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妈妈,这才是正经工作》 第1章 第一章 凌晨五点,门被敲响了。 不过并未惊醒楚似。 因为她又是一夜未睡。 瓢泼的暴雨自昨日黄昏起,持续到了天色泛青的黎明,这会儿势头小了,缠绵起来,有一搭没一搭逗着窗玻璃。 屋内仍昏暗着,唯一的光源是老旧写字台上那盏台灯撑开的一小圈暖黄色。 这间屋子太狭窄,因此,这张年纪比楚似还要大的写字台老当益壮,功能被极大延展了,桌面上摆得满满当当: 散乱的稿纸,秃头的铅笔,键盘磨得发亮的笔记本,正繁忙运转的电子琴…… 楚似戴着耳机,神色专注地端坐在琴前,嘴唇小幅度翕动,哼鸣着只有她听得清的旋律。 修长的指尖悬停在琴键之上、伺机落下,偶尔流利地滑动触控板,屏幕跳动的音轨随之变换。 底下赤着的脚尖点在冰凉的瓷砖上,轻轻打着波萨诺瓦的节奏。 大约一米开外的角落,一只不锈钢盆正与之琴瑟和鸣。 天花板的东南角有个顽固的漏水点,修补了几回也没能治好。这会儿,水珠沿着深灰的湿痕凝聚,拉长,终于坠落,精准地砸进了那只不锈钢盆底,发出了一声嘀嗒脆响。 同时,激起一阵若有似无的淡淡腥气。 如果追究起这股腥气的来历:昨天中午,这个盆用来腌制黄骨鱼来着,大约是腌入味了。 好在楚似有着将柴米油盐变幻为诗意的本能,这腥味进入她的嗅觉,竟然带来了身处幽蓝海底的沉浸感。 这样一来,风声雨声滴水声通通与她无关了,只余下耳机里的旋律如潮汐,汹涌而至,又缓缓退去…… 直到一个乍现的乐段灵感在脑中渐渐清晰起来,冰冷的,混着金属的质感在流动。 她打拍子的脚尖倏然一顿,随即,指尖迅速探向键盘,追寻那个能完美破译它的音色。 好巧不巧,门就在这一刻被叩响了。 笃笃。笃笃。 起初,声音很轻,隔着耳机罩子,像个可以忽略不计的错觉。 楚似置若罔闻,指尖仍在琴键上流淌着,一心只想抓住稍纵即逝的旋律碎片。 砰砰。砰砰。 敲门声加重了,不是错觉。 她蹙起眉心,身体不自觉前倾,抬起左手按住了耳机,想把那噪音给强行屏蔽掉。 潮汐仍在耳机里翻涌,她的右手指悬在半空,无声跳动,模拟弹奏,寻找着一个最佳落点。 “宝贝,开门。” 楚似指尖的动作陡然停滞了。 单看“宝贝开门”四个字,很温柔。可门外那人念出它的声调却十分冷厉,像一根针,猛地刺进了耳膜。 楚似无奈地闭了闭眼,手指垂下来,眼神中原本被灵感点亮的光彩,瞬间熄灭,剩下了空茫的倦意。 耳机里的旋律还在流,但已经彻底碎了。只差一点就要成型的乐段,如受惊的鸟,消失在意识深处的迷雾。 她拽下了头上的耳机,往琴上一搁,起身。伸手扯过床尾的一条旧围巾,手腕一甩,织物飘落下来将写字台上未完待续的一切笼罩了起来。 随后她抓起一件松垮的蓝色T恤,马马虎虎往头上一套。 一半心神仍被灵感的残影占据着,她趿拉着步子走得很慢,惹得敲门的动静又急躁了几分。 老式的门没有猫眼,门板也不厚,毫不隔音,足以里外对话。 楚似的手覆在门把上:“谁啊?” 门外似乎愣了一下: “谁你听不出?麻利的,别磨叽。” 自然听得出,毕竟听了二十九年。知道横竖都要挨这一下,楚似下意识拖延时间罢了。 她沉沉地吸了两口气,拉开门栓,又握着门把手往上用力一提,门板吱呀开了。 浓烈的香水味混着湿冷雨汽,迎面而来。 楚令祎立在门外,端着个纸箱子,华丽的妆容也丝毫没能盖住她铁青的脸色。 “……又染头了?”她问。 楚似望了她一眼,只淡淡“嗯”了一声,连个“妈”也没叫,转身便朝屋内去了。 高跟鞋踏在瓷砖上,楚令祎将手里的纸箱往地上一撂,鹰一样的眼神仍追着楚似的背影杀,嘴里不饶她: “你说你,开个门这么慢,不知道的以为你姥家几百平的大宅子呢。” 楚似嘴角勉强扯了扯,往沙发上一瘫—— 啊,又忘了。 这沙发是姥姥结婚那年买的,某处的海绵早已磨没了,只剩了一条硬邦邦的木棱。 楚似躺下去时,尾椎骨不偏不倚,刚好硌在了那里。 呃。 牙关无声咬紧,她忍着疼,闭上眼,坚强地营造出了一种她日日夜夜窝在这沙发上苟活的颓样——楚令祎最憎恶的颓样。 楚令祎看在眼里,后槽牙磨得咯吱响。 她本想找个地方稍坐,好展开接下来的“训诫”。可环顾四周,乱七八糟,实在没个可落座的地方。 “这是又造了一宿……” 楚令祎的自言自语带着呵责,几乎下意识开始用手拨拉沙发扶手上的几件衣服,试图整理出一丁点秩序感。 当她的手触碰到那张盖住书桌的围巾一角,迟疑了一下。 “别碰那个。”楚似的声音闷闷地从沙发传来。 楚令祎鼻腔中挤出一声轻哼,收了手,走回沙发边,冷冷俯视着她这位安详阖眼的女儿。 “你打算什么时候去找工作?” 来了,单刀直入,是楚令祎女士的一贯风格。 而沉默,是楚似女士一贯的盾牌。 她极其缓慢地翻了个身,脸朝里,埋进沙发靠背的凹陷,掩住了隐痛难捱的神色。 “又给我装哑巴!” 楚令祎腰一弯,手臂带着风挥过来,啪的一下,落在楚似的屁股上。 仿似一阵电流穿过,楚似的眉心骤然皱起,呼吸都跟着滞住好几秒,咬紧了牙才没溢出痛呼,以至于,楚令祎紧随其后的话她听得七零八落,只被迫接收了一个反反复复的词: “成天就知道摆弄你的破歌…” “……破歌……破歌……” 又来了。楚似熟练地开启了屏蔽模式,自顾自潜入想象的空间…… 她感觉,刚才那首被打断的歌,前奏似乎需要调整一下,另外,第一段主歌,似乎要这么写:「卷起行李,扔了钥匙,呼吸自由清凉,而她身影紧随其后,训斥一如天罗地网」 楚令祎的唇枪舌剑兀自与空气厮杀,楚似躺得筋骨有些发僵了。 她手肘撑着沙发,把自己一点点从老旧皮革上拔起来。 这下,她不小心听清了楚令祎最后一句话:“……出去找个正经工作,起码把社保给交了。” “我交着社保呢。” 楚似指关节挠了挠太阳穴,“而且,我开出租,怎么就不算正经工作了……” “出租?”楚令祎声调陡然拔高。“我还没提你开出租这茬呢!” 好耶,又撞枪口上了。楚似知道自己就该永远装哑巴。 “别地儿的单不够你拉?偏往金融街扎?我手下人打车碰见你多少回了,知道人家怎么笑话你,怎么笑话我的吗?” “……” 楚似心想,既然自己没有申辩的权利,也不想再听对方辩友掰扯什么了。 忽然,她抬起手,从脑后扯掉了自己的发绳,细长的手指插进散乱的雾青色长发里,顺着发尾捋下来,然后,惨笑了一声。 笑得森森然。莫名恐怖。 这一笑,生生把楚令祎正打算复述的“别人怎么笑话”给刹停了。 她惊疑不定地望着楚似,原本怒意正盛的瞳孔中,慢慢染上了一丝惧色。 “……早就跟你说去瞧瞧医生,怎么就是不听我的呢?” 神奇。楚令祎的语气陡然软了下来,与一分钟前的她判若两人。转变如此之快,分裂至此,真不知道谁才该去瞧医生。 楚似维持着脸上的诡异微笑,抬眼:“您觉得我有病啊?” 这也是她前段时间才摸索出来的生存路数——除了装聋作哑,还可以佯疯卖癫。 这一招对付楚令祎,目前可谓屡试不爽。每当楚似切换出这个疯里疯气的架势,楚令祎连与她对视的勇气几乎都丧失。 她凝视着女儿苍白的面容,凌乱的、谈不上什么颜色的长发,还有发丝间那双若隐若现的灰蓝眼眸。 不出三秒,她就败下阵来了,撇开视线。 多看一眼都是折磨。 一个自甘堕落的正常人,或许还有重拾理智、浪子回头的一天。但若是真疯了,可就彻底失控了,相当于堕入深渊万劫不复。 楚令祎叉着腰,目光望向窗外,忧心忡忡入定了半晌。 然后低下头,从贴身的精致小包里摸出一把裁纸刀,走到门口,俯身,刷拉两下,将她抱进来的那个纸箱子给利落划开了。 一抹鲜亮的橙光从箱子里跳出来。 楚似余光瞥见了,是血橙,她的心头好来着。 算着时节,应该是今年下来的头茬,看着还不少,估计挺沉的。 楚似没控制住,吞了一下口水。 没办法,实在是太久没吃水果了。自打从家里搬出来,手头总是紧巴巴的,能省则省。 虽说这会儿住的老破小是姥姥的房子,可也不白住,得交房租,而且不便宜呢,和市场价差不了多少,只稍稍打了个亲情折,便宜了二百。 厉京这地方居大不易,房价高企,物价还咬人。辞职两年,楚似的积蓄已经花得不剩一万了。 所以,尽管楚令祎端来的不过区区一箱血橙,对眼下的楚似来说,也有几分雪中送炭的意思了。 这就是楚女士最擅长的,打一巴掌,再塞颗甜枣,楚似对此再熟悉不过。 与此同时她觉得自己挺没出息的。这样一颗小枣子递到她手里,竟然真的止疼。因为它不只是颗枣,更是楚似自幼仰望着的母亲,罕见地剥去了那些功利性的要求,向自己投来的一点纯粹关怀,珍贵无比。 楚令祎默不作声地将血橙一个个码进冰箱,间隙里,飞快瞟了楚似一眼。 女儿的神色已归于死水般的平静,正垂着眼,从茶几上摸过手机,漫不经心地划拉着。 关上冰箱门,楚令祎抬腕扫了一眼表,五点二十,该走了。 静默行至门口,她又顿住脚,回头朝楚似望了一眼。 目光幽深切切。 依照惯例,楚女士临别前必有一番总结陈词。 她唤了一声“宝贝”,兴许还是怯于楚似方才的阴森,语气柔软了很多。 “你一直都是妈妈的骄傲,知道吗?” 纯粹出于礼貌,楚似掀了掀眼帘,波澜不惊地望过去。 这类明里褒扬实则绑架的话,她早就听麻了。倒不如方才那套一言不发塞血橙的举动,更容易牵动她心中的暖意。 而楚令祎也习惯了她的沉默以对,并未在意,只在拉开门之前,又补上一句: “别沦为妈妈这辈子最大的败笔,好吗?” …… 这话,倒是头一遭听说。 精准刺进她的心脏。 说话者的身影已经消失在门外了,楚似仍脸色苍白地怔忡了好一会儿。 许久,她才深深吐纳出一口气,像刚从溺水状态活过来似的。 她将早已黑屏的手机随手一扔,垂下头,失神地盯着自己紧紧交缠在一起的十指。 这十根手指在黑白键上跳动了二十九年,指骨修长流畅,指尖有着微微上翘的弧度,优雅,漂亮。 她还记得,六岁那年,她第一次把《命运》流利完整地顺下来的时候,楚令祎举着双手快步走过来,给了她一个令人窒息的拥抱,声音欣喜若狂:“啊呀,我宝贝怕不是个小音乐家!这双手,以后可要在琴键上猛猛创造奇迹……” 不过楚令祎本人肯定早把这话忘得一干二净了。 楚似叹口气,茫然起身。 窗台角落摆着一颗仙人球。 慢慢踱到窗边,抬起左手,指尖轻轻试探了一下刺尖,有点疼。 她张开五指,掌心覆住了一整颗仙人球,随后,缓缓收拢了。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章 第一章 第2章 第二章 傍晚六点过五分,接近交班的时间,楚似找了个地方停下车。 靠在驾驶座上,松了松肩膀,目光懒懒地扫过窗外。 现下六月,是厉京的雨季。细雨绵绵,路上的行人佝偻着身子,神色匆匆。 一句没头没尾的词突然从意识深处蹦出来: 「雨有逃脱云雾的自由,却坠入凡尘俗世的迷宫」 楚似迅速掀开扶手箱。 她单手在里面摸索着,扒拉出一张还算干净的小票和一支笔,习惯性将小票按在方向盘上。 左手还缠着纱布,活动不便,只伸出小指尖,图钉似的,轻轻固定住小票的一角。右手执笔,就着车内昏暗的光线,将那句灵感之词记在小票的背面。 笔尖勾到最后一个字的时候,忽然听得身后咔哒一声响,后车门被谁拉开了。 湿冷的雨汽猛地一下子灌进车内。 接着,一股醇厚悠长的酒气从后座飘了过来。 楚似皱了皱眉。 刻板印象让她第一感觉认为进来的是个男人。 她一向反感载醉酒的男的,尤其在这个要交班的时候。 笔尖走神,写坏了个字,她划掉重写,头也没抬,声音平平地赶着客: “不好意思,我准备交……” 与此同时,目光无意识抬起,朝后视镜瞥了一眼。 于是本要即刻收回的眼神,忽然呆了一瞬。口中“交班”的“班”字没发出声来,熄灭了。 后视镜映出的是一个女人的脸。 少见的漂亮。少见的干净。眉眼间有一抹诗意得近乎圣洁的沉静。 然而,这样一张脸搭配的,却是一头披散着的大波浪卷发,透着慵懒的风情。 眼下是个绵绵阴雨天,这女人却穿了一件雪白得晃眼的长裙,跟个在逃公主似的……总而言之,她浑身上下都在打架——冲天的酒气和过分圣洁的脸,风情曼丽的长卷发和仙气飘然的白裙……这女人拉开车门钻进来,似乎就是来松动楚似脑子里那些刻板印象的。 可奇怪的是,她身上的这些矛盾又能奇迹地糅合,糅出一丝令人挪不开眼的美感。就比如现在,楚似花了点力气,才把视线从后视镜上挪下来。 算了。 这么个下雨天,尤其,这位女士还喝了酒,把她赶下去扔在路边的话,也不太妥。 楚似将写了歌词的小票塞进口袋里,自然而然改了口: “您好,去哪儿?” 后座上的人没急着回答,只不紧不慢系好了安全带,两只手拢了拢长裙,规规矩矩叠放在膝上,端庄优雅得有点过分了。 楚似对着后视镜,嘴角牵起一丝很轻微的笑,等着她回答。 心里晃过个念头:这个不知是姐姐还是妹妹的人,有点可爱。 然而下一瞬,女人开口说的却是:“我去哪里,关你什么事呢?” 楚似:“……” 嘴角那点若有似无的笑容瞬间僵住。 挺好的,开口也没让人失望,又一次打破了楚似的设想。 她跑了大半年的出租车,头一回遇到这种情况:询问目的地,乘客回了个关你P事。 另外,女人说话的语调也有点奇怪。是标准的普通话,可抑扬顿挫太分明了,不像国人日常说话,更像是那种普通话学得非常好,但没完全脱开腔调的外国人。 可是从后视镜望过去,单看脸,漆黑的眼眸,柔和的轮廓,秀气的鼻梁骨……怎么看都是个百分百纯血东亚人。 “你会不会问得太多了?”女人又开口了。 楚似:“……” 青天大老奶在上,她楚似明明什么也没说啊…… 女人:“不要多话,往前开就是了。” 楚似:“……” 女娲娘娘作证,她一直闭着嘴呢。 饶是楚似这般情绪稳定得像一团死面的人,面对此情此景,也忍不住抬起缠着纱布的手,伸出一根指节,轻轻挠了挠太阳穴。 照这位的意思,是漫无目的地往前开。 这感觉,就好比遇上个冷脸杀手,在她腰后抵了一把枪,让她什么也不要问,什么也不要管,只管当个驾驶机器往前开就是了。 楚似无声拧动钥匙,车子发动。伸手,咔哒一声,按下计价器。 不管去哪,只要表在跳,钱就少不了。跑得久了,说不定还能小赚一笔。 然而她还是低估了这位乘客能出格到什么地步。 当车身一头扎进晚高峰的车流之后,她忽然开始了即兴指挥: “前面第二个路口,左转。” 楚似刚要打灯,她又:“不要,还是直行吧,左边那条路好黑。” “太慢啦太慢啦。” “又太快啦。” “三十迈,保持,可以吗?” “空调低一些,有点闷。” “冷了。调回来一点吧。” “……” 楚似开始怀疑,这位是上面哪位神仙派下来消遣她的? 不然就是附近哪个精神卫生研究所跑出来的? 然而,她面上依旧八风不动,心里最初的错愕、好奇、轻微烦躁,逐渐演变成了一种麻木的看热闹:我倒要看看这位还能整出什么花活。 放眼整个厉京,如她这般情绪稳定的出租车司机,恐怕找不出第二个。 计价器上的红字不紧不慢往上跳着,而楚似也像个设好了程序的人工智能,丝滑流畅地执行着乘客飘忽不定的指令。 前方路口的红灯亮了起来,楚似提早松开了油门,轻点着刹车。 车身稳稳当当停在了斑马线前。 这时,后座猝然响起一声短促的惊呼: “啊——!” 与此同时,那袭白裙的身影猛地向前一冲,两只手砰的一下,按在了前排两个座椅的靠背上。 整套动作幅度大得有点刻意了。 楚似从后视镜警惕地审视着她。 “……怎么了?” “你急刹。” 女人纤长的手指捂住前额,抬起眼,未被挡住的那只眼睛含着谴责望向楚似:“颈椎……感觉要断了。” 楚似:“……” 先不说是不是真断了,颈椎出事,为什么捂额头?莫不是真该把她送去附近的精神研究所吧? “不好意思。” 楚似暗暗咬唇,声音依旧平稳:“我刚才时速不过二十,早早点了刹车,缓缓停下。” 她抬抬下巴,示意了前挡风玻璃上的小黑盒:“行车记录仪可开着呢。”别想讹我。 女人对楚似的申辩充耳不闻,反而像是找到了新的表演支点。 “记录仪能记录突如其来的刹车给灵魂带来的震荡吗?” “……” 这上古莎翁舞台剧一般的对白,再搭上女人抑扬顿挫标准得离谱的普通话……楚似想喊救命了。 “你懂这种感觉吗?你这样一个刹车,好像我精心搭建的积木塔,在顶端被轻轻一碰,整个塔轰然倒塌,碎了一地……” “我脑中所有的灵感,我酝酿了一整天的情绪,都被你刚才的一刹给弄没了……” “……”不刹,然后把这个红灯给闯过去吗? 楚似抿了抿唇,什么也没回应。 她不太想承认,女人说的这几句话,她居然有几分理解。 前两天不就是这样?被楚令祎打断的灵感碎片,怎么也没能召唤回来。 所以,她居然能理解这个乘客神经兮兮的胡言乱语?也许楚令祎说得对,她是该瞧瞧医生了。 绿灯亮了。 楚似将心里那一抹危险的共鸣压下去,轻踩油门。 这两年沉浮在社会底层,她已对各种荒诞生出了极强的免疫力,甚至滋长出几分逆来顺受的黑色幽默。 提起速度后,她清清淡淡道了声歉:“很抱歉,惊扰了您的灵魂。” 紧接着,她侧了侧身,语气模仿着女人,阴阳怪气道: “那您说,我该怎么赔偿您破碎的灵感,和疑似断了的颈椎呢?” 大概是没料到司机的态度会如此诚恳,女人卡壳了,一时没接上词。 楚似右手又探进扶手箱,摸出一张旧名片,伸手往后座一递。 名片上印着几个朴实的字样:「老李子修车铺」 “这位老板手艺不错。” 楚似的语气平实认真,听不出半分玩笑,“要不,您去她那儿,看看能不能把您的灵感和颈椎,给修复一下?” 女人眨着水盈盈的眼睛,微微歪头,认真端详着那张名片。 末了,说道:“我不识字。” 楚似眉毛未动一下,淡淡地说:“没事,我送您过去。” 车内再度陷入诡异的宁静,只剩下雨刷器不知疲倦的刮擦声。 片刻沉寂后,女人忽然扑哧一声笑了。 她这个笑,并非那种夸张的大笑,而是带着点好奇和兴味的,真实的轻笑。 就这个瞬间,楚似方才在心里给女人贴上的“醉鬼”和“疯子”的标签,碎掉了。 这一刻,她忽然好像一点都不疯,也不醉,清醒得很。 她接过楚似手里的名片,扔到一边,然后身体微微前倾,看着后视镜里楚似的眼睛。 “你比我想象中的要有趣一点点。” 前面绿灯还剩五秒,楚似飞快扫了眼后视镜,后方没跟车,于是她踩了刹车。 这次刹车急多了,然而女人非但没有前倾,反而向后一躺,姿态优雅地倚在了后座上。 楚似转过脸,质询的目光望向后座。 “……什么意思?你认识我?” 这张脸,正面看比后视镜里还要惹眼几分。 楚似忽然觉得她长得眼熟,可想遍了她的交际圈,也实在想不起有这样一号人物。如果真接触过,她不可能想不起来。 “我当然认识你啊,你也认识我。”女人笑盈盈开口。 嗯?楚似眉心蹙起,正要再深入挖掘记忆,对方又悠悠补了一句: “我们从前都是神洒下来的泥点子,在这颗小小的星球上遇见了……” 楚似收回目光,坐正了。 女人不着边际的疯话,她怎么还当真了…… 支架上的手机嗡地震了一下。 楚似划开屏幕,是江小驰: 【交班啦!在哪儿猫着呢?】 楚似的语气恢复了公事公办的严肃,偏头对后座道: “不好意思,还是麻烦给个地址吧,不然我只能请您下车。我已经耽误交班了。” 不知道女人是玩够了,还是终于良心发现了,慢悠悠报出个地名: “云顶酒店。” 这地方从女人口中说出来,倒让楚似丝毫不意外。 厉京的销金窟,极尽奢华,名流云集。 虽说有点神经质,可她的身段和气质,一眼望去毫无疑问是贵气的。 楚似对云顶不陌生,那里常筹办商业精英论坛,从前楚令祎没少参加,但凡有机会,还总把她拎过去旁听,路早已经跑熟了。 十分钟之后,车子滑到了云顶酒店的前广场。 刚停稳,女人推门下了车。 她入戏挺深的,戏瘾也不小,明明没那么醉,非要演得东倒西歪,两只踩着高跟鞋的脚绊来绊去,丝毫不担心把自己绊倒。 楚似坐在车里,透过车窗看了几秒,忽然一个激灵——还没付车费呢。 她麻利地按下副驾的车窗,朝外大声道: “那个不好意思——” 女人没走出多远,懒洋洋转了个身,又踱回来,两手往车窗框上轻轻一搭:“怎么啦?” “车钱没付。” 楚似笑着指了指计价器,“三十七。” 其实是三十七块零五毛,楚似习惯性给人往下抹零。 女人听了,抬手将一绺发丝撩至耳后,脸上浮起一丝为难。 楚似知道大事不妙。 “我没带手机。” 女人说着,站直了身,拎起雪白的裙摆,原地轻盈地转了个圈。 裙摆旋即飘扬起来,整个人突然化作一朵绽开的白色昙花。 楚似匪夷所思看着她这一套动作。没钱,所以表演个转圈来抵债? 好看是挺好看的,但:“那我在这儿等你,你上去取。” “我上去了……” 女人粲然一笑, “可能就不想下来了。” 理直气壮地让楚似头疼。 第3章 第三章 能怎么办? 楚似不想为了这三十七块钱和她起什么争执,那就只能为了这三十七块钱,陪她上去一趟了。 阔大的电梯间一字排开,有十来台,两人进了个空厢。 女人的戏瘾还在持续发作。 她脚步虚浮,进电梯的几步路让她走得摇摇晃晃像踩了根高跷。 电梯门关死后,她软绵绵地抬手按下了三十二楼,随后转身,仰起脖颈,目光涣散,声音也飘飘忽忽: “有点晕,可以借你的肩膀靠一下吗?” 楚似看了她一眼,婉拒:“你靠在厢壁上吧,会更稳。” 女人皱眉:“脏。” 楚似瞥了一下那光可鉴人、比她的脸还要干净的镜面电梯壁: “我开了一天的车,我的身上更脏。”她说。 身上这件淡紫衬衫看上去是纤尘不染,但绝对沾了不少看不见的微生物。 女人莞尔摇头:“不介意。” 话音刚落,电梯配合着她的表演,适时地顿错了一下,女人柔似无骨的身躯不受控制地一个晃荡。 楚似脚上的反应比脑子快,向左跨了一小步,手也不自觉抬起来,要去扶,又停在了两厘米的距离上。 “小心点。”她清清嗓,若无其事收回手。 然而脚要撤回来的时候,已经来不及了。女人低头轻声一笑,额角不偏不倚落在了楚似的肩上。 随后绵软的声线从楚似的肩处传上来,进入耳里: “你的手怎么了?” 她指的是楚似缠着一层白色薄纱的左手。 “没事。”楚似轻声回应,不想多解释。 空气凝滞了数秒。 两人靠得近,楚似这才发现,那酒气浮在女人的白裙上,像一层若有似无的薄雾,盖不住底下清冽的香水味。 而这香水的味道也特别,丝丝缕缕钻进鼻腔,带着股冷冽的清醒劲,和女人目前为止又疯又醉的状态十分割裂。 几种混杂不定的气息将楚似搅得有点走神。 她拢了拢心神,侧头问肩上那颗脑袋: “装醉好玩吗?” 女人抬起头,下巴依旧搁在她肩上,柔润的呼吸拂过楚似颈侧的皮肤: “嗯?” 楚似下意识将脸转向另一侧:“你讲话没有酒味,所以我认为你在装醉。” “呀,你闻到啦?” 女人发出一声闷闷的连带胸腔震动的低笑,“不过谁说‘醉’非得靠酒精呢?” “念头在云端蹦迪,灵魂往海底试探,这种‘醉’,你闻得到吗?” …… 楚似心里叹了一声,自己脑筋可能真有点问题。她竟然又在细细品味女人的疯话,且又品出了一丝鬼才般的诗意。 酒店电梯不知出了什么故障,每一层都要停一下,开一下门。 肩上的女人不再出声,睡着似的。楚似上身直挺挺地撑着她,手心微微出汗。 她感受着牛仔裤口袋里的手机,嗡嗡震着,已经有一会儿了。 心道应该是江小驰的电话。还是接一下的好。 左手不便,于是别扭地用右手去够左边的口袋,扒拉了几下,没成。 女人似乎一直在看戏,看着她这串动作,哧笑了一声,自然地拨开楚似还在摸索的手,随后自己的手探进了她口袋里。 隔着薄薄的口袋布料,女人指尖的触感微痒,楚似有点发僵。 还在她动作快,没几秒,两根手指便把楚似的手机夹了出来。 “喏。”她掌心托着它。 楚似低低道了声“谢谢”,接过来,迅速把来电给掐断了。 随后指尖切换至微信界面,又尽量将胳膊上举,高高越过了靠在她肩上的那颗脑袋,几乎要碰到电梯顶了。 右手拇指戳着屏幕的小键盘,打字回复。 原本想打的是「等会,先处理个事情」 然而输入法在“处理个”后面,自动联想出了“麻烦”,楚似单手操作不轻松,指尖不小心碰到了“麻烦”,发送了。 「等会,先处理个麻烦」楚似盯着这行字发怔。 算了,就这样吧。 这时肩上那颗脑袋动了一下,低笑声混着温热的气息,往楚似微敞的领口侵入。 “麻烦?啊,是挺麻烦的,本座乃麻烦精转世,今日下凡特来渡你,还不速速……” 又在发神经了…… 楚似迅速按熄了屏幕。她不明白,手机明明越过了女人的头顶,直抵天花板,这人头顶上是长了眼睛吗? 三十二楼终于到了。电梯门无声滑开,楚似一秒不耽搁,抬脚就往外走。 女人像一片牢固的膏药,又贴了上来。 走廊幽深,松软的地毯吸走了两人的脚步声。楚似默数着门牌号,女人的房间近在咫尺了。 倏然间,肩上的重量一轻。 女人身影轻快地贴近了房门,手指往把手上的指纹锁一触,嘀一声轻响,门应声而开。 随后她动如脱兔,瞬间闪进了门内。 砰地一声—— 门板在楚似面前无情合拢。 一整串动作行云流水,快得像扇了楚似一巴掌。 “喂……” 我的钱。 泥人也有三分土性,任她脾气再好,也经不住这样被耍了。 楚似心头腾起一簇火苗,抬手正要拍门。 咔哒—— 门锁突然又轻响,自个儿开了条缝。 缝里探出半张脸。 女人笑容甜美,眼神却清醒,带着一抹恶作剧得逞之后的狡黠,同时,一只白皙的纤手伸出,将一捧皱巴巴、绿油油的纸片不由分说塞进了楚似怀里。 “收好喽。扣掉你急刹的精神赔偿金,多出来的算小费。” 咔哒—— 门再次关上了。 楚似低头。 怀里是一沓明显有些年头的外国钞票。面额一百。 这种货币的样式很陌生,见所未见。 她皱着眉,指尖慢慢捻过那沓略带粗粝感的纸币,脑中飞速检索着关于外汇的零碎记忆。 片刻后,她想起来了,萨弗亚流通的藤币。 站在紧闭的房门前,楚似手指翻飞,快速清点。 不多不少,两百张,那就是两万藤币。 藤币兑人民币的汇率清晰地浮现在脑中,多年的数理训练磨砺出的心算能力迅速调动。 三秒后,楚似的嘴角压不住地往上翘—— 发财了。 * 抱着这沓换算下来足足有一百八十八块人民币的巨款,楚似脚步轻快地离开了云顶酒店。 来时的那点憋闷,被这一笔意外之财冲得无影无踪。 当晚见到江小驰,楚似将这堆藤币匀了一半出来,堵住了江小驰噼里啪啦的追问,算是弥补了交班迟到的亏欠。 哪怕只拿一半,算下来,楚似还是净赚了五十块钱。 如果赶上外卖平台发大额券,五十块钱足够对付三天的伙食。 接下来的几个白天,楚似的出租车像被什么无形的东西牵拉着,总鬼使神差在云顶酒店的附近来回晃悠。 虽然那女人言行举止有点奇异,可出手太阔绰了。但凡再载她一程,接下来一周的伙食都可以带肉了。 然而一周过去,云顶酒店楼下广场进进出出,要么是些西装革履的商务精英,要么是些大腹便便的金融大鳄。 有一次,楚似甚至远远瞥见了楚令祎的身影,剪裁利落的冷灰西装套裙,一步一生风。 她升起车窗玻璃,油门一脚跺到底。引擎声嘶力竭,老旧的帕萨特窜得比旁侧车道的911还要快。 总之那位一袭白长裙的麻烦精,再没出现。 楚似心里隐隐的发财欲慢慢熄成了灰。 她想,大约是萨弗亚这个冷门小国过来的富婆,短期旅行,人疯钱多,挥霍完就走了。这种天上掉下来的小馅饼,能吃上一次,也算赚到了。 这些念头,只在等红灯的空隙里偶尔冒出来。眼下,还有更值得楚似忧虑的事情。 她驻唱的那家地下酒吧——蓝调水滴,老板杜玉伶最近话里话外,都在暗示她该挪窝了。 听名字也猜得出来,蓝调水滴是个安安静静的爵士清吧。楚似的嗓音慵懒带点沙,这种嗓音搭配爵士乐,于这里,相得益彰。 可眼下酒吧的生意实在惨淡。杜老板盘算着要转型,说是想要改成那种灯光乱闪、音乐震天响的夜店。这样一来,楚似那套令人昏昏欲睡的爵士吟唱,非但没了用武之地,简直成了杜老板转型路上的绊脚石。 问题是,整条酒吧一条街都在打着类似的算盘,楚似的这种风格,一时半会儿找不到下家,只能摆出她招牌式的礼貌假笑,请杜玉伶再宽限她几天。 一天天过去,左手掌心的刺伤已好利索了,一星红印子也找不着,下家仍旧没着落。 不过楚似知道,杜玉伶不会强行赶她离开,所以自己也就两眼一闭,继续在这儿赖着不走。 蓝调水滴灰蒙的光线永远像盖了一层幽蓝薄纱,楚似目光垂在琴上,假装看不见杜老板那副越来越沉的脸色。 酒吧的场子里,永远稀稀拉拉坐着那么五六桌客人:几桌穿着衬衫领带的,大概刚加完班,凑在一起,低声吐槽某个卷王同事;一对情侣沉默着,各自刷着手机,屏幕光冷冷映在不太快乐的脸上;几个学生模样的女孩,围着小桌,大呼小叫地甩纸牌…… 空气中威士忌的酒熏气,廉价的甜腻香水味道,混在一起,搅成一团浊流。 楚似的歌声就埋没在这片混沌里。 舞台小得可怜,只容得下一只麦克风架和一把高脚凳。 楚似坐在那把凳子上,修长的腿微蜷起来,踩在短梁上,头顶孤零零悬着一束紫光,将一头雾蓝的过肩长发染成了靛青。 她垂着眼,抱着那款老式吉普森电吉他,细长手指在弦上轻柔拨动、勾挑,流淌出的和弦懒懒、丝滑,像午夜窗缝钻进来的一习凉风。 唱腔中有一种老唱片里沙沙作响的质感,技巧磨得圆熟,转音不费力气,气声也用得恰到好处。 吧台后面,杜玉伶愁眉紧锁。心里说不出什么滋味,大概觉得可惜了这把嗓子。 可惜生意就是生意。楚似有才情,音色条件优越,模样长得也好,可将近一年了,她这些资本,之于杜老板的账本,贡献度趋近于零。 就比如楚似现在唱的这首,叫什么《漏水进行曲》。 听听这名字吧,多晦气。开门做生意,最忌讳的就是漏水。 可楚似却浑不在意,写起词来百无禁忌—— Drip-drop, on the plastic pail /叮咚,落在塑料桶/ Rhythm of the rain, a melancholy tale /雨的节奏,一段忧郁故事/ Stucco ceiling cracks, like lines upon face /灰泥天花板开裂,一如脸上的纹路/ Drip-drop, the symphony of the despair /叮咚,绝望交响乐/ Is there anyone out there who even cares /是否有人在乎/ 楚似刚上台时,具有韵味的样貌的确吸人眼球,嗓音也把人惊艳了一下。新来的几桌客人交头接耳,有的甚至悄悄举起了手机偷拍。 可唱了没几分钟,那些惊艳的目光就渐渐涣散了,呵欠声隐隐起伏。一阵短暂的礼貌性安静过后,纸牌摔在桌上的噼啪将她的歌声给盖过了。 开了这些年的爵士清吧,杜老板也懂行。这首漏水的曲子,专业上挑不出什么毛病,唱得也好,可就是太“独”了,悬在真空里,激不起客人的半点共鸣,也勾不起再点一杯的兴致,远不如唱几首耳熟能详的热门流行歌,把底下唱嗨了,换来更多的杯盏碰撞声。 可楚似自打来这儿驻唱,仅仅唱了两次大热歌,之后再没碰过。她心想,选了现在这条路,图的不就是不想干就不干的自由吗?要是在月薪不过三千的蓝调水滴也得不到这种自由,那为什么不回去上日薪过万的班呢? 漏水的最后一个音符落下,余音在场子里挣扎了一下,灭了。 没有掌声,没有欢呼,因为没有人注意到她已经唱完了。 也习惯了,所以楚似脸上没什么波澜。 她起身,对着台下微微欠身,准备下场,把这方小小舞台让给下一位。 可就在她转身的一刹那,来了个动静。 啪。啪。啪。 第4章 第四章 不急不缓的巴掌,带着某种韵律,从角落昏暗的卡座里响起。 声音不高,却莫名有着使空气也沉静下来的魔力。 几桌客人的目光被这古怪的巴掌声吸引,齐刷刷望向了那个角落。 楚似脚步一顿,也抬眼望过去。 那人的身影几乎与昏暗融为一体,细看几秒,才看得出是侧身坐着。 纤长的手臂闲适搭在卡座高高的靠背上,鸭舌帽压得很低,黑色卫衣的兜帽松松拢着。穿着简单随意,可整体的姿态看上去,却又莫名透出一股“我很贵”的气场。 楚似一眼就认了出来。 那天的麻烦精。 尽管这女人的帽檐压得低,墨镜和口罩又几乎将整张脸都遮得严严实实,但她帽子下面涌出的海浪长卷发,还有那份似曾相识的、不太正常的气质,错不了。 想不到,云顶酒店悄悄蹲守了那么些天,一无所获,偏偏竟在这里意外碰上…… 楚似迈下灯光暗淡的舞台,从容地放好吉他,接着像一艘静静行驶的船,缓缓穿过喧闹人声和零散的桌椅,目标明确,朝向那个幽暗的卡座。 女人似乎也知道她要过来,单手撑着仰起的脸,帽檐下露出一双眼追着楚似的身影。 台上已换了歌手,大众熟悉的流行旋律瞬间点燃空气,声浪涌起。 最后,楚似在女人的卡座旁站定。 她双手揣在口袋里,头微微歪向一侧。 昏蓝光线勾勒着下颌和没什么表情的脸,她并不说话,就用那双带点倦意,又混点“看你今天演哪一出”意味的眼睛,无声审视着女人。 女人面前的茶几上搁着一杯色彩斑斓的鸡尾酒,几乎满溢,杯口也很干净,像是一口未动。似乎点这杯,只是为了买个入坐的资格,而她也确实坐得相当惬意。在楚似居高临下的注视下,她窝在卡座里,非但没有窘迫,反而慢条斯理地调整了一下坐姿,翘起脚,两手叠放在膝上,优雅又造作。 与那天如出一辙的前摇。 楚似没忍住笑了:“好巧啊。” “认出我啦?” 女人也笑了,摘掉墨镜,往桌上一搁:“是啊,真巧。” 楚似不想问她为什么出现在这儿。一来,她对这种细枝末节的小事没什么好奇心,二来,这里是厉京有名的酒吧一条街,而蓝调水滴又是这街上唯一的爵士乐吧,假如女人恰巧也中意爵士,出现在这里倒也不算稀奇。 所以她只是淡淡地问:“您今天打算扮演什么角色?” “今天啊,我想想……” 女人抱了抱膝盖,仿佛真的认真思考了一下,“那不然就,音乐评论家?” “哦?是嘛。” 楚似也配合出一副很有兴趣的样子,“那我刚才的那首,可以请老师点评一二吗?” 女人抬起下巴,点了点身旁的空位,示意楚似坐下。 待楚似落座,她才慢悠悠开口: “Gibson的布鲁斯味道很纯正,司机师傅的嗓音也很特别……”她顿了顿,手心按住膝盖,上身微微前倾,“有一点……” “性感。” “谢谢。” 楚似点了点头,安适如常。这个评价她听得不少了。 “刚才那首歌是你自己写的?”女人问。 “嗯,是。” “词我很喜欢,能把贫穷和落魄写得这么坦坦荡荡,现实,又不缺乏诗意和美感。尤其那句……” 女人抬起指尖,微微眯起眼,似在仔细回忆,“Financing dreams in this damp lonely space……我有记错吗?” 一字不错。 楚似忽闪着眼睫,有点惊讶。 她没想到这人会听得这么认真,更没想到,她会精准点中她个人最满意的那句。 一种说不上是陌生还是久违的感动渐渐漫上心头。 楚似早已习惯了被当作无人在意的背景乐,所以这几句剥除了廉价同情或猎奇、纯粹从艺术和文本的角度出发、且精准命中核心的评价,像一颗小小的石子投入死水般的心里,激起一圈细微的涟漪。 然而,楚似心里的这点涟漪还未完全平复,正要说些感谢之类的话,女人忽然话锋一转: “听上去,你好像过得挺惨的……你很缺钱吗?” 楚似的眉梢极其轻微地挑了一下,倒不是被冒犯了,只是没想到她会讲得这么直白。 “嗯…是吧。” 于是她也坦诚地回答,“所以还请您多多关照我的生意……” 当然指的是她的出租车生意。 “好啊。” 女人应得十分爽快利落,那语气,就好像等着楚似说这话似的。 楚似心里又开始微微有点不祥。 何以感觉自己好像又跳进了什么坑里…… 正等着她的下文,却见女人抬起手,手指探至耳后,揭下了黑色口罩,又摘掉了帽子,终于露出那张昏暗中也勾勒精致的脸。 她手心揉了揉头发,然后不疾不徐伸出手,姿态随意,但眼神认真。 “认识一下,我叫林以安。” 楚似恍惚地望着伸到面前的手,怔了一下。 林以安。 这个名字一下拧开了她心里总也打不开的那个记忆盒子。 自从遇见这女人,挥之不去的眼熟感总萦绕着楚似,但她怎么都想不起为什么会眼熟,像隔着毛玻璃看一幅画,记忆一直在过往的社交圈里打转,一无所获,直到此刻,“林以安”三个字清晰落下,楚似这才恍然大悟。 可是太意外了,这仍让楚似恍觉身在梦中。 林以安伸出的手被晾在了那里,她歪了歪头,有点好笑:“你这是…要拒绝认识我吗?” 楚似蓦地回神,抱歉笑笑,伸手轻轻一握:“我叫楚似。” 这手触感微凉。 林以安收回手,手背自然托住下颌:“刚刚在想什么?” “嗯…我在想,没想到你中文这么好。” 这下轮到林以安沉默了。神色中有片刻无法察觉的凝滞。 好像被认出来了。 楚似的目光又在林以安的脸上梭巡了片刻,迟疑地说:“你的英文名,是Yvaine吗?” “……你认得我?” 林以安声音里的游刃有余头一次褪去了,只剩下纯粹的讶异。 她极少回国,上次还是十年前。她活跃的萨弗亚,是个在地图上小得看不见的国度。虽说在那里,她是家喻户晓的童星出身,但回到这里,她笃定自己是个彻底的透明人。 这也是她为什么要回来。 “我…小时候看过你的电影。” 楚似停顿一下,补充,“看过很多遍。” “……” 林以安呼吸又是一滞。 不祥的预感。 果然,楚似似乎沉浸在回忆中,难以自拔:“银河公主闪闪和晶晶,还有酷拉拉小丑鱼历险……” “STOP.” 林以安猛然抬手,五指张开,闭眼。 “…别说了。” 楚似提到的这两部,完美命中了她最想埋葬的两段黑历史。 那些个穿着亮片小裙子,扎着五彩麻花辫,喊着幼稚台词的童年影像,无异于她的人生污点。 “怎么了?”楚似疑惑。 “那个时候…演技比较稚嫩。” 林以安指关节微微蜷起,缓了缓心情,睁开眼,勉强牵起笑意:“我建议你,还是早点忘掉那些…东西。” 她甚至不愿称它们为电影,只能勉强唤作“东西”。 冷门东西。 而且她不明白,冷门成这样的东西,萨弗亚为什么要出口,而这个国度为什么要进口,而眼前这个人又为什么会看到,还看了好几遍,还记了这么多年……这是什么品味? 林以安从头到脚每个细胞都在尴尬和抵触的模样,被楚似捕捉在了眼里。 楚似并不是个喜欢捉弄别人的人,但这时不知道为什么,看到林以安罕见吃了瘪,她竟然动起了恶作剧的心思。 “啊,这样。” 楚似点了点头,“看来林小姐对自己现在的演技,比较自信了?” 闻言,林以安迎上她的目光,迅速调整身体语言。 她优雅靠回卡座,下巴微抬,唇角勾起一个自信到近乎夺目的笑容:“当然。” 楚似看着林以安这一副俨然影后上身的气场,促狭的笑意没忍住。 “那,一会儿我还会上场,林小姐能不能帮个忙?” “什么?”林以安问。 楚似稍稍凑近,声音压得低低地: “这个酒吧的老板最近计划着要炒掉我……” “炒?” “就是把我开除的意思。因为我没有市场……” “没市场?” “就是不怎么受欢迎。所以,林小姐待会儿能不能客串一下我的粉丝,让老板见识一下,我实际上是很受欢迎的。” 林以安愣了一下,像是没听懂,或没听清,毕竟这会儿空气嘈杂。 而楚似没指望林以安会作出什么反应,本来就是个心血来潮的玩笑罢了,一个在国外早早混出头的童星,怎么可能会放下身段来扮演谁的粉丝呢? 正当她要笑着撤回这话,林以安那双漂亮的眼睛倏地一亮,嘴角勾起来。 “好啊。” 楚似眼皮猛跳一下:“啊?” 这女人永远不按她预想的剧本走。 第5章 第五章 半小时后,楚似又一次上台。 依然是自己写的一首,不过调子没那么颓丧,比前一首积极向上些,但也算不上多么欢快,像低语,像呢喃。 林以安挪了座位,坐在一张离舞台更近的小桌上。 鸭舌帽又扣回了头上,她手肘懒懒支在桌边,歪着脑袋,半边脸埋在托腮的掌心里,专注的目光从帽檐下方投出来,落在楚似身上。 楚似唱着,渐渐沉入了自己的音律世界中,几乎忘记了她方才对林以安那点小小的托付。 一曲终了。尾音消散。当林以安唰的一下站起来,带得桌椅砰一声响的时候,她甚至吓了一跳。 在楚似略带惊愕的目光中,林以安双手拢在嘴边,用足以穿透整个酒吧、充满激情的声调大喊: “Bravo!” 喊声未落,她先啪啪地用力鼓起巴掌,节奏又急又亮,那双短靴的鞋跟跟着在地上点出清脆的响动,自带鼓点。 此刻,整个酒吧被她突如其来的狂热弄得鸦雀无声了。 所有目光都粘了过去。 然而,她还嫌不够,又转向吧台的方向,两根纤细的手臂一摊: “老板!老板人呢?藏着这么好的嗓子,一首歌就想打发我们?我要点歌!” 老板杜玉伶在吧台后边愣住,擦着杯子的手一滑,差点摔了。 她目瞪口呆看着这位精神状态十分可疑的漂亮客人。 林以安戏瘾正酣,见老板不接她的戏,又转向其他几桌还在状况外懵逼的客人。 即兴演讲了起来:“Sis们!你们难道没有听到吗?这样的中国好声音,中国好歌曲,你们的灵魂难道没有跟着颤抖几下吗?愣着做什么呢?鼓掌呀!” 楚似僵坐在舞台的高脚凳上,一只脚虚虚点着地。 她错愕地观看了一会儿林以安影帝级的表演,随即,忍不住低了头,手指攀上了麦架,掐得死紧,肩膀也微微抖动。 憋笑。 林以安,真是永不叫人失望。演起来简直命也豁出去了。 或许是想着,再怎么疯也是客人,片刻后,杜老板和调酒师秀秀两人在吧台后面交换了个哭笑不得的眼神,一道鼓起了掌,尴尬又突兀。 随后,像是被推了一把,稀稀拉拉的掌声也从酒吧其它角落响起来,渐渐连成了一片。 莫名其妙有点燃。 尽管谁也不知道这掌声,是给台上唱歌的歌手,还是给台下发疯的客人。 总而言之,整个酒吧的气氛还真让林以安给炒起来了。 台上的楚似也被她捧得眉眼弯起来,心里时常飘着的一团阴霾在这一刻莫名消散去一些。 她借着林以安帮她造起来的势,接连唱了几首,头一回在这台上唱了个爽。 而每首歌的间隙,林以安都不闲着。掌声、喝彩、偶尔还跟着旋律哼两句,哪怕她哼得全然不在调上,也不防碍所有人认定这位是楚似的头号粉丝。 下了台,楚似往吉他包里收琴,对着累瘫在卡座里的林以安说: “今晚真的谢谢你。改天我一定请你吃饭。” 林以安看着吧台的斑驳灯影,闻言转过脸来,眉峰一挑,语气自然: “为什么改天?现在不行么?” 楚似手上动作一顿,笑了:“你可能不知道,明天端午假期,那么今晚就是出行高峰,我得赶着去跑夜班出租了。” 她拉上吉他包的拉链,动作利落。 “那好。” 林以安眼睛一亮,坐起身来,“我坐你的车回酒店。” 楚似的笑容卡住了。 云顶酒店那个地方?离这儿可跨了大半个厉京城。 楚似有点犯难。 她心里的算盘噼啪响了起来:打表过去,价格可不菲,人家刚刚费了这么大的劲,陪自己演了一出戏,而自己还说要请吃饭,结果转头就收钱?也太没有人性了吧……可如果不收钱?黄金时段,跑这么个长途来回,一个多小时的空驶,那可都是哗啦啦流走的饭钱。 林以安意识到了她脸上的尴尬:“怎么了?不方便吗?” 楚似捏了捏车钥匙,决定实话实说: “我平时接单都在这一片转悠。云顶那边,真的有点太远了…而且住那儿的客人,基本都有专车接送。我这一趟过去,怕是要空跑回来……要不我帮你叫个车吧?” 千言万语,总归还是她缺钱。她没把话说得太清楚,她希望林以安明白。 林以安眨着眼睛听她解释,微蹙的眉头缓缓展开:“你帮我叫车,钱不就流到别人口袋了吗?” 接着她笑笑,“放心,不会让你白跑的。这趟来回,油钱和路费都算我的,如果你这次开得稳,我坐得舒服,还有额外奖金,怎么样?” 这么一来,楚似反倒不好意思了:“那倒是不用这么……” “走啦。”林以安伸手轻轻拉过她的手腕,不由分说把人往门口带。 靠近路边那辆陈旧的出租车,楚似按下钥匙,车灯闪烁。 林以安拉开后座车门,身子刚探进去一半,忽然停住了。 接着,她改了主意,退出来,关上门,转手又拉开了副驾驶的车门,一矮身,利落地钻了进去。 楚似在驾驶座上看了她一眼,缓悠悠地说: “打车还是尽量坐后排,安全些。” “楚师傅有什么危险性吗?” “我不危险,有人危险。” 楚似目视前方,车子丝滑融入车流,“你叫我楚似就好。” 林以安嘴角弯了弯:“‘楚似’,是哪两个字?” “楚楚动人的楚,似水年华的似。” 林以安“哦”了一声,低头掏出手机,指尖在屏幕上戳了两下,打开备忘录。 她先是不太熟练地打出“楚楚动人”的词组,删掉后面三个字,留下一个“楚”,然后,又翻出“似水年华”,同样删删减减,最后终于拼凑出“楚似”两个字。 展示战利品似的,她把屏幕往楚似那边一递: “是这两个字吗?” 楚似飞快地瞥了一眼,笑:“对——不过这两个字,要打这么久吗?” “中文嘛…”林以安收回手机,“我说得还可以,就是写起来慢点。” 楚似捏着方向盘,随口问:“你是华裔?” 林以安只轻“嗯”了一声,目光仍驻在手机上,没再多补充任何。 楚似感觉这不是林以安想要继续下去的话题,便不再问了。 微妙的安静持续了片刻。 楚似指尖在方向盘上轻敲了两下,打破沉默:“想听歌吗?” “好啊。”林以安收起手机。 楚似伸手在中控点了几下,车厢里流淌出慵懒浪漫的女声。 楚似自己的歌。 她右手松松搭着方向盘,指节随着节奏轻轻叩击,跟着哼,嗓音低低的,融在音乐里。 林以安头微微偏向车窗,望着外面飞驰而过的夜景,默默地听。 “有没有人说过,你这种冷漠疏离的嗓音唱情歌,会把人听醉。” 楚似一怔,侧过脸望了林以安一眼。 她仍望着窗外,流光不时掠过她半张脸。 “你是第一个这么说的。”楚似回答。 林以安笑笑:“好听。” 她闭上眼,靠在副驾的头枕上。 一路上两人再无话。车厢里只飘扬着低吟浅唱,间或夹杂着楚似随性轻盈的和声。 大半个钟头。 车子稳稳地驶入了云顶酒店外一处僻静的停车位,熄了火。 楚似伸手调低了音响,又把空调出风口的扇叶往上拨了拨。 驾驶座的椅背搭了件薄薄的防晒服,她伸手轻轻一勾,拎过来,轻轻覆在了林以安身上。 林以安呼吸均匀,不知道什么时候睡着了。 楚似将自己的座椅也稍稍放倒了一些,然后偏过头,目光落在林以安的脸上。 光线昏暗,只有远处门廊的微光勾勒出她的一点轮廓。 两次接触下来,这个人虽然多数时候神经兮兮,疯起来不着调,可一旦正经起来,有些话说得婉转又动人。 楚似的嗓子明明是十足的催眠效果,直听得人昏昏欲睡——十人有八个人会这么说,林以安此刻睡得如此香甜也是个佐证——可到了林以安口中,这份“催眠”效果,竟成了“听得人醉”。 那意味就不同了。 楚似承认,她对林以安的这种表达很受用…… 林以安的这一觉睡得实在深沉,陷进了云堆里。 楚似没叫醒她,就这么等着。 窗外夜色浓浓,她也不知不觉打了个盹,醒来一看,竟过去了两个小时。 而副驾上那位,丁点要醒来的迹象都没有,看样子今晚是会在车里就这么睡过去了。 楚似望着她微微歪向车窗的头颅,安全带死死勒着她的脖子,看着实在不舒服。 楚似屏住呼吸,一手揪住副驾的安全带,一手按下按钮,十分悄然地凑过去,将解开的安全带轻轻往外递。 她艰难弓着身子,努力避免将林以安吵醒,却未意识到林以安何时已睁开了眼。 她眼神冰冷,猛地伸手将楚似一推。 又快又狠。 楚似毫无防备,整个人被推得向后倾倒,后脑勺咚一声,结结实实磕在了后视镜上,把镜子撞歪了。 “啊——” 楚似捂着后脑,摔回驾驶座,眼前一阵发黑。 死寂的车厢里,仅有她忍痛的呼吸声。 过了几秒,林以安眼底那片彻凉的戒备才潮水褪去,切成了迟来的困惑。 她怔怔望着楚似:“……你干什么?” “这话不是我该问你吗?” 楚似揉着脑袋,阵痛还未缓过去,眉心紧蹙,“推我干什么?” “……我睁眼,看到有个黑影趴在我身上。” “……”楚似气笑了。哪有趴她身上?! “我只是看你安全带勒脖子了,想给你解开……” 林以安卷翘的长睫忽闪了两下,终于醒了。 “我睡着了?” “是啊。” 楚似语气幽怨地指了指中控的时间,“已经十二点了,你睡了两个钟头。” 林以安目光定在时钟上:“两小时前就到了,你为什么不叫醒我?” 楚似无奈地捏了捏鼻梁,心想,不过是看你睡得香,几百年没睡过觉一般,没忍心叫。可话到嘴边,却变成了:“好,这次是我服务不周,下次一定及时叫醒您。” 话音刚落,只见林以安将手探进了随身的挎包,神秘兮兮笑了。 这个笑容……楚似心里咯噔一下,有阴影了。 不知道又在动什么鬼主意了。害怕。 然而林以安却只是摸出手机,在楚似眼前晃了晃,骄傲自满: “看,我今天带手机啦!这次该付你多少钱?” “……” 楚似咬着唇,轻轻将两颊的头发捋至耳后:“算、算了吧。” 又在不好意思了。 林以安眉尾扬起来:“为什么算了?你不是很缺钱吗?” 楚似避开她的眼睛:“你今晚帮了我,我都还没付你出场费……” 林以安扑哧一下笑了。 “楚师傅,你这样可不行哦,要饿肚子的。” “那……” 楚似犹犹豫豫的手伸向自己的手机。 林以安眼神鼓励她。 楚似的指尖滑向微信图标。 林以安却先一步探身,从储物格里抓出那张印着付款二维码的卡片。 “扫这个?”她指尖捏着卡片边缘。 好吧,没有要加微信的意思。 楚似指尖悬在屏幕上顿住,默默把手机熄屏,瞥了眼计价器:“五十。” 林以安跟着扫了一眼,嗓中逸出一声短促的轻笑:“明明是五十三块零五角钱。” 楚似抿了抿嘴,没说话。 习惯给客人往下抹零了。由于是认识的人,就多抹了点。 林以安指尖在屏幕上飞快点着,揶揄道:“我真怀疑你这样怎么赚得到钱呢?” 她抬头:“哪有你这样的司机,想方设法帮客人省钱。” 叮—— 一声清脆的提示音,楚似的手机在手心亮起,显示到账: 321.00元。 楚似愣住:“等等,怎么又给这么多?” “不是说好了么?”林以安熄屏,放回包里,“来回路费都算我的,而且我刚才睡着了,多占了你两个小时,就多算两趟往返,一共三百二十一,我没算错吧?” 是没算错。 然而楚似还要说什么,林以安却不给机会,兀自推门下了车。 她没有立刻离开,踱了两步,又转身,指关节敲了敲副驾的玻璃。 楚似把车窗降下来。 林以安笑吟吟趴在窗框上,别有意味地看着楚似。 又是这表情。楚似心里的小鼓又开始敲了。 “……怎么了?” 她忍不住想,该不会是后悔给多了,又想往回要吧? 林以安唇边的弧度加深了些,似乎想说什么,但话在舌尖转了一圈,又决定不说了。 最后她只抬起手,手指轻轻向下扇动几下,做了个告别的姿态: “走啦。” 车窗升起。 楚似握着方向盘,一种轻飘飘的、久违的雀跃,从身体某个角落咕嘟嘟冒上来。 她罕见地切了新歌单,选了节奏明快的弗拉明戈,上身轻轻跟着律动摇晃。 这种快意的心情,好像很久没有过了。不必去细究为什么。用自己选择的方式赚到了钱,谁会不开心呢? 推开家门,住了三年的老破小似乎都顺眼了几分。 她踢掉鞋子,光脚踩在微凉的地板上,拉开冰箱门。 冷气扑面。 摸出一个饱满的血橙,掂了掂,凑近鼻尖深深嗅了一口。 哼着方才的舞曲调子,她倚在窗台上,指尖利落地抠开果皮,橙黄的汁水瞬间浸入指缝。 嗡—— 手机在裤袋里震动了一下。 楚似叼着剥开一半的橙子,抓了张纸擦手,摸出手机。 江小驰的消息。 【妹妹,你给的那几张外钞,银行兑换不了】 楚似一愣,回了个问号。 江小驰:【人银行说了,不提供藤币兑换人民币的业务,因为藤币这种太小众了。。。】 楚似发着呆,戳了个表情包:我发出沉默的声音.JPG 她若有所思咬了一口橙子,边嚼边想:是小众。 江小驰:【你该不会被什么人给忽悠了吧?】 楚似把橙子放到桌上,两个拇指在屏幕上方绕圈,正思忖该怎么解释,手机又震出新的消息。 这次是酒吧的杜老板。 【楚似,明天不用过来了哈。】 楚似停止咀嚼:【轮班调整?那我下一次是几号?】 过了一会。 杜玉伶:【不好意思,以后都别来了哈。】 第6章 第六章 连着三天了。 每晚十点左右,林以安总会搭车悠悠荡荡,晃进蓝调水滴。 照例点一杯“幕帘之眼”,然后窝进那个老位置,角落最软的卡座沙发。 然而蓝调水滴的风格像被按了切换键。震耳欲聋的电子舞曲取代了记忆里那层丝绒似的爵士嗓音。空气中,鼓点乱撞,天花板上,灯球也闪得人眼花头晕。 第三天晚上,酒吧老板杜玉伶端着一杯柠檬水过来了。 她站的位置,不小心恰好挡在了林以安和舞台之间。 林以安的视线被迫落在她身上,与她对视了一眼。 眼神,有点冷。 杜玉伶忙不迭往旁边挪了半步,脸上堆起笑意: “内什么,你好,我叫杜玉伶,这儿的老板。” 林以安伸手,懒懒地指向桌上那杯丁点没动过的“幕帘之眼”: “我点过酒了。” “啊,我不是这个意思。”杜玉伶连忙摆手,笑容有点僵,“您随意坐,随意坐。” 林以安眉梢微挑,奇怪地看着她:“我点了酒,当然可以随意坐啊。” 啊这,是啊。 杜玉伶被噎得一时语塞,愣愣地端着那杯柠檬水,像是被谁罚了站,手脚都不知道该往哪儿放。 看她杵在那儿尬住了,林以安又开口:“你想坐下来吗?” 杜玉伶抓了根稻草似的,挤出个笑:“呃…我能坐吗?” “能啊。” 林以安点了点头,语气平和,“酒钱退我,位子给你。” 杜玉伶嘴角的笑容又尬住了。 那杯特调不便宜,九百三呢,抵过了旁边好几桌的啤酒钱。 虽说这位怪客每天点一杯,就搁那当摆设,一滴不沾,那也是她自己的事……好不容易赚进了口袋的钱,哪还有再掏出来的道理? 可看她总这么干坐着,滴水不沾,心里多少有点过意不去。 杜玉伶弯下腰,把手里那杯柠檬水轻放在“幕帘之眼”旁边,尽量让自己的语气不要太谄媚: “试试这个吧,柠檬水,清爽。” “谢谢。”林以安礼貌的笑容一闪而过。 然而那杯柠檬水推过来,她看也没看,目光越过杜玉伶,又定回了空荡的舞台上。 像在等待什么人出现。 “你是来找楚似的?”杜玉伶装作不经意地问。 林以安的目光又挪回来,落回杜玉伶脸上,蹙眉道:“啊?” 这会儿音响有点吵,听不清也正常。杜玉伶往她倾了倾身子,抬高音调:“我说——你是来找楚似的吗?” “哦,不是。” 林以安很干脆地否决了,眼都没眨一下。 不是?杜玉伶对此十分怀疑,脑子的测谎仪哔哔作响。 从昨晚起,她就认出眼前这个女人了——不就是楚似那晚带来的“托儿”么? 这人样貌身姿太有辨识度,加上她那晚豁出去的浮夸表演,让人想忘掉都难。 不过,看她那晚,那般地忘情发疯,毫无包袱,以及她与楚似在卡座里言笑晏晏的样子,杜玉伶以为她是个活力四射的小太阳。可现在看起来,如此话少,沉静,眼神也淡淡的,甚至是冷漠……这样一来,倒是和她这矜贵的气质对上风格了。 盯着她看了片刻,发现她忽然又朝自己瞥了一眼。 杜玉伶识相,赶快做了个“不打扰”的手势准备撤退。 刚转过身,林以安却叫住了她。 “老板,你们这里的歌手有几个?” 杜玉伶停住脚,笑眯眯转身,语速飞快:“啫喱水乐队,还有边上候场这个,汪冉。” 林以安没接话,只是看着她,似乎在等下文。 杜玉伶只好补上:“没了。楚似今晚不在。”心想,还说不是来找楚似的。 林以安忽然笑起来:“我说了,我不是来找她的。” 这一笑着实灿如桃花,一瞬间驱散了方才的疏离漠意。 杜玉伶附和着连连点头,心中疯狂吐槽:嗯嗯嗯,不是找她,那你笑得这么好看是什么意思?看来是个死装姐。 杜玉伶又要走,脚还没迈出去—— “我能问一下吗?” 林以安又叫住她,“你们这里的歌手,唱一晚,工资多少?” “啊?” 杜玉伶一脸茫然。问这个什么意思?嫌她给楚似结的工资给少了?所以特意来算账? 她提起警惕,露出职业假笑:“怎么,您也有兴趣来我们这儿当驻唱?” “不是。问问。” “啊,那就不好意思了。您不打算应聘的话,这工资什么的,算是行业机密,我实在不方便告知,多包涵哈。” 林以安倒也能理解,了然地点点头,不再追问这个看来冒犯的问题。但接着,她抛出了个更令杜玉伶心惊肉跳的话题。 “你这个酒吧……” 她目光随意地掠过空旷的卡座,“租下来,大概要多少钱?” 杜玉伶懵了。 干什么这是?就因为自己让楚似别来了,这位不明来历的小姐就要把她的酒吧给收购?这么豪横的吗?过分了吧…… 一股微微的无名火苗舔了上来,杜玉伶勉强皮笑肉不笑: “这个……如您所见,我这个小店的确是有点苟延残喘哈,但还没到要转手的地步。” “您慢坐,不打扰了。”说着,她足底一旋,逃也似的快步走开,生怕再被叫住问出一头雾水。 林以安看着杜老板几近仓惶的背影,困惑地眨眨眼。 转手?她不过想问问厉京的租金行情而已……这也是机密吗? 又坐了两分钟,震耳欲聋的鼓点敲得脑袋有点痛。 林以安按了按额角,再没耐心待下去。她从包里捏出几张藤币,轻轻压在没动过的“幕帘之眼”杯底,然后起身,走了。 周五之夜的厉京街头,车流如织,霓虹闪烁。 林以安站在路边拦车。 她之前生活的萨弗亚,普通的白领每周上四休三,周四晚上是狂欢,想在闹市上打到个车十分不容易。可林以安忘了,她如今身在厉京,周五晚才是人潮汹涌的顶峰。 一辆辆亮着“有客”红灯的出租车呼啸而过,里面皆坐满了人。 不知等了多久,才等来一辆空车。 车窗摇下,一股浓烈的烟草味混杂着说不清的体味扑面袭来。 “姑娘,去哪儿?”司机嗓门洪亮。 林以安无动于衷,只摇了摇头。 那司机咕哝句什么,悻悻开走。 十来分钟过去,第二辆空车停下,依旧如此。 林以安在路边站得小腿酸胀,她硬着头皮拉开了后车门,然而一眼望进去,黯淡无光的后座上,却闪着星星点点,沾满了一层可疑的白色小碎末…… 疑似头皮屑。 她像撞上了玻璃似的,一个急停,缩回脑袋,反手又把车门给碰上了。 随即从随身的包里摸出酒精喷雾,噗噗对着双手一通猛喷。 心里的嫌恶久久不散。 第三辆,第四辆…通通挑得出毛病。不是车内不够干净,就是味道不够清爽。 时间一点点在街边流逝,林以安的腿胀得愈发厉害了。 她靠在一根看上去还算洁净的冰凉灯柱上,半闭着眼,开始祈祷。 偌大个厉京,平平无奇的夜晚,怎么就打不到一辆楚似那样干净清爽的车呢? …… 心诚则灵? 就在她几乎要绝望,准备屈服于下一辆无论多糟糕的车时—— 一辆车身圆润、颜色温暖得像块小黄鸭香皂的车,慢悠悠地从东边驶来。 驾驶座上,熟悉的、街灯映照下微微泛着雾蓝光泽的发尾一闪而过。 林以安睁大了眼。 她不假思索地伸出了手,招停。 然而,蓝色长发却对她视而不见,车速没有丝毫的停顿,甚至还稍稍加快了一些,从她面前呼地过去了。 林以安怔怔地被晾在那里。 * 大约二十分钟前,楚似拖着疲惫的身躯从姥姥家回来。 原先用着的那台电钢进了水,急需购置一台新的,因此她厚着脸皮去求姥姥宽限几天房租。 姥姥还算好说话,勉强答应,但条件是,给她做几块虾滑西多士,还有爆浆可乐饼。她要开趴体,招待朋友。 饭后,楚似又陪着姥姥的朋友们打了几圈麻将,不知不觉耗到了将近十一点。 刚踏进家门,手机一震,收到了杜玉伶发来的消息。 是一张不知谁的背影照片—— 长卷发披肩的女人身着一袭浅色长裙伫立在昏黄的路灯下面。 正懵懂间,杜玉伶的文字消息跳了出来: 【蓝调水滴,你请来的那位托儿,路边杵半小时了,打不到车。你管不管?】 楚似顿了两秒,又看了一眼那照片。 哦,林以安啊。 关她什么事。 楚似指尖按锁了屏,手机往沙发上一扔,脱了衣服走进浴室。 温水从花洒浇下来,思绪却开始慢慢往别处飘。 林以安……又去蓝调水滴了? 如果说第一次算巧合,那么第二次……她该不会是特意去听她唱歌的吧? 楚似从来不是个自作多情的人。 可万一,真的有人为了她跑去了蓝调酒吧,扑了个空不说,还困在那儿打不到回程的车…… 细细一想,是有点惨。 从浴室出来,楚似擦着头发,给江小驰拨了一通电话。 她问江小驰现在在哪儿。 江小驰那边乱糟糟的,大排档的喧闹混着她含混不清的应答。 听上去像是在吃夜宵,还喝了点酒……看来是收车了。 楚似挂了电话,又纠结了一阵,最后还是换上衣服,带着一身未散的沐浴气息出了门。 为了缓解每况愈下的经济压力,去年年底,她把之前上班开的那辆黑色越野给卖了,换成这辆圆头圆脑的小冰果,纯电,不跑出租的时候,偶尔代个步,很省。 她住处离着酒吧一条街不算近,小冰果呼哧呼哧跑了二十分钟。 心里盘算着,已经过去这么长时间了,林以安也该打到车离开了。虽然周五晚上打车难,也不至于耗一个小时这么久,楚似跑这一趟,就只是过来看一眼,图个良心安宁罢了。 所以,看到林以安纤细孤寂的身影竟仍站在路灯下,她惊了。 下一秒,开始心虚,尽管并不知道自己是在心虚什么。 总之,她鬼使神差地撇开了原本望向林以安的眼神,脚也有自己的想法,微微一沉,加重了油门,小冰果呜地一声加速,在林以安悬悬而望的目光中飞了过去。 余光里,林以安朝她挥了一下手。 楚似没敢停——她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用“没敢”这个词。 然而当车子开出去十来米,她不自觉地瞥了一眼后视镜。 这一瞥,弄得她心脏一顿。 林以安冲上了车流涌动的马路,追着她的车跑了起来。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6章 第六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