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轻马会貂裘》 第1章 祖母发难 天顺二十五年八月,镐京城里秋意渐浓,打眼望去,已是一片金灿灿。夕阳西下,朵朵黄色的桂花点缀在丛丛绿色之中,整个城都染上了一层淡淡的金色光辉。走在大街小巷的路人也不禁驻足,轻嗅香气缕缕。 姜沅容却没有心情欣赏这难得的美景,步履匆匆。紧跟着的丫鬟盼夏,怀里揣着一个鼓鼓囊囊的青色包袱,两人左拐右拐,转到姜府的后门处。 耳边传来盼夏和守门的婆子的讨饶声,姜沅容轻蹙秀眉,眉宇间带起一抹愁云,往日带着笑意的明眸略暗,如迷烟锁雾一般。 再过几日就是母亲故去的三周年忌辰了,祖母那边似乎没有要郑重准备祭礼的意思。想找父亲商议,可父亲每日下值就和同僚去饮酒作乐,好几日都见不到人。 想到这,姜沅容不禁暗暗叹气,自母亲病故,祖母变得越发不近人情,父亲也变得不像父亲。幸好自己偷偷攒下一笔私房钱,可以拿出来置办一些祭品和母亲生前喜爱之物。 好不容易摆脱贪财的守门婆子,姜沅容带人正要往自己院落的方向走,迎面走来一队仆妇,为首的身着深色褙子,面带笑意,灰白头发紧紧地梳在脑后成髻,正是姜老夫人身边的王嬷嬷。 “大娘子安,老夫人命我在此处迎接您,吩咐等娘子一回府就引您去福安堂。”王嬷嬷低头向姜沅容行礼,恭敬地说道。 姜沅容不敢怠慢祖母身边的这位得力嬷嬷,只受了半礼,“辛苦嬷嬷了。可知祖母唤我有何事?” “奴也不知何事,只知道时辰不早了,老夫人她等您有一段时间了。”王嬷嬷口风很紧,面向姜沅容,不容拒绝地伸手做出一个请的姿势。 “好,请嬷嬷带路。”姜沅容心中忐忑不敢多问,带着身边的丫鬟忙跟了上去。 …… 踏进福安堂正房门口,姜沅容已经收拾好情绪,扬起晧颈,双眼弯成月牙,正要向姜老夫人请安,不曾想到迎面砸来一只喜鹊登枝青釉小口胆瓶。姜沅容下意识地向一侧偏头,险险躲过。胆瓶划过一道尖锐的弧线砸向地面,碎片四溅,带着瓷器特有的清脆声。 只见厅堂正中央,姜老夫人在蝙蝠纹扶手椅上端坐,平日里慈眉善目的面容此刻紧紧绷着,就像暴风雨之前的天空,乌云团团预示着接下来的电闪雷鸣。 姜沅容不明所以,低着头颅,感受到祖母的目光化为实质,带着重重怒意下来,那威压迫使自己几乎要匍匐下去。 姜老夫人眼神锐利,俯视面前做乖巧状的孙女,沉声问道,“沅容,你可知道祖母为何唤你过来?” “回禀祖母,沅容不知,想来应该是十分要紧的事,请祖母明示。”姜沅容强撑着挺起脊梁,小心地回答道。 “哦,那你猜猜是什么要紧的事?” “沅容不敢私下揣测。” “好好,不敢,你有什么不敢的,我看你姜大娘子胆子大得很!”姜老夫人猛地拍了一下扶手,目光化作利剑刺向眼前人,怒道,“一个未婚的娘子,不经长辈允许就偷偷出门,还在外面鬼混到这个时辰才回来!” 听到祖母的斥责,姜沅容双眸猛地睁大,不敢置信地抬起头望向姜老夫人,目光震惊又带着些许难过,为自己辩解,“祖母,私自出门确实是孙女的不是,可我真的是事出有因,再过几日……” “好了,你既然知道是私自出门,想必也知道自己错在哪里。”听到这,姜老夫人似是没有耐心再听下去,出声打断,“一个闺阁女子,不仅自降身段买通奴仆出府,还不遵照长辈管教,看来是平时对你的规矩还不够用心。来人,把戒尺拿来罚大娘子手板,什么时候她真的记住了什么时候停!” 说罢,几个候在一旁的仆妇接到主子命令就要上前抓人。其中一仆妇手劲儿颇大,姜沅容挣扎没几下就被扼住了一双手腕,反抗不得。盼夏见自家姑娘被拿住,慌忙过去阻拦,推搡间,青色包袱从怀中掉落到地上,不知被谁连踩了几脚,包袱皮散开,露出里面的纸叠金银元宝和黄白纸钱。 福安堂平日里给老夫人捶腿的丫鬟珠儿眼尖,余光瞟到了地上的包袱,眼珠一转溜过去捡起来,转头疾走几步,呈到姜老夫人面前,喜庆的圆脸带着讨好,“老夫人,您看看,大姑娘这是带回来什么?” 姜老夫人面皮猛地一抽,死死地盯着眼前的包袱,喘着粗气,厉声叱道,“姜沅容,你竟然将这等死人用的东西带了回来!你这是在诅咒谁?!是看我这老婆子不顺眼了,要把我送走吗?!反天了,真是反了天!” 推搡中单薄身子顿时僵住,姜沅容透过人群看向祖母涨红而又狰狞的脸,那恶狠狠的语气让她感到荒谬中带着一丝好笑,为之前因为怀疑长辈而自责不安的自己感到好笑。 姜老夫人气的喘不上气来,王嬷嬷等人忙围了上去,顺气的顺气,喂水的喂水。看着眼前的闹剧,姜沅容没有马上跪地认错的意思,而是用轻柔而又不容忽视的声音,问道,“祖母可知,再过几日,八月十三是什么日子?” 不等姜老夫人回答,姜沅容似是自言自语般讲道,“八月十三是您的儿媳妇,我的母亲华氏女瑛,故去三周年的忌辰。” 这话一出,忙碌的众人似是被按下了暂停键,手里的动作停了下来,面面相觑不知所措。原本歪着头,手按着太阳穴喊头痛的姜老夫人也安静了下来,眼皮一颤,似是心虚,训道,“我怎么会不知道,你这是在质疑长辈?” 姜沅容推开仆妇阻拦的手,往前走了一步,微微颤抖的双手紧握成拳,坚定地回视自己的祖母,“沅容没有这个意思。敢问祖母祭礼筹办到哪一步,沅容恳请祖母不拘大小指派个差事给我。作为母亲唯一的孩子,我想尽我的一份力。” 姜老夫人色厉内荏,提高了嗓门,“你这是在指点长辈做事吗?我算是明白了,你根本没有把我这个长辈放在眼里。华氏死前就是这般教养的你么,好好的一个小娘子就给教坏了。真是有堕我们姜府的名声!” 姜老夫人说着,手指着姜沅容,吩咐左右,“王嬷嬷,带大娘子下去,罚跪三天祠堂,姜华氏的忌日那天她也不必参加了。让她好好地长一下记性,以后就知道什么能做,什么不能做!!” …… 一片混乱之际,一个带着醉意的中年男子声音突然出现,“慢着!这是怎么了,快把大娘子放开!” 姜沅容惊喜地回头张望,是父亲,父亲回来了! 姜父一身官袍穿的歪歪扭扭,脸庞带着酒意的泛红,眼神还算清醒,走了进来,“母亲,大晚上喊打喊杀的。是谁惹您生气了?” 姜老夫人见儿子回来了,哼了一声,开始诉苦,“还不是你的好女儿。姑娘家没有一点姑娘的样子,私自出府鬼混。这都怪那病死的华氏,商贾家的女儿就是规矩差,不会教养孩子,还耽误我儿这般年纪还没有嫡子。要是当时听我的,把孩子从小养在我这里,定能样样出色……” 听到祖母开始编排故去的母亲,姜沅容似是感觉不到疼痛,指甲紧紧抠住手心的嫩肉。母亲体弱,生下自己后一直没能养好身子,调养多年才终于又怀上了,可是生产那天难产,苦熬了整整一日夜才诞下一个没了气浑身青紫的男婴。要不是祖母一直苛求母亲必须生出儿子,母亲也不会产后血崩而死! 姜父讨好的朝姜老夫人一笑,劝道,“母亲,为这点事情生气不值当。沅容也大了再罚跪祠堂面也不好看。要不让孩子回去抄写女训十遍,她定会好好反思自己的错。” 看姜老夫人面色似有松动,姜父知道母亲这是同意了,只是拉不下面子答应。他又看向姜沅容,摆起父亲的威严,讲道,“沅容,你祖母还是疼你的,不罚你跪祠堂了。还不赶紧回自己的院子抄写。对了,还有,过几天右相府有个赏花宴,右相府上的贵女要提携你。你这两天好好准备一下,八月十三那天准时去参加宴会。” 八月十三?姜沅容浑身的热血都冷了下来。原本因父亲替自己解围而生出的感激和孺慕现在化成了一只手掌,狠狠地打在自己脸上,生疼。 心里像是住了一只无法发泄失望的怒兽在横冲直撞,勉力保持住理智,姜沅容答道,“父亲,八月十三那天是母亲的忌辰,我应是无法参加宴会。” 姜父听到“忌辰”二字,似是想起什么,摸着鼻子讪讪一笑,道“没事,你先去赴宴,回来再参加祭礼也是来得及的。事关你的终身大事,你母亲在九泉之下也会体谅你的。” 直视想要躲避女儿眼神的姜父,姜沅容面色平静,“恐怕要浪费父亲的一片苦心了。儿有幸得到长公主府秋日宴的请帖,且八月二十日和母亲忌辰并无冲突。儿决意参加秋日宴。” 姜父刚要发怒,听到女儿说的话一怔。姜沅容再抛下一颗重弹,“并且,我拿到的是长公主亲笔所写的请帖。父亲应该能明白,这样的场合出入的宾客自是右相府不可比拟的。” 狐疑地看着自家孙女,姜老夫人不是很相信,“你怎么会有长公主宴会的帖子?你父亲为官清廉,从不攀附,与长公主府更是从无往来。你,你莫不是说谎欺骗你父亲!”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章 祖母发难 第2章 转机初现 姜父眉头紧皱,面皮涨红,是了,母亲质疑得无不道理,沅容一未出阁的女子,平日里就在自己院子里研习琴棋书画,出府次数甚少,怎么可能有机会接触到贵人,更不用说拿到贵人亲笔书贴?! 想到到这,姜父双眼不由紧盯自己的嫡女,“沅容,你祖母说的对。平日里父亲一向教导你,说话要谨慎,万万不可口出妄语。你一小孩家家,怎会学得说谎这样的恶习!来人哪,把大姑娘请下去。这几天不必给倚月轩饮食,沅容你就在自己院子里好好反省!” 眼看着随侍的下人冲进来要抓人,盼夏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直冲到自家姑娘面前护着。姜沅容不慌不忙,深吸一口气,解释道,“禀告祖母和父亲,我有一好友甄朵朵,她外祖家小舅母曾是长公主的伴读,从小一起长大感情深厚,拿到帖子自是不难的。听闻这场秋日宴是长公主为她的亲外孙穆世子举办,京城里有名有姓的小娘子都可以参加,朵朵就为我求了一张帖子。” 姜父面色由阴转晴,很是惊喜嫡女能有这般造化,“好好好,不愧是我的好女儿。我女儿这般品貌,定能在宴会上大发光彩。” “父亲,我会好好努力的,不辜负您这么多年对我的教导。只是,我心中还挂念着母亲的忌辰,想请求父亲,八月十三那天祭礼办得隆重些,也是感谢母亲生我养我的不易。” 姜父无不答应,拦住还想说些什么的姜老夫人,连声承诺女儿,还让账房拨了一笔银子给姜沅容,让她自己添置一些时兴新衣和胭脂水粉。一时间福安堂内一片欢声笑语。 …… 好不容易从福安堂脱身,姜沅容和盼夏相互搀着,深一脚浅一脚慢慢走回院子。 倚月轩里,眼瞅着已经超过说好的时辰,姑娘还没有回来,大丫鬟逢春已经等得十分焦灼,无心做事,透过雕花窗扇不停的张望院子门口。终于看到姜沅容的身影,逢春急忙迎了上来。 “姑娘,你们可终于回来了。”逢春一脸担忧,小心端详着自家姑娘的神色。负责庖厨大小事的丫鬟知秋将炭炉里煨了一下午的甜汤盛到瓷碗里,递给坐在软榻边的姜沅容。 姜沅容笑着接过贴身丫鬟的好意,用瓷勺轻轻地搅动了几下,慢慢地喝了起来。 逢春敏锐地感觉到似乎发生了什么大事,姑娘虽然和往常一样用东西,但有些心不在焉,甜汤里多加了几样食材都没有发现。心里计较着,逢春注意到姜沅容的脸颊旁有一丝血痕,面色一变,正要惊呼出声,被一旁随侍的盼夏拉住,两姐妹躲到角落悄悄咬耳朵。心有余悸的盼夏将福安堂里发生的事情一字不落地都告诉了逢春姐姐。 姜沅容还是牙牙学语之时,逢春就被华氏选出来陪在自己女儿左右。姜沅容既是她发誓要忠心守护一辈子的小主子,更是打心底里疼爱长大的妹妹。逢春只恨姑娘遇了事,自己却不能代其受苦。 逢春气的双眼含泪,心中酸涩。等姜沅容用完甜汤,她默默地取出玉容膏,轻柔地用指腹涂在自家姑娘的伤口上。 感受到脸颊的刺痛,姜沅容回过神来,朝逢春甜甜一笑,“没事的,逢春姐姐,不疼。” 逢春还没收拾好情绪,听到姜沅容安慰自己,忍不住泣出声,“他们,老夫人他们怎么敢这样对待大姑娘,要是夫人还在有多好。” 提到母亲,姜沅容心中抽疼,沉默片刻,抬头一字一句地认真说道,“没事的,母亲不在我也会好好的。” 逢春怕引得姑娘更伤心,赶紧擦干泪,“好,奴婢们会一直陪着姑娘的。” 见气氛缓和,盼夏忍不住问出自己疑惑了一路的问题,“姑娘,咱们真的有长公主的帖子么。可是甄姑娘那边最近也没递过信儿啊。” “长公主亲笔写的帖子当然是假。”姜沅容净好面,端坐在梳妆镜前由丫鬟伺候拆散发髻,不慌不忙继续说道,“但去参加长公主的秋日宴是真。朵朵早在一个月前就为我打算,争取到这个机会。父亲盼望家族兴盛已久,听到我可以参加长公主筹办的宴会已经高兴得忘乎所以,哪里还细究我说的真真假假。” 说到这,姜沅容眼神变暗,似乎有什么坚硬之物破冰而出,“今日之事让我想通了些许以前不明白的道理。往后,我是要好好的,不让母亲担心我。” …… 自家嫡出姑娘能去贵人府上参宴,在姜府引起了不小涟漪。姜沅容接下来的日子很是清净,出入府也自由了些,也再没有堵心的婆子阻挠。姜父也没有食言,华氏的忌辰也办的很是体面,还在众多族人面前哭诉自己对亡妻的思念,惹得眼皮子浅的妇人们纷纷落泪。姜沅容将姜父之前给的银钱分出来一部分置办了一坛亡母生前喜爱的兰陵琥珀酿,趁大家不注意的时候,偷偷埋在一旁,让嗜爱此酒的母亲在另一边能喝个畅快。 办好母亲的周年忌辰,姜沅容心中大石落地,接下来的几日,就在院里闭门不出,日夜不停练习才艺,为参宴做准备。八月二十日转瞬即至,姜沅容一早就起身洗漱,丫鬟们在内室穿梭,帮忙穿好衣物配饰。刚点好面妆,门房来报,甄朵朵已经到了,传话来说,时间紧就不进府打扰长辈们了,在姜府外等候她。 姜沅容赶紧收拾好出了府门。只见甄府的马车停在路旁,甄朵朵已等得心浮气躁,撩开门帘一角探头四处张望,看到好姐妹终于出来,朝姜沅容这里挥手示意。 甄朵朵的丫鬟帮着上了车,姜沅容和甄朵朵亲密地挤坐在一起。欣赏完自家姐妹的美貌,甄朵朵不禁连连点头,赞道,“果然,精美的首饰,漂亮的衣服还是美人的衬托下更好看。你家老夫人这回可是肯大出血了。” “那你可多想了。首饰是母亲留下来的,衣服是父亲出银钱置办的,真没花费祖母什么钱。”姜沅容毫不顾忌和好姐妹吐槽自家长辈。 “那更是离奇了。”甄朵朵一双猫眼眨巴眨巴,叹道,“难得见姜伯父大出血,真的是上心了呀。啧啧,可盼着央央找到一个好夫婿……哎呦” 讲到自己的亲事,再大胆的姑娘也会不好意思起来。姜沅容连忙用手去堵甄朵朵的嘴,两姐妹打闹着,不知不觉间长公主府要到了。 作为当今最炙手可热的皇族,长公主的府门前已是人声鼎沸,车水马龙。曹长史一身新衣,笑眯眯地站在门口迎客。来参宴的宾客众多,所乘的车辆排队一直排到了巷子口。 甄朵朵已经找到自家府上的车牌,让车夫赶到长辈的马车后面排着。看队伍的长度还有的好等,甄朵朵和姜沅容小声说话,分享自己从长辈那里打听来的消息。 “听小舅母说,这次秋日宴可是自从出了那事之后,这么多年来长公主府第一次办宴会,很多人家都在打听长公主的喜好和忌讳。哈哈,可惜,她们没有一个好舅母。”说到这,甄朵朵俏皮地皱皱鼻子,一脸神气。 不待好姐妹有反应,甄朵朵低下声音,神神秘秘地说道,“到这时,长公主是为外孙穆世子办宴会,应该知道的人家都知道的差不多了。但是,更详细的他们定是打听不出了。按照以往的安排,到时候肯定是有比才艺的环节,现在各家未婚小娘子都在往木樨花、寒英花上押题。我缠了小舅母好几天,她才肯透露,长公主最爱冬日寒梅,待会你瞧着,肯定是以梅花为题。央央,别说姐妹不罩着你,接下来就看你的了。” 接收到好姐妹的鼓励,姜沅容心里像是有一团火焰在烧,暖洋洋的。自从母亲去世后,就只有甄朵朵对自己一片真心,有时候哪怕并不赞同自己的主意,但也忙前忙后尽力帮忙。 说话间,马车走走停停,很快就轮到甄家女眷下车。姜沅容跟着甄朵朵上前和甄家长辈们打过招呼后,便随着人流进入长公主府。 踏入侧门,扑面而来的是一袭清雅的菊花香气。绕过影壁,只见长廊蜿蜒通向远处,左右手边各色菊花摆放得错落有致,细蕊带珠,在阳光下绽放得正是时候。廊道两侧树木张灯结彩,映衬着层层楼阁愈发显得气势恢宏。 在引路侍女的带领下,众人穿过垂花门,来到一处水榭处,略作休整等待开宴。这处早已来了不少小娘子,正三三两两分坐着,喝茶聊天,气氛一片热闹祥和。 禀告过甄家长辈,姜沅容和甄朵朵想寻个幽静处赏景。甄朵朵自小来过长公主府参宴多次,对长公主府的地形布局还算熟悉,便提议去水榭旁不远的碧洲舫,是个可环赏四周景色的佳地。姜沅容欣然答应,两人悄悄地退出人群,往碧洲舫的方向走。 水榭通往碧洲舫要穿过一道游廊,廊内五步一茶台,可以坐下品茶欣赏窗外湖景,侍从们已经摆好茶果糕点,廊下还点了佛柑香,袅袅甜甜香气很是清新。两姐妹抵首正小声感叹长公主府的待客之道,一道轻柔的笑声由远及近。姜沅容闻声望去,一个淡黄色的身影轻移莲步,款款而来。 “这位妹妹生的好面善,敢问是哪位大人府上的千金?” 第3章 突发意外 “哼!魏丑奴,你来这里作甚!”甄朵朵看清来人,拦下要回礼的姜沅容,呛声道。 听到“丑奴”二字,原本一副优雅做派的女子瞬间变脸,恼怒得要伸手来拧她耳朵。甄朵朵纤腰一纵灵活躲过,惹得来人更加生气,挣扎着要来捉她。两人围着姜沅容兜转,一时间鸡飞狗跳。 姜沅容看到这,已然明白两人是认识的,上前劝道,“好了好了,咱们是在长公主府做客,可不要失了礼数。朵朵,这位姐姐怎么称呼?” 甄朵朵明白好姐妹的意思,打手势示意停战,正色道,“我来介绍一下。央央,这是我最铁的兄弟,骠骑将军府魏翩翩。丑奴,这是我最要好的姐妹,国子监姜博士的嫡女,姜沅容。以后在外面见到沅容,记得关照一下自家姐妹。” “谁是你的兄弟,我可是淑女好不好。”魏翩翩气恼甄朵朵不正经介绍自己,整理好衣服钗环,热情地握住姜沅容的双手,“我也喊你央央可好。你可能不知道,我之前见过你,第一次见到妹妹,我就被妹妹的美貌折服了。万万不曾想到,天底下还有这般灵动的女子。” 姜沅容头一次被同龄女子夸奖得这么直白,有些不好意思,红着小脸,手忙脚乱地向魏翩翩回礼。三人互通生辰序齿,甄朵朵是大姐,魏翩翩是二姐,姜沅容是小妹。如此这般,三人算是正式结识了,好姐姐好妹妹地围在一起聊天。 …… 碧洲舫内,一年轻男子正伏案读书。阵阵吵闹声传来,男子耳朵微动。一旁随侍的小厮看到主子轻皱眉头,上前询问,“主子,是不是吵到您读书了?是否要我去驱赶走外面的人?” “没事,应该一会就走了,不用多事。”男子淡声道。 小厮闻言不再多话,看到主子的茶盏里水不多了,倒退着下去准备添水的事物。 四周都无人了,静静看书的男子突然自语出声,“新来的倒是有些呆头呆脑。” 案边香钟静静地燃烧,咚咚咚敲门声打破了这片宁静。一名护卫扣门进来,禀告道,“世子,时辰差不多了。长公主吩咐,请你过去参宴。” 男子闻言,将手上的兵书一卷,塞到怀中,“代我和外祖母说,本世子无意成亲。记得替我赔罪,过几日我再来探望她。” 不等护卫反应过来,男子夺门而出,几个呼吸间就已飘然离去,不见踪影。护卫直呼大意上了世子的当,忙喊人过来一起追回男子。 …… 碧洲舫外,姜沅容三人聊得热火朝天。讲到开心之处,甄朵朵看到外祖母身边的大丫鬟寻了过来,心想估计是开宴的时辰到了,忙拉着自家姐妹走向丫鬟汇合。 魏翩翩自觉也出来透气有些久,想要跟着姜沅容二人一起回去。丫鬟在前引路,三人很快便来到一处流光溢彩的宫殿。正殿内一派热闹,来参宴的各家女眷已纷纷落座,身着新衣的女婢身似彩蝶一般穿梭其间,为客人们斟茶倒水。眼尖的小娘子早已发现主位旁另设了副位。不少人暗道,那定是殿下的亲外孙,穆王府世子的位置了。 三人悄悄地溜过去找到自己的座位坐好。许是赶过来的路上有些许着急,原本光洁的额头微微出汗,姜沅容素手往荷包一探,拿出贴身靶镜检查自己妆面有没有污损。正左右转头查看,姜沅容听到左前方不远处似乎有窃窃私语的声音。循声望去,只见几个年轻的小娘子围在一起嬉笑,站在中间身着月牙白的姑娘见引起了姜沅容的注意,狠狠地瞪了她一眼。 姜沅容柳眉微扬,不明白这陌生女子为何对自己有恶意。收回目光略作思索,确定不认识这几人,姜沅容便不再留意她们,转头与一旁的甄朵朵聊最近京城发生的趣事。 “哼,长公主她老人家真是心善,什么阿猫阿狗都放进来,凭白晦气。”那月牙白的身影有意无意地移到两人两三步处,发出刺耳的讥讽声。 甄朵朵离得近,转身欲看是哪个烦人精。姜沅容面带淡笑,神色不变,自案下伸出手按下她,“不相干的人,朵朵,不必理睬。” 甄朵朵自是听劝,眨巴眨巴猫眼,急着和小姐妹分享八卦。不料那人又提高音量,道“许是本县主有一段时间不出门,今儿个看到个新鲜事。有人自甘降下身份和一些低贱之人深交,真是开了眼界。” 甄朵朵弯眉紧皱在一起,起身看清来人,噗嗤一笑,“我道是谁。原来是临川郡王府的婉贞县主。您不是被罚禁足一个月么,这可没到日子呢。” “甄朵朵,你乱说些什么!本县主明明是在家静修,为长辈祈福。”身着月牙白的姑娘气到了,胸脯急剧地起伏,脸色几番变化,变得涨红。 甄朵朵双手抱胸,慢悠悠道,“哎呀,你在家静修?本小姐怎么听说是你前阵子去古若寺上香,不知怎的冲撞了……” “你!你竟然敢诋毁本县主,意图毁我清誉!忠国公府真是好教养!来人,将忠国公夫人请过来!” 甄朵朵毫不气虚,反讥道,“萧婉贞,你好样的!吵不过我,就喊大人,我看不起你!” 姜沅容心道不好,朵朵的外祖母平日里对她管教甚是严格,如果让她老人家知道了,回去定会责罚朵朵。 想到这,姜沅容走到两人中间,拦下还要说些什么的好友,出声道,“县主可是忘了,我二人在这里坐着,安安静静地等待开宴,可是县主先过来挑事,说了一些不是所谓的话。如果忠国公夫人被请过来,想必长公主也会知道此事。听闻公主殿下处事公正,届时结果怎样犹未可知。不若二人各退一步,这只是女子之间一点小事,何必惊动长辈呢?” 萧婉贞嘴角噙着一抹恶意的笑,没太在意女子的话,道“你又是哪个?什么身份还敢教本县主做事!” “臣女自是不敢,只是想着这点小事如果闹大了,最后让县主落得难堪就不好了。”姜沅容白面微红,满脸好言相劝之意。 “呵,你怕是耳朵聋了?刚刚甄朵朵出言不逊。周围的人听得可是清清楚楚,都是本县主的证人。本县主怎么能忍下,定是要让忠国公府给本县主个说法!” “县主容禀,朵朵其实本意是好的,可能方法略有不当。恕臣女直言,您之前的言语若深究起来,确实有些不妥。” 萧婉贞眼神一横,险些气笑,“哦?你的意思是本县主错怪甄朵朵了?真是颠倒黑白!” “臣女不敢。”姜沅容抬起头,双眼直视面前的贵女,一字一句道,“刚县主所言,臣女记得清清楚楚。敢问低贱之人何义?阿猫阿狗又是何意? 面前人神色一顿,姜沅容话语未停,沉声道,“数日前,长公主府广发请帖,请帖中载明,凡京中年满十二周岁的女子皆可参加此次秋日宴。秋日宴设外宴和内宴,凡是符合条件的女子,不论身份背景,皆可赴外宴;长公主又下令府设内宴,意在与亲近女眷和乐一番。长公主殿下考虑周详,未曾将女子分作三六九等,县主却将女客们分作高低贵贱,难道不是在妄图揣测殿下之意吗?再者,我大晟国以仁治天下。圣上曾言,天下百姓皆为其子民。如若参宴之人为猫狗,圣上爱民如子,圣上又是何? 女子声音不大,如泉水叮咚悦耳,有理有据娓娓道来引得围观众人频频点头。甄朵朵更是傻乐,一脸好姐妹为我出头的得意洋洋,引得闻讯赶来的魏翩翩嫌弃不已。而萧婉贞只觉得面前人犹如大山,句句字字压得自己喘不过气来,步步后退,嘴唇颤抖,大吼“来人!来人!把这个人给我赶出去!赶出去!” “慢着!萧婉贞,你是越来越不知所谓了!”混乱间,一道略带沙哑但不失威严的女声响起。一道正红色的身影从几许金色日霞中走进殿内,来到两人前。 看清说话之人,原本几近疯魔的萧婉贞双瞳微缩,瞬间乖巧,“姑,姑母……殿下,我不是故意的。是这个人,对,是她,她出言诋毁我!” “好了不必多说。这位娘子说得不错。你口无遮拦,是该好好教导一下了。” 来人正是宴会的主人,大晟国长公主殿下萧何静。萧何静向身旁眼神示意,随侍的宫女熟练地将安静许多的萧婉贞请了下去。处理完此事,萧何静缓步向前,来到主位落座。 嘴角噙着一抹若有若无的笑意,萧何静与离得近的护国公府老太君寒暄叙话。说话间,萧何静隐晦地瞟了几次殿门口和旁边空位。不多时,殿外一身穿侍卫服的男子面带急色,小跑着从远处过来,与在门口候着的曹长史耳语。 萧何静早已看到两人眉眼官司,命侍女将两人带到跟前,问道,“发生了何事?” 曹长史不敢隐瞒,但又不知道怎么说,“殿下,是世子那边发生了一些事……” “驹儿他能有什么事?你支支吾吾作甚,说!” “世子说,他无意成亲。不来参加宴会了。” “那他人呢?” “世子他,他已经离府了。” 萧何静保养地极好的脸皮一抖,手指紧紧攥住,几番深呼吸,再也按耐不住脾气,猛地起身,“本宫突然感觉有些不适,就不陪各位了,请便。” 第4章 公主召见 此话一出,全场瞬间鸦雀无声。宾客们惊愕得看着长公主面沉如水,脚步生风地离开。各家女眷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交换着眼色。 目送自家主子离开,曹长史转身轻咳几声,满脸堆笑,道“殿下只是老毛病犯了,各位贵客不必担心。殿下吩咐下官代为招待,时辰差不多了,开宴罢!” 语毕,两排训练有素的宫女手托各种珍馐美酒,依次摆到客人面前的膳桌。一队身着舞服的妙龄女子紧随其后,伴着丝竹乐奏开始翩翩起舞。很快,殿内重新热闹起来。 角落里,端坐着的姜沅容低着头颅,心情沉重,暗自思索长公主突然离席之事。虽说自己并没有十分把握可以在众多小娘子里脱颖而出,但长公主突然离场,穆世子也未出现,这使得自己的多日来的辛苦准备全都作废了。更让人烦心的是,之前借着能来长公主府参宴的机会,应付了祖母和父亲,现在草草回去,恐怕又要惹来长辈的说道。无意识得摩挲着腰间的蝴蝶玉佩,姜沅容暗叹该如何是好。 正闷头想着,姜沅容感受到一只温暖的小手靠近了自己,抬眼一看,视线里甄朵朵的圆脸满是严肃,“央央,你是不是在烦心回去如何交待?要不你先别回府了,我派人去姜府去和长辈们说,我赖着你不让你回去。你去我那里小住几天躲一躲。” 感受到好姐妹未言明的担心,姜沅容心下稍缓,道“没事的,恐怕在场的女眷们都不曾料想到秋日宴会发生这等意外。我回去只要如实禀告就好,想来祖母他们也不会多说什么,顶多念叨我一番。” 甄朵朵知道好友故作轻松。姜府长辈们为这次秋日宴寄予了厚望,盼着沅容可以获得长公主殿下的青睐。即便没能得到与穆世子相亲的机会,但只要参宴的小娘子,包括央央在内,能有机会一展才艺,也算是在在场的各家宗妇面前留下不错的印象,对未婚女子可是有大大好处。今日突发这样的意外,饶是一向机灵的甄朵朵一时间也没有什好法子开解。 “央央,先别发愁了。难得能来长公主府上用膳,先尝尝这道胭脂扣肉,是大师傅的拿手菜。” 姜沅容心道也是,兵来将挡水来土掩,便拿起筷子,开始用心品尝起来。 …… 长公主府对这次秋日宴准备的很是用心,待众人欣赏完乐人表演用好饭食,已是日斜三分。见时间不早了,甄家老夫人派人与曹长史递了话,便想带自家女眷回去。姜沅容也收拾妥当,准备跟着甄家众人一起出府。 原本候在大殿一旁的侍女们,走出一位年纪稍大,面色沉稳的宫装女子,向甄家老夫人行礼,道“老夫人安,长公主殿下有令,请这小娘子留步。” 见面色和气的女子笑着看下自己,姜沅容茫然片刻,很快反应过来,上前道“小女姜沅容,这位姐姐如何称呼?敢问殿下有何吩咐?” “不敢,我是长公主殿下身边的明珞。殿下要单独召见您。小娘子跟我来吧。” “是。” 暂别忠国公府众人,姜沅容小心翼翼地跟着这名宫人行走。两人脚步轻缓,不多时来到长公主府的主院。只见院门高耸,门楣上高悬着一块匾额,上面写着“思回苑”三个鎏金大字。字体颇有气势,折弯处带着几许不羁和肆意。 收回目光,姜沅容跟着明女官来到正房门前。守门的侍女打着珍珠门帘,示意两人直接进去。姜沅容不敢大意,低着头颅,越过门槛,转过屏风,面带恭敬,两手在腹前交错执礼,道“臣女姜沅容请殿下安。” 一道柔和中带着疲倦的女声自前方响起,“不必多礼,起来吧。明珞,给小娘子看座。” 姜沅容谢过宫人,屏气正襟危坐在雕花木凳上,等待长公主殿下问话。 “沅容?你的名字可是取自‘沅芷汀兰沐晓风,容辉澹荡月明中’这一句?”宅院的主人细嚼了几遍名字,带着疑惑开口问道。 “是,殿下。臣女的名字是母亲为我取的,的确取自这首七言绝句中。” “可见你母亲很是喜爱你。话说你是哪位姜大人府上千金?” “回殿下,家父是国子监任博士姜程谦。” “哦,原来是姜博士的爱女。家学渊源,果然口齿伶俐,能治得了婉贞。” 面前的女子语气淡淡,姜沅容不知道贵人的意思是褒是贬,小心答道,“殿下谬赞。其实臣女刚才有不对之处,不该对县主殿下不敬。” 姜沅容说完,对面的女子停了几息,声音更加冰冷,“怎么,本公主难道是母老虎不成?抬起头来,看着我说,你真的觉得自己有错吗?” 少女听话地抬起头颅,一双秋水剪瞳慢慢露出来,神色不卑不亢,回道“不敢欺瞒殿下。臣女的确有错,但比起婉贞县主所言,臣女自觉只是小错。” 语毕,面前女子突然抚掌大笑,“好好好!你这小娘子,果然对我胃口。” 耳中灌入笑声,姜沅容自进屋就一直紧绷着的神经猛地松弛了下来,眼神重新聚焦,只见一张芙蓉面笑意盈盈得看着自己。之前在大殿见到是身着宫装乌发高耸,优雅大气的长公主殿下,而现在,面前的殿下,穿着紫苏色的常服,梳着松松垮垮的坠马髻,星眸半睐,雪肤红唇,因大笑眼尾细纹若隐若现,浑身上下充满着岁月的松弛感,很是亲和。 而萧何静只觉得自己突然大笑,原本沉稳的少女似是懵了,樱唇轻抿,梨涡浅露,一派娇憨。脑中好像快速闪过什么,女子眼神一暗,不多久便回过魂来,道,“好了,本宫不做弄小辈了。喊你过来,确实是为了婉贞一事,不过,不是问你罪的。” 萧何静挥手示意,一位侍女快步上前,呈上一金丝楠木木盒,“这是昔年我母后赠予我的十五岁生辰礼,是东海产的紫玉珍珠,正好适合你们这个年纪的小娘子把玩。送与你压压惊,也算是对你今日的奖励。” 姜沅容接过木盒,只觉得手中的赏赐沉甸甸的,这份礼物充满着殿下对自己的善意。但又想到它对殿下有着特殊意义,少女不禁急道,“殿下,这份礼物太贵重了,臣女不能收……” “送你便是送你了。不必多言。本宫还需要你教我做事?”见少女又被自己的话噎住,萧何静露出满意的笑容,道“好了,下去吧。日后若有空,可以多来长公主府,这是本宫的命令。” 姜沅容无奈,只得道,“臣女遵命。” …… 随着少女离去,正房又重新恢复了安静。倚坐着的女子未动,把玩着手里的香囊,蓦地出声,“阿棠,你还记得那一年,咱们第一次来京城吗?” 听到主子突然提起旧时,原本站在暗影里,不起眼的清瘦女子顺着思绪,想起来那年春和景明,答道,“殿下,记得。那年您带着奴,一人一骑,从家里偷偷跑到京城,说要看个热闹。” “是啊,我记得那个春天,那个人打败了西戎,班师回朝。这消息不过三日,就传遍了爹爹的封地,也传到了我耳中。我想啊,同样是女子,怎么她就这么厉害。我不信,就想着来看一眼。”萧何静面带怅惘,也陷入了回忆之中,“这是我第一次离家,什么都不懂,刚到京城没几天就被人骗走了行囊。两个女子没有银钱付房费,被店家赶了出来,饥一顿饱一顿的……” 嘴角带着一丝怀念,萧何静声音渐低,呢喃着,“你劝我回家去,我说没见到那个人我偏不走。就这样硬撑着,硬撑着终于撑到那个人率兵回京。那一日,就像过年一样热闹,不,比过年还要热闹。我终于看到了她,穿着红衣墨甲,骑着一匹榴花青马,像天神一样威风凛凛。” “来看她的人太多了,太多了。有个幼童被推搡出人群,差点被经过的马踢到。是她,出手制止住了马救下了孩子,还笑着安抚他不要怕。” “那个笑容有些特别,特别到我以为这么多年过去了,我都忘记了。但就在今天,就在刚刚,看到那个小娘子笑,我又全都想了起来。她们笑起来可真像,都有一对梨涡……” 说到这,女子迷蒙的眼神又瞬间锐利起来,把玩的动作加快,神色惊疑不定,“阿棠,传我命令,派人去查一下这位姜娘子。我要看看,她到底是谁。” “是,殿下。” …… 离开主院,姜沅容跟着明珞的指引,沿着游廊,一路向府门方向走去。 无心关注沿路的美景,姜沅容脚步又缓又轻,双臂微曲轻柔得捧着木盒,思绪有些散开。能获得长公主殿下的赏赐,少女有些意外和惊喜,思忖着准备一份礼物回赠殿下,但…… 思来想去,姜沅容将目光转向宫人,开口问道,“明珞姐姐,我有一事想请教姐姐。殿下赐下这么贵重的礼物,臣女想准备一份回礼呈给殿下。但又怕准备的不合适犯了殿下的忌讳……” 感受到少女纠结情绪下的赤忱,明珞眉眼一弯,开心笑道,“姜小娘子真是有心了。我们家殿下啊,什么都好。唯独忌讳梅花。小娘子你可要记住了,可不能惹了殿下的厌烦。” 梅花?姜沅容感觉这两个字有些熟悉,但又想不起什么时候听过,恍恍惚惚间,听到明珞又笑道,“已经为娘子备了马车。甄小娘子临走前,特意嘱咐,一定要安全送您回府。” 甄小娘子……朵朵?!电闪之间,姜沅容似是想起什么,脸色一变。 第5章 为今之计 八月二十日那天,虽然曹长史救场可算是滴水不漏,但长公主府秋日宴的小道消息,还是在镐京城贵族圈里传了一波又一波。长公主从来都是个体面人,能让她不顾体面离场,定是发生了什么大事。难道是京中小霸王出事了?众人思来想去,将八卦的目光投向了原本秋日宴的主角——长公主的亲亲外孙,穆王府的世子,穆骐安。 众所周知,长公主萧何静是当今圣上永兴帝一母同胞的亲姐姐。两人自小感情极好,永兴帝还是太子时,为先皇不喜,屡次在朝堂上斥责于他,朝中随之流言不断。为保住亲弟太子地位,当年的长公主很是果断,不曾招驸马上门,而是迅速嫁入陇西李氏,为太子赢得了一门三相超级世家的支持,太子这才在朝堂上站稳脚跟,顺利登位。永兴帝掌权后,也不忘回报亲姐,不仅封长公主为超一品“护国长公主”,在江南富裕之处赐下连片封地,还在镐京城长安街最好的地段修建了长公主府,以示亲厚。 “当年那位殿下成亲后很快就生下了独女灼华郡主。之后她便一心照顾夫君和女儿,可谓是上尊公婆长辈,下爱护叔妹小辈,在世家圈子里很是有些贤名呐。等灼华郡主长成了婷婷少女,不知多少人家就冲着长公主的好性情来提亲。但您猜怎么着?” 广客楼内,一身着长袖布衫的清瘦老者捋捋自己的山羊胡,摇头晃脑,看着台下众人求知若渴的眼神,呷了一口茶,满足地继续,“殿下呀,她一个也没有看上这些主动上门的,就看上了一个破落少年,彼时还是永兴帝贴身护卫的穆王爷。在永兴帝的赐婚下,两位年轻人顺利定亲,成亲不到一年就生下麟儿,取名骐安……” 台下众人听这老头讲的入神,没人注意到的拐角,一白衣男子在屏风后站了良久。 …… “可惜没过几年,灼华郡主在一次宫中宴会的时候突发急症,呕血不止。病情来势猛烈,连医术最好的太医令都束手无策。灼华郡主没能捱到第二日就去世了。” 姜府倚月轩内,甄朵朵指捻一块海棠糕送入口中,幸福地直眯眼,品尝点心的同时不忘和姜沅容继续讲,自己好不容易打听到的消息,“佳人早逝对长公主和穆家人都打击很大,穆世子被两家长辈当做金疙瘩一样疼爱,这才长成了如今这幅混世魔王的模样。去年春天,穆世子斗鸡输了,一番气恼下带人砸了店,引得监察司的潘老头上折子痛骂,其不堪为世家子孙表率,求陛下撤掉他的世子之位。就算这样,陛下也只是下口谕申斥了几句,罚得可谓是不痛不痒。” 说到这,甄朵朵目光飘向姜沅容,眼中满是担忧,“央央,穆世子整日斗鸡耍狗,不思上进,气走了好几个教习,这样的纨绔子弟怎么能让女子托付终身呢。要不算了吧,我去求祖母帮忙,我们再好好看看,肯定能选出合适的人选。” “朵朵,我知道你为我好,担心穆世子不值得托付。可是,留给我的时间不多了。”姜沅容用小锤砸着核桃,捡完整的核桃肉放在手边的骨碟里,推到甄朵朵面前,“祖母和父亲对我寄予厚望,盼着我可以嫁入高门,助家族兴盛。之前秋日宴未能成事让他们大失所望,这几日祖母有意无意,用言语敲打我;父亲也隐晦和我提了好几次右相府上大公子……” “什么?许老头家的不肖子孙?听我哥说,许大公子寻花问柳,宿娼狎妓,是丽春院的常客。”甄朵朵一下子从凳子上弹起来,急得团团转,“这个人选万万不可!” 姜沅容按下甄朵朵,不想好姐妹为自己的事多费神思,道“朵朵,祖母和父亲现在只想着把我换给哪一家才能得到最大的助力,至于我嫁过去过得好不好……呵。” “没错,我承认,受了家族的奉养便要为家族出力。但成亲对象,我要自己定。”姜沅容目光如同深幽的湖水,坚定而冷静,分析道,“细想,穆王府其实各方面条件都不差。穆王一心为公,府中大小事由管家做主,等我嫁过去了就可以马上掌家。穆世子虽说名声有些不好,但也只是爱玩贪玩,没什么坏毛病。母亲留给我的嫁妆丰厚,我可以拿出钱财来供他玩乐,相信我们二人相敬如宾不难。还有长公主殿下,穆世子是殿下唯一孙辈,殿下爱屋及乌,想必我也能受到长公主的庇护。” 说到这里,姜沅容美目盈盈,浅浅笑道,“你看,如果我能争取到嫁入穆王府的机会,其实日后的日子就不会很差。所以,我得想法子让穆世子倾心于我,主动提亲。” 甄朵朵在一旁听得连连点头,“有道理。这么一想,穆世子倒是个好人选,至少比许老头家的阿猫阿狗强。而且许大夫人面甜心苦,不是个好相处的。” “央央,有一事我得向你坦白。我之前有件事情弄错了。”甄朵朵似是想起什么,摸摸鼻子,不好意思道,“长公主殿下其实最爱的不是梅花,我前面听岔了,小舅母说的是殿下最忌讳梅花。我当时光顾着吃糕点了,一心二用,差点给你惹了麻烦……” 说着说着,甄朵朵忍不住用眼角余光瞄向姜沅容,见少女樱唇紧抿,低着头手中动作不停,心中大呼不妙,忙双手合十,求饶道,“央央,好央央,就原谅我吧。我发誓,下次一定靠谱!” 姜沅容这时不似平日里冷静。自长公主府回来这段日子,梅花一事让她脑中像是有两个小人打架:一个说要当面问问清楚,一个说万一真是误会岂不伤了姐妹感情。纠结几番,姜沅容下定决心还是要图个明白,涩声问道,“那你是怎么知道你弄错呢?” “这个嘛,还不是你被宫人姐姐带去见殿下,我和翩翩吹牛来着,”甄朵朵耳尖微红,双手手指绞在一起,道,“我还说,若是殿下没离开,你定能在众多小娘子里面独占鳌头,因为你作诗厉害,还能作咏梅诗……然后,然后我就被骂了。” 姜沅容垂眸敛目,默默听着,表情随甄朵朵的话语慢慢舒展:朵朵确实贪食点心,往日常常央求知秋帮她做最时兴的糕点。她啊,一吃起来就忘乎所以,情有可原。 想到这,姜沅容心里又泛起一丝愧疚,急忙放下手中的物件,伸出纤臂拥住甄朵朵,“朵朵,我……” 被拥住的甄朵朵脸色突变,不由得痛呼出声,“嘶……好痛……”姜沅容手中动作猛地顿住,表情紧张,上下扫视面前女子,“朵朵,怎么突然叫痛?是哪里伤到了么,给我看看。” 见姜沅容要动手扯自己衣袖,甄朵朵猛地挣脱开,眼神闪烁,不自然地捋捋耳边碎发,“哪里有,我可能是昨晚睡觉时,手臂抻着了。对,抻着了。” 姜沅容狐疑地看着对方,甄朵朵又一幅没事人的模样,只好道,“原来是这样,那你过来坐好,我来帮你上点药,好得快。” “一点小事,不用上药。”甄朵朵眼珠一转,突然坏笑,“哎呀,我家央央这么贤惠,也不知道以后便宜哪个儿郎。” “好你个甄朵朵!乱说什么。”姜沅容檀口微张,哭笑不得,伸出手向着甄朵朵方向挥舞,假意捶打对方。 “好央央,是我错啦,我以后不敢了。” 甄朵朵抱头乱窜,连连求饶,“咱们还是说回正事上。哎呀,怎么才能和穆世子搭上话呢……” “是啊。怎么才能见到穆世子本人呢……”姜沅容呢喃着,神情凝重,陷入沉思。未曾留意到,旁边的圆脸少女无声龇牙咧嘴,扯了扯衣袖更加严实地盖住了手腕,小臂几抹青紫重新没入衣袖深处。 …… 霜降过后,镐京城里越发凉爽。姜府倚月轩里,几个丫鬟忙忙碌碌,换下夏日清凉的布置。一只小手掀开靛蓝密棉门帘,知秋小跑着,捧着一小巧玲珑的食盒进来。食盒热气腾腾,一打开盒盖,一股桂花蜜香缠绕着在室内散开。 这香味极其霸道,引得连日思虑不思饭食的姜沅容,也生出几分馋意,笑着赞道“知秋,你的手艺真是越发好了。” “是哩是哩,只闻这味儿,就知道知秋姐姐十成十学到了辛嬷嬷的手艺!”香冬年纪小,早已忍不住趴在桌上往食盒里瞅,六块糕点晶莹剔透,白里点点鹅黄,煞是好看。 “说到辛嬷嬷,也不知道什么日子回来。我都有些想嬷嬷了。”正熨烫衣裙的盼夏闻言,爽利插话。 “是啊,嬷嬷回乡探亲走了有一个月了吧。算算日子,也该回来了。”辛嬷嬷是带姜沅容长大的奶嬷嬷,之前老家来信说出了事,嬷嬷收拾了个小包袱就风风火火地就赶回去了。 主仆几人谈论着,守院门的小丫头一蹦一跳地进屋,眼睛亮晶晶,豁着牙禀道“娘子,娘子,辛嬷嬷回来了!” 一位身形高壮丰满的中年女子紧随其后,圆盆般的脸庞上满是慈爱,“娘子,奴婢回来了。” 逢春等人惊喜起身,迎接辛嬷嬷坐下休息。姜沅容紧紧地枕靠在嬷嬷身上,好一阵亲昵。主仆几个寒暄过后,辛嬷嬷道,“娘子,这次回去,奴的儿子也跟来了。这小子说好久没见大娘子了想要来探望您。” “小武哥也来了,快!快让人进来!”姜沅容眼睛一亮,连声道。 盼夏出去喊人,不多时一位国字脸,右脸颊带着一道疤痕的魁梧男子跟了进来。男子低头扑通跪下,朝着主位坐着的少女恭敬地行礼,道,“奴辛武,见过大娘子。” 第6章 世子行踪 男子身量颇高,像一头熊瞎子一样壮实,躬身跨入门框那一霎那,光线只能从他身影的缝隙处向屋内艰难渗入。香冬胆小,被惊得连连后退,蜷在逢春背后不敢看他。 姜沅容见到男子颇为惊喜,一边起身去扶,一边嗔道,“小武哥怎么这般见外,你和嬷嬷是我最亲近的人了。在妹妹面前,自家人不必称奴。” 辛武拘谨的神色如同雨后放晴一般瞬间放亮,喜滋滋地答应,顺势站了起来。 打量着面前男子的变化,姜沅容眸中闪过一抹欢快,口中打趣道,“多年不见,小武哥真真大变模样。一想到小时拿弹珠打我的也是小武哥,妹妹就有些晃神。” 辛武不好意思地挠挠头,黝黑的脸上透出暗红,憨笑道,“我那时不懂事,不知道保护妹妹。现在不一样了,大娘子你且瞧着!” “好好好!”姜沅容眉眼弯弯,眼波流转,捂着嘴偷笑,又问道,“小武哥,我记得当年你是被嬷嬷送去习武了,吃了不少苦罢。眼下算是学成归来了?” “师傅夸我颇有天赋,倒是没吃什么苦。前几年我出了师,就寻了个镖局安顿了下来。借着走镖的机会,想着多走走多看看,总归是有好处的……”辛武讲着讲着,突然顿了一下,马上又带出一抹轻松的笑,“只可惜前段日子,不小心伤到了根本,以后就没法干这个营生了。” 姜沅容纤手托腮,面前男子讲自己这些年的经历,听得正入神,闻言心里也泛起了酸痛,安慰道“小武哥,我会想法寻名医给你治病,天下这么大,一个不行,就再找下一个。我不相信治不好。” 旁边的辛嬷嬷再也忍不住,转头用衣袖悄悄抹了一把泪。辛武挺直的肩膀颤抖了一下,眼圈泛红,道“好。听你的。” 目睹着幼时玩伴如今的模样,姜沅容心中暗道不能让人颓废下去才好。想起最近让自己烦忧不已的那件事,姜沅容试探地问面前的男子,“小武哥,你走南闯北,可曾认识一些擅长打听消息的人?我想托人帮我查一个人的行踪。” 辛武闻言,粗眉一跳,有些惊奇地开口,道,“大娘子你想查谁?” “穆王府穆世子。我想知道他最近常去的地方,越详细越好。” 辛武用手摩挲着下巴,并没有多问缘由,道,“好。此事不好牵扯太广,我亲自去查。” “那敢情好,就拜托小武哥了。”姜沅容自荷包中取出一块银锭,递了出去,“这银钱你拿着,留着喝酒吃茶用。” 辛武心里明白只有替大娘子办好事才是顶顶重要的,没有多话收好银子便直奔府门,寻旧相识打听线索。 …… 乌声隆隆,细雨微微。已是逼近初冬的时节甘霖突降,随风四处斜撒,整个镐京城笼罩在了青色烟雾之中。 倚月轩里,串串雨珠沿着黛色筒瓦的纹路向地面坠去。一根竹竿支撑起窗棂,改变了珠串滑行的方向,也使得屋里的灯火随风明明灭灭,但暖意不减,流向那位临窗练字的少女。 她梳着垂鬟分肖髻,月白色的发带穿梭其中,面容平静眼神专注,如同一弯幽深的湖水,右手执一羊毫毛笔,纤细的手腕带动笔势起伏,洁白的宣纸上留下了一行行墨色笔迹。 练完一张,女子停笔略作休息。眼角余光瞥到摆在桌案一角的小册子,女子似是想起什么,眼中风暴重聚,红唇轻抿,又持起笔来继续练习,只有略带急促的呼吸泄露了她内心的不平静。 “啪嗒,啪嗒……”一串木屐踩水的声音由远及近,停在了堂屋门口。少顷一道活泼的女声自少女背后响起,“姑娘,守门的丫头来报,辛武递信儿求见,说事儿办成了。” 少女神色淡淡,像是没有听到,继续执笔直到写完一张纸,这才开口道,“好,这两天祖母管得紧,让他从角门进来吧。我收拾一下就来。” “是。” 沙沙的脚步声走远,少女脸庞像是被灌入生气一般,冲破了灰暗,重新莹亮如月华晖晖。起身离开时,她的衣袖似是无意刮到桌角,那本小册子顺着去势滚落到地上,一页一页男子小像缓慢袒露,旁边小字注明了姓名,籍贯,家境…… 耳边似乎传来祖母不容质疑的声音,“沅容,莫再执着,多想想你母亲。你只有嫁得好,才能握住你母亲留给你的东西。” 脚步未停,女子清瘦的肩背舒展着,头也不回地离开了书房。 …… 月余不见,辛武一身灰扑扑的进来。虽然脸色有些憔悴,但萦绕在眉眼之间的晦涩已消失殆尽,虎眼炯炯有神,犹如一把残剑重新被打磨淬炼,重新露出光芒。 姜沅容让盼夏送上暖身驱寒的姜茶和糕点,与辛武两人分别坐在圆桌旁,摆出一副秉烛长谈的架势。 辛武端起茶杯,牛饮几口,火辣辣的茶水顺着咽喉灌下,自胃里升腾起热浪,将雨中行走的潮湿一扫而光。 惬意得呼出一口热气,辛武用大掌抹抹嘴,开口道,“这段日子我多方打听穆世子的消息,把穆世子的行踪查了个底朝天。” 姜沅容摆出侧耳倾听的姿态,眼神带着一丝催促,只见面前的男子又继续说道,“这穆世子有些意思,出门的时辰很固定,每日辰时三刻出门,酉时末回府。常带着小厮去戏园包场听戏,一听就是一下午,最近还包下了吉祥戏班的头牌。平日里还会约着一群官宦子弟去马场赛马蹴鞠,十次里有九次输,但穆世子不服输,屡屡应战。对了,听珍兽坊的人说,穆世子还爱收集异兽,经常去转悠。” 姜沅容手指不自觉轻点桌面,开口总结道,“听起来,就是京城里常见的纨绔。” “对,但我总感觉有哪里不对。出门的时间太固定了,反而有些……”辛武砸吧着嘴,不知道用什么词形容更准确。 姜沅容脑中反复琢磨着,红唇翕动,吐出一个词,“反常。” “对,太特娘的反常了。”辛武恍然大悟,不小心在女子面前冒出一句脏话,气的一旁随侍的辛嬷嬷牛眼直瞪他。 辛武掩着嘴轻咳一声,突然脑中灵光一闪,“我想起来哪里不对了。他真的是个纨绔吗?前日我暗中跟踪他,发现他下盘稳定,走路轻盈,分明就是师父说的天生练武的好苗子。且仔细一听,这人呼吸似有若无,我感觉他内力不弱,像是个练武多年的人。” 姜沅容心念电转,快速地将种种信息穿织在一起,得出一个惊奇的结论。“如此说来,穆世子很可能在装纨绔,隐藏锋芒。” 可是为什么要装纨绔?他在掩饰什么?姜沅容将视线转移到穆王府,直觉答案应该在这里出现。 姜沅容让逢春拿出一包银子,递到辛武手上,严肃道“小武哥,你再多安排几个人,这次我想让你观察穆王府的动向,有什么情况都只如实记下即可。我会让盼夏每日酉时去角门守着,到时候你们在角门碰头。” “还有,穆王府不是一般的府邸,常年设有侍卫巡逻把守,小武哥要多加小心。” “好!我记下了。” …… 辛武很是谨慎,从别处招揽了几位知根知底的帮手,轮流在穆王府附近远远观察,每日收集到的信息直接誊写好递到姜府。而自己亲自又跟踪了穆世子几日,终于获得了一条消息:穆世子常去珍兽坊闲逛,最近看上了西域商人运过来的一种白毛鸳鸯眼宠兽,极为罕见,想要买下送给长公主。那商人见这宠兽奇货可居,一直不肯卖出,声称要在后日酉时三刻,于雅玩斋进行唱卖,对这宠兽感兴趣的客人都可以持帖参加,届时价高者可得。 雅玩斋是镐京城里有名的拍卖行,位于全城最热闹的地段西坊。白日里街道两边小商小贩摆摊叫卖货物,行人可以去楼里听戏,也可以路边看杂耍。越接近夜晚,酒楼的生意越好,有头脑的掌柜还会花大价钱从西域请来舞者表演,吸引新老主顾。 姜沅容靠甄朵朵打掩护,以去甄府小住几日为由,换得晚上可以出门的机会。秋夜里的西坊很是热闹,人群如织,叫卖声不绝。而雅玩斋这处更是人声鼎沸,不时传来拍案声。姜沅容带丫鬟一同做男子打扮,按照辛武给的路线图,一路寻到了雅玩斋。角落里早有一布衣小童候着,看到她迎了上来。验好姜沅容手中的信物,小童便悄悄带两人进了门。 “今日斋里引来人最多的拍品,就是那西域人的珍兽了。穆世子就在三楼甲字一号包厢,前面以二百两金的高价拍下了珍兽,正高兴呢,刚叫了一队歌舞进去,应该还会逗留不少时辰。”小童一边引路,一边低声和姜沅容禀报情况。 说话间,几人来到了包厢门口。姜沅容上前,柔声询问守门的黑衣壮汉,“敢问是穆王府世子殿下在内?臣女乃是国子监姜博士之女姜沅容,求见世子殿下。” “殿下正忙,谁也不见。”壮汉抱臂站立,目不斜视,冷声回应。 “臣女真的是有要事求见殿下,烦请世子殿下见我一面吧。”姜沅容提高音量,朝着包厢内的方向央求道。 壮汉有些不耐烦,抬手欲挡,“你这女子怎么不知趣,刚不是说了么,我家世子……” 话未说完,只见面前女子不顾闺阁礼仪,从自己手臂下钻了过去,贴着门扇,道,“殿下,臣女真的有要事相告,事关穆王府危机!” 终于,一道男声从包厢内传来,“赵毅,请这位娘子进来罢。” 第7章 攻心为上 清冽的男声如同天籁,传到门外对峙的两人耳朵里。 “是,殿下。”壮汉恭敬的回道,收回阻拦的手臂,为姜沅容打开了门。 姜沅容绕过壮汉,缓步走进包厢。一股暖香迎面而来,萦绕着冲击着,久而不淡。几名女子身披轻纱,腰肢轻摆,随琵琶手下泄出的丝竹声变换队形,曼妙舞动。而屋内最深处,一年轻男子身着锦衣坐在案首,闭目假寐,伴着乐声手指轻点怀中的白毛小兽。 姜沅容定了定心神,福身行礼,“臣女姜沅容见过世子殿下,殿下安康。” “好了,有话直说,你一闺阁女子找本世子有什么事?”穆骐安没有睁眼,下巴稍扬,漫不经心地问道。 姜沅容略抬起头,看清面前男子样貌一怔,又迅速低下脖颈。“殿下,正如刚在门外所言,臣女确实有要事容禀。此事不适合更多人知晓,还请殿下清场。”女子眼皮如同有蝴蝶扇翅般微颤,恭敬地回道。 穆骐安闻言,似是引起了他的兴趣,掀了掀眼皮望向女子,眼神带着探究,沉默半晌终于伸出一只手向后摆了摆。舞者们无声地退了出去。姜沅容眼神示意丫鬟也出去。很快,包厢内就只剩了下一高一低两人。 “你可以开始说了。”穆骐安换了一个更加舒服的倚靠姿势,淡声开口。 姜沅容心脏砰砰直跳,背后渐渐浸出一层薄汗。在这极为关键的一刻,她竟然有些晃神。之前自己还和朵朵大言不惭,务必让堂堂世子倾心自己。但终究是小瞧了这位有名的纨绔,光是站在他面前,抵抗他散发出来的压制,就耗尽了自己勇气,哪里还有缝隙可以走捷径。狠狠地唾弃了自己的天真,姜沅容重拾起自己暗自演练了无数遍的说辞,开始这场决定自己未来的战役。 散开的思绪重新回笼,女子舔了舔干涩的嘴唇,开口道,“臣女求见主要为两件事。一是想感谢世子的救命之恩。佛诞日那天臣女去上香,回程时车马失控,幸得偶遇殿下。殿下派人控制住了车辆,免得臣女遭受皮肉之苦。殿下事务繁忙可能已经不记得了,但臣女一直铭记在心,感激殿下心善。” “如果这就是你所谓要事的话,你可以出去了,不要打扰本世子的兴致。”男子手指轻按太阳穴,眼帘垂下,一脸兴趣缺缺,道“为了勾引本世子,不惜以事关王府危机的名义闯进来,你真是好大的胆!” “不,殿下,”姜沅容抬头露出苍白的脸,双眸直视穆骐安,“接下来臣女想说的才是要紧的。殿下大危,如若伪装示弱,殿下不应救助于我,更不应该露出良善!” 穆骐安猛地睁开眼,目光如炬,欲燃烧面前这口出惊人的女子,“你在胡说什么!” “臣女不敢胡说。众所周知,穆王爷战功彪炳,建功十余年,打下我朝半壁江山。穆王府背靠长公主府,有兵有权,可联纵十二世家,有篡位之嫌矣。这样的消息在坊间流传已久,有心人无心人都听过。穆王府现下境遇看似花团锦簇,实则烈火烹油,步步惊心。世子装作纨绔多年很辛苦罢。但一直紧盯王府的眼睛不会放松,一直监视王府的势力不会放弃。” 压迫化作了实质,惊涛骇浪一般重重地拍打在姜沅容身上。男子面色微沉,斥道,“胡言乱语!你可知造谣本朝异性王候,足以治你一个株连九族之罪!” “臣女不敢打诳语。”面前女子神色镇静,问了一个让穆骐安感到突兀的话题,“殿下每日出入王府,可曾留意王府门口经常有一个货郎经过?” “见过如何?没见过又如何?” 勉力控制住微微颤抖的双手,姜沅容继续说道,“做货郎不是件容易的事,经常要风吹日晒,衣着难免汗污。这人是个经验丰富的伪装高手,衣着打扮、神态姿势都很贴近货郎。但百密终有一疏,他挑的扁担装的就是破绽之处。 见男子递过来一个带着疑惑的眼神,姜沅容解释道,“殿下可知,无甚本钱的人才会做走街串巷的货郎。能做成生意的对象,大多是市井人家和高门仆从,而这货郎卖的货物里,七巧板鲁班锁这些孩童玩具是用上好榉木制作,胭脂水粉盒底烙着朱颜阁的标记,林林总总,不一而足。庄公舞剑意在沛公,那这人披着货郎的皮,意在何人?臣女认为值得推敲。” 见男子无言也未制止自己,姜沅容心下更加镇定,补充道,“再者,这货郎每日经过王府的时辰路线也有一番说道。他每日经过王府的时辰在巳时过半。王府自西向东行百步,在朱雀街拐角有个馄饨摊,这货郎每日会在摊子上吃一份馄饨,待上一刻钟。” “就是用个朝食而已,有什么重要的吗?” “别个不重要。重要的是,府上的侍卫队每日换班后,也会去这个摊子。时间上正好与这货郎重合。” 穆骐安瞳孔猛地一缩,后背紧绷,“你很聪明,但聪明应该用在正确的地方,不是吗?” 耳边男子嘲弄的声音响起,姜沅容面色不改,从容道,“臣女不是聪明,而是生在平常之家,母亲从小就培养我通物价精算账之能,比殿下多知晓一些市井规则罢了。 “所以呢?你说了这么多,想说什么?”穆骐安面色不变,但案下双腿紧绷发力,似黑豹面对威胁时,准备随时一跃而起击杀敌人。 面前女子状若未感到气氛凝滞,更加恭敬的说道,“穆王府将有大危机,臣女受过殿下恩惠,愿献上破解之法。” “说来听听。” “请殿下容臣女不敬之罪。殿下应择日向姜府嫡女求亲,结百年之好,可解目前困局。” 穆骐安气笑,眼中危光闪过,“哦?你莫不是真的看上本世子在这疯言疯语?” “殿下莫急,臣女说的是假定亲。如若王府有造反之心,按常理应设法与强势结盟。而结盟最好的方式就是联姻。姜家出于微末,殿下与臣女定亲,可让天下人知道,穆王府对陛下忠心耿耿毫无背叛之意。不瞒殿下,臣女承认自己是有私心。臣女除服不久,家中长辈为我婚事急昏了头,但臣女不愿随意嫁人,只愿以浅智薄能,助王府度过危机报答殿下!待时机成熟,殿下可书一份和离书,臣女自是走人,绝不纠缠!” “此计看似荒唐,实为良策,恳请殿下采纳!” 男子审视的眼神如同利剑刺向女子,好似在判断她的真心。姜沅容自是岿然不动,等待这位天潢贵胄对自己的宣判。 “本世子自会去查清这些嫌疑之处。如若证明你在空口造谣,我会让你好好感受戏弄穆王府的代价。” …… 天气渐渐寒凉,万物已竭尽全力在寒冬来临之前为这个世界献上最华丽的色彩,目之所及不免平淡萧索。而长公主府内仍旧是花团锦簇,各色玉茗代替了寒英成为了这个时节最亮眼的娇客。从深粉到素白,硕大的花苞蓄势待发,迎着冷风愈发冷艳,细嗅已有暗香浮动。 正房里,这座府邸的主人正端坐在紫檀螭纹平角案前,茜色衣袍下伸出一节皓腕,素手拈着香匙,小心翼翼地向七彩花莲盘内增添香料。忽而女子停下手中动作,鼻尖凑近轻嗅,眉间紧蹙,似乎有些不满。 一道瘦小的身影自昏暗中出现,停在女子身旁,低声道,“殿下,那边有书信传来,是有关姜小娘子的。” “呈上来。” 阿棠接过信封裁开,取出几页薄宣,双眸迅速扫视完内容,开口道,“殿下,这姜小娘子应该与那位无甚关联。信中说,姜小娘子的父亲,也就是姜程谦姜博士,江南道暨阳县人,其父早逝,是寡母带大的独子。幼时颇有读书天赋,受人资助才能一路科考,最终考上了天顺八年的进士。那资助他的人就是后来的姜华氏,姜小娘子的母亲。出自商贾之家,身为独女为保家资,压注了姜程谦……” “好一个才子佳人的故事。”萧何静手中动作不停,终于调好了满意的比例,赞道,“看来,应是我多虑了。” 话音刚落,一道清脆的女声自屏风外响起,“殿下,穆世子派人来送信,说是有要事和您商议。” “呈上来。” 萧何静素手执着纸笺,甫一开始读,就被几个大字惊得眉心直跳,不禁和旁人抱怨道,“这小子,真是想一出是一出!之前梗着脖子说不愿成亲,害的我差点无法收场。现在又跟我说想结亲,结亲的对象还是姜小娘子!” “这是好事啊殿下。世子终于想通了。不过,世子怎么会识得姜小娘子?” “还不是少年慕艾。路上遇到好看的小娘子求助,一来二去,就看对眼了。”萧何静摇摇头,又好气又想笑,道,“他父亲在外随侍陛下出巡,一时半会回不来。他又催得紧,还不得我这个亲外婆出马替他张罗。我怪道他怎么突然送我一小兽,原来在这里等着本宫。” “不过,驹儿眼光不错。姜小娘子性情率真,也很知礼。回礼送的香囊,针脚细密,绣技高超,看得出是个细心人儿。” “可这姜小娘子只是一七品小官的嫡女,配世子是不是太委屈他了?” “这么些年过去,这是驹儿求我办的第一件事。既然驹儿喜欢,那就随了他的意思吧。陛下也会乐于见到驹儿结到这门亲事的。”说着说着,女子神色晦暗,眼眸深处一黑影咆哮挣扎,“寒门之女,母族低贱,随时可换。比起当年,可是简单的多。” 第8章 定亲波澜 近日,镐京里发生了一件大事,穆世子要定亲了! 这个消息如同长了翅膀一般,飞快的在坊间流传开来。单单定亲一事,倒不会引起这么大的议论。但定亲的可是镐京顶顶有名的纨绔,光摆摊小贩们就能时不时看到他打马过街,从垂髫小童到舞象少年,可以说穆世子几乎是在大家的眼皮子底下长大的,京城百姓对其感情自是不一般。 “哎,瘦猴,你听说没。小霸王要定亲了。”一浓眉宽脸男子嘴里忙活个不停,一边呼噜呼噜地吸溜着碗里的面条,一边鬼鬼祟祟地问道。 “我昨日就听说了。你才知道,看来你的消息不够灵通啊。”坐在对面的瘦脸男子一脸得意洋洋,嘲讽道。 被嘲讽回来,宽脸男子不但不生气,还凑得更近了,打趣道,“呦,你老小子。有门道啊。” “那自然。我三叔公家的表嫂的姑妈,是咱镐京城响当当的官府在册冰人。促成的婚事没有一百对也有五十对!穆王府请的官媒就是她!”瘦猴挺直身板,拍拍自己瘦弱的胸膛,信誓旦旦地说道。 一胖胖的男子灵活地挤进两人中间,抚着肚皮哀怨道,“哎哎哎,快说说,我好奇得很,小霸王这婚事到底是咋回事?我惦记得吃饭都吃不香了。”见两人惊诧地望向自己,胖子自来熟的很,端着粗搪瓷碗,嘿嘿笑道“拼个桌,拼个桌。” 三人你来我往这一小会,“小霸王”、“婚事”这几个关键字,引得不大的木桌迅速围了一圈人。一双双求知的眼睛望着自己,瘦猴只觉一股使命感油然而生,不由得将表哥的告诫抛到脑后。 警惕得四处望了望,瘦猴以手掩口,神神秘秘说道,“我听说,穆王府去人家姑娘家纳采,光见面礼就装了好几口箱子。一打开,哎呦呦,惊得我三叔公家的表嫂的姑妈心都颤,玉璋用的是南阳独山玉的籽料,那丝帛真是了不得,太阳一照都会发光!对对,还有上好的鹿皮,也装了满满一大箱呢……” 手比划着,瘦猴双眼放光,说的口沫横飞。众人不时的发出“哇”的惊叹声,眼睛亮晶晶,不愧是我朝第一异性王府,财力雄厚! 成功引起了骚动,瘦猴清清嗓子,故作严肃,挥了挥手示意噤声,继续说道,“啧啧,这些财物易得,还有不易得的。穆世子纳采,用的大雁可是活雁呢!” “这么冷的天,去哪里找活的大雁?” “圣上围猎的地方,秋山猎场不就有?世子亲自进山猎了好几天才猎到的。回城那天我见了,马背上挂着一对肥嘟嘟的大雁,可精神可神气嘞。” “这么重视,对方是哪家贵女啊?” “听说是一小官嫡女,姓姜。前些日子长公主办宴会还记得不?就是在那儿得了长公主喜欢,这才有这般造化的。” 众人你一言我一句,有人疑问,这么个毫无背景的女子,嫁进去,能制得住小霸王么。说不定成亲没几日就被气回娘家了呢。 “疼疼疼”一只沾着面粉的胖手自背后伸出来,狠狠揪住质疑人的耳朵。 “让你胡咧咧。”原来是面摊的老板娘出现,她一边抚平衣袖上的褶皱,一边笑咪咪地说道“我看好这姜小娘子。穆王府拿生辰八字去合婚,感业寺的大师都说了,人家小两口什么三生三世,缘分深厚……对,是上上好的婚配!” “老板娘你咋知道的?” “还不是我小叔子,平日里负责给感业寺送粮食。上次去送米面,正好伙房里师傅们在议论就听了一嘴。那掌勺大和尚说的真真的!他们呀就是天造地设的一对!” “怪不得,长公主都深居简出多少年了,这次都亲自出马,亲自张罗穆世子的婚事呢!” 众人越说越火热,未曾发现,一开始搭话的胖子,早就不见人影。 …… 冬月初六,晴,诸事皆宜。 一大早,姜府的仆人们就提着扫帚和木桶,将门口这条路打扫的干干净净,再在青石板上洒清水,免得经过的车辆扬起浮尘。 红日渐渐爬上来,“踢踏踢踏”马蹄声隐约响起,很快一辆黑马拉着的朱顶马车自东面徐徐驰来。马车后跟着一队扎着红绸的年轻男子,个个身姿挺拔,面带笑容,精神奕奕地挑着漆红色的檀木礼箱。坠在最后的是黑压压的人群,男女老少窃窃私语,又对着这队伍指指点点,不时地发出惊叹声。 马车在姜府正门停下。一位头戴胭脂色碗莲头花,身着朱红深衣的中年妇人跨步下来,手捧着盖着红绸布的托盘,在管家的热情指引下,喜气洋洋地踏入姜府。 紧随其后,一箱箱扎着红绸花的聘礼如流水一般进了姜府,整个大厅摆得满满当当。中年妇人满脸堆笑,对正位端坐的姜老夫人道,“恭喜老夫人!这是穆王府聘贵府大姑娘的婚书和礼单,请您过目。” 姜老夫人接过婚书,甫一打开,穆骐安、姜沅容这两个名字赫然映入眼帘。自家孙女闺名与穆王府世子并列,姜老夫人觉得如同在大热天喝了一杯冰饮子,清冽解渴,分外舒心。再一看礼单:活雁一对,黄金千两,玉如意两柄,美酒三十壶,各色彩缎五十匹,茶叶一百斤……一条一条顺下来,足见提亲者的重视和周全。 满意地点点头,姜老夫人眼神示意,随侍的丫鬟接过婚书和礼单,将一口衔宝珠凤纹玉佩奉上,与中年妇人带来的云浮龙纹玉佩交换,作为两人定亲信物。 如此一套流程走完,两个人的婚书送到官府,盖上印章,姜沅容就正式成为了穆王府未过门的世子夫人。 …… 热闹散去,华灯初上。 刚过申时,姜府上空就升起了炊烟,掌勺师傅有条不紊地处理食材,帮厨们进进出出,洗菜,淘米,砍鱼……整个厨房显得异常忙碌。今儿个自家大娘子定下了亲事,老夫人大悦,每个人都赏了一两银子,还吩咐准备一席丰盛家宴。大师傅拿出浑身力气施展厨艺,希望能在未来世子夫人面前讨个巧。 许是急着知道结果,姜父今日回来得很早,刚过酉时就出现在了饭厅。祖孙三人和乐地围坐在圆桌旁,一起庆祝这难得的喜事。 姜老夫人皱纹舒展,玉箸夹了一块鱼肉放到姜沅容碗中,和蔼地笑道,“沅容,今天是你的好日子。日后啊,你成了世子夫人,要恪守本分,好好服侍穆世子。” 姜父也分外高兴,一边自斟自饮,一边附和道,“你祖母说得对。” 姜沅容停下筷子,眼睑垂下盯着碗里的鱼肉,复又抬起,嘴角翘起,梨涡浅浅,“孙女能有今天,离不开母亲从小的教养,还有祖母和父亲对我的关爱。沅容届时定会好好对待穆世子,不负长辈们的期待。” 姜老夫人满意孙女的乖巧,感叹道“华氏还是有些用处的,把沅容生的花容月貌,又教导得聪明多才。这么明媚的小娘子谁见了不心动。” 听到祖母提到母亲,姜沅容心下翻涌,低垂的睫毛几番颤动,开口道,“沅容有一事想要请示长辈们。母亲去世后,怜我年纪还小,劳累祖母代为保管嫁妆。之前祖母说待我定了亲,就把嫁妆交给我打理。祖母您看……” 姜老夫人慈爱的笑容瞬间停滞,眼神带着一丝不悦道,“还没有请婚期,嫁妆一事重大,再过两日再说吧。” 见祖母的态度有些敷衍,姜沅容还想争取一下,忙道,“穆王府不是一般高门,只会对新妇掌家之能要求更高。沅容想着,最近在家也无事,用母亲的嫁妆练练手,免得到时候手忙脚乱,惹人笑话。” 姜老夫人不愿再谈,一脸不快,“此事我自有安排。你不必多说。” 挡住还要争辩些什么的姜沅容,姜父安抚道,“沅容,此事不急,今日不要惹你祖母生气。有为父在,过几日再说。” 姜沅容无法,只好咽下涌上喉头的言语,静静用饭。 饭毕,待少女走远,姜父斟满一杯茶推到姜老夫人面前,讨好地道,“母亲,儿子最近有些周转不开,拨给我一百两吧。” 姜老夫人眉毛一竖,吃惊道,“一百两?你与同僚喝酒喝的是什么酒?要花销这么多!” “母亲,不要生气,这钱不是用在儿子身上的,是那边有事急用。” 姜老夫人闻言怒气顿消,但犹带烦躁地道,“你为官以后俸禄不够一家子嚼用,这么多年还是靠华氏用嫁妆补窟窿。” “你以为我贪心华氏的嫁妆,不想给沅容么。”说着说着,姜老夫人愈发不满,“华氏的嫁妆早晚都要交到沅容的手里,拖来拖去还不是为了你!” 姜父面带愧疚,道“都是儿子不争气,让母亲费心了。” “依我的意思,华氏的陪嫁还是留下几成给那边用。”姜老夫人思来想去定了个主意,中气十足地说道。 姜父慌忙扯扯姜老夫人的衣袖,提醒道,“母亲,小声些!您忘了,沅容她还不知道。” 姜老夫人很听儿子的话,母子两人说话越发小声。 “好好好。你都守了三年了,也算对得起华氏,姜氏血脉不能一直流落在外。” “都听母亲的,等打发沅容出了门子就办。母亲,儿子觉得,还是要把嫁妆早点给沅容。这个时候对沅容好些,日后您的亲孙子,才能得到当世子夫人的姐姐扶持啊。” “唉,罢了罢了。那就依你的意思吧。” 第9章 帝王崩殂 姜父的劝告,姜老夫人还是听进去了。没几天,她就打发王嬷嬷,将姜华氏的陪嫁单子和这三年的账本一并送到了倚月轩。 是夜,倚月轩书房,烛台高高低低错落,撑开一室亮如白昼。灯芯摇曳,与墙上的影子几度纠缠,时不时“啪”地炸开星火。桌案旁,几名女子低头忙碌着,“刷刷刷”纸张翻动声与“ 噼里啪啦”算珠拨动声交替作响,间或有人停下动作,提起朱笔在宣纸上记录些什么。 夜晚黯黑如稠,随着弦月高挂,黑潮渐渐退去,天空泛起了鱼肚白。当第一缕晨曦渗进雕花槛窗时,烛台泪珠层层叠叠,燃尽了最后一点心火。 主仆几个已是眼底血丝弥漫。盼夏伸直手臂,舒展僵硬得像石头一样的肩颈。姜沅容眼下一片黛色,疲惫地揉了揉太阳穴,不忘用镇尺压平最后一页账目。 姜母的陪嫁很是丰厚,再加上她生前善于经营,交到姜沅容手上的嫁妆数额已大大超过单子所列。单在镐京最繁华的南大街,素有公道美名的当铺宝聚斋、老饕齐聚的品茗阁就是姜母所有,更不用说城外好几处庄子,远在老家还有十几处店铺,几百亩良田,甚至还有一座山头。 香冬疾步凑过来,递给姜沅容一张单子,道“姑娘,奴婢觉得这几笔支出,似乎有些问题。” 少女接过账簿,按照丫鬟圈出来几处,反复对比。确实有些不对劲,这几年不说风调雨顺,也是五风十雨,怎么庄子的出息这么少。 纤手摩挲着腰间的蝴蝶玉佩,姜沅容眉头紧锁,喃喃道,“你看的不错,这账目确实有有些古怪。” 香冬得到了肯定,圆脸放光,一反平日胆怯,问道,“姑娘,会不会是老夫人那边账房记错了。要不禀告老夫人查一下?” 姜沅容摇摇头,沉声道,“刚接过母亲陪嫁,还没有和庄头掌柜们对账,不一定是府内账房出了问题。” “都是夫人挑选出来的忠心之人,应该不会有在账目上动手脚的吧。” “三年之久,人心难测。”姜沅容内心挣扎片刻,信任天平倒向亲情一侧,缓声道,“你们重新梳理下账本,重点查看是否还有类似的异常之处。待天气暖和,我们去巡视一下店铺和庄子,就知道症结在哪里了。” 香冬张张嘴还想说些什么,却被突然响起的一串急促脚步声打断。主仆二人抬头一望,是去厨房取早饭的知秋回来了。只见她跌跌撞撞地跑进来,顾不上手中食盒翻落,惊慌失措地说道,“娘子!出事情了!府里都在传,陛下,陛下他,遇刺身亡了!” 姜沅容猛地站起来,扶住知秋,连声问道,“圣上出巡,穆王亲自护送,怎么会出事?圣上遇刺时,穆王在何处?” “听说,刺客来势汹汹,连穆王都抵挡不住,贼人重伤穆王后无人能敌,圣上躲闪不过被一剑贯胸当场驾崩。穆王扶棺进宫,未来得及言说详细,就倒地昏迷不醒。皇后震怒,下令让太医院全力救治穆王,随行将士已经全被打入天牢严加拷问!” …… 不管永兴帝遇刺的真相如何,各部大小官员默默换好素服上下值,府邸也撤下一应禁忌之物,换上白灯笼白纱。所有人家停婚嫁,禁宴饮作乐,举国为帝王之死哀悼。 姜府里,自从知晓这骇人的消息,姜沅容就觉得心口发慌,整日坐卧不宁。思来想去,姜沅容决定去感业寺上香,吩咐丫鬟给门房传消息备车。 收拾妥当,姜沅容带着盼夏出了倚月轩,往府门走去。已是冬寒料峭,稀薄的日光透过层云,温柔地随风轻抚。走动间呼吸着冰冷的空气,犹如一冽清泉灌入头颅,整个人都精神了许多。姜沅容纷乱心绪也被安抚下来。 刚转过一道影壁,一道醇厚带着疑惑的男声响起,“沅容?” 姜沅容停下脚步,向走过来的男子福身行礼。看清女儿一副出门的架势,姜父道,“你这是要出门做什么?” 姜沅容解释道,“父亲,儿这几日心绪不宁,感业寺的香火一向灵性,想去上几注香为穆王府祈福。” 姜父面色有些凝重,道“为父在上值时,曾听到有人议论。昨日早朝有人上本弹劾穆王,身负重任却保护圣上不力,直指穆王就是主使刺杀的幕后黑手。这种时候躲都来不及,你还乱掺和什么!” “穆王怎么可能是凶手,这种欲加之罪父亲你也相信?”少女双眼睁大,不可置信地问道。 姜父脸色倏然沉了下来,“这是政党相争。穆王得圣心太久,早有世家觊觎,跃跃欲试拉他下马。重利之下,有几个人会在乎他是否真的清白。” 姜沅容向前一步,言词恳切,“穆王府受不白之冤。作为二姓之好,于情于理,我们更应该站在穆王府一边,为其奔走争取。” 姜父捋捋胡须,叹道,“你所言有几分道理。但党派倾轧,为父七品小官人微言轻,又能做什么。不如与穆王府减少瓜葛,以免大祸临头。” 姜沅容面露不解,提醒道,“有长公主在,穆王会没事的。” 姜父神秘一笑,“殿下此时自顾不暇,哪里还有余力保穆王?”说着,姜父眼神一冷,命令道,“最近是非多,沅容你暂且不要出门了。” “不,父亲!” 少女反对的声音渐远,姜父施施然走进书房,独坐了一盏茶的功夫。踌躇半响,姜父终是抬起手,从书架上取下一个红锦木盒。确定了盒中之物没错,姜父小心地捧着木盒,鬼鬼祟祟地溜出府门,独自乘车离去。 …… 穆王府,正院。 一面色苍白的中年男子静静地躺着,突然发出低哑的呻吟声。床榻边,伏着的少年立马惊醒,探身查看男子的情况。见男子并未苏醒过来,少年起身倒了一杯温水,小心翼翼地用棉帕蘸水,湿润男子干裂发白的嘴唇。 一青衣小厮悄无声息地走进来,低声附在少年耳侧,道“殿下,姜博士求见。” “他来做什么?”穆骐安停下手中动作,面露不解。 “姜大人没说,托小的转交给您一样东西,说您看了便知。” 小厮将一红锦木盒呈给少年,少年接过打开,露出一块云浮龙纹玉佩。见到这块自己亲手挑选的信物,少年不可置信地双眼圆睁,眼底带着血丝,一片愤愤。 穆骐安有一种交出了信任,但又被背叛的感觉。“臣女愿以身报答殿下”的赤忱犹在耳边,少年死死盯着玉佩,恨不得冲到少女面前质问一番。 “啪”得一声,少年重重的合上木盒,交还给小厮,咬牙切齿地说道,“本世子岂是‘招之则来,挥之则去’的随便之人? “随苍,把这物还给姜大人。告诉他,亲事我是不会退的,让他死了这条心。” …… 天顺二十五年的冬月二十日,在姜沅容心中颇为特殊。这一天不仅是母亲忍着剧痛,辛苦生下自己的日子,也是自己年满十五岁即将成人的日子。 因永兴帝驾崩真相还未查明,两宫太后暂缓了丧仪流程。各府和民间都在依规服丧,姜府也不例外。姜府长辈们决定等服丧期过去再办大娘子的及笄宴。 这个安排,姜沅容并不感到意外。令她惊喜的是,甄魏二人合送了一支镶玛瑙双层花蝶金簪,作为生辰礼于她。魏翩翩在信中更是大胆发言,称皇帝老儿已驾鹤西去,不能让我娇娇儿生辰苦闷。 二十日清晨,丫鬟们一早就齐聚在姜沅容床榻前,无声地交头接耳,只待床上沉睡的少女醒过来。 少女似是有所感应,眼睑轻颤,慢慢露出一双迷蒙的星眸。定了定神,她拥着寝被慢吞吞地坐了起来,闭目仰颈伸直双臂,舒展沉睡了一夜的肩背,青丝如瀑沿脊沟滑落,发尾轻荡,余波如漪。 “香冬,帮我更衣。” 静等了一小会,屋里没有任何声响。 嗯?香冬去哪儿了?姜沅容眉头轻蹙,带着不解,不情愿地撑开眼皮。 只见四双眼睛圆溜溜、齐刷刷地望向自己,喜气洋洋地喊道,“姑娘,生辰快乐!”丫鬟们退后,辛嬷嬷挤了进来,笑眯眯地递给少女一个带锁的小匣子。 “嬷嬷,这是什么?是送我的生辰礼吗?”姜沅容面带笑意,端详着手里的木匣。 “这是夫人留下的,委托奴婢在姑娘及笄这一日送给您。” “母亲?”姜沅容双眸睁大,喃喃出声。 是夜,姜沅容独自站在铜镜前,怔怔地看着镜中的自己。纤手轻轻,自发间的月影珐琅发簪抚下,又摸一摸耳边的玉兔捣药明月铛和胸前的月牙玉吊坠。 这是匣子里,母亲生前就准备好的及笄礼。 思绪飘散,沉在海底的大门轰隆隆地打开,露出一丝光亮。 “这是谁家的乖囡囡?哦,原来是我的小月亮呀!”一阵轻快而又温柔的女声传来。 少女被吸引着,靠近光亮。朦胧散去,一年轻女子眉眼弯弯,逗弄着怀里的女童。女童被逗的咯咯笑,扭着胖呼呼的小腰,不依道,“不是小月亮,是央央。” “央央就是小月亮呀。”女子更加开心,亲亲女童的脸颊,“母亲给我的小月亮造个金屋好不好? “好!” “要住进大院子了,央央欢不欢喜?” “欢喜!” 从回忆抽离出来,少女已是泪眼婆娑。小心地将首饰拆下来,姜沅容用棉帕一件一件擦拭干净,不舍得摸了摸,重新放进匣子里。 嗯?隔着软缎,似乎碰到一坚硬冰凉之物。姜沅容将软缎抽离,最底层静静地躺着一把斑驳的黄铜钥匙。 这是?姜沅拿起钥匙,对着烛光仔细分辨,一道熟悉的划痕迎光显现。 原来是它。 第10章 风雨欲来 从穆王护送帝王梓宫回京那天计算,时光已过去了十余日。大理寺卿亲自坐镇天牢,调查天子遇刺一案,业已生耗了近半个月。不分白天黑夜,大理寺少卿带下属,轮番提审天子出行护卫队,一问三不知的有,高呼冤枉的有,互相攀咬的也有,但上面想要的刺杀真相,仍然是一无所获。 已是隆冬,天空一直阴沉沉的不曾放晴。北风呼啸,卷携着屋檐下悬挂着的素白灯笼挣扎着,撕扯着。云渐低,厚实地如同浸了水的棉絮,雪粒子从缝隙中漏了出来,细密地播撒,撒到古树枝丫上,雕花窗棂上,也撒到少年单薄的肩膀上。 送走每日例行诊治的太医,少年随意的拍了拍身上的雪,颓废地拖步回正房。父王伤势太重,太医们用尽了各种方法,都没能让人清醒过来,只能用百年山参先吊着命。但中宫明显日益焦急,今日都派了贴身太监冯小保来王府坐镇,称务必要将父王尽快救醒。 联想到王府外那阴魂不散的盯梢,还有朝中污蔑父王的疯言疯语,少年苍白憔悴的脸上浮起一丝嘲弄,谁知道这太监是来干什么的。 穆骐安并不在乎宫中之人的想法,他只关心父王什么时候能够醒过来。给床上人掖了掖被角,少年掀起衣袍前摆,长腿一曲,大咧咧地坐在了脚踏上。抓紧手中的酒壶,少年喉结滑动,仰颈猛灌了一口。这酒水甚是猛烈,少年来不及吞咽,就被刺激得连连咳嗽。残酒沿着下巴一路渗进衣领,洇出一道深色印记。 手忙脚乱之际,一道沙哑的男声从背后幽幽传来,“你这小儿,竟然敢背着老子喝酒。” 擦拭的动作停滞,少年猛地旋身,一双带着不满的虎目正瞪着自己。 穆骐安一脸不敢置信,小心地靠近男子,“父王,您终于醒了!”说罢,少年又好似想起什么,伸出手臂想去摇动床边的金铃。 穆王费力抬起手按住了他的手臂,解释道“父王想和你单独说说话。” 少年闻言听话地点点头,端起一直暖着的温水,递到男子嘴边,“父王,润润喉。” 喝过水,穆王欣慰地打量着面前的少年,突然道,“驹儿,这么多年,委屈你了。”复又眼神一暗,带着不舍,“父王时日不多了。我……” 少年固执地紧盯中年男子,打断道“父王,中宫已经下令,命太医院用最好的药来医治您,您一定会没事的!” “哼,这毒妇,装模作样!”男子语气愤愤,毫无尊敬之意,转而又问道“我昏迷了多久了?” “已经有十余日了。您昏迷的时候,朝中一直在查圣上驾崩一事,尚无结果。但不知怎的,有奏本弹劾您,说您是刺杀圣上的幕后真凶!” 穆骐安了解父王是个急脾气,听闻有人污蔑他必定会震怒,病倒了也要爬起来去算账。然而奇怪的事,面前男子却挑起浓眉,摸摸下巴,露出一丝并不常见的嘚瑟,问道,“是哪个老鬼参奏本王?” “是监察长史潘老头!他一直和您不太对付,屡屡生事。天下谁不知您对圣上忠心耿耿,还敢红口白牙污蔑您!”少年愤慨地道。 穆王眼中闪过一丝感慨,道“没想到,竟是这厮最懂本王。可惜啊,都是白费工夫。” “父王,您,这是什么意思?”少年有些不理解,问道。 男子缓缓摇头,不做解释,复又严肃地说道,“驹儿,我曾醒过不要告诉任何人。接下来父王告诉你的事情,也不要告诉任何人,包括你外祖母。” “外祖母也不能知晓?……好。”少年迟疑地点点头。 “父王犯了弥天大罪,但,不后悔,愿以命相抵。”男子目露恨意,畅快道,“十年,整整十年了,我日夜不宁,寝食难安,心如火焚。幸苍天厚待,赐予良机,终于让我报了仇。” “父王对不住你,以后的路你要自己走了。”穆王抬抬手,示意少年摘下系在颈间的锦袋,虎目带着隐约晶莹,“这是我族家主信物,现在传与你。记住,不论未来如何,父王和母妃都希望你能好好活下去。” 少年捧着锦袋,面露彷徨,“不,父王……” 太长的话语仿佛耗尽了心力,男子嫣红的脸色转而灰暗,勉力笑道“驹儿,父王累了,想休息一会。” 说罢,穆王神情温柔,喃喃“瑾娘,你终于来见我了……”声音渐低不可闻,床上人慢慢地合上眼睑,胸膛没了起伏。徒留下少年无声枯立,跪地长伏。 天顺二十五年冬,腊月初一,大晟国第一异性王候穆伯羽,因重伤不治身亡,与灼华郡主合葬于砀山陵。 …… 穆王薨殁,给本就棘手的天子暴毙调查案蒙上了一层灰暗。即使给关在天牢的侍卫们上了重刑,个个奄奄一息,也未有人吐露出丝毫线索。 天子侍卫队多是世家出身,自家子弟受此无妄之灾,即便是没落家族也忍耐不住,联合向大理寺暗中施压。再加上周边小国已嗅到不寻常气息,骚扰边境行烧杀掠夺之事,朝堂上渐渐出现了“国不可一日无君”的呼声。 中宫无法,只好将调查一事搁浅。小太子萧宇以日代月守孝,期满匆忙登基。新皇改年号为永光,尊嫡母大冯氏为东宫太后,亲母小冯氏为西宫太后,两宫太后协助幼帝治理天下。 新帝临朝结束了人心惶惶,给天顺二十五年的腊月带来了一股生机。有心思的商家打出庆贺新皇登基的旗帜,办起了酬宾活动,吸引了一波又一波人群。走在街上的百姓喜气洋洋,带着一股精神气儿,穿梭于不同店铺,早早置办起年货。 然而,这些欢乐都与穆王府的少年无关。母妃早逝,父王长眠,本是镐京城的天之骄子,一时间变成了无父无母的孤儿。偌大的穆王府,还有背后的西北军,每日都有事务需要掌事人决断。在重重压力下,穆骐安没有时间伤心,努力适应这未知的一切。 “滋滋……”青衣小厮骤然收回手,最后一块通红的木炭滚落到炭盆中。搓了搓冻得通红的手指,他小心翼翼地护着炭盆,跨过门槛,放到离桌案不远的角落里。 安置好炭盆,小厮瞄了一眼伏在桌案,手执墨笔,神情专注的少年。王爷走了才几天,主子就瘦了一大圈,原本丰盈的脸颊凹陷了下去,才上身的锦缎棉袍显得宽松了许多。府中侍奉的大多是跟随王爷的老仆,见小主子瘦成这样,想法设法地在饭食上进补,但主子每次用饭都吃得少得可怜。 哎,比起现在,主子之前简直是个饕餮。小厮心中焦急,主子这样下去可不行,铁打的身体都要熬坏的! “随苍,你莫不是脑袋坏了?龇牙咧嘴的干甚。”身旁小厮摇头晃脑,口中念念有词,终于引起了少年的注意。 游离天外的小厮惊醒,忙上前问道,“主子,唤小的有何吩咐?” 少年以指敲桌示意,“砚台没墨了,再帮我研一些。” 小厮不情不愿地走到少年跟前,拾起墨条开始研墨,抱怨道,“主子,您都坐这一上午了,休息会罢。厨房炖了菌菇豆腐羹,闻着可香了。要不小的去给您取一碗?” 少年好像没有听到一般,手中动作不停,在书卷上勾勾画画,又或皱眉沉思,在空白处留下一行行蝇头小楷。 伺候了这位爷这么久,随苍明白这是让自己闭嘴的意思。主子自有决断,自己也没法,只好无可奈何地退了出去。 桌上的茶水添了一盏又一盏,日光穿过窗棂由暖黄变成了暗红。一层一层,墨黑游入整个房间。不知何时,书房里点上了烛火,少年终于放下了手中的狼毫笔。 少年抬起手疲倦地轻捏鼻梁,纤长的手指上墨迹点点,还带着笔管的压痕。手指沿着高挺的鼻梁滑下,露出一双幽深的星眸,巡视着桌案上散落的书卷纸簿。打眼一看,标有穆王府徽记的墨蓝色封面上,注明了人情往来、公产收益,私产调配……这些词语组合起来,就是王府运转的日常。 对如何掌家心中有数后,穆骐安摇了摇铃,让奴仆们搬进来几个黑漆樟木箱。随苍紧随其后,捧着一个雕花木匣,解释道,“主子,箱子里装的是近三年的邸报,不仅有朝中发布的政令,还涵盖了五道七州十三县官吏的任免奖罚。” 将匣子放在桌案上,隋苍补充道,“这个匣子里面,听管家说,是西北军近三年的军费收支账本,人员调整明细以及行伍名单。” 穆骐安点点头,伸出手打开木匣,就近翻开一本册子开始阅读起来。看着看着,少年感觉到一些不对劲,心中浮起疑惑。 父王以军功立身,虽然最近几年不再坐镇西北,但边境甚是安静,周边国家忌惮过深,不敢来犯。大晟国内部也无反叛之举,平日里没有仗要打,包括西北军在内的各路军士都在自己的地盘里训练。王府私账里怎么会记录了一次二百石的粮草调配呢? 二百石粮草,虽然对偌大的王府财力来说并不多,但出现在三个月前这个时间点,就显得有些不寻常。穆骐安心中粗算,这批粮草大概够近六十人消耗一个月,或者是一人一骑二十余组消耗一个月。 这批粮草到底是怎么回事? 第11章 鸿门宴上 一时想不明白,穆骐安将粮草一事抛在一旁,继续翻阅这本账册。 翻着翻着,标有“樊大壮月俸”的一行字映入眼帘,引起了少年的注意。 樊大壮?这名字……似乎在哪里听说过。 姓樊的小将……樊……想起来了! 记忆中,父王常常外出练兵打仗,每每回家总喜欢和自己讲一些军中趣事。而这名樊姓小将就占了不小篇幅。他身材魁梧,天生神力,耍的一对好板斧,从军才一年就升到了百夫长。后来在军营比武场中屡屡获胜,战场上一路高歌猛进,很快就成为了西北军最年轻的千总。 但好景不长,有一年这小将带兵外出剿匪,不慎中了埋伏被俘虏。匪徒恨他至极,活生生挑断了他的手筋,斧王再也举不起心爱的板斧。被救回后,樊大壮不愿拖累大家,选择了离开军营,父王也很为他惋惜。 按照朝廷规定,像樊大壮这样级别的军士,因伤残离开军营,可以得抚恤银100两,每月还可以到所在地官府领口粮。对于隶属西北军的军士,穆王府会额外再贴补50两。 印象里,樊姓小将是在天顺二十二年离开军营的,少年将账本翻到这一年,逐行寻找却没有看到有支出这一笔抚恤银子。 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穆骐安揉揉眼,重新查阅了一遍,确实没有发放对象为樊大壮,金额为50两的支出。 所以……樊大壮在官方造册中消失,还在王府私账里一直领……空饷? 少年拧眉,一手官方造册名单,一手王府账本,双眸左右来回扫视,快速对比姓名。 他发现,近一年的账本里,像樊大壮一样,不在造册里却在王府私账里的军士,竟然有二十余人,而且个个都曾是军中有名有姓的好手。 吁出一口气,穆骐安绷紧的身体放松下来。领空饷放在任何一个朝代都是大忌。如若发现,都是从重处罚相关官员。 而王府借鉴前人经验,账务设置得很完善,领空饷的情况微乎其微。多达二十余人领空饷的可能性更是接近为零。 排除了领空饷的可能性,那如何解释为什么王府月月都给这些人发月俸?总不能是父王养他们做私兵吧。 少年猛的抬头,眼眸闪过一道奇异的光亮:越细嚼这个看似荒谬的想法,越觉得有几分真。 合上账本,穆骐安提笔在宣纸上依次写下“粮草”、“私兵”这四个大字。账本中让人感到匪夷所思的这两处,少年隐隐约约感觉到它们之间应该有什么关联,但又感觉自己像是身处漩涡之中,怎么也找不到破浪的锚点。 “邦邦邦”叩门声打破了恍惚,将少年从幻境中拉回现实。随苍的声音自门外响起,“主子,小的有事禀告。” “进来。” 青衣小厮跨过门槛,躬身走到少年身侧,呈上一个用蜡封好的信封,“长公主府有信递进来。” 外祖母?上一次见到外祖母还是在父王的丧仪上,外祖母安慰自己莫要太伤心,有什么事就派人到长公主府递信。这段日子王府内外平静,就未曾去打扰她。但今日,外祖母这么晚还递信过来,是不是有什么急事? 带着疑惑,穆骐安拆开信封,取出信展开,薄薄的宣纸上面只有寥寥几字:“勿参宴,有陷阱”。笔迹潦草,像是匆忙之间写下的。 参宴?全京城的人都知道,自己尚在孝期,闭门不出,更不会去参宴。但外祖母行事一向谨慎,不可能随意传消息过来。那这几个字到底有何含义呢? 盯着手中的信,少年目光凝聚,似是想要穿透它,捕捉到外祖母的深意。 …… 翌日,晴。 难得的晴天给这冬日清晨增添了些许暖意。鸭蛋黄色的金乌徐徐升起,朱雀街最威武的大门高处,绿色琉璃瓦被抹上了一层光亮,显得流光溢彩好不夺目。 这亮色一点一点向下蔓延,侵染了狰狞的铺首。光线沿着兽头鬃毛纹理向下流淌,流过它口中叼着的巨大门环。 一只玉白色的小手自某处伸出,松松地握住这门环,不紧不慢地轻扣了三声。 不一会,门“吱呀”一声开了一条缝,一道困倦的男声自门后传来,“何人大清早就敲门?” “慈宁宫来人,求见穆世子。”手的主人低声说道。 耳旁掠过“慈宁宫”三个字,惊得门房瞬间清醒,忙笑道,“请贵人稍等,小的马上去禀报。” 很快,白发苍苍的管家出现,恭敬地将来人引到府中招待贵客的明善堂。会客厅里,府邸的主人早已在此等候。见客人进门,少年上前迎接,互相寒暄一阵,双双落座喝茶。 稍作休息,少年趁奴仆添茶的功夫,主动开口问道,“不知冯公公亲至,是为的何事?” “太后娘娘关心世子殿下,派杂家前来代为探望。” “谢娘娘挂念。骐安一切都好。” “此外,还有一事。十日后是新年宴,娘娘口谕,请殿下届时定要前来参宴。” 参宴?含笑倾听的少年眼神一凝,电石火光间,脑海中浮现昨夜那封信的内容。原来,这就是外祖母说的宴会。可是……有陷阱? 心中忖度着,少年面色不改,拒绝道,“父王离世还未满一月,我尚未在守孝中。戴孝之身就不去打扰圣上和娘娘们了。” 面前人好似早有准备,笑吟吟地劝道,“娘娘怎么会不知殿下孝期未满?只是人总是要往前看,殿下孤身一人在府中过年,总归是缺了些热闹。娘娘也是一片好心。” “我知娘娘好意。只是这么多年来,我整日游手好闲,未曾为父王做些什么。身为儿女着实惭愧,就想着在守孝上尽尽心。”少年脸上带着悲意,说道。 将一张烫金请帖推到少年面前,冯公公尖利的嗓音中带着些许耐人寻味,“世子纯善。娘娘的意思,除了是君臣,圣上还与殿下是再亲不过的叔侄。圣上也念叨着,好久没见到侄儿了呢。” 双眸掠过一道深色,少年定定地看着对面人嘴巴一张一合,伸出双手接过请帖,道,“辛苦公公给娘娘带话,骐安届时定会准时参宴。” 客人走后,偌大的厅堂里只剩下少年一人。直到馥郁的茶水再也无一丝热气,穆骐安这才放下手中一直捏着的请帖,对着空无旁人的角落说道,“影二,想办法查一下这宫宴是什么回事。” “是,主子。” 沙哑的男声凭空出现又很快消失。少年逆光而立,垂下双眸,倏然抬手捂住那紧贴着心窝的冰凉之物。这股冰凉好似给了他无尽的能量,少年挺直肩膀,昂首阔步也离开了这里。 是夜,世子院正房里,烛火在乌木桌案上摇曳着,隔壁哗啦啦的水声不时响起。一道黑影闪过,带起一阵清风,烛火猛地一矮,险些灭掉。好不容易,烛火顽强地重新转为明亮,而光洁的桌案上却多了一物。 不多时,少年一身水汽自湢室中走出。行走的脚步微顿,穆骐安直觉房间里有些许不同。环视四周,少年的视线停留在了窗边的桌案一角。 走近桌案,少年拿起桌上多出来的青竹管,轻轻撬开取出内置的纸卷,缓缓展平,这纸却洁白如雪,无半点墨痕。穆骐安并不诧异,熟练地将纸条一头靠近烛焰,须臾之间,一行黄褐小字幽幽浮现。 凭空出现的字越来越多,少年双眸中窜动的火焰越燃越烈。 呵,原来是这样。没想到因为一个莫须有的罪名,这般费尽心机要陷害于我。 穆骐安心中明白,既然自己已知晓这新年宴的玄机,定不会让对方如意。可是这样一来双方多半会撕破脸皮,恐怕会牵连无辜之人。 想到这,少年将小厮唤进来,吩咐道,“随苍,明日你带人去姜府退亲。” “殿下,这是为何?好端端地……”随苍本来不大的眼睛瞪得圆溜溜,失声问道。 少年不愿多说,“好了,此事不必多问。记得一定要大张旗鼓地去。” “主子,退亲还要这般招摇?”小厮不解,而又想起一事,诺诺地问出口,“那小的怎么跟女方解释为何退亲?” 少年目光冷凝,将那年轻女子的面容从脑海里赶出去,道“就说本世子要守孝三年,不好耽误女方花期,就以聘礼赔罪,让姜娘子另许他人吧。” “……是,殿下。” …… 十日不长,转瞬即至。 按照惯例,每年的新年宴都在酉时举行,今年也不例外。当金轮西沉,最后一缕光辉照射到紫宸门时,便是参宴的大臣及其家眷开始进宫的时刻。 按照品级,一辆辆带有不同家族标记的马车依次驶入这象征着大晟国最高权力的巍峨宫城。长长的车队里,一个瘦小的身影趁无人注意,纵身一跃,钻入一辆青盖马车中。 车上闭目假寐的少年,忽觉马车微震,空气中弥漫开一丝陌生人的气息。少年瞬间指节绷紧,条件反射般,欲欺近来者擒住对方,但又硬生生抑制住这股冲动,仍旧呼吸轻缓,唯有眼睫微颤,似鹰隼蛰伏暗夜,随时准备给敌人致命一击。 未觉察出少年微动,瘦小身影单膝跪下,低声唤道,“殿下……” “你是谁?跑到本世子的车上干什么!” 似是被突然出现的声音吓到,少年睁大双眼,面带惊恐地喊道。 来人膝行几步,自怀中掏出一物呈至头顶,“殿下,长公主派奴来有要事相告。” 第12章 鸿门宴中 验明信物,少年收起惊恐,恢复一贯的清冷,懒懒地问道,“外祖母派你来有何事?” 瘦小男子并不讶异世子变脸之快,低垂眉眼,神色恭敬,“主子派奴来劝阻殿下,不要进宫。” “你要怎么阻止我?”少年饶有兴趣地问道。 男子一板一眼地回道,“主子说了,不可对殿下使用强硬手段。奴准备了一粒药丸,吃下去会脉搏急促,腹痛不止,殿下可以病遁,躲过这次危险。” “腹痛不体面,本殿下还是要进宫。”少年面露不愿,拒绝道。 “主子还说了,如果殿下非要进宫参加宴会,就把这个给您。”说着,男子又从怀中掏出一青色扁瓷瓶,递向少年,“这是前朝良神医制作的解毒丸,可解百毒,世上现存不足五颗。可直接吞服,即刻起效。” 少年伸出手将瓷瓶推回去,“这药珍贵难得,还是留给外祖母吧。” “可是,可是主子说了……”男子有些卡壳,不知如何再继续劝下去。 “好了,你回去吧。待会见到外祖母我会亲自和她解释的。” 瘦小男子嘴唇嚅动还想说些什么,但又被少年的眼神制住,只好收起瓷瓶默默离开。 日落天边晚,宫烛照夜白。 彰德殿内,官员们三五成群,拱手寒暄,笑声与低语此起彼伏,无不透着热络。家眷们也各自找到了想要融入的圈子,笑语晏晏,阵阵莺语。而穆骐安避开了人群,倚案独自饮茶,静静地等待宴会主人的到来。 一道不容忽视的视线越过人群锁定自己,引起了少年的警觉。穆骐安抬头望去,只见一位宫装中年女子眉眼凌厉犹带怒色,步履生风地径直走来。 穆骐安暗道不好,忙起身迎接来人,露出讨好的笑容,“外祖母,您来了。” “别卖乖。”中年女子伸出涂满丹蔻的食指,毫不客气地重叩少年的额头,恶声道,“我让人带你回去,你怎么不听话?!” 少年一边躲闪,一边不服气地回道,“外祖母,现在只有孙儿能代表穆王府。父王能来,我怎么不能来?” 萧何静手上动作一顿,面色复杂,“驹儿,不管怎样,这次很危险,你不该来。” 少年眼神一暗,面色郑重地说道,“外祖母,以前都是您和父王护着我。现在父王不在了,我只有您了。我不想再心安理得地躲在您后面,这样您太累了。” “驹儿,可……” 话未说完,一道尖利的声音响起,“东宫太后驾到!西宫太后驾到!陛下驾到!” 随着宫人唱报,大晟国最尊贵的母子三个姗姗而来。二人只得停住话语,随着人群一起行跪拜大礼。 行罢礼,众人归位。高台之上,小皇帝萧宇神情肃穆,见嫡母皇太后向自己点头示意,便伸出短短的手指举起酒杯,赞礼官接收到暗号,喜气洋洋地大声唱道,“吉时已到,开宴!” 话音刚落,宫殿两侧的乐工便奏起了欢快的乐曲。早已在殿外等候的宫人排成两列,一列捧朱漆膳盒,一队托青瓷温盘,依次向殿内传菜。不多时,大殿内白气蒸腾,漂浮着油脂与香料碰撞出的诱人香味。 酒过三巡,很快就到了皇亲和近臣向小皇帝单独敬酒的环节。按照大晟国礼制,敬酒的顺序应该是先近臣,再皇亲。穆骐安随父姓,其母灼华郡主只是小皇帝的姑家表姐,本不应该在皇亲和近臣序列。但先帝永兴帝只有萧何静一个嫡亲姐姐,自己又子嗣凋零,多年努力下得了二女一子,顺利活下来的只有一子,也就是现任皇帝萧宇。纵观宗室人员,还不如穆世子与皇室嫡系血缘亲近,永兴帝大笔一划,就把穆骐安划进了皇亲之中。 是以,在小皇帝登基的第一年新年宴上,穆骐安作为皇亲中的一员,也可以参与单独敬酒环节。好巧不巧,礼部这次在制定名单的时候,不再按品级排序,而是按年龄排序,把他排在了最后一位。 少年端起酒杯,姿态轻松地跟随着其他人行至小皇帝桌案一侧。很快便轮到了少年,看着多日不见的表侄,小皇帝开心地露出豁牙,而又不好意思地捂住嘴。双眸翻涌着暗流,穆骐安拇指紧扣杯沿,以尾指托住杯底暗中弹出一物。伴随着一声低呼,少年倾身耳语几句,将酒杯举至眉骨以示敬意,而后全都灌了下去。 一双眼睛一直暗中注视着君臣二人。见小皇帝与穆世子相向而对饮下酒水,眼睛的主人举起玉箸,捡了一块禾花雀舌放入口中,神色舒展,露出了今夜第一个笑容。 酒酣耳热之际,宴席中央,两朝老臣监察司潘长史突然离席扑跪,以头抢地,哭嚎道,“去年今日,先帝还与老臣把酒相庆。谁知就在出巡回京的路上遭遇匪徒刺杀,先帝就这么不明不白地走了。足足两个月了,刺杀先帝的真凶竟然还未查出!身为臣子,我愧对先帝啊……” 这嚎啕一出,丝竹声戛然而止,金樽玉箸悬在半空,祥和的气氛瞬间被打破。席间诸臣面如泥塑,不敢接话,沉默地看着这花甲老人佝偻着背脊伏地呜咽。 一身穿麒麟锦袍,留着八字胡的中年男子站了出来,面带愧色,拱手向高台之人行礼,“陛下,潘长史所言有理。刺杀先帝的真凶一日不归案,我朝上下官员一日无法抬头。臣奏请重启先帝遇刺案,彻查刺杀主谋!” “还要怎么彻查?穆王就是刺杀先帝的真凶!”潘长史年纪虽大耳朵却灵,听到这里猛地抬头,抢着说道,“穆老儿鬼的很,带兵出征十余年从无败绩,怎么就被几个刺客给伤到了。先帝的死和他绝对脱不了关系!” 中年男子不落痕迹地瞥了穆王府所在席位一眼,眼中一丝精光闪过,慢悠悠地开口道,“长史所言有一番道理。陛下您看……” “冯国舅,查案要靠证据,不是胡乱攀咬就可以定罪。”长公主面沉如水,出声打断中年男子,转而面向高台方向,进言道,“陛下,臣认为,刺杀先帝的真凶至今未能查出,主要在于大理寺卿办事不力。臣奏请另择能臣,主持调查先帝遇刺案!” 此言一出,中年男子脸色骤变,忙开口道,“陛下,此案复杂,大理寺卿没有功劳也有苦劳,怎么能随意更换……” “好了,你们不要吵了。此事……”高台之上,小皇帝出声欲打一个圆场。不料,话还未说完,小皇帝忽然面色痛苦,口吐白沫,抽搐不停。 众人哗然。有脑子还清醒的,忙唤脚力好的宫人,去太医院请人前来为小皇帝诊治。 很快,宫人背着太医赶到彰德殿。恰好今日当值的是五毒圣手朱太医,只见他不慌不忙,以食指取了小皇帝嘴边的白沫闻了闻,沉思片刻,让宫人扶着小皇帝躺下,自药箱中取出特制金针,在其头部和胸前穴位扎了几下。不多时,小皇帝便哇的一下吐出来一滩污秽之物,面色也平静了几分。 见小皇帝转好,一旁陪着的西宫太后神情也放松了下来,不由得问道,“朱太医,陛下这是怎么了?” “回太后娘娘,圣上是中了一种名为‘鹅膏’的毒,这毒极为罕见,臣这么多年也只见过一例。” “那陛下这是治好了吗?” “尚未。臣只是用金针引吐稳住了陛下身体里的毒素,还要配制解毒丸服下才能彻底解毒。但解毒丸中最重要的一味药材太医院药房未曾配备……” “需要什么药,你说!” “此毒从鹅膏草中提取,其伴生花即是解毒关键。陛下年幼,配制剂量必重新调整,需要大量药材。这药材只在三危山上生长,路途长时间短,请娘娘下令,速速派人前去采药!” 三危山?那不就是在西北边境么?那可是西北军常年驻扎的地方。人群中不知是谁,嘟囔道,“陛下竟然中了一种来自西北的毒,不会就是穆世子下的毒吧。” 这话的声音不算大,但正好能让在场之人都听到。众人悄悄看向站在人群前排的穆世子。 东宫太后眼神冷冽,厉声问道,“穆世子,你有什么话说?” 少年不见慌乱,开口道,“回太后娘娘,不是臣做的,臣不认。虽然臣一向不学无术,但还没有笨到用这么明显的伎俩来下毒。” “说不定你就是故意的,故意反其道而行!”一绿袍小官跳出来,反驳道。 不少人觉得说的有理,附和道,“是啊是啊。” 一声脆响在殿中惊雷般炸开。侍奉小皇帝用膳的宫女失手打破了一只瓷盘,见贵人们都在看自己,宫女面色惨白,忍不住伏地跪下,颤颤巍巍地说道“奴有事要禀。奴看到……看到穆世子给陛下酒杯里下了毒!” 穆骐安上前一步,问道,“那你看到我是如何下的毒?用何容器装的?那毒是什么颜色?是粉末还是水状?” 一连串的诘问将这宫女逼得步步后退,支支吾吾答不上来。慌乱中宫女望向一隅,好似下定了某种决心,声音凄厉,“奴愿以死证明,所言字字为真!” 说罢,她猛地冲向梁柱,砰的一声血花四溅,软绵绵的身体慢慢滑到了地上。 众人被这突发状况吓呆了。大理寺卿自人群走出,靠近蹲下以指腹验鼻息。片刻后,他摇摇头,“人不行了。” “这宫女以性命担保,还不能证明吗?请太后娘娘下懿旨,将穆世子捉拿归案!” “臣等附议,请娘娘下懿旨,捉拿穆世子归案!” 第13章 鸿门宴下 群情激愤。这穆王府的世子平日顽劣也就罢了,没想到竟然胆大包天,下毒于陛下,这是意图动摇国本呐。必须重惩,以儆效尤! 东宫太后面露愤怒,猛地一拍桌面,斥道,“没想到,穆骐安,你竟然敢下毒于圣上!来人,将穆世子押下去,关入天牢!由三司会审,从重判决!” 话音刚落,从两侧殿门外冲进来数十名金吾卫,张牙舞爪地扑向少年。 “慢着!”原本躺在榻上的小皇帝不知何时醒了过来,挣扎着努力说道,“不是穆世子下的毒!” 一只温热的手伸出,自背后扶他坐了起来。小皇帝缓了缓,补充道,“朕不小心打翻了酒杯,本想让宫人重新换一盏。穆世子说,我们玩个游戏,假装喝酒,看谁演得最真。如果朕赢了,下次进宫他就送一只异瞳鸳鸯狸猫给朕!” 小皇帝苍白的圆脸露出羞赧的笑容,似是因为在臣子面前,承认自己沉迷玩物而难为情。众人一片寂静,面面相觑,不知道这是小皇帝余毒未清在说胡话,还是真如他所说的一般,穆世子被冤枉了。 见大家露出不太相信的模样,小皇帝噘着嘴,指了指面前的金樽,道,“太医一验便知。” 在小皇帝的授意下,有宫人将酒杯送至朱太医面前,朱太医仔细地反复端详,又靠近细闻,这才肯定地道,“臣未在酒杯里发现此毒痕迹。” 东宫太后原本上扬的唇角骤然冻结,显得面皮有些狰狞,勉强说道,“看来是误会穆世子了。” 少年迎面而立,躬身拱手行礼,不卑不亢地说道,“穆王府上下从未有过不臣之心。先父对皇族忠心耿耿,臣以父王为榜样,立志忠于陛下。幸得陛下亲自作证,澄清了臣的清白,但真正的下毒者还未找出!” “此人以出自西北的奇毒构陷穆王府,行谋害陛下之事,意在一箭双雕,动摇国本,其心可诛。臣奏请圣上下令彻查,揪出下毒黑手!” 此话一出,得到了在场大多数人的响应。和穆王府一派的武将们更是紧随其后,纷纷发声,奏请东宫太后即刻命人查案。文官们难得和武将们观点一致,在当朝丞相的带领下,建议即刻从案发现场查起。 高台之上,东宫太后表情僵硬,带着护甲的手指死死扣住扶手,最终挤出一丝沙哑的声音:“准奏。就由大理寺卿来主持吧。” “臣遵旨。” 大理寺卿在众目睽睽之下接下查案重任,木着脸命宫人们将御桌上的膳食和用具撤下,而自己亲自接过小皇帝换下的龙袍,一并送到侧殿,由太医们进行查验,下毒之人究竟是通过什么途径下的毒。 大殿内,众人焦急地等待着。一炷香过去,侧殿里终于传出来消息。 双手捧着一镀金掐丝珐琅盘碗,大理寺卿穿过人群,来到高台前,恭敬地说道,“禀皇上,东宫太后娘娘,西宫太后娘娘。太医们在这盘八珍糕中查出了鹅膏之毒。下毒之人应是非常了解陛下的喜好,将毒事先下到了这糕点之中。” 小皇帝闻言,双眸瞪得圆溜溜,胖手捂住嘴,天哪,朕爱吃糕点的事情已经人尽皆知了么?为什么下毒要往朕最爱的糕糕里下?呜呜呜…… 描画精致的凤目死死地盯着盘中的白雪堆梅,东宫太后神情迅速变换,阴晴不定,终于开口道,“金吾卫何在!即刻锁拿这糕点所有经手之人,一个不许漏!” “遵命!” 不多时,殿门外重新传来了胃甲因快速移动而摩擦发出的沙沙响声。今日珍馐署当值的奉御,制作八珍糕的司膳和面点匠,以及传膳宫女这四人全都被带到了彰德殿中。 高台之上,华贵女子趁无人注意时,与隐在人群中的中年男人交换了一个眼神,得到了对方微微点头回应,神经质地反复捻动佛珠的左手瞬间放松了下来。 大理寺卿神色严肃,突然爆喝一声,四人如惊弓之鸟,愈发抖个不停。 “今晚陛下被歹人所害中了毒,而这毒就下在这盘糕点里!是谁竟敢毒害圣上?从实招来!” 四人匍匐在地,不住地高声喊冤枉。 “本官相信,你们中间是有无辜之人,但揪不出凶手,尔等就一并重罚!谋害圣上可是株连九族的大罪,想一想家中妻儿老小……” 跪在中间的司膳汗珠如雨,自额头流下,顺着下巴一滴一滴落在猩红的地毯上,迅速洇开一团暗色。这异常被旁边的面点匠察觉到,如同溺水之人抓住了浮木,大喊,“大人!大人!小的要举报司膳,是他下的毒!小的亲眼看见他偷偷将一包粉末撒进了面盆里!” 不待大理寺卿有动作,司膳膝行几步,不住地向高台方向磕头,凄声道,“陛下,陛下,下官没有,真的没有下毒啊!下官放的是独家秘方,可以调理脾弱,不害人的啊……” “小的向天发誓,就是司膳下的毒!” “下官冤枉!冤枉啊!” 大殿内回荡着两人争执声,冯国舅上前喝止住两人,提议道,“陛下,正所谓无风不起浪。臣建议,将这两人都关入天牢,严刑拷打,必能找到真正的下毒之人。” 那面点匠一听,忽的抬头,双眼如同淬了毒一般直视冯国舅,张大嘴巴欲再说些什么,却被金吾卫塞进布团止声,强行与另一人一同拖了下去。 了结此事,天色已是不早。东宫太后蹙眉抚额,称身体不适,在宫人簇拥下离席。小皇帝余毒未清,遵太医嘱咐需好好休养,在亲母后的陪同下也早早地回了寝宫。发生下毒一事给新年宴蒙上了一层晦暗,瞅着桌案上早已失了热气的美食珍馐,众人庆贺的兴致寥寥,好不容易磨蹭到时辰,终于散了席。 月辉如洗,照在清冷的宫道上。一高一矮自灯火璀璨处走来。 萧何静满腔的怒气按捺已久,突然停下了脚步。虽四下无人,她警惕不减,低下声质问眼前少年,“驹儿,刚你真是太过冒险。万一陛下没能醒过来,你岂不是背上了毒害圣上的罪名?” 少年笑道,“外祖母,陛下苏醒得正是时候,说明孙儿还是有些运气在的。” “你简直胡闹!将生杀大事依托于别人身上。万一陛下不愿出声给你作证呢?”见少年浑不在意的样子,萧何静急道。 “孙儿就是想赌一下,赌陛下是否纯善。”脑海中浮现出小皇帝清澈的双眼,少年眼底浮现暖意,“事实证明,孙儿赌对了。” 顿了顿,少年补充道,“即便赌错了,孙儿还有法子应对。” “什么法子?”中年女子满脸狐疑,追问道。 少年轻启牙关,露出隐在舌下的黄豆粒大小的蜡丸,而又说道,“孙儿藏了一颗鹅膏,比陛下误服的剂量高,毒性还要凶猛。一旦咬破蜡封吞下,顷刻毒发。” 萧何静大惊,颤抖着手,指向少年道,“你!你荒唐!即便你被安上了弑君的罪名,外祖母也能将你救出来。何必要服毒自证?” 少年双眸带着认真,解释道,“可是,孙儿不能一直依靠外祖母。看起来最坏的法子其实也是最好的计策。我服下毒丸,以身破局。那时我会请命跟随采药队伍去三危山,以身亲自为陛下试药。” “为了圣上的安危,为了能在途中除掉我,”少年眼中带着了然,笃定道,“太后必定会同意。” “外祖母您看,只要忍下服毒之痛,不仅从谋害一事中能全身而退,而且我还可以正大光明回到西北。一旦出了镐京,鹿死谁手尚未可知。” 少年将计策一点一点和盘托出,眼眸中无一丝对死亡的害怕,只有兴奋和战意。萧何静怔怔地望着少年,涩然道,“你很像他,对自己够狠。” “父王吗?我是父王的儿子,当然像他。” “不,是你的外祖父。” 外祖父?这个陌生的词语传入双耳,又在少年心中盘桓一圈。从来没有听外祖母提过外祖父,穆骐安很是好奇,正想追问,一道焦急的声音自背后传来。 “世子殿下,请留步!” 两人转身循声望去,一宫人打着灯笼疾步而至,“圣上不肯休息,非要和殿下确认,哪一日会送狸猫进宫,奴婢无法,只好来求助世子殿下。” 真是小孩心性,发生了这么大的事,心里还惦记着没见到影儿的玩伴。少年暗自感叹,和萧何静告别,跟着宫人向小皇帝的寝殿方向走去。 怎么这个宫人看起来有些眼生?萧何静心头一凌,又觉得是自己多疑,摇摇头转身朝着出宫方向走去。 …… 慈宁宫内,正殿大门紧闭,隐隐传出争吵声。宫人们缩着头颅守在殿门外,眼观鼻鼻观心,似是未曾听到任何声音。 “啪”得一声,坐在西窗榻上的华贵女子摔下茶盏,冲着中年男人,怒道,“好不容易引得潘老头入局,你怎么这么不谨慎,竟然没在酒杯上下毒,留下这么大一处纰漏?!” 男人堆起笑容,解释自己的无辜,“谁知道那小儿会突然醒过来,还不知好赖给穆小子作证。我看,还是下毒下得少了。” 这大逆不道的话引来女子怒视,男子自觉说错了话,忙道,“娘娘,别担心,今日的计策是连环计,臣还有后手。这穆世子,哼,绝对不会留他活着出宫!” “你怎么能在宫中动手?”女子不满的说道。 男子拍拍胸脯,得意地说道,“今时不同往日,宫内都是自己人,不会有任何风声传出去。” “也是,咱们冯家总算苦尽甘来了。对了,今日触柱而死的丫头,也算是忠心。哥哥你派人厚葬一下吧,全了妹妹和她之间的主仆缘分。” “太后娘娘放心,臣必定会办得漂漂亮亮的。” 男子满脸阴沉,大步如飞地从慈宁宫出来,侍从一路小跑跟着,低声禀告,“国舅爷,珍馐署的那个司膳受不住刑,死了。” 执帕擦脸的动作一顿,男子说道,“死的就是他。那个面点匠,办事不利,一起弄死,省得多嘴多舌。” 似是想起什么,男子随手丢掉被汗浸湿的棉帕,补充道,“还有那个撞柱死的宫女,他们三个一起拉出去,找个乱葬岗埋了。” “是。” 两人说着话,越走越远。只留下那原本纯白的棉帕,随风盘旋,坠入脏污。 第14章 重回旧院 镐京城中,穆王府敲锣打鼓到姜家为世子退亲一事,已经在大街小巷传得沸沸扬扬。姜府的厨房里,几个奴仆一边做事,一边偷偷嘀咕府上大姑娘。 “你们听说没。”胖厨娘挤挤眼,眼神示意,朝倚月轩方向一撇,“大姑娘被退亲了。” 李四家的正在择菜,凑过来小声说道,“怎么不知道。可丢死人了。好好的姑娘被贵人府上退了亲,以后还怎么嫁得出去哟。” “嘴上没个把门的。”肩膀被猛地拍了一记,刚劈完柴的二丫哼哧哼哧地说道,“你没看到老夫人都急成什么样子了么。再乱说,小心有人给你告到老夫人那里去,吃不了兜着走。” 被一粗使丫鬟下了脸面,李四家的不服气,嚷嚷道,“老夫人那是为大姑娘着急么,那是着急自己成不了贵人的亲家,失了颜面摆不了谱!” “噤声!大姑娘院里来人了。” “来人了又怎地?都是伺候人的,我还怵她?哼!” “来的是知秋,快别说了。” 一身穿靛蓝棉夹袄作丫鬟打扮的女子挎着食盒,越过门槛进了厨房。她虎着脸,将食盒往长案上一掷,发出“咚”得一声,惊得几个心中有鬼的奴仆跟着抖了一下。 在门外早就听到议论的知秋,没有理会这伙长舌妇,忍着气匆匆捡了几样姑娘爱吃的饭菜放入食盒,便加快脚步回到倚月轩。 姜沅容在侍女们的帮助下收拾好自个儿,坐在桌前拾起玉箸,开始用早饭。眼角的余光看到知秋的脸色不对,少女开口问道,“知秋,怎么脸色这般难看,可是府里哪个胆大的敢惹你生气了?” “姑娘,没事,我娘托人递信给我,说是家里出了点事,让我闲的时候回家一趟。” 知秋正在心里痛骂厨房里这帮看姑娘笑话的,冷不丁听到姜沅容喊她,忙掩饰一番,怕姑娘知道了刚厨房发生的事情心里发堵。 旁边候着服侍姑娘夹菜的盼夏,不忍姑娘蒙在鼓里,抢过话头,“小知秋还是这般忍让,有什么不可说的。咱们姑娘没什么做得不对的地方,凭甚要被不三不四的人议论,要我说,就应该禀报给老夫人,将这伙胆敢非议主子,吃里扒外的人发卖出去!” “好了,究竟是什么事。盼夏,你来说。”姜沅容打断丫鬟们的争吵,正色问话。 被姑娘点出来回话,盼夏难得语塞。之前老爷禁足姑娘一个月,还派人在倚月轩院外巡逻,外面的消息根本递不进来。眼下刚解禁,就要告诉她被穆王府退亲了么? 盼夏狠下心,装作看不懂一旁知秋使的眼色,直言道,“姑娘,前几日,穆王府派人来咱们府上退亲了。外面还有府里在传一些不好的话……” 执银匙搅动甜粥的动作凝固,姜沅容神色微微一怔,茫然地跟着重复道,“退亲?” 逢春默默关注着姜沅容的情绪,不忍姑娘为此事伤心,忙道,“穆王骤世,穆世子要守孝三年。他主动退亲解除婚约,也是为了不耽误姑娘的大好时光。” “逢春姐姐说的对,三年时间太长,谁知道有什么变数。从这一点上,也算穆世子有良心。”盼夏快言快语,补充道。 一旁的香冬听着连连点头,“姑娘您从小苦练琴棋书画,才成为镐京城里鼎鼎有名的才女,不知道有多少未婚小娘子羡慕嫉妒您既有美貌又有才华。没了穆世子,还有赵公子,钱公子……” “好了好了,再夸下去,你们家姑娘就要不知道东西南北了。” 少女被逗得双眸弯弯,一双梨涡若隐若现。 很快,姜沅容收了笑,复又严肃道,“婚约一事,本就是我高攀了人家,如今被退亲,有些风言风语正常。但是,姜府不能用非议主子的下人。逢春姐姐,你去祖母的院子找王嬷嬷请她处置这批仆妇,永不再用。” 处理完家事,姜沅容的心神不由得又回到了退亲上。 突然被退亲说不在意,肯定是假的。但姜沅容在意的,并不是失去了穆世子这位定亲对象,而是婚约本身,或者是说,掩盖在假婚约下的结盟。 当初,为了不被家族随意配人,自己选择了镐京最有名的纨绔子弟为联姻对象。但穆世子并不是坊间所传那般不学无术,自己一步险棋,侥幸换得了大晟国第一异性王府的庇护,还从祖母手里夺回了母亲嫁妆的管理权。 虽说从未想过穆王府会履行婚约,但在这个时间点突然退婚,姜沅容感觉到一丝不对劲。穆王府本就处境复杂,又牵扯到天子暴毙一案,穆王重伤离世,使得穆世子要应对的局面更显扑朔迷离。这种状态下,越是低调行事越好。退亲,还闹得人尽皆知,实在不是明智之举。 一般说来,王侯将门都非常忌讳家事外传,但穆王府不仅没有制止民间热议退亲一事,还任由事态发酵…… 莫非……莫非穆世子本意就是要退婚一事人尽皆知,从而传递出一些信息。 或者说,撇清关系? 想到这,姜沅容匆匆研墨,飞快地写下一封信,递给盼夏,“把这信给辛武哥,托他送到穆王府,一定要递到穆世子手上。” “是,姑娘。” …… 天顺二十五年的最后一夜,“噼里啪啦”的爆竹声震天动地,硫磺味迅速弥漫了整条街巷。孩童举着纸灯笼绕阶嬉逐,大人们围桌吃茶聊着这一年的收获,欢声笑语中不忘默数守岁的更漏声。 姜府倚月轩内,有着和这热闹不一样的寂静。 今日是除夕,姜沅容拒绝了逢春几个要留下陪她的好意,早早地给侍仆们发了赏银放了年假。有些家离得近的,姜府就放她们回家与家人一起团聚过年。姜沅容私下使钱托厨房置办了一桌酒菜,让留在府里过年的侍女们,可以聚在一起吃个团圆饭。 偌大的院子里,只剩下姜沅容一人。暖阁里,一身交领石榴红襦裙的少女,懒懒地倚着靠枕,一手缩在宽袖里笼着手炉,另一手摆弄着甄魏两人送的新年礼。炕桌上,左边是魏翩翩送的玉蝉笔洗,右边是甄朵朵送的青玉卧鹿。这两件礼物着实送到了少女的心尖上,活灵活现,令人爱不释手。 烛火摇曳,少女突然有些烦躁,放下了手中的摆件,呼出了一口郁气。前几日给穆王府递信,门房满口答应会将信送到穆世子的手上,可自己一直没有收到回信。担心是不是措辞不够清楚恳切,姜沅容又递了一封信过去,但它们都石沉大海,没有任何回应。 没能和穆骐安联系上,姜沅容摸不清他退亲的缘由到底是什么。虽然她直觉此事绝非表面那么简单,但之前顶着未来穆王府世子妃的名头,自己成功争回了母亲的嫁妆,姜沅容希望能有机会,让自己可以报答穆王府提供的庇护。 另外,重新挑选成亲对象也是一件烦心事。刚刚在除夕家宴上,祖母频频暗示,被退亲的女子婚事艰难,要降低选夫婿的标准才能嫁得出去。祖母还催促自己重新相看人家,最好尽快定下亲事,以免夜长梦多。父亲话里话外都是指责,如果当时参加了右相府的赏花宴,也不会错失了贵女提携的大好机会。 姜沅容心里有些发堵,如果被退亲了对女子来说是一件不好的事情,那为何祖母和父亲作为最亲近的人,没有任何安慰的话语,只有冰冷的指责和埋怨。口口声声说为了我好,却为何不愿听我讲一讲真正想要的是什么? 生而为女,一朝长大,就是为了嫁人吗?安分守己、相夫教子,这真的是女子一生所求的圆满么? 唉,要是母亲还在就好了。姜沅容眼眶微红,露出从不肯示人的无助,心中默默念道。母亲虽然身体羸弱,但胸有丘壑,无论遇到什么困难都不曾畏惧。她肯定知道接下来应该怎么办。 此时此刻,姜沅容很想见到母亲,很想再回到母亲温暖的怀抱,再闻一闻母亲身上的味道。迷茫地眼神无意识地扫到梳妆台,姜沅容眼神一亮,起身奔过去,找到藏在多宝妆奁最下层的木匣,打开取出了一把黄铜钥匙。 披上织锦棉斗篷,姜沅容紧握着钥匙,心中跃跃欲试。今日除夕,府里只留了几个奴仆守门,稍微打点一下偷偷溜出去不难。 打开房门,一股冰冷袭面而来。难得的叛逆,促使着少女不顾严寒,如一头月下麋鹿,轻快地出了倚月轩。没走几步,一个壮硕的身影自阴影处走出。 “姑娘?” 突然出声吓了少女一跳。姜沅容定眼一看,原来是认识的人,辛嬷嬷的儿子辛武。 姜沅容捋了捋脸颊边的碎发,好奇地问道,“辛武哥,你怎么在这?不是给辛嬷嬷放了假,你没在家陪她一起过年么?” 辛武挠挠头,呲着一口白牙道,“我娘不放心您,早早做得了饭,催我吃完了赶紧来院子外守着。”说完,话题又回到面前女子身上,“姑娘,这么晚了,您要出门?” 姜沅容露出灿笑,俏皮地比了一个“嘘”字,道,“我想去一个地方,正好你来了,跟我一起去吧。” 辛武没有多话,点点头,亲自驾车带着姜沅容出了门。 车轮吱呀吱呀,很快就到了姜沅容说的地方。在辛武的帮助下,少女提起裙子,纵身一跳,轻盈地下了车。 只见一座荒凉的院子静静地匍匐于黑夜之中。漆皮剥落的院门之上,仍保留着完好的牌匾,上面写着三个大字:归心院。 第15章 亡母之秘 冰凉的钥匙对准锈迹斑斑的锁孔,用力捅入一拧,“咔哒”,门锁应声坠落。一双素白纤手抵住腐朽的门板,使劲儿一推,木轴发出尖锐绵长的呻吟。伴随着呻吟声,门扇缓缓向内打开,露出久不见人的内里。 似是怕打搅到什么人,少女撩起裙摆,轻手轻脚地跨过了门槛。沿着熟悉的雕花甬路,姜沅容穿过垂花门,来到了内院。 驻足在院中央,少女环顾四周,眼神中流露出追忆。归心院只有二进,是母亲随父亲进京赴任,买下的第一处院子,是三人在镐京的第一个家。已经有近十年没有回到这里,不曾想,一砖一瓦还和记忆中一样。 缓步走近院角枯槐,姜沅容伸出手,摩挲枝桠上残留的几丝麻绳。这麻绳原是用来绑秋千索的。刚来镐京时,母亲怜惜自己这么小就离开故乡,派人仿照之前家中秋千的制式,一比一复制了这秋千。 余光里,少女留意到,不远处的一葡萄藤架。那是母亲托人从西域特意寻来的紫玉葡萄。一到夏天,幼小的自己每日都来数葡萄,盼望着它们快快成熟。每每有葡萄粒转红,自己就迫不及待地拉着母亲到藤架下,嚷着闹着要吃。这把戏屡试不爽。因为女童知道,哭闹一会,肯定会有一颗剥好皮的葡萄肉塞进口中,又酸又甜。 带着怀念的笑容,少女不舍地抚摸了几下藤架,旋身走向正屋。寒风中,残破的窗棂被刮得呼呼作响,一个黑影顺着窗沿掉落,骨碌骨碌一路滚到少女的脚边。 姜沅容弯下腰,将它捡了起来,对着月光仔细打量:原来是一只缺了左耳的陶兔。疑惑的表情散去,少女脸上浮现出惊喜。这陶兔是母亲亲手捏好型又烧制出来,送给自己的生辰礼物。收到这份礼物后许多个夜晚,都是它陪着自己入眠。奇怪的是,搬去新家后怎么也寻不到,母亲还缝了一只棉布兔偶来代替它陪伴自己。 用袖口擦拭掉兔身裂纹里的污泥,少女抱着陶兔,走到正屋门前停下,伸出手欲推。指尖刚触到门板又猛地缩回,姜沅容不知怎的,有一种近乡情怯的感觉。 平复了一下过快的心跳,姜沅容轻轻推开门板,一股混杂着尘土与霉味的阴冷气息扑面而来。少女扭头躲避,不经意间,瞟到门框上有几道歪歪扭扭的刻痕。那是她四岁时量身高留下来的印记。小时总是希望自己快快长大,每次量个头都希望多长高一寸。可是才四岁的幼童不明白为什么长得这么慢,每每心碎哭泣都要母亲用零食才能哄好。 压下喉间涌起酸涩,姜沅容抬眼向前望去。空荡荡的屋内,只剩下架子床和梳妆台,以及零零散散躺在地上的几只矮凳。 少女的视线几处游移,最终定格在酸枝妆台。移步靠近,她怔怔地盯着菱花铜镜下方,那几星花钿,凌乱而错落。 沉睡的记忆被唤醒。幼时的自己十分依恋母亲,不愿和母亲分开住。母亲也愿娇纵自己,任由女儿驱赶父亲去厢房住。时间久了,这正屋就变成了母女二人的天地。清晨,年轻妇人对镜贴花钿时,会有一女童仰着头好奇地观察。趁大人们不注意,女童偷偷抓了一大把,学着母亲的动作,踮着脚,一片一片认真地贴在了铜镜上。 眼眶逐渐湿润。朦胧中,铜镜里显现出一道俏丽身影。这身影俯下身,伸出食指点点女童的鼻尖,嗔道:“淘气鬼。” 女童不依,撇撇嘴,露出要哭的表情。身影伸出双臂抱起女童,轻柔地哄着,“好好好,不是淘气鬼,那你是哪个呀?” 少女哽咽着,自喉咙里挤出一句话,和稚嫩的童音重合,丝毫不差。 “我是夜哭郎呀。” 刚来镐京的时候,自己总是晚上哭闹。邻居里有个好心的阿婆告诉母亲,埋一件小孩常穿的衣物在院子里,和土地公公借几分地气,可以止幼儿夜啼。 一开始母亲不是很信,后来实在无法,想起阿婆说的土法子,就试着埋了一件贴身小褂,没想到管用极了,而自己也留下了夜哭郎的诨名。 在声声“夜哭郎”的逗弄中,女童记住了这个名字,常拿来自称,逗得大人们开怀大笑,却不明所以。 成了夜哭郎,女童也惦记上了和母亲一起“埋宝藏”,时不时就把自己的宝贝埋起来,盼着来年可以长出更多。 想到这,少女转头看向窗外,那株已长得更加张扬的西府海棠。海棠树下,是自己惯爱和母亲一起埋宝藏的地方。记忆中最后一次埋宝贝,放进去的是一块泥板。那是自己第一次习字,苦恼“最欢喜”这几字不会写,最终在泥板上歪歪扭扭地戳下“娘亲心央央”。 想着想着,姜沅容破涕而笑。循着记忆中的位置,少女撩起衣摆蹲下,选了一截粗壮的枯枝,一点一点挖出泥土。随着拨出去的泥越来越多,一绿釉陶匣终于露了出来。 费力取出陶匣,姜沅容拂去表面的浮土,取下陶盖。露出内里的一瞬间,少女双眸瞳孔放大,浮现一抹错愕。 黑黝黝的匣子内,没有记忆中的泥板,只有油纸紧紧裹着的一圆柱状物,静静地躺在匣底。 少女小心地将油纸层层剥去。油纸之下,竟是一张表面泛着暗黄,透着墨迹点点,卷成筒状的羊皮。 慢慢展开羊皮一侧,“央央吾女”这四个字映入眼帘。 这,这是母亲留给自己的一封信! 胸腔内,心脏加速跳动着,“咚咚咚”仿佛要蹦出来。努力控制住颤抖的手,姜沅容将羊皮信细细抚平,急切地向下读去。 “央央吾女: 见信如唔。 首先,母亲要祝我的小月亮生辰快乐。十五岁的央央想必出落得亭亭玉立了罢。虽未能亲眼看到你成人的模样,但吾可想象得到,一定是聪明而又自信的央央。 留给你这封信,母亲不知道这个决定是否正确,就一切交给天意罢。 母亲一直觉得,央央的出生是上天赐予吾的珍宝。你呱呱落地的那日,吾就成为了一名真正的母亲。看着你小小的一只,母亲才体会到“如珠如宝”的真切,恨不得将所有美好都送到你的面前。” 读到这,少女咬住嘴唇,泪水无声地滑落。 是啊,母亲特别疼爱自己。倚月轩就是最好的证明。它是母亲为自己建的金屋,请工匠精心建造了好几年才建好,正好自己也长到可以开院的年纪,便带人住了进去。 用手背胡乱抹掉泪珠,姜沅容吸吸泛红的鼻子,继续往下读。 “同时,母亲心中也有忐忑,有不安。因为对吾族来说,生下女儿意味着有了真正的继承人。族人们盼望一位结实康健的继承人太久了。 看着你一日大过一日,族人的催促也日益急切。为母之心,倍加煎熬。 私心来说,母亲更希望我的央央可以平平安安长大,一世喜乐无忧。但母亲不只是母亲,还是女儿,还是一族之首。族人的渴盼,吾无法忽视,命运予己之责,吾不愿挣脱。 摇摆许久,吾决定,不能在你尚且无知无觉之时,将所谓的重业,所谓的责任,强压给你。那对我的央央来说,太不公平了。 于是,吾从族中召回了六人,请他们教你琴棋书画,习练礼仪,读书明心。本以为一切都朝着正确的方向走着,没想到有一日,我临时起意放下事务去探望你,却发现,这几人背着吾,教给你本不应该知晓的东西! 吾震怒,命人驱赶走他们。但他们宁愿受罚也不愿离开,挣扎着喊道,你天生对数字极为敏感,甚至在纵横术上有极高的天赋! 我的小月亮,展现了吾族先辈流淌在血脉中的能力。看着族人们热切的眼神,吾不知该为你骄傲,还是该怪命运愚弄。吾心再一次动摇,最终,吾默认了他们继续教导你,直到再也无可教导的那一天。 而今,吾命危极,到了不能再回避的时刻。央央,是时候告诉你我族的秘密了。 吾本姓并非华氏,而是东夷嬴氏。我族即是百年之前以女子之身登上帝位的嬴帝后代。” 视线在“继承人”、“嬴氏”几行字上反复,确认自己没有看错,姜沅容只觉脑中“轰”得一声炸开。原来……原来母亲的身世是这样的!可嬴氏不是前朝皇族么…… 揉了揉酸涩的眼睛,少女对着月光,努力辨认接下来的字眼。 “萧氏窃贼,原为我朝地方守将,不满女子统治已久。利用女帝信任,萧氏暗中屯粮练兵。……趁皇太女虚弱之际,萧氏起兵造反,攻入京都,屠尽王族! 而吾,是族人费尽心力,上百条命换下来的,本该死去的人。 吾生而羸弱,良太医为吾采遍神药,强行续命;逃亡路上,吾之少师,替吾挡箭,华年早逝;吾之乳母,为保吾命,弃下亲女,目睹其被乱剑分之…… 吾之命,早已不是吾之命。可吾之女,何辜? …… 央央,母亲对不住你。母亲无能,将这份复仇之血传给了你。如果你决意接过这份重担,可寻辛夷,她会将我朝遗泽一一交予你。 如若你不愿,母亲也不会责怪你。为母私心,只盼我的小月亮平安顺意,一世安宁。” 信的后半部分,字字泣血。得知母亲身世,姜沅容心潮翻涌。少女并不怀疑这封信的真实性,从小到大,自己影影绰绰感觉到母亲的神秘,但未曾想到,母亲的来历这般不凡。 身上留着母亲的血,母族之恨,也是己之恨。少女双眉紧锁,下唇被咬出一道深深的印痕,斗篷下,纤手用力攥着羊皮信,越攥越紧,仿佛要将心中的一腔愤恨发泄出来。 静静陪着的男子突然出声,“姑娘,将这信放回去,重新封起来罢。离开这里,您还是姜府大姑娘。” 姜沅容闻言,猛地抬头,眼里泛着凌寒,嘶哑问道,“辛武哥,你知道多少?” 一向示人的憨厚面具撤下,男子露出锋芒之色,几番嘴唇嚅动,不知该从何处说起。 少女正要开口催促,寂静的夜里突然传来一声重物坠落的闷响。辛武面色一变,飞冲过去,粗糙的大掌伸出,猛地自下一提。 墙根下,一道熟悉的清冽男声传来,带着虚弱,“姜娘子,是我。” 第16章 暗夜围杀 乌云吞月,四下骤暗。 寒风中,姜沅容微微一怔,目光不由得转向说话之人。这声音……穆世子怎么在这? 轻柔地将信折好放入腰间系着的荷包之中,姜沅容心念电转,脚下小心翼翼,摸索着靠近对峙的两人。 离两人两三步处,少女驻足,语气带着疏离,开口问道,“世子殿下,您怎么会出现在这里?这是我母亲的院子。” 辛武闻言,放松了手劲儿,自怀中掏出火折子,轻送一口气,一豆火焰幽幽亮起。将火折子递给少女,男子退到一旁,双眸如炬,警惕地观察着院子四周。 肩膀被钳得生疼,穆骐安惨白着脸,艰难抬手的动作一滞。我怎么在这? 时间回到一个多时辰前。 影影绰绰的宫道深处,朦胧的一团赩炽,随疾走的宫人,上上下下飘荡。宫人身后,一身披鸦青色大氅的少年,面容沉静,不紧不慢地跟着。 余光里略过不甚熟悉的草木,少年眉心微微拢起,心生疑惑:这宫人引着自己,绕来绕去,要去何处?这般想着,他开口问道,“陛下何时迁了寝宫?” 似是被少年突然出声吓了一跳,宫人脚下一个踉跄,好不容易稳住身体,小心答道,“回殿下,圣上未曾迁宫,仍住在慈宁宫,陪伴东宫太后娘娘左右。” “那为何你带的路不是去慈宁宫的路?” “这……”宫人哆哆嗦嗦,有些语塞,“奴想着,这么晚了,带殿下走一条近路。这条路是平日里奴婢们常来常往的……” “奴该死,不该带贵人行此贱道!”宫人扑通一下跪在地,突然求饶起来。 视线绕着宫人转了一圈,穆骐安眼中闪过幽暗,开口道,“好了,不要耽搁,继续带路罢。” “是。”宫人僵硬的身体迅速活泛,捡起宫灯弓着腰继续引路。 走着走着,两人又穿过一道宫门,宫人原本急促的步伐,肉眼可见地轻快了许多。 衣袍之下,少年腿部肌肉不自觉绷紧,面上却显露出几分不耐,“还要多少时辰到?” 宫人不答话,如同牵引木偶一般,自顾自走,一个转弯,隐入矮墙后不见踪影。 一股冷意顺着脊梁骨向上攀爬,穆骐安停下脚步,警惕地巡视周围。 只见月光惨淡,一切寂静无声。 蓦地,一阵疾风略过头顶,黑影一道如鬼魅般袭面冲下来。定眼一看,原来是只雕鸮,不知被什么惊扰到,扑棱着翅膀逃窜。少年反应极快,抬臂护住头顶,翻转腾挪,躲避雕鸮的扑击。 电光火石之间,一簇寒光猝不及防地刺入他的眼睛。那是一簇带着冰冷锐利,恶意十足的光芒,自远处茂密的竹林阴影处发出,金属的冷冽经由月光的加持,越加刺痛阴寒。 穆骐安眯起双眸,左脚后撤,迅速矮身,压低了整个身体的重心。接着,他上半身迅速左旋,脚跟随之抬起。少年绷紧了腹部爆发力量,瞬间移动到两三米开外。而原地,惊现一支白羽箭,箭头入地三分,尾部嗡嗡作响,余威可怖。 不给少年喘息的时间,数十脚步“嗖嗖嗖”自四面八方,以少年为中心急速逼近。银辉豁然倾泻,横刀激得冷光,折射出一双双麻木冷漠的眼睛。 眼睛的主人身着明光铠,以黑纱蒙住口鼻,以压倒之势,欲将少年包围起来。这藏都不藏的张扬,让穆骐安意识到,背后之人要在今夜,在这宫中致自己于死地。 双眸带火,少年抬起右手,自腰间抽出一物,用力一震,伴随着清吟,一柄软剑破天而出。胸中战意横生,穆骐安怒极反笑,“没有想到,堂堂金吾卫,竟然做这等龌龊之事。” “是觉得心中有愧,所以掩面么?” “呵,不用蒙面,让本世子来看看,这都是哪家的好儿郎!” 被少年言语挑衅,金吾卫中有人动作不由得迟滞,而又咬牙恢复,出手变得更加狠辣。 手持软剑,少年犹如游龙一般,在人群中穿梭。几番兵刃相交,迸溅出零星火花,也震得穆骐安虎口发麻。 见轮番进攻无效,蒙面人中,攻势最为猛烈的两人对上了眼神,默契地悄悄变换站位。一人在前,佯装进攻少年下盘,另一人举起横刀,腾空而起,对准目标的背心处劈了下来。 一沉闷而骇人的声音响过,少年以剑做拐,立于月光之下。在他身后,横刀贯穿了偷袭者,二人眼珠翻白,气绝身亡。 粘稠而猩红的液体凝成细线,顺着软剑,一滴一滴落下。虽然少年惊险躲过了前后夹击,但却被守株待兔的第三人瞅准时机,重伤了右手手臂。 感受到体温的下降,而击杀之人未见退意,穆骐安暗叫不好。 狠心咬破舌尖,直指心脏的疼痛,催发昏沉的大脑瞬间清醒。将软剑换至左手,少年一个蓄力,朝向隐在人群中的带头之人冲去。 凌厉的剑意,先人而到。被死亡笼罩的预感骇住,领头人萌生惧意,步步后退躲闪,高喊“来人,来人!” 一身影及时出现领头人左前方,抬刀格挡住少年的冲劲。而另一边,一壮硕男子爆喝一声,双手结势挥出一道劈心掌,直击目标胸口。少年避无可避只能承受,被击中的身体如同断了线的纸鸢,陡然腾空,划出一道弧线。 一股腥甜自喉咙涌出,少年草草地擦了擦嘴,露出得逞的笑意,坠入阴影的同时,朝人群中心扔出一物。 “轰”得一声,白烟窜起,四处弥漫。蒙面人被烟雾熏得飙泪,好不容易烟雾散尽,少年却已不知所踪。 粗重的喘息,时不时发黑的视线,还有飘飘然的躯壳,这些都在告诉穆骐安,自己的身体面临着承受的极限。 但自己还不能停下。蒙面的金吾卫一众,如同闻到了肉腥味儿的鬣狗,重新聚集,坠在少年身后追赶。 抬剑猛地冲右臂伤口刺下,重重叠加的疼痛,让穆骐安眼前一花,步伐不稳,自高墙之上坠落。 追赶之人大喜,加紧脚步赶过去。但高墙之下,只有被重物压折的草木和一滩污血,并无少年的踪影。 领头人沉思一瞬,直觉目标不可能逃得很远,命众人四散寻找。 翻找之际,一身穿朱紫朝服,头戴八旒冕的中年男子出现,皱着眉头,责问道,“金吾卫不在值守,在这里做什么?” 听到这声音,领头之人悄悄撤下黑纱,迎上去笑道,“李大人,卑职们有要务在身,还请大人回避。” 然而,男子如同未曾听懂言下之意,直立立地站着并不挪步,“有何要务必须在除夕夜执行?弄得动静如此之大,宫中岂能容你们这般喧闹?” “我倒是要问问你们金吾大将军,是怎么带手下之人的……” 堂堂二品大员,在这儿不依不饶,让领头之人心下烦躁,几度欲开口插话,却被中年男子眼神制住,只好不甚服气地听着。 而男子背在身后的右手,却悄悄地朝某个方向,打出手势。 看到手势,贴在屋檐之下的少年,忍着翻江倒海之痛,悄无声息地远离人群。 手中紧攥着的纸团已经被污血浸透,穆骐安脑中回响着,男子见到自己说的第一句话。 他说,“驹儿,藏起来,沿着这上面的路线走,有人接应你。” 想到这,少年紧了紧缠绕住右臂伤口的布条,依言朝着御膳房后门的方向掠去。 思绪回笼,面前人不同以往的清冷语气,让穆骐安有些局促,涩声开口道,“本世子……不,我本来是进宫参加新年宴,有人假冒圣上之名,在宫中击杀我……” 扯了扯破烂的外衣,少年补充道,“我逃出来以后,一路躲藏,发现这处无人的院子,就翻进来,想躲一躲。” “没想到一进来,就被发现了……” 不甚明亮的光线下,穆骐安脏污的脸庞分外明显,似是在佐证他所言不虚。姜沅容的视线自他的脸庞而下,注意到少年绑扎右臂的布条渗出的朵朵血花,还有似是被蛮力撕扯开,露出红肉的虎口。 少女的沉默,还有隐晦的扫视,让少年心中有些不安:姜娘子不会想把自己交出去吧。 “为什么有人要击杀你?” 终于,面前人再次开口询问,穆骐安眼神一暗,斟酌着答道,“许是因为,诬陷我下毒圣上未能成功罢。” “因为穆王牵扯到了先帝遇刺一案,有人怀疑穆王是凶手?” “可穆王已逝,那人无法知晓真相,只好设计你,拿你出气?” “所以,你怕牵连于我,故意大张旗鼓地退了亲?” 少女句句疑问,但又用十分肯定的语气说出,让少年不禁心下一惊,怎么姜娘子像是全程参与一般,猜得这般精准。 似是不愿被看透,少年梗着脖子,强声道,“是姜博士拿着你我的定亲之物,到穆王府求着本世子退亲的!” 沙哑的声音透着若有若无的委屈,少年装作不经意,眼神瞟向面前人。看清少女的表情,他复又低下头颅,解释道,“我自己深处旋涡,怎么能拖累无辜之人……” 弯眉一挑,姜沅容的心神被少年前一句话所吸引,未曾注意到少年的未尽之意。 想了想,少女上前,恭敬地说道,“殿下,退亲一事是姜府的不对。之前,小女曾承诺要为王府谋事,此诺不变。” “即便婚约不在,与殿下的结盟仍旧有效。” 听清姜沅容的话语,少年似是有些失落,却迅速露出笑容,指了指自己的手臂,道,“可否先找个温暖之处,安置一下在下?这地有些凉。” 第17章 疗伤温情 随着一声“吱呀”,空置了许久的屋子迎来了主人。墙角密布的蛛网里,一只小蜘蛛顺着蛛丝向上攀爬,好奇地瞧着闯入自己地盘的这三人。 举着火折子踏进屋门,少女径直走向架子床方向。魁梧男子扶着少年,跟着跨过门槛。 姜沅容走在前,边带路边解释道,“殿下,这是我儿时住过的屋子,许久无人住有些灰尘,还请见谅。” “姜娘子客气,能收留我,在下已经很感激了。”穆骐安虚弱地说道。 帮少年倚靠在床头,盖上从别屋寻来的旧被褥,魁梧男子提议道,“大娘子,马车里有干净的水和金创药,奴去取来。” “好。” 辛武出去后,两人一坐一立,一时无话。 许是失血过多,穆骐安脸色仍是惨白。几处火辣辣,刺痛不断攻击着他的大脑,而身体却一阵热一阵冷交替。恍惚中,一股好闻的香气蓦地吸入胸腔,少年费力睁开眼睛,无意识地寻找香气来源。 在不甚清晰的视线里,姜娘子走到近处,似是在寻找什么。她左右瞧了瞧,又转向窗前的木桌,扶起烛台,用火折子点亮了蜡烛。 接着,少女端着烛台,靠近自己,“殿下,辛武许久还没来,我出去寻一下他。您伤势重,得尽快上药。” 少年胡乱点点头,又合上了沉重的眼皮。 从东厢房出来,少女心下复杂难定。刚得知了母亲的秘密,又碰到了穆世子。姜沅容费了好大的劲儿控制自己,才没有表现出愤恨。 平复着心情,少女慢慢朝外走寻人,不多时,便迎面遇到返回的辛武。可令她惊讶的是,辛武不光取了伤药水袋等物,还带回来一把匕首。 “辛武哥,这是……” “大娘子,屋里那人可是仇家的。”辛武面带认真,问道,“您不想报仇么?就拿他开刀如何?” 少女有些踌躇,“可他受伤严重,趁人之危,总归有些不好……” 辛武露出匪气,劝道,“大娘子,正是趁他病,要他命。眼下天时地利,是个好机会。再者,他出现的时机太过凑巧,奴担心他偷听我们说话,知晓了您的身份……” 不可!还未完成母亲留下的使命,我不能出事!双眸如乌云遮盖,少女缓缓点了点头,如同想要说服自己一样,声音飘忽,“是,当年萧氏一族也未曾讲义气,肆意屠杀我母族。我如今这般犹豫作何。” 穆骐安险些要睡过去之际,少女与男子一前一后,终于回来了。 感受到陌生气息的靠近,少年有所警觉,睁开了眼。只见和姜娘子一行的男子,憨厚地朝自己笑着,道,“殿下,金疮药取来了,奴给您清洗一下伤口好上药。” 假寐了一会,穆骐安觉得恢复了几分力气,顺从地伸出了受伤最严重的右臂。辛武沿着衣袖破损处用力一撕,少年整个右肩膀都露了出来。 温热的皮肤被冰冷的空气激起了一层小疙瘩,不待穆骐安适应,辛武倒出水袋里的水,朝伤口泼洒,接着魁梧男子又用烈酒冲洗伤口。一种尖锐的刺痛自伤口涌入,如同无数根冰针同时刺下,少年再也无法保持神志清醒,大汗淋漓,几乎晕过去。 与此同时,趁少年不注意,辛武悄悄将手绕着背后,摸索着斜插在腰带下的匕首。 少女没有回避,双眸圆睁,死死地盯着二人动作。直到眼前划过一抹刺眼的光亮,姜沅容突兀张口问道,“殿下,刚天那么黑,您怎么认出我来的?” 闻言少年回过神,目光转向她,苍白的面容露出一丝羞赧,“事到如今,我也不敢对姜娘子隐瞒什么。其实在下自小习武,有意锻炼眼力。正是因为黑暗中看清了姜娘子的面容,我才敢露面求助的。” 少女心下一震,穆世子此言,与之前自己对他身怀武功的猜测一致。曾听闻,如若坚持寒暑不断,确实可以练就此等夜视能力,但过程太过辛苦苛刻,很少有人能坚持得住,世间练成之人寥寥。穆世子竟毫无保留地将这等秘事讲出来,可见他的真诚。母族被屠时他尚未出世,自己将这番仇恨转至这样真诚无辜的人身上,真的好么? 想到这,姜沅容靠近两人,伸手拾起散在包袱里的青色瓷瓶,双眸看向对方,沉声说道,“辛武哥,我细心些,我来帮穆世子上药吧。” 藏在衣袖下的动作一顿,辛武略带血丝的牛眼露出错愕,转头仔细端详少女的神色,试图看清些什么。 同样错愕的,还有极力保持平静的穆骐安。冰水洗过伤口,又经过烈酒的冲刷,少年忍过层层疼痛几近昏厥,突然听到姜娘子要为自己上药,双眸睁大,慌忙抬起身子,道,“姜娘子,我……” 不等他说完,姜沅容伸出纤手,镇定自若地取下瓶塞,将琥珀色的药膏涂抹在狰狞的伤口上,一层又一层。 这未说出口的不容质疑,让少年将剩下的话咽了下去。注意力被那只在自己眼前不住晃动,又纤秾合度的玉手牵引,穆骐安胸腔内心脏扑腾扑腾,剧烈得好似要冲出来。这冲劲如同烈焰,迅速向四周卷去,一路燎到了少年的脸颊,“腾”地烧起来一片红云,映衬着双耳如同赤玉一般。 隐在衣袖下的双拳无意识地握紧又松开,复又握紧。这种感觉是穆骐安十多年的生命里从未出现过的,既新鲜又剧烈,让人战栗。 几乎燎原的火海中,突然,一股清凉缓缓注入,给几乎要烧透的年轻躯体带来了救赎。沉溺其中的少年意识回笼,疑惑的目光朝着清凉望去。待他看清凉意来源,鸦黑的长睫如同受惊一般急颤,之前被安抚的火原复燃,直吼天际。 少年目光焦点处,涂抹药膏用的竹片被搁置一边,取而代之的是几根净白的手指,如同弹琴一般,在伤口周围轻按慢点。 而手指的主人低垂着头颅,看似面色如常,实则内心如同静湖暗涌,陡生波澜。 此时的姜沅容心中有几分悔意上扬。刚不该贸然阻止辛武哥的。为了获得自己的信任和救助,穆世子所说也有可能是假。习武之人,耳聪目明。目既明,耳岂能不聪? 懊恼得咬住下唇,少女思索着接下来怎么办。机会已失,再后悔也无甚用。面前人武功不弱,待他缓和过来,辛武哥一人难以对付。罢了,既然他未明面上挑破,自己还是小心应付着,再找机会验证他所言是真是假。 一声“剥地”烛花炸开的脆响,将姜沅容从沉思中拉回来。视线重新定焦,少女双眸猛地睁大,快速收回无意识轻碾伤口手指,开口道,“殿下,药上好了。” 揣着一头疯狂撞击胸口的小鹿,穆骐安点点头,沉声道,“多谢姜娘子。” 忍了忍,少女怕面前人误会,还是张口解释给他听,“用手指压住药膏边缘,可以让它和伤口粘合得更好,避免伤口接触脏物。伤势就能好得更快。” 少年抬起头,似是恍然大悟,“怪不得我觉得这药,和平日里见过的不同。制成膏剂竟然有这等好处。” “殿下谬赞。这金疮药是家中医师突发奇想,改制成了膏状,其实也无什么特别。”姜沅容露出笑容,带出来一对梨涡。顿了顿,她面带关心,开口问道,“殿下,往后您作何打算?” 双眸闪过痛恨,少年略带讽刺地说道,“在下计划出京躲一阵。王府只剩下老弱病残,找不到自己,他们反而安全。” “好,臣女会想办法帮助殿下。”少女郑重地说道。 处理好少年的伤势,留下水袋干粮等物,姜沅容二人离开了归心院。 辛武驾着马车一路疾行。已是接近子夜,但街道上并不见冷清。无论老少都走出了家门,在巷子口放爆竹点烟花,热闹极了。 而乌蓬马车内,少女安静地端坐着,皙白的手指不住地摩挲荷包。反复几下后,她从荷包内取出一物展开,看了又看,看了又看。 “辛武哥,你知道多少?” 车厢内,传来少女的询问声。辛武避而不答,反问道,“娘子,刚刚为什么阻止我出手?” “有那么一瞬间,我是想杀掉他的。但我想了想,又觉得留下他更好。虽然不知此人是否已然知晓我的身份,但他被人追杀是真,已与皇族决裂是真,与我们是友非敌也应是真。” 喧嚣的光影透过车帘打在少女的脸上,一道又一道,似是剥去了她纯真。姜沅容双眸泛着寒意,神情冷漠,道,“多一个人多一份助力,不是更好么。” 黝黑的脸庞上露出不忍,“娘子,其实您可以不用承担这些的……” “不,辛武哥。这是最好的安排。”少女张口呼出一道热气,“今日碰到穆世子那一刻,我就知道,无法忘记这封信的内容,也无法装作什么都不知道,苟活于这世间。” 帘外传来一声叹息,“我知道的没有我娘多,回去让我娘来告诉你罢。” 说罢,辛武甩起马鞭,驱使着马儿调转车向。转弯间,他瞥到一抹熟悉的身影,喃喃开口,“娘子,刚在巷口,我好像看到了老爷……” 闻言,姜沅容拨开车窗帘,向后探头张望。在路边放烟花的人很多,少女的视线在人群中穿梭,没有发现要寻之人。 “刚我看到两个大人带着两三岁的男童,一家三口其乐融融地放烟花。乍一看,那男主人侧面真的很像老爷。” “应该不是父亲,他早早就回房休息了。而且父亲从不喜欢放烟花。世间之大,有相似之人不奇怪。” 第18章 辛夷其人 寒玉隐去,金乌徐来。 热闹了一整夜,大街小巷里还留有烟火的余烬和侧柏的清香。黛蓝天幕遮掩着星河褪去,而人间的星火依旧闪烁。那是千家万户点的长明灯,寓意新年长宁。 五更至,天色尚且未亮。参加元日朝贺的官员已收拾整齐,随从们提着灯笼在前引路。从高处向下俯视,通往宫城的丹鳯街上灯火蜿蜒,众人列队等待宫门开启的那一刻。 等官员们陆陆续续进了宫门,宫城外属于更多人的拜年活动才刚刚开始。街道上随处可见穿着新衣的孩童,嘴里含着饴糖,乖乖地跟在长辈们身后走亲串友,有模有样地随大人们互相道贺新年说些吉祥话。 姜府内,一名乌发红披的妙龄女子,步履缓缓,沿着小径朝自己院里走去。 从归心院回来已是凌晨,姜沅容只睡了几个时辰又早早起身洗漱梳妆,但脸上未见疲态,依旧丰盈。和往年一样,少女赶在辰时正向姜老夫人拜了年,得了一个无甚新意的红封。从福安堂出来,祖母的絮叨犹在耳旁,姜沅容却无暇顾及,因为她还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办。 思绪纷飞,少女在心中思忖着一位陪伴自己许久的人,辛嬷嬷。 记忆里,辛嬷嬷是自己长大开院后,母亲拨过来的管事嬷嬷。辛嬷嬷本名辛夷,原是陪伴母亲长大的医女,随母亲嫁入姜家。待她成了婚,便被母亲派出府做事。不知怎的,没过几年光景,辛嬷嬷又回了姜府,还带回来了一名男童,也就是幼时的辛武哥。 自辛嬷嬷来到自己身边,从未听她提起过从前的事,母亲也未曾对她特殊相待。日复一日的相处中,自己并未觉察出辛嬷嬷有什么特别,可在母亲留下的信里,辛嬷嬷分明是母亲最为相信的身边人!此外,母亲故去的这三年,辛嬷嬷日夜陪伴在倚月轩,应是知晓自己对母亲的思念,却未曾和自己讲过母亲的往事。姜沅容觉得有些委屈,但又为母亲开心。 心绪翻涌之际,一个念头陡然过少女的脑海,平地炸起一声惊雷。如信中所述这等大事,为何……母亲为何托付给了辛嬷嬷,祖母和父亲……知情吗?又或者说,母亲的身世……祖母父亲两人知晓多少? 这般想着,一道爽利又不失温柔的女声自耳边响起。 “娘子,你回来了?!愣着干什么,外面冷,快进屋。” 少女循声望去,只见辛嬷嬷守在院门口,眼中满是疼惜和嗔怪,如往常一样迎接自己。 待在温暖的内室坐下,手中捧上暖身茶,姜沅容仍不发一言,只是像看陌生人一样,默默观察眼前的中年女子。 这反常终于引起了面前人的注意。端详着少女的神色,辛嬷嬷试探地问道,“娘子今日怎么了,有心事?” 姜沅容摇摇头又接着点点头,问道,“嬷嬷,能跟我讲讲从前,您还在母亲身边时候的事情么?” “娘子为何突然问起旧事?” “因为,我想知道,母亲当年是如何成为母亲的。我更想知道,母亲是如何离开母亲的……” 自己这句话,听起来有些绕口。但姜沅容知道,面前的中年女子肯定听懂了。 果然,辛嬷嬷停下了手中的活计,眼中闪过一丝哀伤,道,“娘子,这般活下去,不好么?” “不好,嬷嬷,一点都不好。”少女摇了摇毛茸茸的头颅,笃定地说道,“信,您是知情的罢。既然已经做了那么多,您这时犹豫又为何呢?” “嬷嬷,我已想清楚了,这信我决不会放回去的。母亲未能完成的事,我来替她完成!” 辛嬷嬷闻言,没有立刻言语,只是伸出白胖胖的手,轻柔地抚了抚少女耳边的碎发。待将碎发抿顺,她才开口道,“女郎,真的长大了。” 女郎?这陌生的称呼,让姜沅容一愣。而辛嬷嬷自脖颈取下的玉佛又让她心生疑惑:这不是嬷嬷戴了很多年的贴身之物么? 在少女好奇的视线里,不知道辛嬷嬷摸到何处,好像按下了一个开关,玉佛顿时分成了两半。而令人惊讶的是,玉佛小小身体内竟然藏着一个玲珑球! 辛嬷嬷神色郑重,将玲珑球捧至头顶,单膝跪下行了一个大礼,朗声道,“辛氏第五十六代元女,辛夷,叩见女郎。” 说罢,女子又将玲珑球递至少女眼前,眼眸晶莹闪过,嘴角却带着笑意,道,“奴不负族主重托,保守我族至宝,如今可以交给女郎了。” 姜沅容伸手接过玲珑球,对着光线仔细打量。整个玲珑球由象牙雕成,龙眼大小的球内层层叠叠,竟然数不清有多少层。眯眼再细瞧,薄薄的层面上似乎还有字?! “女郎看得没错,这玲珑球每一层上确实有字。”得到辛嬷嬷的肯定,少女这才意识到,自己太过惊讶,将心中所想无意识说出了口。 而中年女子接下来的话,让姜沅容更是无暇分心其他。 “民间曾有一个传言,当年萧贼集结一干人等,闯入虞宫,想要的不仅是坐拥天下的宝座,更是为了嬴氏王族宝藏而来。” “您的意思是,这传言是真的?” “在不知情的人眼里,这是传言;在奴看来,这是当年王族被屠的真相。” “以前从未与您说过,女郎可能不知。我族无论男女生有天赋,精通算学。族人多数擅贾,经营的商线遍布各州,曾有族人造船出海,将货物贩卖给了异族,一来二去,打通了数条海外商线。多年经营下,族中积累的财富越来越多,外界更是有“一朝为嬴贾,一世富贵翁”的说法。” “再后来,不知怎的,这传言传来传去变了味道。有的说我族挖空了一座山,专门用来存放金银珠宝;有的说曾在东海岸边,看到族人将财宝都装上了船运送出海,船身沉重得搁浅难行;还有的说,王族在虞宫下建了地下行宫,里面都是世间罕见的宝贝,单单一件就可以让五口之家从此享福不尽。” “乍一听,传言夸张得很可笑是不是?但,说者无意,听者有心。” “嬴氏一族怀璧其罪,终是引来了贼人觊觎。……” “萧贼就为了几句传言,筹谋多年,背叛女帝!”此时,辛嬷嬷已声声泣血,“但他们怎么也没想到,整个宫城是空的,哈哈哈,都是空的!” “我嬴氏一族,得天地福泽绵延百年,怎么会傻到将宝贝放在如此显眼之处!” …… 说罢往事,中年女子伸手擦了擦颊边的泪水,望向少女,道,“女郎,这玲珑球配合我族传下的密令,即可呈现一副地图,地图标有路线,指引我族遗泽之处。今后,它就由女郎保管了。” “嬷嬷,这等重要的宝物,怎么能放心让我来保管?” “女郎,这本就是由族主保管的。只是,只是……”顿了顿,她接着说道,“女瑛主下令,由奴代为保管至今,现在可以还给女郎了。” 姜沅容眼神一暗,不由得攥紧了手中的玲珑球,点点头,郑重地答应了下来。 夜晚,倚月轩内。 北风呼啸着盘旋在庭院各处。得益于细密的针脚,靛蓝色的棉门帘不甘示弱,紧紧地护卫着正房门口。偶尔北风闹得凶了,门帘边儿被迫卷起,泄出一丝温暖。 感受到一股冷意钻了进来,香冬紧了紧身上的棉衣,咚咚咚跑到门口,细心地将门帘重新掖好。刚合上屋门,嗅到一若有似无的糊味,香冬低呼一声,忙又跑去炭盆边,翻看自己烤的板栗和果子。 小丫鬟咋咋乎乎,忙忙活活,在正房里窜来窜去。将一切看在眼中,姜沅容失笑,摇了摇头,继续手中尚未完成的事。 暗红色的榻几上,平铺着一张洁白的宣纸。而宣纸之上,一只纤手持着羊毫笔,画画停停。笔下线条弯弯绕绕,一副地图慢慢露出了全貌。 这是少女凭借记忆,默画出来的一处地图。 白日里,除了玲珑球,辛嬷嬷还奉上了一雕花黑匣。匣子里,装的是族人名单和各州情报据点。 “女郎,萧贼掌权后,派人四处捉拿族人。老弱妇孺逃去安全之地,大多英勇青壮聚在一起,暗中设下据点,收集情报,期盼有一日可以夺回日月。” “但萧贼气焰甚高,鹰犬众多,我族被剿者不计其数。女瑛主不忍族人被无辜杀害,下令放弃了据点。时隔多年,虽然族人已全部撤走,但据点多数尚在。如果女郎要恢复据点,可随时传令召回族人。” 仔细翻看过匣子里的内容,少女将匣子仍旧交给中年女子。 “嬷嬷,这匣子还是由您保管。外面风声尚紧,重建据点的事,牵扯到族人未来,我们还是从长计议,谨慎为要。” …… 从记忆里回到现实,姜沅容眼神不错地看着手中的地图。宣纸上,善乐坊的一处民宅被标了出来。这宅子不大,只有一间正房和两间偏屋,地处坊区外围,看起来平平无奇。但这宅子门外就是进出善乐坊的必经之道,曾经是族中在镐京的据点之一。更妙的是,它与归心院只有十几米的距离。 一只带着炭灰的小手突入视线。香冬将烤好的板栗肉剥了出来,献宝一样呈到少女的眼前,想让自家姑娘尝一尝。 “姑娘,这是什么呀?”小丫鬟好奇的目光瞅着少女手里的东西。 姜沅容抬起头颅望向窗外,又收回视线,伸出手摸摸香冬的头,耐心地答道,“这个呀,是好东西,是你家姑娘的投路石。”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8章 辛夷其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