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禅师》 第1章 醒来 ——庙门上红漆斑驳,铜环锈成绿色,像沉寂了一千年,无人问访。 (一) 寺庙太安静了。 安静得几乎要让人以为它是一幅画。 青苔自顾自爬遍地砖,野生的麦苗垂下干瘪的谷粒,静悄悄枯老。檐下的铜铃铛像几团疏淡的墨痕。山脚的风游到此处,犹如被一堵透明墙挡住,只能戛然止步,再无回音。 此处安静得如无波古井,望一眼杂念俱消,再望一眼背后发凉。 忽地,那铃铛猝然一抖。 “丁零零、丁零零……” 凝固的野草最先惊醒,骤然就你拉我、我推你,胡乱颤动起来;木门被风吹得“吱呀”一声向后退,竟没有锁;门上斑驳的红漆瞬间衰败,微风揭过,簌簌下落。 一只手搭上木门,轻轻一推。 一个禅师打扮的年轻男子从破庙里走出,雪白的袍子,乌黑的念珠。然而他实在不像什么正经和尚,光是那一头山间妖精似的浓黑长发就足够证明——有谁家好和尚能打理出一头“黑长直”的? 禅师神色平和,眉心有一点朱砂印记,长眉端正,眼尾开阔。远远打量,确有一些神明气质。 他缓步行至庙前空阔之地,视线投向天边。 山木并非碧波万顷,而是枯枯杂杂,裸露出灰黄干裂的山坡地皮。山脚有城镇,有田地,却也并非兴兴向荣,反而寸草难生。 禅师不知在参悟什么禅意,如此凝视良久,忽然一只手摸进自己胸口,掏出了一本保存完好的线装书。他看着这本书,眼神像是不认识一般,却又不打开翻阅,原样妥帖地放回了心口的位置。 末了,他轻轻阖眼。 黑压压的乌云从四面八方聚拢而来,仅一眨眼,天空便阴云密布。从云缝中连绵地滚出一道闷雷,轰隆轰隆,咕噜咕噜。 等等……咕噜咕噜? 禅师顿住,缓缓低头,端详自己瘦削的凡人身躯。后面的声音是从腹中发出的。 这是……饿了? 然而山间野风狂吼,破庙野草过膝。 无处不是灰尘扑扑,与灶火人烟无半点瓜葛。 禅师无奈。 他回头望望破旧的庙门,突然很想修缮一番。 想了想,禅师折下一截树枝,端正地插在泥土里,起身施了一个佛礼。 那树枝霎时拉长变宽,几息间,竟化作一个**岁的童子。童子穿着和禅师一样的白袍,黑眼睛忽闪忽闪,落地就问:“你是谁?我是谁?” 禅师言:“我乃乡间一僧,小师父是此庙门童,日日夜夜于此看守,不得有所松懈。” “唔……”小童子眼中金印一闪而过,眨着眼睛瞧了瞧四周,声音脆脆的,“只有我一个人吗?” 禅师又折一根树枝,依原样插进土里,再施一礼。 树枝变宽拉长……拉长长长……然后长到了与禅师不相上下的高度,化成一个身强力壮的少年。少年睁眼,落地便笑:“师父!” 禅师回答:“我不是你师父。我只是乡间一僧,暂宿此地;你是此庙门童,日日夜夜看守,不得有所松懈。” 少年嘻嘻一笑,眼中同样闪过金印:“弟子悟了,请师父赐名。” 禅师一顿,不再纠正他的称呼,思索片刻,就说:“汝名琼。”又转向小童,“汝名琚。皆以木姓。” 木琼眉开眼笑:“谢谢师父!” “那这么说,我是你师兄喽?”木琼望着比自己矮一个肩膀的木琚,得意洋洋,“快叫声师兄来听。” 木琚翻了个白眼,“也不知道是谁先拜师的。” 木琼笑着去捏他的脸,“小孩子乱翻什么白眼哇……当然是我先拜师,我先叫的师父,你叫过师父吗?” 禅师看他们闹作一团,轻轻叹了口气。 “细心看守,可取山泉水洒扫庭院。”他嘱咐道,“我下山一趟,采办些吃食物什,日落前会回来。” 木琼木琚异口同声:“是,师父。” 禅师便敛了敛袖,端庄又迅疾地踏上了下山路。 木琼木琚二人不知从何处搜来了扫把和水桶,沿着院墙冲刷一圈,灰强顿时变白墙,墙上隐隐还有繁复精细的图文,肉眼几乎无法看清,只觉得流转着水波一样的光泽。 木琚推开庙门,语气惊讶:“奇怪,外面那么脏,这里面居然纤尘不染。” 木琼两手往小矮个肩头一搭:“哇,真的诶,太好了不用打扫了。” 木琚挣扎:“滚,别压我!” 木琼哈哈大笑:“没事儿,你以后长不高就求你师兄保护你。” 木琚扭过头去不理他。 “你是不是背着我翻白眼啦……” (二) 乌云愈发密集,不多时,淅淅沥沥下起雨来。 米店店主在茶几前打算盘,一边打一边眉头紧锁。茶几旁的金蟾茶宠蒙了一层灰,茶斗闲置在一旁。墙上供的财神像被晒退了色。 米店店主先是疑惑地瞅了一眼天光,喃喃自语:“怎么今天天黑得这样早?” 接着,他听到滴滴答答的水声,愣神了好一会儿,突然丢下算盘冲到店门口,一把掀开帷幕,两手不住地颤抖:“这、这……” 随后他猛地朝屋内吼道:“孩儿他娘!落雨啦!感谢老天爷,终于落雨啦!!” 雨势随着这一声呼喊骤然变大,雨幕撕扯着天地,翻腾进土地的裂缝中,像膏脂滋润了皲裂已久的皮肤。 喜悦的不止米店店主,禅师一路走来,不少粗布衣服的男男女女淋着雨,都像疯了一般,手舞足蹈,欢呼奔走。 禅师抖了抖伞上的水,将伞斜靠在米店前的门框上,掀帘走了进去。 店主热情相迎:“客官买米呐?” 看清禅师容貌后,店主呆愣住,“哎哟老天爷……没见过男子生得这样一副好相貌的……” 禅师应该是没听清,客气点头:“麻烦称二斤雪花米。” “好嘞。”店主麻利地擦干净杆秤,一边忍不住瞅着他的脸,一边问道:“您家中几口人呐?只要二斤?” 禅师没有立刻答话,店主又看他两眼,这才认出他颈间挂的黑色念珠,恍然笑道:“原来是位带发修行的师父,恕在下无礼了。” 禅师不置可否。 过了一会儿,店主又嘴碎地问:“您住哪座庙啊?这二斤米吃不了多久……师父可是住在近处?” 禅师想了想说:“小僧游历而来,初到此地,暂居山间一古庙。孑然一身,果腹即可。” 店主感叹:“原来是位高人。您拿好。” 禅师接过米袋,从腰间荷包中倒出几枚钱币,转身欲走。 “哎——”店主忽然叫道,“请等一等。” 店主细细摸着那几枚钱,有点摸不着头脑,“这是什么钱,我竟从未见过?” 禅师微微一愣。 “客官,您这就不厚道了吧。”店主瘪了瘪嘴,不太高兴,“这年头生意难做日子难过,好容易下了场雨,来了位客人,您还用假的东西糊弄我。” 禅师手指攥得紧了紧,最后还是将米袋放回桌上,“对不住。” “不买啦?”店主傻眼看着他。 禅师没有收回那几枚钱币,就这样走了出去。门外还在淅沥沥下着雨,雨势稍稍小了些。他撑开油纸伞,正欲离去,身后突然传来掀帘声,正是米店店主。 “走得这样快。算啦,这二斤雪花米送你。”店主将米袋塞到禅师手中,“今日久旱逢甘霖,是乃大喜事。虽然生意难做,但这点米还不至于真拿不出来……就当我捐点功德,积德行善吧!天色晚了,师父快回吧。” 禅师将伞向后微倾,露出整张脸来,清冷的目光从伞檐下透出,落在米店店主身上。四五十岁的中年人,须发花白,身材还算丰满,眉心耳垂有宽阔之气。 禅师缓缓向他行了一礼:“多谢。施主必有福报。” “大师别客气。”店主摆摆手,钻回店里去了。 (三) 几千里外的京城。 萧骁背靠在潮湿冰冷的铁牢门上,在黑暗中半闭着眼,一动不动。 隔壁牢房传来奇怪的动静,最开始隐隐听到几声惨叫,然后是奇怪的的噗嗤声,接着是什么人或动物凶猛进食时发出的咀嚼和喘息声。 萧骁无声地抿了下干裂发白的嘴唇。头顶铁窗渗下微弱阳光,在他惨白的侧脸上点出吝啬光斑。 刚被关进来的时候,他整日无事可做,除了昏睡发呆,就是跟隔壁左右的“邻居”们聊天扯淡。然而邻居一个个消失,他一个人安静的时间越来越长,就开始背四书五经,按顺序轮流背,大概正背倒背默背口诵各几千次,他就索然无味了,转头跟老鼠玩耍。可不知怎的连老鼠都越来越少,送水和吃食的频率也一降再降,最近一连三天都没有人送来任何水或食物,他也三天没闭眼了。 他就那样靠坐着,不见得有多恐惧,垂眸盯着地面,仿佛在思考什么无关紧要的小事,而不是自己还有多少时间能活。 “轰——” 远处突然如闷雷般乍响,瞬间涌入的光线和四处逃窜的灰尘猝不及防打了个照面,漫天风尘几乎要蒙住人的眼睛。 萧骁只听得一阵吵闹的杂音,背后靠的铁门颤抖起来,活的牢犯死命摇晃着栏杆,有人想大吼大叫几句,然而只能嘶哑着喉咙怪叫,一时间如百鬼作难,令萧骁怀疑自己是不是已经到了阎王爷他老人家的地盘。 “安静!都安静!” 狱卒端着四方步迈进来,低头偷偷嫌恶地捏了捏鼻子,而后转身对一华服男子谄媚弯腰:“王爷,就是此处。” 脚步声不紧不慢地响起,在萧骁背后停下。 萧骁微微睁大眼。 “……子墨,”那人又叹息一声,放软了声音,“今日我来,是救你出去的。” “我带了你最爱的青梅酿。”声音低了下来,仿佛就在他耳边,“子墨,看看我好吗?” 萧骁终于有了反应。他缓缓偏过头去,露出小半张脸,嘴唇开合了几下。 “嗯?你说什么?”华服男子侧头。 “白……水。”萧骁的声音像松弛的琴弦,说了两个字就咳嗽起来,那架势让人担心他把胸骨咳裂了。 华服男子微不可闻地抽了口气,低声道:“白水。” “是。”狱卒迫不及待地离开牢房去寻水。 “你被关的这两年,四处闹旱灾,京城也一连半年没落雨,父皇把他鱼塘里的水都抽调出来了,家家户户百姓的水都用不够,何况是牢狱之中……” 华服男子静静注视萧骁的半张脸。杂乱的黑发挡住了他的眼睛,鼻尖下颌的轮廓锋利而单薄,好像能扎破什么人的心似的。 “你受苦了,子墨……”华服男子轻轻地说,仿佛在自言自语,又仿佛在刻意勾起听者的探究欲,“此次我接你出来,若你能助我了了父皇的心愿,向父皇讨个赏赐,在这京中继续荣华富贵,是一点问题也没有的。” 萧骁偏过头,额发滑落,一双眼睛黑如墨池,幽幽看过来,如同传说中的山鬼。 华服男子自顾自道:“或者如你所愿,在郊外围一处别院,冬暖夏凉,梅兰竹菊,没事看看书、写写字,养两只家禽,耕读自给,无人扰你清静……” 萧骁提了提嘴角,说不清是笑还是什么。 “大人,水来了。”狱卒恭恭敬敬地端着茶碗进来。 “水来了。”华服男子将茶碗递到萧骁唇边,动作轻柔助他饮下。 “从今往后,前尘旧账一笔勾销,”华服男子站起身,“我们还是好兄弟——走吧,酒菜已备好,咱们慢慢聊。”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章 醒来 第2章 乞丐 “这珑安皇帝开国以来,大力催耕、广为屯粮,兴修水利、练兵治强,圣灵之气遍泽四海,福泽之光照耀四方……” “锵”一声醒木敲击桌面,众人顿时屏息。 “然而天公偏偏不作美,水龙王一连三年不降雨,土地干裂、收成无望,眼看要将人逼上绝路!” “皇帝别无他法,自放九盏天子血献祭神灵,终感动上苍,引来龙王连降半月雨!只见那乌云之中黑影翻滚,当真似龙腾虎跃……” 一人打了个哈欠,“已经讲了千百遍啦,龙王显灵,水龙下凡……能不能换点别的?” 说书先生抚摸胡须的手一顿,有些尴尬:“这……可有人帮在下拿个主意?” 人群熙攘一阵,有人说:“讲讲皇帝!” “怎可随意议论天子……”眼看着人群要无趣散开,说书先生一咬牙,“好,既然大家愿听,我就失礼一回。” 天高皇帝远的地方百姓不知何为礼,抚掌起哄:“好!” “咳咳……传说珑安皇帝终其一生,所望无未所得,唯昔日书法圣人之《兰亭》真迹,苦觅几十载,杳无踪迹。” “放眼四方,这《兰亭》临摹拓本无数,犹为才子王公所追捧,真迹价值愈不可估量。于是乎群臣纷纷自请搜寻《兰亭》,以期悦龙颜。可却是都一无所获……” 有人按耐不住,问道:“那这《兰亭》究竟在何处?” “在下自然不知。”卖够了关子,说书人满意地摸着胡须,“传说当初圣人云游四方,曾与一僧人交好,将自身无数墨宝相赠,《兰亭》或许亦在其中……” “几百年过去了,上哪儿找什么僧人啊?” “传说之言,本就亦真亦假。只闻得那僧人总穿白袍,面若皎月,来去如风。不知其是否收徒,更不知那《兰亭》流落到了何处……” 酒楼前的木门槛上,坐了两个垂髫小童,一男一女,小女童趴在小男童肩上,两人均聚精会神地伸着脖子听酒馆里的说书先生说话。 趴了一会,小女童兴致缺缺地缩回脑袋,“胡乱扯些什么,听都听不懂。” “你当然听不懂。”小男童道,“你只爱听书生小姐、王爷名妓……” “胡说八道!”小女童红着脸反驳。 “谁胡说八道?”小男童转过身来,一双豆豆眼睁圆,“我还不知道你!” “你就知道欺负我!”小女童气鼓鼓地跑走,“我要回去告诉阿爹!” 小男童忙追去,“小妹!你等等……” 两个孩子的身影消失在街角,脚步声也渐渐远去。 酒楼最角落靠门的位置闷不做声地坐了一位穿着黑粗布衣的男子,乌发用一根草绳随意扎在后颈,前额的杂毛垂落挡住眉眼。然而就这样一副不修边幅的落拓模样,依然吸引着不少姑娘小姐的视线。 几乎所有进进出出的女客都会不由自主往他那个墙角瞧上几眼,再自然无痕迹地和同伴对一个眼神: 姐妹,好俊俏的小哥哥! 原因无他,这黑衣男子虽坐姿懒散,但肩宽腿长,腰腹收紧,瞧着就身段极好。最难得的是那一股子矜贵又潇洒的气质,跟村里那些傻乎乎的愣头青相比可太稀罕了,像是话本里那些落魄出走的王爷似的。 “这位客官,”一双芊芊素手行云流水地斟上茶,轻言细语,“坐这么久,这茶都凉了。可是有什么烦心事?” 萧骁还是保持原来的姿势靠在桌上,没留意斟茶的女子,专注地盯着两手之间攥着的一块青绿玉珏。 这女子是酒楼老板的女儿,名唤青青,尖下巴狐狸眼,身姿绰约。 青青将茶杯往萧骁手边靠了靠,萧骁这才发现她,连忙抬头道:“多谢姑娘。” 那张脸血色稀薄,眉眼浓黑,把青青看得一愣。她顺势坐下,又问一遍:“公子可有什么烦心事?” “啊。”萧骁看见美人,习惯性扯出一抹笑,然而实在太僵硬,生动诠释了什么叫“强颜欢笑”,“烦心事人人有,有什么好聊的。” 青青脸上一副客气关心的表情,“那您喝完这杯茶,就勇敢地走出去面对那些事吧。酒楼能为您遮一时风雨,却不能带给您一世安逸,您说是不是这个理?” 萧骁听出来了,这是下逐客令呢。 他敛去眼中复杂神色,默然坐直,若有所思:“但有一事。” 青青:“何事?公子不妨直言。” “你瞧这个。”萧骁将掌心玉小心托起,“若拿去典当,能值多少?” 青青仔细一瞧,面露迟疑,“我也说不清,但感觉此玉莹润碧绿,倒是比我之前见过的都要好看。” 萧骁:“那你之前见过的都什么价?” 青青:“普通玉珏,十几两到几十两银子不等。公子这块,定比凡品高级,约莫一百两。” 萧骁有些怔愣,没多说什么,起身告辞了。 一百两。 萧骁从皇宫逃出来时,为了行动方便,把那套繁复华丽的祭祀服脱掉扔了。 那是他最后悔的事。 怎么就没把那衣服上金银珠宝叮叮当当的配饰都薅下来再走呢? 他藏在往返运送外地水果的车上潜出宫,浑身上下基本没剩什么值钱之物,都典当了,艰辛地挨过了半旬,到今天终于沦落街头了。 一百两,就他这几天探知的民间物价而言,够穷人滋滋润润活个三年五载了。 然而…… 萧骁垂着眼盯了几秒,又将玉收了回去,自嘲一笑。 还是做不到。 不过一块玉而已。 就算是前朝皇室身份的象征又怎样? 这天下早改姓了,前朝皇族亲戚除了他都死了。 他留这玩意儿证明什么呢? 又能跟谁证明呢? 萧骁随意在街上走着。 忽然看见前面街口蹲了几个破破烂烂的乞丐,等他路过时,有个约莫七八岁的小男童乞丐抓住了他的裤脚。 怯生生的声音:“行行好吧。” 萧骁低头跟他对视。 小男童惨兮兮地说:“哥哥,我饿。” 萧骁蹲下时想捋一捋袖袍,手伸过去却摸了个空,这才想起自己早就换上了束手束脚的粗布衣裳。他轻微顿了顿,改为拍了拍灰,然后坐在了小男童旁边。 小男童偏头看着停下和自己并排的哥哥,傻眼了。 萧骁随意拍了拍他的后脑勺:“弟弟啊,我也饿。” 小男童震惊。 “行行好吧。”萧骁将他的小破碗拖到两人中间,“我和你一起,挣的钱平分,我再多给你一个馒头的租碗钱怎么样?” 小男童急了,也不装可爱了,“我,我……我真的饿!” 不给钱就算了,咋还抢上生意了? “我也真的饿啊。”萧骁坏笑一声,捏捏他的脸,“瞧你这肉嘟嘟的,行情不错吧?分哥哥一点好不好?” “哈哈。”看小孩儿急红了脸,萧骁又将碗推了回去,笑眯眯:“哥哥跟你开玩笑。” 说完长腿一伸,靠在屋檐底下避着日头,脸埋在阴影里,“就借你这位置坐坐,陪你唠会儿解闷。” 萧骁眯着眼看着人群穿流而过,受潮微微发霉的木门板有些难闻。腹中空空,身上一个子儿也没有,甚至不如路边乞丐有个破碗。 然而今天太阳很好,他走累了,想寻一个地方歇脚,仅此而已。 酒楼,路边。 都行。 第3章 别过 此处离京千里,位于西部边境,异邦之间多有往来。禅师顺着热闹走去,还是一袭纤尘不染的白袍,黑发柔顺垂下,不加修饰。 侧身,后退,避开从肩膀擦过的驼队。 驼铃丁零远去,是不同于庙铃的清脆活泼。 骑在骆驼背上的外邦少女红衣短束,偏头打量禅师,遇到他的视线后便甜甜一笑。 禅师也不恼,淡淡一低首,作为回礼。 少女歪头又看了他一会儿,兴味索然地转过头去了。 典当铺的街对面是一排首饰衣服店。有人来这以物换钱,有人来这以钱换物。 在一家不起眼的首饰店门边,不起眼地蜷着一个黑衣的年轻人,看神彩仿佛已经潦倒了半生。他不说话,也没有任何动作,仿佛与身后的墙壁融为一体,只是一言不发地低头看手心。 白帆飞扬遮住视线。 禅师径直走进典当铺内。 他取下颈间念珠,递与典当铺老板,“这串黑檀古珠共一百零八颗,是合顺年间所出。” 典当铺老板甩甩吃烧鸡的手,肥胖的身体微微扭着往前倾,一双细长眼眯着,就要去接那串念珠,“什么玩意儿,我看看。” 禅师向后一让,皱起眉,“佛木不便沾荤腥,烦请净手。” 典当铺老板脾气极差,嚷嚷道:“他奶奶的,一堆破规矩,最烦你们这些臭讲究的……行了,洗干净了,赶紧拿来。” 禅师沉默递上念珠。 典当铺老板将念珠接到手里,摸玩。 片刻后,又取了一副金丝琉璃镜架在脸上,细细观察。 那双细长眼闪过一线精光,黑豆般的眼珠瞄了一眼禅师,又轱辘转回来。 “……确实是黑檀木头,这是没毛病的。”典当铺老板摘了琉璃镜,脸上的肥肉纹横出一股蔑气,拖着调子说,“但是纹路平淡无奇,而且半点风霜印记也没有,一看就是新货。” 而且合顺年是哪个年?听都没听过。 最后他言之凿凿地下结论:“最多值十两白银!” 禅师皱眉,“只值十两?” “不然你以为如何。”典当铺老板哼了一声,“一串木头珠子,又不是金银玉器,十两还算我慈悲呢。” 禅师不语,神色有点落寞。 最后他还是点了头,“那请将十两白银付与我吧。” 典当铺老板忍着笑,“签字画押,成交。” 那个白衣服的和尚进去又出来了,脖子上少了一串念珠,手里多了一个荷包。 萧骁大为震撼。 虽然那人一头黑发,看外形与和尚没半点关系,但萧骁第一眼瞄到他,就感觉此人非僧即僧——清冷、平和以至于悲悯,除了和尚没别的可能。在看到那人颈间挂的黑色念珠后,他也更加确定了自己的想法。 现在,连和尚都能把自己的佛珠当了换钱。 他手里这一块破玉还能算得了什么!? 萧骁“噌”地一下站起来,忽略因为饥饿和猛然起身而产生的的头晕眼花,直直往典当铺走去。 谁知那和尚忽然刹住脚步,回头看他。 萧骁捏在手心的碧绿一晃而过,禅师登时叫住他:“等等!” 萧骁不明所以,站住回头,“怎……” ……后面的话没能说出来。 在和那白衣和尚对上视线的一瞬间,萧骁忽然就失语了。 短暂失神中,他飞速在脑中搜寻一圈,确认自己从没见过这样一张面孔,不存在所谓他乡遇故知的惊喜,也不该有久别重逢的感动。 可是…… “我能看看你的玉吗?”禅师忽然问道。 萧骁还有点发怔,摊开手心:“啊,可以。” 禅师就低头看去。 萧骁也低头瞅着,感觉禅师没有怎么看玉,反而更多地在观察自己的手心。 “怎么了?”萧骁莫名有点紧张,“有什么问题吗?” 禅师面容严肃地看完玉,又面容严肃地仰起脸看他。 萧骁目光瞬间游开。 方才还格外灿烂的太阳这时突然被乌云遮住,惊雷说响就响,空气中潮湿的味道倏地升腾起来。 “嗯?”萧骁马上注意到天气的异常,“怎么突然要下雨了?” 禅师还钉在他身前,看着他。 “你要把这玉当掉吗?” 萧骁望了两眼他空空的胸口,沉重点头:“是。” 雨就猝不及防兜头砸了下来。 “诶?不是,”萧骁抬头望天,“说下就下啊?” 禅师不知从哪抽出来一把油纸伞,一边撑起,一边依旧语气平淡地说:“没事的。” 萧骁没意识到自己处在了一个微妙的位置上。 左边是典当铺朱红色的大门,右边是禅师撑着看起来很结实的油纸伞,他在中间淋着雨。 没怎么思考,他捏着玉就就向右躲进伞里,笑着说:“这位好心的师傅,你是要渡我一程吗?” 禅师垂着头说:“你所去之处,近在咫尺。” “嗯?”萧骁好奇地四处张望,“你的庙就在这附近吗?我怎么没看到?” 禅师:“……” 萧骁没脸没皮地一哂:“开玩笑的。” 然后他正色道:“不过我问你,我的玉好看吗?” 禅师不错眼珠地望着他,只说了两个字:“神作。” “啊?”萧骁一愣,没想到评价这么高。他下意识低头看看手心,“不至于吧……” 禅师:“你怎么不问我为何要看你的玉?” “想看便看了。”萧骁理所当然道,“就好像我站在你伞底下,想站就站了。没什么两样。” 禅师平稳的呼吸扑在他脸上,几秒沉默,而后竟笑了,笑得像古壁画上剥落了碎片的模糊的神像。 他忽然道:“我的庙在山上,是一座野庙,只有两个门童,和我一个禅师。” 萧骁奇怪道:“你庙中既无人,为何自称禅师?你向谁传授佛法?” 禅师平静地说:“众生。” 说完,他便收了伞,“雨已停,就此别过。” 第4章 青梅 与那和尚一番莫名其妙的对话后,萧骁只感到一阵恍惚,仿佛站着做了一场梦。只有秋风拂来时肩头丝丝凉意提醒他,几分钟前曾急急地下过一场雨,又急急停住。 其实从被证明是前朝余孽开始,萧骁就像在做一场荒诞无稽的梦。自己是母妃背叛父皇生下的罪种,十六年的亲兄弟忽然成了敌人,父皇成了杀父仇人,每个人眼里都容不下他,却又不将他杀死。他的世界缩小到只剩一方囚牢,又在连年天灾后被人记起这所谓的皇室身份,强迫他替当朝皇帝放血七碗献祭那可笑的神灵。 他想笑,他想逃。 他之前从未出过宫,如今逃出来才发现,世上的人有那么多种活法。 他住酒楼,逛集市,迎着人群走。有时路过一座桥,伸头往河里看,会莫名其妙地对自己笑。 之前他最想得到父皇母妃的关注,如今觉得钱才是他最想要的东西。 没了钱,谁也活不了。 萧骁恍惚一阵,视野再聚焦时惊觉那白衣和尚已消失不见,第一反应是想起还没问人家的名字。 他的面孔那样熟悉,他们之间的对话水到渠成,明明第一次见面,谁也不觉得突兀和冒昧。 这本身就很奇怪。 ……算了,吃饭要紧。 萧骁走进那家典当铺,几分钟后掂着一个沉甸甸的布袋走了出来,明显比刚刚那和尚的要鼓上好几倍。 他是天生的乐天派,仿佛一部分感觉神经被挑断一样迟钝,不愿纠结也不愿计较,像个实心的软木球,从一地钢针上滚过,只是皮肉擦伤。 千里之外,皇宫,太子府。 威严气派的府邸雕栏画栋,侍女护卫进出无声,奇花异草遍地,奇人异士满堂。 太子一席浅黄色衣袍,与几个皇子对坐,“诸位皇弟近况如何?” 二皇子身着素衣,面色发青,病殃殃地行礼:“承蒙皇兄关照,二弟近来身体好些了。” 三皇子体格雄壮,剑眉压眼,言简意赅:“一切如常。” 四皇子衣着乍一看素简,仔细看去却能发现纯色衣料下流金花纹十分繁复华丽,腰间还系着风雅的配饰,仪态颇佳地拱手:“四弟也一切都好。” “甚好。”太子笑笑。 几人就这般兄友弟恭着完成了每旬一次的私宴。 “四弟,你懂花,留下来来看看我新收的这批秋海棠。”宴席最后,太子和善地笑着说。 四皇子恭敬应下。 待众人各散,太子领着四皇子去了后院的花房。在花房门口,太子妃正在和小皇孙玩耍,太子宽厚的手掌轻轻拍了拍小皇孙的头,温柔地说:“和你母妃去前厅吃茶点吧。” 太子妃行礼后带着小孩离开。 花房湿热闭闷,太子挽起袖子搬出来一盆鲜艳的海棠,四皇子连忙上前帮忙。 太子低着头,手上抚着海棠花顶端新长出的最娇嫩的叶子,忽然道:“人是你放走的?” 四皇子动作一顿。 他后背瞬间沁出冷汗,凝固在原地。 “没事。”太子宽慰地拍拍他的肩,“你做的很对。” 四皇子紧绷的背膀略微放松些许,继续侍弄那几盆海棠花。 太子接着说:“但我不喜欢。” 四皇子猛地抬头看他。 太子随和地笑笑,“看给你急的。”他拿帕巾细细擦了一圈花盆外沾着的湿泥,才悠悠开口,“放心吧,父皇不想他死。我只是请人提醒一下他,给他找点事做。免得我们的五弟涉世不深,在外面误入歧途。” 四皇子忍了几息,居然舒展出一个笑容,“太子哥哥对小五关照有加,是他的荣幸。” “嗯。”太子看着几盆经四弟手被修剪得亭亭玉立的海棠花,突然展颜,“四弟实在妙手!今天让你操劳了些,便让芜菁陪你回府歇歇吧。” 旁边一个身形挺拔瘦削的少年闻言走了出来,看着不过十六七岁,有些拘谨地站到四皇子身边,低头行礼:“见过四皇子,小人名叫芜菁。” ……他的面相与萧骁竟有六分相似。 四皇子脸色蓦地一白。 太子依然笑着:“怎么,难道不合四弟眼缘?” 四皇子强压着眉头,眼中闪过绝望。而后他做了什么决定般闭了闭眼,语气轻松道:“多谢太子。” “……太子若还有花苗,尽管吩咐四弟来处理。” 芜菁随四皇子上了马车。 路上四皇子一语不发,脸色沉得可怕。 回府之后在正门停了一下,还是掷出一句:“随我来。” 芜菁步子都不敢迈大,谨慎地踩着四皇子的脚印跟在他身后。 回到卧室,四皇子把门一关,低头就把芜菁按在了门板上,凑近他去看那张脸。 芜菁脸色泛了红,乖乖的也不躲,任由四皇子盯着打量。 过了一会,四皇子突然下命令:“你应该笑。” 芜菁愣了愣,小心翼翼地扯出一抹笑。 四皇子烦躁地皱眉:“不是这样。” 他又看了几秒眼前人的脸,神经质一般反反复复地说:“你应该笑。不是这样。你应该高兴,没心没肺地笑。” 他突然暴躁:“你算什么东西!!” 芜菁吓得脸色发白,再也笑不出来。 四皇子暴戾地推开他:“滚!!!” 他把人拍出了门,回过身靠在门板上,闭眼听着自己极其不稳的喘息声,慢慢滑落在木地板上。 房间比起卧房更像书房,只是莫名冷清。在最南边的墙角处,放了几坛密封严实的青梅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