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山》 473、血 傍晚,钟鼓吏立于崇礼关关楼之上,一手持朱笔,一手捧昼夜簿,眼睛紧紧盯着一旁的更漏。一抹橙色斜阳透过镂空雕花的窗户,照在他的侧脸上,以鼻梁为分界,将脸颊照得一半明,一半暗。待更漏里最后一滴水落下时,他用朱笔在昼夜簿上的“戌时”画圈,一旁赤着膀子的军汉擂起鼓槌。暮鼓声敲响了第一声,还有七百九十九声,一声不能多,一声不能少。 崇礼关平安门外,修筑城墙与墩台的军汉陆陆续续走进瓮城,灰头土脸、神情疲惫。就在此时,他们身后响起马蹄声。军汉回头看去,洪祖 ii 一马当先从官道疾驰而来,军汉们当即来了精神:“洪爷回来了!”可洪祖 ii 没有回应,连平日里每句有回应的阿笙也在马背上抿着嘴没说话。军汉们自觉让开道路,看着洪祖 ii 、高原等人风驰电掣而过,扇起剧烈的风将他们衣袂刮得贴在身上。穿过平安门,未等战马停稳,洪祖 ii 已翻身跳下马去,往城南跑去:“摆子你去喊咱们的人,高原去喊万岁军,我去劝五军营的周让,阿笙你去找神机营的吴毅航。平安门从不等人,暮鼓声尽之前务必回到此处,不然今日谁都出不去了。”说话间,洪祖 ii 抬头,正看见崇礼关总兵张澜津身披金甲站在鼓声里,默默注视着他们,没支持,也没阻拦。洪祖 ii 有些失望地低下头。他知道,即便是总兵张澜津也不能随意调动兵马出崇礼关,必须有兵部文书才可以,而且以这位总兵沉稳的性子,绝不会参与截杀景朝使臣之事。洪祖 ii 对几人使了个眼色,各自分头行动,钻进砖房胡同之中。 此时,一直守在崇礼关内的齐斟酌见他们急匆匆的神色,当即跑回羽林军所在的军舍:“都督!”军舍院内,李玄正坐在石阶上,用一块灰布沾了棕油,擦拭着自己随身佩剑“飞白”,其他人正光着膀子,看多豹与周理摔跤。李玄听见动静,抬头看向齐斟酌:“探到消息了?”一众羽林军朝齐斟酌看来,齐斟酌低声道:“万岁军的夜不收去而复返,还带着崇礼关的夜不收洪祖 ii ,他们匆匆忙忙的模样似是还要纠集所有夜不收赶在落闸前出崇礼关去……我觉得肯定与我师父有关。”多豹好奇道:“怎么说?”齐斟酌思索一番:“咱们来崇礼关后,所有人都对咱们横眉冷对,搞得好像咱们成了通敌卖国的罪人一样,他们是不希望 ii 朝和谈的。我先前打听到,那个洪祖 ii 和我师父一起出去探查敌情来着,结果现在就他回来了,我师父却没回来……我师父虽然被贬来当夜不收,但以他的本事,这个节骨眼被派来当夜不收肯定不简单 ,我怀疑他就是那个新的都督京营仪仗使,正接了景朝使臣往回走,这些夜不收要截杀他。”陈迹接话:“是密旨,所以羽林军也不知他身份,只知道要在崇礼关等候仪仗使。”此时,李玄起身将飞白还鞘,肃然道:“有丧进,备马!” ……第三百声暮鼓时,张摆失领着十六名崇礼关夜不收,牵着马赶到平安门前,夜不收们有人在束腰带、有人趿拉着草鞋,却有人全都戴着六合帽,狼狈不堪却来得最快。第五百二十七声暮鼓时,高原领着二十二名万岁军夜不收策马而来,人手一张缠着红绳的九十斤硬弓,羡慕得崇礼关夜不收眼都直了。张摆失身旁一名夜不收高喊道:“黄阿月,你带这么好的弓浪费了,不如借我使使。”模样秀气的黄阿月斜睨他一眼:“你那手弓术,与我之间还差了一个张摆失,滚一边去。”第六百九十声暮鼓时,神机营的二十余名夜不收也到了,并不与其他夜不收交谈,神情倨傲。领头的吴毅航挺直地坐在战马上,冷声道:“还在等谁?”高原冷眼看他:“洪祖 ii 和五军营还没回来。”吴毅航问身边的人:“多少声暮鼓了?”神机营的夜不收回答道:“七百三十八声。”“平安门要关上了,”吴毅航拨马往城外走去:“不等了,五军营那群软怂不会去的,我等先走一步。”高原沉声道:“现在不是你托大的时候,大马群山里来了个寻道境的女刀客。”吴毅航头也不回地策马走进城外夕阳里:“吴某也不是没见过寻道境,就算她是寻道境,砍七八个人刀也会卷刃,也总有力气用完的时候。要让吴某被关在城里等明天,吴某睡不着觉。”高原没再理会神机营的夜不收,转头看向洪祖ii消失的方向。就在此时,马蹄声由远及近,李玄一身银甲、头戴白缨盔,领着ii百名羽林军从夜不收身旁经过,不由分说地朝崇礼关外飞驰而去。高原面色一变,还没等他说话,第七百八十声暮鼓声响起,关楼上的绞盘已经缓缓转动起来,七八名军汉推着绞盘,慢慢合拢平安门。高原皱起眉头:“来不及了。”鼓声很快,关楼内,钟鼓吏单手捧着昼夜簿,忧虑地看向窗外,看着羽林军缀在神机营夜不收后面出了平安门与瓮城,再看另一边,洪祖ii还不见踪影。擂鼓的军汉转头看他,似在征求意见:“敲慢点?”钟鼓吏面色森然道:“未按更漏击鼓者,杖责二十,阻挠击鼓者,亦杖责二十,军法不容情!”然而就在此时,屋外传来甲胄哗啦啦声响,只见总兵张澜津身披金甲来到军汉身旁,握住对方击鼓的手腕,鼓声戛然而止,推动绞盘落闸的军汉也慢慢停下。钟鼓吏一怔:“将军?”张澜津没说话,只回头看向关 内,正看见洪祖ii一马当先,身后还缀着十二名五军营的夜不收。洪祖ii抬头遥望,正看见关楼窗户里的张澜津,他抱拳示意,纠集着数十名夜不收呼啸而去。待夜不收都冲出崇礼关去,张澜津松开军汉的手腕,卸掉自己身上甲胄,轻描淡写道:“知法犯法,杖四十。”鼓声复又响起,敲完了最后二十下,绞盘声动,平安门的万斤闸重重落地。…… 窑子沟最后一抹夕阳落于山后,小满背着离阳公主一路狂奔,身后传来密集脚步声,鸟雀被无形的杀气惊得飞上半空盘旋。驮着小和尚的饕餮渐渐黯淡,起初是如墨似的浓黑,现在却单薄得透明,仿佛一碰就会碎。小满急得浑身是汗,这些捉生将明明该被引走的才对,没想到对方只与陈迹交手一次便发现端倪,转头朝他们追来。捉生将展开扇形,慢慢拉近彼此之间的距离。忽然间,一支箭矢从背后射来,小满厉声道:“小和尚,趴下!”小和尚在饕餮背上伏低了身子,饕餮带着他猛然一拐,堪堪躲过箭矢的轨迹。离阳公主趴在小满背上迟疑道:“你家公子和那位张ii小姐不会丢下你们跑了吧?”小满勃然大怒:“放屁,他们不是那种人!”离阳公主笑了笑:“也可能是出了别的岔子,总之咱们三个要死在这里了。”小满不耐烦道:“少说ii句没人把你当哑巴。”离阳公主没理会她的不耐烦,反而说道:“把我放下来,你们逃吧。但是给你家公子说,我是为了救你们才这么做的,劳烦他,若是有朝一日我弟弟逃到宁朝来,请他庇护一ii。”小满更不耐烦了:“少说废话,你们谁身上还带着吃的?”小和尚结结巴巴道:“我怀里还有半块饼子。”小满否定道:“不行,半块饼子不顶用……小和尚,把手伸过来!”她催动着饕餮靠近身边,小和尚不明所以地抬起胳膊。小满狂奔中忽然一口朝小和尚手腕咬下,贪婪地吮吸着小和尚的血液。离阳公主愕然发现:饕餮身上的黑色越来越浓密,小满的呼吸也越发匀称,越跑越稳。小和尚猛然吃痛,却不曾痛呼,只怔怔地看着小满的侧脸。几息后,小和尚脸色苍白下来,嘴唇也变成了淡紫色。小满松开嘴巴,诧异的看了小和尚一眼:“你的血好香啊!平日我得吃上百斤肉才能补回来的,吸你几口血就好了……你过来再让我吸ii口!”小和尚捂着手腕警惕道:“施主,使不得。”“小气鬼!”然而就在此时,捉生将已从ii侧包抄过来,百夫苌从背上摘下角弓,又从箭囊里抽出箭矢,拉满弓弦。百夫苌所持角弓要比其他人的大上一圈,乃是百斤以上的硬弓,寻常人连弓弦都拉不动。他右手大拇指上戴着一枚黑铁板指,以扳指拉动 弓弦可不伤手指。离阳公主趴在小满背上回头看去,赶忙提醒道:“那百夫苌是苦觉寺里出来的僧人,十年托钵化缘苦行,不碰金钱,可臂力无穷、徒手卧象!”下一刻,百夫苌松开拉弦的拇指,弓弦在空气中震出爆鸣,铁胎箭呼啸而来,小满拧身躲避,可这一箭太急太快,竟从她左肩贯穿而过。小满闷哼一声,左手不由自主松开离阳公主,只能右手勉强托着离阳公主的大腿,这才没让对方掉在地上。小和尚大急,伸出胳膊高声喊道:“你再吸几口!”小满怒骂:“省省吧,又治不了伤势……等等。”她说话间抬头,只见前方山头上正有一对黑衣男女:女子盘坐,男子双手拢在袖中,ii人正笑吟吟地看着山下。皎兔,云羊。皎兔以指甲割破眉心,闭上双眼,一团黑色浓烟从眉心伤口处挤了出来,却是皎兔的黑影披着一身黑甲,倒提着一柄偃月大刀。离阳公主低声道:“阳神大道?还没修出阳神,只有阴神。”百夫苌又远远搭开一箭,可皎兔阴神从山上一跃而起,身子轻飘飘地一跃数十丈,仿佛从天上飞至众人面前,一刀将铁胎箭劈为ii截。皎兔阴神笑吟吟道:“小满姑娘,我可不是故意等你们落难了才出手哦,是我们俩晚上才厉害些,千万别跟你家公子告状呀。”离阳公主打量皎兔:“你们是谁?”皎兔哈哈一笑:“我们?我们是陈大人最忠诚的下属啊。” 474、雪中送炭 捉生将见皎兔阴神,远远停下脚步,彼此之间吹着鸟哨商量对策,一时间不愿贸然前来。黑夜里,皎兔的阴神四周蒸腾着黑色的烟雾,小满不是第一次见“阴神”,但这一次离近了看,才发现滚滚黑烟之内,似是包裹着一个金色的娇小轮廓,时隐时现,仿佛将要脱胎换骨的金身,又仿佛藏了一轮滚烫的太阳。离阳公主见多识广:“阳神将成……你们是陈迹的下属?”皎兔笑吟吟道:“不止是下属哦,我跟陈大人可是差点喝过交杯酒的。”小满捂着肩膀上的伤口,凝声说道:“你可别在外面祸祸我家公子的名声!”皎兔斜睨她一眼:“知道啦知道啦。”小满疑惑:“你们怎么在这?”此时,捉生将分出五人上前,试探皎兔底细。皎兔倒提着偃月刀,朝捉生将迎去:“你家公子四月初三那天,在崇礼关外的军市,专门交代我们在此守候,等着接应他。我们在这等了十多天,身上都快长虱子了也没等到他,反倒等来了你们。不过不碍事,你家公子重情重义,救谁他都认。这次重返生肖之位的大功,我们拿定了。”小满转头看她:“捉生将数量很多,有三十余人,你……”皎兔回头,黑色的影子促狭道:“小满啊,你不会以为我们是凭运气当上生肖的吧?让你见识见识姐姐的手段。” 话音落,皎兔倒提偃月刀一跃而起,身子轻若无物,一跃数丈高,比皎兔身子还长的偃月刀朝着捉生将当头劈下,宛如抡着一面黑色的旌旗,在空气中摩擦出嗡嗡的轰鸣声。首当其冲的捉生将没有避让,竟是原地抬手连射三箭,想要用命换掉这诡异黑影。三支箭矢以品字形射向皎兔头颅、心脏、肺叶,可皎兔也没避,手中偃月刀卷动着气流,竟将箭矢卷得在刀身周围缭绕,宛如行星环绕太阳。刹那间,皎兔这一刀劈在捉生将肩膀上,霸道无匹的偃月刀,硬生生顶着坚韧粗糙的黑色皮甲,将对方的胸口切开,鲜血如瓢泼似的洒在地面。皎兔从对方肩头抽出偃月刀,继续往捉生将的战阵中杀去。离阳公主远远看着皎兔厮杀,她的阴神坚持不了多久,并不足以应付三十余名捉生将。下一刻,云羊从她身边经过,轻笑道:“不是还有我吗?”他从怀里掏出一枚皮影人,是个披红甲、戴红胄的威武门神。云羊蹲在死去的捉生将身前,将手伸进对方胸腔,使劲掏了掏,掏出一颗心脏来。他将心脏攥在手中,转头对离阳公主笑道:“灯影戏的行当门径不是什么秘密,景朝有魏谱派,又称小皮影,我修的则是宁朝门神谱,又称大皮影,不知公主殿下可曾见过?”云羊掏出一根银针,从心脏当中取了一滴血,滴在门神皮影的双眼上:“有人说这叫敷彩,也有 人管这叫点睛,不过叫什么都无所谓,好用就行。”他将心头血点睛的皮影贴在尸体后背上,捉生将被偃月刀劈开的伤势竟转瞬合拢,面无表情的站起身来。云羊也站起身,拍了拍捉生将的肩膀:“去给皎兔护法。”捉生将提着角弓,面无表情的走去皎兔盘坐的本尊身边,目光如鹰隼似的逡巡四周。云羊似笑非笑的提醒道:“千万别靠近皎兔,皮影六亲不认,会连你们一起杀。”说罢,他走向下一具捉生将的尸体,故技重施。这一次,捉生将站起身来,立刻搭弓射箭,掩护着皎兔阴神,朝其他捉生将杀去。捉生将生前是先天境界,云羊这皮影人也是先天境界,连弓术也如生前那般精湛。有捉生将朝皮影人射箭,皮影人不避不让,任由箭矢钉在自己身上,不痛不痒。捉生将相视一眼,不知该拿这些“活死人”如何是好。云羊跟在捉生将和皎兔身后,皎兔与捉生将杀一人,他便故技重施一次。短短数十息的功夫,皎兔搏杀十三人,云羊则造出十三个皮影人来。一个皮影人护在皎兔本尊身旁,剩余十二人则将云羊牢牢护在当中。皮影人越来越多,有捉生将朝云羊搭弓射箭,可箭矢尚未到他身前,便已经有皮影人用身体帮他挡下箭矢。下一刻,十二名皮影人整齐转头,看向箭矢来处。这十二名皮影人同时搭弓射箭,十二箭攒射而出,封锁了对方能够躲避的所有角度。捉生将向左侧扑去,却被三箭同时钉在身上,轰飞出去。到了此时,云羊已不再需要皎兔。他如同一位贵公子,在捉生将簇拥下,于山林间闲庭信步,所过之处,十余支箭矢攒射,逼得捉生将节节后退。离阳公主赞叹:“若这男子单打独斗,以他的身手,恐怕一个捉生将都杀不了,可搭配这位修行阳神大道的女子,竟是化腐朽为神奇。二名先天境界的行官,竟能在三十余名捉生将面前占尽上风……他们真是陈迹的下属?”此时,小和尚爬下饕餮,忧心忡忡的来到小满面前,看着她被箭矢洞穿的肩窝:“你……”小满面色苍白:“别怕,不喝你的血。”“小僧不是担心这个。”小和尚将手掌按在她的肩窝处,低声念起经来:“……慈因积善,誓救众生。手中金锡,振开地狱之门。掌上明珠,光摄大千世界。智慧音里,吉祥云中。为阎浮提苦众生,作大证明功德主。大悲大愿,大圣大慈。本尊地藏菩萨摩诃……”地藏菩萨本愿经一遍遍的念,小满低头看向覆着自己肩窝的手,只觉得一股温热气息从掌心传来,疼痛骤减。小满抬头看去,但这一次,是小和尚下意识避开了双眼。小满诧异道:“原来你修行的门径能治病救人啊……可这也太慢了些。回去就给我好好念经,再有懈怠就把你 吊在房梁上。”小和尚置若罔闻,继续低声念着。直到念起第十二遍《地藏菩萨本愿经·初利天宫神通品第一篇》,小满伤口处的血才止住。小和尚停下诵经,看了看自己手腕上的牙印,犹豫片刻伸到小满嘴边:“……要不再喝二口?小僧不是小气,只是有点怕疼。”小满没好气的拍开他手腕:“算了吧,死不了。”此时,皎兔阴神已力竭,在劈出最后一刀后,烟消云散。她的本尊睁开双眼,捉生将还有十余人,却已不用她再担心,自有云羊清扫战场。皎兔拍拍屁股站起身,对小满笑着说道:“小满姑娘,赶紧回崇礼关去吧,你们可不能有事,不然谁向你家公子证明我们的功劳?”“我会把今日之事都如实告诉公子的。”小满拉着小和尚与离阳公主,转头朝南跑去。皎兔站在山头看着他们远去,云羊来到她身旁轻声道:“兔姊,剩余九名捉生将跑了,咱们怎么办?”皎兔抬头看了一眼月亮的位置:“子时了,你的皮影撑不了多久,护送咱们回崇礼关吧。”云羊一身黑袍,双手拢在袖子里,转头看她,“那小子会信守承诺吗?”皎兔微微一笑:“自然会的。那位陈大人很聪明,他想做的事,可离不了咱们这二位忠诚的下属啊。这一次,总算可以重回生肖之位了。”云羊好奇道:“重回生肖之后呢?还要不要与他合作?”皎兔思索片刻,“合作。”云羊不解:“他不过是个海东青,我们都重回生肖了,还听他的做什么。”皎兔笑了笑,“病虎之位空缺出来之后,玄蛇和宝猴像疯了一样争抢功劳,都以为那是自己的囊中之物。结果内相大人把上三位空悬这么久,玄蛇、宝猴,他谁都没选,说明在他心里,这二人都不合适。要是合适,哪用拖这么久?”云羊挑挑眉毛:“你不会觉得陈迹那小子很合适吧?”皎兔拔下发簪,束拢自己凌乱的头发:“云羊,我这辈子都不想再回无念山了……我要找棵大树乘凉,但你不是那棵大树。白龙虽然强横,可他最近有些奇怪之处……而且他麾下已经有了玄蛇和宝猴,我们去了也不过是锦上添花,还要被玄蛇那阴贼排挤。内相教过我们,锦上添花谁都会,能雪中送炭才是真本事。”云羊皱眉:“可他才十八岁。”“十八岁怎么了,你我十八岁的时候,杀的人还没他零头多。他啊,只是模样看起来良善,以至于很多人忽略了他到底杀过多少人了……”皎兔重新插好发簪,往崇礼关走去,“而且,内相赏罚分明。你立一次大功,就能完成一个心愿,要么给你金子,要么就赏你修行门径,总之一定让你感恩戴德为他卖命。你犯一次大错,内相绝对让你疼得半夜睡不着觉,疼到骨子里。”皎兔回头看向云羊:“可 陈迹成为海东青之后屡立大功,内相对他可曾有过赏赐?他的职位没有变动分毫,亦没有任何赏赐。这不合我密谋司的规矩,也不是内相的性子。”云羊若有所思:“好像是这么回事,内相好像把他的功劳都忘了一样。”皎兔微笑道:“你以为内相在等什么?”云羊愕然。皎兔意味深长道:“内相在等他跻身寻道境,等他无惧玄蛇、宝猴的时候,给他上三位生肖。” 475、夜不收 “该去哪找小满?”“往西。”山林里,张夏在夜色中,一边过树林,一边默默估算着小满的速度和方向:“如果捉生将是在东堡沟发现端倪,然后在那改道,以他们的速度恐怕会在窑子沟追上小满……小满有危险。”她仿佛一张活地图,继续说道:“从前面那座山坳穿过去,再往南拐便是窑子沟。别管我,你速度得再快三成,我随后与你汇合。”陈迹没有说话,微微前倾身子,奔袭时卷起风,裹挟着树叶离开枝头,在他身后汇成一道若有若无的龙卷。等陈迹靠近窑子沟时,三枚黄铜剑种已经在袖口蓄势待发。此时,陈迹看见地上、树上钉着的箭矢,皆是三尾羽箭。他心中一沉。尾羽越多,箭矢越准。可箭矢尾羽造价高昂,寻常弓手都只舍得携带双尾羽箭,得是精锐中的精锐才配带三尾羽箭。陈迹站在大树旁,摩挲着箭矢的尾羽……这是捉生将的箭,捉生将已经来过了。他低头看向地上的血迹,蹲下用手指沾了点血,在二指指肚间摩擦。潮湿,厮杀刚结束不久,约一炷香内,他来晚了一步。陈迹放慢脚步,一边警惕打量左右,一边往南走去。他循着血迹往南走,一、二、三……一路上少说有二十余滩血迹,却不见尸体。陈迹心绪越来越沉:捉生将的大部队恐怕还是追上了小满和小和尚,这些血迹里,有没有小满和小和尚的?他再往南走,心情复又安定了些:此处没有小满与小和尚的尸体。捉生将没有捉拿小满的必要,若是小满不敌,应该会被杀了弃尸荒野才是,没有尸体便代表没事。奇怪。这里到底发生了什么?思索中,陈迹走上矮丘想要往远处眺望。可刚走上矮丘,他忽然长长吐出一口浊气,只见地上赫然刻着字迹:"陈大人,妾身把人救下了,这回可以赏脸喝个交杯酒了吗?"落款:"皎兔,遥祝安康。"此时,张夏从后方追来:"此处发生何事?"陈迹指着地上的字迹:"是皎兔、云羊二人如约守在崇礼关外救下了小满与小和尚,却不知这二人如今是何境界,竟能联手击退三十余名捉生将。"张夏看了一眼地上的字,平静道:"莫与她纠缠。"陈迹转头看她:"嗯?"张夏沉默片刻,这才解释道:"皎兔是做样子给云羊看的。此人四处招蜂引蝶,乐此不疲,云羊因吃醋杀了许多人,名声在外。若与她纠缠过多,恐怕会招来云羊嫉恨。"陈迹嗯了一声:"我晓得的……如今该去哪里找小满?"张夏闭目思索片刻:"他们没走多远,我如果是小满,应该会走庙沟方向,那里最平坦,但会遇到''正沟河''。正沟河湍急,绵延十余里却只有一座吊桥,他们未必知道吊桥在哪,一定会被困在河滩前……得在夜不收之前找到他 们。"二人动身往南,还没走几里地,却听小满声音远远传来,怒斥道:"此乃景朝使臣离阳公主,受总督京营仪仗使护送回京,你们让开!"只听洪祖二人声音也一并传来:"女娃娃让开,此人不能活着。"陈迹与张夏相视一眼,当即摘下背上的角弓,将箭搭在弓弦上飞速逼近。……山林里,洪祖二人与数十名夜不收将小满等人团团围住,他们骑着战马在小满、小和尚、离阳公主身旁往返穿梭。洪祖二人举弓遥指离阳公主,可小满拉着小和尚挡在离阳公主身前,小满颤声道:"这是朝廷要的使臣,你们想谋逆吗?"洪祖二人冷声道:"让开,洪某不愿伤及无辜,只留下离阳公主,你二人可自行离去。"话音落,远处呼啸声起。洪祖二人猛然转头,竟看见两支箭矢直奔自己而来,他挥弓格挡开第一支箭,可第二支箭却刚好射在他挥舞的轨迹上,将他手中角弓拦腰射断。他低头看着手中断掉的角弓,肃然看向赶来的陈迹:"好箭术。"陈迹又从箭囊抽出一支箭矢搭在弓弦上,谨慎靠近。他看向其他夜不收,冷声道:"我乃总督京营仪仗使,奉陛下密旨迎景朝使臣回京,诸位皆是我宁朝有功之臣,此时收手,我可以当做什么都没发生过,不会对外透露一个字。"夜不收们勒着缰绳,放缓马速,直到停下。可他们并未退避,而是在夜色中驻马而立,齐齐无声俯视着陈迹与张夏。黑夜里,数十名夜不收手按佩刀,宛如连绵起伏的山峦。高原平静道:"陈大人,你没有在崇礼关待过,不知元城于我等而言意味着什么。有人因他没了父亲,有人因他没了兄弟,有人因他没了儿子,景朝贼子对我等夜不收恨之入骨,凡有夜不收落在景朝手里,皆以凌迟之刑处死,求生不得、求死不能。"另一名夜不收沉声道:"嘉宁二十五年冬,元城挥师南下,于崇礼关前叫阵。此獠捉我夜不收十二人,将他们做成''人彘''置于瓮中,摆在崇礼关下。"高原凝声道:"陈大人,高某听说过你,羊千户赞不绝口,所以高某才与你说这么多。你或许以为是洪祖二人想杀元城?非也,这不是洪祖二人一个人的事,吾等人人恨不能食其肉、断其骨。"陈迹深深吸了口气:"我知道诸位恨意滔天,可景朝使臣是朝廷要的人,在下职责所在,不容有失。"双方僵在原地。下一刻陈迹慢慢靠近过去,在所有夜不收目光中走进包围圈中,对小满、小和尚叮嘱道:"你们先走,离阳公主交给我。"小满刚要走,可又咬咬牙:"我不走。"然而就在此时,西北方传来惨呼声,山林里燃起火光,火光如龙迅速蔓延山野。众人转头看去,只见一道长达数丈的刀罡如匹练般划过夜空。高原面 色一凛:"神机营、羽林军遇见那个女刀客了。""噤声!"洪祖二人翻身下马,将耳朵贴在地面静静听了片刻,豁然抬头道:"来人极多,不止女刀客。"高原当即拨马头往北:"外敌当前,先杀敌!"洪祖二人迟疑。高原怒声道:"洪祖二人,我等是夜不收!"洪祖二人自嘲的笑了一声,随后深深看了陈迹一眼,翻身上马:"先杀敌!"陈迹微微一怔:他没想到外敌来时,这些夜不收竟立刻放下仇恨,转身杀敌。洪祖二人勒着缰绳,驾着战马在原地打转,他俯视着陈迹讥讽道:"小子,弓给我,领你的功劳去吧!"陈迹沉默一息,将角弓隔空抛去。洪祖二人抬手接住角弓,双腿一夹马肚,战马如离弦之箭向西北方疾驰而去。…… 抱歉今天赶飞机,更新少些。 请假一天 抱歉今天卡文,没写出来想要的感觉,请假一天想想崇礼关这段剧情的收尾 《青山》请假一天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青山》牢记网址: 抱歉今天卡文,没写出来想要的感觉,请假一天想想崇礼关这段剧情的收尾 《青山》请假一天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青山》牢记网址: 476、陌刀营 洪祖 ii 远去,头也不回,似是不屑再多看陈迹一眼。 数十名夜不收紧随其后,唯有阿笙勒紧缰绳停在陈迹面前,他替洪祖 ii 解释道:“陈大人,洪爷他们只是太恨元城了……” 陈迹神色没有波澜:“无妨。” 阿笙几次欲言又止,最终说道:“陈大人可否与我等一同前往老虎岭,洪爷和提子叔身上还有伤,他们……” 陈迹摇摇头:“抱歉,我要护送离阳公主前往崇礼关。” 阿笙面露失望,还要再劝:“陈大人,夜不收终究只是夜不收,我等没有厉害的行官门径……” 却见张探尖在前方拨马回转,怒吼道:“阿笙,与京城来的大人物说那么多做什么,我等夜不收在边镇这么多年了,何时靠过别人?性命一条别去与京爷纠缠了,咱们高攀不起。” 阿笙叹息一声,对陈迹抱拳:“陈大人保重。” 陈迹轻声道:“保重。” 山火肆虐。摇曳的火焰被山风吹起几丈高,遥望过去,那一片夜色被山火染得橙红,数条火龙齐头并进,随风势而动。 陈迹站在夜风里,看着夜不收远去。 离阳公主在一旁调侃道:“景朝皇帝派你来,定然是已经想清楚了,一个废掉的元城握在手中毫无用处,杀了更是可惜,倒不如换五千匹战马,或者换几座金银铜矿。可百姓不懂这个道理,他们只求一时的痛快,解恨即可……只是苦了陈大人,要背负骂名了。” 小满瞪她一眼:“说什么风凉话呢,这没你说话的份。” 离阳公主微微一笑:“好的,小满大人。” 小满转头看向陈迹:“公子别放在心上,我们知道你不是为了功劳。” 陈迹平静道:“不重要。” 张夏知道,陈迹所说的不重要,不是功劳不重要,而是“旁人如何看他”这件事,从来都不重要。 陈迹思索片刻说道:“是谁放的火?不会是景朝兵马,此时风向朝北,他们放火会烧了自己的路……可如果是夜不收,他们为何要放火烧山?” 不等众人回答,陈迹继续思考道:“大马群山是夜不收最熟悉的地方,乃是他们天然的屏障,不到万不得已,他们绝不会主动放火烧山……一定是遇到了绝对无法抗衡的境况,所以要用火来拦住景朝兵马。” 张夏低声道:“白达旦城往西一百二十里处就是虎豹骑大营,若是他们也站在陆谨这边,来的就不止是一百人了。” 陈迹转头看向离阳公主。 离阳公主老老实实回答道:“虎豹骑大统 领元亨利贞与陆谨平日并无瓜葛,但我相信他已经站在陆谨那边了。” 陈迹疑惑:“为何如此笃定?陆谨如此厉害?” 离阳公主轻叹一声解释道:“因为武庙已经站在了陆谨那边。” 陈迹又有疑惑:“有何关联?” 张夏在一旁解释道:“因为元亨利贞便出自武庙门下,乃是武庙这一代入世之人。” 陈迹恍然:“原来如此……可武庙为何会支持陆谨?” 离阳公主神色有些萧索:“陆谨此人洞察人心、手段极强,他起复前,就算我对他早有防备,也未曾想到他能得苍山武庙支持,定然是拿出了山苌陆阳无法拒绝的条件。” 陈迹不动声色:“什么条件?” 离阳公主解释道:“陆谨与武庙皆秘而不宣。谁也不知道陆谨到底用什么条件打动了山苌他老人家,只知道陆谨上山之后,山苌便离开了武庙不知去向。” 离阳公主补充道:“有虎豹骑与虎贲军臂助,我景朝天下骑三大营有二营都支持陆谨……所以我才说,即便元城回来了也没用。” 她看向北方:“元襄老了,不再是那头雄壮的猛虎了。人一旦老了总会做些昏聩的决定,他们不再有理想了,只想把自己这辈子好不容易争到的权力牢牢握在手中,像是垂垂老矣的野狗,把自己抢来的骨头埋在土里,然后和骨头一起腐朽,帝王如此,权臣亦如此。” 张夏看向离阳公主:“若你是元襄,会如何做。” 离阳公主微笑道:“我若是他,定会主动迎回元城,因为他如今的敌人已经不是元城了,而是陆谨,元襄给自己找了政敌:一个比元襄更厉害的政敌。” 陈迹拉回话题:“方才他们说神机营与羽林军在前面,想来羽林军察觉到夜不收异动,跟着出了崇礼关……李玄、齐斟有危险。”张夏意会:“叫小满他们先走,去崇礼关下等着即时开平安门。我随你走一遭,掩护羽林军退出来。”离阳公主好奇道:“如今已经功成,陈大人护送我前往宁朝即可,何必再去冒险?方才陈大人不是还说,没打算和夜不收一起去迎敌?”陈迹瞥她一眼,动身往北。只有张夏知道,陈迹从一开始就没打算置身事外。他一定会走这一趟,只是不能和夜不收一起走。不然,陈迹就不是陈迹了。离阳公主看着他们的背影,感慨道:“原以为是个聪明人,结果也是个意气用事的。”小满又瞪她一眼:“你懂什么,我家公子和你们不一样。”离阳公主笑着说道:“小满大人不必生气,我并无贬低之意,‘聪明人’这三个字也未必是褒义。若能与你家公子成为朋友 是一件幸事,人人都说人不为己天诛地灭,可谁不希望自己有个肝胆相照的朋友?”小满冷哼一声:“知道就好。”离阳公主认真说道:“但千万别变成和他一样的人,不然会吃很多苦。”小和尚双手合十:“施主,那你便交不到这种朋友了。”离阳公主若有所思,继而莞尔一笑:“小师父说得有道理。” 亥时。当张夏与陈迹攀上一座山岭,终于并肩看到山火全貌。二人离山火很近了,灰烬伴随着松脂燃烧的气味飘进鼻翼,就像是洪祖2说出的话一样浓烈、呛鼻。老虎岭被一条明亮橙红的火线一分为二,山下还是郁郁葱葱的松树,山上则已满目疮痍,冒着滚滚浓烟。老虎岭背后,隐约传来喊杀声。张夏低声道:“厮杀还没结束,夜不收应该将虎豹骑拦在了北方。”陈迹俯瞰山下,正看见洪祖2等人驱使战马,沿着山下蔓延的火线往东疾驰,似要绕过老虎岭的山火,去驰援山后的神机营和羽林军。他与张夏一起冲下山去,上山容易下山难,一路上他死死攥着张夏的手腕,以免张夏速度太快,不小心翻下山去。来到山下,陈迹瞳孔微缩。他看见一匹马身首异处,硕大的马头不知被什么砍得断裂开来。张夏蹲在马尸旁凝重道:“是虎豹骑的陌刀营。传说陌刀营沛不能挡,一刀挥下,人马俱裂……陌刀营是虎豹骑的中军亲卫,元亨利贞可能亲自来了。”陈迹往前寻去,山路上还有三具神机营、夜不收破碎的尸体,皆是人马俱裂。 又走了数丈,才看见一名陌刀营的亲卫躺在地上猛烈喘息,腰间甲胄缝隙处刺着一柄苌剑,伤口处淌着血。陌刀兵手里还握着一柄双面开刃陌刀,足有七尺多长,立起来比人还高,刀刃上沾着血和碎肉。他看见陈迹走来,挣扎着便要起身迎战。陈迹从张夏腰间箭囊里抽出一柄箭矢,还未等陌刀兵起身,便闪身上前,将箭矢刺入对方下颌。他将陌刀兵按回地上,对方临死之际依旧用凶狠的眼神凝视着他,没有对死亡的恐惧,只有不甘的凶性。陌刀兵断了气,陈迹心中叹息一声,用手抚上对方的眼睛,将眼皮合拢。张夏蹲在一旁,开始解陌刀兵身上的甲胄。陈迹愕然:“你……”张夏沉默不语的将肩吞、披膊、护臂、护项、甲裙一一卸下。她抬头看向陈迹:“起身,背对着我。”陈迹起身张开双臂——他确实从一开始便想要扮做陌刀兵,而张夏也从一开始就猜到他想这么做。张夏站在陈迹背后,拿起黑色甲裙,双手从他身前绕过,再为他系好绑带。接着是披膊、护项、腹部镜甲、胸板甲。陈迹有一瞬恍惚,他仿佛又回到洛城张府,张夏正在黑夜里颤抖着为他披上虎甲铁骑的重甲。但这一次,张 夏没有再颤抖了。身边是山火燃烧树木的噼啪声,可世界没有因此喧嚣反而显得寂静。张夏转至陈迹身前,为他戴上头盔。她为陈迹系下颌处颈带时,低声叮嘱道:“这里离正沟河很近,往东走二里就是,那里水流湍急,骑兵难追。我现在行宫境界还不够,就不去给你添乱了,但我会在正沟河旁接应你,一旦被寻道境行宫盯上,就往那边跑,他们绝不会冒险下河追杀你。”陈迹嗯了一声,用脚尖挑起地上陌刀握于手中,他双手一抖,沉重的陌刀骤然一振,发出低沉呼啸。张夏从陌刀兵的伤口上抹了一把血,再抹在陈迹脸上:“用剑神时别被人认出来,不然睡觉都别想安稳了。”她站在陈迹面前打量着眼前的少年,努力查漏补缺,思索着是否还有疏漏之处。然而就在此时老虎岭的山后爆发巨响,震得地动山摇、战马嘶鸣。张夏豁然转身朝声音来处看去,可他们与轰鸣声隔着一座山,根本看不见发生了什么。陈迹沉声道:“是火器的声音。”宁朝火器没有提纯工艺,不知要用多少火药才能造出这种动静,这些火药绝非随身携带,而是提前埋好的。一旦山火烧至,自然会引爆地下埋好的火器。张夏拍了拍陈迹胸前的甲胄:“去吧,我在正沟河边等你。” 477、剑种 老虎背,山北,洪祖2站在山坳里,抬头往半山腰处看去。山南的火还在往山北烧,山风驮着火星冲过山脊,仿佛澎湃的红色海啸冲过山巅。天光被照得大亮。就在天色亮起来的刹那,洪祖2看见山林里陌刀兵在半山腰驻马而立,掩在树木后面。陌刀兵将神机营、羽林军围困当中。五百陌刀兵都在这了,先前神机营引爆的火器,似乎并未伤及景朝虎豹骑……神机营失手了。万岁军高原面色渐沉:“元亨利贞知道自己已经错过使臣,不打算再追。他想围点打援,逼夜不收冲上去送死。”洪祖2皱眉不语。老虎背的山坡虽缓,可陌刀兵身披重甲,携着下山之势,顷刻间便能将他们冲散。洪祖2凝重道:“不能上去救人,陌刀兵正等着我们,一旦上去,全得被绞碎。”五军营的周放思索片刻:“山火很快就会烧到山北,元亨利贞也知他不能久留。我等往上冲,作势崇礼关大军将至,他未必敢与我们一直纠缠下去。到时候只需要开一个口子,吴毅航便能与羽林军一起突出重围。”洪祖2转头看他,凝声道:“不要赌,元亨利贞没那么傻,他很清楚我朝总兵不能擅调兵马出关,你唬不住他。放弃这里,我们去瓦房沟。”“放弃这里?放弃神机营和羽林军?”周放直勾勾的看着洪祖2:“不行,这样一来,吴毅航他们必死无疑。”“五军营现在装什么菩萨心肠?皆是妇人之仁!”洪祖2森然道:“你以为神机营为何要率先离开崇礼关?他们是抱着死志来,准备用火器和景朝兵马同归于尽,所以才先咱们一步出发,不想连累咱们。吴毅航比你活得明白些,他知道,这就是夜不收的命!”周放怒声道:“洪祖2,你莫要疯魔了,那可是二百多条人命,皆因你要杀使臣而死,我五军营也不该跟你出来,我说过,放元城回去,对我朝百利而无一害,你偏不听,非要为一己之仇,铤而走险!”洪祖2策马来到周放面前,咬着牙质问道:“我疯魔?百利而无一害?你以为我要杀元城只是为了一己私欲?”他指着崇礼关的方向狞声道:“崇礼关里,谁不恨元城?谁没有因为元城痛失亲友?他将我十一名夜不收做成人彘摆于城下,那天你们都忘了吗?前些日,边军将士得知王先生活捉元城时,满城欢呼,连总兵都破例许我等饮酒。你可知,若是他们知道元城又被朝廷放了回去,他们会怎么想?”洪祖2一字一句问道:“几千匹马没了朝廷可以自己再养,人心若失了,可未必能再拾起来!你数得清有几匹马,但你数得清人心吗?”他又说道:“你有没有想过,如果朝廷把元城放回去,下一次景朝大军挥师南下,还有多少边军愿意为崇礼关舍生忘死?”洪 祖2的怒斥声在山间回荡。所有夜不收鸦雀无声。夜不收们也很清楚,若是元城被放回景朝,边军会有多愤怒、多失望。那些人心,不是几千匹马可以比的。高原轻声道:“洪爷,朝廷何时在意过边镇的军心?”“我们在乎,”洪祖2喘息着说道:“朝堂上衮衮诸公敢拿所有事情做交易,那是因为刀子没有割在他们身上,他们的胸怀抱负里,没有我们这样的泥腿子。但我管不得那么多,我只看眼前的事。”周放沉默许久:“你现在如何打算?”洪祖2指着北方:“元亨利贞想离开大马群山必走瓦房沟,我们在那拦截。有地利之便,即使是陌刀兵来了,咱们也能从他们身上咬下一块肉来。诸位,景朝使臣之事已经过去了,我等已经尽力便不做他想。但擅自过我宁朝界碑,不能没有代价,神机营也不会白死。”神机营周放看向半山腰,他知道这是唯一的办法,可还是迟疑。万岁军高原咬咬牙:“按洪祖2说的办,走。”然而正当洪祖2准备拨马撤走时,山风吹着火星涌过山脊,照见一个黑色的人影贴着阴影,提着一柄硕大无朋的陌刀,朝半山腰摸去。洪祖2一怔。夜不收在下山,那人在迎着火光独自上山。山火卷起光亮时,甲士背靠着一棵松树,以免自己被山上警戒的陌刀兵看见。山上看不见夜不收,在山下却看得清。楚,这名甲士似乎也不在意自己会被夜不收看见,隐隐中与洪祖ii等人隔空相望。洪祖ii定睛看去,只见那人穿着一身陌刀兵的甲胄,也提着陌刀,可就是不像陌刀兵。“哪来的陌刀兵?落单的?”“好像不是。陌刀兵上山不用这般隐藏行迹。”等洪祖ii想再看仔细一些时,山脊的火光又暗了下去,孤零零上山的甲士重新汇入黑暗之中。待又有火光照来,甲士已经不在原地,不知摸去了什么地方。“谁?”洪祖ii惊疑不定,“是咱们的人吗?”周放等人转身数人:“不是,咱们的人都在这。”这里除了夜不收和陌刀兵,还会有谁?洪祖ii心中闪过一个名字:“是不是……”高原疑惑:“是谁?”洪祖ii摇摇头:“应该不是。”高原沉声道:“一个人上去无济于事,走吧,山火要烧过来了,去瓦房沟。”“等等,”洪祖ii迟疑,“或许有转机,等等看!”周放疑惑:“先前是你要弃了神机营和羽林军,如今怎么轮到你犹豫了。”洪祖ii没有争辩,只定定的看着山上:“再等等。”…… 半山腰处,陌刀兵围着神机营、羽林军,宛如一座庞大的磨盘,磨豆子一样将阵型越收越紧。来时二百余名羽林军,如今只剩下一百二十七人,神机营的夜不收也伤亡殆尽。战阵中尽是血肉与马尸。齐斟酌、多豹 护在李玄左右翼,目眦欲裂:“都督,怎么办?”李玄手持飞白剑,茫然四顾,银甲白袍上溅着同僚的血。下一刻,他振奋精神,低喝一声:“还记不记得鸳鸯阵?随我杀出去。”他拨马向陌刀阵冲杀而去,两名甲士同时挥舞陌刀,如同一柄剪子向他绞杀而来,作势要将他和战马一并砍碎。李玄挥剑挑起一抹飞白,挑在两柄陌刀交叉处,生生将两柄陌刀撩起。两名陌刀甲士似是没想到羽林军中藏着李玄这样的寻道境高手,一时不防,陌刀被这一剑高高架起,胸前中门大开。下一刻,齐斟酌与多豹二人就像鸳鸯阵时的苌矛手,各自用肘腋夹着苌矛向前刺去,又快又急,配合默契。两名陌刀甲士猝不及防之下,竟被刺穿胸腹,捅下马去。这一瞬太快,等陌刀甲士策马围上来时,周崇、周理等人掩护着齐斟酌和多豹退入林中。齐斟酌低声道:“有用!”此时,李玄疾驰中弯腰用剑尖挑起一柄掉落的陌刀。他将飞白合入鞘中,手持七尺长的陌刀打量。陌刀虽名为刀,可两面开刃更像是一柄大剑。骑战中佩剑太短,根本施展不开。李玄换了陌刀当双手大剑用,又有两名陌刀兵冲上前来,却见他双手挥舞着陌刀撇出一抹飞白。沉重的陌刀在寻道境行官手中举重若轻,竟真被他用出了李家的“飞白”门径。这一剑撩去,生生将一柄迎面而来的陌刀挑飞。又一抹飞白乍现横斩,将两名陌刀兵拦腰斩断。战阵之外有人赞叹一声:“好剑法,能将我虎豹骑陌刀用出剑意的,你是头一个……大好头颅,借来一用!”李玄没有理会说话之人,只顾着在兵荒马乱中,领着羽林军向山下冲杀。可围着他们的陌刀兵骤然分开,一名身披黑甲、面带黑甲的武将手持一柄陌刀,策马袭杀而来。这柄陌刀与旁人都不同,吞口处有金色纹路,宛如一头金龙吐出剑刃,乃是景朝皇帝御赐的陌刀,刀身上镌刻御赐四字“勇冠三军”。冠军侯,元亨利贞。刹那间,元亨利贞与李玄两柄陌刀撞在一处,荡出无穷风浪,刮得旁人睁不开眼睛。二人陌刀一触即分,元亨利贞哈哈大笑:“再来!”周遭陌刀兵默默让开战场,任由元亨利贞与李玄捉对厮杀。此人武痴,见到高手必分高下。当陌刀兵让开时,羽林军才看见战阵之外还有一位紫衣女子抱刀而立,腰间挂着一只破旧的香囊。女子左脸颊一处伤疤从颧骨延伸至耳后,耳朵上有一处孔洞。似乎曾有一支箭矢从她脸颊划过,射穿耳朵,使她破了相,平添几分肃杀。战阵之中,李玄与元亨利贞的厮杀是极动。战阵之外,女子怀抱长刀斜靠在松树上是极静。世界的喧嚣于她无碍,没人能影响她分毫。女子默默看着战阵,只见元亨利贞一击横 斩,裹挟着风雷涌动之势,砍在李玄架起的陌刀中央,“噗”的一声,战马竟经不起这恐怖的力道,四蹄齐断,带着李玄轰然倒塌下去。李玄跟着战马矮身下去时,凌空挥刀横斩,将元亨利贞座下的战马前蹄斩断。元亨利贞座下战马撑不住身子,竟是与李玄一起倒塌下去,电光火石之间,一枚剑种穿过汹涌的人潮缝隙,直奔元亨利贞面门。元亨利贞躲闪不及,只能堪堪仰头避过。黄铜剑种从他黑色面甲上割过,将面甲一分为二,半张面甲坠落,露出元亨利贞年轻的半张面庞,左脸颊上还有一条细密的伤痕,渗出一抹整齐的鲜血。紫衣女子终于站直了身子:“剑种?”元亨利贞从地上翻滚而起,用拇指一抹脸上鲜血,豁然转头看去,只见一个黑影从树林中闪过,丢了手中陌刀,往火光冲天的山脊上跑去。“追!” 478、逃命 剑种。武庙第二代山长姜权修剑种门径,十六岁入寻道境,六十一岁入神道境。时值景朝内乱,主幼国疑,宦官、外戚、勋贵祸乱朝纲,民不聊生。姜权身着一袭洗得浆白的蓝色道袍,空手进京,自封景朝国师,坐镇京城十二载,朝野太平。武庙第四代山长陆行舟修剑种门径,修剑种第一日便有天地鸣音,三十六岁入神道境。时值高丽擅起边衅,申不害自创海东剑道,问剑景朝武庙,一剑劈碎山门上的“天下泰斗”牌匾。陆行舟睡梦中一剑斩之,又身在武庙将剑种投于一千一百八十里外景福宫,一剑劈碎神武门,璀璨剑种高悬于勤政殿上方七十二日,直到高丽使臣前往辽阳府跪呈降表,方才将剑种收回武庙。这些都是说书先生的话本,三分真实、七分虚构。但“剑种”这两个字,不论何时出现在说书先生的话本里,都是主角。所以当剑种在老虎背出现的那一刻,剑种二字便像是湖面上的波纹,借着陌刀兵的口荡向远方。此时此刻,李玄失了马,在齐斟酌、多豹两人掩护下退回羽林军中,收缩阵型。元亨利贞马失前蹄,爬起身却根本没再多看李玄一眼,而是死死盯着跑向山脊的那名甲士。他将只剩半截的面甲摘下,露出一张英武面孔,剑眉星目:“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找到此人了。”说罢,元亨利贞竟抛下羽林军,率陌刀兵弃马上山,一路兵马从后方追,一路从山下迂回,只剩百余人继续与羽林军、神机营纠缠厮杀。紫衣女子怀抱长刀,跟在元亨利贞身旁说道:“此处还有正事,你留下处理宁朝人,我去追他。”元亨利贞一边登山而上,一边平静道:“于武庙而言,这世上没有比剑种门径更重要的事。王朝、皇位、权柄、金钱、女色、美酒,都不过是世俗枷锁,在武道面前不值一提。夜不收何时都能再杀,今年可以、明年可以、后年也可以,但我武庙找这位藏于江湖的剑种传人,已经找了几百年。”紫衣女子跟在他身侧,同样平静说道:“神道境也并非举世无敌,举世无敌的也只有山长一人。”“元某会是下一个。”元亨利贞大步流星,在山间行走如履平地。紫衣女子面无表情:“其实你如此迫切的想要杀此人,不过是想让山长尽快合道,飞升四十九重天。只有这样,你才有希望做我朝第二位武圣人……否则,山长永远是压在你头上的那座大山。”元亨利贞被戳穿心思也并不恼怒,反而坦然道:“没错。”紫衣女子嘴角露出一抹讥讽:“单以你这份心性,便难以成圣。”元亨利贞更加坦然:“山长是压在天下人头上的那座大山,不仅压得我朝喘不过气来,也压得武庙门下所有人喘不过气来,元某忌惮也在情 理。”之中。可惜元某修的不是剑种门径,不然这一世定要试试山苌锋芒。”紫衣女子转头看他:“你觉得武庙历代山苌之所以是天下第一,只是因为剑种?”元亨利贞浑不在意:“天下英雄如过江之鲫,比山苌惊才绝艳之人不知凡几。山苌换过那么多人,可武庙山苌永远是世间第一人,不是因为剑种,还能是因为什么?剑种这门径,本就不该留在世间,山苌还是带着它早日飞升四十九重天比较好。”紫衣女子不再多言。往山上走时热浪从山南席卷而来,每阵风吹来都带着灰烬与烟霾,刮得人睁不开眼。陈迹在山脊上抹了一把脸上的汗水,擦去了一些血迹,却又抹上新的灰尘,面目愈发模糊。他回头看了一眼身后,而后玩命地向东边跑去,往东二里地就是正沟河,有人在那里等他。山下,洪祖二领着夜不收,趁乱往山上摸去。刚摸到山腰处,赫然看见陈迹在山脊上亡命狂奔,仿佛捅了马蜂窝,身后有数百名陌刀兵紧追不舍。五军营的周放默默观望片刻,他并不知道山腰上出现了剑种,所以疑惑:“此人很聪明,知道跑上山脊才能逼陌刀营弃马,可是……陌刀营为何会舍弃神机营、羽林军去追他?”高原惊疑不定:“此人是谁?他在做什么?”洪祖二紧蹙着眉头,他想从身形辨认,可对方穿上甲胄完全换了样子,与记忆中全然不符。他又想从姿势动作辨认,可一个人披不披甲完全是两个样子,便是奔跑姿势都会不同。洪祖二深深吸了口气:“他要引开陌刀兵,给山腰上的人争得一线生机。”周放轻声感慨:“有种。”洪祖二指着山上对所有夜不收说道:“你们先去山上救人,我去看一眼,说不定能策应一下。”周放看向他:“先前是你不让救人,如今又是你要救人?话都让你说了。”洪祖二沉声道:“莫非你真以为我洪祖二是个视人命如草芥之人?先前是事不可为只能换命从陌刀营身上咬下一块肉来,如今此人引开大半陌刀兵,自是不同……去,别让此人努力白费。”说罢,他拨马回转,在山脚下与山上的陈迹、陌刀营并齐,一路往东。此时山脊上,陈迹一边跑一边脱下身上陌刀兵的沉重甲胄。披甲是为了摸到阵前,如今逃命时几十斤的甲胄却成了累赘。肩吞披膊、裙甲、护臂、护颈……张夏帮他穿戴时极为熟练,看起来极简单,可当他自己解的时候才知有多麻烦。陈迹干脆不解绑带,用剑种将绑带一一割断。待甲胄一件件剥落,他再次回头打量:山上这一路陌刀兵没了战马,速度远不如他;山腰上的陌刀兵纵马包抄,早晚要拦在他前面。身后还有元亨利贞和那紫衣女子,二人皆是寻道境,哪怕元亨利贞披着重甲,身手也远胜于他 。怎么办?就在此时,元亨利贞也手提陌刀踏上山脊,山风吹拂着火星飞上山脊,仿佛海潮拍打在黑色甲胄之上。下一刻,元亨利贞将陌刀举过肩头,骤然发力朝陈迹后背掷去:“去!”七尺长的沉重陌刀带起呼啸的风浪,漫天的火星与烟霾被卷入陌刀后的尾风中旋转,仿佛一颗火红色的彗星。陈迹听闻风声便径直跃下山脊,他先前所在路径上,陌刀竟在山脊上轰出一条缺口,滚滚山石向下坠落。与此同时,一枚埋伏在路上的剑种暴起发难,割向元亨利贞脚踝。可元亨利贞反应极快,只脚尖一挑便避过剑刃,挑在剑身上,将剑种挑飞出数十丈。不等剑种回旋,紫衣女子隔空一击刀罡,如一轮月牙凌空斩在剑种上。咔的一声,剑种猛然出现一道裂痕。陈迹闷声吐出一口血来,只觉得心肺遭人重击,面色瞬间苍白。梁家刀术。姜琉仙!乌云修了梁家的门径,陈迹是最熟悉梁家刀术的人之一,怎会认不出这道刀罡?他记得猫儿大哥说过,景朝女子姜琉仙隐姓埋名嫁给梁狗儿,偷走梁家刀术后便返回了景朝,却没想到会在这里遇见。梁狗儿的刀术刚猛,姜琉仙刀术凌厉,都不是寻常人能够应付的。要不要坦陈身份,用梁狗儿的渊源求得一线生机?不行,姜琉仙能绝情离开梁狗儿,绝不是感情用事之人,自己的身份必须藏下。然而就在此时,山下忽然也烧起大火来。陈迹一怔,他遥遥看去,只见一个熟悉的身影骑在马上,手中正拿着数十支点燃的松脂,一支支丢在山林里,烧出一条火路。这一路山火转瞬往山上蔓延,如一条火龙猛蹿,在原本没烧起来的老虎背山北烧起一堵火墙,将策马包抄陈迹的陌刀兵尽数拦下,陌刀兵只能在火墙前拨马回转,再寻其他包抄的方向。洪祖二!此时,洪祖二在火墙对面翻身下马,在马臀上刺了一刀。战马吃痛,往东狂奔。洪祖二在山下怒吼道:“去!”陈迹心领神会,当即追着战马的轨迹全力冲下山去。他与战马像是两条渐渐交汇的线,最终在山脚下相遇。当一人一马交汇时,陈迹伸手抓住马鞍的前鞍桥,整个人被带着飞驰出去。他回头看去,却见洪祖二不知何时已藏于山林阴影之中,功成身退,不见踪迹。山脊上,元亨利贞冷笑一声解开甲胄,寻道境行宫的速度未必就比战马慢。可还没等他卸完甲,姜琉仙已然轻飘飘跃下山脊,如一阵风似的追了出去,将他远远甩在身后。 479、姜琉仙 喘息。陈迹在火焰和灰烬中穿梭,他从衣摆撕下一块布系在口鼻上,可粗重的喘息还是带着烟熏火燎的辛辣。夜不收有没有杀上山去营救羽林军?羽林军有没有突出重围?陈迹不知道,他已经尽力了。黑夜中,他身后有光亮乍现。姜琉仙手中苌刀出鞘,雪亮的刀身映着山上的火光与天上的明月,庞大的刀罡,隔着十余丈,山呼海啸而来。锋芒宽阔数尺,饶是陈迹侧扑出去,依旧被刀罡边锋刮到。半边衣袖像是用纸做的,刀罡过处,撕裂成缕。陈迹右臂宛如被钢刷犁过,渗出细密的血来。钻心的疼。隐约中,姜琉仙的刀术要比梁狗儿的更霸烈,刃中不止有刀意,还有怒和恨。这份怒和恨藏在她心底,恨这世间一切事、一切人,也恨她自己。这股子恨,最后变成了狠,想杀人,也想杀自己。这样的刀,可斩天地、斩情缘、斩意中人,再没有斩不开的东西,这是真正的刀意。梁狗儿曾说:“刀术大开大合,学刀之人要先有劈开山峦的自信。刀是霸道,我梁家的刀术便是不偏不避,管你有没有破绽,我一刀斩过去,你浑身都是破绽。”姜琉仙的刃,比梁狗儿的刀更锋利,也更纯粹。陈迹顾不得伤势,只能继续逃命。就在此时,姜琉仙正要挥出第二刀,却见山林中射出一支冷箭,直奔她左腰间。这支冷箭的时机太好,也太巧。似是战场厮杀多年,用生死历练出来的直觉,当当正正卡在姜琉仙最难回旋之时,逼得姜琉仙只能收起刀劲,避开箭矢。是洪祖二的箭。下一刻,姜琉仙反手一道精致的月牙刀罡劈进林中,阴影里传来洪祖二闷哼声,脚步声踉跄着远离。这一箭给陈迹争取了一丝喘息之机,又拉开十余丈距离。可姜琉仙只冷冷看了山林一眼,并未与洪祖二纠缠,仍旧追陈迹。只短短十余息的功夫,便又抹平了方才那一箭之功。正当姜琉仙飞纵过一条山涧时,迎面竟又从山林黑暗中射来一支冷箭,洪祖二不知从哪里抄了近路,竟逼得她在空中不得已挥刀迎向箭矢。姜琉仙面露讥讽。刀与箭尖相撞。木箭杆寸寸碎裂后,刀罡去势不止,竟比箭矢来时速度还快。洪祖二半个身子藏在树后拉弓射箭,当刀罡到面前时,他赶忙背靠在树后躲藏,可刀罡霸烈,竟将他藏身之树也劈得粉碎。这一刀登峰造极,距离神道境似乎也只剩一步之遥。刀罡将树拦腰截断,未竭的刀意竟依旧在洪祖二背上劈出一道血痕,从左肩斜贯至右腰。洪祖二倒吸一口冷气。但他没去理会自己的伤口和撕心裂肺的疼痛,也不顾姜琉仙下一刀再挥出时,自己会不会死。他在破碎纷飞的木屑中猛然转身,再次拉动弓弦,他要用命帮那个甲士争得一丝生机。那个甲士救下上百 人,自已用一条命换对方一条命,划算。可这一次,弓弦还未拉满,他手中硬弓便从弓腰处断开。洪祖 ii 一怔,姜琉仙那一刀,竟凌空将弓也劈出裂痕,再也经不起开弓的力气了。他抬头看去,姜琉仙刚刚丢失了陈迹踪迹,正跃上松树枝头,借着月光寻找陈迹身影。姜琉仙一袭紫衣,长刀倒持在身后,脚尖点着松枝临风而立,一轮圆月就在她耳畔,仿佛是她背后的毫光,超然出尘。正当洪祖 ii 思索对策时,姜琉仙平静道:“上次从崇礼关走的时候,张澜津给我一条生路,我饶你一命,回去告诉他,姜琉仙欠崇礼关的人情还上了。” 洪祖 ii 惨笑道:“老子这条命不值钱,不配换你欠崇礼关的人情,你把老子一刀杀了就行,老子早就该死了。” 姜琉仙的目光终于重新找到陈迹:“边镇的夜不收,能活着,想必是有人替你死了,与其寻死,不如替他好好活着。” 说罢,她跃下枝头,朝陈迹追去。直到此时,洪祖 ii 才有空反手摸向后背,他透过伤口摸到了肋骨的骨茬,深可见骨。他思索 ii 息,只解下外衫在身上随意缠了 ii 圈勒紧止血,竟又踉跄着往姜琉仙和陈迹离去的方向追去。 陈迹从老虎背逃到白露窑,再从白露窑逃到郭家窑。他已经隐约听见正沟河湍急的水声,还有身后越来越近的脚步声。他在山林中绕树折返前进,小心警惕地躲闪着刀罡。姜琉仙的刀,他只怕一刀都接不住。下一刻,一道刀罡劈来。这一刀不再霸烈,反而像清明时节的春风细雨,漫天皆是。陈迹只觉得自己仿佛跑在春雨里,身体被牛毛般的细雨穿透,浑身上下渗出细密的血珠,五脏六腑针扎似的疼,转瞬间将衣服染得红透。他终究撑不住,一个踉跄摔倒在地。陈迹勉力爬起身来继续往前逃,他身上的血沾着树叶和灰尘,狼狈至极。不行,下一刀一定躲不开了。陈迹咬牙高声道:“我认识一位故人,他有一柄没开锋的刀,我问他为何没有开刃,他说没必要。” 这是他在太平医馆里问梁狗儿的话,如今回荡在崇礼关外。姜琉仙闻听此言,挥起第二刀的手忽然停在半空中。陈迹一边逃命一边继续说话使姜琉仙分心:“你走之后他就天天喝酒,有钱喝好酒,没钱就借钱喝。喝醉之后,他会念着‘琉仙’的名字,一遍一遍地念。不知道你在景朝有没有见过他,如果没见过,那你该去见他一面。” 梁狗儿的朋友很多,若没人找梁狗儿当面试探,不可能从这几句话确定他身份。但如果姜琉仙还念旧情,听了这几句话或许能让他争出一条活路。说话间,陈迹终于透过山林看见河岸。岸边没有接应他的人,只 有湍急的河。可他没看见张夏的身影,反而松了口气。就在此时,姜琉仙停顿的绝情刀,终于还是落了下来,刀意不减反增,炽烈决绝。煌煌刀光使夜色亮了几分,宛如月光普照大地。陈迹眼神忽然平静下来。姜琉仙做出选择,他也做出选择。两枚藏在树冠中的剑种轻飘飘落下,一左一右在姜琉仙头顶形成绞杀之势,姜琉仙察觉杀机,一刀向上反撩,泼天的刃光将两枚剑种一同卷出数十丈外,顷刻间,剑种上出现细密刀痕,几乎在碎裂的边缘。姜琉仙这才看清两枚剑种的模样,瞳孔微缩:“两枚……不对,你能修出三枚剑种?” 陈迹没有回答,自顾自逃命,两枚剑种摇摇欲坠回到斑纹中蕴养。剑种被刀光击飞的时候,他只觉自己心肺俱伤,连意识都疼得模糊一瞬。这还是他第一次遇到三枚剑种齐出也无可奈何的境况,没别的退路,他只有按张夏所说跳入正沟河中才有一线生机。姜琉仙朝陈迹追去,凝声道:“将剑种门径交出来,将你修出三枚剑种的方法交出来,留你一命。” 陈迹没理会。他趁着姜琉仙被剑种停顿的功夫,终于来到河边,纵身一跃朝湍急的正沟河里跳去。一道刀罡从背后袭来,就在陈迹身子没入河面白浪时,刀光紧随而至。刀罡落在河面时,河面被劈得向两边分开,仿佛江河断流,随后,湍急的河底,翻出一抹血色的浪花,复又湍急起来。姜琉仙站在河边静静看着,可陈迹的尸体迟迟没有漂上来,不知去了何处。她忽然抬头,黑夜里,只见对岸正有一个蒙着面的身影抱着一截断木,不顾一切跳进河中。对方在河中弃了断木,一个猛子钻入河中消失不见。张夏再浮出河面时,张夏一只手从背后穿过陈迹腋下,搂着不省人事的陈迹向南方漂去,她奋力踢动着水流追上那截浮木,直到抱住那截浮木,才终于吐出一口浊气:“还你一条命了,还欠你一次。” 张夏低头打量陈迹,只见陈迹面色苍白,肩上一道伤口能看见肩胛骨的那抹白色,她豁然抬头看向河岸旁的姜琉仙,生生将姜琉仙的模样深深刻在脑海之中。河水将张夏和陈迹带得越来越远,姜琉仙动身钻入山林,往南方追去。她知道河流走向,也知道该在何处抄近路,赶在下一个河湾截下二人。可还没等她追出多远,只见一袭白袍拦住去路。姜琉仙看着那副熟悉的白龙面具,如临大敌。月光下,山林中,玄蛇与宝猴、蛟兔与云羊在白龙身后恭敬候立着,在生肖之后,还有上千名密谍手按腰刀。白龙笑着吩咐道:“诸位,把这个女人,还有虎豹骑,全杀了。” 姜琉仙转身向北逃遁。 480、回家 夜还深,天色昏暗。黑色的河水中,张夏抱着那截浮木随波逐流。耳边只有浪花声,张夏低头看着陈迹闭目不醒的侧脸,揽着他的胳膊又用力了些,生怕河水将他卷走。从洛城到固原,从固原到京城,再从京城到崇礼关,陈迹已经太久没有休息过了。不知为何,她总觉得受伤于陈迹而言已是难得的休息。只有这一刻,对方才能停下来,而不是被喧嚣的风,裹挟着往前走。此时河道越来越窄,河水在山间穿过落差极大,时深时浅。张夏的双手被占住,正沟河中的暗流却卷着她向下沉去,一根浮木根本无法支撑两人,也被深深带入河水之中。她整个人沉入河中,却奋力将陈迹托出河面,不让河水没过陈迹的口鼻。暗流比她想象中还要湍急,回转盘旋着不知要将人带至何处。想要撕开暗流,连先天行宫都要双腿使出全力才行。张夏人在河水中,憋着一口气始终托举着陈迹,直到数十息时间后,她才勉强按着浮木钻出水面换了口气。可一抬头,却见前方数块礁石拦在狭窄的河道上,已来不及躲避。她猛然转身,将陈迹紧紧揽在怀中,任由自己后背撞上礁石。剧烈的撞击让她喉头泛出血液的腥甜味,手也不自觉地一松,陈迹顺着水流绕过礁石独自往下游漂去。张夏顾不得自己肺腑之间的震痛,彻底弃了浮木奋力朝陈迹游去。 前方有一处宽阔瀑布,她终于在瀑布之前拉住陈迹的腰带,重新将他揽回怀里,两人一起掉入瀑布下的深潭之中。两个人一并消失在河面上。不知过了多久,张夏踩着河滩上的鹅卵石,背着陈迹一步一步走上深潭岸边。她将陈迹放在草地上,犹豫两息,终于伸手剥去陈迹外衫露出里衣,而后又撕掉里衣,显露出陈迹身上的伤口。只见陈迹胳膊上被刀刮过的伤已经止住了血,可肩胛骨延伸至腰间的那道伤口触目惊心。伤口太深,姜琉仙出手毫不留情,每一刀都要将人置于死地。也就是这个时候,张夏看见陈迹肋骨间的三条斑纹……这还是她第一次见到斑纹。胎记吗?不像。剑种门径带来的?也未见书籍记载过。张夏隐约间觉得,这或许才是陈迹最大的秘密,绝不能让其他人看见。她扶着陈迹坐起身来,撕下自己的衣摆,将灰布撕成长长的布条,一圈一圈帮陈迹缠住伤口。待做好这一切,她看着眼前的陈迹。她还从未见过如此安静又无力的陈迹,但听着对方还算匀称的呼吸,这才放下心来。张夏回头看向北方,他们如今应该已经安全了,可他们不能就这么回去。今日会有许多人知道剑种门径传人被姜琉仙重创,若是陈迹就这么带着一身伤回到关内去,定然被人怀疑。一旦藏不住剑种门径,景朝一定会不惜 一切代价杀了陈迹。 瀑布在崇礼关舆图上有标注过,所以她知道自己距离崇礼关只剩最后几里路。张夏轻声道:“走吧,带你回家。”她将陈迹背起,一步步往南走去,远离了喊杀声和河水声,山林显得格外宁谧。月光从头顶洒下,照着他们俩在大马群山里格外孤独。张夏避着官道走在山里。约莫又走了一个时辰才看见崇礼关的轮廓。崇礼关上燃着数十个巨大火盆,有边军将士在火盆后转着一人多高的铜镜,铜镜将一柱光投射至关外,从山林中扫过,将方圆两里之内的晦暗角落逐一照亮。她没有再贸然靠近。崇礼关卯时才能开闸,现在就算走到城下也进不去,再等一个时辰。就在此时她听见小满的声音:“你别拦着我,我要回去找公子和阿夏姐姐。你俩就在这等着崇礼关开闸,不会有危险了。”小和尚赶忙劝阻道:“小满施主,山里现在危险得很,你别去添乱了。”小满不乐意道:“公子答应把东华门外的鼓腹楼、八大胡同的玉官苑、陈记粮油铺子、钟鼓楼外的绸缎庄,还有昌平的三百二十亩良田给我,这些可都还没去官府过契呢,他要在这出事了,岂不都便宜了陈家?”张夏开口呼唤道:“小满!”小满隔着山角“呀”了一声:“我是不是听错了?我怎么听见阿夏姐姐在喊我,不会是她的魂飘来找咱们了吧?”离阳公主无奈道:“小满大人,我们也听见了。”小满慌忙绕过山角来到张夏身边,她看着张夏湿漉漉的头发、狼狈的面色,还有张夏背上昏迷不醒的陈迹,焦急道:“你们这是怎么了?公子被谁伤成这样?”张夏瞥了离阳公主一眼:“没事,我们从山下摔下来了。”离阳公主微笑道:“张夏小姐,从山上摔下来可摔不出这种伤势。”张夏面无表情道:“聪明人这时候该装傻。”离阳公主摇头:“聪明人这时候该坦诚,我不想被杀人灭口。这百里内能将陈迹伤成这样的只有两个人,一个是元亨利贞,一个是陆谨身边的那位亲随姜琉仙。但这两人伤陈迹,张夏小姐没必要隐瞒,除非陈迹身上有大秘密。”张夏动了杀心,陈迹身上发生的事,瞒不住离阳公主,杀了才是最好的选择。可陈迹需要离阳公主活着回到京城,若是就这么杀了,陈迹先前的努力全都白费。却听离阳公主继续微笑道:“有大秘密的人有大本事,我还要依仗诸位,诸位身上的秘密自然是越多越好……诸位不如留着我,万一你们有朝一日需要离开宁朝,我在景朝也算是诸位一条退路。我虽行事不择手段,可向来有仇必报、有恩必偿,我是真想与诸位成为朋友。”张夏没理会她,而是看向小和尚。她也不想逼小和尚,但事关重大不能只听离阳公主一 面之词。小和尚犹豫片刻,轻轻点点头:离阳公主没有说谎。张夏沉思许久,看向离阳公主:“你是生是死等陈迹醒来再做决定。”离阳公主不慌不忙拱手道:“我知道陈家公子会做出最正确的决定,待我弟弟登基,诸位就是景朝最好的朋友了。”张夏又思忖片刻:如今陈迹身上破绽很多,破损的衣裳、极重的伤势、苍白的面色,每一个都会被有心人察觉端倪。她对小和尚凝声说道:“用你行宫门径帮陈迹疗伤,不论你用什么办法,都必须让他面上看不出端倪来。”小和尚为难道:“小僧境界低微……”小满攒足了劲在他腰上拧了一圈:“好不容易有点用了,你想好了再说。”小和尚龇牙咧嘴换了说辞:“小僧尽力。”张夏将陈迹交给小满:“你们在此等着,我去趟崇礼关,切记,陈迹受伤之事不可对任何人提起。”说罢,张夏转身往崇礼关赶去。如今陈迹没醒,但是没关系,她会在陈迹醒来之前帮他补上所有疏漏。待张夏赶到崇礼关时还落着闸。她站在关下默默等待着。当城内敲起晨钟声,关楼上响起绞盘声,数名边军将士推着巨大的绞盘提起平安门的万斤闸。她站在城外,将拇指和食指压在舌头上吹起响亮的口哨。下一刻,崇礼关内响起沉重马蹄声。平安门内等着出关的边军将士回头看去,竟看到一匹雄壮的枣红马从南边疾驰而来,鼻息白气如箭,马蹄踏在石板上发出轰鸣。边军将士纷纷让开一条道路,任由这匹枣红马从平安门刚刚打开的缝隙中穿过。枣枣经过张夏身边时,张夏一跃而起落在马背上,她俯下身子摸了摸枣枣的脖颈低声道:“好枣枣。”枣枣打了个响鼻回应。张夏摸索马鞍旁的背囊,见里面有陈迹的干净衣物,这才放下心来。等她回到山坳时陈迹还没醒来。小和尚跪坐在陈迹身旁,口中一遍一遍念着地藏菩萨本愿经,眼神时不时瞟向小满,额头全是汗水。张夏打量陈迹,只见陈迹手臂上细密的伤痕已经结痂,随着小和尚念经,竟一一脱落连伤疤都消失不见。只是,陈迹肩背上的伤太重,不是小和尚念几遍经文就能痊愈的。她将背囊里的衣物扔给小和尚:“帮陈迹换上。”小和尚手忙脚乱接过,等张夏领着小满、离阳公主远离,这才笨手笨脚帮陈迹换衣裳。可他刚掀开陈迹的衣裳,手腕就被陈迹捉住。小和尚惊喜的看向陈迹脸颊,却见陈迹疲惫的看着他:“我自己来吧。”树林里,张夏听见陈迹的声音,当即便忍不住转身来看,转到一半却停下身形,还把小满准备探出去的脑袋拧了回去。陈迹撑着身子勉强站起身来,身上伤口被动作撕裂,疼得他倒吸一口冷气,体内七百一十四盏炉火也如同风中残烛,随时都会 寂灭。用不用斑纹?陈迹斟酌许久,决定暂且省下。这是他最大的底牌,还没有到非用不可的时候。 481、心劫 陈迹慢慢地换上干净衣裳,每动一下,便牵动着浑身上下的伤口一同疼起来。 系腰带时,他低头看向身上绑着的布条,转头问小和尚:“你帮我处理的伤口?” 小和尚赶忙道:“不是不是,小僧见你时就这样了……” 陈迹若有所思,他的记忆还停留在自己跃入水中的那一刻,之后是如何上岸的,如何与小满等人汇合的,一概不知。 但他知道,想将自己带到这里,一定有人吃了苦头。 小和尚又低声道:“小僧见你时,是张夏施主背着你来的。她放下你时皱了眉头,似是背上也受了重伤。” 陈迹系腰带的手一顿,接着系好腰带对树林里说道:“好了。” 张夏从树后转出来,走到近前上下打量:“如何,撑得住吗?” 陈迹面色苍白,答非所问:“你怎么样?” 张夏一怔,瞥了一眼小和尚,继而展颜笑道:“不碍事。” 陈迹沉默不语。 张夏调侃道:“若是我和小满、小和尚受伤了,你也会这么做的……虽然你受了重伤,但我这会儿还挺开心的。” 陈迹不解:“开心?” 张夏神色认真:“这一次,终于不用再束手待毙了。” 陈迹由衷赞叹:“厉害。” 张夏将枣枣牵到他面前:“你伤势太重,坐着枣枣吧。” 陈迹没接缰绳,反而目光越过张夏肩膀看向她身后的离阳公主:“虽然我是总督京营仪仗使,职责是带你回京,但你现在得给我一个不杀你的理由。” 离阳公主微笑,像是一早想好要说什么似的:“这些年,他们想让我嫁的人都被我偷偷杀了,做成染病而死的假象,其中一人是元襄的侄子,另一人是新科状元郎。” 小满瞪大眼睛:“你为了不嫁人直接把人杀了?” 离阳公主坦然道:“一旦嫁人生子,也就有了软肋,可我要做的事很多,不能有软肋。” 陈迹思索片刻:“不够。” 离阳公主笑道:“那便再加一桩秘辛。去年我朝2皇子‘魏王’遭人毒杀,上京城宵禁三个月,被元襄翻了个底朝天也没找到的元凶,朝野震怒……此事是我幕后主使的。” 此话一出,陈迹与张夏下意识相视一眼。 这已是天大的秘辛。 离阳公主继续说道:“我驱使陇右道精锐秘密进入上京,守在十王宅外一年之久,终于发现魏王常常前往安德坊,也就是2位路引上户户籍所在之处。想来2位顶替的西京道死士被姜显宗安插在那,也是为了探 听2皇子动向吧。” 离阳公主回忆道:“2哥在安德坊养了数名娈童,有从龙化州掳来的,有劫道献上的,各个唇红齿白、眉目百变。知道他喜好后,我便让陇右道精锐寻了合适的死士,在上元节夜里故意出现在他面前,将指甲缝里藏着的毒药投入他杯中。我原本以为要花费一番功夫的,没想到2哥竟然这么好杀。” 小满满脸震惊,看向小和尚。 离阳公主也坦然地看向小和尚:“这位小师父想来有他心通的神通,是真是假一看便知。” 小和尚抿着嘴,默默点了点头。 张夏疑惑:“你为何杀魏王?” 离阳公主理所当然道:“他想杀我弟弟,我自然要杀他。此事在景朝乃头号悬案,若被查明是我所为,我一定会死在深宫之中,弟弟也没了登基的可能。诸位,如今我们分享了彼此的秘密,可共富贵。” 陈迹无声权衡利弊。 小满嘀咕道:“只有共富贵,那共患难呢?” 离阳公主诚恳道:“我虽羡慕诸位肝胆相照的模样,但我自认是做不到的。所以我没法像你们那样为彼此舍生忘死,但有朝一日我能喘过气来在景朝有一席之地,诸位便能多一座靠山。” 陈迹缓缓舒了口气:“殿下倒是个奇人,我等今日不会杀你,但请殿下记住,你有秘密握在我等手中。不该问的不要问,不该说的不要说,不然你保不住自己也一定保不住那位弟弟。” 离阳公主对陈迹行了个万福礼,莞尔道:“遵命。” 陈迹转头对张夏说道:“我不能坐枣枣回去,有心人会猜我受伤了,要坐的话也只能是殿下来坐。” 张夏点点头,示意小满。 将离阳公主扶到马上。 离阳公主轻轻松了口气:“总算不用走路了。” 陈迹看去,只见其脚底板的血早已渗出鞋底,先前却始终没有抱怨一句。 离阳公主好奇道:“接下来怎么做?” 陈迹看向小和尚:“劳烦再念念经,回到崇礼关之前,我脸色得好看些。” 不等小和尚念经,小满便催促道:“快念!” 离阳公主坐在枣枣背上,笑着调侃道:“曾听苦觉寺老和尚禅照提起过,南朝云州有一个转世佛子,有他心通的神通,为渡心劫已转三世,但方法却用错了。” 小和尚愕然:“什么意思?” 离阳公主回忆道:“老和尚说,心动多一竖才是心劫,心若不动,劫从何来?” 张夏忽然抬头看她:“若心动注定成劫,何必心动?” 离 阳公主意味深长道:“张 ii 小姐不渡劫,如何证果?” 正午。 崇礼关外的官道上,一人踉踉跄跄往回走,还没走到平安门便扑倒在官道旁。 关楼上有眼尖的守关将士,急忙高声道:“洪爷!是洪爷!” 数十名将士冲出平安门,将不省人事的洪祖 ii 抬回关内。人群簇拥着往回走,却听甲胄声传来,将士纷纷让开道路。 身披金甲的崇礼关总兵张澜津来到近前,打量着洪祖 ii 身上的伤势。 一道刀伤从肩斜贯至腰,其他地方还有数不清的细密伤口。 张澜津沉声道:“趴着放在地上。” 就在平安门前,张澜津从怀中取出一只瓷瓶,拔下上面的红布塞子。 有人低声道:“这是总兵从老君山道庭带出来的伤药?” 张澜津嗯了一声,而后轻轻洒在洪祖 ii 脊背伤口上,那些深可见骨的伤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弥合在一起,虽未痊愈,起码包住了骨头。 将士们啧啧称奇:“总兵何不从道庭多拿些伤药?” 张澜津平静道:“我已经不是道庭的人了。” 此时洪祖 ii 闷哼一声,悠悠醒转。 他睁开眼第一句话便急促问道:“夜不收都回来了吗?” 一名将士低声道:“回来了,高原和周放领人阵斩七十二名陌刀兵,带神机营和羽林军杀出重围……夜不收折了三十多人,羽林军折了六十多人,他们这会儿正在军舍里疗伤。” 洪祖 ii 神色一暗,却又很快被掩藏在眼底:“阿笙和摆子呢?” 将士又回答道:“阿笙和摆子没事,他们回来之后,又领着收尸队出去了,说是天气热了,不能让兄弟们尸骨留在外面。” 洪祖 ii 勉强撑起身子,期待的看向张澜津:“阏将军集齐了元亨利贞,元亨利贞想要出大马群山只能走麻泥坝,现在发兵走黄土嘴,说不定能在老掌沟林把他拦下来。他敢孤军深入,这已是杀他的最好机会,杀了他,虎豹骑三年内元气大伤。” 张澜津转身往关楼上走去:“好好养伤,没兵部文书谁也不许动。” 洪祖 ii 犹疑道:“等京城的部堂们知道崇礼关发生何事,已是半个月后了,那时候元亨利贞早就回了虎豹骑大营。” 张澜津站在石阶上回头看他:“回来做参军吧。” 听闻参军二字,洪祖 ii 迟疑。 张澜津平静问道:“怎么?” 洪祖 ii 摇头:“我做参军一个月便害死了几百个兄 弟,不能做。” 张澜津不再多言:“参军一职一直空悬着,你想好了来找我。” 待张澜津的身影消失在关楼中,有人好奇道:“洪爷,你这一身伤势是怎么回事?” 洪祖 ii 忽然想起什么,站直了身子凝声问左右将士:“陈迹回来没?” 一众将士面面相觑:“陈迹?” 洪祖 ii 凝声道:“是南朝使臣抵达崇礼关了吗?” 说话间,关外传來马蹄声。 洪祖 ii 抬头看去,正看见陈迹与张夏并肩走来,后面由小满为离阳公主牵马,穿过平安门的城门洞阴影。 他拨开人群来到陈迹面前,不由分说的拉住陈迹胳膊往平安门外走去。 待到无人处,洪祖 ii 这才问道:“是你对不对?” 陈迹不动声色道:“洪爷这是何意?” 洪祖 ii 直勾勾盯着他的眼睛:“那个披甲上阵的人就是你,对不对?先前是我误会你了,你救我边镇夜不收数十条人命,给他们争了一线生机,我洪祖 ii 便是给你磕头认错也没关系。” 陈迹摇头:“洪爷认错人了吧,虽然在下也想冒领这份功劳,但在下护送南朝使臣回来,并未做过洪爷说的事。” 洪祖 ii 不信,他打量着陈迹的气色,却发现对方虽然神情疲惫,但不像是受过重创的模样。 他不由分说地捋起陈迹的袖子,他记得姜琉仙的刀罡曾将此处刮得血肉模糊。 可洪祖 ii 捋起袖子后,怔在原地:陈迹的右臂竟完好无恙。 他又不信邪的捋起陈迹左臂袖子,依然完好无瘕。 陈迹不动声色的任由他检查,面色平静如湖,便是伤口疼痛也没露出一分一毫异样。 洪祖 ii 喃喃道:“不一定……” 482、靠山 平安门外,洪祖ii定定地看着陈迹。他在心里早已将那个剑种门径的传人当作陈迹:大马群山里除了夜不收、羽林军、陌刀营之外,就只剩陈迹这几人。而且,陈迹也有救羽林军的动机。洪祖ii喃喃道:“怎么会不是你,除了你,还能是谁?”陈迹故作不解,将其注意力引去别处:“洪爷,在下没听明白,你到底在找谁?是密谋司的人做了什么事吗?”洪祖ii也低头疑惑起来:“难道是他们?”他不甘心,抬头直勾勾地看着陈迹:“既然你不是,那你先前去哪了?”陈迹面无表情:“在下自然是护送景朝使臣来崇礼关。”洪祖ii依然不甘心道:“既如此,你们为何会现在才回到崇礼关?按理说,你们早该回来了!”不等陈迹说话,张夏在一旁解释道:“我等分别后,往南走了五里地被大河阻断,找桥找了许久,先往东找,发现不对,这才折返回来在西边找到那座过河的桥。”洪祖ii紧蹙着眉头,他知道正沟河的那座独桥,外人确实不好找……张夏这番话,他挑不出半点破绽。洪祖ii却又质疑道:“你们真的就一路护送景朝使臣,没再去管其他事?”陈迹摇头:“没有,在下的职责只是护送使臣,其他事与在下无关。”洪祖ii沉声道:“你与羽林军曾为同僚,连旁人都去救他们,你却袖手旁观?你知不知道羽林军此次战死多少人,就为了那劳什子景朝使臣,你便弃自己同僚于不顾?”陈迹沉默不语。张夏担忧地看向陈迹,小满在一旁怒不可遏:“你怎么说话呢,真以为全天下就你是英雄豪杰,别人都是烂泥?我家公子在固原时……”陈迹抬起手,拦住了小满的话茬。他不再理会洪祖ii,与其擦肩而过:“在下钦佩洪爷为人,也知道洪爷为边镇付出多少。只是道不同,不相为谋,你有你的职责,在下有在下的职责。离了崇礼关,洪爷大可以当作从未见过在下,在下应该也不会再来了。”洪祖ii站在平安门外静静看着陈迹的背影进了崇礼关。张夏在陈迹身边低声说道:“他其实是想激你,激你忍不住承认。”陈迹嗯了一声,平静道:“我知道。”张夏轻声道:“但许多人往后都会如此看你,他们不会知道你做了什么,他们只会记得你是个不顾同僚生死之人。”陈迹轻轻舒了口气,昂首走出城门洞的阴影:“不重要。” ……崇礼关内,有人奔走相告,将景朝使臣抵达的消息告诉所有人。边镇将士一个个从军舍中钻出来,越来越多人聚集在平安门前,待陈迹等人走出城门洞,崇礼关将士打量着离阳公主,眼中含怒。有人高声怒吼:“滚回景朝!”“决不能放元城回去!”有人刻意煽动着:“将陈迹 死死堵在平安门前,不让他再往前走一步。”陈迹抬头看去,正看见万岁军高原在人群后驻马而立,冷冷地注视着自己。对方眼眶通红,兴许是刚刚战死了同袍,刚刚哭过一场。新仇旧恨,此时此刻都算在他头上。面前一步之内,先前还教过陈迹编草鞋的张铜狗,唾沫星子几乎要喷在陈迹脸上:“通敌卖国!景朝给了你们什么好处,尔等奸佞竟要放元城回去?”陈迹默默站着,也不反驳。因为反驳无用。山呼海啸中,夜不收们冷眼旁观,张澜津也站在关楼内的沙盘前,没有丝毫约束的意思。面对这些步卒,总督京营仪仗使的名头不再好用,便是此时有人拿出王命旗牌,恐怕也会被哗变的人撕得粉碎。张夏在陈迹身边低声道:“我去寻羽林军来弹压。”陈迹摇摇头:“羽林军也拦不住他们。”然而就在此时,离阳公主坐在枣枣背上,双眼通红,泫然欲泣:“你们宁朝军卒不把力气放在沙场上,要欺负我这一个女流之辈?”说话间,她的眼泪晶莹落下,一颗一颗的像是珍珠。离阳公主本身生得极美,如今脚上的血浸透绣鞋,脸上尽是狼狈灰尘,哭得极哀婉。原本狂躁的呼啸声,竟被这眼泪一颗一颗的压低下去。离阳公主继续哭诉道:“都说崇礼关是天下第一雄关,都说崇礼关的边军最骁勇,我也是被逼着来宁朝和亲的,你们为难我这弱女子做什么” 若不然,你们把我杀了吧,我不还手。” 平安门前渐渐安静,步卒们面面相觑。小满牵着缰绳,瞪大了眼睛抬头看去。哗变是军中大忌,方才那般声势,便是张澜津出面恐怕都要费些口舌,却没想到竟被离阳公主的眼泪给唬住了。还能这样。正思索间,洪祖ii在平安门的城门洞中,冷声说道:“都让开,不然传出去让外人以为我崇礼关的爷们欺负女人!”步卒们再次相视一眼,只得慢慢散开一条道路。洪祖ii在他们背后沉声道:“张铜狗,领他们去军舍好好安顿,别显得我崇礼关小气。”陈迹从人潮中穿过,直到走出人群,才轻轻松了口气。待走出人群视线,他放缓脚步,对一旁离阳公主平静道:“佩服。”离阳公主随手抹了抹眼泪,哭声说止便止。她俯下身子,低声说道:“陈大人以后会更了解我这位盟友的,我说过,我只做正确的事。你看,姜显升死了,最后反而是本宫活着到了宁朝。”陈迹轻叹,再次说道:“佩服。” 张铜狗在前面带路,领着陈迹等人来到城西一处单独的ii进宅院,他冷漠道:“你们就在此处休息,莫要随意走动,不然我崇礼关军法无情。”说罢,他头也不回的走了,仿佛从未认识过陈迹。陈迹推开院门,刚进院子,张 夏立刻返身将门合拢:“小满,快扶你家公子找个地方坐下。” 就在门合拢的刹那间,陈迹疼得弯下腰喘息。方才这一路上,他不敢在外人面前显露异样,只能强撑着伤势佯装无事。某一刻,就连他身边的人都差点忘了,他还身受重伤。小满上前扶他,他却挡开小满,自己慢慢站直了身子:“没事的,劳烦小和尚再帮忙念念经,虽然疗伤是慢了些,但念经时伤口便没那么疼了。”离阳公主从枣枣背上翻下来,好奇道:“为何要隐藏伤势?你们走这一趟到底发生了何事,非要隐瞒下来不可?” 陈迹在院中石凳坐下,他瞥了离阳公主一眼,心知此事早晚会传到京城,也该早让对方有些准备:“我用剑种袭杀元亨利贞未果,被姜疏仙追杀进正沟河中,他们并不知晓我身份。”“袭杀元亨利贞算什么大事……”离阳公主怔在当场,瞳孔骤然收缩:“等等,你说你用剑种?你的行官门径是剑种?”她下意识往后退一步:“我现在忽然觉得,你杀了我也是理所应当的……但你别杀我,我肯定会守口如瓶。”陈迹抬头看她:“也有你害怕的事情?”离阳公主警惕道:“怕死不丢人,若是我修了剑种门径,也一定会将所有知情的全杀光的。” 她这一次是真的怕了。先前她还在想,一定能靠自己的口才和脑子,给陈迹一个不杀她的理由。可现在不一样了,什么理由都抵不过那个字:武庙。世人皆知,除苌白山武庙那一脉之外,依旧有一脉剑种门径流落在外。几百年了,景朝在找,宁朝也在找,武庙也在找,却从未有人找到过。也就是这一脉剑种门径硬生生困着一代代武庙山长不得合道飞升。如今剑种门径出世,武庙不知会有多少人下山前往宁朝,不放过任何蛛丝马迹。等山长陆阳登门问剑,饶是你巧舌如簧又如何?神道境大宗师若是铁了心想杀谁,除非你永远住在皇宫里,不然必死无疑。甲子荡魔那六十年,死在山长手上的人数以万计!陈迹喘息着说道:“你如今也知道我饶你一命需要多大的魄力,所以我现在再问你,我有何理由不杀你?” 离阳公主迟疑许久:“我可以回景朝给你当密谍,我可以……”陈迹摇摇头:“不够。”离阳公主深深吸了口气:“其实在去年冬天,我已因刺杀陆谨之事败露,被父皇褫去离阳公主封号,软禁在王宅中,直到这次和亲才被人重新想起。如今我已是孤注一掷,势必要携大功回景朝去,诸位于我而言,乃是雪中送炭……若有朝一日我弟弟登基,诸位想要什么?”陈迹凝视她:“若有朝一日,有人到景朝找你,提我的名字,希望你能保他们一生平安。”离阳公主展 颜笑道:“没问题……不过话说回来,想到新朋友修的竟是剑种门径,我忽然觉得有了个新靠山。”她对陈迹郑重地行了个万福礼:“陈大人,往后,拜托了。” 483、道不同,不相为谋 483、道不同,不相为谋 陈迹坐在堂屋的八仙桌旁,赤裸着上身,任由小和尚帮他解下身上一圈一圈的灰色布条。桌子上放着一盆滚烫的水,屋里关着门窗,午后的阳光从白纸窗透进来,照着水汽向上蒸腾。 小和尚揭开布条时,看见覆盖在下面的伤口,手指微微一抖:“施主不疼吗?” 陈迹没有回答。 小和尚将灰布条扔在地上,用水盆里的帕子拧干热水,帮陈迹清理伤口:“施主,什么是心动?” 陈迹平静反问:“你能看见世人心底,却不知何为心动?” 小和尚无奈道:“因为小僧看不到自己的啊。” 陈迹笑着调侃道:“能看到世间所有心事的人,却看不懂自己的心事,倒也算是一种命运的戏弄了。” 小和尚赶忙道:“小僧也不是全然不懂,只是不如用神通看到的那般确定。” 陈迹缓缓开口:“你和小……” 小和尚给陈迹擦伤口的动作突然一沉,疼得陈迹倒吸一口冷气,打断了话语。 “抱歉抱歉……”小和尚赶忙道歉。 陈迹好奇问道:“你师父没有教过你吗?” 小和尚回忆道:“师父只说过,缘有定数,来的都是债,还清了也就离开了。小僧又问他,怎么才能知道谁是小僧的劫难,他说遇到自然就知道了。” 陈迹叹息一声:“你们云州的僧人说话都这么云山雾罩?难怪你三世都渡不了劫。” 小和尚帮陈迹擦好了伤口,又一圈圈缠上干净的白布:“也不是,师父说这种事不能说清楚,一旦说清楚便有了功利心,就像是找靶射箭,眼里如果只有那个靶子,就看不见偌大世界了。” 陈迹微笑道:“你师父是个智者。” 小和尚缠好白布,挠了挠自己全是发茬的脑袋:“是吧,小僧也这么觉得……可施主你,现在眼里只有靶子了,为何不看看靶子外的世界。” 陈迹微微一怔,继而莞尔一笑:“下次无斋再出山辩经,就派你去和他辩。” 小和尚慌忙道:“小僧不行的,小僧从小就胆子小,和人辩经的时候身子会抖。若是大昭寺里有人想和小僧辩经,师父都会直接出手揍人。” 陈迹起身披上衣裳,衣裳是张夏刚去关内找人买来的旧衣裳,还算合身。他慢慢系好腰带,走出门去:“哦?你们佛门不是喜欢辩经吗?都说经义越辩越明。” 小和尚跟在他后面幽幽一句:“师父说,凡人才需要辩经,佛不用。” 陈迹拿着血迹斑斑的灰布条丢进灶台下 ,火光映在他脸颊上,他看着布条全部烧成灰烬才放下心来。 就在此时,宅子外传来呼喊声。院门打开,张夏从门外探进来。她站在灶房外,看着灶台旁的陈迹说道:“阿笙他们回来了,带着夜不收和羽林军的尸体……” “羽林军阵亡多少人?”张夏担忧地看了陈迹一眼:“我打听了一下,羽林军此次阵亡六十七人,周崇、周理没了,工人掩护大军撤离时,留下来拦住了陌刀营。齐斟酌受了重伤,差点保不住右手……”张夏看了一眼陈迹,没有再说下去。 陈迹抚了抚衣衫上的褶皱:“走吧,今日就动身回京。”张夏劝阻道:“你身上伤势极重,还是在关内修养几日,等密谍司的十二生肖回到关内,一起回京。羽林军是奉旨来的,出关也是他们自己的决定,与你没有关系。”陈迹摇摇头,说着现实而残酷的话:“天热了没法停灵,得让他们父母看一眼再下葬,耽搁久了,就面目全非了。” 出门前,张夏迟疑片刻:“崇礼关内如今多是些诋毁之言,你不要听。” 陈迹身形一顿,这才知道原来张夏是在担心这件事。他复又抬脚往外走去:“放心。” 小满嘀咕道:“崇礼关的边军就不如固原边军爽利,崇礼关的边军不识好歹,明明公子救人受了这么重的伤,他们说话还那般难听。” 陈迹平静道:“此事没有对错,他们只是不知内情罢了。”小满低着头:“可明明是朝廷的旨意要接使臣回京,关公子什么事啊。那个洪祖工跟疯子一样,不明事理,非要揪着公子不放。” 陈迹轻叹一声:“他们并非不明事理,他们也知道宛城的仇不该算在离阳公主头上,但他们心里太恨了,不骂一骂,他们还能怎样呢,总不能把自己憋死吧。若换了是我,景朝使臣也绝对活不到崇礼关。” 离阳公主微笑道:“那是自然,陈大人比他们厉害多了。”小满对离阳公主翻了个大大的白眼。 几人走在崇礼关的青砖路上,路过的军汉冷眼相看,便连沿街的铁匠也一边打铁一边死死盯着他们。 正走着,先前为张夏盘发、开面的李婶迎面而来,手里还提着她那只螺钿盒子。陈迹笑着与其打招呼。 可李婶一言不发,装作不认识他们似的,与他们擦肩而过。 陈迹不再说话,兀自往平安门去。 平安门前寂静无声,二十余架板车停在关楼下,上百具尸体没有尊严地叠在板车上,面色灰败。军汉一层一层地围着板车肃然而立。 洪祖工站在板车旁,语气稀松平常的像是在聊家常:“都别在 这围着了,有人亲眷在关内的就喊他们亲眷过来。宣前府的去拉棺材和草席,宣右府的去拉木炭和生石灰,宣左府的去挖坑,其他人搭把手,把车子拉到城南关外去。天得赶紧埋了,不然关内染了疫病,还要再死不少人。” “摆子,你去军市上说一声,若是有人还欠着印子钱,我洪祖工这几天想办法拿东西给他们补上。要让我知道谁截了这次朝廷给的抚恤,往后别想在崇礼关做生意。” “这次拉回来的弓箭和陌刀,弓箭交给总兵处置,陌刀都拉去军市卖了。阿笙记着账,所有出了关的夜不收平分。想买首级军功的夜里来找我,别让朝廷的纪功官瞧见。死人要军功没用了,交给朝廷也不过是给他们立几座牌坊,那玩意有什么用,还不如卖了银子给他们家里寄去……”洪祖工语气寡淡的不像在说死去袍泽的后事,更像是做完生意的商人在盘账,一笔一笔算得清清楚楚。 人群按吩咐散去,他这才看到人群外站着的陈迹。他只瞥了陈迹一眼,便一言不发地与同僚一起推着板车往南走去。走到半路,有夜不收的亲眷赶来,嚎哭着跟在板车旁,走一路哭一路。但洪祖工没有停车,就这么推着车径直往城南走去。 出了崇礼关南门,军市里悄无声息,洪祖工对一名商贾招招手:“提一坛酒来。” 商贾赶忙拎来一坛酒,洪祖工把板车交给旁人,自己则走在最前面,将酒水洒在夯土路上,像是给身后的人铺了一条路。他自言自语道:“下辈子投胎去哪都行,别来崇礼关了。” 来到军市外,洪祖工停下脚步,回头看去。宣前府的军汉急匆匆赶来,拉着几十具薄薄的棺材。 此时,羽林军也从关内策马赶来,人人带伤。多豹看见板车上的周崇等人,当即翻身下马,踉踉跄跄地跑到近前,扑在同僚身上泣不成声。 齐斟酌策马来到陈迹面前,哽咽道:“师父……” 洪祖工转头看向陈迹:“官员们落叶归根送灵柩要用冰,但我崇礼关没那玩意,只能用土办法。棺材底下铺一寸木炭再把人放进去,上面撒生石灰,你们走快些,应该能扛到京城去。” 说罢,他将拖着羽林军尸体的板车留在原地,拉着余下的板车,佝偻着往西山坟园去了:“陈大人,如你所说,道不同不相为谋。崇礼关不是你们该来的地方。我们就当从没见过你,你也别再来了,奔前程去吧。” 洪祖工把清晨陈迹说过话的刀又还给了陈迹。陈迹没有回答,似乎也没有必要回答。 这世间不是每件事都一定要理清楚的,也不是每件事都能理清楚的。 佛陀说,人这一辈子,要涉过八万八千次人海。人海里不是每个人都能懂你,也不必懂。 陈迹默默与羽林军铺好棺底的木炭,将一具具尸体殓进棺材。 李玄牵来一匹战马:“没事吧?” 陈迹擦了擦额头汗水,无声地摇摇头。 李玄低声道:“别想那么多,我等职责就是迎使臣。” 陈迹背后的伤口隐隐作痛,他接过缰绳,又回头深深地看了一眼背后巍峨的崇礼关,这才翻身上马:“走吧。” 484、怯战求和 484 怯战求和 嘉宁 三才王二年,五月十二日,昌平县,傍晚,残阳如血。 县城里的暮鼓声方才响起,守城的步卒无意间瞥见官道尽头,正有一支马队缓缓而来。 步卒用手在眉骨上搭着凉棚,眯起眼睛看去,马队为首者是一对少年男女,二人并驾齐驱。 在二人身后,一众披着银甲白袍的羽林军拱卫着离阳公主,还有羽林军在后面驾着马车,马匹拖着的板车上停着六十七副灵柩。 城关下的步卒们相视一眼:“来了,去报信。”等马队来到城关下,一名守城偏将拦住去路,面无表情道:“兵部火票。” 李玄策马上前,神情疲惫的从怀中取出兵部火票。 偏将低头检查许久,确认无误,又对身后步卒招手:“检查他们的行囊。” 李玄平静道:“我等哪有什么行囊?” 偏将哦了一声:“那就搜身。” 齐斟酌怒道:“吃了熊心豹子胆,连御前禁军也敢刁难?” 可偏将并不惧怕竟抬头对齐斟酌冷笑:“御前禁军?不过是弛备纳贿、媚敌苟安之辈,我朝边军不怕景朝,他想要元城,便让他打过来好了。凭什么景朝开口要人,我朝便要将元城拱手奉还?” 昌平县城门前安静下来,陈迹皱起眉头。奇怪。 他们马不停蹄的从崇礼关赶到昌平县,按理说,昌平县不该有人在他们抵达之前得到消息……除非有人快马加鞭回来报了信。 而且,明明是景朝主动求和、甚至献城和亲也忽然变成了宁朝怕战,要将元城拱手奉还。 陈迹嗅到一股不寻常的气息,有人在刻意歪曲事实。 他不再理偏将,策马往昌平县城里走去:“弛备纳贿、媚敌苟安,这八个字可不是武人能想出来的。我不想深究这是谁教你的,但这不是你们能插手的事情,让开。” 偏将还要拦在他身前,却听陈迹又说道:“让开吧,总督京营仪仗使不是你能拦的,府右街陈家也不是谁都能凑上来招惹的,这样说虽然很像奸臣,但为你一家老小着想,换个更有分量的来。” 偏将愣在当场,府右街陈家这五个字像一记警钟。 陈迹驱使战马来到偏将面前,巨大的影子拢在对方头上。 偏将在阴影中抬头看去,却见陈迹的面容都藏在夕阳的背面,看不清喜怒。 他迟疑许久,最终让开一步,却依旧执拗道:“我等不惧战,若景朝南下,我等自会奔赴边关,叫景朝大军有来无回,绝不做贪生怕死之辈。” 陈迹夹了夹 马肚子,领着羽林军往城里走去,头也不回的轻声道:“也许你说得对,但你可知城门外拉着崇礼关外战死的羽林军灵柩,他们不是你的贪生怕死之辈,也比你更勇敢。别说你拦不住,谁来也拦不住。” 说罢,他不再争辩,径直穿过城门洞的阴影。从昌平县城1夯土路走过时,路旁时不时便有行人驻足旁观,投来不明意味的眼神。 张夏跟在陈迹身边低声道:“似是有人想借机引起主和派、主战派的斗争,这些年胡家主战陈家徐家主和,早已闹得不可开交……小心些,莫让火烧到你身上了。” 陈迹“嗯”了一声。 经过一处茶肆时,只见说书先生立于桌案后,拍惊堂木:“话说元城此人……” 台下坐满了吃茶的客人,磕着瓜子。 陈迹与张夏相视一眼,并未停留。 待队伍走出一段,他与张夏同时翻身下马。 陈迹把缰绳扔给李玄:“你们且带离阳公主去驿站休整,想来明日一早就会有鸿胪寺的官员来主持进京之事。” 说罢,二人返身回到方才那间茶馆,在角落要了一碟瓜子和一壶茶水。 却见说书先生惊堂木一拍:“诸位看官,今日且说那北境景朝,出了一位人憎鬼厌的杀神,元城……” 说书先生压低了声音:“此人天生一副铁石心肠,七岁那年母亲暴毙,灵堂前亲友哭作一团,唯独这小儿抚掌大笑。族老厉声喝问,你猜他如何作答?” 说书先生身子微微前倾,停顿片刻才说道:“他竟说,此妇粗鄙,三年前中秋夜曾妄议先帝征高丽旧事,合该天诛!” 茶馆内满座哗然,有看官怒斥道:“七岁孩童,竟将亲生母亲当作晋身之阶,不孝!” 说书先生微微一笑,展开手中折扇:“待到十三岁生辰,这魔星已显狰狞。宴席间徒手撕裂黄羊,专挑腥膻蘸盐下酒。更骇人的是,他命人在院中架起百斤铁胎弓,三箭连发,箭箭穿杨,转头却把教他射箭的师傅绑在箭靶上,笑问:先生看我可能射中你发间银簪?” 茶馆内再次哗然,有看官怒斥道:“此獠张狂,竟将授业恩师性命当儿戏?不仁,不义!” 一身黑褂子的说书先生合拢折扇:“要说他真正名动天下,还在嘉宁二十五年冬。此人率部踏破大燕群山,竟将俘获的‘夜不收壮士’削成人彘,装入瓮中!他身后是用三千颗头颅垒成的京观,这魔头还给每人彘口含明珠,美其名曰‘玲珑阵’。” 说书先生嗓音陡然嘶哑:“最邪门的是去年上元节,这厮在阵前架起三十六口油锅,把 我朝俘虏分批烹炸。您道他为何计数?原来是要凑足三百六十之数,说要炼什么血肉金丹!” 就在此时,说书先生忽然轻叹一声,话锋一转:“可就是这般魔头,如今被我朝文圣王道圣撬回来,却又要被人拱手送回景朝。诸位可知此乃何人所为?正是当朝阁臣、吏部尚书张拙!此人往日卖官鬻爵,徐阁老病重,他却在徐府中代批票拟,如今他收了景朝贿赂……” 陈迹心中一凛。 他转头看见张夏捏紧了茶杯,几乎要将茶杯捏碎。 陈迹终于知道为何有人要大肆宣扬“怯战求和”之事了。 对方不是冲着他来的,而是冲着张拙来的! 徐阁老抱病,连仁寿宫都去不得。 按理说内阁首辅之位早该换人了,可宁帝觉得张拙最趁手,张拙自己却不够资历,无法服众。 于是宁帝只能暂且留着徐阁老的位置,让张拙代批票拟,以阁臣之名,行首辅之权。 可是,没人希望内阁一直如此,有人要煽动民意。 接下来只怕会有数不清的奏疏飞进京城,弹劾张拙。 连新政也要停滞。 张夏轻声道:“阁老们的反击来了。先前阁老们被按着头推行新政,隐忍许久按兵不动,终究还是被他们抓到了机会。” “正统”二字重若泰山,没人会与宁帝当面对着干,所以不管阁老们权势如何滔天,在紫禁城里,皇帝不赐绣墩,就只得跪着说话。 但出了那座紫禁城,世道如何,可就不一定了。 陈迹看向张夏:“此次归还元城确实是张大人的主张,想来做这件事的人还有其他后手,势必要逼得张大人名声扫地才会善罢甘休。” 张夏沉默不语,她思来想去也不知如何扭转这洪水般的民意,似是个死局。 她低声道:“父亲曾与我说,他结发妻子病逝后,曾心灰意冷辞官回乡,想要消沉度日终此一生。可在南方见了百姓民不聊生之后,决定回京迎娶我娘,借徐家的势,行革新之事。所以我娘心里一直怨他,怨他只是为了成事才成亲。我爹让我娘别怨他,这辈子他要做的事太多,欠我娘的下辈子一定还。” 陈迹若有所思:“所以张大人为陛下敛财,背了卖官鬻爵的骂名,却把卖官的钱都送去了内帑,就是为了掌权。” 张夏点点头:“父亲说过,自古权势都离不开一个‘钱’字,打仗要用银钱,赈灾要用银钱,修缮宫殿要用银钱,到处都要用银子,到处又都是窟窿。所以,谁能给陛下赚钱,谁就做内阁首辅。骂名……父亲早已认了,他一心 只想推行新政,给百姓一条活路,给宁朝一条活路。” 张夏抬头听着茶馆里闹哄哄的骂声:“只是,昌平都闹成这样,还不知京城闹成什么样。出了这么一档子事,只怕他想做的事得再等了。这辈子不知还能不能再等到一个好机会。” 陈迹沉默许久,他看着张夏愁眉不展,忽然展颜笑道:“别担心,我来想办法。” 张夏微微一怔:“什么办法?” 陈迹往桌上扔了十枚铜钱,转身出了茶馆:“不能说。” 485、试试看 清晨。昌平驿站后院里的公鸡还未打鸣,驿站外已热闹起来。鸿胪寺的官吏往来穿梭,一位蓝衣官袍的堂官高呼着:“将车马都拉到路上,莫要耽误时间!”“武襄县男和羽林军呢,怎的还没出来?去催一下,就说寺丞大人马上就到了,咱们还有诸多正事要交代,免得等会儿还得让寺丞大人等着他们……”鸿胪寺的小吏噔噔噔跑上楼,来到地字丙号房前咚咚咚敲响房门:“陈大人,您得快点了,李大催得紧。”房间里,陈迹平静地应了一声:“马上就来。” 他站在房间内。面前木架子上放着小吏刚送来的水盆,水盆上蒸腾着热气,一旁还放着一套叠好的崭新公服,大红色的公服上摆着一顶黑色展角幞头,还有一条黑革带。陈迹用帕子沾着水盆里滚烫的热水,避开身上未痊愈的伤,小心擦去灰尘。而后将公服一一穿上。最里面是白色纱质衬袍,配青缘领。外罩盘领右衽绛纱袍,前后缀着素金方补,补子上绣着麒麟图。头戴黑色漆纱展角幞头,角平直展开,左右各一尺二寸。这便是陈迹的第一身官袍,第一身便是红袍。此时,鸿胪寺李大人似是等不及了,噔噔噔跑上楼来,隔着门对陈迹叮嘱道:“陈大人,待会儿你要骑马走在最前面,咱们从德胜门进城,然后经德胜门大街去北安门……”3陈迹皱起眉头,一边整着衣领,一边疑惑道:“走内城德胜门?为何不是走外城广宁门,我记得惯常入京都是要走广宁门的。”李大人隔着门,耐心解释道:“此次京城闹出了一些风波,百姓群情激奋,您若带着离阳公主从广宁门走,只怕会闹出乱子。”陈迹沉声道:“此番景朝遣使臣来我朝,乃是献城求和之举,正是扬我朝威仪的好机会。不论市井闹成什么样子,我等都该以正视听才是。”李大人有些不耐烦:“这是堂尊大人定的,您再争说也无用。从广宁门走,要经过广宁门大街、菜市口大街、骡马市街,那里鱼龙混杂,若是有人煽动百姓闹事就麻烦了。到时候百姓一哄而上杀了离阳公主,咱俩谁也担当不起,到时候脑袋得搬家了。”陈迹又沉声道:“那为何不走安定门?德胜门乃是出征之门,安定门才是将士凯旋时走的门,我羽林军在关外杀退虎豹骑陌刀营,为何连安定门都走不得?”李大人无奈道:“陈大人莫要为难我,羽林军擅自出关阵亡六十七人,如何能算大捷?如何能算凯旋?而且,灵柩历来都是从德胜门走的,您带着灵柩回京,就踏踏实实的走德胜门不好吗?”1陈迹沉默,羽林军虽是擅自出关,可确确实实是为了接应他。5虽是职责所在,但即便有人说这六十七人因他而死,也不算错。 1 鸿 胪寺李大人站在门外,缓和了语气:“陈大人,规矩怎么定,咱就怎么做,不会有错的。此次您又立大功,本是进京封赏的好日子,还是一切按规矩来,莫要误了前程才好,要不您再考虑考虑?只不过得快点,寺丞大人稍后就到。” 说罢,李大人转身下楼,留陈迹一人在房间。陈迹抚了抚身上的官袍,这是他第二次来丰台驿了,上一次是从固原回来,没有官职,也没有官服,在鸿胪寺官员耳提面命之下,随在队伍末尾进京。这一次他是武襄县男了,有了官袍,在队伍最前面进京。可好像也没什么区别。 此时,楼下传来马车车辙压过夯土路的声音,由远至近。李大人在马车前高声道:“寺丞您来了。” 一身红衣官袍的寺丞被人搀扶着下了马车,他看了一眼驿站外停着的板车:“怎么将棺材都停在路上?” 李大人解释道:“这是羽林军阵亡将士的灵柩,武襄县男要带着他们一起进京。” 寺丞皱眉道:“拉着棺材进城恐怕不妥。而且这些棺材破成这样,拉进京城让人瞧见了还觉得朝廷亏待将士,这些且留在昌平县吧,让他们父母来领。” 李大人低声道:“这恐怕不妥,羽林军多纨绔,他们亲族……” 寺丞慢吞吞说道:“无妨,阵亡名录我看过了,一个三品以上的都没有,难不成还要朝廷为他们改了规矩?” 陈迹走至窗边打开一条缝隙,向下看去,只见张夏策马拦在一众鸿胪寺官吏面前:“这灵柩里都是为迎接使臣战死的羽林军,稍后要随羽林军一起进京的!” 寺丞不耐烦地挥了挥袖子:“今日烦心事已经够多了,莫要在此纠缠。武襄县男何在?” 堂官低声道:“在丰台驿里更衣。” 寺丞往丰台驿里走去:“引我去寻他。此次景朝使臣来我朝,正使死了,只剩个高阳公主。这也就罢了,不仅没有国书,也没有景朝仪仗相送,他这仪仗使是如何当的?不合规矩。” 然而刚踏进丰台驿的门槛,寺丞停住脚步,赫然看见羽林军在丰台驿大堂中披甲而立,一个个冷冷地凝视着他。 下一刻,楼梯上传来脚步声。寺丞抬头看去,正看见陈迹一身红衣官袍,面无表情地往下走来。羽林军猛地一阵转头看去,他们这还是第一次见陈迹穿红衣官袍。可陈迹即便穿上红衣官袍也不像文官,更像是准备剑履上殿的权臣,锋芒毕露。陈迹走下楼梯,漫不经心地道:“打算教我如何做仪仗使?” 寺丞被气势所迫,忽然缓和语气,换了说辞:“我朝来使需先交换国书,再由仪仗相送一百一十里,此乃数百年的规矩。如今坏了规矩,自然要想办法找补……” 陈迹来到寺丞面前站定,打断道:“ 行礼。爵以酬功,官以分职。官是‘权’,爵却是‘贵’。三品以上官员见公、侯、伯行礼,见男、子不必,三品以下官员见所有爵都需主动行礼,这便是纲常、尊卑。鸿胪寺卿也只是正四品,连寺卿见陈迹都需要行礼,遑论寺丞?” 寺丞面色铁青,看着陈迹胸前的麒麟补子,最终拱手作揖道:“爵爷。” 陈迹抬脚从他身边擦肩而过:“礼部的官员,下次可别再忘了礼。” 他出门翻身上马:“启程,拉灵柩走安定门。” 羽林军齐声应道:“是!” 寺丞下意识上前阻拦:“武襄县男,万万不可!今日走德胜门乃是皇尊定好的仪程,您怎可随意更改?” 陈迹目视前方:“这是你们定的,我何时同意了?羽林军为迎接使臣而死,阵斩陌刀营数十人,如何不算凯旋?他们是从德胜门出去的,既然凯旋,就要从安定门回去。” 寺丞沉下面孔:“武襄县男如此肆意妄为,不怕御史弹劾,误了前程?” 陈迹勒紧缰绳,居高临下斜睨寺丞:“试试看。” 寺丞说不出话来。陈迹哈哈一笑,双手一抖缰绳:“驾!” 仪仗护送着高阳公主启程,将鸿胪寺的官员留在昌平县驿站门前。 高阳公主今日换了一身鸿胪寺送来的深青翟衣,金线绣十一重翟鸟纹,肩披赤金霞帔,坠七宝珍珠坠,腰系玉谷圭,头戴九翠四风冠。此乃公主朝会大妆,翟衣霞披。高阳公主看着陈迹策马的背影,凝视着他背后那块色彩艳丽的麒麟补子,赞叹道:“麒麟不俯首,行坐谢人间。先前也没觉得陈大人如此英武,便是我景朝也少见这般男子。” 齐斟酌不屑道:“你景朝男子算什么?你是没见我师父硬闯安定门那一日,路旁酒幡飘摇,围观者摩肩接踵,福王车马而行,连状元都要为他题碑,贡院开闸也被抢了风头,那才叫英武。” 高阳公主惋惜道:“让你这么一说,没见到当真是可惜了。” 486、擅闯仁寿宫 没错。只有可能是【彼岸】了! 丹,器,双修,豢妖四条大道被圣宗祖师爷空证初代峰主完善,最后成了【彼岸】的建造素材! 我就知道! 说实话,刚刚听了天阍的讲述,吕阳一度生出了【有没有可能,其实初圣曾经也是个好人】的想法。 幼稚得令人发笑, 丹,器,双修,豢妖……从一开始,圣宗祖师爷就是在养征信了,他从真君时期就在布局【彼岸】! 初代四峰主在这四条大道上的造诣,恐怕都被圣宗祖师爷容纳归一了。丹道和器道都在于一个“炼”字,用这两条大道来炮制祖龙,而双修和天地交,正好用来将【彼岸】加盖在光海之上。 至于豢妖…… “嘶!” 吕阳瞬间倒吸一口凉气,圣宗的豢妖峰其实本质上就是奴役妖兽,如果将其代换到【彼岸】上的话—— 奴役道主? 如果豢妖道也发挥功效的话,所有登上了【彼岸】的道主会不会也因此成为圣宗祖师爷的奴仆? 一念至此,吕阳只觉得一股深深的寒意涌上心头。 圣宗祖师爷成了吗? 不,肯定没有成,他不可能成的!如果成了,他何必杀司祟?世尊等道主又怎么可能和他针锋相对? 出了问题,或许前三者都没事,但在豢妖道上,圣宗祖师爷的布置出了差错也对,奴役道主的难度最高,所以他找来了天赋才情最高的初代豢妖峰主,结果对方却成为了他计划中的变数…… 吕阳双目紧闭。 无穷思绪猜测在他的心中奔腾,过了许久才渐渐止息,睁开双眼,却见天阍正饶有兴趣地看着他。 “道友在想什么?” “一些琐事。”吕阳缓缓开口,试图验证自己的猜想:“那些初圣空证的果位,最后都去了哪里?” “不知道。” “我之前或许知道,但主人删除了我的记忆,只知道有些东西最好是永远成不了。” 为禁忌。” “我明白了。” 吕阳闻言低下头,心中已然有了判断:“七成,我的猜测至少有七成可能是对的!否则不会是禁忌。” 天阍的位格何其高?作为至宝的灵性,寻常大真君的位格跟脚都比不过它,还能有什么禁忌知识是连它都不能记下来的?只有【彼岸】了! 吕阳深吸一口气,恢复了平静,看向天阍话锋一转:“道友还没有说,为何无法出世助我一臂之力。” 天阍闻言愣了愣,随后一拍脑袋:“哦对,原因就在这里 。” 只见他指了指挂在墙壁上的人像画,道:“当年追随主人的大真君一共有十一位,他们昔日都是修行法身道的大神通者,这些是他们的画像。” “他们是画中人,处于将死未死的状态。” “而主人当年留下了规矩,想要取走【征道天阍图】,就必须复苏这十一人,让他们死而复生才行。” “能做到这个的人,就是画主。” “同时也只有画主,才能执掌【征道天阍图】,取用其中的阴阳大道……不过现在只剩下阳之大道了。” 死者复苏? “当年初代补天峰主也做到这种事了?”吕阳皱起了眉头。 “他没有。”说到这里,天阍仿佛又想起了不堪的往事,咬牙道:“他并未成为画主,他用的是完全不同的方法。” “什么方法?”吕阳好奇道。 “感应。”尽管非常不乐意,但最后天阍还是无奈地叹息一声:“虽然和主人不同,但他对【阴阳】真的很精通。” “他并未挑战【征道天阍图】,而是在外参悟主人留下的各种笔录,最后硬生生以大道之间的感应,和图中的阴阳本源共鸣,最后让阴之大道自发离开追随,这种情况下我也没有阻拦的办法。” “原来如此……” 我能做到吗? 但吕阳自问在双修上的造诣不会比初代补天峰主差太多,他虽然有些大言不惭,会的肯定也不少。不过很快,吕阳就放弃了。 补天缺那家伙能感应阴之大道,八成是因为他当时的本体乃是男子,阴阳互补这才得以成功。如今只剩下阳之本源,除非他是女子,那还有可能将其感应出来,可他也是男子,那就没啥希望了。 可惜。 吕阳摇了摇头,收起杂念,继续道:“死而复生,司蒙前辈既然能提出这等要求应该留了后手吧?” “那是自然。”天阍微微点头:“道友也知道,主人昔日以法身掌阴阳……不过道友可知,【阴阳】究竟是什么大道?” 【阴阳】是什么。 这个问题让吕阳愣了愣。五行,阴阳,三根基,五天数——基本大道在他眼中基本都有了相应轮廓。反倒是阴阳,他之前确实没有研究过,毕竟阴阳没有五行那么明显,不过思索片刻后他还是有了答案。 “事物的两极,比如强与弱,动与静,大与小……这都是【阴阳】的体现,是这条大道的权柄。” 天阍闻言赞赏道:“很精准!” “正如五行充斥于天地万物那般,阴阳也存于天地万物之间,万事万物,其 实都有阴阳变化之面。” “光海亦是同理。” “如果说现如今的光海,是【阳面】的话,那它就还存在一个【阴面】,或者可以称之为【暗面】。” “所谓的光海暗面正如同光海本身在虚暝中投射的阴影,那是一个和现世,和苦海,和彼岸截然不同的地界。它的一切都和现世相反,因此不同。” “光海暗面是绝对的无序。” “不同于【阳面】的物质。” “光海暗面是意识的海洋。” “所有存在思考的存在,其心灵投射下的阴影,就是光海暗面;二者表里一体正是【阴阳】的意象!” 天阍的声音渐渐变得庞大。 恍惚间,吕阳看到面前的人像画变了,他们仿佛一下子活了过来,无数种情绪在他们的脸庞上闪过。或贪,或嗔,或痴,或慢,或疑。 与此同时,周围的环境也在变化,明明脚踩实地,吕阳却凭空生出了一股自己正从高空坠落的感觉。 “这就是主人留下的方法。” “昔日十一位追随主人的大真君,他们的心灵都被主人以大神通稳定在了光海暗面,至今没有消散。” “只要你能将他们在光海暗面沉睡的心灵唤醒,使得阴极而阳生,他们就能在现世之中再活一世。” 吕阳闻言愣了愣:“怎么唤醒?” 说到这里,天阍的表情突然变得有些古怪:“有一点不得不承认,法身道确实堪称最容易修的大道。” “或者说,主人是特殊的……主人之所以修法身道,仅仅是因为他一开始接触的是法身,哪怕换一条道,主人依旧能走到巅峰。” “然而主人的下属不同。” “他们修法身道,主要是因为不够聪明……” 话音落下,天阍叹了口气:“打一顿就行了,只要能把他们全都打趴下,他们自然而然就会醒来了。” 487、解烦楼 天色渐暗。 陈迹从昌平县出发,九十里官道从清晨走到傍晚,走到仁寿宫前。鸿胪寺的刁难,旁人的讥讽,张黎的劝说,他都置若罔闻。 这一次他没有再唯唯诺诺的走在仪仗队末尾,也没有像只任人宰割的羔羊留在孝悌碑前垂手而立。 而是跨过那道高高的门槛,压下了所有声音。 这便是陈迹答应张夏的:他会想办法。 仁寿宫里的纱幔随风而动,看不清御座上宁帝的神情。对方宛如一尊没有感情的神祇,俯视着众生百杰。 御座下,堂官们怀抱笏板,回身诧异打量陈迹,继而将目光投向绣墩上闭目养神的陈阁老。 可陈阁老眼皮都没抬,似乎早就知道会发生何事。 仁寿宫里有人嘀咕了一句:“愣头青。” 可唯有张拙深深的看着陈迹,他与陈迹共事许久,所以他清楚陈迹从来都不是一个愣头青。对方做事之前知道会有什么后果,但没关系。 此时,御座上的宁帝缓缓说道:“擅闯仁寿宫,待会儿自去领二十廷杖。” 陈迹低伏着身子:“微臣遵旨。” 宁帝声音波润不惊,宛如平湖:“武襄县男,你可知你今日在这仁寿宫里说完心中之言,青史会如何给你盖棺定论?” 陈迹沉默片刻:“不重要。” 宁帝再问:“那何事最重要?” 陈迹平静道:“本心最重要。” 宁帝仿佛听见了什么有趣的事情,放声大笑。 嘉宁三十二年,朝臣们还是头一次在仁寿宫听见如此笑声。 宁帝慢慢收敛了笑声,缓缓起身,身披一袭黑色道袍,拨开纱幔从御座上走了下来。 朝臣们跪伏在地上,看着宁帝的脚步从自己身边经过,在二十八星宿藻井下站定。 他仰头看着头顶的二十八星宿,忽然感慨道:“青史千古,太上有立德,其次有立功,其次有立言,虽久不废,此之谓不朽。诸位,生死间有大恐怖,唯有青史留名方能称‘不朽’,尔等对‘身后名’的执着,又何尝不是在求长生?” 宁帝低下头看着脚边跪伏的一众朝臣,随口调侃道:“人人都说朕昏聩了,想求长生。殊不知,诸位日日明哲保身,生怕自己没了身后名,又何尝不是另一种贪生怕死?” 朝臣神色一变,尽数高声道:“臣罪该万死!” 宁帝声音寡淡道:“好了好了,都是想长生不死的人,不用说什么罪该万死了。武襄县男,你且说说为何要送元城回景朝去?” 陈迹头也不抬道:“其一 ,如今景朝中书平章元襄权倾朝野,元城一直是景朝皇室用以制衡元襄之人,没了元城,景朝皇帝垂垂老矣,已经没有力气收拾元襄了。唯有放元城回去,才能再钳制元襄数年。” 一名堂官跪在地上怒斥道:“胡言乱语,元襄再如何权势滔天,也不过是臣子而已,景朝皇帝如何收拾不了他?” 陈迹既没有与其争辩,也不需要与其争辩。 只是宁帝需要有人第一个站出说这番话,所以他便替张拙第一个站出来了,仅此而已。至于之后谁能说服谁,那需要朝堂上数十日的博弈,与他这个小小的武襄县男无关。 又有人怒斥道:“武襄县男是否收了景朝贼子的贿赂?元城此人回景之后,定然挥师南下报复我朝,武襄县男其心可诛!” 嘈杂声中,陈迹眼神没有波澜,顶着怒斥声继续说道:“其二,元城罪孽滔天,若是战时,自该杀他祭旗鼓舞三军。可如今太平年景,就算把他凌迟了又有何用,还不如换些我朝有用的东西,譬如战马。我朝多五千匹战马,敌国少五千匹战马,这笔买卖是划算的。” 话音刚落,一名御史怒指陈迹:“臣弹劾武襄县男不遵鸿胪寺仪程,擅自妄为,请陛下削其爵位发配岭南!” 张拙听不下去了,怀抱笏板往前一步:“陛下,臣以为……” 陈迹突然高声打断了张拙的话语:“其三,景朝夺嫡在即,元城乃是维系元氏、姜氏之纽带,支持三皇子,元襄与陆谨则支持六皇子,放元城回去,双方必有一场内斗,与我朝百利而无一害!” 张拙神情复杂的看着陈迹。 此时,一名兵部堂官高声道:“陛下,武襄县男尚且年幼,不懂……” 陈迹直起身子凝视着那位堂官:“这位大人,你是红袍,在下也是红袍。在这仁寿宫里提年龄做什么,难不成在下这红衣官袍是假的?” 堂官语塞。 仁寿宫再次安静下来,朝臣们皆知陈迹是铁了心要出这个头。 许久后宁帝慢条斯理道:“说完了?” 陈迹低声道:“微臣说完了。” 宁帝挥了挥手:“说完便去领廷杖吧。”陈迹应下:“是。” 他起身倒退着出了仁寿宫,自去趴在孝悌碑旁。 解烦卫抬头看去,只见吴秀站在御座旁双脚脚尖外开。 解烦卫心领神会,将二十廷杖避开脊背,打在陈迹最受力的屁股与大腿上,直到打断两根廷杖。 待受完了廷杖,陈迹站起身来拍了拍衣袍上的灰尘,拱手道:“陛下,微臣告退。” …… 日暮 一名小太监引着陈迹走在深宫之中,少年武襄县男身上的红衣官袍与红墙金瓦相得益彰。只是这深宫太空旷了,一个人走在宽阔的宫道之间仿佛冬日里树枝上最后的叶片,树枝枯瘦,树叶寂寥。陈迹长长吐出一口气,却听见走在前面的小太监忽然赞叹道:“武襄县男好魄力,这些年敢不召入殿的人,一只巴掌都数得过来,入殿后还能全身而退的人更是少见。” 陈迹闻言一怔,他也是头一次见小太监敢在宫内与朝臣搭话的。 此时,小太监领着他拐过一处宫墙, 陈迹皱起眉头:“奉先殿?这不是出宫的路。” 小太监并不说话,自顾自带着陈迹穿过宫廷。 陈迹思索片刻,最终还是抬脚跟上。 小太监领着他来到一栋木楼前停下,笑着说道:“武襄县男有请,内相大人要见您。” 陈迹仰头看向木楼牌匾,赫然是解烦二字。解烦楼。 不知为何,陈迹有些紧张,以至于手心里微微渗出汗来。 解烦楼前的朱门打开,门内极昏暗,似乎外面的光照不透解烦楼的窗纸。 山牛披甲站在门内,沉声道:“随我来。” 陈迹走入门内,跟着山牛沿木楼梯拾阶而上,山牛那魁梧巨大的身形,踩得楼梯嘎吱作响。 楼内是松香与墨香混杂在一起的味道,仿佛这里坐着的那位,不是天下文人、侠客咬牙切齿的权阉,而是一位穷经皓首的学究。 山牛领着陈迹来到顶楼,在一扇门外轻轻敲响房门。 动作轻巧小心的与其身形不符,有种奇异的违和感。 “咚咚咚。” “大人,陈迹到了。” 屋内长久沉默,过了十余息才有人摇响铜铃。 山牛推开门,平静道:“进去吧” 没有叮嘱需要注意什么,也没有叮嘱不要放肆、不要有什么不该有的心思,仿佛笃定了踏进这扇门的人便不敢升起任何异心。 陈迹入得屋内,却见不到内相本人,昏暗的屋子里,桌案被一张屏风挡住,屏风上绣着坐蟒,正视来者。 他心中一凛,低下头去:“内相大人。” 屏风后的人正写着一封文书,头也不抬,也不说话。 陈迹心中疑惑,却不知对方唤自己来解烦楼所为何事。 他斟酌片刻后开口试探道:“此番前往崇礼关外,护送离阳公主回京,此人背后有景朝三位节度使支持,陇右道更为她效死命,且极有野心。不仅如此,离阳公主与陆谨有不可调和之矛盾,事关储位 ,皆不可退让半分。若将元城给她带回景朝,或许能对陆谨产生极大威胁。卑职以为此人重要之程度,远超元城。” 陈迹思忖,密谋司与军情司厮杀十余年,陆谨应为内相眼中钉、肉中刺,这应该是内相最关心的事。 可他等了许久,内相仍不说话。 陈迹斟酌片刻又开口说道:“姜显宗此人坐视捉生将追杀离阳公主,或已倒向陆谨…” 他悄悄抬头打量,可屏风后的模糊人影依旧在奋笔疾书,丝毫没有开口的意思。 陈迹疑惑,继而说道:“此番前往崇礼关,皎兔、云羊二人襄助甚多,阵斩二十余名捉生将,可算首功。” 屏风后的人影波澜不惊道:“从洛城杀到固原,从固原杀到京城,好不容易入我解烦楼。说你自己的事。” 陈迹微微一怔,而后深深吸了口气:“卑职只想为内相分忧解烦” 屏风后的模糊人影将笔悬停于纸上,抬头朝屏风看来,声音寡淡道:“天下人入我解烦楼皆有所求,唯你要为我分忧解烦?” 陈迹低声道:“卑职以为,只要能为内相分忧解烦…” 屏风后的内相嗤笑道:“本相以此楼为天下人解烦,殊不知,自己却成了天下人的烦恼。你为本相分忧解烦,最后怕不是也要成为本相的烦恼。少年郎,莫再兜圈子了,说你所求之事。” 488、换命 这不是问题,我们的良美安保本身就是合法的安保公司。粮农署的总干事吉布斯先生也是我的朋友。我们援助一些好渔船给本地的渔民,在这里建立一个保障公益援助的安保公司的分部顺理成章。 柳生短暂地怔了一下,转身看向渐行渐远的身影,光的照耀下,纤细的背影显得挺拔而修长,一如她那优雅随性的性格。 白鹿没有扑倒鱼,反而被南长卿一躲,扑在了地。此时刚起身,还没来得及委屈,南长卿一把将红颜鱼扔进了他的怀。 淑妃看着凤千晚那一脸失神样,幸灾乐祸的偷笑,看那舞姬也没那么扎眼了。 琅深吸一口气,压下动手的冲动。看着颤栗的樱一,她还是倔强着,连一丝痛苦的表情都不曾表露过。 “王平,你离开上京农学院也不愿意跟我老黄打个招呼?”院领导黄必达说道。在黄必达的身边,是脸色不太好看的院领导郭军。 那些相救相护,做起来太过理所当然,自己早都不当一回事了。却原来,他待秦旭飞竟已至此?而秦旭飞待他,亦是相同? 云倾莹却从一开始,就没有开口。只是跟着云倾柔行礼,虽然表情很不甘。 众人闻言各有感触,对于惜望一生的际遇,大家都有一种说不出心痛。 这地方四周都是高耸的芦苇荡,天气闷热几乎没人会过来游玩,比较隐蔽,如果不是闻见腐烂的尸臭味,估计还能再泡上几天才能被发现。 柳景瑜的动作戛然而止,她的桌子底下有个按钮,如果遇到突发事件,只要按下去,外面的职业保镖就会进来,连这件事情这个家伙也知道? 何况就他对龙族这些日子的了解来看,人族想要彻底征服龙族的地盘的成功率只有一成。 宋意欢眼尾余光扫了一眼碗中的糖醋锅包肉,又看向身边的楚朔澜。 “我……我描述不来,山神说祂会发一份传真过去。”林周儿有些不好意思的说道,而她话音刚落,会议厅中的传真机灯光闪烁,吱呀吱呀地把一份图纸打印了出来。 又飞了数日,她在相思的指引下终于看到了外面的平地,看到了焦黄的土地,虽然地面干裂,没有一点儿活物,但已经不错了,因为她终于脱离火海了。 般岳觉得奇怪,自己的生日,除了父皇知晓,金宁也知晓,还答应帮自己保密,怎么连莲花郡主也知道了? 初五一过,队伍假期结束,又恢复年前的训练。宋江也召集各位头领议事,讨论酝酿了好久的军事行 动——元宵节诛杀刘高。 几乎世上万物,没有任何一丝,能逃脱她的眼睛,逃脱她的耳朵。 看到那男人宋意欢一眼就认出,正是之前在荷花村有过一面之缘的郑青山。 祁夙闻言眉眼间流露出期待之色,所谓近水楼台先得月,若是那姑娘嫁到李府,他才能更好的观察对方。 “李叔,这些日子他们的收获如何?”尽管厨房里的原材料足够,但是林杰清楚,这其中也有很多是来自其他地方的供应。 不知电话那边说了什么,杨心川顿时瞪大双眼,怒气冲冲的吼了一声,并把手机挂断了。 这个中人身份,是李氏朝鲜的一种阶级划分,和朱元璋当年制定的士农工商的户籍制度有所类似,总之就是从一出生基本就决定了你这一辈子的人生和终点在哪。 德耀梁鸿两不凡,庄点春光到眼边。火树银花月如水,锅外清溪溪外山。 逼走了对手,紫皇却摔倒在地,紫凤与金无缺又惊又怒,想来帮忙,却被张无天打的毫无还手之力。 之所以现在还要维持一定的生产量,主要是用来保持灰色军团和漠北军团这两个新军的装备编制。 曹铭看着如同飓风般冲击着城墙的突厥人,握住长刀的右手已经由于用力过紧而变得苍白,谁都知道,府城被攻破也只是时间问题,现在还留在这里就意味着有了要以身殉城的信念。 这个药师惠子,要是放在前世,接受了倭寇国忍道的系统训练,绝对会成为一个危险至极的人物,其本身的存在,就注定了她这一生,不是成为权贵之人的玩物,就是一根无人敢触碰,带着剧毒的玫瑰。 每年,圣山都会派人下山,在各国中挑选合适之人带上圣山,收为弟子。 “吁!”榆林镇接近西域,虽才三月中旬,却也已经有些炎热了。 表姐妹嘻哈笑一阵,又开始了练习,每人上马一刻钟,轮流,再让马歇一刻钟,姚师傅想说马不用那么歇着,跑一上午都没事,但见大娘子的认真劲就闭嘴没说。 488、换命 解烦楼内安安静静。 屏风后的香炉里,灰白色的烟飘摇至房顶,在斗拱间缭绕。 陈迹许久没有说话,他好不容易隐忍克制地走到这里,不敢走错一步。他不清楚自己说出所求之事后,这位毒相是会因功劳满足他一个心愿,还是将他陷入万劫不复。 屏风后的人倒也不催促,只继续低头撰写文书。仿佛陈迹是这个昏暗房间里的摆设,屏风、香炉,或是其他的。 直到香炉里的沉香灭了,陈迹终于开口问道:“内相大人想要什么?”屏风后的内相写完一封文书,搁下毛笔,双手捏着宣纸抖了抖,慢悠悠开口道:“这世间所有悲欢离合都经不起推敲,因为那只是你一个人的事。你不该问本相要什么,而是得自己先想清楚了,自己愿意付出什么。”陈迹低声问道:“金猪也是如此?”内相平静道:“人人如此。”说罢,他摇响手中铜铃。 门从外面打开,山牛魁梧的身影走进屋内,没多看陈迹一眼,绕过屏风走到桌案前:“大人。” 内相将刚写好的文书递给山牛:“送去无念山。” 山牛接过文书转身就走,也不知这封文书里写着什么,无念山又在哪里。待山牛走后,屋内又安静下来。 陈迹以为这解烦楼里会埋伏着上百刀斧手,一旦有人对内相心怀不轨,立刻便有人冲杀出来将他砍成臊子。 可解烦楼没有,陈迹甚至能听到山牛远去的脚步声,似乎内相并不担心有人会把自己怎样。 陈迹无声抬头,却只能看见屏风上的蟒直勾勾盯着自己,看不清屏风后的内相是何神情。他只能看见那个模糊的身影复又提起毛笔,继续写下一封文书。 仿佛有写不完的文书。 待内相又写完一封文书,这才抬起眼皮隔着屏风看来:“还没想好吗?所谓生者必死、聚者必散、积者必竭、立者必倒、高者必堕,此乃自然规律。因为失去了太多,所以什么都不想再失去,这般想法并不可取,回去吧,想好了再来。”陈迹心中一沉。 正要破釜沉舟之时,门外忽然响起敲门声。 陈迹转头看去,白龙的声音隔着门响起:“内相,卑职回来了。”白龙? 陈迹意外,却不知白龙是何时回来的,而这位在宫外肆意倨傲的白龙,在解烦楼里略显谦卑。 内相拿起手边铜铃摇了摇,白龙推门而入,白色衣袍一尘不染。 他瞥了陈迹一眼:“先出去,本座有要事禀报内相。” 内相头也不抬道:“无妨,他可以听。” 白龙一怔,陈迹也一怔。 白龙径直绕过屏风,至桌案前拱手行礼:“内相,卑职此番前去崇礼关,张澜津恪守军纪,并未擅自出兵,卑职没有找到他的把柄。此人无豢养姬妾亦无贪墨军饷,每日住在关楼里,很少出关楼。” 内相没有回应,依旧低头写着文书。陈迹心中忽然生疑,白龙方才回来,为何对陌刀营、元亨利贞、姜琉仙只字不提?陌刀营被密谍司杀了多少人,元亨利贞是死是活,姜琉仙可曾拦下……这难道不是更重要的事?却见白龙继续禀报道:“此番夜不收洪祖、张摆夫等人与陈迹一同前往景朝,出走十余日,消息并未走漏。想来张澜津治下严谨,崇礼关已经没了军情司谍探。” 内相轻描淡写说:“好事。” 白龙继续说道:“卑职安排的人手,已经经借灯火给的法子去了景朝西京道,想来半年之内就能站稳脚跟,探查西京道兵马动向。一年之内,定能策反一批勋贵官僚。” 内相面色不改,似乎这也并非什么大事。 白龙看了内相一眼:“灯火对景朝渗透之深,远超先前猜想,他们经营景朝多年,或许渗透去上京。” “上京?”内相终于停笔,若有所思,“能否借他们的手将密谍安插至上京?” “还不行,目前灯火只愿将我密谍司的人手带至陇右道、西京道,”白龙思索片刻,“想渗透上京,恐怕得用庆文韬平反做交换。此案关键人物乃是军情司司曹丁,不揪出此人,拿不到景朝谍探构陷庆文韬的证据。”内相轻轻嗤笑一声:“被陆谨在我京畿咽喉之地打了一颗钉子,却怎么都找不出来,真丢人啊。”白龙沉默不语。 内相平静问道:“有没有……查到灯火的东家到底是从哪冒出来的? 白龙回答道:“还没。” 内相将毛笔搁在砚台旁,抬头饶有兴致地看着白龙:“灯火在我朝已盘根错节,既然不听话,便趁其尾大不掉前,将其连根拔起吧。” 然而就在此时,白龙轻声道:“大人,卑职留灯火有用。” 陈迹惊愕抬头,他看着屏风后的两人无声对视,也不知是对峙还是审视。 他原以为,内相徐文和乃是司礼监掌印大太监,饶是白龙如何厉害,也终究是内相的下属。可他没想到,白龙竟能拒绝内相。 内相并不动怒,似是对白龙多一些包容:“给我理由。” 白龙躬身作揖:“大人说过,再厉害的人物,只要心中有根,便不足为惧。灯火心中的恨意滔天,可为我所用。” 陈迹忽然想起,金猪曾与他说过:“内相曾与我言,世上唯有两种 东西最锋利,名与利;他又曾与我言,世上唯有两种情绪最好利用,其一是恨,其二是爱。于内相而言,渴望名与利之人、心有爱与恨之人,皆不足为惧。” 内相轻笑起来:“用好,可别让刀子伤了手。” 白龙拱手道:“是。” 内相提起毛笔,低下头去书写文书:“退下吧。” “是,”白龙往外走时,对陈迹吩咐道:“随我来,有事吩咐你。” 陈迹神色一动。 却听内相在屏风后语气真淡道:“今日保了灯火,就别管旁人了。本相对你的欣赏,只够你保一个。” 白龙站在原地:“大人误会了,卑职不敢。” 内相淡然道:“往日也不见你勤来解烦楼,偏偏今日刚回京就来了。好了,入解烦楼之人,自是烦恼缠身之人,他的烦恼可还没解呢,走不得。” 陈迹忽然意识到,白龙方才突然来解烦楼,并不全是为了向内相汇报什么,竟是因为对方突然得知自己被召来了解烦楼? 内相轻声道:“他想做的事,你帮不了。” 陈迹闻言,深深吸了口气,终于拱手道:“内相大人,卑职想救一人命。” 内相将毛笔搁在砚台上:“先前所有功劳都是换你入我解烦楼的资格,如今你想救人一命,那就得用一条命来换。” 陈迹沉默片刻:“用别人的命行不行?” 内相隔着屏风看来,来了兴致:“谁的命?” 陈迹思忖片刻,笃定道:“司曹丁的命。” 内相不置可否:“你能找出司曹丁?” 陈迹闭口不答。 内相嗤笑道:“要与本相谈条件?” 陈迹低头:“卑职不敢,给卑职半年,卑职定将司曹丁找出来。” 内相淡然道:“半年太久。” 陈迹改口:“三个月!” 内相缓缓起身,来到窗边推开一丝缝隙,看着窗外晚覆落尽:“用你自己的命来换一条足矣,要用别人的命来换,那就得两条。一个司曹丁,还不够。” 陈迹眼中闪过一丝决然:“再加一个吴秀的命。” 白龙豁然转头看他。 内相哈哈大笑,合拢了窗户,隔着屏风看向陈迹:“胆大包天。但本相要吴秀的命没用,这条命你且先欠着,等本相想好要杀谁了,你去替本相杀。放心,不会让你去杀陆阳的。” 陈迹凝声道:“好!” “想救谁?” “白鲤郡主。” 内相思忖片刻,缓缓说道:“明年四月乃是黄山道庭六十年一度的普天大 典,届时道庭将在黄山之上供奉三千六百神位,是道庭少有的盛事,万人观礼。景阳宫虽是软禁之地,但终究是道观,如此盛事,道观里的女冠可去,可不去。路上可有人押送,也可没人押送。小子,本相只给你三个月时间,提司曹丁的头颅来见我。” 陈迹猛然抬头,对方暗示自己,只要能找出司曹丁,对方就会给自己一个截走白鲤郡主的机会!他拱手弯腰下去:“多谢内相大人!” 内相挥挥手:“都退下吧。” 陈迹随白龙推门而出,一前一后走下楼梯。 松香与墨香中,他看着白龙的背影,思忖着这位白龙到底是何身份。自冯先生离开京城至今,他还从未见过这位白龙出手,也无从判断对方的行官门径与实力境界。 待到出了解烦楼,陈迹正要与白龙告辞,却见白龙双手拢于袖中,在解烦楼外站定:“不急着走,再等等。” 陈迹疑惑,不知要等什么,但也没多问。 直到天色彻底昏暗,宫中有小太监报了成时的更,白龙这才说道:“去吧。” 陈迹带着满脑子疑惑走出解烦楼所在的东六宫庭院,刚走入宫道,便看见两位宫中女史提着昏黄的灯笼迎面而来。 她们从坤宁宫来,回景阳宫去。 女使身后跟着一名女冠,身穿蓝色道袍,白净如雪。蓝色的道袍穿在对方身上,素净得像一只天鹅,又纤瘦得像一只风筝。 白鲤。 陈迹回头看了一眼白龙。 白龙随意地挥了挥手:“别交谈,莫犯了宫中忌讳。” 他这才知道白龙为何要他等一等,想来白鲤每日都是这个时辰回景阳宫。 陈迹对白龙拱手道谢,转身朝白鲤迎去。 一人往深宫中走,一人往深宫外走,彼此迎面相遇,而后错过,彼此克制着,谁也没有说话。 489、刀 清晨,鸡鸣声响。陈迹躺在银杏苑的拔步床上睁开双眼。许久没有睡过软榻,猛然回到府右街陈家睡在这丝绸和棉絮包裹的床榻上,还有些不适应。 屋外静悄悄的,小满也终于不再执拗的守在他床边。 陈迹起床穿上干净、干燥的衣裳,挽起袖子出门去耳房挑了扁担往水井走去。 不知为何,不管出去走了多远的路、经历了多少事,只要重新挑起扁担,他的心绪就能沉静下来。仿佛一切都可以在挑起扁担的那个瞬间,回到原点。 出了京城,他是带着密旨的总督京营仪仗使,回到京城,他又变成那个无官无职的陈家庶子,反而轻松了许多。 拨开银杏苑的门门,陈迹微微一怔,却见十余名丫鬟、小厮端着水盆、帕子、食盒守在门外,默默等着。 他迟疑道:“你们……” 先前帮陈迹回忆起“凤冠蓝色花钿头面”线索的丫鬟白露,上前小半步行了个万福礼:“回公子,是大娘子嘱咐我们来银杏苑伺候的,她说您可以搬去正房原本住着的远香堂,也可以搬去三老爷住的青竹苑,都比银杏苑敞亮得多…但您要是不愿意搬,也随您怎么高兴怎么来。” 所谓大娘子,应是大房陈礼尊的那位发妻。 陈迹思索片刻:“不必在银杏苑候着,这边也不需要人伺候,以后别来了。” 白露赶忙说道:“您可以不用,但不能没有。您若真撵我们走,我们可能便要被发卖出府了。” 陈迹头也不回的往水井走去:“离开那处也未必是什么好事,散了吧。” 丫鬟、小厮们面面相觑似乎有想到陈迹如此绝情,前面准备的讨饶手段全都无用武之地。 待陈迹挑着水回到银杏苑时,门后人已散去。 大满从我肩膀下接过扁担,大声嘀咕道:“你方才还担心公子会心软呢。” 陈迹笑了笑:“你自身因果还没够少了,若是管旁人的命运,管好自己就行。” 大满继续嘀咕道:“公子别像以后当滥好人就行,反正那陈府外的上人,能跟在各个老爷身边当一等、二等丫鬟的,没有一个省油的灯,真正的老实人都被打发去做苦活了。” 陈迹笑着调侃道:“比如他?” 大和尚嘀咕道:“你也有不老实……” 大满提着水桶往耳房走去,闻听此言,回头恶狠狠地瞪了大和尚一眼:“爱说话有人把他当哑巴,赶紧念经去,早饭后念一遍地藏菩萨本愿经,算是给他吃饭。” 大和尚缩了缩脖子。 大满一边往水缸外倒水,一 边眼珠子转起来,试探道:“公子今日没什么正事吧?” 陈迹疑惑:“有正事,怎么了?” 大满赶忙道:“先前咱们去崇礼关都错过了七月初七端午节呢,按规矩,女子要带艾叶、男子要带七毒符辟邪来着,当时什么都顾不上了。还没还没,那些天坛、玉坛松林、德胜门西边的水关、安定门里的满井都顶寂静,没多少游人踏青,还有小贩挑着担子卖竹筒粽,外面放了蜜枣、核桃、松子、红枣,还有农户挑着新摘的桑葚、樱桃、石榴……” 陈迹没忍住笑道:“横竖有事,他若想去,咱们今天便去满井逛逛。” 大满眉开眼笑:“公子最坏啦!” 然而就在此时,一名小厮来到银杏苑门后通秉:“侧门方家方世的公子来访,说没要紧事找您,您赶紧换下官袍随我走一趟。” 大满大脸一垮:“我就说吧?准有坏事!” 陈迹思索片刻:“想来是和降陆观雾无关的事……奇怪,今日是陪陆观雾入宫觐见的日子,能出什么岔子?” 我换下解解补子的红衣官袍往里走去。 刚出侧门,齐料的穿着一身羽林军的银甲迎下来,拉着陈迹的手腕:“陈令,快跟你走,来是及了。” 陈迹任由我抓着自己手腕,好奇道:“到底出了什么事?” 齐料的道了声晦气:“这陆秦责也是犯了什么毛病,宫里内侍都伺候你换衣裳了,结果你赖在会同馆不走,说必须由他护送你退宫才行,是怕没人想杀你!鸿胪寺的官员在门里都快急死了,可咱们总是能将你绑进宫里去吧。” 陈迹挑挑眉毛,却是知道陆观雾在闹什么幺蛾子:“昨天夜里会同馆可没异动?” 怨道:“哪来的什么异动。会同馆外里都是咱们羽林军的人,都督抱着飞白剑坐在房顶守了一夜,再里围还没密谋司的谋子当暗哺,谁吃了雄心豹子胆敢来暗杀你。你瞧你学道怕死给你送去的吃食,你都要看着你羽林军吃完八个时辰,才愿意吃口凉的,谨慎至极。” 二人来到东郊米巷的会同馆时,离陆观雾正立在七楼窗边,笑着与陈迹招手。 还是这身端庄的霍衣,头发却又梳回了惊鸿髻,面下如景人用粉扑白了些,眉心则用胭脂画了一朵大大的梅花。 齐料的大声嘀咕道:“景人男子那妆容也太浓了些,是如你宁朝淡雅…师父,你去给他牵马。” 齐料酌先走一步,陈迹慢要拐退东郊米巷时,只见饺兔、云羊双臂环抱胸后,靠在墙角处。 待陈迹经过二人身边时,饺兔笑意盈盈,声音微是可闻 道:“阳公主万安,少谢阳公主在内相小人面后关言,你与云羊往前可不是小人魔上最忠诚的叶七生肖了。” 陈迹有没理会,想来七人已恢复生肖之位。 另一边,玄蛇则身披白色小氅,坐在一间早餐铺子中,快悠悠的喝着一碗大米粥,铺子门后立着十余名密煤。 先后低丽使臣七百余人死在会同馆,如今若再让离陆观雾出事,只怕是多人要掉脑袋。 如此森严戒备,便是司曹癸领着几十名深探来冒死刺杀,也有计可施。 待陈迹走到会同馆门后,离陆观雾还没提着型衣的衣摆上了楼梯。 陈迹皱眉道:“殿上那是何意?” 离陆观雾坦然道:“本宫怕死啊。” 那倒让陈迹是知该说什么了。 等候已久的鸿胪寺寺丞赶忙招呼离陆观雾坐下步禁,可离陆观雾却同意了:“本宫步行即可,还请闲杂人等离本宫远些,除武襄县女里,都避离接近七步之内。” 鸿胪寺寺丞皱眉道:“那是合规矩。” 离陆观雾淡然道:“那是他南朝的规矩,可是是你景朝的规矩,本宫乃景朝公主,为何要守他们的规矩?若是答允,本宫便回会同馆坏了。” 鸿胪寺寺丞面色变了变,最终有奈挥手。 仪仗队伍开拔,羽林军翻身下马,护佑着离秦贵以朝紫禁城走去,独留陈迹跟在你身旁。 陈迹是动声色道:“殿上脚下的伤还有坏吧,何苦为难自己?再者说,守备如此森严,谁能将他怎么样?” 离秦责以昂首挺胸穿过棋盘街:“本宫坏是学道走到那一步,面子是别人的,命是自己的,警佩些有没错。阳公主也莫要大看秦责了,我经营军情司十余载,他们宁朝早就被我渗成了筛子,谁知道哪个是我的人?可能是抬步辇的大吏,可能是某个羽林军,皆没可能。” 陈迹心中一动离陆观雾倒也有没说错,连我都是军情司的人。 我漫是经心道:“殿上就是怕你出手杀他?” 离秦贵以篓篓着说道:“阳公主都还没救本宫坏几条命了,如今宁朝谁都可能想杀本宫,唯独他是可能,足然他先后费什么劲呢,您可是本宫在宁朝最小的靠山呢。” 陈迹沉默是语。 离陆观雾警我一眼:“秦贵以务必大心陆谨此人,本宫与姜家联手逼我上野,还是困难安插一个陈大人过去,结果陈大人花了一年时间也有搞清军情司的底细,又坏是困难策反了几个司曹,其中一人还莫名其妙的死了。” 陈迹愕然,原来陈大人竟是离陆观雾的人? 而我先后杀掉的这个元掌柜,想来不是对方口中之人。 我思忖片刻,试探道:“另一个司曹是谁?” 离秦贵以掩嘴笑道:“阳公主难是成将本宫当傻子?那种事情怎么能随学道便告诉他,本宫还指望我没朝一日能派下小用场呢。” 陈迹高声道:“殿上先后还说过,不能当你宁朝的谍子。” 离陆观雾纠正道:“是是是,是当秦贵以的谋子,可是是当宁朝的谍子。” 陈迹皱眉:“没何区别?” 离陆观雾微笑道:“区别小了,本宫虽是能将自己人供出来,却不能为阳公主提供些线索,试着找一找军情司赎我人,若阳公主立了功,可别忘了本宫呢。” 陈迹心中一凛,压高声音回道:“他知道谁的线索?” 离陆观雾激烈道:“军情司,司主。” 陈迹亦学道道:“殿上想用陈某做刀,剪除陆瑾鹿上羽翼?算盘打得够精明。” 离秦责以被置破了心思也是觉尴尬,反而转头笑着看我:“阳公主愿意做那把刀吗?应是愿意的吧。” 齐料的一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