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不是玩家[无限]》 第1章 无声之地(一) 张秋燕最近有些恍惚。 她总觉得,有人在喊自己。仔细去听,却又听不真切。 也许她该去看医生了。 因为这个毛病,晚上做饭的时候,张秋燕不小心切到了手指。 刀很锋利,一下子就见了血。 这么大年纪,做饭还伤到自己,说出去让人笑话。 所以张秋燕只皱了一下眉头,将手指放进嘴里嗦了两下,把血吞进肚子里。 不过还是有几滴落在刚切好的猪肉上,顺着肉的肌理,渗了进去。 张秋燕觉得可惜。这些猪肉是她讲了好久价才买下的,就为了做一份丈夫最爱吃的辣椒炒肉。 这道菜,张秋燕做了二十年。 她的手艺并不算好。 嫁到郭家之前,她学过一段时间的做菜。父亲嚼了两口,用筷子指着她说:“做不好饭菜,到了婆家会被嫌弃,到时候可别说是我们家的女儿。” 好在丈夫并不介意。 时至今日,张秋燕还记得,相亲的时候,郭二握着她的手说,希望能一辈子吃她做的饭。 于是她就嫁给了他,成了他的媳妇。 饭菜都做好了,张秋燕敲几下紧闭的房门,喊丈夫出来吃饭。 郭二一直在房间里。 已经好多天了,从早到晚,只有这个时候才会应声。 要是因为别事喊他,他会生气,说自己忙了大半辈子,现在腿伤了,她是故意不让他好好休息。 张秋燕就没再说了,沉默着继续干活。 木门“嘎吱”一声,郭二缓慢地走到餐桌旁。 他瘦了很多,脸颊凹了下去,皮肉贴在骨骼上,像是失去生命力的枯树皮。 只有看到肉的时候,黑沉沉的眼睛才会冒出几分光亮。 张秋燕以为今天的菜做毁了,没想到,郭二迫不及待地将肉塞进嘴里,油乎乎的糊了一层,吃得比任何一次还香。 他埋头鼓动腮帮子,难得夸了几句:“好吃、好吃!你加了什么进去?” 张秋燕摩挲了下手指,刚刚凝固的伤口尚还隐隐作痛。 真的好吃吗? 她夹了一小块肉放到嘴里,还没咬下去,鼻子就闻到了一丝血腥味,像是没熟。 难道舌头也出问题了? 张秋燕想,应该让嘉巧也尝一尝。 对了,嘉巧。 张秋燕看向墙边落了灰的凳子。 嘉巧是半个月前走的,一句话也没说,离开了村子。 听郭二说,是去外面打工了。 女儿果然靠不住。张秋燕暗暗埋怨,还没嫁出去,就成了泼出去的水,这么久也不回来看她一次。 嘉巧小时候还挺乖的,不知为什么越长大越犯浑,让她相亲像要她的命似的,死活不愿意,宁可一个人去外面打工…… 姑娘家的,那得多累啊? 张秋燕觉得女儿不懂事,想去把她带回来,被丈夫和公爹拦住了。 他们都说别管,姑娘这么不听话,走了也好,留在家里丢脸,就当从来没生过。 从她肚子里出来的孩子,怎么能当没生过呢? 张秋燕吃了一块辣椒,不经意地问:“嘉巧这两天又打过电话没?说没说在什么地方?不知道那丫头现在怎么样。” 郭二拿筷子的手挺住,仍是低着头,咕哝着说:“就那样呗,有什么可问的?就你闺女那副模样,想出事也出不了。” 张秋燕的心刺了一下。 村里人都说,嘉巧长得像妈妈。她没给女儿生的一副好样貌,所以女儿才找不到娘家。 这是她亏欠嘉巧的。 也许正因如此,嘉巧才不愿意回来。 这样想的时候,一个声音忽地在耳边响起—— 不是,嘉巧不是这样的孩子。 张秋燕沉默了一会儿,再次开口:“我想给嘉巧打个电话。” 家里的座机几年前坏了,只给郭二买了手机。 张秋燕没有,因为看不懂,也没有必要,男人主外,有什么事情和他说就好…… 郭二闻言抬起头,脸上显出不耐烦的神色,狠狠瞪了她一眼。 “咋这么多事!你又不懂,打听这些有什么用!我和你说了,嘉巧是去打工了,忙着呢!再说,工厂里不能随便打电话,万一因为你打电话,害她丢了工作怎么办?你就别瞎搅和了!” 说完,他将盘子里的最后一块肉塞进嘴里,重重放下碗筷,回房间摔上门。 “哐”的一声,回荡在张秋燕的耳边。 家里又安静了下来。 张秋燕拿起盘子,将剩下的几片辣椒和菜油一起倒进碗里,拌着米饭吃干净。 吃完饭,她没有休息。 先是刷碗、擦桌子,将屋子打扫一遍,又去院子里喂了鸡鸭。趁着天没黑,她还将园子里的杂草拔干净了。 晚上,张秋燕躺在床上,翻来覆去的,怎么也睡不着,心里不踏实。 还在想嘉巧。 她怀疑是自己到了更年期,要不然,怎么突然就疑神疑鬼的呢? 公爹婆婆都说女儿是客,早晚是要嫁出去的,根本不是郭家的人,你现在是在帮别人家养媳妇,有她一口饭吃就够了。 这些话张秋燕很熟悉。 因为她的爸妈也是这样说的,所以她以为这是理所当然,就像丈夫说的,没必要操心。 而且,家里还有很多事等着张秋燕做。 丈夫现在没有办法出门,公爹年岁又大了,所有的劳作都压在她身上,不光要每天做饭、洗衣服、劈柴,还要扛着铁锹锄头去田里干活—— 这些事情,都比嘉巧这个女儿重要。 可她就是放心不下。 第二天,张秋燕起了个大早,换了一双鞋,走出家门。 她要去找女儿。 就算不和她回来,也要见一面才行。 一个上午,张秋燕走了大半个村子,将熟悉的、不熟悉的人问了个遍。 她觉得,都在同一个村子,总该有人知道嘉巧的下落。 然而大家都说,已经好多天没有见到了。 那么大的人,还能消失了不成? 张秋燕不信邪,一直找到中午,她在路上遇见大嫂和侄子。 大嫂是郭家大哥的第二个媳妇,年轻漂亮,穿着干净的衣服,生的儿子也白白胖胖。 不像张秋燕和嘉巧,总是灰头土脸的,像是在泥里打滚。 “嘉巧还没回来呢?”大嫂笑道,“说不定是和小混混跑了,过几年给你生个外孙回来。” 侄子翻了个白眼:“才不会有男人看上她呢!凶巴巴的丑八怪。” “哎呀,你这孩子瞎说什么?” 嫂子拍了拍侄子的头,见张秋燕的脸上没什么表情,自觉讨了个没趣。 她撇了撇嘴:“你别觉得我在瞎说,半个月前,我在镇上见过嘉巧,喊了没搭理。我看那丫头有主意,你找也没用。” 镇上离村子有20公里,没有公交车。 张秋燕看了眼鞋子。 走到村口,那边有一颗大树,以前热闹的时候,有很多人聚在那里下棋打牌。 现在冷清了许多,只有三两个老人坐在那里,垂着松垮的眼皮,打量着来来往往的人。 张秋燕听到有人在喊自己。 王叔穿着一身花衬衫,眯着眼睛走过来,向她询问郭腾的情况。 而后语重心长地说:“这种时候,最需要女人照顾了,你可不能疏忽。” “没错,要向老马太太学习!” 树下的老头扯着嗓子说。 张秋燕知道老马太太,据说嫁过来不久丈夫就瘫痪了,不离不弃照顾了几十年,还把几个孩子都养大成人,为丈夫传宗接代。 “现在没有习俗了,要不然啊,老马太太肯定得进列女传!列女传知道不?里面的女人都从一而终,只要许给男人,若是男人出了什么问题,上吊殉情的也不在少数!” “唉,那时候风气多好!不像现在,女的都嫌贫爱富,彩礼要的老贵,还不一定能生儿子!害我孙子打光棍!” 老头们你一言我一语,越说越气,恨得咬牙切齿。 张秋燕只是听着,听完了,就离开了。 她还有很多路要走。 直到走远了,她仍然能感受到,那群人的目光一直在盯着自己。 张秋燕很久没有出过村子了。 沿着马路一直向前,身边经过各式各样的车子,掀起一阵又一阵风,吹到她头上。 她只好低下头、缩起脖子,盯紧脚下。 不知道走了多久,鞋子将脚后跟磨得生疼。地上的石子又碎又硬,有些钻进鞋里,一不小心就踩得刺痛。 这种感觉让张秋燕想起,大约十年前,有一次她被郭二欺负了,曾经一怒之下拉着嘉巧离家出走,就是走的这条路。 那一日也是这般黄昏,她牵着女儿稚嫩的手,心里很害怕。 嘉巧却不怕,还觉得有趣,一蹦一跳地甩着辫子,跟在后面踩她的脚印,脆生生地问:“妈妈,我们去哪儿?” 是啊,去哪儿啊? 张秋燕想不到,愣在了原地。 结了婚的女人赌气回娘家,不好看,爸妈一定不欢迎她回去。 那个房子早就没有她的位置。 心中那团火突然就散了。 嘉巧已经走到前边,回过头,嘟着嘴说:“妈妈!你再不跟上来,就找不见我了哦!” 张秋燕恍惚地抬起腿,想要继续走的时候,身后传来一群人的呼喊。 最前面就是年轻的王叔,骑着“嗡嗡”的摩托车,转眼就来到了她们身前,扬起烟尘,拦在去路。 “在这里!” 随后赶到的是一辆牛车,七八个人一齐从上面跳下来,围在张秋燕身边。 每个人的神情都不一样。 尚还健壮的公爹横眉竖目,指着她的鼻子骂不孝顺,给老郭家添堵! 身体不好的婆婆气喘吁吁,拍了好几下大腿,用力将嘉巧拉走,质问说你要带我们家的女儿去哪里? 驾车的大哥一脸不耐烦,劝她别再闹了,真是小题大做。 抱着儿子的大嫂冷眼旁观,不满地说,全家都来接你,排场够大了吧? 至于她的丈夫—— 郭二并没有道歉,只是牵住她的手,说:“我饿了,媳妇,回家吧。” 张秋燕停下脚步,看了看周围,发现自己又站在了当年走到的地方。 路边的杨柳树长高了,脸上的皱纹变多了,曾经牵着她的小女孩……不见了。 “回家吧。” 只剩下这样一句话,穿越时空、回荡在耳边,像是路标,像是指南针的终点,指向她的归处。 于是张秋燕再次转过身,沿着来时路往回走,在太阳彻底落山的时候,回到了生活二十年的村子。 夜晚的村庄总是寂静一些。近来年轻人很多都离开了,剩下很多中老年人,并不爱夜生活。 星星点点的灯光十分微弱,浮在漆黑的夜色中。 村子里也没有路灯,不拿手电筒的话,连路都看不太清。 大概正因如此,当张秋燕抬起头,可以清楚地夜空中升起的红色月亮,像一只狰狞的眼睛。 张秋燕以为自己花了眼,揉了揉。 再看过去,月亮的红光更为清晰了,薄纱一般笼罩了整个村子,让她得以看清脚下的道路。 同时,她也看见了,从路边玉米地里摇摇晃晃走出的、垂着脑袋的男人。 不知道是不是月光的原因,他的胸口满是红色的水渍,渗透了衬衫上的花纹。 “你……要……去哪里?” 男人用嘶哑的嗓子吐出几个字,缓缓抬起头。 于是,张秋燕看见了他全然变白的眼珠,仿佛被撕咬过的脖子,以及……血淋淋的、散发着恶臭味道的嘴。 “……王叔?” 与此同时,天地间响起一道陌生的女声: 【丧尸副本“无声之地”已开启。剩余时间:10小时。】 第2章 无声之地(二) 无机质的女声重复了三遍。 张秋燕反应了一会儿,才慢慢确定,那不是幻听。 眼前浑身腐坏的王叔也不是幻觉。 月光缓缓移动,照亮了男人身后倒塌的玉米地。 干枯的玉米杆只割了不到一半,堆成了乱糟糟的垛,那下面隐约露出半个人的身子,手边还散落着背筐和斧头…… 张秋燕来不及看得更清楚,王叔已经朝她扑了过来。 饶是她动作快,向旁边躲去,还是被尖锐的指甲抓到了手臂。 衣袖撕裂,划出一道又深又长的伤口,皮肉外翻,喷涌出鲜血。 比昨天不小心切到的伤口还要深、还要长。 好在张秋燕早已习惯了疼痛。 她咬紧牙关,猛地撞开再次扑来的男人,躲开了意图撕咬脖子的尖牙利齿。 王叔踉跄了几步,年老的骨骼发出“嘎吱”的声音,几乎要跌倒,仍不甘心地走向张秋燕。 “不能离开……不能离开……” 男人低声重复着,扯动松垮的脸皮,尝试露出笑容,像是和蔼可亲的长辈。 可那嘴里的血腥恶臭,却是怎么也藏不住。 张秋燕知道,王叔不喜欢女人离开村子。 所以他常常坐在村口,盯着过路的女人们。一旦有谁家媳妇不见了,总要带头将人找回来。 对于村里的女人来说,王叔的目光,就像是牵牛的绳索,长长地拖行在她们的身后。 即便到了此时,王叔已经神志不清,却还是死死盯着张秋燕,说着诅咒般的话语。 仿佛恶鬼,要将人拖入地狱。 也许这才是王叔的真实模样。 张秋燕的脑中闪过这个想法,缓缓开口:“王叔,我不是你媳妇。你的媳妇已经走了。” 男人的媳妇十几年前逃离了村子,再也没有回来过。 张秋燕觉得,应该提醒他这件事。 王叔听懂了这句话,他的面容立刻被狰狞的愤怒所笼罩,张大了血腥的嘴,嘶吼着再次冲来。 张秋燕蹲在原地,身后的右手伸进背篓,紧紧握住沾血的木质把手。 近在咫尺的距离,她猛地起身,举起斧头,毫不犹疑,直直地砍了上去—— 像是劈柴一样。 对,像是劈柴一样。 捡来的木头总是太硬了,为了能顺利劈开,每一斧头下去,都需要用上最大的力气。 张秋燕劈柴多了,自然保留着这个习惯。 这次也不例外。 血从天灵盖喷涌而下,与月色融为一体。 王叔的脸皮终于彻底脱落,嘴里难听声音戛然而止,直挺挺倒了下去,刺穿了田垄上尖锐的玉米根茬。 张秋燕的耳边安静了些。 这让她如释重负。 她并不觉得自己杀了人。那不是王叔,只是一句披着人皮的野兽而已。 所以她没有感到任何不适,拍了拍衣服,平静地走开了。 张秋燕走向家的方向。 一路上,她听到了越来越多的哀嚎、嘶吼与哭泣,从道路两旁的一户户人家中传来,空气中满是血的味道。 红色的月光映透了天地,彻底照亮村子的每一寸土地,仿佛一座烧得通红的巨大熔炉。 张秋燕感受到了冰冷的寒意,顺着微风沉入肺腑,让她越来越清醒。 直到站在了家门前。 大门虚掩的院中一片安静,只有老人微弱的惨叫声如蚊虫般作响,从房间的窗户缝隙传来。 张秋燕推开房门,看到了弓着腰伏在地上的郭二,以及被他死死掐着脖子、奄奄一息的公爹。 “救……儿、儿要杀爹啊……快放开……咳、咳……救、救命啊……” 老人满脸惊恐,挣扎着求救,却推不开郭二,只能把手塞进儿子的嘴里,被尖利的牙齿咬得血肉模糊。 张秋燕犹豫了一下,丢掉斧头、抄起铁锹,用力拍在郭二的后背,打得他嚎叫一声,滚到旁边。 趁此机会,她一把抓住吓得腿软的公爹,将他拖出房间,重重关上木门,隔绝了里面张牙舞爪的男人。 透过门上的玻璃,张秋燕看清了丈夫此时的模样:双目泛白,鼻腔中流出鲜血,嘴里不断躺着黄黑浓水,脖子上爬满了青紫色的筋络。 与刚才见到的王叔一模一样。 张秋燕知道了,这就是“丧尸”。 好半天,公爹才回过神来,颤抖着从地上爬起。 他已经七十多岁了,经过刚才一番折腾,本来黑瘦的脸几乎变得死白,一口气卡在胸腔,差点没背过气去。 老人惊魂未定地看了一眼屋内的儿子,又看向面色平静的张秋燕,不满地大吼:“现在才回来,想害死我吗!你是怎么照顾我儿子的,他怎么变成这样!” 这家的老人就是这样。 若是郭二做了什么错事,或是有不孝顺的地方,他们不会怪儿子,而是怪是儿媳妇带坏了男人。 张秋燕已经习以为常了。 以往的很多次,她确实会反思自己,是不是哪里做得不够好。 不过今日,她十分确信,郭二的异变与自己没有任何关系。 张秋燕说:“今天的月亮很奇怪,村里好多人都变了模样,听说是叫丧尸。” “丧、丧尸?”公爹没有办法理解这个词,“难道是中邪了吗?是不是该给他吃点儿符水?老婆子之前去庙里求过,求过一些符水,也许吃了就有用……” “可是我们没有办法靠近。”张秋燕说,“丧尸一看到有活人接近就会咬,应该是想吃人。” 老人这时候才知道,刚才儿子一直张大了嘴,原来是想吃自己。 他的脸色慢慢变青了,感到后怕,不自觉捂住了脖子。 而后,他看着脆弱的木门,一颗心瞬间又提了起来:“那怎么办!门坚持不了多久了,要是他一会儿走出来,那我……” 但是很快,老人想到了什么,目光一凝,挺直腰背,毫不犹豫地做下决断。 “秋燕,你让我儿吃了吧!他吃了你,我再给他符水,一定能让他恢复!” 张秋燕怔忡片刻,还未回答,公爹已然跑到了院子中,大声催促。 “就当是爹求你了,行吗!我儿可不能有事!你得救他!” “你是我们郭家的媳妇儿,要为这个家着想!” 张秋燕慢慢放下了铁锹。 公爹说得在理。 男人是家里的顶梁柱,如果没了郭二,这个家就要散了。 到时她一个女人,能做什么呢? 不如在这里让丈夫吃掉,奉献自己,多有价值啊。 方才不让王叔吃,现在到了自家男人,难道还不让吃吗? 该给自家人吃才对。 至少没便宜了外人,这大概就是她刚才努力求生的意义。 张秋燕就这样说服了自己。 房间里的男人疯狂地撞击木门,双手拼命向前伸,打碎了玻璃,流淌着浓稠的粘液,挥舞着尝试抓到她。 很快就能冲出来了。 张秋燕平静地闭上眼睛,等待丈夫破门而出、扯断她咽喉的那一刻。 等待着死亡的到来。 嘉巧快18岁了,以后嫁人还需要娘家人做后盾。 爸妈有更喜欢的弟弟,不会因为她而太过伤心。 公爹前几年失去了婆婆,若是今天再失去儿子,那也太可怜了。 张秋燕觉得,这样的结局很好。 这样最好。 或许她也能和老马太太一样,被写入那本列女传,成为大家口中的“好女人”。 从小到大,张秋燕听过无数人的声音,至今仍萦绕在耳边,指引她怎样做一个好女人—— “秋燕,你是姐姐,要好好照顾弟弟,别让爸妈操心,知道吗?” “秋燕,你是我们老郭家的媳妇,从此以后,这里就是你的家了!” “秋燕,女人在家呆着就好,抛头露面的像什么样子?” “秋燕,男人都那样,忍忍就过去了。” “秋燕,桌子上没地方了,你今天去厨房吃吧。” …… “秋燕,快去让我儿子吃掉!” 耳边的话语从温柔甜蜜,到平静,再到冷漠指责,最后显现出狰狞的本来面目,几乎要刺穿耳膜。 张秋燕忽然想起,刚才那个陌生的女声,称这个地方叫“无声之地”。 怎么才叫无声呢? 明明公爹的声音这么大。 张秋燕又想到了死去的婆婆。 那个操劳了一辈子的女人,七十多岁的还每天忙里忙外,一刻也不得清闲,伺候着丈夫、儿子和孙子。 婆婆不喜欢张秋燕。 直到生了病,才将她叫到跟前,事无巨细地交代,以后该如何给一家人做饭、洗衣服,如何做一个贤惠的女人。 老人将这些话视为婆媳之间的“传承”,说完之后,舒展了皱纹,脸上露出完成使命的满足感。 之后不到两天,她的病情急剧恶化,很快就蜷缩在被窝里,只有出气没有进气了。 当时郭二不在,他嫌照顾人麻烦,说自己工作忙,就让张秋燕代为尽孝。 公爹也不在,他前夜与人打牌喝酒,还没回来呢。 大哥一家更没回来。电话里,嫂子说怕把晦气传给孩子。郭大则说老太太最疼老二了,和他没关系。 总之,那一天只有张秋燕在病床旁,陪老人走完这最后一程。 婆婆长长叹气,说自己的病无药可治,死了都是命。 张秋燕知道,她这是在自欺欺人。 其实这病可以治,只是家里不愿意拿出那么多的钱。 婆婆不愿意让男人为难,主动说不治了,要留着钱给儿子、孙子们。 郭家的男人们很听话,二话没说就依了她。 弥留之际,婆婆交代张秋燕,让老头子少抽些烟,争取多活几年。 两个儿子也要好好工作,挣大钱、盖大楼,让全村人都羡慕。 大孙子得好好读书,以后娶个漂亮又有钱的媳妇,给她生个大胖重孙! …… 事无巨细,絮絮叨叨说了很多事。 张秋燕在一旁听着,好像都和自己没什么关系,也和嘉巧没有关系。 婆婆说完这些话,以为自己该去死了,却还有几口气。 她瞪大了眼睛,看着天花板,语调倏地一变,多了几分茫然。 “你说,我操劳了这么一辈子,能进郭家祖坟吗?” 张秋燕不知道。 她不会说安慰的话,任由老人带着最后一丝遗憾闭上眼睛。 婆婆死了之后,到底没有进祖坟。 不是因为她不够贤惠,不够孝顺,没有生儿子,命数不好……或者别的什么原因。 仅仅是因为,她死在了自己的丈夫前面。 按照村里的规矩,若是女人死在了丈夫前面,不能葬入祖坟。 但墓碑上还刻着“郭家媳妇”的字样,不让她做孤魂野鬼。 对了,婆婆叫什么名字来着? 张秋燕还没想起来,面前的木门终于碎裂,扬起的灰尘落满她的头发和脸。 只差一步,郭二就能吃掉她了。 电光石火间,她看清了那张脸上,狰狞的、贪婪的、渴求的神情,迫不及待想要将她拆吃入腹。 意外地,张秋燕并不感到害怕,反而觉得无比熟悉。 其实从很早以前开始,男人就是这副模样,未曾变过。 张秋燕猛地回过神来。 她捂住手臂,后知后觉地意识到—— 被吃掉,那该多疼啊! 小的时候,父母总会夸她懂事、省心,受伤了也不哭闹,不像弟弟,稍有磕碰便扯着嗓子哭闹。 于是理所当然的,他们更关心弟弟。 到了婆家,更不可能喊疼了。 她是媳妇儿,是来伺候人的,受点委屈不是很正常吗?难道要丈夫、公婆反过来伺候自己吗? 所以张秋燕从不喊疼。 被野狗咬穿小腿时没喊,镰刀割开手掌深可见骨时没喊,生孩子九死一生时没喊,男人拳头落在身上时也没喊…… 就这样,忍了半辈子。 太久了,久到她早已习惯了这种忍耐。 可是,心底深处有个微弱的声音固执地提醒她,身上的痛,并不会因为无人关心,就真的不存在。 她也会疼啊! 第3章 无声之地(三) 张秋燕猛地后退几步,远离了那扇碎裂的木门。 “哐当”一声,门板轰然倒塌,碎木飞溅。 张秋燕看着迎面而来的郭二,抓紧手边的铁锹,手臂积蓄起劈柴的力气,狠狠抡了过去! 铁锹拍在腐肉上,发出闷响。 远处的公爹从树后探出头,气急败坏地怒吼:“秋燕!你在做什么!” 张秋燕没有理会。 她捂着伤口迸裂的手臂,在郭二爬起之前,一步一步,离开了这个凶险无比的“家”,将男人们的吼叫抛在身后。 村子西头是一片荒凉的坟地。 郭家人曾找风水先生算过,说将女人埋在此处,能保佑家里的男人飞黄腾达。 婆婆就被葬在这里。 已经很久没有人来了,长满了荒草,几乎淹没了低矮的坟茔。 张秋燕抹开墓碑上厚厚的灰尘,借着血色的月光,看清了上面深刻的名字。 邓红霞。 站在坟地间,张秋燕的心中并无恐惧,反而滋生出一丝奇异的安心感。 更重要的是,这里视野开阔,能让她看清四周的动静,避免再被那些吃人的“丧尸”靠近。 她不想死。 被催着送死的时候,张秋燕想了很多道理,说服自己应该去死。 可一旦不想死了,竟连一个像样的理由都找不出来。 只有“不想死”三个字,如此纯粹、如此强烈, 张秋燕慢慢意识到—— 也许活着,本身就不需要任何理由。 她只是想活下去而已。 手臂上的疼痛后知后觉,又无比清晰,蔓延到四肢百骸。 张秋燕深呼一口气,靠在树下,抬头看天。 红色的月亮高悬中天,依照她的直觉,现在应是晚上十点多。 回想最初,那个陌生的女声曾说过,“距离游戏结束还有10小时”。 当时是晚上六点。 也就是说,只要熬过这漫漫长夜,撑到明天早上,或许一切就能恢复正常。 无论这是噩梦还是别的什么,都将在那个时候醒来。 “救……救命……” 微弱的呼救声从远处传来,伴随着踉跄的脚步声,张秋燕听着有些熟悉。 是大嫂。 女人捂着腹部,茫然地四下张望。血迹浸透了她的衣襟,在暗红的月色下呈现一种粘稠的黑褐色。 没走几步,她再也支撑不住,重重地扑倒在地。 张秋燕走到大嫂身边时,女人腹部的伤口正涌出血沫,渗入冰冷的泥土。 月光照亮了那翻卷的皮肉,甚至能看见里面蠕动的肠子和隐约的肋骨,随着每一次艰难的喘息而微弱起伏。 张秋燕想起,过年时,家族的女人们总会聚在后厨杀猪宰羊。 她曾和大嫂一起给鸡鸭开膛破肚,掏出里面的内脏,将它们洗干净。 不想有一天,大嫂也会被“开膛破肚”。 与鸡鸭没什么分别。 “秋燕……秋……” 大嫂认出了张秋燕,涣散的瞳孔迸发出一点微弱的光,干裂的嘴唇翕动着,艰难地挤出几个字。 “快……快救我儿子……他不认得我了……去……救、他……” 那点光熄灭了。 大嫂的眼睛彻底失去了神采,凝固成一片空洞的灰白。 与此同时,坟地边缘传来了刻意压低的交谈声。 张秋燕合上大嫂尚未瞑目的双眼,贴着她的身体,无声地蹲下去。 杂草繁茂,足够覆盖住女人的身体。 张秋燕将自己融入更深的阴影,注视着远处的不速之客。 是两名陌生的男女。 女人的声音颇为警惕:“先说好。我早就看见有个丧尸往这边跑了,她是我的,你可别抢积分!” “没问题。”男人轻笑一声,“我对快死的女人没兴趣。” “怎么,你不杀丧尸吗?” “那倒不是。不过你追的也不是丧尸啊,就是个平民,我杀她干嘛?又没积分,白费力气。” “又是平民?”女人声音陡然拔高,气急败坏,“这破副本!好不容易逮着个受伤的,以为是条大鱼呢!” 男人嘿嘿笑了两声:“可不是嘛。” “哎,不对吧,”女人疑惑道,“你都知道不是丧尸了,还跑这儿来干嘛?” 男人语气轻佻:“当然是为了你啊。” “没听见公告说的吗,这个副本不允许玩家相杀,你可别……” 女人顿了一下,终于反应过来,但是已经晚了。 对面的男人已经拿出冰锥,戳进了她的肩膀! “啊——” 女人惨叫着倒在地上,疼得面容扭曲,破口大骂。 “疯子!你这个疯子!不杀丧尸,竟然想干这种事!” 男人将她按倒在地,哼笑着说:“老子运气好,已经杀了一个丧尸小鬼了。本想先解决小的,再好好照顾他妈,可惜那小鬼六亲不认,抢先把他妈肚子撕开了!伤得太重,没意思!” 他舔了舔嘴唇,眼里满是淫邪:“还好你送上门来了!你说,这不是老天爷补偿我的吗?” 女人半个身子动弹不得,无法推开身上沉重的躯体,也知道这种地方,就算呼叫也没有人能救自己。 于是她狠狠瞪着男人,牢牢记住这张恶心的脸,想着以后有机会一定要杀了他! 男人见女人放弃抵抗,得意地咧开嘴,急不可耐地去解自己的裤带。 低头的时候,他没注意到,一道阴影悄然出现,瞬间挡住了头顶的月光。 倒地的女人却清楚看见,一个灰头土脸、毫不起眼的中年妇女,无声站在了男人身后。 那张粗糙、平静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 她举起铁锹,动作熟练得如同杀猪,带着一种理所当然的精准,狠狠砸在了男人的后颈。 噗嗤! 沉闷的骨裂声伴随着飞溅的温热液体,有几滴溅到了女人的脸上。 男人的脖子以一个诡异的角度软塌下去,头颅无力地耷拉在胸前。 身体摇晃了几下,像一袋被抽掉骨头的腐肉,沉重地向左栽倒,再无声息。 女人惊魂未定,对上张秋燕的视线,发现那双眼睛如同深潭,无波无澜,平静得可怕。 一瞬间,她几乎以为对方的铁锹马上要落在自己头上! “别杀我!” 女人大声喊道,恐惧压过了疼痛,“杀他就够了!杀一个玩家顶多扣积分,要是杀两个玩家……我死了,系统会判定你违规,你也得死!” 她故意将后果往严重了说,希望张秋燕能够放自己一马。 “玩家?” 张秋燕重复了一遍,并不理解她的话。 女玩家见她无动于衷,一咬牙:“我有入场券!刚进来时运气好拿到的!只要别杀我,我就交给你,怎么样?” 张秋燕摇了摇头,只让她穿好衣服。 而后蹲下,在男玩家的尸体上摸索片刻,扯下了腰间一串蓝色的手链。 廉价的塑料珠子发出“哗啦啦”的声音。 这是几年前,张秋燕花十块钱从摊贩那里买来的。 原想送给嘉巧,只是因为侄子说喜欢,就被郭二随手送给了侄子。 刚才男玩家出现,张秋燕一眼就认出了这串链子。 同时,她也意识到,男人口中那个被杀的“丧尸小鬼”,就是她的侄子。 侄子也死了。 张秋燕心中并无多少悲伤,明明是自己的亲侄子。 仅有的那一点遗憾,更多是为了大嫂临终未能实现的、救儿子的愿望。 张秋燕拿着手链,走回大嫂被杂草覆盖的尸体旁,轻轻掰开尚有温度的手指,将链子塞了进去。 一旁的女玩家看到她的动作,疑惑地问:“不过是个NPC而已,你管她做什么?” 张秋燕听不懂“NPC”这个词,但还是回答了对方:“这是我的大嫂。” 大嫂? 女玩家愣了一下,随即终于明白过来,瞬间瞪大了眼睛,脱口而出:“你不是玩家?!” 张秋燕依旧听不懂。 对方的每句话都有她不熟悉的词汇,让她有些困扰,终于认真打量这名年轻女子—— 头发染着奇怪的五颜六色,脸上沾着血污,身上穿着从未见过的料子。 不像是村里人。 “你是哪里来的?我以前没见过你。” 女玩家噤了声,喉咙像是被堵住。 这农妇杀人时的神情太过平静,熟练得像是处理一块碍事的木头,以至于让她以为是个深藏不露的高端玩家。 哪里想到,竟然只是一个平民! 她只是个新手玩家,倒也知道,在生存游戏中,向来只有玩家猎杀或殃及平民的份儿,何曾见过平民反杀玩家? 这太不寻常了! 随即,女玩家意识到,刚才情急之下,自己说了太多不该说的话。 “我,我是……迷路,不小心走到这儿的……”她的声音有些结巴,“刚才多谢,谢谢你救了我。” 张秋燕点了点头,又看对方年纪小,提醒道:“这里来了很多坏人,还有些吃人的东西,你最好别乱跑。” 顿了顿,她的语气多了一丝生疏的、质朴的关心。 “要是害怕,也可以跟我一起躲在这儿。” 这女人,方才还冷硬得像个杀神,现在又变成了朴实热心的阿姨。 女玩家心中涌上一股奇怪的感觉,怔怔看着张秋燕的脸。 夹杂着银丝的枯涩短发、暗黄粗糙的皮肤、深刻皱纹的眼角眉梢…… 确实是农村妇女的模样,也是母亲的模样。 女玩家忽然想到,她很久没有回去看望妈妈了。 “不用了。” 她几乎是仓促拒绝,忍着肩头的剧痛站起身。 刚走出两步,又停下,快速转身回来,将一个小东西用力塞进张秋燕手中。 “天亮的时候,会有辆车开来这里。拿着这张入场券,也许对你有用!当是报答你刚才帮我了。” 说完,也不等张秋燕拒绝,女玩家快速跑远了,身影很快消失在树林边缘。 张秋燕摊开手掌,借着渐渐褪去血色的月光,看清了那东西: 一张巴掌大小的、泛着金色光泽的“布”,上面歪歪扭扭地写着几个不认识的字。 用力扯了扯,软硬适中,十分结实,是个当抹布的好料子,就是太小了点。 那孩子为什么给自己这么一块东西?她想不明白,但觉得总有用处,便随手塞进了衣服兜里。 然后,张秋燕重新拿起铁锹,在婆婆的坟墓旁边,一下、一下地挖掘。 泥土被翻开,带着夜晚的凉气和腐朽根茎的味道。 张秋燕挖出足够容纳一人的深坑,将大嫂的遗体拖了进去。 盖上土,挖来几丛带着根须的野草,仔细地覆盖在新坟上,还顺手掐了几朵不知名的白色野花,插在坟头。 做完这一切,张秋燕受伤的手臂已经麻木了,身体终于精疲力竭。 她索性不再动弹,坐到婆婆和大嫂的坟墓中间,望向渐渐稀疏的星空,静静地等待黎明。 婆婆叫邓红霞,大嫂叫王慧珍。 张秋燕想,她们三个女人,婆婆、大嫂、还有自己,好像很少有安静地待在一起的时候。 现在总算有机会了。 不知过了多久,天边那轮诡异的红月彻底褪去了血色,变得苍白,继而隐没。 在这万籁俱寂的破晓时分,一阵沉闷而遥远的“呜呜”声,穿透稀薄的晨雾,由远及近。 张秋燕扶着冰冷的墓碑,缓缓站起身。 循声望去,只见林地边缘,那条通往未知远方的土路尽头,一抹突兀的、生机勃勃的绿色,正破开灰蒙蒙的天地,穿过村庄、缓缓驶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