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吹槐树十二年》 第1章 第 1 章 男孩又做梦了,他在一片白雾中茫茫然地走着,来到了一个馄饨小摊边,老妇人看到他来,笑眯眯的吆喝了一声小驰回来了,端上了一碗冒着热气的馄饨。 要说梦都是模糊的,但江驰甚至能清楚地数数碗里有几只虾米,氤氲的热气打在脸上有种诡异的真实感,而那老妇人的脸却只有若有似无的轮廓。 姥姥嫌我不听话,不想见我吗?他有些难过地想。 他舀起馄饨吃了一个,哭了,泪水滴在碗里,平添了一份苦涩。再抬头就看到自己站在一个秋千旁,女生满眼狡黠,弹了一下江驰的脑门说:“弟弟,今天你推我两小时,明天我推你五分钟,够不够公平!姐够不够仗义!” 说着胡乱的往江驰头上摸了一把,美美地就坐上了。江驰伸手,秋千绳还没碰到就碎成了千丝万缕。 屋子又小又昏,傍晚的太阳光打进来,只照到了墙角的蛛丝。蜘蛛耀武扬威的巡逻,下一秒就被一只壁虎吃干抹净。没人看到这一幕,这场大戏的唯一观众正睡得不省人事。 小小的男孩在床上缩成小小的一团,他睡得很不安稳,枕头没有枕而是在怀里抱着,身子紧紧地贴着墙。像被梦魇住了,男孩头上冒出细密的汗珠,呼吸也有些急促。直到大铁门吱呀一声响,他才猛的惊醒过来。天已经黑透了,男孩没去开灯,爬起来抱膝坐着。 陈远随意地把行李箱甩一边,也不脱鞋,直接倒在了床上。不过几分钟后,他还是凭借“帅哥的自我修养”没骨头似的从床上艰难的“拱”了起来,一步三晃地嘟囔着“洗脸刷牙洗——” “卧槽!什么玩意儿!”模糊地看到床脚有个人形物体后陈远瞬间有七分清醒,抓起浴巾甩了过去。但此时男孩已经灵敏地跳下床,顺带拿枕头把飞来横巾给拍了回去。一个力没收住,枕头在手里打了个弯儿,撞到了墙上,“啪”地把灯打开了。 房间瞬间亮如白昼,刺眼的白光让陈远感到一阵眩晕袭来,他抬手挡了挡眼睛,好几秒才缓了过来。 他一边在心里骂着“真日了狗了”一边抬眼看过去。一个小孩儿怔怔地站在那里,看着不大,十来岁的样子,红布衫,锅盖头,是个眼睛很大长得很秀气的小姑娘。 陈远承认自己并不很好相处,他对陌生人十分冷淡,某些情况下还能十分没素质的耍流氓。不过他更认为自己平常是个尊老爱幼的时代好青年,面对站在面前的是个大眼睛可怜巴巴望着你的漂亮小姑娘这种情况,陈远十分礼貌的当作没看见。 是的,已经很礼貌了。 傻子才有空去关心那孩子哪来的,没猜错应该又是他妈陈玉梅帮同事的忙,毕竟当烂好人是她的强项。 在陈远的记忆中,陈玉梅对外几乎是无底线的有求必应。她在一个服装厂工作,好多次人傻穷大方地请同事吃饭,也从来不在乎别人会不会回请。 几年前那厂子旁建了个幼儿园,厂里正发愁的女人都高兴孩子有了去处,当晚就聚了个餐。一群低收入的女工,吃了几盘小炒菜,喝几杯白水,所有人都清醒着,只有陈玉梅喝“晕”了,当即拍板把接孩子的重任拦到了自己身上,还煞有介事地要跟每个人干一杯。 当所有人都当个笑话一笑而过时,她真的在众目睽睽之下接回了五个孩子。打那起没人再说什么了,免费的劳动力,爱用不用,厂里计件发工资,省下的每分钟都是钱。 当陈玉梅把这事炫耀一般地提起,并语重心长地告诉陈远这是在“攒福报”时,三年级的陈远叹了口气,接受了那天陈玉梅没去接他的事实。那时陈远还小,他惊惶无措地在人潮中胡乱张望着,却怎么也找不到陈玉梅的身影。不过后来陈远还是拒绝了在学校多待半小时等陈玉梅去接他的方案。打那天起,陈远开始自己上下学。 六岁那年的变故本就让陈远对陈玉梅心有芥蒂,而自从那天,两人间仅剩的温存在陈远心里也彻底消失殆尽了,只是在外人和陈玉梅看来,何尝不是一片母慈子孝的好风景? 不是陈远淡漠,而是他实在不知道如何回应陈玉梅所谓的为他好。她给陈远灌输的好似神学中的一些理念让陈远窒息,他天生不喜欢亏欠,而陈玉梅好像感觉自己生来就欠着谁了。 也许是这样的成长环境,也许是生来如此,陈远冷冷淡淡的性格日渐明显。再大一点,他会因陈玉梅的热心而感到烦躁,他会在心里骂她烂好人、神经病,尽管他知道不至于,陈玉梅不也赢得了“热心的陈大姐”的光荣称号吗? 陈远回过神来,看着那小姑娘一动不动地站在那儿,算是为了防止自己的房间被霸占,他还是开口了:“你是谁家小孩?为什么在我家?” “李景梅”,小孩开口的一瞬间陈远怔住了,他甚至再三确认这比砂纸还粗糙的声音是从这小孩儿喉咙里发出来的,也没反应过来这是个男孩儿。毕竟这声音跟这年龄匹配度为零,不论男女。 “吱呀——”红漆大铁门又响了一声,江驰皱了皱眉,这是他今晚第二次听到这声音,平心而论,江驰感觉指甲划黑板的声音跟这声音相比也不过如此。 陈玉梅裹得严严实实,像个包裹一样闪了进来,径直走向陈远的卧室。看见陈远,她先是一惊,随即一把扯掉围巾拍着手喊叫道:“呀!儿子回来啦哈哈哈!”然后眼神锁定到了角落里的江驰,“小驰啊,来,这就是你哥,跟你说几天了也没见个面,快来快来!哎别扯那衣服了,姨明天给你带回来几件新的昂——” “这谁啊?”陈远已经完全清醒了,刚刚陈玉梅的一番话让他感觉有点不妙。虽然家里出现陌生小孩不是什么新鲜事,但一下住好几天的还是史无前例。 家长心也是真够大。 “这是你小驰弟弟,你慧姨儿子,年轻的时候——我之前跟你说过呀,看你又忘了。”陈玉梅一掌拍在了陈远肩上,笑得皱纹都拧在了一起。 陈远记起来了,有些模糊不过大差不差。陈远六岁前陈玉梅在别人家当保姆,母子俩住保姆房里,日子过得还算安稳。那家女儿比陈玉梅小几岁,名字里有个慧字,陈远叫她慧姨。至于她姓什么叫什么,陈远与其说不记得,不如说不知道,慧姨这两个字是陈远对那女人的所有印象。陈远六岁时那家人家出变故,辞退了陈玉梅,两人就搬到了现在住的地方。 “哥。”那小孩儿又发起砂纸攻击了,吓得陈远一激灵,差点一巴掌甩过去。 陈远发呆的须臾,陈玉梅撺掇着江驰叫了这声哥,下一秒可能自己也感觉这声音不是特别美妙,索性笑了笑,拉着陈远出去了。 “你过来,我跟你说几句。小驰先待一会儿啊。” 第一次写文,希望大家多多支持呀![害羞]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章 第 1 章 第2章 第 2 章 一般这种情况,指定是要交代什么事,但陈远一点也不想听。脑子虽然是清醒了,但酒意还是让陈远心中腾起了秋风吹不散的烦躁,导致陈玉梅絮絮叨叨半天,陈远就听到了“以后就住咱家了”。 他的耐心和容忍度降到了极点。 “随便你,但住我屋里不可能。”陈玉梅的话突然就被这冷冰冰的一句打断了,陈远头也不回的进了卧室。一声嘭之后,江驰出来了,又一声嘭,江驰的行李箱也飞了出来。 “大半夜你发什么神经啊!”陈玉梅大吼着使劲砸了两下门,低头撞上了江驰的目光,瞬间感觉脸上有些挂不住。 陈玉梅也没想到自己儿子竟然是这种反应。当了十七年的妈,她对陈远的感受始终是脾气不好,但很听话——至少在家里是。这种让她在外人面前下不来台的事几乎没发生过,即使外人是个小屁孩儿。 这反常的模样让陈玉梅不解,然而只得放任他一回:小孩子在,不能给他留下不好的印象。 “姨,我睡沙发。”江驰声音里听不出什么情绪,只有很怪异的沙哑。陈玉梅看着面前不大的孩子心中陡然生出巨大的悲伤,她抹了抹眼泪,弯腰抱住了江驰,轻轻地拍着他的背。 江驰没什么反应,就这么任她抱着。 陈玉梅提的布袋子里装着几份炒菜,是她特意买给江驰的。来了好几天,也没好好招待招待。菜在老李家饭店买的,陈远很爱吃。 陈玉梅也没想到陈远今天回来,儿子放假日期她一向记不得。 赶早不如赶巧,今晚本应是个给孩子们接风洗尘的好日子。她叹了口气,让江驰去洗手,两人就这么没滋没味地对付了几口。 陈玉梅到底没让江驰睡沙发,她在主卧铺了两床被子,十分贴心地让江驰睡里面。深秋的夜晚静悄悄的,窗帘缝中钻出一缕狡黠的月光,撒在陈玉梅脸上。她安静地躺着,盘算着抽空把杂物间收拾出来给江驰当卧室。 关上门后陈远疲惫地躺在床上,困意风卷残云的袭来,但另一种更复杂的情绪拉锯着他的神经,让他的头脑异常清醒着。 睡不着。 他烦躁地抹了一把脸坐了起来,走到窗前将窗户大开,任凭冷空气灌入肺中。 陈远点了根烟,心如死灰地想起了这几天发生的操蛋事儿。 他有个朋友叫韩墨泽,两人同班,韩墨泽还是班主任的儿子。陈远成绩差脾气烂;韩墨泽常年年级第一,待人温和彬彬有礼。就这样,除了都是男的,长得还都不错外,其他毫无相似之处的两个人居然是班里的铁哥们。这让张书翠十分不爽并且十分不理解,每天担惊受怕陈远带坏了韩墨泽,于是每节数学课的前戏不是天花乱坠地夸她儿子就是变本加厉地针对陈远。 不过这都没什么,两人还是该吃吃该喝喝,并且稳如磐石地占据着第一和倒数第一的位置。陈远每天饶有兴趣地看张书翠青一阵白一阵的变脸游戏,在心里默念这是猴子这是猴子,有时竟忍不住笑出声,仿佛那没有一点教师风骨对自己破口大骂的泼妇说什么都跟他没关系。 直到一次月考成绩出来后,陈远依旧稳定发挥,韩墨泽却一个急转弯下降到了班里第三名。张书翠歇斯底里地将一切归咎于儿子成天跟一个渣渣厮混在一起,随便找了理由就是对陈远一顿狗血淋头的臭骂,而陈远甚至没有辩解。 该来的总少不了,他才懒得理那疯婆子。陈远心中叹气,一定要让韩墨泽那个没良心的狗东西请自己吃饭,兄弟替你背负了太多! 直到听见一声刺耳的“有娘生没爹教”,陈远猛地抬头,没有任何表情地看着张书翠。 他的声音几乎是从喉咙里挤出来的,没有任何音调起伏:“你说什么?” 那句话就像一盆冷水,瞬间把张书翠浇清醒了。她也意识到说错了,不管以什么身份说,都错了。 她本想靠打发陈远回教室来缓解气氛,顺便体现自己的宽宏大量,但陈远的反应让她刚刚萌生出的本就少得可怜的愧疚感瞬间消逝殆尽,对她来说,陈远的质问就是明目张胆地挑衅。 张书翠冷静的把保温杯放桌上,刚想张嘴,陈远一掌把保温杯拍到地上,滚烫的热水飞溅到张书翠腿上和鞋子上。她大叫一声站起来,惊恐地看着陈远。 不够。 陈远冷冽的目光中透着残忍的平静:不够,所有的账今天一起算吧。 他把办公桌上能撕的能砸的破坏了一遍,最后拿起地上的一把水果刀猛地扎在了张书翠面前。 他没有打张书翠,理论上说他这么视死如归地一通发泄,最后不把这泼妇揍一顿都对不起他即将面临的后果,但陈远终究没动手。 陈远头也没回地走了,留张书翠坐在地上哭爹喊娘。 为什么这么生气呢?陈远在路上漫无目的地走着,突然冒出了这样的想法。 张书翠说的一点也没错,他就是有娘生没爹教。他的记忆里从来没有父亲这个角色的出现。他也曾流着泪问陈玉梅那个人的去处,陈玉梅只是冷漠地告诉陈远他早就死了。后来这份冷漠传染给了陈远,他再不过问这件事。只不过今天张书翠她自己往枪口上撞,陈远也算是把多年的不爽都发泄了出来。 西风吹散扫成堆的落叶,几片焦黄轻轻地飘上天又轻轻地落下,一眨眼太阳都快落山了。 陈远耸耸肩,决定先去郑毅那里躲几天。他猜一定会有人来找他,而且一定带着他的审判结果,记大过或者开除。按照张书翠那臭不要脸的德性,在校长那儿一通添油加醋,大概率是开除。 开除就开除吧,本来他这狗看了都摇头的成绩,硬着头皮往上考也不会有什么结果。陈远抱着“早死早超生”的心态,心中竟一下子明朗起来,还饶有兴趣地踢起了石子。 正低着头,眼前出现了一双白球鞋。 是韩墨泽。 陈远根本不用抬头看就知道,更何况他出现也是最合情理的。 “韩哥。”陈远应了一声,但声音里听不出什么情绪。并不是因为还在生气,而是陈远目前不能确定韩墨泽的立场。 韩墨泽也讨厌张书翠,和陈远在一起吐槽时甚至爆过粗口,当时陈远还一脸震惊,随即笑骂他伪君子白眼狼。 但今天情况特殊,陈远不确定韩墨泽站自己这边,万一他是来报仇的就坏了。 “小远……”听到这称呼,陈远猛地抬头,惊恐地瞪大了眼,下一秒措不及防地被韩墨泽抱个满怀。 陈远也没想到这龟儿子牛劲儿这么大,他脑子里一万头草泥马飞奔而过,挣了半天,最后一拳抡在了韩墨泽小腹上,又猛地推了他一把才逃脱。 陈远喘着粗气看着韩墨泽,他打赌自己当时的眼神绝对不好看,类似于在“你他妈傻逼吗”中夹杂一点惊恐,但他心里更多是疑惑。 他本来应该说些缓解尴尬的话,譬如“不用这么舍不得你爹”之类的,毕竟刚刚的小远和平常的老陈让陈远感觉自己活生生经历了一次物种进化。 不过他已经失去了思考的能力,大脑皮层言语区也出现了短暂故障。而韩墨泽也没有给他挽回的余地,他情绪有点激动,但听得出在努力克制着,然后就说出了比刚刚的行为更加诡异的一句话: “小远,我喜欢你!” 第3章 第 3 章 后面韩墨泽又说了什么陈远已经听不清了,他强忍不适回味了这句话,终于确定了这不是玩笑。 然后他就落荒而逃了,甚至没来得及揍韩墨泽一顿,逃得那叫一个两脚清风。 “所以你的意思是,咳咳,你揍了你好兄弟他妈,然后你好兄弟跟你表白了?咳咳咳!” “想笑就他妈笑,装你大爷呢。”陈远抽着烟,近乎哀怨地给郑毅翻了个白眼。 “噗——哈哈哈哈哈!”郑毅听了这话也不装了,笑声听得人神共愤。 陈远考虑到不能让郑毅呲着的大牙感冒了,深思熟虑后决定手动操作帮他一下。结果他刚站起来,郑毅那看热闹不嫌事儿多的老畜生就自觉弹开三米开外。 “傻逼。”陈远骂了一句,坐下来继续抽烟。 “你就没想过,人家是跟你开玩笑的呢。”郑毅鬼鬼祟祟的又滚了过来,手里不知道什么时候多了个苹果,吭哧吭哧地啃了起来。 “没你那么缺心眼,他开没开玩笑我能听不出来?”陈远没好气儿地说,“再说谁没事开这种玩笑,有病吗?” “怎么没有?先把你吓个半死,然后说是开玩笑的,气氛一缓和,哎,不就能说正事了!”郑毅说,“怎么说也是他妈跟他兄弟的矛盾,不来个缓冲怎么劝你回去呀。” “我懒得跟你说那么多。”陈远说。 “要我说你啊,就得多听我的!”郑毅煞有介事地摆出一副“不听老人言,吃亏在眼前”的狗模狗样,“当时你跟我说你交了个哥们我就告诉你,这交朋友啊——哎呦!” 郑毅太过激动,仿佛被表白的人是他自己,而且表白的还是个年轻漂亮的小姑娘。这让刚刚没凉透的牙都看不下去了,冲着他的舌头就是一个冲刺。 “啧凹盆油啊,得谨森呐!”郑毅秉持“老人”的精神捂着嘴坚持把话说完,才继续哎呦哎呦起来。 陈远半天没说话,低着头点了第四根烟,结果还没送到嘴边就被郑毅一把掐了。 “事后烟都不带这么抽的,抽死了也死外边,我店里禁烟!”郑毅的舌头活过来了,“正义”地制止烟民,“耽误我做生意了知道吗?” 陈远本来想说这个点了你这小破理发店有个屁的生意,但他没开口。刚刚被巨大的惊诧冲洗过后,他的内心此刻无比的平静。 “你小兄弟后来说什么了,你真的不记得了?”郑毅不知从哪又变出来个苹果,还是削过皮的,边说边递给了陈远。 “我真——”陈远伸出的手顿了一刹。 “我真的尽力了,我说服不了我妈,对不起!” “我们一起去认个错,说不定有机会呢。” “我不会让你被开除的陈远!” 陈远眨了眨眼,试图回忆起更多。对了,好像还有一句“我替我妈向你道歉”。 不能再想了,陈远使劲摇摇头,以一种要杀了这苹果的势头,气势汹汹地咬下了血海深仇的一口。 鸡皮疙瘩已经起了一身了,再想下去头发都能竖起来。 真是离离原上谱,真尼玛离谱!陈远活了十七年,自认为世上没什么他不能接受的事,再猎奇的事也能当作笑话一笑而过。 然而很明显,能接受的只是还没那么猎奇罢了。他今天算是被吓了个半死,以至于这件事过后他甚至再没有思索过韩墨泽情从何起,他在想什么又想要干什么。 那是两人最后一次见面。到底也是两年的朋友,被一场说不清道不明,稀里糊涂的表白打上了句号。 陈远的思绪被对门的吵架声打断,他站在窗边望着院中的大槐树出神,最后叹了口气,掐灭了烟头。 再次回到床上,陈远有了些睡意。他用被子蒙住头,想把脑子里杂七杂八的乱麻清空。想着想着,就沉沉地睡过去了。 此时的主卧里,江驰身边已经响起了一串鼾声,是那种典型的由劳作引起的疲惫的鼾声。 而江驰毫无睡意。他白天无所事事地睡了一天,做了好多可望不可及的梦。做梦也很累的,他得睁着眼歇歇。 于是清醒着清醒着,就不可避免的想到了今天见到的陌生人,也是陈玉梅念叨了几天的他哥,陈远。 人与人之间的第一印象极其重要,这是小孩都懂的道理。江驰对陈远的第一印象就是:长得极好,脾气极差。 他又想起了孟凡锦来送他那天,蹲在地上抓着他的肩,嘱咐他在这儿要听话少惹麻烦,别招惹不该招惹的人。照今晚的情况来看,陈远是个江驰该离得远远的人。于是江驰不可避免地苦恼了起来,为寄人篱下还要对主人视若无睹而提前愧疚。 后半夜起了风,一直张牙舞爪地迎来了太阳才肯消停。 陈远醒来时陈玉梅已经去上班了,他揉着睡酸的脖子走出房间,恰好碰到江驰从厨房里出来。 陈远突然有些不好意思,他的脾气来得快去得快,他清楚自己昨天生气大半是因为心里太乱,现在再看到这个小孩,陈远倒没有多大不满了。住家里就住家里吧,也就多了张嘴吃饭而已。 “小孩,你过来。”陈远朝江驰招了招手,江驰看了一眼,面无表情地进了屋。 “我……操?”陈远在心里呸了一声,决定收回刚刚所想。刚来我家就这么嚣张,以后还不得上房揭瓦?! 陈远暴脾气上来了,三步并两步地推门进屋:他倒要看看这小孩有多犟种! “哐当!”陈远和江驰撞了个满怀,江驰手里的碗一个没端好,直直地摔到了地上,五马分尸了。 汤汤水水洒了一地,江驰忙弯腰去收拾。陈远愣了两秒才反应过来:这小孩去厨房端早饭了。 陈远不知道该说什么了,良久笑了两声,心说这一天天的都是什么事。 两人把一地的狼藉收拾好后,陈远拍了拍江驰带点婴儿肥的小脸,猜他大概刚睡醒,脸红彤彤的,显得更像小姑娘了。陈远说道:“带你出去吃早点,行吗?” “嗯。”江驰点点头。 “下次只点头就行。”陈远说,这小孩的嗓音也太不同于常人了。 但那不就是逼着不让人说话吗?陈远突然想到,瞬间就后悔了。 “还是说话吧。”陈远说。 但他们最终也没能吃上这一顿。两人刚准备出门,陈玉梅就回来了。陈远还没看到她人,但是隔着老远就能听到她扯着嗓门大喊了几声“陈远”。 “砰!”的一声,大门被撞开,陈远心中一惊,猜到陈玉梅大概知道了什么。他走过去刚要开口,陈玉梅“啪”地一个巴掌就甩了过去。 “你被学校开除了?!啊?你说!你是不是被开除了你说!”陈玉梅歇斯底里地吼着,脸上挂着一道道风干的泪痕,又不断有新的泪水划过。 她又急又气,声音里带着止不住的颤抖。 “你是非得气死我呀陈远!你!!啊啊——”陈玉梅一拳拳地锤在陈远身上,一字一抽气,还是没能把话说完,最后蹲在地上放声大哭。 陈远站在那里,脸上很茫然,像是被那一巴掌扇蒙了。 他僵硬地弯下腰去扶陈玉梅,陈玉梅没有起身,哭声也渐渐消失。陈远也没了动作,又这么愣愣地站在原地。 良久,陈玉梅缓缓抬起了头,眼睛红肿,脸上全是压出的红印子。她死死的盯着陈远,无数复杂的情绪映射在她眼睛里:愤怒、悲伤、不甘,还有心疼…… 最后千言万语凝成了一句话:“都是报应……” “都是报应啊!”陈玉梅哆哆嗦嗦地挤出了这句话。她猛地站起来,踉跄着差点跌倒,又一下子抓住陈远的肩膀。她像疯了一样念叨着“都是报应”,然后又开始哭,边哭边喊“妈对不起你”之类神神叨叨的话。 陈远听到这几个字后脸色陡然一变,攥着的手蓦地松开了,露出了被掐得通红的指肚,指尖随即微微地颤抖起来。 陈远自认为没干过什么亏心事,但不知为何,从小到大每当家里出了什么变故,陈玉梅都会发疯一样叫嚷着“报应”。陈远不知道她发疯的临界点,但却实实在在地被笼罩在这阴影下。 第4章 第 4 章 从一开始不明所以的困惑到逐渐被陈玉梅的歇斯底里吞噬,陈远有时竟真生出了做了亏心事的幻觉。 那哭喊声像冷硬的石头结结实实地撞到陈远的心口上,却又在落地后骤然开裂,把陈远炸得喘不过气。陈远听着陈玉梅的嘶吼,感觉被一双无形的手死死掐住喉咙。他吐不出一个字,只是觉得伤心欲绝,于是他又逃了。 江驰站在原地看着母子俩的这一出大戏,茫然地不知道该怎么办。只能在陈远走后扶陈玉梅进了屋。 江驰不知道该怎么安慰人,他也不擅长,就这样呆呆地在屋里站了许久,久到陈玉梅声音渐弱,躺在床上昏睡了过去。 李景梅去世后,江驰一直处于浑浑噩噩的状态。他至今记得记得姥姥躺在地上脸色惨白的模样,记得孟凡锦是怎么颤抖着手打了120,也记得救护车“呜哩呜哩”的声音十分庄重地宣告着至亲的离去。 来到这儿后他发现,陈玉梅待他很好,只是这“好”中,总藏着些让他人摸不透的意味。江驰虽然年龄不大,却比同龄孩子敏感心细。至亲的离开让他一度心灰意冷,寄人篱下的别扭让他更加沉默寡言。命运就像一阵风,嘶吼着将他连根拔起,吹向一片茫然。 深秋的寒意渐浓,这会儿竟然开始起了雾。江驰几乎是饥寒交迫地站在院子里,面前只有一棵光秃秃的槐树,又增添了几分凄凉。他的肚子传来一阵声响,于是只能结束思考老天的安排和命运的不公,先出门找点吃的。 沿着铺满青苔的石板路走五分多钟就出胡同了。也就是这短短的五分钟,雾云缭绕至五米之外已经看不清东西了。江驰本就对这一片不熟,加上起了雾,他现在只能东一棒子西一榔头地乱摸索。 然而更不妙的是,江驰走着走着突然头有点发晕,身体不由自主的晃了几下。稍稍站稳后那种头重脚轻的感觉更明显了,他觉得自己有点低血糖。 事实上他从来不知道低血糖什么感觉,但感觉嘛,要的就是一个主观臆断,况且他见过孟凡锦低血糖的样子,就是好好的突然晕过去了,非常之迅速——等等!那他岂不是马上要晕了?! 江驰的心脏一顿猛抽——他可以晕,但不能死啊!陈玉梅大概一时半会儿不会出来,指望陈远救他更不可能了。躺在这囫囵光板地上几个小时,不被冻死也吸雾吸死了。江驰突然无比怀念孟凡锦,虽然她常常为老不尊地老欺负他,但出了事定能立马出现,从不掉链子。 偏偏这时候江驰自己跟自己玩了出的蹬鼻子上脸,脑子里还在想着会不会晕,眼前突然就一阵黑,身体已经诚实地倒了。不过他这根“链子”也不算白掉,至少失去意识前他在想:果然是低血糖…… 江驰到底还是没倒在地上,在他即将触地的瞬间,一双手扣住了他的肩膀,随即又揽住了他的腰,让他顺势往后仰,最后他缓缓地躺在了一个怀抱里。 后来江驰试图回忆时,只记得那一瞬间四面八方刺骨的寒风好像突然静止了,他还穿着那件红布衫,但他不冷了。 “三十九度四,这他妈都快烧死了吧!”郑毅举着根温度计转了几圈,突然暴吼道。 “啧,你再大声点。”陈远掐了下郑毅的胳膊,“非把人吵醒吗?”说着他伸手探了探江驰的额头,烫得吓人。他把手缩了回去,眉头紧皱起来。 “大哥!我的哥哎!他这是烧晕过去了不是睡着了!”郑毅一脸悲痛地用看神经病一样的眼神看着陈远,“你这哥怎么当的?” 陈远自知理亏,这么大个活人快烧成天边最美的火烧云了他和陈玉梅竟然都没一点发觉。他顿了顿,说:“我去买药。” 郑毅再次被震惊了,这下他也不用眼神骂人了,直接正大光明地脱口而出:“你神经病啊!烧成这样得去医院!” “哦,那走吧。” “……” 一小时前陈远狼狈地闯进郑毅的理发店,一副嘴唇哆嗦脸色青白要死要活的样子,郑毅心想那时就不该可怜他。 陈远发现江驰纯属偶然,这大雾起的太突然,陈远起身关门,恰巧看到几米外的一团红。他要晚到一秒,江驰就得多挂一个科室了。 说起来江驰还得感谢自己的红布衫,幸好不是白的,不然鹰来了都得眯眼找半天。 到了医院做了常规检查,江驰除了普通发烧,喉咙也出了点问题,但此时陈远和郑毅还不知情,两人在医院走廊上坐着。 郑毅开口:“看起来不大,家里是出了什么事能让爹妈这么很心?” “不知道,我没问。”陈远回答地很随意,似乎对这个问题没什么兴趣。 “远儿啊,我没猜错的话,这小孩儿,以后大概也是归你的吧?你妈那人——唉我不多说。”郑毅摆摆手,叹了口气,“自求多福吧。” “滚。”陈远知道这已经是板上钉钉的事,虽然不得不接受,但一经别人提起,还是忍不住的心烦。 倒也不是迁怒于这孩子,只是先前的不知情让他措手不及,如今又一波未平一波又起,他心里的矛盾和烦闷憋到了一块儿,像张团了又展,展了又团的纸,怎么都抻不平整,怎么想都憋屈。再往前想,韩墨泽…… “家属进来一下。”一位护士从江驰房间走出来喊道。 “我去吧,可能是缴费呢。”陈远站起了身,郑毅点了点头,继续闭着眼睛听歌。 这个年轻的小护士把陈远带进了江驰的病房,这时江驰已经醒了,看到陈远,本来坐着的身子微微向上抬了一下,然后又瞬间恢复,动作微小几乎不可察觉。 “这孩子的声带好像出了点问题,现在严重发炎,再不干预可能会失声。”病房里的医生说道,“但这不是发烧引起的,按照你们所说孩子今天才发烧,短时间内声带不会烧成这样。” “这更像受到过度刺激应激引起的。”医生说完后转头看向陈远,目光里似乎带着些质问。 之前在陈远心中的问题现在有了答案:江驰的声音不是天生如此。 陈远心里莫名泛起一阵酸,连他自己都没意识到,那是一种名为心疼的情绪在他心里搅起的一阵涟漪。 医生继续说道:“先挂吊瓶,我再给他开点药,注意观察他的声音有没有好转,每天问他喉咙舒不舒服,一星期后来复查。” “喉咙怎么啦?”郑毅不知道什么时候进来了,正好听见后两句,就问了一嘴。 陈远没来得及跟他解释,他又询问了几句,待医生说完忌口开好药方,就去拿药了。医生和护士都各自去忙,房间内只剩站着的郑毅和躺着的江驰。 郑毅有心想让这孩子开心点,自言自语地扯了几句闲篇,而江驰始终无动于衷。郑毅心里骂道“这倒霉孩子”,嘴上还是诚实地问了句本该一开始就问的话:“小孩你叫什么呀?” 这下江驰总算有点反应,他声音极小地说了句:“江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