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与师尊解战袍》 第1章 第 1 章 阖眸之前,他眼里倒映着的,是沾了鲜血的白衣。 是插进自己胸口的剑锋。 是他无数次在睡梦中惊醒时,久久凝望着的,那张绝美却淡漠的面孔。 …… 苏虞猛然坐起,大口喘着气,惶然伸手摸了摸心口。 他胸前仍是一片麻木,那一秒,他错觉月舒剑冰冷的剑刃仍在自己心脏上插着。 不痛,没有痛感,唯有冰冷。 那是他最后的感官。 山间温柔婉转的虫鸣鸟叫穿透了苏虞耳边的嗡鸣,终于唤回了他的一丝理智。 胸口没有剑,眼前的环境熟悉中带着一丝陌生,这是哪里? 苏虞茫然地四处看了看,他察觉到不对,这里……好像是他在剑阁的居所,竹屋墙上还挂着那只他熟悉的小鱼风筝。 这是……十里湘雪峰? 苏虞盯着那风筝,陷入了错乱。他明明记得,在湘洲剑阁内乱的那天,这风筝已随着竹屋一同被烧掉了。 对……这竹屋早已烧掉了,为何他还会在竹屋里? 苏虞做梦一般,伸手摸了摸自己床头的佩剑,剑柄顶端光秃秃的,没有悬挂任何剑穗。 他明明记得,云归鸿送他的剑穗,他到死都没摘下过。 但剑柄上的纹路摸起来是那么清晰和冰冷,那么真实。 在这瞬间,苏虞脑海中闪过无数画面,他开始头痛欲裂,开始怀疑……自己只是做了一个非常逼真的梦。 不知过了多久……也可能只过了一瞬,竹屋那薄而脆弱的门突然被拍得震天响,一下把苏虞吓醒了。 门外还传来他非常熟悉的声音:“师弟,你在吗?” 苏虞平了一口气,还有点恍惚,茫然道:“……怎么了大师兄?大晚上的你找我有事?” 然,话音未落,就这一瞬间,苏虞突然怔住了。 他好像知道……师兄接下来要说什么。 ——我被师尊赶出来了,愈灵洞不能没人伺候,师弟…… “我被师尊赶出来了,”门外人尴尬道,“愈灵洞不能没有人伺候,师弟要不然……你去看看?” 苏虞:“……” 这是什么情况?师兄为什么说了……和梦中一样的话? 这一瞬间,苏虞眼前天旋地转,他脑中浮现那个所谓的梦,以及梦中的一切。 梦里出现这场“侍疾”,是在他十六岁这一年的春天。 师尊旧疾复发,却赶走了前去侍疾的大弟子,大弟子无奈,前来求助小师弟——便是苏虞。 愈灵洞中数日照料,朝夕共处,师尊如坚冰融化般默许了苏虞近身,而对师尊心生无限孺慕的苏虞,伺候师尊伤愈时无不小心翼翼、温柔缱绻。 更多的原因,却是些只有他一人知晓的,难以启齿的思恋。 正所谓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后面种种痴缠、恨海情天,此时想来却如笑话一般。最后落得被师尊一剑穿心……也是他应得的结局。 随之,在苏虞脑中出现的,便是那白衣飘飘的身影,他的师尊——也是他的道侣。 或许只是梦罢了。 苏虞一时间又觉得有点荒唐,他居然会梦到自己和师尊成了道侣……这简直异想天开、大逆不道,这要是让姜长老知道了,非得拿戒尺把他的手心抽烂了不可。 正恍惚着,外头的师兄催了一句:“你该不是睡了吧?” 苏虞正心乱如麻,听闻此言,他本能应了一声:“还没……”话音刚落,苏虞:“???” 苏虞内心:我这贱嘴!!! 可是……又能怎么办呢,话都溜出来了,师兄当然不会放过他的。 果然,门外大师兄欣喜道:“那你快去瞧瞧,师尊那头可离不开人。” 苏虞叹了一声,无奈道:“师兄莫急,我这就去看看。” 看似被逼无奈,实则苏虞起身起得飞快。 ——师尊在愈灵洞,没人伺候。 那可是师尊。 他的师尊。 脑中浮现梦中种种,千言万语在此时汇成一节割舍不断的情愫,苏虞一声不吭披上外裳,顺手拎起床头佩剑,又是一阵恍惚。 剑柄上没了剑穗。 明明好似南柯一梦,逃过死劫,他却觉得空空的。 …… 愈灵洞是湘洲剑阁阁主的闭关洞府,位于十里湘雪峰的南面。 苏虞和师兄所居住的竹屋在十里湘雪峰的北面。 看似都在一座峰上,实际相隔甚远,而苏虞恍惚记得,自己的御剑之术好像不怎么样,于是束好腰封后,就拎着他的佩剑“执白”准备去找大师兄带飞。 但苏虞推开门后,却发现,竹屋外竟已空无一人。 他那“靠谱”的大师兄,似乎传完话就跑了。 苏虞:“???” 这厮! 苏虞口中骂骂咧咧,只好自己抽剑,丢到半空中,再从一团乱麻的脑子里寻找御剑的法决,默默念着。 温厚的灵力运转起来,掀起十里湘雪凉得刺骨的风,也吹起少年额前的碎发。月光晃着他的眼睛,照出极亮的一双眸子,一半在明,一半阴影。 十六七岁的少年,模样仍带稚气,却已经展现了极优越的眉骨与脸庞轮廓。长睫毛的阴影落在他鼻梁上,擦过其眼尾一枚深色的小痣,像一道黯然的伤痕,使那张面孔上现出一种与年龄不符的、沉郁的戾气。 明明夜色静谧,苏虞耳边却是遍野的哭号,眼前浮现了十里湘雪峰被一把烫人的烈火焚烧殆尽的场面。 好逼真的一个梦…… 沉在回忆中的苏虞晃了神,本能地念完了御剑诀。 那曾经用熟的口诀随着指尖引导涌入执白,他此时的嗓音尤带几分少年人独有的清澈,听在他自己耳中,竟有些陌生。 口诀与灵气相裹挟,操纵着正欲坠地的仙剑——稳稳停在半空中。 苏虞惊醒,回过神来,死死盯着那把剑。 “执白”是他入剑道那天,师尊亲自为他选的剑,此剑性子甚傲,平素就不听话,简直是跟苏虞天生有仇,从他学御剑开始就从没飞稳过。 再加上苏虞入门晚,基础差,学东西多少有些吃力,两年间也只学会了一重御剑诀。 可今天…… 苏虞心慌意乱,他刚才似乎用上了他此时应该还没学会的……三重御剑诀。 可是梦里的东西,也能当真吗? 梦里的御剑诀第三重,是……道侣大典后,云归鸿手把手教他的。 ——梦里学会的三重御剑诀,能操控现实中不听话的“执白”。 那真的是梦吗?苏虞跳上执白,一颗心却无限下沉。他胸口满怀疑问,或许这一切只有去了愈灵洞才能知道。 十六岁的苏虞,还从未进过愈灵洞中。 梦中的苏虞,却无数次去过。 一边思索着,苏虞稳稳御着剑赶到了峰南。 他远远就看到一处微弱的蓝光,那是愈灵洞洞口的禁制。 是他在“梦”里进过无数次的禁制。 执白剑缓缓降落,苏虞的目光落在那禁制上。 他知道,如果自己在梦中所知的禁制解法,在现实中也能使用,那就意味着……那绝对不是梦! 这样想着,苏虞鼓起了好大的勇气,将手掌放在禁制上,默念法决。 “……”苏虞的手穿透了禁制。 愈灵洞的“门”开了。 苏虞做梦一般踏入了禁制,映入眼帘的是愈灵洞内部——和梦里一样黑漆漆的,没有点灯,只有头顶一些藤条散发着幽蓝的荧光。 禁制解法可用……洞里的灵气沿着苏虞熟悉的方向翻滚流动,洞内景观与梦里没任何分别。 那不是梦。 苏虞是真的有点害怕了。 怕那不是梦,怕自己是疯了。 再往里走几步……拐过一个弯,苏虞就看到了位于洞穴最深处的石床。 那是由一整块灵脉雕刻成的石床,苏虞对它也非常熟悉,而更熟悉的,是床上躺着的、胸口起伏极其微弱的人。 苏虞深吸一口气,慢慢走了过去,那石床上躺着的确是他的师尊:湘洲剑阁阁主——云归鸿。 云归鸿是如今世上已知武力值最高的剑修,被赋予了“湘洲剑神”的美称,此时堂堂剑神,虚弱不堪,却如苏虞十四岁初见他的时候。 那年,流浪紫云洲的苏虞为了解救一位于他有恩的夫子,策划了一场声势浩大的“劫法场”。 在被官兵追捕的过程中,他遇上了负伤的云归鸿。一番际遇后……小叫花子被剑神捡回剑阁,收为弟子,至此不过两年。 可梦里却已经……过完了一生。 石床上的云归鸿,仍是苏虞最熟悉的模样。 冰雕雪砌的容貌,白皙到透明的皮肤,一身清雅出尘的白衣。 此时伤重,所以唇色也极白。 苏虞却记得梦里,师尊回眸时,嘴唇淡粉如樱花的动人模样。 他记得云归鸿的每个模样。 清冷的,高傲的,狂悖的,温柔的,还有眼中倒映着他的。 云归鸿的眼睛非常漂亮。 纵使满目冷极的淡漠,云归鸿那双总是藏于睫毛之下的如墨双眸,却是明澈的纯真。 那是一种仿佛能洞悉一切,却不屑让凡尘俗世沾染自身的、强大到极致之人才有的纯真。 而此刻那双美丽的眼睛却阖着。 长长睫毛落下漆黑阴影, 如此美丽,如此虚弱。 剑神也会有如此虚弱的时候吗? ……当然有。 在初遇时, 也在苏虞梦里。 苏虞最后一次问自己,那真的是梦吗? 这次侍疾,梦中也曾经有过——梦中云归鸿伤得很重。 苏虞心事重重地俯身,试了试云归鸿的鼻息。师尊确实还活着,但呼吸微弱,苏虞咽了口口水,伸手去摸云归鸿的腕脉。 在那个迷乱又痛苦的冗长噩梦中,苏虞不光学会了御剑三重,还学会了很多杂七杂八的东西,无一例外都是为了云归鸿。 如果梦里所学都是真的…… 他怔怔看着掌中这段雪白皓腕,心乱如麻。 掌中腕,是熟悉的莹润肌骨,是触之细腻如玉的冰凉。而手腕上狰狞起伏的异色经脉,也还是眼熟的症状。 这一瞬间,苏虞竟分不清眼前的一切是梦还是真实。 但很快苏虞没心思乱想了,他果真在云归鸿的脉息里听到了极为紊乱的灵气冲撞,和梦里一模一样。 ……那当然不是梦。 此时此刻,他已经确信,那不是梦。 苏虞转身背对石床,深吸一口气,再重重呼出来,几番深呼吸到他开始晕眩,他却仍然清晰地记得那个“梦”里的一切,也无比清楚地意识到,此刻的真实。 包括,和云归鸿结为道侣那一晚,虽然苏虞只在内室坐了坐就退下了,但…… 苏虞下意识摸了摸下唇,他仍记得云归鸿嘴唇的触感。 真是要疯了,若那是梦,难道他潜意识里真的对师尊有非分之想?若不是梦,他又怎么会回到这时候?回到……一切发生之前? 这是什么?是茶楼里说书先生嘴中的“重生”? 那“梦”中一切,就是真实发生过的前世? 所以,云归鸿为证无情道,一剑杀了他这件事……也是曾经真实发生过的,对吧? 苏虞愈发浑浑噩噩,已经不知道自己是不是该继续留在洞里, 然而陷入混沌没多久他突然听到身后传来熟悉的痛吟声,是梦里——或者说前世,他非常熟悉的,云归鸿呻|吟的声音。 顿时,什么前世今生、你死我活,都被苏虞抛之脑后了,他瞬间转过身来,屈膝伏在石床边,手已经握上了云归鸿的手腕。 “别怕,很快就不痛了……”苏虞一边小声安慰着,一边熟练地捻了一丝极细的灵力去探云归鸿的经脉,他得弄明白云归鸿伤在哪里、伤得多重。 但那一丝灵力才入云归鸿的阳溪穴,甚至未来得及深入经脉一分一毫,就被一股极为混乱的灵力给弹了出来! 如果把灵力比作人,那苏虞刚才就挨了云归鸿结结实实一个耳光。 苏虞:“……” 苏虞悻悻地收了手,心想果然还是前世的云归鸿温柔一些,至少梦里他帮忙疗伤的时候,云归鸿从未如此抗拒过。 但浅浅一试,苏虞心中也有了点数,云归鸿这模样很熟悉,多半是受了些外伤后强行封锁心脉入定,任其自愈, 看起来是外伤,实际上心脉已经受创。 就像是上游涨水,大坝溃败,下游却不疏通和拓宽河道来引洪水入海,而是强行闭锁这段区域,放任洪水将整片区域淹没。 这种粗暴的“疗伤”,对武者的心和神都有极大损伤。 苏虞一边去扒拉云归鸿的领口,一边叹气自嘲:梦中那些前世过往诚不欺我,剑神大人这辈子也要受这样的伤。 所以苏虞治疗起来也算熟门熟路。 扒了外裳,苏虞的手指停在云归鸿领口,指节微微蜷了一下。 如今他好像已经没有直接上手剥师尊衣服的资格了。 此番梦醒,一切回到了最初的模样,爱恨归零,只有眼前人,还依然是他心上人。 ……苏虞摒除杂念,低头先撸起云归鸿的袖子。 陈洛城那厮粗手笨脚,果然只当外伤给云归鸿治了。 苏虞看到云归鸿小臂处打了厚实的绷带,透出敷了药膏的深色,但隔着中衣也能看见胸口心脉处干干爽爽,显然未做处理。 要做处理,就势必要扒开中衣亵衣,露出肌肤才好敷药行针。 苏虞却对着这无边春色,进退两难起来。 ——云归鸿是有些剑神的包袱在身上的,他的衣服从内到外全都是白色。外裳是白色,中衣也是白色。 而苏虞已将他中衣解开了些,不出意外瞧见了贴身的亵衣,薄薄一层,也是白色。 这样纯洁的颜色,且放在云归鸿身上,明明是更加洁净美好,却没来由让人气血翻涌。 苏虞一边觉得口干舌燥,一边又觉得胸口隐隐作痛——都被人家一剑穿心了,还惦记那档子事,苏虞苦中作乐般自嘲起来,自己简直是受虐狂。 可那些记忆清晰又具体,苏虞无法否定,他始终当云归鸿是心中最隐秘的渴望。 更何况此刻,他只有身躯是十六岁——前世他可足足活到二十四岁才死,该懂的不该懂的都懂了,面对着自己衣衫不整的前世道侣……脑子里装的也只能是些乱七八糟的废料。 苏虞心想,这样的他,真的能坦然为云归鸿疗伤吗? 匆匆忙忙的……也并没有挑个好日子开文。 好吧我现在去算一下…… 鞠躬——我回来了!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章 第 1 章 第2章 第 2 章 在苏虞的犹豫中,这位冰清玉洁的剑神阁主,脸色更加冰白,神色愈发痛苦。 显然正在用全部心神对抗剧烈的伤痛。 以至于不能分神发现,他亲手捡回的二弟子,此时愣愣站在他身前,直勾勾盯着他的脸。 剑神的脸上,已痛得沁出薄薄一层冷汗。 汗水沁在肌肤上,像一层薄薄的釉面,呈现一种细碎的晶莹之感。 闪烁的光落进苏虞的眼睛。 好吧,好吧。 苏虞当场妥协,摒除杂念,伸手解开了云归鸿的衣服—— 亵衣大敞,露出的却不是旖旎景色,云归鸿胸前的皮肤被一团鼓动的、郁结成深紫色的经脉染得狰狞。苏虞瞧得心口一滞,顿时什么旖旎之思都散得一干二净。 前世今生都算上,这恐怕是云归鸿伤得最重的一次,虽然每次重伤都是这幅样子,但云归鸿修无情道,天生对疼痛不敏感,这是苏虞见到的,云归鸿反应最大的一次。 甚至和前世都不一样! 面上的冷静几乎全部消失,苏虞的脸色难看起来。 不一样了,终于和前世不一样了! 苏虞也知道,如果他此时转头就走,他完全可以逃离浮云岭,这样他说不定就摆脱了被一剑穿心的命运。 但脚下像是生了钉子,眼球也被什么东西抓住了——被云归鸿抓住了,他的目光落在云归鸿身上,不管心头多少挣扎,也再移不开。 他的手缓缓覆上云归鸿的手腕。 那熟悉的,血管跳动的频率。 苏虞明白,他走不了了。 纵使他心里无比清醒地知道,他所有的行为,都是在重蹈覆辙。 苏虞叹气,搓着指头去摸自己手腕,打算找点药出来,却在自己手腕上摸了个空—— 啊,糟糕。 他的储物法器还没到他手里呢,前世他那储物镯还是云归鸿从自己手腕上撸下来送他的。 完蛋,没有药。 苏虞倒吸一口凉气,拇指食指拧着眉心开始在记忆中翻找。 前世他也曾来愈灵洞侍疾,那次云归鸿的伤是怎么好的来着?……好像是自愈的,但后来受了几次同样的伤……也是在愈灵洞中……想起来了! 苏虞马上起身,到灵脉石床的根部搜寻,很快,他就找到了那熟悉的灵草。 通元草,生长在灵脉附近,有疏通经络、恢复元气的作用。 前世苏虞为了照顾云归鸿,多少学过一点炼丹之术,此刻愈灵洞里虽然没有制药的丹炉,但通元草的药性不需要太精细的提炼,只捣烂了也能用,就是对量的需求大一些。 先前陈洛城在此侍疾时,也曾用过药膏,这里想必有制药的器具。 苏虞定神一找,就在一旁的篮子里寻到了一套清洗过的干净药臼,新鲜的草叶很快被他捣碎成粘稠的膏体。 再回头去看云归鸿,苏虞静止片刻,无端想起了记忆中的前世。 道侣大会的那天……四海八荒投来的鄙夷目光,和身边云归鸿漠然的侧脸。 与此刻石床上轮廓优美的侧脸,逐渐重叠。 本还为找到通元草而热腾腾的那颗心,突然就凉了下来。 苏虞手上动作不由得慢了下来,自嘲地想,一颗无情道的心,怎是他一介凡夫俗子能够暖热的? 无论前世今生,他都不过是个跳梁小丑罢了。 苏虞面无表情地欺身上前,坐在床边,单手去解开了云归鸿亵衣的领口。那布料触及指尖,又轻又软,苏虞却觉得仿佛被什么东西刺了一下,手指有些麻麻的疼。 这衣服他曾解过无数次,是在作为云归鸿道侣的时候。 虽无肌肤之亲,但苏虞是姜长老亲自为阁主挑选的道侣,为云归鸿治伤的医术手法也是姜长老亲授的——他享有一定的特权。 可以强行扒剑神衣服、且不会被切成八块的特权。 当然,那是前世的事。 刚才探脉的时候苏虞就已明白,眼前的师尊不是他前世的道侣,若处于清醒状态,恐怕不会允许他对自己如此放纵。 但苏虞自认为不是那清心寡欲的无情道,此刻云归鸿衣衫半解、玉体横陈,惹得苏虞口干舌燥,他当然要看,尽情地看,毕竟云归鸿醒了之后,他就不能看了。 苏虞做正气凛然状,一边贪婪地用目光将云归鸿从里到外抚摸了个遍,一边拨开那两片衣服,手指沾了捣碎的草膏,哆哆嗦嗦往师尊胸口抹。 指尖总不免触碰到细腻温软的皮肤。 也不免能摸到一部分紧实的肌肉——无论此刻云归鸿多虚弱,他本体都是强大的湘洲剑神。 苏虞脑子里一片混乱,一半的思绪飘在半空,欣赏美人解衣,一半在大骂自己精|虫上脑,同时又贪恋这恐怕是今生最后一次的亲近。 无论如何,为了避免被一剑穿心一命呜呼,他这辈子得离云归鸿远点了。 然而嘴上说心里想,当苏虞忙碌的手腕突然被一只冰凉的手握住的时候,他还是心虚地唬了一跳。 刚才还满脑子旖旎的小伙子结结巴巴起来,手像被电到一样要缩回去,却挣脱不出,只能苦着脸:“呃……师尊,您醒啦。” 石床上的人面无表情,白皙得几乎透明的修长手指却像铁钳一样捏着苏虞的手腕不松开。 半晌,他的眼珠终于从虚空里落到实处,也慢慢看清了苏虞的脸。 “……”云归鸿绷紧的肌肉略略放松了一些。 “哼,终于舍得醒了?”一个带着金属质感的声音突然在苏虞耳边响起。 苏虞:“???” 谁在说话? 苏虞怀疑自己耳朵出了问题,他明明没看到云归鸿的嘴动,而且,那并不是云归鸿的声音,那甚至不是苏虞听过的任何一个声音。 但短暂的沉默后,苏虞再没听到类似的声音。 幻听了么?苏虞心想自己的精神状态的确堪忧,恐怕是脑子坏掉了。 但不知为何,苏虞觉得师尊好像……皱了皱眉? 紧接着云归鸿的手指松开,嘴唇动了动。 这次,苏虞倒是已经先知道云归鸿要说什么了—— “怎么是你?”云归鸿的声音和苏虞脑海里前世的记忆合在了一处。 再一次确认,不是梦。苏虞的心一截一截凉透,面上却强撑着一副恭敬的模样:“师尊,那个……大师兄说您把他赶走了,但愈灵洞不可无人伺候,所以连夜把我叫过来了。” “也罢。”云归鸿久久注视他,半晌,轻轻阖上了眼睛,竟然就不再问了。 ……甚至没追究苏虞扒他衣服的行为。 苏虞:“……” 有点诡异,但……好像又和前世不一样了。 他记得前世,云归鸿还问过他大师兄陈洛城去了哪儿,如何找他之类的话。 此刻回想前世,苏虞便想起云归鸿好像只在面对陈洛城的时候,会有一种莫名绷紧的紧张情绪。其他人,这位剑神大人都是不在意的。 那为何今时今日,云归鸿却不问了? 苏虞心里开始狂跳,难道云归鸿……也重生了? 但云归鸿的呼吸很快均匀起来,看样子是很放松的,一点也没有“刚捅了苏虞一剑才重生回来”的异样。 而这次苏虞试着探他的经脉,就没有被阻挡了。 那些决堤的狂暴灵力,也在通元草药力的渗入之下,顺着被疏通的经脉缓缓流淌,一点点恢复平静。 苏虞松了口气,蹲坐在了石床旁边。 从醒来到现在,他一直忙得脚不沾地,此刻终于可以安安静静想一想自己。 脑海中种种前事都如幻梦一场,但细想之,那些旧账却一笔一笔十分清晰。 曾被他当做情敌的大师兄,却为救他而死。 他一心回护的小师弟,却在背后捅了他一刀。 湘洲剑阁数百名弟子,在山门被破后,以身护山,皆殒命火海。 还有他心中珍之重之的师尊云归鸿…… 却在最后的最后,在他以为一切尘埃落地时,干脆利落地给了他一剑,那冰冷的疼痛仿佛还在胸口。 苏虞临死时,其实并没有多难过,因为他心中总觉得欠了云归鸿一条命。死在云归鸿手里,就当还了恩情—— 苏虞此人,并非湘洲剑阁层层筛选出来的弟子,而是在阁主落难时与之相逢,后被剑神大人亲自捡回剑阁来的。 他原本是紫云洲流浪的小叫花子,虽然身世另有隐情,但十四岁前,苏虞确确实实只能靠乞讨为生。 因此,他的性格已经成型,一些陋习已很难改掉,纵使云归鸿将他带回湘洲剑阁,苏虞仍旧是那个油嘴滑舌但敏感自卑的小叫花子——无法打磨出锋利的道心,也不需要打磨锋利的道心。 因为云归鸿的剑道,已经不需要打磨另一位弟子来传承了。 苏虞那名叫陈洛城的大师兄,才是绝对的天之骄子,也是云归鸿剑神道的正统传人。 大师兄平素不爱说话,但性情还算温和,剑法也非常好,只是苏虞不明白,小师弟为何总是那么怕他…… 等等,小师弟…… 苏虞恍惚起来,辛醉寒这时候……好像还没入门呢。 前世,是在苏虞十八岁那年,师尊领了又一名小倒霉蛋回十里湘雪峰,赐名辛醉寒,并收他为徒。 眼下苏虞才十六,辛醉寒当然没来。 苏虞突然觉得不寒而栗。 他不懂什么是重生,也没想过这种事会发生在自己身上,可凭空多出来的记忆和人生阅历,却残酷地告诉他,他此时已经不是那个单纯的十六岁少年了。 在前世,苏虞十八岁那年,云归鸿的无情道修炼出了岔子,神魂重伤。 身为无情道,本该舍小爱、存大爱,也即博爱众生,云归鸿向来做得很好,也不应生出心魔。 但有一天,云归鸿不知为何突然倒地,脉象只显示严重内伤,而后诱发心魔劫,并渡劫失败!灵台损伤致使他的神智不再清明,身上更是新伤旧伤一齐暴动,灵力也产生了暴乱,难以控制。 明明是纵横七洲八境的剑神,神魂却被灵力暴乱搅得一塌糊涂,甚至无法自我修复,必须有一名修士心甘情愿用自己的灵力来替他调养灵识和疗伤——这在修真界,被称为“侍”。剑修的“侍”,便为“剑侍”。 “侍”之一门,曾经也是辉煌的,出过无数惊才绝艳之辈,因为涉猎足够多,很容易诞生大家。 但是,随着修真界逐渐走向极端,侍的地位越来越低,很多低阶修士被迫为侍,好好的互相扶持,变成了单方面的压迫。 所以,在数百年前,诸天八境曾发生过一次由“侍”发起的秘乱,修真界历了一番大清洗,许多大能者在此时陨落。 从此,修士们不再鼻孔朝天地奴役低阶修士为侍,而是敬重地与愿意为己做侍的人结为道侣。 于是,剑阁诸人商议过后,由“讲剑长老”姜明芳出面,为阁主举办了道侣大典,扬言要在四海之内为云归鸿挑选一名道侣。 湘洲剑神的道侣,资质不能太差,相貌不能太丑,要懂医药,会炼器,要灵体强大,能为云归鸿梳理重伤的神魂,为云归鸿保养其佩剑,心甘情愿,为他所用。 说是做剑神的道侣,实际上是殉道的剑侍。 哪怕名声上,这“剑神道侣”只是个工具人,四海之内的修士却狂热至极地一窝蜂涌入了湘洲剑阁,来参加这规模宏大的道侣大典。 其实大家的目的都很赤|裸,都是为了湘洲剑神那颗道心与剑神道的传承。 如果与云归鸿结道侣,那么无论湘洲剑阁还是那剑神道的传承,都自然该有他道侣的一半。 苏虞仍记得那年春天的盛况。 七洲八境,有名无名的宗门都派出本门最优秀的弟子来到湘洲。 经过层层的比试与选拔,剩余的优秀苗子只有十三人。 最后的阁选中,云归鸿却指向了压根没有参选的苏虞。 第3章 第 3 章 他指向他的徒弟,而四境哗然。 师徒之间,天然存在着上位修士对底层修士的压制,何况“侍”曾有掺满着血泪的被压迫史,与师徒之情缠在一起……何等不伦? 自此,湘洲剑神一尘不染的羽衣上出现了污点,有人说云归鸿为师者不尊,强压弟子为剑侍。有人说苏虞资质甚差却能拜师剑神,是天生狐媚。 ……总之那道侣结得苏虞甚是难堪,简直求生不得求死不能,只能安慰自己,就当是报了云归鸿救命之恩。 反正他这人胸无大志,也不好与人计较, 反正……他也确实对云归鸿有些遐想。 婚后云归鸿对他也算和气,只一点苏虞不太能接受——他不止一次发觉,云归鸿对他的大弟子、苏虞的大师兄陈洛城,有些不可言说的“在意”。 凡是有陈洛城在的场合,云归鸿都十分紧绷与反常。 苏虞不懂情爱,但他觉得,身为无情道,对自己和对世人都应该是一样的宽容博爱与冷漠,但云归鸿,唯独对陈洛城有几分不同。 那几分不同之中……是否就有在意? 当然,云归鸿对陈洛城也说不上有多在意。 但,终究是,不同。 可他苏虞才是云归鸿的道侣,本该将彼此视作世上最亲密的人,七洲八境有那么多人可以选,云归鸿却选了他……他原以为自己是那个“不同的人”。 到头来,原来陈洛城才是那个“不同的人”。 哪怕是作为工具人,苏虞也难以抑制自己的心酸,何况在他心里对云归鸿的感情根本就…… 他不愿承认,却不得不承认。 他是个卑劣的小人,他思慕着自己的师尊。 师尊心中在意的另有其人。 苏虞再不与人计较,也总有意难平。 更何况,在苏虞做出那么多努力后—— 那些年里,无情道之心劫一直反复重伤云归鸿的的心脉,都是由苏虞一点点去调理和治疗。 饶是如此,没有功劳也有苦劳的苏虞,还是被这冷心冷情的无情道剑神给一剑穿心了。 前世之事如大梦一场,苏虞思来想去,只剩悲凉。 既然重生,他必不会走上和前世一样的路。 给云归鸿治伤,这是最后一次!从今以后,死道友不死贫道,谁爱管谁管! 苏虞打定了主意,这一世,他要脱离这一切!他要为自己而活! ……两刻钟后,云归鸿再次醒来,声音微弱:“苏虞,现在什么时辰了?” 苏虞脑中雄心壮志一扫而空,单膝跪伏在石床边,情真意切道:“师尊,现在是戌时了。” 云归鸿的嘴唇有些干裂,闻声,唇瓣动了动,却没发出声音。 苏虞赶紧将方才想事情时顺手收集的灵露取来,用干净的叶子蘸了,滴在云归鸿的唇边。 云归鸿的眸子动了动,斜睨过来,目光落在苏虞脸上。 苏虞仍不敢抬眼看他,只清心寡欲地做出恭敬状,一点点用灵气化成的露水沾湿云归鸿干裂的嘴唇。 片刻后,云归鸿舔了舔唇角,轻声道:“够了。” 苏虞猝不及防看到一截粉嫩柔软的舌,耳根几乎要被点着了,面上还要硬着头皮一本正经道:“是,师尊。” 洞里陷入黏稠的寂静。 云归鸿忽道:“天色已晚,你回去休息吧。” 苏虞内心挣扎了一会儿,无奈道:“师尊,您心脉受创严重,只敷药一次恐怕不行。” 云归鸿却没再说什么,像是懒得管了。 苏虞思来想去,还是一边在心里骂自己,一边找了个离石床不远不近的平坦之处,盘膝坐下了。 只要灵气在体内保持运转,他就不会觉得冷。 送佛送到西,等云归鸿恢复了,他再远离也不迟。 东门口的更漏已滴过两次,苏虞半梦半醒间,仿佛又回到了熟悉的疏桐落苑。 那里是他和云归鸿大婚后的住所。 梦中,他在院子里一下一下捣着药材,而云归鸿就在山巅灵石台上舞剑。 被月色染成霜白的袍角,飞舞在苏虞余光之中,仿佛他只需要一扭头,一抬眼,就能将那人纤薄的身影满满盛入眼中。 一阵熟悉的寒意让苏虞猛然惊醒,他搓着手臂站起来,感受着空气里突然变得稀薄的灵气,赶紧凑到灵脉石床边,发现云归鸿的唇色果然又变白了。 每当云归鸿无法缓解灵力暴动的痛苦,便会本能汲取身边所有的灵力用以止痛,这般饮鸩止渴,是苏虞所知的云归鸿惯用的做法。 苏虞只能闷头将能搜刮到的通元草又采集一遍,捣碎了,去扒云归鸿的衣服。 云归鸿骤然睁眼,再次紧紧掐住了苏虞的手腕。 “疼疼疼……”苏虞的眉毛皱成一团,忙不迭求饶:“师尊是我,您药效过了需得换药,要不……您自己敷药?” 云归鸿漠然道:“无需敷药,我自会痊愈。” 苏虞自讨了个没趣,也知道此时自己的确没有资格干涉云归鸿是否敷药,只能讪讪后退了些。 云归鸿松手了。 苏虞又忍不住多了一句嘴:“师尊,这通元草是有效的,我都捣碎了……您看要不……” 云归鸿冷冷扫他一眼。 苏虞闭嘴了。 苏虞回到自己打坐的地方重新盘腿坐下,把药臼放在身边。 “……”云归鸿突然道,“拿过来吧。” 苏虞:“?” 苏虞登时狂喜,屁颠屁颠把药臼双手奉上。 云归鸿吃力地抬起一臂,手指伸进药臼一挖,然后塞进胸前胡乱一抹。 苏虞顿时万分想伸手进去把药抹匀,但此时不可造次,只能忍住不开口。 涂了药,灵气散开,经脉回暖,云归鸿总算觉得舒坦了些,便又阖上了眼。 苏虞则心如猫挠,既看又看,然后慢慢试探着,用怀中干净的布巾去擦云归鸿沾了药的手。 软布抚过细致的掌纹,苏虞没有发现,他的每一分迟疑,都给这动作增添了一分难解的眷恋。 当然,他大胆的行为似乎并未引起云归鸿的反感,虽然冷冰冰的剑神的确微蹙了下眉。 但紧接着,苏虞又听到了那个有些生硬的陌生声音:“宿主,你该不会真觉得,他只是想擦你的手吧?” 苏虞闪电般甩开了云归鸿的手掌。 周围恢复寂静。 苏虞眼睛一眨不眨,云归鸿未醒,周围也没有任何声音。 他试探着,再次执起云归鸿的手,慢慢擦拭。 这次没有任何声音。 云归鸿也没有对他的行为做出任何反应。 苏虞出了一头的冷汗。 但那声音的确没有再响起了。 苏虞心神不宁,觉得自己怕不是真的疯了。 ……饶是如此,他手上的动作倒是一点没停。 前世,苏虞伺候云归鸿已经有经验了,他知道云归鸿喜洁,手掌黏糊糊的感觉云归鸿是万分不喜的——只要苏虞动作够轻,云归鸿大概率不会拒绝。 这都是苏虞一点一滴摸索出来的经验,若问大陆上谁最了解湘洲剑神,除了剑神自己,便是苏虞了——连姜明芳那个老妈子长老都不一定知道这些细节。 眼见云归鸿又陷入了呼吸均匀的浅眠之中,苏虞舒了口气,一边疑惑是自己听力还是精神出了问题,一边回去继续打坐。 就这样,一夜过去,苏虞又给云归鸿捣了一次药,更漏总算滴到天明,洞外的日光顺着蜿蜒的甬道投进一丝温暖的光线,苏虞起身,去查看云归鸿的状况。 已经比昨天好了很多。 苏虞又搜集清晨的灵露,给云归鸿润了嘴唇,然后小声在师尊耳边唤了几声:“师尊,师尊?” 云归鸿眼皮动了动:“?” 苏虞诚恳道:“太阳很好,您要出去晒晒太阳吗?” 愈灵洞里的灵气冰冷如有实质,在这里躺一天,苏虞觉得自己身上都能结出冰碴。 哪怕是前世侍疾,十六岁的苏虞也曾主动背着云归鸿出去晒太阳,而且他记得云归鸿同意了。 果然,片刻后,云归鸿未曾睁眼,却很轻地嗯了一声。 苏虞慢慢将云归鸿扶起,前世曾经无数次拥入怀中的冰凉躯体此刻带着陌生又熟悉的温度慢慢靠近,苏虞连呼吸都屏住了。 直到云归鸿绵软无力的身躯伏上他的脊背,在云归鸿看不到的角落里,苏虞终于缓缓呼了一口滚烫的气息。 太煎熬了。 苏虞告诉自己,这个无心无情的男人不值得自己这样,但身体却很诚实地稳稳托住了云归鸿的腿弯,生怕他滑落下去。 云归鸿感受到小徒弟处处的无微不至,一时怔忡,胸口冰封着的感官,竟突然好似融化了几分,心脏也搏动出融融的暖意。 这种近似于“情感”的暖意让他忐忑起来,他修了数十年的无情道,若不是…… 若不是情况特殊,他其实并不想重新体会这种暖。 而两人的心跳已经于晨光中交织在一起。 洞外的阳光温暖和煦,苏虞寻了个被晒热的平坦地方,将云归鸿放下,然后坐在离他大约三尺远的地方,也不敢抬眼。 他记得前世,因为能见到师尊的时间不多,在侍疾的时候他几乎都是争分夺秒偷偷盯着云归鸿看,一是崇拜着湘洲剑神,二是……他真的很喜欢云归鸿。 自紫云洲初见开始,他就非常喜欢云归鸿,少年人的喜欢不讲道理,只看一眼,就一眼万年。 但来到湘洲剑阁后,他是弟子,住在别处,便少见云归鸿,那次好不容易有了注视师尊的机会,他很欢喜,当然要争分夺秒地看。 如今却不敢看了。 越想看,越不敢看。 他们就这样一坐一卧,在这处无人的福地洞天里,静谧地待到了日头向西。 愈灵洞周围灵气充裕,本该有鸟语虫鸣,但剑神禁制在此,什么动物也不敢靠近,所以四周安静得几乎只剩了风声。 还有云归鸿的呼吸声,和苏虞的心跳声。 风逐渐凉了,苏虞便再行询问,将云归鸿背回洞中。 敷过一整晚的通元草,又受了一天的日精月华,云归鸿的脸色看起来已经好了许多,他不再蹙眉,显然也是不痛了。 苏虞便更加缩小了自己的存在感,闷头坐在角落里不吭声。 原来,不去招惹云归鸿,也没有那么难。 苏虞在心中叹气,心想,前世云归鸿用了足足十五天才自愈成功,他也尽心尽力刷了十五天的存在感,每天没话找话,搅得云归鸿心神不安。 但这次——看如今的模样,云归鸿大概明天就能生龙活虎了。 然后……云归鸿去干什么了来着? 苏虞硬着头皮在梦里翻找了许久,终于想起来……云归鸿好像在恢复后,就去悯洲储仙门找一个姓朱的家伙比剑去了。 好像就是这次出门,云归鸿两年方归,并带了个小弟子回来,即苏虞后来的小师弟:辛醉寒。 两年不必面对师尊,苏虞略微松了口气。他心想,这一世重新开始,他必然不会再走老路。不光要远离师尊,还要远离大师兄!他再也不管他们了! 陈洛城这厮,比苏虞早入门好几年,是剑神道当之无愧的继承人。 苏虞剑没他修得好,悟性也没有他高,更加不如的,是陈洛城乃是同辈弟子中人缘最好的——大师兄剑法高超,人也好,大家都很喜欢大师兄。 倒是苏虞,紫云洲乞丐的出身实在上不了台面,山上自诩超脱凡胎的弟子们斜着眼睛瞧不上他。他自己也是,一面因自己出身不好而自卑敏感,一面又觉得那群凡夫俗子好没眼光,所以从来跟同门都相处不来。 如今心智成熟的苏虞想起这些,只觉得幼稚得引人发笑。他早就不会因为出身而想东想西了,多活几年确实是有用的。 而且,前世湘洲剑阁被毁时,多数弟子虽是护山而亡,归根结底……却是为他而死。 此时此刻,保住小命、保住剑阁,才是他的头等大事。 所以——重生这件事实为无稽之谈,还是不要说出去吓人的好,那么他日后的行为就一定不能太出格。 还得跟前世表现得差不多,才好糊弄人。 他已经在心底给自己制定好了“规章制度”,打算按部就班扮演回十六岁的自己。 豪情壮志时间结束,苏虞闭着眼睛开始冥想,正想到细节处,恨得咬牙切齿,突然听见一道声音清清润润落在耳畔—— “苏虞,你的湘雪剑法练得如何了?” 今天先来点,晚上再看看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3章 第 3 章 第4章 第 4 章 “?”苏虞茫然回头。 发声的正是云归鸿,他人躺着,眼睛闭着,但仿佛知道苏虞在想什么似的,淡淡道:“别想着做一个平庸的剑阁弟子,等我好了,你来疏桐落苑,我试试你的剑。” 苏虞:“???” 人在洞中坐,考从天上来! 湘雪剑法是湘洲剑阁的入门剑法,并非剑云归鸿自创的剑神道。 苏虞除去剑神弟子这一身份,最主要的还是剑阁弟子的身份,自然学过湘雪剑法,也自然是……学得马马虎虎,不能见人! 苏虞有心替自己辩解几句,但云归鸿只说了这两句话,便又继续沉默了,苏虞在一旁的忐忑与无声哀嚎,他是半点也没发现。 一夜很快过去,苏虞困得头一点一点,天将明未明时,他猛然惊醒,一头冷汗。 梦里的声音依稀还在耳边。 “云归鸿,你心入迷障,错上加错,已是一世之过!云归鸿你抬头!你看看苏虞!他为你而死……” 这是苏虞上一世,听到的最后一段话。 说人死之前最后消散的是听觉,苏虞深以为然。 当时他的身子都冷透了,但姜长老的声声泣血,还是传入了他耳中。 这反复鞭挞他的梦境,仿佛是想让他那颗偶有迷茫的心,真正变得冷酷坚决。 苏虞睁开眼时,石床上的人已经不见了。 苏虞呆怔片刻,马上起身四处寻找,很快就在洞口看到了那熟悉的背影。 云归鸿背对着他,站在洞口,面朝旭日初生的东方。 十六岁的苏虞刚刚开始抽条长个子,身高尚不及云归鸿,所以他只能仰望师尊,而这给了他一种非常清晰的割裂感。 前世与今生的割裂感。 而云归鸿已经偏过头看他,长长的睫毛在淡色的晨曦里划出一道薄墨色的弧线:“走吧。” “去哪儿?”苏虞本能问道。 云归鸿已经召出佩剑月舒,跳了上去。 苏虞也赶紧召出执白,但紧张让他的剑不稳。云归鸿瞧见,心里便想起自己这二弟子于剑道无甚天分,于是轻叹一声,朝苏虞伸出了手。 “……”苏虞呆呆看着那离自己仅一丈远的手掌,那是他曾经冲破万丈红尘握过无数次的、一同书写下道侣印的手掌。 那是他心悦之人的手掌。 理智让苏虞疏远云归鸿,可苏虞的手已经搭了上去。 笑死,在喜欢的人面前谈理智? 苏虞一声不吭,被拉着站在了云归鸿身后,动作神态,都像个恭谨的徒弟。没人知道他脑海中反复上演着欺师灭祖的行径。 但随后,苏虞再一次,听到了那个陌生的声音: “宿主,别怪我没有提醒你,你的这个徒弟,对你可不够恭敬。” 苏虞一惊,他这次真真切切确信,自己没有听错! 这声音是谁的! 然而紧接着他就听见了云归鸿的声音。 “苏虞行为从未出格。” “师尊?”苏虞有些慌。 但云归鸿并未回头,只是轻轻道:“怎么了?” 苏虞发现师尊的声音带着伤愈后的孱弱,跟刚才所听见的沉稳果决并不相同。 而且,云归鸿好像……没有听见他听到的这些声音? 苏虞狐疑,指尖不自觉蜷了蜷。他的手掌正搭在云归鸿腰际,这番指尖收拢,指节的温度便透过了轻薄衣裳,苏虞便感觉云归鸿腰间的肌肉明显绷紧了一下。 “……”苏虞赶紧松开些许,紧接着,那陌生声音响起: “你看,他只不过碰一碰你,你就这么大反应,若不是你觉得他出格,怎会如此?” 然后是云归鸿的声音:“那又如何?不过是无意中碰到,比起你要我对陈洛城做的事,这都不算什么。” 苏虞:“……” 他终于明白过来,自己听到的恐怕是师尊和这陌生声音在意识中的对话,简单来说就是——他现在能听到云归鸿的心声。 好像有了个不得了的能力…… 但师尊提到了他的大师兄陈洛城??? 那声音要师尊对大师兄做什么? 苏虞的耳朵不动声色竖了起来。 但那陌生声音只哼了一句,就再也没出过声了 苏虞有心试探,便再次开口道:“师尊,您这次是怎么受的伤?” 云归鸿惜字如金地简短道:“修炼出了岔子。” 苏虞用心倾听,却并未听到云归鸿任何心声。 或许,他只能听见那陌生声音与云归鸿的对话,却不能主动听到云归鸿究竟在想什么。 半晌无话。 月舒剑在翻涌的云海中疾行。 湘洲剑阁坐落在湘洲浮云岭,占据有两座错落山峰,分别是剑阁的主峰“十里湘雪”,和山势奇险的“论剑峰”。 月舒剑飞得很高,苏虞向下看,不仅能看见一旁的论剑峰,还能遍览剑阁所在的浮云岭。 浮云岭是苍翠颜色,而主峰却是一片云霞般的白——那是开遍主峰的粉白杏花,洁白如雪,香飘十里,故名十里湘雪峰。 苏虞认得山头最美的一枝杏树,它生在山巅,而那里是云归鸿的住所:疏桐落苑。 月舒剑在疏桐落苑门口停下,苏虞识趣地跳下剑来,收了心思,弯腰揖礼,等着师尊收剑,好告别离开。 疏桐落苑的门却在他面前缓缓打开。 云归鸿收了剑,已翩然落地,雪色衣袂飘飞如花瓣,他朝疏桐落苑走了几步,又回头看苏虞。 “怎么不跟上?”他询问道。 苏虞:“……” 等等,这该不会是要…… 现在就考校他的剑法吧! 苏虞脸上写满不情愿,但还是亦步亦趋跟着进去了。 这座院落也陌生了许多,他不敢抬头,那些景致却偏要从四面八方撞进他狼狈低垂的眼睛里。 前世,疏桐落苑在他们大婚后,整个被翻修了一次,由铸剑堂全堂出动,耗时半年建成,从单人居扩成了双人居,甚至连他们以后养孩子的地方都留出来了,虽然苏虞并不知道自己和云归鸿到底谁能生。 但此时,疏桐落苑还是原貌——紫竹与杏花的配色素淡至极,景色简单清雅又不失精致,落进苏虞眼里,是那样陌生。 唯一熟悉的,也是其中最奢侈的景致,便是斜倚山壁的一处小石台。 它是由铸剑炉淬炼过的整块灵石搭建而成,也是疏桐落苑改建前后唯一没有被动过的地方。 灵石台上方有一株斜倚的杏树,便是苏虞在空中看见的那一株。它的枝条优美舒展开来,在充沛的灵气里开着极烂漫的花。 杏花是颜色极纯净的花朵,香气却暧昧,就像云归鸿一般。 明明是素极的冰白,却透着让苏虞上瘾的欲色。 云归鸿已经走上石台,执剑立在树影之下。 苏虞不自觉走到他身后,从他所望的方向,看向远方。 前世他也曾无数次如今日一般,与云归鸿并肩立在石台上,白日里观浩如烟海的云霞,夜里赏漫越天际的星辰、共沐皎洁月光。 云归鸿骤然拔剑,指向苏虞。 苏虞身子一僵,前世被云归鸿一剑穿心的冰冷疼痛顿时无边无际漫上来,将他淹没得喘不过气。 “……苏虞,你怎么了?” 苏虞模模糊糊听到师尊的声音,他已经看不清眼前的事物了。 而腿上酥软无力,回过神来时,他才觉得膝盖触到了什么——他好像很丢脸地跪倒在地上了。 ……真是丢人。苏虞一边自嘲,一边努力想从濒死的痛楚中挣脱出来。而当他回过神的时候,他却发现他没有倒在地上,而是倒在了云归鸿臂弯中。 耳边是那生硬的陌生声音:“宿主,再次提醒你,这小子对你图谋不轨。” “是我主动接的。”云归鸿的嘴唇未动,心声的语气却淡漠如常。 苏虞方知,自己原来是被云归鸿接在了怀里。而他膝盖触到的,是云归鸿腰间的剑鞘。 少年的身躯还没长出顶天立地的轮廓,他落在云归鸿怀里,肌肉尚在痉挛,他觉得他狼狈得像一只濒死的狗。 那声音还在冷嘲热讽:“你对他好是不会有好下场的,不如听我的劝,直接杀了他。” “闭嘴。”云归鸿在心里冷冷道。 苏虞听了这话,眼睛却骤然睁大了。 那声音叫云归鸿杀他? 难道前世…… 想起前世自己垂死时的感受,苏虞直觉疼痛从心脉漫延到了四肢。 无边痛苦中,他闻到云归鸿身上的气息,挟着一点点草药香。 流浪狗一样的少年睁开充血的眼睛,他面前的云归鸿,一如当年在紫云洲相遇时的模样。 双眸中是清清淡淡的、悲悯天下的、无情的眼神。 本能的,苏虞的手臂虚虚环住了云归鸿,他很想不管不顾,将脸深深埋进云归鸿颈窝,吸一口肖想已久的清冷香气。 但他只是克制地收回手,忍住眼冒金星的眩晕感,起身低声道:“让师尊见笑,弟子……身体不适。” 他不能再逾矩,至少不能给师尊……再杀他一次的理由。 云归鸿全然不知他的心理活动,扶着他的手便那样轻易地松开了,轻声道:“本想试试你的剑法。你这是怎么了?可是受了伤?” 苏虞赶忙摇头:“没有没有,我只是……昨夜没睡好,有些疲惫,师尊对不起。” 云归鸿直视苏虞的脸,苏虞知道云归鸿很能分辩自己是否说谎,只能硬着头皮也对视过去,一副坦荡模样。 云归鸿果然信了,转而说道:“我见你在剑道上天分寥寥,湘雪剑法尚且不通透,可见惫懒,眼下并非传授你剑神道的恰当时机。” 苏虞将头压得更低了些:“有大师兄在,剑神道后继有人,弟子不敢奢望。” 云归鸿不说话了。 苏虞正想找借口溜了,云归鸿已经开口赶人:“那你去吧。为师已经痊愈,不必再来侍疾了。” “是。”苏虞低着头后退三步,脚步虚浮地出了疏桐落苑。 他心想,以后再也不来这地方了。那诡异的声音为什么想杀他,他一点都不想知道,他只想离这些稀奇古怪的事情都远些! 而云归鸿抬眸望着自己小徒弟的背影,他的目光久久留驻在苏虞消失的院落门口。 像是喃喃自语,他的声音极轻,轻得几乎被掩饰进掠过的微风里: “你叫我杀他,我便杀么?” …… 湘洲剑阁的弟子们多居住在浮云岭中的讲剑堂,而苏虞和陈洛城作为阁主亲传弟子,被允许住在十里湘雪峰上。 苏虞回到自己的竹屋时,犹觉得这几日发生的事不太真实,但他还没腾出时间来惶惶不安,已经被不速之客截在了门口。 “师弟,你回来了,是不是师尊已经好了?”陈洛城抱着剑斜靠在门边,眼睛直勾勾盯着苏虞。 “……”苏虞骤然再见到这前世今生最大“宿敌”,有那么一瞬,他大脑一片空白。 而陈洛城模样几乎分毫未变,还是那般浓眉大眼,面容俊朗,轮廓如刀削般深刻。 就是这么一张脸,英俊潇洒、正气凛然的脸,每次都能夺走云归鸿的目光。 但还是这张脸的主人……为了护湘洲剑阁,为了护他苏虞,站在了全天下修士的对立面,最终横尸湘洲剑阁山门前,连佩剑都断成两截。 过了好半晌,苏虞终于从前世情绪中把自己摘出来,不情不愿道:“师尊说没事了,叫我先回来。” “好,我去看看。”陈洛城转身就要走。 苏虞一瞧他这架势就知道他绝不是去关照师尊身体,而是又有剑道上的问题要去请教师尊,忙叫住他:“大师兄!” 陈洛城转身:“?” 苏虞:“……” 他其实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叫住陈洛城。 陈洛城也只是去请教剑法,并不是去和师尊……培养感情。 何况,他苏虞又算什么呢?凭什么拦着人家。 “你……今天早点回来吧,晚上我炖鸡。”他硬着头皮道。 陈洛城面无表情,点一点头,走了。 苏虞恨不能原地给自己两拳,心内沮丧,复又轻松了起来。 沮丧的是他终究不再有冲向师尊的勇气,轻松的是,他终于迈出了这一步。 这一步过后,不再插手云归鸿任何事。 这一步过后,苏虞只是苏虞。 …… 湘洲剑阁的弟子多,产能却低,所以阁中只管一顿午饭,早点和晚餐都是要弟子们自己解决的。 当年,十四岁的苏虞来到剑阁之后,只跟着陈洛城吃了一顿饭,从此就坚强地扛起了锅碗瓢盆——原因无他,陈洛城的厨艺太过惊世骇俗,苏虞吃了一次,就知道如果继续吃下去,他还不如回紫云洲做他的叫花子。 但苏虞多年沿街乞讨也并没学过厨艺,所以做出的食物也只是勉强能吃,反而是小师弟辛醉寒来了之后…… 想到这里苏虞又叹了口气。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4章 第 4 章 第5章 第 5 章 一边低着头,把手中野鸡的毛拔干净,苏虞一边心想,小师弟这会儿在干什么呢? 该不会,正踩着小板凳站在锅台边……做饭吧? 他如今十六岁,辛醉寒此时大概只有十二,他依稀记得辛醉寒口中的往事,说自己十岁就踩着板凳上灶台了,拜入剑阁后,更是成了十里湘雪峰唯一的大厨。 相依为命的那些年里,他其实很依赖小师弟……的厨艺。 傍晚,陈洛城回来了,但面色不虞,眼底颇有些心事重重的颜色。 苏虞摆了盘,装作不经意问道:“怎么了大师兄?” “我道心似有不稳。”陈洛城随口道,并把佩剑放在一旁,坐在石凳上,直勾勾盯着盘子里的鸡。 苏虞盛了饭递给他一碗,慢慢坐在他对面:“师兄天赋异禀,剑法卓绝,也会道心不稳吗?” 陈洛城一笑:“就算是师尊,也有道心不稳的时候,何况我的剑神道才入门。” “……”苏虞欲言又止,却克制住自己,不再问了。 倒是陈洛城露出意外神色,他知道自己这位师弟平时最是关心师尊,听闻师尊道心不稳,一定会追问。 他已经做好了解释细节的准备,但苏虞竟然没问。 不问也罢——陈洛城亦不多想,只夹了一筷子菜径自吃起来。 苏虞心里却有其他考量。在前世,云归鸿道心不稳的事并不是什么秘密,陈洛城也只说过云归鸿是如何不稳,并不知道缘由。 而苏虞虽然很好奇,一个胸怀天下的无情道为什么会道心不稳——这对于修道者来说是致命的。 但前世到死他也没弄明白缘由。 至于这一辈子……他不会再为云归鸿搭上自己的性命。 可不知为什么,苏虞脑海中一直萦绕着这件事。 道心不稳的云归鸿,若再没有他一旁护持,到最后会走上怎样的结局呢? 吃过晚饭,陈洛城自觉地去刷锅洗碗,苏虞就心安理得洗洗睡了。躺倒之后,他盯着竹屋黑漆漆的天花板看了一会儿,眼前浮现的,依然不可抑制的全都是云归鸿。 一夜过去,苏虞几乎没睡,半梦半醒间全是前世今生各种杂乱的片段。于是天亮后,他痛苦地顶着两个熊猫眼起身,准备去上课。 湘洲剑阁的弟子每天早晨都有早课,要去讲剑堂听姜明芳那老头子讲经书。 对于苏虞来说,那讲经声咿咿呀呀不绝如缕,不亚于听老和尚念经,他耳朵简直都要起茧子,所以平日里他都是能踩点儿来绝不早到。 但今日苏虞心事重重,反而忘了磨蹭,姜长老挟着两卷经书来到讲剑堂门口时,就看见往日稀稀拉拉的弟子们在不远处围成一个圈,对着后方指指点点。 而他们所指的方向,赫然坐着一个苏虞。 “哟?”姜长老摸着下巴上的长胡子,对那明显被孤立的苏虞道,“苏虞今天来这么早,太阳打西边出来了?” 苏虞顶着黑眼圈,有气无力道:“见过姜长老。” 姜明芳将经书摊开,状似备课,目光却不住往下瞟。 苏虞前世,人缘甚差。 他在紫云洲当乞丐当到十四岁,早长成油嘴滑舌的一个地痞,很会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 这样的脾性想笼络人自是非常容易,但苏虞是被阁主亲自带回来收作弟子的凡人,入门晚,天分又不高,却忝居剑神亲传二弟子之位,所以阁中很多弟子都看不起他,背地里酸溜溜地说他有手段。 偏偏苏虞有几分傲气,不愿解释,更不屑低头赔笑笼络人。 几番矛盾后,大家也动过几次手,虽然都被长老们镇压,也罚抄了经文,但冲突是半点不少的。 哪怕是去饭堂里吃个午饭,也能吃出火药味。 只不过,几次冲突后,众位剑阁弟子是看出来了,苏虞不愧是叫花子出身,混迹“江湖”多年,打起架来心黑手狠,不讲武德,他们这些自小上山接受约束的正派弟子哪里是他的对手? 所以一来二去,大家都不愿招惹他了,只是仍旧不愿给他好脸色。 这会儿还没到早课时间,讲剑堂里已经分成泾渭分明的两帮,一方是孤家寡人的苏虞,另一大群人,则是背地里叽叽咕咕诽谤他,却又被他打怕了不敢大声的弟子。 众位长老对此心知肚明,但碍于剑阁内部一些复杂的人情关系,也不好太偏帮谁,只得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但姜明芳看了两圈,总觉得哪里不对。 那苏虞平时都鬼精鬼灵的,一双透亮的眼睛骨碌碌转,嘴角总弯出个愤世嫉俗的冷笑。今天……怎么沉静不言,好像……萎靡了些? 见姜长老盯着下面看,底下的弟子便都老老实实回到自己的坐席。 姜明芳翻到要讲的那页,随口问道:“苏虞,你今天怎没去侍疾,阁主这就大好了?” 底下的弟子们闻言纷纷抬头看他,再去看苏虞。 若苏虞还是十六岁的小子,被这么群人用审视的眼神盯着看,早就出言嘲讽了,但如今的苏虞不光脸皮厚若城墙,还打心眼里觉得自己已经跟他们不是同龄人,遂懒得计较。 他抬起头恭敬道:“师尊的事我也不清楚,但他说今日我就不用去了。” “甚好。”姜明芳捋着胡子笑起来,便不再多问,而是开始讲经。 弟子中,有一细眉长目的少年,斜着眼睛朝苏虞那边撇了两眼。 他是铸剑堂弟子,名周喜,是这圈人中顶瞧不上苏虞的人。 往日苏虞都一幅看不起全世界的样子,满脸不屑,但今天,他发现苏虞表情近乎肃穆了,在察觉他们的目光时,也不翻白眼,只是看回来,还出神。 周喜偷偷对一旁的讲剑堂弟子李裁风耳语:“姓苏的今天是怎么了?” 李裁风趁着自家师尊在滔滔不绝地讲经,压低声音道:“谁知道。我说,你别叫他‘姓苏的’吧!” 周喜撇撇嘴:“怎么了,难道还叫他一声二师兄?” 李裁风小声道:“他跟大师兄一样,是全剑阁的二师兄……就算你不愿叫,也别这么大声,被我师尊抓到容易挨打。” 周喜轻轻嘁了一声,心想,苏虞算哪门子的二师兄!入门比他晚修为比他低,年纪还没他大,没当面喊苏虞叫花子已经是他修养好了! 苏虞的目光在周喜遮着嘴的手掌上打了个转,默默挪回前面姜长老的身上。 前世,湘洲剑阁因苏虞而被大半个修真界围困,许多弟子都嚷着叫十里湘雪峰交出苏虞,但也有许多弟子……为了守住十里湘雪,死在护山之战中。 周喜便是其中一个。 虽然他们的关系向来很差,苏虞还打过周喜,不止一次……但在那危急存亡之时,周喜竟宁死也不肯让出上山的路。 苏虞一时有些恍惚。 还有那个胆小的李裁风…… 正陷入回忆中,苏虞的眼神游离起来,冷不丁被姜明芳点了大名:“苏虞!” 苏虞:“……” 姜长老道:“你瞧哪儿呢?别走神!” 周喜等人噗嗤笑出声来。 苏虞无奈,他一把年纪实在做不出翻白眼瞪人眼珠子的事,只得摸摸鼻子,坐正了些。 他这样完全不接招,倒是让周喜等人觉得无趣极了。 既然无趣,他们自会去找其他乐子,周喜便开始冲着坐在苏虞身后的师弟游述挤眉弄眼,“哎哎,游述!说你呢你屁股坐得不疼吗?快找点乐子,兄弟们可都无聊透了。” 游述刚要开口,那边李裁风已经急得快跳脚了:“低声些!你们不怕赵心吟听见吗?小心她跟她爹告状……” 苏虞本来正神游天外,听见赵心吟四个字,脑海中顿时浮现了“感人”的画面,嘴角不免扬起几分笑意。 赵心吟是姜明芳钦点的“执法弟子”,也算是全剑阁的师姐,此刻就坐在他们前面不足两排的位置,正竖着耳朵听后面的动静。 她手里有一个记名字的小本本,凡是上课捣乱者,都会被她记名字,交给她爹——论剑峰峰主赵仁。 赵仁乃是姜明芳至交好友,膀大腰圆,力大无穷,使一把千余斤重的阔剑,最喜立起眉毛来罚人。 重生回来的苏虞自然不怕什么处罚,只是想起周喜被赵心吟吊在树上打的事,总有些忍不住想笑。 “哎呀,”周喜见苏虞笑,便以为他是在嘲讽,心想这才对味!遂翻个白眼,“姓苏的,你笑什么?” 苏虞懒得理他,将视线放在姜明芳身上,装出认真学习的架势来。 这幅样子却纵了周喜,他嗤笑道:“哟,装听不见,?了?” 苏虞心想懒得跟你一般见识,你这么艺高胆大,怎不再大声些? 他压根连视线都不再给周喜了,而是叼着毛笔,低头去翻桌上的剑经。书上都是翻来覆去的车轱辘话,苏虞看得烦,静不下心,偏偏那几句话又要往他眼睛里撞。 -身入魔障,一时之过。 -心入魔障,一世之过。 这叫苏虞无可避免地想起云归鸿。 云归鸿提前出了关,也不知到底好了没有。如果没好全就去找那姓朱的比剑,万一比前世伤得更重、回不来了怎么办? 不知师尊出发了没……苏虞心乱如麻,直想逃了这无用的早课去疏桐落苑看一看。 ……可是去看了又能如何呢?苏虞默默捏了一下空荡荡的手腕,他现在是个十六岁的小崽子,还没有炼器制药的手段,做不出他曾经为云归鸿无限提供的各类法宝伤药。 正心烦,他身后的游述和那边的周喜声音已经越来越大,直说得眉飞色舞、口水乱喷:“听说后山的灵果园……” 突然,姜明芳重重咳嗽一声,转过头来,警示的眼神扫射一圈。 游述和周喜立刻噤声,端端正正坐好。 姜明芳一转头走,他们便立时开口,继续讨论。 声如蚊蝇,绕耳不绝。 苏虞被扰得烦,他抬头看姜明芳,见长老黑如锅底的表情,就知道老头儿也烦了。 回想起前世姜明芳为云归鸿和自己数次奔走善后的场面,苏虞心中百转,到底不忍,他压低了声音朝后面道:“闭嘴罢!长老讲经,你们在下面叽叽喳喳没完没了,成何体统!” 周喜瞪着眼睛道:“你又不是执法弟子,管我们作甚?呵,就算是又怎么了?难道我们怕了赵心吟那告状精……” 苏虞不语,只从桌案上揉了一团宣纸,手指一弹,用了十足十的力道,纸团正中周喜门牙。 “哎呦!”周喜被打得惊叫一声,朝后仰去。 姜明芳:“……” 老头儿气得大声道:“胡闹!” 周喜连忙坐起来,捂着门牙,牙倒是没掉,但他觉得整个上颌都麻了。 他愤恨地看向苏虞,又不敢真的跟苏虞翻脸——他们这群正统剑道的弟子根本打不过出招狠辣阴损的苏虞! “苏虞?”姜长老冷不丁点名。 苏虞知道自己出手的事瞒不过,便站起来。 姜长老皮笑肉不笑:“你在课上做何事?抬起头来!” 苏虞心想也别真把老头气坏,便端端正正道:“周喜说话声音太大,扰乱我听经。” 姜长老用鼻子冷哼一声:“课上捣乱者,自有执法弟子记名,何时轮到你出手?你又何时认真听过讲经?现在就给我背一遍《本草经》上篇的第一章!” 苏虞心想这个简单,径自开口道:“上经:上药一百二十种,为君,主养命以应天,无毒。多服、久服不伤人。欲轻身益气……” 背到一半,他突然呆住。 不,不对,这辈子自己没有学过医药,为何能背出《本草经》?糟了糟了! 但姜长老只是挑了挑眉:“奇也怪哉,我前几日讲《本草经》时你呼呼大睡,莫不是背着我下了苦功?” 苏虞嘴里发苦,只能硬着头皮扯谎:“昨日照顾师尊……正好看了段《本草经》,更多的却记不住了。” 第6章 第 6 章 姜明芳长叹一声:“你有如此聪慧,该放在正事上才对。还有那个周喜,你门牙又没掉,在那里哀哀乱叫什么?赵心吟,把他名字记了!” 赵心吟:“是!” 周喜:“……”笑不出来了。 姜明芳遂叫苏虞坐下,转身继续讲课。 他今日所诵是铸剑堂的《剑诀》,好巧不巧,也是苏虞曾经背过的书。 苏虞逼着自己听姜明芳念经,好让自己不去想那些乱七八糟的。 谁知过了一会儿姜明芳又点他大名:“苏虞!” “嗳。”苏虞不情不愿站起来。 “方才讲到铸剑,你给小老儿说说,铸造与耗材的关系。”姜长老笑眯眯。 苏虞却警觉地开始装傻:“那个,我不知道。” “……”姜明芳笑容消失,怒道,“上个月才讲的东西!” ……苏虞喜提罚抄《湘洲剑阁七十二训》三百遍,灰头土脸坐下了。 周喜等人顿时觉得解气,在下面对他做鬼脸,满眼都是嘲讽。 苏虞:“……” 不跟你们这群小崽子计较! 然而早课后,姜长老却突然喊住了正打算离去的苏虞。 “哎,苏虞你等等,”小老头捋着长长的白胡子,笑得温婉善良,“来,小老儿有事找你。” 苏虞:“?” 然而苏虞转过身来,姜长老乍一看到他的脸,就骇了一跳:“你这眼圈怎么了?遭人打了?” 苏虞揉揉眼圈,他才不承认是昨晚翻来覆去睡不着导致的,反而正色道:“姜长老找我何事?” 姜长老笑眯眯的:“有极重要的事呢。苏虞,你的湘雪剑法练到第几重了?” ……怎么人人都要问这个问题!苏虞咬牙低着头道:“回姜长老,第二重了。” 姜长老笑道:“是这样,今天我看你转了性子,课前课后也不闹了,当是开窍了的缘故。” 苏虞狐疑地抬头看他。 姜长老甚少夸人,事出反常必有妖! 果然,姜明芳话锋一转:“但你也知道,你未生剑骨,在剑道上并无天赋,那湘雪剑法乃是入门剑法,寻常弟子七岁入门,十岁就能练到三重,而你都十六岁了……总之该想想别的出路了。” 苏虞警觉道:“什么出路?” 姜长老掌心一翻,他今早拿来的《本草经》、《铸剑诀》和《锻灵诀》就摊开在手心。 苏虞一瞧这个,头都大了,他这辈子才不想当云归鸿的道侣和剑侍!他绝对不会再学医药炼器和修灵识了! 苏虞连连摆手,拒绝得很彻底:“不行不行,我不行!” 姜明芳啧了一声,上下打量着连连摆手拒绝的苏虞,挤眉弄眼道:“你才多大,就知道自己不行?” “……”苏虞的手僵在半空。 咳,他才十六,他听不懂。 姜明芳仿佛不知道自己说了什么虎狼之词,继而笑眯眯道:“湘洲剑阁不止剑道出众:我讲剑堂姜明芳医毒双绝;越境堂裴玄君的锻灵绝技威震四海;而铸剑堂商凤则以阵法和炼器天下闻名!只要你想学,哪个不是出路?” 苏虞心说学哪个最后不都是要被云归鸿杀夫证道? 姜长老最后却道:“或者,难道你想跟小老儿学的是讲经?也是,我讲剑堂遍布典籍,只要你全都背下来……” 苏虞:“……您饶了我吧!” 他最讨厌背书了。 ……即使前世的苏虞,曾经为了云归鸿,硬是在短短两个月内啃完了半个藏经阁的医书。 此世苏虞并不想再掺和进那些乱七八糟的事,但他太了解自己了,为了云归鸿,他其实什么事都做得出来。 姜明芳随后道:“不想当讲剑长老,那你学医药也可,我看你背《本草经》背得倒快。” 苏虞心想还不是为了云归鸿背的……胡思乱想完毕,苏虞突然觉得也不是不行,如果学医药,将来离开湘洲的话,跟前世一样回青炉台炼丹正合适。 ……才不是因为可以给云归鸿制伤药。 遂大言不惭道:“多谢姜长老美意,我剑术确实不成,或可以做个医修,也有出路。” 姜明芳于是欣慰点头:“你有这心是好的,只是,你真的愿意放弃了那剑神道的传承?” 不是你让我转修别道?苏虞心里想着,面色也是晦暗不明:“剑神道有大师兄就够了。” 哼,前世今生唯一宿敌,从今天起老子不跟你争了! 姜明芳捋须微笑:“你倒豁达,那可是剑神的传承!就算你不学,将来你师尊仙逝了,你把那剑法秘籍卖了也够你花个几百万年。” “……”苏虞面无表情,心想那也要有命花啊!而且你作为湘洲剑阁的长老你怎么能说这种话!!! 但姜明芳很显然只是说来考验他,见苏虞不为所动的模样,他倒满意起来了,笑着围着苏虞转了两圈,连连点头:“我倒没看出来,你竟是个心志坚定的好苗子,若是在数年前,或可做个剑侍。” 苏虞:“???” 苏虞诚恳道:“我……弟子不想做剑侍,只想做个医修。” “侍”之一门虽也辉煌过,出了无数惊才绝艳之辈,但终是没落、沦为奴仆,自那次暴乱起,侍的地位才提高了许多,却也与“道侣”绑在了一起。 还好苏虞没听说过这些往事……姜明芳改口,含含糊糊道:“想学的话都可以学。” 苏虞心想,当云归鸿的剑侍不光要懂医药,还得学炼器,还得修灵识……这不是拿他当东瀛修士整吗?总之他这辈子死都不学这三样! 前世他倒是都学了,也曾为云归鸿炼制过无数护身法器,更是在云归鸿灵气暴乱时为其疏导过无数次狂暴的灵识。 但那都是上辈子了。 姜明芳却只是笑,笑了一会儿,从袖子里摸出一道“讲剑令”,递给苏虞:“今天下午来讲剑堂,咱们慢慢挑选。这令牌来讲剑堂后殿畅通无阻,到时候你想学医药或者学炼器都随便你,当然,你想修灵识锻灵体也可。就像我说的,想学的话,都可以学……” “谢谢姜长老。”苏虞接过令牌,与姜明芳告了别。 但是才走出去几百米,苏虞突然反应过来不对。 姜明芳这厮!其实还是想把他培养成云归鸿的剑侍对吧!!! 苏虞骂骂咧咧回到竹屋,转念一想,只要自己不去兼顾那三样,只专注医药或者炼器,一定就不会成剑侍了! …… 理想很美好。 当天下午,苏虞来到讲剑堂的后殿,就明白自己被诓了,他看见了满满一屋子的人。 认识的有铸剑堂周喜,讲剑堂李裁风,越境堂游述……和那个前世跟他最不对付的唐阙。 不认识的那就多了。 苏虞看出来了,包括阁主的十里湘雪峰在内,剑阁每一位长老都派来了至少三位弟子。 除了人,这里还有几样东西。 首先是一柄剑,立在最中间。 两侧是修医药用的硕大丹炉、炼器用的铸造台,和桌上一打不知道做什么用的白玉签。 姜明芳则拿着一卷色泽温润的竹简,笑眯眯站在一旁:“他们都已经选完了。来,你告诉我,你最擅长的是哪种。” 苏虞:“……医药吧,大概。” ……大不了他假装不会炼器,也不会用灵识。 姜长老点了点头,道:“好,现在大家都已选定。今日的讲剑堂考核只是小小测验,然而今日我不考炼丹,也不考炼器、不考灵识收放,只考你们一样。” 苏虞心中顿生不祥的预感。 姜长老笑眯眯扬了扬手中竹简,道:“我待会儿会把你们与剑、丹炉、铸造台、灵体玉简一起丢进这栖灵密卷,这几样法宝,你们可以随意取用。只需在里闯过栖灵关卡,出来后,自然就知道自己最适合修什么。” “……”苏虞冷汗滑下,“可不可以当我早上没来过……” 话没说完,下一秒,众人眼前一花,都已经被丢进了栖灵密卷。 栖灵密卷,顾名思义,就是一个栖息着剑阁这些年收服的各种异兽灵体的小秘境,秘境里有种种对入内弟子的考验,分为几种不同的关卡。 天旋地转后,苏虞终于成功脚踏实地,他还没来得及骂娘,就发现,与他一同被扔进来的弟子们几乎都东倒西歪,只有他还站着。 “……”苏虞心说一群弱鸡。 众人本就与苏虞有嫌隙,此刻见唯独他能站着,顿时都觉得被下了面子,便不约而同地臭着张脸,再次将他孤立了。 苏虞不以为意,自己走到一旁,观察那随着他们一同进来的四件法宝。 剑,丹炉,铸造台,玉简。 苏虞仍记得自己在进幻境前说过的,便避开了剑,伸手去碰那丹炉。 “你等等!”喊出声的是个苏虞不认识的弟子。苏虞没理他,继续动手。 那人急了,大声道:“你拿走了丹炉,我们怎么办!” 苏虞终于偏过头看了他一眼,嘴角扯出一个不怎么有诚意的弧度:“怎么,这丹炉是你家的?” 那弟子似被噎了一下,蹙眉道:“丹炉是大家的,你不能拿走。” “大家的?”苏虞慢条斯理伸出手指摩挲丹炉圆鼓鼓的炉身,“你这个‘大家’是不包括我在内吗?” 那弟子张口想说,但脸上浮现一丝忌惮,很快就闭嘴了。但他的眼神像带着怨愤一般,直直戳向苏虞那正在丹炉上抚摸着的修长手指。 苏虞像是完全感觉不到那道刺眼的目光一样,嘴角冷酷地向下撇了撇,手指握上丹炉的铜脚,一个用力,丹炉就被他拿在了手里。 但令其他弟子都没想到的是,苏虞拿起一个丹炉后,放置丹炉的位置竟然还有一个丹炉。 ——姜明芳又岂是个小气的长老?他送进来的法宝上,都贴了“不尽符”,顾名思义:取之不尽用之不竭,正适合用于栖灵密卷试炼。 那个阻止过他的弟子熄火了。 苏虞心想不拿白不拿,于是毫不客气地又拎走了一个铸造台和一打玉简,独独没有拿剑。 而其他弟子也纷纷来取用了自己想要用的法宝,他们都学聪明了,每个人都至少带了两样法宝,但除了苏虞以外的每个弟子都拿了一把剑。 随着大家准备完毕,试炼正式开启。 不多时,所有弟子们面前,出现了一条通向一片漆黑的甬道,里面不知潜藏了什么危险。 周喜胆子大,他拎着剑就打算去当前锋,李裁风紧贴着他也进去了,之后是游述。 而后,苏虞跟了上去。 他一动脚步,后面跟来的弟子顿时后退一番,仿佛他身边有个什么圆弧形的结界一样,前面与后面的人都不愿与他挨着。 苏虞才懒得管他们,只管自己走自己的。 脚下的砖石是汉白玉的质地,两边生长着茂盛的紫花地丁。 前方的黑暗中除了周喜等人的脚步声以外就没别的声音。苏虞一边走一边观察着,心想,前世好像没有这一遭……不过按时间来看倒也没错。 前世的这个时候,他还在愈灵洞里伺候云归鸿呢。 一边想着,苏虞听见前面传来周喜的喊声:“这里有道门,各位师兄弟,我先进去一探究竟!” 苏虞心想,这小子倒是身先士卒,只是不知道门那头究竟是什么。 随后就听到跟周喜一同前进的李裁风道:“哎?周师兄,你怎么没动静了?门外是什么啊?” 游述跟着道:“师兄,你倒是说句话!” 说话间,苏虞已经走到他们俩身后,只瞧见门开着,门后一片黑洞洞,周喜不知哪里去了,也不回话。 最好不是在装神弄鬼——苏虞心想。 李裁风胆战心惊看了看苏虞,那条路太暗了,他看不清苏虞的表情。 正犹豫着要不要随便说点什么缓解一下气氛……李裁风瞬间瞪大了眼! 他就这么眼睁睁看着苏虞也迈进去了! …… 苏虞一脚迈进黑暗,本已经做好了迎面会有什么东西扑过来的准备,孰料等了好一会儿,什么都没过来就算了,周围还渐渐亮了起来。 这一亮,倒是叫苏虞发现了些不一般的事。首先,是他没有看到周喜,这里仍旧是一条甬道,但前后都没有人——连他进来的那扇门都没了。 其次,他在自己身上发现了一点变化。 第7章 第 7 章 ——苏虞体内装着的,本是一个二十四岁的灵魂。 他原本担心,栖灵密卷里都是以灵体现身,自己灵体异于平时的事恐怕藏不住,所以刚落地的时候吓得冷汗都出来了,他可不想让那群没事找事的师兄弟抓到他小辫子。 但当时,他的模样并没有什么异常,。 反而是跨过那道门之后的现在…… 苏虞捏捏自己大臂上的肌肉,又手搓灵力做了一面水镜,对着镜子端详镜子里那张熟悉的脸,半晌,叹了口气。 他居然显现出二十四岁的自己才有的相貌。 先前稚嫩的身量迎风而涨,一直长成宽肩窄腰的高挑修长,少年清秀的面孔也释放出了暗藏的深邃与俊美。 他有着利落得带些锐气的骨相,两道舒展的剑眉为他添了几分风流。 却生了一双漂亮的桃花眼,含着柔软的似笑非笑的水波。 而眼尾线条流畅,仿佛蕴藏一笔意犹未尽的锋利。 这种锋利让苏虞的面相显得有些薄情寡恩,幼年时他曾经因此而被他人质疑心性,所以苏虞习惯性压着睫毛,装作楚楚可怜的样子。 再见自己这张脸,苏虞颇有些留恋。不过这密卷究竟是什么意思? 有别人在时,密卷帮他刻意隐瞒,无人时,却叫他展露真容。 想不通索性不想,水镜的灵力被他随手拍散,苏虞迈步朝前走去。 不管前面是什么妖魔鬼怪,他也得先走过去再说。 走了没几步,苏虞就感觉有点不舒服,他手臂上竖起很多汗毛,那是一种在极端危险将要靠近之前身体的本能反应……也可能是对温度的感应。 可周围的环境并没有变冷。 他搓搓手臂上竖起的汗毛,仍旧向前走。 随着愈加深入,苏虞已经不止是寒毛直竖,他更多感觉到的,是面临天敌的战栗。 这是前世在一路逃往青炉台时,蹚过腥风血雨锻炼出来的本能。 苏虞不声不响,取出炼丹炉——他现在没有武器,这地方也没有任何灵植可以供他炼丹,只有满地清热解毒、凉血消肿的紫花地丁。 比起方方正正的铸造台,这个三足圆肚双耳的丹炉有把手,更适合用来防身,起码砸东西应该是比较顺手的。 他已经明白,周身的冷意,恐怕来源于某种守道妖兽,也只有兽类能够让他这样胆战心惊。 只是,能让他都产生直面天敌的恐惧的妖兽,会是什么? 苏虞一边仔细观察周围,一边缓缓前进。 这环境倒是叫他想起前世,有一次云归鸿在秘境历练中失踪,苏虞不顾阻拦去秘境中将人接回。他们逃离秘境时走的那条狭窄地道,就和此情此景很是相像。 苏虞甚至恍惚觉得自己指尖有了一缕非常虚幻的温度,云归鸿的温度。 才走了没几步,苏虞骤然停住脚步。 不,那不是虚幻的温度,那是他中招的体现! 果然——他前面出现了一只守道妖兽! 那妖兽盘成一团,形状像一条长蛟,头生角如龙角,腰部以下的鳞片则是逆生的。 苏虞紧盯着它,观察它体貌特征的同时大脑飞速运转,终于将它与《异兽志》中的某一页对上了! 这是一只蜃龙! 栖灵密卷也太看得起他了!他本体畏惧龙,密卷就给他安排一条蛟龙!而且他此时最怕的就是这种能制造精神幻境的妖兽……苏虞叫苦不迭,心说简直天要亡我。 就在这时蜃也扑了上来,如蛇一般就要缠他! 苏虞哪敢让它缠上,赶紧将手里的丹炉当武器一般朝蜃砸了过去。 圆滚滚的丹炉卧在苏虞手中,倒像一把铜锤,砸得蜃向后退了一退,苏虞心想怎么这家伙不喷吐蜃气?正想着,蜃龙以角撞了上来! 苏虞虽然在剑上没什么天赋,但打架斗殴是一把好手,见蜃又攻上来,忙抬手应对,硕大丹炉在他手里倒是挥得虎虎生风,将蜃兽三推四挡地压制在了甬道的另一头。 蜃角都被砸歪了。 苏虞心想都被我打成这样了还不吐蜃气?那我可跑了。 苏虞打定主意,把炼丹炉朝蜃兜头砸过去,然后扭头就跑! 什么试炼,他不干了!大不了以后不学医不学炼器,就躺在竹屋里摆烂等死! 一边这般想着,苏虞一边拔腿往回跑,但跑着跑着,他发现不对了。 周围原本的烟雾缭绕不见了,满地的紫花地丁也没了,他眼前一花,出现非常熟悉的摆设。 这是前世大婚后,他和云归鸿共居的疏桐落苑的摆设。 他手中的炼丹炉明明扔出去了,却不知什么时候,手里多了一把鸡毛掸子。 他愣了愣,发现自己站在那多宝阁前面,一手捧着一只白瓷的长颈壶,一手拿着鸡毛掸子,正在掸灰。 苏虞脑子里轰的一声。 是蜃气造就的幻境? 还是……之前的一切,都只是梦? 他是否真的重生了?这是前世?还是说所谓的重生只是他的一场臆想? 紧接着房门吱呀一声开了,苏虞回过头去,就见云归鸿满目疲惫,走了过来。 苏虞本能放下瓷器和鸡毛掸子,去接云归鸿手中佩剑。 月舒剑的剑鞘冷冽如冰,入手沁凉,镂刻清晰。这触感太真实了。 苏虞心事重重将剑挂在一旁,又去帮云归鸿脱衣。 大婚后,他曾为云归鸿缝制一件暗藏了无数法阵的战袍,云归鸿知他深意,日日都穿着,只有归家后会脱下,再由苏虞亲手悬挂在架子上进行养护修复。 苏虞抚摸着衣上针脚,细细密密的都是他亲手所缝,上头微小阵法,都是他一针一针亲自绣的。 什么是真的?什么是梦? 是他做了梦,还是谁梦到了他? 许是苏虞的神情太过恍惚,云归鸿出声询问道:“你怎么了?” “师尊我没事……”苏虞脱口而出,却怔住,他早应该习惯了直呼师尊的名字,归鸿。 果然,云归鸿蹙眉:“你叫我什么?” 苏虞垂下眼睫,艰涩道:“归鸿。” 云归鸿又盯着他看了一会儿,无声地转身,去给自己斟茶喝了。 苏虞默默想,如果那些“前世”“今生”都是幻梦,云归鸿没有冷漠地给他一剑送他归西,他是不是应该好好保持现状,继续生活下去? 正胡思乱想着,那边喝茶的云归鸿突然踉跄了一下,一手扶住了茶桌。苏虞赶忙冲去,握住云归鸿的手腕开始听脉,云归鸿的脉象极乱! 难道又是灵力紊乱?苏虞摸着却并不像。 而下一秒,他惊愕地发现,云归鸿向来清冷高傲的面孔竟染上了非常浓重的欲|色,那双总是淡漠的眼睛里此时水光淋漓。 那不可一世的剑神大人艰难地喘出一口口滚烫的气息,他倒在苏虞怀里,声音都颤着细微的沙哑:“茶水……茶水有问题!” 苏虞脑子里轰的一声。 云归鸿已经开始在苏虞眼皮底下扯自己的领子,猝不及防间,雪白亵衣被撕开一道隐秘的裂缝,那抹玉色扎进苏虞眼中,他看见师尊宽开的襟口处,左侧锁骨下方,一颗细小的痣露了出来。 他曾见过那颗痣,惊鸿一瞥。 此时它摇摇晃晃,撞进他眼里,像一枚妖冶的蛊,攥着他的视线不肯松开。 苏虞的眸色一下子就幽暗了下来。 他的呼吸变得急促,而掌中扶着的云归鸿的腰已经软得成了一汪烫人的泉。 那双如凝霜雪的皓腕缠绕着苏虞的臂,曾经清冷执剑取人性命的素白手指,带着可疑高温,攀上苏虞艰难隐忍着的喉咙。 一吻再吻, 吻落在苏虞最不敢想的地方。 苏虞从来不知道,剑神清雅高洁的白袍下,包裹着那样诱|人的身体。 那样滚烫的气息,却是从那样冷淡的口中,哺喂进了他的嘴唇。 云归鸿仿佛从天神所栖的云端坠入了最堕落的凡尘,而苏虞发现自己竟然很乐意看到这场面,甚至为之着魔。 他好像从未想过,又好像已经肖想了很久。 当最滚烫的呼吸交织在一起,苏虞手上失了力道,握紧了云归鸿的腰。那一秒,唇齿相依的距离,他听见云归鸿口中溢出破碎的低吟,那是搅乱他脑中剩余理智的魔音。 可动作戛然而止在苏虞单手解开云归鸿腰封的那一瞬间。 苏虞感觉自己好像被一盆冷水泼醒了。 他的手指触到了云归鸿腰封上挂着的一个香囊,那上面有清晰的纹路,那是一个他暗藏了药丹、绣了避毒百解阵的香囊。 苏虞对自己的制品是很有自信的,他知道,只要云归鸿还挂着这个香囊,什么毒-药、春-药,都对这位剑神大人起不了任何作用。 云归鸿此人,对情|事漠然到近乎冷淡,若没有药物加持,他做不出这般情态。若有药物,他佩着香囊,却不可能中招。 这是幻境。 …… 姜长老斜倚案几喝着茶,优哉游哉,时不时用灵识关注弟子们在栖灵密卷中的状态,简直舒坦坏了。 ——栖灵密卷中的妖兽都是可控的,弟子们至多被揍一顿,打不坏,所以他并不担心徒弟们在里头有什么严重伤亡。 突然,他老人家一口茶水喷了出来,惊疑不定地将灵识伸进了密卷中……裴玄君那条蜃龙怎么回事?不是说被栓好了吗? 在苏虞那条支线中,蜃兽盘在那枚小小灵体上,姜明芳能感觉到苏虞的意识已经沉入了蜃龙编织的环境,冷汗登时便落了下来。 姜明芳多年讲剑,倔强认死理,却不是不知变通的人,当即带着栖灵密卷赶往阁主所居疏桐落苑。 云归鸿尚在练剑,瞧着姜明芳一脸凝重的样子,以为出了什么事。 就听见姜长老道:“出事了阁主!栖灵密卷中蜃龙作乱,卷走了苏虞。” 云归鸿:“……” 姜明芳双手奉上栖灵密卷:“苏虞就在此间,本是众多弟子一同历练,想测试他们的能力,谁想苏虞灵体强大至此,密卷分配了蜃龙给他!结果……” 云归鸿接过栖灵密卷,强大的神识在上面扫了一圈,就找到了其中的苏虞,沉默着观察了一会儿,才淡淡道:“他没事。” 姜明芳舒了口气,擦擦额头上不存在的汗,讪讪道:“那请阁主想办法弄他出来吧……” 他实在怕这小子迷失在栖灵密卷中,到时候他可不知道该怎么赔剑神大人一个宝贝徒弟。 但云归鸿只是将栖灵密卷随手放在了一旁的石桌上,道:“众位弟子尚在劫中,等他们都历完了,我自会去救苏虞。姜长老且去吧,无需忧心。” 姜明芳:“……” 姜长老心说小崽子你自求多福吧,然后就默默走了。 云归鸿执剑目送讲剑长老离开,待看不见人影了,却走到石桌边,一抹神识无声无息钻进了栖灵密卷。 苏虞尚在幻境之中。 他大口喘着气,怀中的云归鸿已经难耐地将脸埋进他颈窝,而他本能拥住师尊的背脊,手掌心的纹路贴合着云归鸿的脊骨向下捋,最后停在腰窝的凹陷。 他们的身体是那样契合,苏虞搂着云归鸿,只觉得自己臂膀的尺寸、每一块肌肉的形状,都是为拥抱云归鸿而生。 可他的怀抱一寸一寸冷了下来。 粗重的呼吸背后,是一双冷酷到几乎含了杀意的眼睛。 蜃龙该死! 苏虞极力控制自己,几乎用尽了全身的力气,才克制住欲|念,伸手轻轻抚摸云归鸿的后颈,片刻后,万分不忍地捏晕了怀中的人。 他觉得自己下手没轻重,虽然这是幻觉里的云归鸿,是假的,但还是心虚。所以仍旧轻手轻脚地将人横抱起来,走到床边,放下,然后拉上了床帐。 在他羞于自己的身体变化,赧然转身离去的当口——却不知青纱帐中,云归鸿的指节动了动,忽地睁开了眼睛。 那眼中一片清明。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7章 第 7 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