檐,广场上检票进门的队伍已经扭成麻花,挤得插不进脚。 跨过门槛,眼前乌泱泱全是棉帽,潮水般涌入各个角落。 过道两旁红灯笼高挂,彩丝带飘扬。空气被各种气味塞得满满当当,糖糕的油香气、铁板肉串的烧烤味、糖炒栗子的甜糯气、尘土气、汗水味、刺鼻油漆、粪臭味,混合发酵成独特让人兴奋的“庙会味”。 “往这边走啦,这边有杂技。” “跟上我。” “去哪里买热水啊?我都等渴了。” “妈,妈。” “在这,在这。” 背景音高一声低一声,混杂在欢腾高亢的音乐声中,嗡嗡嗡。 “姐,人真多啊。”庄婉妍眼睛发亮,小脸红扑扑,麻花辫已经挤散,草莓皮筋松松垮垮垂在辫梢。 “别动,我再给你扎下头发。”盛景明拉着妹妹走到稍微宽松些的角落,以手作梳,三两下便扎出两根利索的小马尾。 “咚咚锵——” “咚咚锵——” 不远处,锣鼓声响起。 人群“哗啦”一下,浪潮打过来一般,全往前涌。 盛景明赶忙攥紧妹妹的手,“别丢了,紧跟着我哈。” “姐,你在找什么?”看姐姐拽着自己的手一路走一路仰着下巴张望,庄婉妍疑惑。 “给你买砂糖馅儿啊。”盛景明踮起脚尖,目光越过棉帽们往道路两侧扫视。 庄婉妍咬咬嘴唇,眉眼弯下来,“不用单独找。” “咱们不是也没事么,随便逛逛。”盛景明随口说着,眼睛却不放过任何一个摊位。 拐过锣鼓喧天的戏台,人群骤然稀落下来,也没了多少摊位,盛景明叹口气,正要牵着妹妹的手离开。 角落里一辆孤零零的老旧三轮车闯入视线,守摊的老婆婆错开身体,三轮车斗上的东西露了出来,黄彤彤,润乎乎,方方正正一大块,中间还嵌着红褐色的果脯,微微颤动着,豌豆的香甜气丝丝缕缕钻入鼻孔——是砂糖馅儿! “婉妍,找到了,在那!”盛景明声音拔高,拉着妹妹几乎是扑了过去。 “奶奶,要一块砂糖馅儿,三块钱的吧。”人还没站稳,声音已先到。 老婆婆应了一声,慢悠悠从车斗里抽出一把长长的、薄薄的刀片,“奶奶啊,挤不进去人多的地方,亏你们还能找过来哈。” 刀尖轻轻一点,顺畅陷进去,切面平滑弹润,仿佛要滴出水来。 方方正正的砂糖馅儿放进磨得包浆的黄铜色秤盘里,老婆婆小心翼翼提溜起秤杆,榆树皮一般布满皱纹和黄褐斑的老手颤巍巍扒拉着秤砣上的细绳,浑浊的眼睛吃力地眯缝起来,凑进去看那深褐色硬木上早已磨损暗淡的细小铜星,嘴唇无声翕动计算着,“嗯,三块五,给三块钱就成。” 庄婉妍捧着沉甸甸,足足有两只手掌大的鹅黄色豌豆砂糖馅儿,直舔嘴唇。 “姐,你吃。”还是先让给姐姐。 “你吃吧。”盛景明帮妹妹一缕缕往耳后别挤散的头发,摘下她歪掉的绒线帽重新戴好。 “不要,你咬一口嘛,这里夹着柿饼呢,你尝尝嘛。” 盛景明只得张开嘴,用门牙嗑下一小块。 甜香、凉润。 “好吃!” 庄婉妍笑起来,比自己吃了砂糖馅儿还开心。 听唱戏眉头紧皱、看杂耍举手拍掌、扔飞镖哈哈大笑。 姐妹俩像两尾游进快乐漩涡的小鱼,在人缝里钻来钻去,尽情飘荡。 太阳渐渐西沉。 四点半的时候,盛景明拉着妹妹的手走出大门,站在庙会出口处那块写着「出入平安」的木牌下,伸长脖子往北瞅。 和爸妈约好了四点半大门口见,眼瞅着手机屏幕上的时间跑到五点,还是不见三轮车的影子。 一次次张望,一次次落空。 盛景明的眉头渐渐皱了起来。 “姐,俺妈和大伯咋还没回来?”庄婉妍看着手里没吃完的砂糖馅儿,眼神飘忽。 “没事,他们不是说还去买几身衣服吗?可能耽误了。” 盛景明嘴唇轻颤,说着话瞥到一个扎满冰糖葫芦的草把子闪过。 “诶,冰糖葫芦。” 大爷的脑袋从草把子后探出来,“买冰糖葫芦?来了。” 冰糖葫芦刚拿到手里,人群一阵躁动。 “咋回事?” “出车祸了,一辆三轮车撞上石墩子翻到大沟里了。” “啊,严重吗?” “一男一女,估计都没命了,沟太深了,三轮车砸身上了。” “啪嗒——”盛景明手里的冰糖葫芦掉到脚面上,糖壳碎钻进棉鞋的系绳里。 两颗山楂晃晃悠悠滚落到一旁。 盛景明抬起头,惶惶然对上妹妹的眼神,瞳孔中看到彼此一致的猜测和担心。 “走,去看看。”盛景明拽紧妹妹的手跌跌撞撞往北侧路口跑。 庄婉妍一声不吭绷着嘴,另一只手紧紧攥着塑料袋里的砂糖馅儿,平整润乎的砂糖馅儿渐渐变成一团黄泥。 路口西侧是个大坑,要建一个人工湖,坑挖得足有七八米深。 大坑边缘已经围了两圈人,嗡嗡作响。一辆警车,蓝光闪不停。 盛景明冲开人群。 坑底,触目惊心。 那辆熟悉的蓝色三轮车像被一只巨手捏扁的玩具铁盒,倒扣在坑底,铁皮狰狞支棱着,一个车轱辘还在空转。 天宁区裕华市场精心挑选的黑色皮夹克从车斗里露出一角,皮夹克里的人已经血肉模糊。血泊旁是李芬枣泥红的棉帽和披头散发、黏糊糊的脑袋。 “妈——” 一声尖叫,砂糖馅儿高高抛起,庄婉妍猛然从盛景明的胳肢窝下钻了出去。 “婉妍——”盛景明伸手没拽住,眼看着妹妹顺着土坡滚下去。 膝盖一软,盛景明滑了下去。 “妈。” “爸。” 浑身泥巴的两人扒开警察冲到三轮车前。 盛有良和李芬被压在车斗下。 “爸,爸,婶,婶。”盛景明歇斯底里撕喊着,披头散发抬三轮车。 “孩子,孩子,这是你父亲是吧?”一个警察弯下腰询问。 “妈,妈。”庄婉妍张嘴大叫,“姐,姐,俺妈睁眼了。” 盛景明一听,赶忙跪过来。 “婶,婶,你咋样?你咋样?” 李芬脸上全是黄泥和鲜血,发丝凌乱粘在额头,眼皮掀开,张嘴,吐出个血泡。 “妈,妈。”庄婉妍咧着嘴用棉袖帮母亲清理脸上的污渍。 盛景明浑身打颤,泪水直往外涌,扒着李芬的肩头轻摇:“婶,婶。” “哈——”李芬张大嘴呼吸,胸脯起伏,鲜血从嘴里直往外冒。 “抬三轮车啊,叔叔,我求求你,求求你,帮我爸妈抬起来三轮车吧?”盛景明转身跪到警察面前拽住他的衣襟磕头。 额头“咣咣”砸到泥地里。 一个女警冲过来抱起她,“孩子,不能抬呀,会加重失血,救护车马上到。” “这怎么办呀,我求求你们,救救我爸妈啊......” “救救我爸妈啊。” “姐,姐,俺妈叫你。” 听到妹妹喊,盛景明又赶忙起身跪趴过来,攥住李芬扬起来手。 “婶,我在,我在。” 李芬的眼睛越睁越大,越睁越大,大到眼珠几乎要蹦出来,直盯着盛景明出气,“嗬......嗬......嗬......” “婶,我在,我在呢。”盛景明看向那只攥紧自己手腕的手,沾满血污和泥巴,本是柔弱的,此时却像铁钳一般有力。 “明......嗬......嗬......”烧火木风箱拉扯般的可怕喘息越来越急促,李芬僵着脖颈,脑袋抬离地面。 她的眼睛、鼻孔、耳朵,也开始慢慢流出鲜血。 “120快到了吗?”一个警察急喊。 “快了,快了。” “婉......婉......”李芬嘴里汩汩往外淌鲜血,转头盯向女儿,浑浊涣散的眼神,骤然爆发出一种烛火般的光芒。 “妈,妈,我在呢。”庄婉妍已哭成泪人,攥住妈妈要扬起来的手。 李芬像是拼尽了全力,攥紧两个女儿的手往一处牵。 “妈,妈。”庄婉妍哭得看不到眼睛。 盛景明低头看,李芬拉着自己的手盖上了妹妹的,登时咬住嘴唇,仰头痛哭。 “哈,哈,明,明......”李芬嘴唇颤抖,血沫喷溅,喘着气想说话却吐不出完整字节,大眼珠死盯着盛景明。 “明,明明,婉,婉......” 盛景明绷住嘴,使劲点头,泪水扑簌簌往下掉,一字一顿:“婶,我知道,我知道!” “您放心,我一定会照顾好婉妍!不会让她受一点欺负!” “我会照顾她一辈子!”话没说完便趴在三人的手背上嚎啕大哭。 “好,好,好——”得到了放心的保证,李芬肩膀松下来,勾起唇角要笑,突然又急促喘起气来,鲜血决堤般从嘴里往外涌。 “妈,妈。”庄婉妍脸上眼泪鼻涕纵横,大喊着晃母亲。 “好闺女,听你姐,听你姐......的。” “嗯,妈,我听我姐的,我听我姐的。”庄婉妍泪水直流,呼吸短促。 “妞……妞,我……乖……”伸向女儿脸颊的手猛地一扬,李芬像被噎了一下,直起脖颈,眼睛瞪大盯紧女儿,瞳孔猛然一扩,倏地泄了力,脑袋重重摔到泥地里。 “妈——”庄婉妍大叫。 “婶——” “妈——” 一滴浑浊的泪从李芬瞪大的眼睛里缓缓滑落,滚过女儿为她擦拭干净的皮肤,渗到她身下冰冷、暗红色的泥地里。 庄婉妍的哀鸣撕心裂肺。 120到达,医生摇头。 初五,盛景明和庄婉妍,没了爸妈。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0章 初五 第11章 守灵 云层低垂。 盛庄村西口的大泥坑边聚集着一群人。 “快,快,建军,这里再垫垫。”中年男人提着裤腿,胶鞋趟在泥水坑里,嘎着嗓子指挥一个小伙子往泥坑里垒砖块。 “新连哥,灵车快到了吗?”一个妇女扛着铁锹跑过来,胶鞋上全是泥污。 被叫作新连的中年男人蹙着眉头往远处张望,“刚打电话了,说是从蔡口那边下路了。快,快,长顺,砖往这边垒,这边。” “大伯,差不多了吧,灵车能过去了吧?” “不行,再垒一层,金杯车,冲不过去这个坑。” “没砖了。” “那个谁,去满仓家拉,他盖房还剩一点。” “俺门口也有,去俺那拉吧。”铁锹插到泥水坑里,妇女挥着手臂指挥。 “突、突、突、突——” 烟囱憋出一缕黑烟,红漆铁皮上满是泥点子的燃油三轮车在水坑里打着旋驶出。 “新连哥,垒好了吗?说马上到村口。”一个穿着黑色皮夹克的男人领着一队喇叭班子赶过来,清一色的胶鞋雨靴,“噗嗤、噗嗤”踩进泥水坑里。 男人脚步匆忙,胶鞋从湿滑的砖块上溜下去,踹起一股泥浆,毛蓝裤角溅上一道泥痕。 “这破天气,就晴一天,又阴起来了。”拔出胶鞋,男人抖着泥水抱怨,“看着这高度,灵车能通过了哈?” “还差一点,马上垒好。前院后院都准备好了吧?” “都准备好了,这搁哪开始吹呢,在这还是走到地头那边?” “去地头那边,灵车一过咱村的宅基地就开始吹哈。”盛新连抓抓胸前口袋,掏出一个皱瘪瘪的烟盒,撑开往里扫一眼,咕哝一句,掼到水坑里,抬眼看到不远处的来人忙抬手招呼,“三姐,孝布都扯好了吧?” “都扯好了,有学在那看着呢。” 盛新连仰头望向天空,雪粒又开始飘落。 “咣——”铜镲片子一声响。 “呜哇——嘎——”唢呐声传来凄厉的大悲调。 两辆车头挂着白纸花,浑身泥点的白色金杯车一前一后缓缓驶来。 车窗玻璃拉开,一把黄表纸撒出,泥水道和麦田地瞬间落满买路钱。 围拢过来的妇女们突地红了眼眶,纷纷探头往车里瞧。 车厢里,盛景明守在父亲身旁,张着嘴,泪水哗哗往下流,长发打缕贴在额头、脸颊,两只眼睛红肿得像烂掉的桃子。 “景明,景明,千万别哭啦,别让泪水掉到你爸身上。” 挨坐在遗体旁的妇女摇晃着哭成泪人的盛景明:“孩子啊,泪不能落下啊,粘到你爸身上,他就舍不得走了。” 盛景明抹一把眼泪鼻涕,怔怔盯住父亲脸上的白布,手指蜷了又蜷,缓缓攥紧。 大悲调一声凄厉过一声,拐弯过大坑,黄表纸又撒出一把。 盛景明转头透过车窗玻璃往后张望,“五婶,婉妍呢?我想去婉妍那辆车上。” “别再去了,这马上到家啦。放心了,车里有她舅妈和表姐陪着她呢。” 收回视线,掠过车窗外挤在路边往车里窥探的邻居,盛景明仰头咽泪,却怎么也咽不完。 “你看看这,出去活蹦乱跳的,躺着回来了。” “有良和芬多好的人啊,老天爷啊,这是造什么孽!” “还有俩孩子,小婉妍才十岁。” “他们这办成事了吗?” “没有,民政局没上班。你看看,证没拿回来,人也没了。” “孩子都这么小,怎么办呀?” 七嘴八舌,就连长相最刻薄的妇女也收了调笑,一脸乌云。 “哇——”唢呐声突然犀利起来,拖着颤抖的哭音。 鞭炮猛然炸响。 “下车了,下车了。” 后车门打开,一群人涌上来抬金属担架床。 “慢一点,别碰到了。” “五姐,五姐,你架住景明。” 盛景明几乎是被腾空架下车厢,她膝盖发软,一双粘满泥水的皮鞋落到地面上迈不开步,在一群妇女慌乱的推抬中,脚尖在地上拉出一道泥痕。 “快,快,来几个人,抬后面灵车里的。”声音冲破噪杂的背景音砸入盛景明耳中。 盛景明瞬时像被扎了一针强心剂,挺立站稳,扒开人群,大步迈开,冲向后车,“婉妍——” 刚喊一声,眼前倏地被一块白布遮盖,还没反应过来,孝服已经穿上身。 盛景明低头看腰间,一根草绳已经打结栓好。 “三婶,我去看下婉妍。” “看什么婉妍呀,这都要进棺了,快,上灵堂。” 还没看清后车的下车情况,盛景明的胳膊又被几个人扯住,又拉又推,踉跄着进入院内。 堂屋正中,那张新漆的大方桌已经挪开,取而代之的是一口黑漆棺材,架在几块红砖上,刚喷的漆,闪着油光。 跪下磕头再抬起,人缝里看到父亲的身体在几个男人七手八脚下,没入棺中。 “呜哇——呜——” “镲——” 喇叭班子吹得盛景明的眼泪又涌出来。 慎终追远。 报丧、守灵、出殡、圆坟、头七……农村土葬流程繁复。 这场盛大的告别,也是在不断强化与确认亲人已逝的事实,远近亲邻提着黄纸前来吊信,反复惋惜,反复安慰,反复追忆,把生者精力搞到疲惫不堪,竟淡化了眼前的悲伤。 盛景明去世的是父亲,她只需跪在灵前,待亲邻们过来跪拜烧纸,匍匐回礼便可。 庄婉妍则不同,去世的是母亲。首先她需要去母亲的娘家——小李庄,去跪拜舅舅,这叫“送信”。 两个孩子在大人的安排和搀扶下,披麻戴孝,亦步亦趋,走着每一个仪式。 回家第一晚,盛景明就在灵前跪不住,她眼睛盯着黑漆漆的棺木,心里挂念着妹妹。 看看旁边一起跪棚的堂姐堂妹堂兄弟们,七倒八歪躺在角落,裹着厚被子,呼噜震天响,盛景明缓缓站起身。 灵前灯长明,家里的灯都打开了,整个院子泛着冷光。 两张大方桌横亘在院中,桌上扔着烟盒、空酒瓶。空气中漂浮着剩菜气和酒味,晚上几个堂叔和村里的话事人聚了两桌,商量明天下葬事宜。 邻居们祭奠送的冥纸随意堆在墙角,大板凳的镇压下,边角随风翻飞。 满地的烟蒂,踩陷在泥土里,纸盒、空纸箱随处丢弃,无人管理的杂乱,一副生活要不过了的样子。 及地长的白孝布蒙上头顶,盛景明闪身出门,深一脚浅一脚,快步朝后院走去。 快一天没见妹妹了,那么小的人儿,盛景明担心她扛不住。 庄家院门大敞,也是亮了所有的灯,纵然这样,院内还是暗沉沉、黑黢黢,凄凉阴冷。 三张大方桌毫无规则杵在院中,孝布、冥纸凌乱堆在桌上,几块砖头压在上面,“呼啦啦——”在风中凌乱。 堂屋正对门放着棺材,一样的漆黑,棺材头挂着三尺白布,寒风下飘来荡去。 旁边没有其他跪棚的人,只有庄婉妍蹲在棺材前烧纸,豆豆依偎在她身边。 昏黄灯晕下,小人儿身影单薄,肩膀不住颤抖,宽大粗糙的白麻布孝服下,小小一团,只比豆豆大不了多少。 盛景明站在门口,看着那团小人儿,心脏像被绞肉机绞了一般,泪水哗哗直往外冒。 “婉妍——” 蹲着烧纸的人听到声音,身体猛然挺直,停顿片刻,慢慢抬头,缓缓转过脸,眼睛已经肿到看不到缝,脸上泪水蔓延。 “姐——”丢开黄表纸,庄婉妍转身奔进盛景明怀里。 盛景明搂紧冲过来的妹妹。 庄婉妍浑身冰凉颤抖,像一根冰凌般扎得盛景明闭上眼睛,下巴抵在她头顶,任凭泪水流到她凌乱的发间,“婉妍。” “姐。” “不害怕,不害怕哈。有我呢,还有我呢。”盛景明松开怀抱,抬手用指腹给庄婉妍抹眼泪。 泪水擦不尽一般,越抹越多。 只不过半天没见,庄婉妍的脸颊已经浮肿开裂。 泪水流进裂口里,风一吹便消失殆尽,只留下皴巴巴的一片。 “姐。”庄婉妍狠狠揪住盛景明的衣服,浑身发抖,哭泣无声。 纵然是无声,还是惊醒了东隔间睡着的人。 “这谁呀?”陪庄婉妍守灵的舅妈系着棉袄扣,掀开蓝色布帘走出来,眼神带着刚睡醒的惺忪,嘴巴张成大瓢打了个哈欠。 庄婉妍松开盛景明。 “舅妈,是我姐。” “舅妈。”盛景明见过几次庄婉妍的舅妈,还知道她叫王三姐。 “哦,盛家丫头哈。” 王三姐扣紧棉袄,头绳塞到牙齿间咬着,双手背到颈后,拨出长发,取下头绳扎头发。 “你别担心你妹妹这,我们都在呢。你家那边,你几个堂婶也都在吧?”王三姐扎好头发,抻抻棉袄下摆,走到靠墙的条几桌上,捞过一个陶瓷粗碗,暖水瓶倾斜倒满,“咕嘟咕嘟”喝一气。 “都在。”盛景明没心聊天,低头看庄婉妍,庄婉妍正瞅着她。 抬手帮妹妹拭去泪痕,盛景明抚上她的脸,眼神跟着手指滑到她干裂的嘴角旁,问:“你渴不渴?我给你倒点水。” “不渴。”庄婉妍轻轻依偎住姐姐,声音疲惫沙哑。 “你也睡会吧,昨晚在医院都没有闭眼。”看庄婉妍绷着嘴压制泪水,盛景明的眼泪又止不住,她扯过孝布擦泪。 粗粝的麻布掠过眼角,磨到生疼。 “我睡不着。” 你看我,我看你,泪眼对泪眼,对望许久,两人又抱到一起哭。 “哎,别哭了哈,孩子,人死不能复生,你们这样哭也没用,让你们爸妈知道,心里得多难受。哈,别哭了。”王三姐从棉袖筒里拔出来手,走过来拍着两人劝。 盛景明长长吐出一口气,大力抹一把眼睛,擤出鼻涕,捏住孝布揩干净手指,松开怀抱,用掌心给庄婉妍抹泪,“嗯,婉妍,不哭了,我们不哭了。” “你有没有吃点东西?”话没说完,看着妹妹眼睛缝里透出的眼神,无助、惊惶,盛景明的泪珠又掉落下来,她只得扯起孝布捂住脸。 “你看看,你还是大的呢,给小的带头,不能哭了哈。”王三姐劝。 “妈,谁呀?”一个女孩子揉着眼睛从东隔间走出来,伸着棉袄袖子。 “凤霞,你怎么醒了?多冷,快去睡会,离天亮还早呢。”王三姐推着自己女儿进里间。 “嗯,今天有吃点东西吗?”盛景明低头继续问。 “吃不下。” “我给你煮点东西吃好不好?明天事比较多,需要力气,你昨晚都没吃。” “不想吃,吃不下。”庄婉妍摇头,趴到盛景明怀里,嘴又撇开。 盛景明看着怀里哭得颤抖成一团的人,忍不住抱着她一起流泪。 寒风卷着纸屑扑到脸上,庄婉妍吸下鼻子,身体不自觉颤抖。 “冷吧?”盛景明摸摸她的手,又探手摸摸她的脖颈和肩头,“怎么这么凉?” 揭开东侧房的蓝布帘,靠墙的大床上三四个人头。 不过十来分钟的功夫,舅妈王三姐已经在被窝里睡熟,张嘴哈着粗气。 “谁呀?”南窗根的小软床上一个男孩折起身体问,语气不耐烦。 “嗯?”一个中年男人从另一头掀开被子,勾头眯眼看。 “是我,舅。”庄婉妍跟过来向男人打招呼。 “那么冷,别站着了,去你舅妈那睡。”男人说完翻个身躺下,裹紧棉被。 盛景明叹口气,快步走到衣柜旁抽下绿色军大衣。 “穿上这个,晚上太冷。” 待给妹妹穿好厚棉衣,盛景明展开耷拉到地面的头孝布盖过她头顶,在脖颈缠绕两圈堆叠起来,掖紧后牵着她走进厨屋。 添水、烧柴、搅面糊。 一碗热汤端过来时,庄婉妍的小脸在灶台前已烤到发红。 “喝一点。” 看看碗里的面汤,浓稠黏滑,还卧着个鸡蛋,庄婉妍的泪水又往下淌。 “不哭啦,婉妍,不哭了哈。”盛景明蹲在庄婉妍面前,眼睛睁大,脸颊肌肉抖动。 “姐,我想俺妈——呜呜呜——” 眼睛睁到再大,还是收不下泪水,一听妹妹喊妈,盛景明心脏猛地一缩,她咬着牙仰望房梁,泪水汇聚到下巴处流到脖颈间的白麻孝布上。 “不哭了,你乖,好不好?听话,喝一碗汤。”盛景明先抹干泪,再帮庄婉妍擦。 “你还有我,我一直在呢,嗯。” “姐——”庄婉妍窜过来抱紧盛景明。 白面汤从碗里抖出,荷包蛋滚到庄婉妍全是泥巴的白孝服上,跌落到凌乱的柴火堆里。 豆豆抬起小爪子飞快摁住荷包蛋,仰头看小主人。 细雪粒已变成大雪花,一片接一片落下。 昏黄的厨屋里,灶台门口,盛景明跪蹲在柴火堆里抱着妹妹,抹着眼泪轻声哄,豆豆依偎在她们身边,仰头望着。 两人一狗的身影投在土墙上,剪影般单薄、孤单。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1章 守灵 第12章 出殡 初七,雪停。 天刚蒙蒙亮,唢呐班子就过来了,蹲在墙根吃完早饭后,一把抄起唢呐,腮帮鼓起, “呜哇——” 调门高了八度,拖着颤音刺破晨雾。 亲戚们接踵赶来,裹着棉服,灵前跪拜后,抹两把眼睛,接过孝布,退到院中,围在一起讨论,联想拼凑出死者逝前的一系列前兆,摇头惋惜,生活往事一件件提起,掰开揉碎追思感叹。 整个院子充满烟味、带着荤腥的肉菜气,混合着鞭炮燃尽的硫磺火药味和焦糊的纸灰气。 灵堂冰冷的水泥地上,盛景明磕红了额头,哭到眼神没有焦点,比起没有了父亲这个事实,庄婉妍那边的处境更让她五脏俱焚。 一只还未学会扑棱翅膀的雏鸟,骤然被推出暖巢,从此再没了庇护它的羽翼,面对这风雪苍穹,该如何求生? 院子里闹哄哄人来人往,盛景明缓缓起身走出灵堂,喊住掌事人,“大伯。” 正在窗边安排事情的盛新连转回头,吐出烟圈,问:“咋了?” 盛景明拖着摇晃的身体走近,眼神坚定,说:“芬婶养我那么多年,像我妈一样,我想扛灵幡送她。” “嘶——” “哈——” 盛新连猛吸两口烟,烟头明灭的火光快速逼近指节,烧到皮肤那一刻,他猛地一颤,烟头掉落在脚下。 灵幡一般由逝者长子或长孙来扛,无子孙由女儿扛。民间传说,扛灵幡会背运三年,所以谁扛灵幡遗产归谁。 “我什么都不要,就是想送送芬婶,她……”嘴唇颤抖,盛景明说不下去,攥紧拳头克制,泪珠在眼眶里打转。 盛新连“啧”一声,拧眉安慰:“好,好,先别哭,我去后院商量商量。” 商量来商量去,最终商定好十二点准时起灵,前院先出殡,棺材抬到东边路口后,盛景明返回后院送李芬,和庄婉妍一起扛幡摔盆。 时辰无法耽误,十二点,当棺木抬起时,盛景明哭趴到地上。 妇女们搀扶着她,行至东路口。 跪下磕三个响头后,盛景明放下灵幡,跑向庄家。 “起——” 后院掌事盛有学一声喊,站在棺材旁手持木棍的七八个小伙子弯腰下身。 “呜——哇——”唢呐声炸开,悲怆哀鸣。 黑漆棺木缓缓抬起。 猛然起身的庄婉妍身型一晃,几乎要倒下,盛景明赶忙抱住她。 “妈,妈——”醒过神的庄婉妍要往棺材上扑。早上盛景明刚给她扎的麻花辫已经散开一根,碎发混着泪水粘在脸上。 盛景明紧紧抱住失控的人儿。 “婉妍,婉妍。” “姐,姐,我要俺妈。” “我要俺妈——” 声音凄厉到抬棺木的一群小伙子都低下了头,抬木棍陷到肩头棉服里,勒出一道深痕。 棺材像生了根,离地寸许后,再也抬不起来。 小伙子们脸憋到通红卯着力,膝盖打着颤直不起来。纹丝不动的棺材像灌了铅,猛地一沉,眼看就要落地。 “兄弟们,加把劲,加把劲,千万别落地,千万别落地!”掌事一看慌了,扶住棺木大喊。 迷信说法——棺材落地,灵魂不走。 “快来,快来,再上俩人,往上托!” 门外观礼的邻居们,一窝蜂涌上来,七手八脚托住棺材底往上抬。 呲牙咧嘴,脖间青筋几乎要扯断。 “哎呦,用力。” “用力。” 棺木缓缓架起,到了应有的高度。 墙根旁的几个妇女看着挺着腰满头冒汗的小伙子们,眉头紧簇: “这棺材抬不动啊。” “这芬是舍不得走啊。” “能舍得不?闺女才那么丁点大,惦记啊。” “当妈的,这心尖尖上的肉啊,搁谁谁舍得啊?!” “看小婉妍哭得,我这心里……”一个妇女哭起来。 “哎,别哭了,别哭了,赶紧让道。” 出门前,一块大红布掠过盛景明和庄婉妍的头顶。 妇女们又红了眼,这是未出嫁的姑娘们扛灵幡特有的仪式,杀晦气,以后要办红喜事的。 幡杆握在胸前,盛景明另一只手挽着提着哭丧棒的妹妹,幡头高高悬在两人头顶,通体白纸幡,围观的老人们低头抹泪。 白幡说明去世的人年轻,尚无孙辈。 十字路口,摔瓦盆,摔得越碎越好。民间说法这一摔是为了破坏死者的记忆,象征打破生死界限,让她忘掉尘世的牵挂,在来世过得更加幸福。 从此阴阳不再同路。 盛景明握住庄婉妍的右手,两人一起大喊: “妈——” “婶——” “啪——”瓦盆摔到地上,七零八碎。 围观的人们皱紧眉头,捂上眼睛。 “你看看可怜不?” “唉,两个孩子的眼睛都哭肿了。” “说景明两天都没吃饭了。” “景明这,妈,妈走得早。姑,姑走得早。就剩这一班子不亲的堂叔和舅,唉,连个姨都没有。” “小婉妍也是,你看新房那两口子好吃懒做、不利事的样子,这可不得遭罪么。” 七嘴八舌。 摔完瓦盆,盛景明抱住妹妹,给她抹眼泪。 庄婉妍的眼睛比昨日更加红肿,连带脸颊都高高鼓起,脸上的水痕刚擦掉一行,新的又涌出,整张脸像是暴雨后泥泞的土路,沟壑发亮,黏糊狼藉。 “景明,快,那边要走了。” “快,快走。”一个妇女拽住盛景明的手拉开她。 一步三回头,盛景明喊:“婉妍,不要哭了哈,不要哭了。” 嘴里这么说着,自己的泪水却像黄河决堤般往外翻涌。 唢呐响起。 披麻戴孝,头脚伏地,盛景明扛着白灵幡跪趴在泥水路上,等候棺材从她身边行过。棺材是用驴车拉着的,赶驴的老人挥着鞭子抽打毛驴,“噗嗤、噗嗤——”,车轮碾过泥水坑晃晃悠悠从她头顶擦过。 “爸——” 盛景明棉鞋全是泥浆,孝服下摆粘满泥块,一头长发糊在脸上,在两个婶子的搀扶下蹒跚跟在驴车后,低头盯着棺木移动。 装着纸扎的燃油三轮车冒着黑烟“哒、哒、哒”跟在身后。 “快走开。” “走开!” “呜呜呜、呜呜呜……” 听到身后的狗叫声,盛景明回头。 豆豆正穿过人群缝朝她奔来。 “走开。”几个人轮番赶小狗,你一脚我一脚。 豆豆躲避着踢打,夹着尾巴,来回乱转。 “汪、汪汪、汪——” 一个男人上前一脚,豆豆身体贴着泥地皮,翻滚出人群。 “别踢!那是我家狗。”盛景明挣脱开搀扶着她的人去制止。 两个妇女死拽住她。 “豆豆,你回家,回家。”盛景明扯着脖颈,晃动灵幡冲豆豆喊。 “汪、汪汪——”已经躲到远处墙根的豆豆叫两声,转两圈,看到主人转身,又奔过来。 “回去,豆豆!” “回家!” 豆豆打着圈乱转,在“哇呜哇呜”的唢呐声中,在人们你一脚我一脚的踢搡中迷了方向。 “汪、汪汪……”叫个不停。 “豆豆,豆豆。”盛景明大力甩开架着她的人,扒开人群,扛着灵幡弯腰找豆豆。 “呜呜呜、呜呜呜。” 看到主人后,豆豆想从拉着纸扎的车后跑过来,许是害怕穿过人群会被踢踹,它转了两圈,选择从三轮车底下钻过来。 “突、突、突、突——” 沾满泥水的三轮车轮碾过了它的一只腿。 “豆豆!”盛景明慌了,推开又搀扶上她的两个妇女,冲着拉纸扎的三轮车摆手大喊,“停车,停车,我家狗在车底下。” 两个妇女死死抱住她:“景明,车不能再停啦,停了不好。” “呜呜呜、呜呜呜。”豆豆蜷着被碾压到的后腿,哼叫着翻滚在浑浊的泥水洼里。 “豆豆——” 三轮车还在前行,盛景明被裹挟着往前走了几步,她窜起身,冲开围着她的人,跪到泥水地上往车底看。 一身泥水的豆豆滚到一边,翻个身看过来,再度看到主人后,黑眼珠一亮,挣扎着要爬过来,刚起身,车轮碾过了它的肚皮。 “咯蹦——”盛景明似乎听到一声脆响,豆豆被碾压到了,灵幡掼到地上,她急得跪到水洼里,拍打泥浆,“豆豆——” 几个妇女扑上来拽她。 “放开我,我家豆豆,我家豆豆被轧到啦。” “呜呜呜......” “呜呜呜......”豆豆咧着嘴嚎叫,在泥水地上疯狂打滚。 “走,走开。”还有人在踢它。 “你怎么回事,那是我家狗!”盛景明站起身,举起哭丧棍砸踢豆豆的小男孩,被人群拉开。 “豆豆——”盛景明挤到车尾去抱豆豆。 可被伤害的豆豆,害怕了人群,剧烈翻滚几圈后,拖着半截身体窜出视线。 泥水路上一片猩红。 “豆豆,豆豆。” 盛景明冲出人群,跑去追,被几个妇女截住。 “景明啊,出殡呢,出殡呢啊,赶紧,时辰不能等了。” “你还得扛幡呢。” “别管小狗了,它都跑了。” 你一言,我一语。 盛景明六神无主,转头看看走远的灵车,抓住旁边的女孩叮嘱:“红梅,红梅,你来,你去找豆豆,好不好?找到抱我家去,等我回来。” “好,好,红梅,你去找小狗,走吧,景明。” “快,幡。”灵幡递过来。 “红梅,你一定要找到豆豆,抱我家去,抱到我家哈。”盛景明扯着脖颈叮嘱,泪眼模糊,声音嘶哑。 “呜哇——呜哇——” 唢呐齐鸣。 送葬队伍淌过村东头的泥水坑,穿过麦田。 棺材沉入深坑的那一瞬,盛景明哭声响彻天。 “爸——” 黄土扬起又落下,“扑簌簌”砸落在棺盖上。 “爸——” 盛景明几乎要窜到长方形的土坑里,几个妇女冲上来摁住她。 “景明啊,让你爸安心走吧哈,你这样,他看到难过。” “孩子呀,起来吧。” “人气不能复生。” 买路钱飘洒到麦田地里,坟头潦草堆起。纸扎焚烧,红光耀人。 额头抵着湿泥,盛景明嚎啕大哭。 从此她没爸没妈了,连芬婶也没了。 “婉妍?”一想到妹妹看到自己妈妈被沉入坑底那一刻,该有多伤心,盛景明抱住头。 “婉妍。” 大家都没反应过来时,盛景明已经撒开脚丫子冲出麦田地。 “景明,你要去哪里?”一个男人喊叫着追赶她,伸出的手只拽到一片衣角,踉跄着摔倒在田垄间。 盛景明一声不吭,两只脚在烂泥里踩出凌乱的深坑,泥浆飞溅到裤腿、孝衣、头顶,她顾不得擦拭,不管不顾向西南方向狂奔。 李芬埋葬的地方。 村东北到村西南,一个大斜角,庄家送葬的队伍还没走出地头,盛景明已经赶到了。 “婉妍呢?”盛景明眼神慌乱,不知道该问谁。 “还在坟头那呢......” 话还没落地,人已没了影。 “怎么了这是?你看疯了一样,全身都是泥。” “可能找婉妍吧,她姐妹俩感情深。” “唉,两个可怜丫头。” “你看刚才下葬,小婉妍都哭昏过去了,多心疼人......” “啧,小不点以后咋生活啊?!” 一番感慨、惋惜、叹息后,人群语调开始转向欢快。 “诶,你们咋来的?骑车还是开车?” “俺开三轮车。” “那吃完饭捎我一程吧,他们村这泥坑太深,我都没敢骑车来。” “没问题,走吧,赶紧回去,折腾一上午,都饿了。” “听说前院的菜比咱们这硬,咱要不要去前院吃?” “合适不?” “有啥不合适的,前院咱不也烧纸了吗?” “那成,咱们去前院吃。” 奔到坟前,盛景明停下脚步。 新起的坟头在麦田里显得格外孤寂。 庄婉妍还跪趴在坟前,王三姐正弯腰拉着她的胳膊,嘴唇翕动,面露不耐。 小小一团人儿缩在满是泥水的宽大孝服里,凄惨孤单,整个人几乎瘫在田地里。 盛景明视线模糊,缓缓走近,张开手臂,“婉妍——” 听到这声呼喊,庄婉妍的脊背猛地一僵,埋在新坟前的脸缓缓抬起,回头,抹一把眼睛,茫然巡视,待看清姐姐,肿得只剩两条缝的眼睛倏地冒出光,随后又奔淌出泪水。 “姐——!” 整个人窜过来。 力道大得盛景明向后踉跄退了两步,跪坐在麦田地里。 “姐,我没有妈了。”庄婉妍半边脸全是泥水,鼻涕眼泪糊满脸,嘴唇上都是污泥。 盛景明红着眼咬紧牙关,脸颊肌肉颤动,嘴唇颤抖不停,她努力平复呼吸,抬手给妹妹一点点抹去脸上的泥水,眼神跟着温柔巡视一遍,声音沉稳:“婉妍,我在呢,不怕哈。” “你还有我。” “我永远在。”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2章 出殡 第13章 算账 冥纸红光熄灭,灰烬跟着风打着旋扑上坟头。 坟包四周像乱马踏践的战场,麦苗们身负重伤折在泥地里。 两双棉鞋脚尖对脚尖,一动不动,鞋帮沾满泥污,已分辨不出颜色。 纵然已经冻到浑身发抖,庄婉妍还是不肯离开。 盛景明抱着她安慰,笨拙、重复、语无伦次。 泪还没有擦干,管事的人便追过来站在地头扯着嗓子喊: 赶紧回家,还有亲戚要招待,要开席了。 依话走到家门口,盛景明停下脚步,掀眼望去,木门大敞,院子里宾朋满座,一桌桌客人摩拳擦掌,站起来敬酒,坐下来夹菜,嘴巴大咧着,笑声刺入耳膜,让她生出错觉,好像这群人来参加的是场喜宴。 微微叹口气,盛景明转身向妹妹安排:“婉妍,你先回家哈,我这边亲戚散场了,就去找你。” 手掌刚刚松开,小手又抓紧了手指,庄婉妍眼睛湿漉漉:“姐,我想跟着你。” “听话哈,先回家,吃一点东西,好不好?”盛景明抬手帮庄婉妍擦去冻出来的清鼻涕,抹到孝布上,“我一会就过去。” 手指渐渐松开,庄婉妍一步三回头跟着大人走进家门,小身影消失不见,盛景明马上转身走进院里。 “大娘,您看见红梅没?” “婶,您看到红梅了吗?” “爱萍,你看到红梅了吗?” 一桌桌问去。 “红梅?在厨屋那吧。” 盛景明拔腿冲进厨屋,两张四方桌堵在眼前,没有下脚的空,二十几口子女眷已摘下孝布,或坐或站挤成一团。桌面上的七、八个菜几乎全空,只留几块凉藕片散在盘中。 “红梅。”喊一声后,四处张望。 “景明姐。”人堆里,红梅端着碗斜支着身体站起来,筷子正夹着一片凉拌牛肉往嘴里送。 “豆豆呢?” “谁?哦,小狗,没找到。” 瞳孔倏地扩大,盛景明眉毛紧皱,盯住红梅的眼睛,隔着大方桌喊话:“没找到?你,你都去哪里找了?” “就这里还有后院,还去家后找了。” “家后你找到哪里?” “找到北沟沿了,没有,都看了,没有。” 眼前发黑,盛景明身体猛一趔趄,几乎摔倒,她赶忙扶住门框。 “景明,过来坐吧,这能挤下一个人。”有声音飘来。 “老虎——老虎——杠子!” “老虎——老虎——鸡!” “老虎——老虎——老虎!” “哎呀呀,你喝,你喝,你喝。”猜酒划拳声。 手指死死抠住木门框,指关节攥到发白,盛景明眼睛通红,脸颊肌肉颤了两下,猛地弹跳起身,飞奔往外跑。 “嘭——”撞上一堵人墙。 “哗啦——”六盘菜摔下托盘,扑到猜酒划拳的亲戚脚边,碎瓷片、芹菜、肉段糊一地。 “你,你,你——”端菜的小伙子拧着脖颈正要发火,待看清撞他的人是小东家,呲开的嘴又缓缓合上。 “噗嗤——”鞋底不管不顾踩过打翻的肉菜,盛景明一言不发离开。 “哎,景明,你要去哪?” 盛景明没有理会任何人,紧咬牙关,避让着人群往大门外冲。 “景明,你去哪里?”是平常待自己不错的新连大妈。 “找豆豆去。” 庄家院子里一样挤满敬酒谈笑的亲邻们,盛景明站在门口徘徊片刻,转身跑向村东头。 天色铅灰,田野一片刺眼的白。 盛景明深一脚浅一脚淌进雪里,“嘎吱”作响。她站在田陇间,茫然四顾,北风吹乱她的长发,刮红她的脸颊。 她把手拢在嘴边,大力呼喊豆豆的名字。 声音在空旷的雪地里回响,无有回应。 村东头、村南头、村西头,全部搜寻一遍,一无所获。 豆豆像从人间消失了一般。 盛景明摁着墙面在墙棱上蹭掉脚底粘的一坨坨泥巴,正要再去村北头寻找,盛新连摆着手赶过来截住她。 “我要去找豆豆。” “哎呀,先别找狗呢,有事,正事。”盛新连拉她胳膊。 “不行,大伯,豆豆被轧了,我得找到它。” “那个,留根,你去叫上建军、长顺,你们几个去找狗。”盛新连挥手安排,“这样成了吧?人多,还都是小伙子,比你找得快。” 盛景明反对的话还没说出口,盛新连一把扯住她的衣袖,脸皱成一团,说:“赶紧了,有正事,都等着你呢。” “留根,你认识吗?豆豆,就我家小黄狗,天天跟着婉妍玩的。”盛景明堵在留根面前叮嘱。 “姐,我认识,你回去吧,我们去找。”信誓旦旦。 盛景明松口气,还是不放心,再次强调:“一定要找回来哈,它被轧到了,肯定怕人了,你看看它有没有藏哪里?” “走吧,走吧,快走啦,都等着你呢。”盛新连重复催。 “什么事?” “趁你两个舅和堂叔都在,我把帐报一下。”盛新连说着摸上烟点着,“顺道把收的礼金帮你过过。” 盛景明回不了神,只是跟着盛新连的脚步往前迈。 院子里吃席的人们已经散去,满桌狼藉,几个妇女正端着铝盆收拾剩菜,肉腥、烈酒味直冲鼻孔。 大敞着门的堂屋里,方桌旁或坐或立着几个人。 “舅,舅妈,叔。”盛景明打招呼。 “坐吧,景明。” “咳。”盛新连扔掉燃尽的烟头,脚尖拧灭,吐口痰,拉开大氅,从内袄口袋掏出一个皱巴巴的田字格本,“那个,趁你们都在哈,我报下帐。” “呸——”手指头上接口吐沫搓搓,盛新连揭开封面,凑近盛景明,眯着眼睛开始念。 “这次办这个白事,咱们总共收礼金是2320元,这名单都记这了哈。” “你看啊,你大舅100,小舅100。” “你四个叔哈,都在这坐呢。”盛新连抬下巴环顾,四个男人抬直身板,“一人100。” “谢店你彩云表姑50。” “羊河沿你表叔50。” “拴马庄你大表舅20,你小表舅20。” “孙家铺你表叔20。” “娘娘庙你表姑20。” “苹果园你彩云姑20。” ...... “新连哥,不用念了,景明都认字,让她看就成。”眉心有一道疤的男人站起身提示,抓起桌上的一盒烟,弹出几支散向在座的所有男人。 “好,这个本子给你哈,景明,这叫礼。以后人家办白事,你就照着这上面的数还礼就行。”盛新连淳淳教导。 “新连哥,说咱开销的。”疤痕男吐出一口烟圈提示。 盛新连香烟塞到嘴角,摸口袋。 “啪——”另一个穿军绿色大袄的男人甩开打火机。 “嘶——”盛新连抽口烟吐出,眯眼对着账本继续念,“说开销哈,买棺材花600。” “送老衣700,全套的,你几个叔说你爸辛苦一辈子,这买的都是上好的送老衣。” “请的唢呐班子吹两天这是600。” “烟、酒和菜花1500,其实菜没咋花钱,你爹不是买了两条猪大腿吗?肉基本够,就买了些素菜。主要是这个烟和酒。” “这没办法,景明,来的亲戚多,男的都抽烟,还有抬棺材的、吹唢呐的,每人都发了两盒。”疤痕男吐出一口烟,拉开长条板凳坐下解释。 一个妇女端来一碗热水,轻抚盛景明的后背:“来,景明,喝口热水。” “谢谢舅妈。”盛景明捧住陶瓷粗碗,低头看热水,一段韭黄叶子在水里打着旋。她就盯着韭黄叶子,眼神起起伏伏。 “打开灯吧,这怎么那么暗呀。”盛新连朝屋外看看,拧眉吐口痰,咕哝,“又下雪了!” 军绿色大袄男人按开灯。 “纸扎200。”盛新连对着灯光继续往下念。 ...... “大伯,你们在这说吧,我去后院看看。”盛景明听不下去,也坐不下去,往耳后掖掖头发,双手摁着膝盖起身。 “哎,你这孩子,这是你家的事,你等会。”盛新连摁下她,总结,“好,总共花出去6950元。这咱们收了2320,折进去4630元。” 两个站在门框边一直沉默的男人皱了皱眉。 盛新连看气氛不对,忙招呼俩人:“她大舅,二舅,你们可以过来看看。” 门框边年龄稍大的男人扔掉烟蒂,笑笑:“新连大哥,不是不相信你,那个问下哈,这俺哥留下多少钱?” “有良哥银行存折上总共就5000块钱,这都有查询。”疤痕男从长条板凳上站起身,捏住烟盒,弹出一支烟,递向盛景明大舅。 大舅摆手没接。 “他箱子里有500块钱现金,这开箱的时候我们兄弟几个都在,对吧?”疤痕男望向其他几个人,军绿色大袄男马上附和,“是,有银哥开箱的时候,我在呢。” “就是,一句话哈,景明,算下来,你爹这所有存款减去办事用的,还剩870块钱。”盛有银拧下眉毛,眉心的疤痕更狰狞了。 “箱子里只有500块钱?”门框边立着的另一个男人对着天空自言自语一句,眯起眼睛,双手抄进皮夹克兜里,晃过来,“俺哥年年都出去干活,就这一点钱?” “诶,他二舅,你看.....”盛新连话还没说完,被盛有银抬扬手打断,“哎,贾发合,你这话说的什么意思?!开箱子的时候,我们弟兄几个可都在啊,你这是怀疑我啊?” “盛有银,你要知道,人在做,天在看。”贾发合举着食指逼近盛有银。 盛有银一把挡开他的食指,眉心疤痕绞成一条蚯蚓:“贾发合,你指谁呢你,你再指一下试试?” “你这是心虚吧,你不心虚你怕我指。”贾发合仰着下巴,擎着食指,挺胸靠前。 大战一触即发。 “好啦,好啦,有银,发合老表,都平静下哈,平静下。”盛新连急忙伸开手臂挡开两人,“咱们好好说,好好说好不好?这还没圆坟呢,你们要打起来,人家看到笑话不?” “对,别动气,别动气。”军绿色大袄男安抚。 “好啦,好啦,慢慢说。”送茶的舅妈拽住老公使眼色。 盛景明不停张望门口,没有人过来说豆豆的消息。 “我就这么说吧,俺哥不是打算办事吗?你看这院子收拾得,这少说得花万把块钱吧。”盛有银吐口烟圈“啧”。 “还有,他不知道给人家后院多少钱呢?” “那少不了。” “金手镯都买了吧?” “肯定呀。” 几个堂叔你一言我一语,有唱有和。 盛景明低头盯着湿透的棉鞋帮,眼睛放空。 “再说啦,箱子里的钱拿出来数的时候,村长也在,都是当着大家面点的。”盛有银再度掰扯箱子里的现金,声音洪亮起来。 “什么箱子?”盛景明才回过神,缓缓抬起头,发散的瞳孔开始聚集。 “就你爸床头那个木箱子啊,这出事了,我们总得找找他身份证吧?”盛有银鼻子猛吸一口气,提上来一口痰,大力喷出,大脚踩上去拧把两下,地面一片潮乎乎扯着丝。 盛景明心里咯噔一下。 父亲的箱子被人开了,那个木箱子可是他的宝贝。 “找什么身份证?!我哥出去领证能不带身份证?!你开箱子就是别有用心。”暴脾气二舅贾发合一步踏到盛有银面前,鼻孔看他。 “谁知道他是出去领证啊?!贾发合,你什么意思,皮痒痒了是吧?” 板凳拉起摩擦地面的声音、盛新连忙不迭的劝架声、肢体推搡互骂声,这些统统成了背景音,盛景明已经听不到。 她快步走到床头,扒开散在木箱子上的化肥袋和冥钞,刮胡刀、照片、票据、爷爷奶奶留下来的印戳,散乱成一团。 眼泪“啪嗒啪嗒”往下流,盛景明懊恼,怎么就忽视了父亲的宝贝呀?!他喜欢的烟嘴呢,怎么不见了?还有收集的古钱币呢? 抬手扒拉,翻到账本,最后一页已被撕去,新纸茬突兀戳人。 呵,再说什么都晚了。 堂屋还在争吵。 “我告诉你,贾发合,我是看今天办事给你面子,你别找揍。” “盛有银,你自己做了什么你最清楚,拿死人的钱,是要断子绝孙的。” “你说谁拿死人钱,你哪只眼睛看到我拿死人钱?” “好啦,好啦,有元,快推你哥出去。”盛新连摆着手先劝自己人,再劝客人,“老表,老表,你消消气,消消气。” 盛景明看着账本叹气,想起刚才说的870元,意思就是她现在只有870元了,别说下年的学费了,三个月的生活费都不够。 几个堂叔拉着怒气冲冲的盛有银走出去,两个舅舅和舅妈坐在堂屋里跺脚骂。 “什么玩意,欺负一个孩子。” “花这么多,肯定闷下来不少。” “我听隔壁邻居说,那个有银和有元往他们家里偷了好几条烟呢。” “唉,吃吃拿拿这都是小钱,主要是开那个箱子,我就不信咱哥箱子里就500块钱。” “是,这要办事呢,怎么可能只有500现金,少说也得5000。” “死人的钱都拿,孩子这么小,没一点良心。” 盛景明抱住头,闭眼平复。 “嗡嗡嗡”的叫骂声挥之不去。 “舅,舅妈,你们在这坐,我去后院看看。”说着再也不管阻拦,奔向后院。 什么都没了,此时她只惦记一个人,还有小豆豆。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3章 算账 第14章 我只有你了 推开院门,盛景明一眼望到堂屋小马扎上坐着的瘦小身影,泥水孝服下摆拖地,低垂着头,一动不动。 昏黄灯晕像一层薄纱,虚虚笼罩着她,显得更小小一团。 她赶忙捂住嘴踉跄躲到厨屋南墙根,后背死死抵住湿冷的红砖墙,指关节深陷进脸颊,手背青筋绷起,眼睛瞪到通红,试图锁住喉间翻滚出的呜咽。 可,泪水却不争气又涌出来,瞬间打湿铁钳般紧箍着嘴巴的手掌。 暮色四合,飘雪细碎。 盛景明移开手掌在孝服上擦干手背,仰着脸任凭雪粒落进眼眶,想浇灭滚烫的泪水,可雪粒却提前投降,在汩汩泪水下融化成水雾,朦胧间她看到李芬惊呼着窜过来,大喊着“走你!”踢开烟花,抓着围裙快速抽打自己身上的棉裤。 “明明,没事吧?” “烫不烫?赶紧脱,赶紧脱。” “赶紧,赶紧,穿上我这条棉裤,没穿几次。” “你还笑你姐,不是你爱放烟花,你姐能买?你看看这新棉裤烧得。” “笑,笑,两个淘气鬼。” “哈哈哈哈哈——” “呵呵呵呵——”盛景明脖颈青筋颤抖,嘴唇翕动,翕动着翕动着,突地笑起来,笑着笑着泪水又流满脸颊。 才不过几天,人怎么说没就没了呢?婉妍怎么办? “我不能哭,我不能再哭了,还有婉妍呢,还有婉妍。”盛景明站直身体,咬牙呵斥自己,抓起孝布猛地擦眼,麻布粗粝,刮过眼皮,火辣辣疼。 “婉妍。”盛景明走出暗影,整理头发。 庄婉妍抬头,看清喊她的人,小嘴瘪了又瘪,泪水夺眶而出。 “姐——” 盛景明紧紧搂抱住奔过来的人儿。 “不哭了哈,不哭了。”盛景明两手并用给庄婉妍抹泪。 “大外甥女。”庄婉妍的舅妈王三姐从里间走出来,努力绷着表情,想使自己看起来悲伤些,眼神却藏不住光。 庄婉妍没有大伯堂叔,少了一些烦心事,眼下的亲人只有一个舅舅——李新房。 “舅妈,舅。”盛景明对着王三姐和走过来的瘦高个男人打招呼。 “嗯,这不你有学大伯算账么?刚算完。”李新房松口气,摸出烟盒,走到一角,弹出烟点燃,眯眼望向院门。 “婉妍,豆豆回来了吗?”盛景明听妹妹抱怨过几次舅舅家,没心情理会他们,点点头算是回答,低头询问妹妹豆豆的情况。 “豆豆?没有,半天都没见了。” 盛景明眼皮猛地一跳,抬头看向夜空,雪粒跟着北风钻进眼里,她忙捂住额头,心中又升起不好的预感。 “姐,豆豆怎么了?” 庄婉妍还不知道豆豆被轧到的事情。 “就,出殡的时候跟着我们的车,被轧了。” “啊?”庄婉妍手里攥着的馒头”咕噜”掉到地上。 盛景明弯腰捡起,馒头又硬又凉,眉心紧簇,问:“你没有吃饭?” “哎呀,说吃不下,菜都凉了,我说给她热热吧,她不让,这不,馒头捏在手里,都凉了。”王三姐忙解释。 “我给你煮点面汤好不好?还像昨晚那样,卧个鸡蛋。” “姐,我吃不下。” “你看看。”王三姐装模作样叹口气,肩膀松下来。 “姐,我担心豆豆,咱们出去找找吧?” “你别去了,”盛景明抬头看看天色,乌云压顶,雪粒疏疏落落,“又下雪了,我自己去,你等我。” “不要,我跟你一起去。”庄婉妍攥紧姐姐的手。 盛景明咬咬嘴唇,抬手抹掉她脸上的泪水,轻声商量:“那不许再哭了,好不好?” 庄婉妍用力点头。 “你找啥?”看盛景明钻进东侧房翻来翻去,王三姐跟进来问。 “绿棉袄呢?” “哦,志强穿走了,他先回家了,这两天跪棚啊,他都发烧了,你说说......” 盛景明没心情听她扯,抓起李芬的旧棉袄披到庄婉妍身上,问:“你帽子呢?” 庄婉妍茫然。 叹口气,盛景明摘下自己的棉帽戴到妹妹头上,揽着她的肩出门。 看着两人往外走,王三姐喊:“哎,你俩都穿着孝服呢,这干啥去?” 没人理她。 “啧,你别管她们小孩子了,赶紧把家里东西再清点下。”李新房扔掉烟蒂使眼色。 “志强三轮车拿走不少了。” “不利事,那不还有几只鸡么?!逮住,绑起来。” “还有西间的铁锹、镰刀,能用的能卖的,都弄出来,明天志强开来大三轮车一趟拉走完。”李新房又抽出一根烟点燃,鹰一样的眼神环顾四周,瞄向厨屋,“锅也掀走。” 盛景明牵着庄婉妍的手,顺着手电筒的光柱,深一脚浅一脚踩在冻硬的土坷垃上,往北地快走。 “其他地方我都找了,就北地没找,红梅说她找过北地了,我不放心。” 北地有一小块庄婉妍家的菜地,临近沟沿。 “豆豆——”盛景明站在菜地头喊。 “豆豆,豆豆。”庄婉妍双手拢在嘴边呼叫。 “豆豆——” 声音回荡在空旷的夜幕里。 整片菜地找完了,都没有看到豆豆的身影。 “姐,姐,你快来这里。”庄婉妍站在地沟处晃着手电筒喊。 盛景明两步奔过来,只看了一眼,泪便淌下来。 一身泥血的豆豆蜷在地沟旁的小坑里,脑袋缩在后腿间,浑身颤抖,“呜呜”低声叫着,肚皮下的积雪被鲜血融化成一个暗红色的大窟窿。那双曾经湿漉漉、充满信任和欢快的黑眼睛,此刻在手电筒的光柱下只剩下防备和惊恐。 “豆豆。”两人扑上去抱住它。 豆豆似乎被吓到,浑身瑟缩要抵御,却没有力气躲开。 “啊——”抱住豆豆,盛景明再也控制不住,咧开嘴大哭。 她心里的那根弦彻底断了。 她什么都保护不了,父亲的木箱子、豆豆,还有妹妹的安全感。 “豆豆,对不起,豆豆,我来晚了。”脸埋在豆豆冰冷、抽搐、带着血腥味的肚皮上,盛景明一声哭过一声。 庄婉妍跪在泥水地里捂着眼睛流泪,一张脸上全是泥。 “呜呜呜,呜呜呜。”豆豆声音微弱。 “姐,豆豆还能活吗?”抹着泪,庄婉妍抬头问。 “啪嗒、啪嗒——”盛景明的眼泪一滴滴落到豆豆沾满泥污的后颈,洇开一小块水渍。她把豆豆交到庄婉妍怀里,缓缓脱下孝服,小心裹住豆豆。 庄婉妍捧着豆豆的头,亲了又亲。 豆豆终于从恐惧和不信任中走出来,似乎记起了它的小主人过往待它的好,呜咽着舔舐庄婉妍的手背,安慰。 “姐,豆豆还能活吗?”毕竟还是看童话的年龄,庄婉妍像上次问「卖火柴的小女孩见到她奶奶了吗?」一样,重复问姐姐,眼睛里全是期盼,期盼姐姐会回复她好消息。 但这次盛景明没有回答,她是大人,知道这不是童话。 “先回去吧。”盛景明抱起豆豆,牵上妹妹的手,缓缓往家走。 泪水比雪粒还密。 “姐,今晚我们抱着豆豆睡吧?” “嗯,我们抱着它睡。” 还没走到家,豆豆猛地抽搐挺直,一阵绷紧后,四肢缓缓耷拉下来,盛景明感觉到了,她没有动作,没有说话,直到走到庄家门口,才盯着手电筒的光柱开口:“婉妍,你回家拿条毯子,再拿把铁锹。” “做什么?”庄婉妍抹一把脸看向姐姐。 “豆豆,它,找你妈去了。” 这句话说完就仰起脸看向夜空,咬紧牙关,睁大眼睛,咽泪水,泪水却还是汩汩流出来。 “豆豆——”庄婉妍抱紧豆豆摇晃,“你醒醒啊。” 豆豆像睡着了一般,一动不动躺在盛景明怀里,任凭摇到脑袋晃来晃去。 李芬坟前的土虽然是新的,但已经冻到发硬,铁板一般。 手电筒光线下,盛景明挥动铁锹,“铛、铛、铛”,只挖了不到一掌深,虎口已经震到发麻。 “姐,你抱着豆豆,我挖一会吧?”看姐姐不断甩手哈气,庄婉妍把豆豆放到脚边,过来抢铁锹。 “就上面一层硬,你抱着豆豆,马上好。”盛景明挡开妹妹,赌气般握着铁锹用力往地面上戳。 直到两鬓湿透,才挖出一个半米深的长方形小坑。 庄婉妍把手电筒递给姐姐,蹲下身解开裹着豆豆的白孝布,拧开提着的热水瓶。 “豆豆,我给你洗个热水澡哈。” 热水瓶口倾斜,冒着蒸汽的水流打湿粉色毛巾,庄婉妍攥着湿毛巾小心仔细擦拭着豆豆的额头、鼻尖、脸颊、耳朵、下巴、脖颈、肚皮、后背,还有四只小爪爪。 看着妹妹极其专注,动作又轻又慢,像是对待易碎的珍宝般给豆豆来回擦拭,盛景明嘴唇咬到发红。 庄婉妍一遍遍擦拭,直到第三遍,那些污痕才渐渐淡去,豆豆露出了它原本的黄毛。 干毛巾又擦拭一边,庄婉妍把豆豆抱进怀里亲了又亲。 盛景明展开妹妹夏天睡觉盖的鹅黄色薄毛毯,接过豆豆,跪在墓坑沿,极其缓慢地把豆豆放进那个冰冷的深坑里。 雪粒子落到豆豆干净的脸上,慢慢融化,打湿它淡黄色的毛,眼下的水痕,像极了无声的泪。 庄婉妍跪在坑沿,探出手,最后摸了摸豆豆被雪打湿的黑鼻头,指尖在上面来回游走许久,一滴泪又落到豆豆脸颊上。 “豆豆,我会想你的。” 盛景明捂住嘴,睁大眼睛克制,脑袋都止不住晃动。不听话的泪珠在眼眶上荡了又荡,还是掉落。 “封土吧?” 庄婉妍依话双手捧起土坷垃,揉碎,缓缓放到豆豆裹着的毛毯上。 一把土,一把土,渐渐填平了小坑,直到垒起个小坟头。 “姐,我还给豆豆带了肉,它最爱啃骨头了。”庄婉妍抽泣着从塑料袋里掏出排骨和鸡肉。 盛景明又挖了一个小坑,把肉埋进去。 “豆豆,我们以后回来,都会给你带肉吃的。” “到了那边,你记得跟紧芬婶,别再走丢了。” “对不起,豆豆。” 盛景明跪在雪地里,捂住脸。 雪粒子似乎更紧了,在北风裹挟下,直往脸上砸。 “姐。”庄婉妍握着手电筒照着母亲的坟头幽幽开口。 “嗯?” “我舅妈,我舅妈......”话没说完,泣不成声。 “怎么了?” “我舅妈说,要把我带到他们家去。” 盛景明顺着手电筒的灯光看向坟头,未燃烧完的纸扎被雪慢慢覆盖。 两个人都盯着坟头不再说话,只有一阵紧过一阵的风声呜咽作响。 沉默良久,盛景明开口:“这也好,你跟着他们。” “我不要跟着他们,姐,我要跟着你,我想跟着你。” 庄婉妍的这句话一说出来,盛景明就快速别开脸,绷住嘴任凭泪流。 风“呜呜呜”也跟着哭泣。 “婉妍,我还在念书,我没有,我没有能力带着你啊。” “姐,我不花钱,我现在大了,我不读书了,我可以去打工,你带着我好不好?” 雪确实大了,砸得人生疼,盛景明眼睛直盯着雪粒子让它砸。 沉默许久。 盛景明转回头,抬手伸向妹妹,庄婉妍跪扑到她怀里:“你带着我好不好?” 怀里的小人儿,柔柔弱弱,就像根小草。 “婉妍,你要读书,我们都要读书,只有读书,我们才能走出农村。” “可我不想和你分开。” “怎么会分开呢?你还当我去上学了,放假和春节我还一样回来。”盛景明安抚,随机又补充,“我每隔一两个月都回来看你一次好不好?嗯?” 庄婉妍趴在姐姐怀里不抬头:“那不一样。” “怎么不一样了?以前也是这样啊。” “以前我有俺妈啊,姐,现在没了,我只有你了。” 这一句话几乎说断盛景明的肝肠,她抬手捂住眼睛,却捂不住泪水。 雪花扑簌簌落下,几乎将两人掩埋。 抬手拍掉妹妹肩头的落雪,盛景明捧起她的脸颊:“我如果带着你,咱们俩都读不了书了。” “你听话好不好?我说经常回来看你,一定回来。” “好不好?” “等我大学毕业,工作了,能赚钱了,我就把你接过去,好不好?” “你还得四年才毕业呢。”庄婉妍抹眼泪。 盛景明咬住嘴唇垂下头,来回吞吐几口气,抹下眼睛抬起头,要勾唇角,没勾起来,嘴唇颤两下:“是四年,四年很快的。就像你从一年级升到五年级这么快,再过四个春节。” “听话好不好?就在舅舅家,好好读书。” “等四年你上高中,我就接你走,好不好?” 庄婉妍关掉手电筒,又打开,照照母亲的坟,再照照豆豆的坟。 “四年就接走吗?” “对,就四年,我一毕业,就接走你。”盛景明摸上庄婉妍的脸颊,冰凉,“先起来,地上凉,外面太冷了,咱们回家说。” 站起身,庄婉妍又抱住盛景明:“我不想回家,姐,我想和你在一起。” “今晚我搂着你睡,好不好?” “嗯。” 顺着手电筒的微光,两个人牵着手,踏着积雪往家走。 走到庄家门口,庄婉妍停下脚步,抬头问:“姐,就四年是么?” “是!”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4章 我只有你了 第15章 送到舅家 三天圆坟,封土、上供、烧纸,祭奠完,这场白事结束。 舅妈们该走的也都走了。 庄婉妍也要离开。 正月初十,小雪。 旷野覆盖着一层白霜,北风打着旋儿,卷起雪沫扑到脸上。 盛景明停下脚步,帮庄婉妍弹掉落在她绒线帽上的雪花,视线停到她左袖口上别着的黑纱处,又湿了眼眶。 她今天要送妹妹去小李庄——舅舅李新房家。 小李庄和盛庄村中间隔着一个村庄朱家楼,在盛庄的西北角。 庄婉妍一路沉默,只紧紧攥着姐姐的手指,低头迈步。 “咯吱、咯吱——”脚步缓慢抬起落下。 盛景明牵着庄婉妍的手送了一程又一程,丝毫不管骑着三轮车催促的王三姐,徒步把妹妹送到了李家。 李家在村子中间,四间老砖墙房子住了六口人,舅舅李新房,舅妈王三姐,双胞胎儿女李志强和李凤霞,两个表妹李凤菊和李凤梅。 推开吱呀作响的掉漆木门,盛景明瞳孔放大,堂屋光线昏暗,眼睛适应片刻才勉强看清轮廓。两扇玉米杆扎的屏风墙,算是堂屋和东西两间房的分界。干黄的玉米杆夹在几根竹竿中间,斜塌塌歪向一侧,仿佛随时要散架。旧化肥袋子拼接成的门帘,掀口处摸到黑亮,吊挂的线绳断了一条,门帘垂落一半,耷拉在木棍拼成的门框旁。 潮湿、阴冷,霉味混着尘土气冲入鼻腔,盛景明屏气扭头。 东侧房住着舅舅、舅妈和五岁的小凤梅,西侧房住着两个大一点的女儿李凤霞和李凤菊,最靠东的一间偏房住着十六岁的儿子李志强。 “来,你看,这大床够宽吧?婉妍和凤霞、凤菊住一块。”王三姐掀开西侧房的化肥袋子门帘,招呼着盛景明来看。 “啪——”。 说着话,王三姐顺手拉开灯,“这天阴,房子暗,晴天就好了。” 低瓦数灯泡孤零零悬垂在侧墙上,无力驱散黑暗,所有东西都显得灰扑扑。土黄色的泥墙皮早已开裂,雨水洇过的痕迹像地图一样布满北墙。靠墙放着一张大约一米五宽的木板床,被褥下铺着麦秆,边角不齐支棱着。床底散乱堆着胶鞋、棉鞋、单鞋、凉鞋一堆鞋子,布满蜘蛛网。还有锄头、锤子、改锥等一堆工具,一把铁锹的木把从床底突兀伸出来,戳在脚下。 床尾支着两条细长木凳,上面放着一个大红木柜,上开门的那种,盛景明家也有,是母亲的嫁妆,主要是放被子和一些换季衣物。李家的这个柜子底部裂开了一条缝,露着里面的布料,满是灰尘的上盖扣不严的样子,胡乱搭在上面。 木板床旁边是张破旧老式书桌,油漆已经脱落,看不清颜色,灰尘下粘着一层黑腻,边角坑洼不平。 一个竹篮子堆在桌角,里面放满鸡蛋。两箱方便面歪歪扭扭摞在一起,撕开的洞口露着里面的亮面包装袋。一捧花生夹杂着花生皮,散得整个桌面都是。格子布缝的书包黑乎乎、脏兮兮,扔在一堆课本、作业本上。 整张桌面几乎没有巴掌大的空余。 南侧窗户下,两条长板凳架着张木板,上面放着两个大“气死猫”。“气死猫”里放着过年的炸货,油腻的味道充斥满屋。两个“气死猫”几乎完全遮挡住了窗户,其实不用遮挡,也几乎看不到阳光,虽然没有窗帘,但玻璃上刷的红漆似乎格外厚实,或者是脏的。 地窖一般,只有床头贴着的两张明星海报提示着这是孩子的房间。 盛景明拧拧脚底板,湿滑黏糊糊。 “唉,这不是下雪吗?来回踩的。其实这地面我们也打了地坪,就是上面泥土太多,都盖住了。”王三姐扯着笑解释。 “来,婉妍,别背着书包了,取下来。” 取下来放哪呢?王三姐转一圈,书包搁到“气死猫”顶盖上。 书包干干净净,粉粉嫩嫩,小棕熊挂件垂落下来,在泛着油光的“气死猫”侧壁微微晃动,突兀扎眼。 “来,来,吃花生,我们家没炒,就这生吃也好吃。”王三姐不知从哪里捧出来一把花生推到盛景明和庄婉妍面前。 “不用了,舅妈,我不饿。” “哎呀,当零食嘛。” 盛景明接过花生,不知该往哪里放,视线巡视一圈,好像只有“气死猫”上盖还有点空余。 王三姐客气完,走出房门围住三轮车,样式着往下卸从庄家拉回来的东西。 三轮车斗里满满当当,像是座摇摇欲坠的小山。 她扒拉下半袋面粉,扯嗓子喊:“凤霞,凤霞,过来把这袋面粉扛到你哥那屋,倒面缸里。” “俺哥把上趟拉回来的几袋小麦压到面缸上了,我挪不动。” “啧——,瞅瞅你哥那不利事的样子,你哥呢?” “跟俺爸去前院三奶奶那帮忙了。” “唉,那先把面粉放面缸旁边吧。” 半袋扎好口的黄豆扒拉下来,大“气死猫”、小“气死猫”拽下来,王三姐脸庞发亮:“这俩筐小心点,别倒了,里面还有炸货呢,倒进西屋咱的‘气死猫’里。” “还有这半坛子猪油,小心点,别摔了。” “哎呀,这酱酒怎么倒了呀?啧啧。” “来,凤霞,把这半袋洗衣粉放洗手池那,正好咱们没洗衣粉了。”王三姐说着抱起一个针线笸箩走向东侧房,笸箩里是一团苔绿色毛线,还有一件马上要收口的毛衣。 这件毛衣,盛景明熟悉,那是芬婶打给自己的,本来说开学前能穿上的,明明棒针上还穿着毛线,却再也等不来那双手将它们温柔收拢,就这么归了他人,而自己也无力要回,手指蜷了又蜷,人渐渐湿了眼眶。 三轮车上的东西一件件卸下来,来不及分拣,随手堆到门口,杂乱如垃圾山。崭新贵重的物件一样没有,全是普通、陈旧甚至廉价的旧物。 腌糖蒜的陶瓷坛子、印着褪色牡丹花的塑料皮暖水瓶、破了一角的穿衣镜、庄婉妍画着小花朵的挂历、磨到掉漆的老式半导体收音机、两把小马扎、一条腿已经松动的长板凳、掉漆的小方桌、竹编的笊篱、旧草席、破麻袋、甚至还有几卷粗糙的草纸...... 盯着这些母亲费力经营出的物品被如此急切、粗糙、随意地把拉下来,散乱堆积在别人家门口,庄婉妍背过身去。 盛景明马上跟上前,从身后抱住妹妹,轻轻推她到西侧房。她知道,妹妹难受,这样的搜刮掠夺,是强力粗暴抹去曾经母亲竭力给的温暖日常,可,她们却无能无力。 王三姐指挥着大女儿卸车的空档里,叫凤菊的小表妹已经抓了一把凉丸子攥在手里吃。 “别吃恁多,一会还去你三奶奶那吃桌呢。”王三姐拧眉批评,眼神瞥到两个客人,“给你婉妍姐也拿点。” 李凤菊手背蹭一把鼻涕,走到“气死猫”旁边,掀开盖子,捞出一把炸货。 “给。” 盛景明看着她黑乎乎的小手,指甲缝里全是淤泥,咬住嘴唇。 “我不吃,谢谢,你吃吧。”庄婉妍推了推。 “我吃。”五岁的小表妹李凤梅扑上来抢。 丸子洒一地。 “好吃头!”李凤菊使劲推了下妹妹。 五岁小朋友站不稳,一屁股摔到地上,张嘴大哭。 “啊——” “你咋回事你?!天天欺负你妹妹。”王三姐快步赶来,瞪着眼睛磨牙,粗暴拧了把李凤菊的耳朵。 耳垂顿时红一片,李凤菊大叫着往后撤身体,呲牙咧嘴。 “好了,凤梅,别哭了,”王三姐捡起丸子,放到嘴边吹吹灰递给小女儿,“给,吃吧。” 李凤梅又干嚎几声,瞅瞅手里的丸子,抹把泪,就着鼻涕一口咬下去半个。 “别多吃啊,咱们一会要去前院吃大席呢,都是好吃的。”王三姐拽住李凤梅的胳膊往外拖,横眼吵二女儿,“你也别吃了,留着肚子啊。” “景明啊,前院你三奶奶老了,我们去帮忙,你中午就别走了,一起去吃桌。”走到门口想起来还有客人,王三姐又回头客气。 “不了,舅妈,我不过去了,你们去吧。” 王三姐看劝不动,转头向大女儿交代:“凤霞,你中午留家里给你景明姐和婉妍做饭吧,我们去前院帮忙了。” “还有,三轮车上卸下的东西你看着找地方放哈。” “你能别哭不!”吵着小女儿,瞪着二女儿,王三姐拖大带小离开。 “姐,你喝水。”李凤霞端来一碗茶水,推推杂物,放到桌面上。 粗瓷碗沿裂了好几道豁口,内壁油渍没有刷干净,在水波下隐约浮动。 “我不渴,谢谢你。” “凤霞,以后就辛苦你多照顾婉妍了。”盛景明扯出笑容。 李凤霞眼神闪烁,垂下头盯脚尖:“我可能要出去打工了。” “打工?你不是在上学吗?”盛景明盯向她,留海遮住双眼,看不出情绪。 “俺爸说上学没用。过了十五,我就跟俺堂姐去苏市打工了,进服装厂。” 眼皮猛跳,盛景明心里“咯噔”一下,侧头看妹妹,庄婉妍正在整理桌面,一件件杂物拿起,掸掉灰尘,轻轻放脚下。 “你也不想上学了吗?”盛景明又转头问李凤霞。 “我想上俺爸也不让上啊,他说考上高中也没什么用,早打工晚打工一样,还耽误三年。俺哥今年也考,他成绩差,上技校。”李凤霞靠着桌边拧脚尖,搓脚下的泥。 “……”盛景明说不出话,盯着桌腿缝隙间散落的丸子,心里发堵,讷讷重复,“上技校,技术学校。” “也没指望俺哥学啥,俺爸的意思是看俺哥进去能谈个对象不?这样就省彩礼钱了。”李凤霞说着歪到床上笑,“现在彩礼金都要两三万,太重了。” 盛景明叹口气,抚上额头,沉默片刻摇摇头。 管不了那么多,只要婉妍好好的就行。 看妹妹已经撕了一小段卫生纸攥在手里擦拭桌面,盛景明脱掉羽绒服,盘起长发,卷高袖角,准备大扫除。她找到扫帚,先是扫掉墙上的蜘蛛网,再擦拭干净床头大木柜和桌面上的灰尘,最后清理堆满杂物的床底,把李凤霞丢失三年的裤子都扫了出来,还扫出来两只死老鼠。 打扫完房间,跺跺地面,盛景明又找到铲子,从墙根开始,一点点铲掉脚下的泥巴,不铲看不出来,足足半尺厚。 “姐,你满头都是汗。”庄婉妍蹲在地上帮盛景明擦拭额头的汗珠,往耳后别散落下来的碎发。 “没事,马上收拾好了。还有被子,我刚才闻了闻,有点霉,等天晴了,你抱出去晒晒哈。” “我知道,姐,水,我刚倒的,你喝两口。” 豁口的粗瓷碗已经刷到干净泛光,茶水透亮,冒着热气。 盛景明一气喝完,毛衣袖子碰碰嘴角,往书桌上看两眼,粉色书包整齐叠在桌角,“书本都放好了?” “放好了。” 李凤霞抱着两个空碗过来,掀开“气死猫”,掏出丸子和炸鸡块摆到碗里,又提起一大块煮熟的猪肉,动作娴熟。 盛景明马上掏出手机看时间,下午两点。 “凤霞,你会做饭?” “嗯,我在家基本都是我做,俺妈看俺妹妹呢。”说着话李凤霞端着碗走向厨屋。 “你想吃什么?”盛景明小声问庄婉妍。 “不饿。”庄婉妍眼睛还红红地。 看着不过一个星期,已经瘦下来一圈的人,盛景明鼻头发酸,她吸吸鼻子,手背蹭蹭妹妹的脸颊,柔声:“走,我们去厨屋看看。” 李家的厨屋挨着东侧房,两间大通铺。 生火的灶台旁堆满柴禾和杂物。地面洒着塑料袋、韭菜叶子、大葱皮子。一大桶泔水放在案板旁,菜叶和油花漂浮在上面,散发着隔夜酸腐气,盛景明屏住呼吸。 卷着袖角的李凤霞正按着刀切肉,刀刃似乎不快,拉扯来拉扯去,案板晃动不止。 盛景明四周看看,找出几块木片,来回比划着,终于把案板垫平。 长不过一米的案板上凌乱堆着擀面杖、削皮刀、几根弯曲变形没有刷洗的筷子、蒜臼子、味精袋子、五香粉袋子,还有什么炖料包,灰尘太多,看不清字。 李凤霞年轻人,还是注重干净,切肉的那一块区域用刀片刮了,能看出案板的木质纹理,其他区域糊着一层灰不灰、白不白的面垢,夹杂着几只小昆虫的尸体。 怪不得邻居们都说王三姐好吃懒做,这指望小孩子能收拾成什么样子! 穷不可怕,农村很多人家都不富,但打扫卫生,收拾干净,这是自己能改变的。这都做不到,怎么照顾好孩子?! 盛景明眉头越皱越紧,回头看看妹妹,怯生生立在门旁,湿漉漉的眼睛正望着自己,酸意又涌上鼻尖。 接过刀,卷起刚折下来的袖角,盛景明又开始收拾案板,杂物全都拿下来,双手握刀用力刮案板上的积垢,连泼两次水,才软化刮掉,足足刮下来一捧。 垛柴禾、擦灶台、刷碗盆、洒水、扫地、倒泔水。 直忙到太阳西斜,盛景明才放下袖口。 “婉妍,晚上我就不在这吃饭了,我回去收拾下行李,明早回亭州。” 这句话刚说出口,庄婉妍的泪珠便如豆子般抖落下来。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5章 送到舅家 第16章 分别 雪还在下,天地间一片混沌。 盛景明牵着庄婉妍的手走出村庄。 “咯吱、咯吱——”,棉鞋踩过积雪,留下四串长长的印记。 两人一路无话。 小李庄田地头的大石碑旁,盛景明停下脚步,望向妹妹。 红着眼圈的庄婉妍马上低下头。 “婉妍......” “我没哭。” 看妹妹听话地绷着嘴极力压制泪水,盛景明抿紧嘴唇望向天空,云层深厚,无边无际,沉沉压在眉骨上方,雪花像被撕碎的纸屑狠狠砸向脸庞,泪水不怕冷地又冒出来,在眼眶上颤了又颤,雪水化进眼里的那一刻,泪珠随着眨眼的动作滴落,还没滑进鬓角里,即被快速弹掉。 不能再哭了! 微微叹出一口气,盛景明取下手套,仔细帮庄婉妍掖好头发,往下拉拉她的绒线帽帽沿,盯着她脸庞看了片刻,拉开自己的羽绒服拉链,从内里口袋里掏出二百块钱,一张红色大票子,两张绿色小票子。 “婉妍,这个钱你收好,万一需要......” “姐,我不用钱。”庄婉妍马上攥住她的手往外推。 “不是,你听我说,我不是办了手机号么?这个钱,你想我的时候......”话没说完,眼泪就要往下淌,盛景明猛吸下鼻子,装作撩头发,把头扭向一边。 “姐——”庄婉妍冲到盛景明怀里,抱住她的腰,闭上眼,咧开嘴,泪水绵密落下。 “哈——”盛景明搂紧怀里的小人儿,下巴来回蹭着她的头顶,嘴唇颤抖,“婉妍,你不要怪我好不好,不要怪我……” “我没有怪你,姐,”庄婉妍仰起脸,摇头,“我从来都没有怪你。” “我就是舍不得和你分开。” “呜呜呜,我不想你走。” 庄婉妍摇着头哭不停:“我不想你走啊!” 漫天风雪中,两个人抱着哭在田垄间,像两只失去巢穴的幼鸟,抖着身体紧紧依偎在一起取暖,天色,一分一分暗下去。 “我们不是约好了吗?我每隔两个月就回来看你一次。” “钱你拿着,万一想吃什么,自己去镇上买。” 庄婉妍还要说话,盛景明轻捂住她的嘴唇制止:“想我了也可以去镇上给我打电话不是?” “甚至万一有紧急情况,你还可以买张火车票去我那里,对不对?” “听话,这个钱,你拿着哈。”掰开妹妹紧攥的小手,三张钞票塞进去合上。 钱不多,二百元,但是对于只有八百七十元的盛景明来说,算是巨款。 还剩六百七十元,这也是她为什么着急返回学校的原因,要赶紧回城,找兼职赚钱,赚生活费,多赚些。 如果钱多,就可以把妹妹接到身边了。 “姐,你明天一定要走吗?” “嗯。” 庄婉妍仔细巡视一遍盛景明的眉眼,微微叹口气:“那,我送你。” “傻不傻?!送什么,上午十一点的车,七点我就得从家出发。”盛景明帮她往耳后拢拢碎发,叮嘱,“虽然你是寄居在他们家,但是你要记住,你有姐的。” “受了委屈一定要打电话告诉我。” “姐......”庄婉妍瘪嘴又要哭。 “不哭了,婉妍,我们以后都不哭了好不好?看到你哭,我就难受。”盛景明嘴唇死死抿紧,双眼睁到通红克制着。 庄婉妍摘掉手套,狠狠用力揩掉脸颊上的泪水:“姐,我不哭了!” 眼皮抹到通红。 “乖。”盛景明揉揉她的眼角,抬头看看飘雪,再看看来路,“天黑了,就送到这吧,快回去吧。” 牵在一起的手分开时怎么都丢不掉,盛景明侧头叹口气,咬牙牙转身,一根手指、一根手指掰开了那只小手。 走出半里地,盛景明回头,麦田地头的大石碑旁,迷濛风雪里,还矗立着一个黑影,小小一个,随风抖动,像是一颗还没长结实的小树苗。 妹妹还没走。 一股滚烫的酸热登时冲上鼻腔,她赶忙咬紧牙关压制,鼻翼扇动,酸意却逆流而上,粗暴地撞开泪腺的闸门,视野瞬间模糊扭曲,一片苍茫,那颗大石头旁的小树苗却结结实实钉入心间。 她捂住脸转回头,双脚凌乱踏在雪地里,快跑起来。 “婉妍,对不起,我保护不了你,就像我保护不了豆豆。” “我没有本事,我保护不了你。” “啊——” 阴冷黑暗、空荡荡的柴房里,低微的啜泣声传来,盛景明蹲坐在灶台门口,手指死命地抠着炉膛口,吸气声被她压得颤抖不匀,她不想让堂屋陪床的三婶听到,不想让任何人再看到自己的伤悲。 没人真正关心了。 这个家,她六年都不曾回来住过了,她知道会回来,但没想到会以这种方式回来。 手心里的钥匙已经从冰凉攥到温热,是妹妹给她的。钥匙还在,可以随时过去,但人已经不在了。 她扬起脖颈,长吸一口气,停顿,缓缓吐出,抬手抹上眼睛,狠狠擦掉眼泪,站起身做深呼吸,摊开手掌,黑暗中看不清钥匙形状,打开手电筒,踩上积雪,推开大门,出门拐弯去庄家。 北风呼啸,吹到脸上像镰刀割来。整个村庄死一般寂静,连狗叫的声音都没有。光柱下只有积雪泛着惨白的冷光,扎眼。 按道理庄家刚办完丧事,应该很瘆人。 但盛景明一点都不怕。 推开熟悉的堂屋门,打开灯。 只看一眼,便泪流满面。 全空了,像被日本鬼子扫荡了一般。 大方桌不见了,条几桌不见了,原先拥挤的屋内顿时空旷宽敞起来。墙角放壁橱的地方,只剩地面上被四只脚深深压出的凹痕。 东侧房,李芬的换季衣物凌乱堆在已被抽去凉席的大床上,死人贴身的东西王三姐不敢要。 风从没关严的窗户缝钻进来,盛景明“嘶——”吸口冷气,空气中带着搬动东西后残留的尘土味。 什么都没有了。 它不再是家了。 南侧靠窗小床更加凌乱,冥纸、被褥揉在一起,李芬的枣泥红绒线帽掉在床下。 盛景明屈身捡起绒线帽,弹掉上面的灰尘,泪水朦胧间,看到李芬戴着绒线帽正蜷在床角织毛衣。 棒针放下,李芬抬头笑,“耽误两天,我再赶赶,你走前能穿上。” “芬婶。”盛景明脸埋在绒线帽里低泣,熟悉的茉莉花洗发水味还在,人却永远见不到了。 “明明,以后你住这就当自己家哈,不要拘束。” “明明,快来,看赶会给你们买的什么?大葡萄,你最爱吃。” “明明,我看床单上红了,你来月经了是吗?你看,我买的卫生巾。” “明明,家长会,你爸不在,我去吧?” “明明,明天你就去县里中招考试了,我给你煮的鸡蛋,你都带着哈。” “明明,是不是高中伙食不好啊,你看着怎么瘦了?饺子多吃点。” “明明,你高考,我过去吧?那两天给你做点饭啥的。” “明明,你考上了,考上了,太好了,我们家里要出医生了,要出医生了。” .......一声声“明明”叫得盛景明肝肠寸断。 “芬婶,呜呜呜,芬婶,我对不起你,你没有享我一天福。” “我对不起你,我还照顾不好婉妍。” “呜呜呜——” 无助、迷茫,盛景明抓着绒线帽死命捂住眼睛,泪水洇湿一片。 肩膀耸动片刻,她狠狠抽了一口气,移开绒线帽,转身抓起墙角秃了毛的扫帚,赌气般用力扫空地,几乎要把地面戳个洞,“唰、唰、唰——”声音在空荡的屋子里回旋。 大力挥动的扫帚渐渐缓下来,盛景明放慢速度,仔细把那些物品搬走后遗留下的痕迹和杂物一点点扫干净,打扫完全屋,额头布满汗珠,她脱下羽绒服,跪坐在床沿,一件件叠那些团在一起的旧衣物,整整齐齐摞到墙角。 湿抹布攥在手心,寻到残留下来的小物件她就认真擦拭归置,缺腿的小凳子、瘪了的痱子粉铁盒、妹妹的一叠旧作业本,最后视线停在墙壁旧报纸上粘着的一排奖状上,黄底金字的「奖状」两字在灯光下闪着光泽,映得她眼里波光粼粼,手慢慢攀上去,指腹温柔抚过「庄婉妍」这三个字,一遍一遍,久久没有放下。 七点,天色雾蒙蒙,泛着灰青。 雪下了一夜,终是停了,积雪一尺厚。 “这雪太深了,没法开车,要不然你晚走两天吧?”陪床的三婶扯着被角,打着哈欠劝。 “没事,婶,票都买好了。” “那这怎么送你呀?” “不用送,我也不拿啥,就一个行李箱,我提到路口就坐车了。” 盛景明不想和这些堂叔、堂婶们多呆。 他们分了家里的田地和物件,怕外人嚼舌根,轮流过来陪。 并没有关心,只是走过场。 心里委屈没处说,应付得累。 盛景明提着行李箱,深一脚浅一脚往可以坐车的蔡口镇路口走。 雪白得亮眼,村庄静得发慌。寒风裹挟着雪末扑到脸上,盛景明哆嗦一下,放下行李箱,吸吸鼻子,缠紧围巾。 空气中都是冰棱的味道。 行李箱有二三十斤重,刚扛出村庄,绒线帽下碎发已濡湿。 她放下行李箱,摁着箱顶喘息,围巾上哈出的水汽结成薄冰,在风中颤抖,伸手弹掉冰渣,抬头透过茫茫雾气往前望。 不远处的田垄间闪出一个墨点,是个小身影,裹在黑色厚羽绒服里,戴着厚棉帽,左摇右摆,像只笨拙的小企鹅,正缓缓走向这边。 盛景明迟疑,怎么看着那么像妹妹? “姐?”小人影晃了晃,站定片刻,倒腾着小短腿往这边跑来。 积雪深厚,道路不平,庄婉妍跑得太急,脚一滑,扑倒在雪窝里。 “噗——”雪末四溅。 “婉妍?!”盛景明的身体几乎跟着心脏跳了一下,赶忙扔下箱子,跑上前拉起妹妹,手忙脚乱帮她擦掉脸上的雪末。 “你怎么来了?” “你说七点走,我来送送你。”庄婉妍出口成雾,脸颊已冻到通红、嘴唇发紫。 盛景明呼吸一窒,声音陡地提高:“你傻不傻?!从小李庄走过来得半个多小时,你干嘛还过来?!” “我想送送你。”话吐出口,嘴一瘪,泪就出来了。 一看妹妹流泪,盛景明肩膀松塌,皱眉叹口气,伸手把她捞进怀里,语气软下来:“他们知道吗?” 孩子天不亮跑出来,没人担心吗? “不知道,我起来的时候凤霞姐好像醒了,没问。” 盛景明吸口气吐出,看着白雾被风撕碎,微微分开些身体,解开庄婉妍摔散的围巾,弹掉碎雪,重新帮她围好,又帮她往下拉拉绒线帽,掖好头发。 “走吧。” “姐,好东西。”庄婉妍眼睛亮晶晶,小手急切地拉开羽绒服拉链,掏出捂在怀里一团旧报纸裹着的椭圆型小包,一层层打开,是两个焦黑黄皮的红薯,“有点压扁了呢。” “我昨天晚上烤的,焖在炉灰里,你看,还热着呢。” 盛景明看着妹妹通红的小手一下下仔细地揭着红薯皮,泪水又往眼眶外冲,她忙四处转头睁眼睛,抹刘海,掖碎发,还是有不听话的泪珠蹦出来,像赶苍蝇一般,她暴力挥掉泪水。 “烤这个做什么?!” “你不是爱吃烤红薯嘛,这么早起床,你肯定没吃饭,来,尝一口,看甜不甜?”金黄流蜜的瓤肉举到盛景明嘴边。 热气裹着香甜腾起白烟。 红薯软糯,甜味漫到喉咙里,滚烫一路烧下去,烫得心口发麻,盛景明吞咽着,扯上笑容:“真甜,还热着呢。” “再吃两口,噎不噎?就是没东西带稀的,要不然有汤就好了。” “我带着热水呢。”盛景明取下双肩包,拿出保温杯,拧开,“你渴吗?喝一口。” “我不渴。” “喝一口吧?暖和,看你嘴唇都冻紫了。” “那,你拿着红薯吃。” 盛景明举着红薯剥皮,送到妹妹嘴边:“来,你也吃一口。” “我不吃,我一会回家吃饭,你坐车呢,赶紧吃吧,这还有一个呢。” “吃一口。”盛景明也开始坚持,红薯碰到庄婉妍的嘴唇。 庄婉妍咬了一口,腮帮鼓起,眼角弯下来:“嗯,就是很甜。” 两个人站在路边的大槐树下,你一口我一口,啃着这风雪清晨里十一岁的小人儿竭力为姐姐准备的滚烫早餐,呼出的白气缠绕在一起,你看我,我看你,都弯了嘴角。 “傻不傻?!”盛景明眼眶发烫,温柔帮妹妹拭去嘴角的薯泥,点点她的鼻头嗔怪。 吃完整个红薯,盛景明举起双臂往下一拉,屈身给妹妹一张大笑脸:“嗯,有力量了,走吧。” “姐,行李箱我帮你抬着吧?” “抬什么,很轻的,我能背起来,走。”盛景明抱起行李箱,用力甩到肩膀上。 一大一小两双脚印,印在还没有人踏过的积雪上,直通前方。 “听到没?以后不要一个人走夜路,不能落单。” “上学放学都要和人一起,千万别一个人。” “这村里还是有坏人的,一定要保护好自己,知道吗?” 盛景明歪着脑袋叮嘱。 “我知道,姐,你都说好几遍了。” “说几遍早上还跑出来?!你看这大雪地,一个人都没有,万一出了什么事......” “你不是也一个人么?” 行李箱放下,盛景明喘口气,盯向妹妹眼睛:“我是大人,不一样,我有力量的。” “我想送送你嘛。” 看妹妹小嘴又要瘪起来,盛景明忙咬唇投降,摇摇牵在一起的手,单手提起行李箱往前迈,出气不匀:“只准这一次,以后绝对不可以了,记得哈。” “姐,你累不累,我抬一会吧?” “不累。” “你头上都出汗了。” “我穿得厚。”盛景明抹把额头,继续叮嘱,“一定要好好吃饭,你现在正是长身体的时候。” “吃不下就咸菜也得吃,不能饿自己。” “馋了就来镇上买东西吃,哈。” 盛景明说了一箩筐的话,还是不放心,上车后,扒着车窗看妹妹。 庄婉妍手指抠着面包车的玻璃,眼睛发红。 “我都知道,姐,你不要惦记。” “姐,你也照顾好自己。” 引擎轰鸣,面包车喷出一股黑烟启动。 后视镜里,盛景明看到庄婉妍跌跌撞撞追着车尾跑,臃肿的羽绒服在风中鼓荡,积雪深踩下去拔出来时扬起一片雪雾。 “别追了,危险,快回去!” 小身影听话地钉在原处,越来越小,越来越淡,直至消失不见。 盛景明拉上车窗玻璃,瘫坐到座椅上,手掌碰到热乎乎的口袋,是妹妹烤的红薯,报纸一层层打开,香甜气再度扑入鼻孔,激得她泪珠直往下跌落。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6章 分别 第17章 人力三轮车 本章节蜘蛛未爬行,请右下角报错。报错越多蜘蛛越快。 由于版权问题不能显示:请下载看书神,继续阅读 最新章节在APP内更新,下载免费看 第18章 一探妹妹 本章节蜘蛛未爬行,请右下角报错。报错越多蜘蛛越快。 由于版权问题不能显示:请下载看书神,继续阅读 最新章节在APP内更新,下载免费看 第19章 不对称的毛衣 本章节蜘蛛未爬行,请右下角报错。报错越多蜘蛛越快。 由于版权问题不能显示:请下载看书神,继续阅读 最新章节在APP内更新,下载免费看 第20章 生病 本章节蜘蛛未爬行,请右下角报错。报错越多蜘蛛越快。 由于版权问题不能显示:请下载看书神,继续阅读 最新章节在APP内更新,下载免费看 第21章 二探妹妹 本章节蜘蛛未爬行,请右下角报错。报错越多蜘蛛越快。 由于版权问题不能显示:请下载看书神,继续阅读 最新章节在APP内更新,下载免费看 第22章 照相 本章节蜘蛛未爬行,请右下角报错。报错越多蜘蛛越快。 由于版权问题不能显示:请下载看书神,继续阅读 最新章节在APP内更新,下载免费看 第23章 踩车 本章节蜘蛛未爬行,请右下角报错。报错越多蜘蛛越快。 由于版权问题不能显示:请下载看书神,继续阅读 最新章节在APP内更新,下载免费看 第24章 三探妹妹 本章节蜘蛛未爬行,请右下角报错。报错越多蜘蛛越快。 由于版权问题不能显示:请下载看书神,继续阅读 最新章节在APP内更新,下载免费看 第25章 打架 本章节蜘蛛未爬行,请右下角报错。报错越多蜘蛛越快。 由于版权问题不能显示:请下载看书神,继续阅读 最新章节在APP内更新,下载免费看 第26章 分别 本章节蜘蛛未爬行,请右下角报错。报错越多蜘蛛越快。 由于版权问题不能显示:请下载看书神,继续阅读 最新章节在APP内更新,下载免费看 第27章 寻找新工作 本章节蜘蛛未爬行,请右下角报错。报错越多蜘蛛越快。 由于版权问题不能显示:请下载看书神,继续阅读 最新章节在APP内更新,下载免费看 第28章 闲话 本章节蜘蛛未爬行,请右下角报错。报错越多蜘蛛越快。 由于版权问题不能显示:请下载看书神,继续阅读 最新章节在APP内更新,下载免费看 第29章 四探妹妹 本章节蜘蛛未爬行,请右下角报错。报错越多蜘蛛越快。 由于版权问题不能显示:请下载看书神,继续阅读 最新章节在APP内更新,下载免费看 第30章 发育 本章节蜘蛛未爬行,请右下角报错。报错越多蜘蛛越快。 由于版权问题不能显示:请下载看书神,继续阅读 最新章节在APP内更新,下载免费看 第31章 你愿意跟着我吗? 本章节蜘蛛未爬行,请右下角报错。报错越多蜘蛛越快。 由于版权问题不能显示:请下载看书神,继续阅读 最新章节在APP内更新,下载免费看 第32章 大闹 本章节蜘蛛未爬行,请右下角报错。报错越多蜘蛛越快。 由于版权问题不能显示:请下载看书神,继续阅读 最新章节在APP内更新,下载免费看 第33章 回亭州 本章节蜘蛛未爬行,请右下角报错。报错越多蜘蛛越快。 由于版权问题不能显示:请下载看书神,继续阅读 最新章节在APP内更新,下载免费看 第34章 找学校 本章节蜘蛛未爬行,请右下角报错。报错越多蜘蛛越快。 由于版权问题不能显示:请下载看书神,继续阅读 最新章节在APP内更新,下载免费看 第35章 开证明 本章节蜘蛛未爬行,请右下角报错。报错越多蜘蛛越快。 由于版权问题不能显示:请下载看书神,继续阅读 最新章节在APP内更新,下载免费看 第36章 返回 本章节蜘蛛未爬行,请右下角报错。报错越多蜘蛛越快。 由于版权问题不能显示:请下载看书神,继续阅读 最新章节在APP内更新,下载免费看 第37章 上学了 本章节蜘蛛未爬行,请右下角报错。报错越多蜘蛛越快。 由于版权问题不能显示:请下载看书神,继续阅读 最新章节在APP内更新,下载免费看 第38章 搬家 本章节蜘蛛未爬行,请右下角报错。报错越多蜘蛛越快。 由于版权问题不能显示:请下载看书神,继续阅读 最新章节在APP内更新,下载免费看 第39章 庆功宴 本章节蜘蛛未爬行,请右下角报错。报错越多蜘蛛越快。 由于版权问题不能显示:请下载看书神,继续阅读 最新章节在APP内更新,下载免费看 第40章 打工姐妹花 本章节蜘蛛未爬行,请右下角报错。报错越多蜘蛛越快。 由于版权问题不能显示:请下载看书神,继续阅读 最新章节在APP内更新,下载免费看 第41章 有你我不怕 本章节蜘蛛未爬行,请右下角报错。报错越多蜘蛛越快。 由于版权问题不能显示:请下载看书神,继续阅读 最新章节在APP内更新,下载免费看 第42章 逛公园 本章节蜘蛛未爬行,请右下角报错。报错越多蜘蛛越快。 由于版权问题不能显示:请下载看书神,继续阅读 最新章节在APP内更新,下载免费看 第43章 逛街 本章节蜘蛛未爬行,请右下角报错。报错越多蜘蛛越快。 由于版权问题不能显示:请下载看书神,继续阅读 最新章节在APP内更新,下载免费看 第44章 都在努力 本章节蜘蛛未爬行,请右下角报错。报错越多蜘蛛越快。 由于版权问题不能显示:请下载看书神,继续阅读 最新章节在APP内更新,下载免费看 第45章 开学 本章节蜘蛛未爬行,请右下角报错。报错越多蜘蛛越快。 由于版权问题不能显示:请下载看书神,继续阅读 最新章节在APP内更新,下载免费看 第46章 凤凰餐厅 本章节蜘蛛未爬行,请右下角报错。报错越多蜘蛛越快。 由于版权问题不能显示:请下载看书神,继续阅读 最新章节在APP内更新,下载免费看 第47章 校服 本章节蜘蛛未爬行,请右下角报错。报错越多蜘蛛越快。 由于版权问题不能显示:请下载看书神,继续阅读 最新章节在APP内更新,下载免费看 第48章 脑震荡? 本章节蜘蛛未爬行,请右下角报错。报错越多蜘蛛越快。 由于版权问题不能显示:请下载看书神,继续阅读 最新章节在APP内更新,下载免费看 第49章 筹钱 本章节蜘蛛未爬行,请右下角报错。报错越多蜘蛛越快。 由于版权问题不能显示:请下载看书神,继续阅读 最新章节在APP内更新,下载免费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