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磐玉:皇女她丹心献社稷啊!(女尊)》 第1章 山鬼案1 苏晔樱悠悠放下手中竹制卷宗,扬起唇角嗤笑一声,道:“平民不逊,暴行地主门前,不料突发恶疾,当场暴毙。” 石案上堆叠十几张卷宗,高秀躬身在一旁,腰低得能入土,此刻面色惨白,嘴角止不住地抽搐,完全没了平日里的嚣张气焰。 阔院华庭,盆植金花。苏晔樱笑坐玉石椅,视线环静滞的庭院一周,又道:“雕阑玉砌,高阶贵府。难为高财主身处恶民其间,还能将府邸饰得这般气派了。” 话里涵义高秀不能不懂,但她只能装糊涂,赔着笑:“两位都是京中贵人,小人陋室,怎配进您们的眼。” 晔樱身侧,腰系鎏金令牌的姜穆语开口:“此屋非陋室,其主非小人。欲遮天子眼者,安可称小人物?” 扑通一声,高秀跪到地上,惶恐磕头,忙求饶:“大人,草民岂敢!” 她不知座上这两位是谁,身居何职。只知这两位,是朝廷派到这十万八千里的穷县来查案的钦差大臣。 “不敢么?依我看,你可是胆大包天。” 苏晔樱睥睨脚下之人,笑色透着刺骨的冷。 院中卫官佩刀分散而立,各个紧绷着脸,震慑住了风声。 “欺君罔上,勾结蠹吏,迫害百姓!你有几个脑袋可掉!” 苏晔樱霎时变了脸,将一张荒唐的卷宗丢到高秀膝前,站起身来,洪钟般的声音响彻整个高府。 “砰砰”磕头,高秀华服上下而起,她背后的靠山恐怕镇不住事了。 “草民冤枉!冤枉啊!还请大人明察!” 喊冤声入耳,于晔樱身后,姜穆语凝眉站起,质问:“这些罪名,是哪项冤了你?” 不听辩驳,只闻噤声,高秀额上虚汗不止。 拱形院门处,一个满脸醉红,肥头大耳的女人,被两个卫官架着胳膊抬入。 “哪个……贱东西,敢跑来本小姐的地盘撒泼……” 醉醺醺的高冯珍眯着涣散的眼,咂嘴胡言,丝毫不察此处威压。 卫官一掌掴去,打得她头颈一歪,随即破口大吼:“大胆!敢不敬五殿下和中堂姜大人!” 她的表情狰狞起来,两双腿扑腾乱蹬着空气,显然这一巴掌并不能让她清醒。 “不要命的狗奴才!”卫官抬腿猛踢高冯珍一下,又呼过去一个巴掌。 “啪”一声清脆,震荡大院。晔樱俯视履边陡然一顿的高秀,侧目而视胆大妄言的高冯珍,冷呵一声,轻蔑至极。 果然是一副地头蛇狂悖蛮横的“好嘴脸”! 高秀浑身颤栗,煞白的脸惊得无半点血色。来者竟是朝廷上两大巨臣:御前参赞五皇女,内阁次辅贤英殿大学士。 “小女酒后胡言!无意冲撞殿下和大人!饶命啊!”高秀窃瞄浑身醉态的高冯珍,硬着头皮磕额求饶,起落频率更快。 啸啸冷风凛冽,一下扫断伸过青院墙的树枝,啪嗒一声入耳,苏晔樱抬手一招,清音扬风,道:“带过来。” 高冯珍即刻被押跪到晔樱身下,头未正口流涎,含糊不清骂着什么。 姜穆语往后递了一个眼神,提桶的卫官迈步向前,冷水一涌泼到高冯珍脸上,松松垮垮的不整锦衣霎时紧贴皮肉,寒意浸湿全身,她方才大梦初醒。 铁锁踉踉伴随痴痴的呜哇声一起,高冯珍像被身前明目如虎,威不可侵的女子吓傻了,哆哆嗦嗦,只会呜呜叫。 姜穆语:“高氏高冯珍,高秀之女,立侍八人,皆身死高家。因损高家财产,被迫入府为小厮的男子十四人,当前府上只余两人。” 纵入深院,铁锁被撬开,铁链拖拽声隐隐。 院门处,两个头发凌乱,衣衫不整的小厮被带入,泪如注水。 “这两个小厮可都是从高小姐床塌上下来的,想必其他侍者是怎么死,他们不知其十,也知其九。” 晔樱放缓了音,一扫呆滞不敢抬眼的高冯珍,转而盯着瑟瑟发抖的高秀。 “是要如实招来,还是要等他们亲口来跟本殿下说?”她压重了最后几个字,目光胜厉雷。 庭中柳摆不敢言,深院铁链冰冷的音调渐近,高秀挤目大张嘴,心跳咚咚比说话声更清晰,辩道:“五殿下,是……是山鬼,是山鬼!它把人吃了!这事……您应该,是知道的……” 轻嗯了一声,晔樱稍低腰,指关节叩案面两下,嗒嗒若水滴入湖。 “看来,你还是我的‘在世知己’。”她微眯下眼,嘴角勾起的弧度里,读不出半分笑意。她的确是为了“山鬼”而来的。 不过,她向来是个不信鬼神的人。 “鬼……真的有鬼……”高冯珍手扒地,膝拖地两步,欲抱晔樱的腿,却先被她踢开。 姜穆语蹲下身,压着眉稍,凝着颤唇的高冯珍,质问:“到底是山中有鬼,还是心中有鬼?” 发颤的手晃在空中许久,高冯珍才抓住了姜穆语的衣角,“救我……大人,你救救我……” 一声嚎笑从深院吹至,“哈哈……来了……鬼来索你的命来了……呵哈哈……” 铁锁拉扯的坚硬融进冬风的刺骨里,一个神志不清疯男人被卫官押到庭中,和两个小厮齐跪在地上。 抬起视线,姜穆语看向死死瞪着高冯珍的疯男人,他的眼神几乎要把人生吞活剥,一种癫狂的怨恨蔓延在无尽的眼底,如同一只地狱里爬出的恶鬼。 他道:“我要拉你下地狱……下地狱!” 眉心蹙起,姜穆语起身,打算从两个呜咽的小厮口中问话,却见晔樱回过头来,将食指摆到轻勾的唇前,“嘘——” 东面花圃花萎靡,泥土之上有残樱一朵。晔樱一只手在背后撑着石案,另一只手轻抵下巴,扬眉道:“那枯樱……” “很有趣。” 一张红字黄符纸半埋在泥土中,看着不像驱邪,更像诅咒。 “哈哈……你不得好死……不得好死!” 疯男人的笑骂声萦绕肃院,在高秀耳边成为隐音,耳鸣的同时呼吸一起滞住,胸口涨起不落,晕厥瞬间冲昏大脑。 “庭中未有樱花树,这樱花从何而来?”姜穆语目光落于无故出现的枯樱,其下,土壤一周异于旁土,凹陷亦疏松了些。 晔樱睨着僵住的高秀,轻笑一声,“来人,把那樱花拿过来给我瞧瞧。” “沙沙”掘土声响起,泥渣飞溅,不过几秒,高秀头骤然往白砖上长磕,抖着音,大喊:“殿下!草民招!草民什么都招!” 云霄孤鸟被喊声惊动,一声嘶哑久久回荡,花圃中的土被刨开,平整的土面多了一个坑。卫官跪在晔樱身前,呈上一个锁头刻着祥云纹的金盒。 “既然如此。” “都带走!” 一声令响,天地一震。高府上下,卫官进出,从内到外,搜查无遗,“奉钦差大人钧旨,查封疑犯高秀府邸,禁止内外人出入!如有违令者,一律以抗旨论处! 高家仆役聚于庭院,轮番而审,高秀等关键人物则被押至当地县衙进行审讯。 一时,阔府被卫官围困,朱红华门重重而闭,白封条紧贴其上,其顶金字牌匾,“高府”二字熠熠不再,顷刻黯然。 * 鸾霄永和二十三年。 当朝五皇女苏晔樱,内阁次辅姜穆语,特奉永和帝之命,至鸾霄国土以南的贞郡惠里县,查办举国轰动的“山鬼案”。 首举查封当地豪绅高秀府邸,搜出大量买卖人口签订的书面契约。 公堂之上,罪犯高秀供出其勾结当地县令,私下买卖人口三年之久。承认欺女霸男、盘剥重利、暗操讼事等罪行。但失口否认其为山鬼一案元凶,称不知山鬼为何,更不清楚山鬼一事原委。 惊堂木“啪”一声巨响,贯彻整个大堂。 申时已过,主审官姜穆语,告案情复杂,令涉命案的高家仆役与高氏母女一同下狱,待详加审议后,择日宣判,当前无罪或轻罪者暂留县衙之中,还押侯审。退堂! “威——武——”,水火棍闷闷敲击着地面,围观百姓抹泪窃泣者不在少数,“明镜高悬”牌匾之下,座上两位高官,威风堂堂。 高举的“肃静”与“回避”二牌之中,苏晔樱和姜穆语先后退入后堂。 —— 红日欲颓,惠里县衙后院厅堂。 窗边一盆清兰,中央摆着梨木雕案,青花瓷茶壶静置其上。晔樱坐于西席,肘抵凉案,手背轻托脸颊,发上荷花玉簪,簪尾吊着的玉珠微微歪斜。 晔樱道:“虽与官吏勾结,但惠里县三名县令,非因利不合而身死她手。” 姜穆语手执供状,坐于她对面,身前摆着的三份卷宗,记录着惠里县三年来,连任的三名县令接连暴毙惠里山下的事。 她放低供状,余光瞥过最上方的卷宗,沉着眼,小声念叨:“奇怪。” 依卷宗所记,惠里县第一个遇害的县令李叙箐,身死那日,无故痴狂,在县衙里神神叨叨,还道,她已死,早是山下鬼魂。后入寝室未有半刻钟,其尸首即被村民发现在山脚下。 姜穆语:“从县衙到山下,快马也需一刻钟。” 晔樱微垂眼睑,视线落至卷宗上一行字:七窍流血,疑似毒发身亡。但寻医八人,均未察其中毒。 目光回移,落至案上茶水,清波如镜,映着她的面容,厅堂中静默半晌,窗棂传来“叮当叮当”,是檐上驱邪铜铃的响动。 “早是山下亡魂……”晔樱口中喃喃,凝着扰扰茶水之中,蹙眉而思的女子,她的唇瓣忽顿了一下,黑瞳往上抬,她想,兴许“李叙箐”说的是实话。 “鱼目混珠。” 清音荡入静堂,凉茶如湖流动。 姜穆语微愣,余光瞄了一下茶中倒影,抿唇思索,末了,摇了摇头:“世上不会有一模一样的人。” “自然。但姜大人要如何确定,就一定是一模一样的人呢?” 姜穆语眯下眼,李叙箐从在县衙发疯到身死山下,时隔太短,蹊跷异常。“鱼目混珠”她也不是没怀疑过,但目睹李叙箐入室前全过程的衙役并不在少数。 姜穆语道:“总不能换了个人,旁人会瞧不出来一点端倪?” “六七分相似的人,刻意去模仿。不细瞧,或许还真看不出来。” 晔樱放缓了声音,目光落至轻摆的半扇窗户,外面一个侍卫的身影靠近。 “……”姜穆语未出言,她忽而觉得苏晔樱的心思并不完全在案子上。 脚步声渐近,晔樱轻勾唇,抬手掀起身侧金盒盖子,里头有只木偶小人,华服宝簪,昳丽面容被描画得栩栩如生——这木偶是照着她的模样做的! 轻呵了一声,她只笑道,“好做工。” 瞥了眼木偶下的信纸,她将盒旁枯樱放入盒中,腐花陷入金华靓丽里,突兀至极。 晔樱:“也不知这‘山鬼’是想做戏给谁看?” 祥云金锁下压着黄符纸,她将其抽出,轻掸开土,扎目的血红笔画错杂,符上并非写了字,而是画了个华丽的“盒子”——棺材。 吱呀—— 侍卫轻拉开门,于晔樱身前而禀,“五殿下,奴才将那位公子请过来了,这会就在院外侯着。” “啪嗒”,轻弹长指,金盒盖子合上。 晔樱抬手轻触玉簪,冰凉划过指背,目色沉静,唇角的笑似有若无,“让他进来。” 第2章 山鬼案2 * 今日未时,高府被查封。 沉缓威严的鸣锣声里,百姓伏跪街侧,卫官押送着高秀等罪犯向县衙走去,八抬大轿稳稳行于街中央,压迫感沉沉拖在所行之处。 轿中,晔樱微眯着眼,将手中写着四个飘逸大字——“赠君之礼”的信纸重新放回身侧金盒,目光落至盒中木偶,她凝了凝眉。 木偶乌目有戏神,面上俏笑似等剧开幕。 嗖嗖—— 外头虚鞭响起,示意好戏已开。 差役:“大胆!看不见大人仪仗吗?” “大人恕罪,小民无意冒犯,只是……” “制了只木偶,想赠予殿下。” 旧街之上,一个着红锦衣的男子直腰跪于灰土布衣之中。 他面上蒙着红纱,微垂着眼眸,双手捧着一只精致漂亮的木偶,“小民还求殿下,一定收下这份悉心的礼。” 清音落入呼啸的肃风里,吹进轿中。 明黄的轿帘飘飘荡荡,长默的静街里,万物屏息,唯有轿帘缓抬起。 苏晔樱睥着他,目光最沉时,令人接过木偶,经几手查验,其最终被近侍呈到轿下。 这木偶与金盒中那只,乍一看,是一模一样的! 苏晔樱稍瞪大了眼,警觉与猜疑一同打响:“你是什么人?” 他抬手轻拨面纱,一双眼尾微扬的美眸缓抬起,肩后散落的乌发被风牵起几缕,“殿下,奴家是镜月戏班班主的义弟,姓陆,名唤昭玄。” 一张似妖似仙的面容骤然而现。 方才街道两侧,埋头生怕被迁怒的百姓,此刻不少人暗抬起眼看他,神色中泛起一阵担忧,他却勾起漂亮的笑。 风过,吹起他膝前红纱,若红蝶飞于空中,曼妙风情。 泱泱队伍,高轿之上,贵胄未语。 半晌之后,她忽而扯唇,笑出了声,却未对他有一语。撂下帘子,令人莫耽搁误事,便命人离去了。 但大轿虽走,却有近侍上前,将木偶还于陆昭玄,还道,“公子不必心急,五殿下会收您这份礼的。” 近侍即走,众人私议,后又静迎第二台大轿,其上,姜穆语掀帘一睹,方知为何:苏晔樱大概是…… “看上他了”。 *** “拦驾献礼的可疑人,五殿下放人放得未免太轻易了。” 厅堂中,姜穆语的声音响起,话里有质疑的意思。 按计划,她们要破“山鬼”一案,首破是高家,后破是镜月戏班。 而此时镜月戏班的人主动送上门来,不失为一个探其底细的好机会,但苏晔樱却避而不捕。 说她没私心,姜穆语不信。 身前透亮的木案隐浮着两人的像,各自心思似一时也被照得敞亮。 晔樱眉稍微拧,心中不悦,却为办案大敛了脾气,道:“惠里县的百姓,如今奉个戏子当大佛,若我直接将她的义弟扣押下来,怕要招致不满。” 她伸出手,指尖落在姜穆语身前的卷宗上,指着署期:永和二十年。 惠里县闹“山鬼”是三年前的事了,但两个月前朝廷才知悉此事。 苏晔樱:“蠹吏害政多时,惠里县的百姓对官,惧而不信。” 静堂回荡着清音。 姜穆语虽知,朝廷有办事不力的嫌疑在,倘不慎处事,必致百姓抵触,碍于办案。但她早见识过苏晔樱的手段,想要“合情合理”留下一个男人,谈何难? “臣倒少见五殿下有这样束手无策的时候。” 话落,一阵僵冷的堂风穿过,晔樱蹙起眉来,按着卷宗的指几分用力。 细微的“吱呀——”响起,门扉被轻轻打开。 进门的几个侍女察觉空气中的冰寒,走入时将头更低,小心站至两人身后。后面的侍卫则慎之又慎将呈着人偶的木板端上桌,随后再低腰引着陆昭玄走入。 厅门未关,风往内灌入,地上硬砖若冰,陆昭玄跪下参拜二人,却迟迟未听有人发话。 座上,苏晔樱目光冷峻,显然心情不佳。 而姜穆语的视线则落在那只木偶上。 小人衣着雍容,发上宝珠靓丽,可这神韵颇显瑕,不似盒中那只威风。 她眼神顿住,突然明白苏晔樱为何会有“鱼目混珠”的猜想——他送上的这只木偶与盒中那只,并非一样,而是两只衣着相同,容貌相似的木偶! 外檐铜铃仍“叮叮当当”地响,堂中却只闻细微呼吸声,一片死寂里: “殿下……奴家跪得膝盖疼。” 陆昭玄垂着无辜的眼,视线却有意往上勾,他实在忍不下去了。 侍女会了五皇女的意,将梨木鼓凳移近西席,俯身上前请他落座。 苏晔樱脑袋倚着手,沉眸睨着冷砖上缓缓靠近的黑影,他的脚步很轻,几乎无声。 影离她两步远时,锐利的眼神倏然抬起,直刺向陆昭玄,迫使他停了步。 “当街拦钦差的轿子”,她声色悠悠,扬起危险的戏笑来:“我是该夸你胆子大,还是该说你不惜命呢?” “殿下金口,说什么,奴家都是受宠若惊。” 陆昭玄微蹲下身,却见身前人伸出了手,面上一抹玩味的笑。 微愣,他半刻犹豫才搭上她的手,被拉至案沿坐下。 “这木偶,你怕是送错了人。” 苏晔樱假意瞄了小人一眼,扬眉挽起陆昭玄肩上一缕青丝。 她眼中闪过一丝奇怪,陆昭玄身上的夜魂香带着浓重幽冷的香气,但这香气里似参了淡淡的药涩味。 他摇了摇头,掌中乌发如缎般轻蹭。 陆昭玄:“义姐恭候殿下已多时,特地让奴家来送些蛛丝马迹,望能帮上殿下些什么,以尽愚人绵薄之力。” 多时、特地、帮忙,这几个词,哪个都能逗乐苏晔樱,更别说连到一起了,她凝着眼前美得像妖孽一样的男人,只叹他的义姐狠心。 姜穆语:“陆公子既说是来协助办案的,现下即可将所知之事托出。” 温润的声带着严肃,心中的不满还让她多说了一句,“五殿下到底不会忘了你的功劳。” 门外的寒风一阵过一阵,晔樱收回手,目色淡然。 “不瞒大人,奴家是今日才到的惠里县,还不曾来得及听义姐讲她清楚的怪事。只是知晓,‘山鬼’一案,两位大人若不肯借官场外的手,恐难得解谜。” 晔樱啧了一声,笑问:“你这算不算,质疑圣上?” “奴家哪有那个胆量”,陆昭玄并不怕,微低着下巴,倚近她身边:“只是觉得殿下与大人劳碌,无暇官场外的事,况江湖上的恩怨,总归是江湖人更清楚。” 美人惑笑如镜中艳花,魅且动人。 他道:“若两位大人愿意,结案以后,奴家只求殿下允了一事。” “宣纸泼墨,一旦沾染,可就干净不回来了。”姜穆语偏开头,给了这个位卑无知的男子一个忠告。 她猜,这人是受了有心之人的蛊惑,以为凭借这张脸,就能接近或是攀附上传言中风流的五皇女。 殊不知,这摊浑水,寻常人淌了,是要赔命的。 门扉之外,野鸦一声嘶叫,天边最后一泓夕颜逝去,告以长夜将至。 身侧殷红扎眼,晔樱缓抬起手,指腹抵着他的下巴,左右微摆一下,端详着这张脸,她放下手来,道:“帮,倒不需要。不过你的事,本殿下能允了。” 陆昭玄眼中闪过的先是喜,后是疑。 “当然了,你得能活到结案的时候。”她又笑道。 天已暗下,堂内依然通明。 “我也许久听不到合心意的戏了。” 晔樱抚过木偶,抬手拔下发上玉簪,放与陆昭玄手中:“今夜你回去,同你的义姐说,明日搭好台,为本殿下唱上一出,若是唱得好了,必然是,有重赏。” 玉珠荡在冬风里,愈加霜冷。 侍女送陆昭玄走出厅堂。 黑夜之下,那抹张扬的红,慢慢隐去,余下一阵低风吹入厅堂。 砰—— 案上茶壶躺倒,水湿了卷宗页角。 苏晔樱的手停于茶壶边,瞪了姜穆语一眼,起身离开。 姜穆语冷呵一声,不悦出堂。 两人不欢而散。 * 鸾霄永和二十三年 贞郡惠里县,钦差大臣姜穆语,下令收全县及邻近三县笔墨,加以辨验。 二堂公案上,香燃尽六炷,姜中堂与亲随差官、书吏经手多书,最终摇头,告未寻信纸上笔迹。 冬夜,天黑得荒唐,姜中堂一行人再往狱中,夜审罪犯高秀。 牢狱铁锁“咔嚓”,听着重而冷,姜穆语问金盒含义做何? 初,高秀称,不知盒中何物。 后,刑罚威压之下,其承认,金盒是下咒五皇女,但非她本意,实是因请来的法师,告如此为,可永保高家大富大贵。 又问法师何处,高秀道她实然不知。 长夜漫漫,狱中质问声此起彼伏,镣铐哐当与板子闷声混杂在一起,传出的求饶声几分惨烈。 —— 御前嬷嬷臻娘,将今夜口供递到五皇女手中。 一轮月色落于书房窗边,苏晔樱坐在桌前一览供状。 烛台滴蜡,再抬头时烛已矮了一截。 她放下手中供状,扶额闭目,小憩片刻。 “姜穆语如今好大的威风,还要我亲自去请了不成。”她嗓音平淡,睁开眼时,眼底的阴云却毫不掩饰。 “五殿下息怒,姜中堂已快到了。” 臻娘吩咐侍女将莲子汤端于案上,又替次辅寻好话:“姜中堂许是忙了一日疲乏,才稍迟了些。” 五皇女和姜次辅曾有小过节,恰逢近月两人合作更密,摩擦也更多。她得陛下交代,莫让这两位生怨相抗,因此,只得两头当说客。 “殿下您贵体,莫同姜中堂置气了。陛下本就忧您身子受不了这苦寒贫县,若知此事,恐心中又忧得厉害。” 闻听此言,晔樱转气为怨,撇撇嘴:“臻嬷嬷你就哄着我好了。” 臻娘是看着五皇女长大的,知她的脾性,虽对外雷厉风行,但私底下还爱耍些孩子脾气。 “咚咚咚”,书房外传来有规律的叩门声,听着却不情不愿。 门被打开,皎洁明月映阶,淡紫云裳裙摆微扬,姜穆语面无表情走入,髻上银钗闪过光,一时耀得书房里的气氛紧张起来。 姜穆语未即刻行礼,苏晔樱亦未起身。 她余光瞥着姜穆语,闲散执勺搅了搅桌上的莲子汤,她倒想看着一个臣子,敢冒犯她,冒犯到什么地步! 瓷碗中翻动的莲子,中央被挖了小孔,此刻浮于最上的莲子,开的孔似比旁的更大了点。 姜穆语盯着骄气的五皇女,不满里带着一丝思忖,好像,哪里不对劲。 夜风呜呜,正密谋着什么。 瓷碗欲触苏晔樱的唇,姜穆语目光一滞,突然大步往前,急烈的脚步声冲击着死夜。 “啪——”重震的一声,晔樱鼻尖扫过一阵风,“!”她咻一下站起,手中瓷碗掀落,四溅的碎片炸在空气中。 打风的树叶“簌簌”叫,整个夜都透着阴森森。 苏晔樱看着地上碎片,背后一阵寒意。 姜穆语压着眉,喘息急而沉。 两人一步距离,直直相视。 这莲子汤,有毒! 第3章 山鬼案3 “别声张。” 孤月悬于黑沉天幕,望着底下凝重书房,窗纸映着的光暗了又亮,亮了又暗。 来来往往,踏入房门的侍女嬷嬷、护卫、随行官员无数,行色匆匆亦战兢悄然。 不知一夜多久,书房密语不断,两位钦差未离屋半步。 破晓,白天撕破夜的阒寂与惶惶,一群侍女护卫在院子中领罚,粗重的板挨在口紧咬布团的下人臀上,不听一声“哎呀”,唯闻被打破的风声。 鸡鸣时,县衙紧闭的大门被推开,里内极致的平静显得格外窒息。 衙门外,荒芜的长街,商铺家宅破落不堪,朽木壁上贴着驱邪的黄符,不知哪户辟邪铃又在铛铛响。 前方无名小巷传出孩童嬉戏“咯咯”笑声,她们唱: “惠里山鬼笑,能求后悔药。” “一跪衣食足,二叩多财福,三拜登仕途。” “得偿来还愿,永世鬼缠身。” * 惠里县镜月园。 雕花栏围住方寸之地。 红帷下,高台架起,扮演“福泽神女”的武旦七星额子雉尾舞得厉害,一身金纱大旋于红台,双剑挥动如绫,轻盈优雅,却不失猛劲,若蟒扑身前“山精”。 “我岂纵你为祸人间,荼毒生灵!” 绿脸“山精”频频摔退,浑身蓬毛炸起,“呀呀呀!俺得天人旨意下凡为王!你奈我何?!呀呀呀!” “你这妖孽一日不除,天地就不得安宁!我今日将你伏了法,是天意是地意,我都受得起!” 铿声动人,神鬼斗法,巧拙成映,锣鼓喧天,精彩绝伦。 “好戏。” 台下观者众多,但只有一声喝彩。 中央贵座,晔樱拍手鼓掌,笑目赏戏,亦赏戏下人。 身侧美人依稀一身张扬的红,盯着戏台入神,却对任何精彩桥段都毫无反应,看着像是为了不打扰她,才装的乖。 台上“山精”口吐毒雾,乌烟瘴气蒙人眼,“神女”轻呛两声,亢声又道,“尔有奇毒,却不知我一下能破!”,她大挥神袖,瞬间黑雾化神云,“山精”捶胸,“哇呀呀呀呀呀——!” “赏!”晔樱招了招手,旁侧侍女朱红托盘上珠宝又添上几件。 一瞥后头无心于戏的看客,侍女、卫官,绷着脸,满目警惕。百姓则担惊不已,余光不时窃瞄她,多望向她身后的镜月戏班班主,青怜。 “顽徒劣技,称不得好。” 素衣雅致,阴柔端仪,青怜往后看时眼神带着安抚,盯着戏台时,却闷声舒了口气,拧眉显着挑剔,颇有“严师之风”。 苏晔樱:“严师出高徒,可惜我没这个荣幸,让班主给我唱上一曲。” 青怜:“殿下抬举,若非年过而立,貌老色衰,怕浊殿下尊眼,小人定不敢怠慢。” 听罢,苏晔樱轻环过陆昭玄的肩,将人倚近她身侧,抬手拨弄他发上牡丹金步摇。 人稍倾,流苏摆。 陆昭玄顿了一下,他不知苏晔樱是在做戏,还是真的想占他便宜,索性往她身边又靠近了点。 梨园鼓声激烈,“山精”狰狞嘶叫:“嚎——你这云雾!竟也有毒!” “我岂屑施你那微末伎俩!你邪气满身!自怕祥云腾雾!” “神女”声顿,小锣一声。 陆昭玄头上细微晃荡感滞住,身侧人笑色不改,手停在首饰边,是在质问他,为何不戴昨日赏下的玉簪。 他答不了,因为,她赐下的玉簪,有毒!那看似成色绝佳的玉珠,每一颗,都注了毒! 快板散板唱声里,乐敲得紧张。 陆昭玄不得已移了话题:“五殿下,您觉不觉得……从前,见过我?” 话是认真的,但苏晔樱只是意味深长笑了一下,道,“心有灵犀”,便回头赏戏。 红戏台上,“山精”落败,欲逃之夭夭,“神女”来回巧踢魔器,“魑魅魍魉何处逃!”,她亮出华光镜,显出金光一道,“山精”惨叫连连,魂纳镜里,“哐当”倒地。 “杀得我筋疲力软啊——啊——啊!” “啊”声骤止,“福泽神女”金披风长扬,拂袖旋于高台,清姿飒美。 “华光镜是百姓向‘山精’求来的,最后却成了‘神女’伏魔的宝器”,晔樱弯着眉目细品着,看向青怜,又悠声道:“这《神女伏山精》还真是一出,精心设计的好戏。” “俗戏粗野,比不得宫廷雅戏,殿下谬赞。” 青怜瞥过一侧徒儿,她们将一只木箱转交到卫官手中。 角落里,专演“木偶戏”的三尺戏台空空荡荡,“角儿”都在箱里头了。 云台雾散,声转舒缓,“神女”以清月宝盒镇“山精”魂魄,“孽障伏法入神盒,人间太平矣!”,天日巧照戏台,“福泽神女”翩然下场,一时虚实难分,戏台光明晃晃。 戏终,意未终。 晔樱:“班主何必这样谦虚,‘一夜’编出这样的戏,许多宫廷乐师也是不能的。” 隔着些距离,卫官将木箱打开,各式木偶有序躺在箱中,神情活灵活现。很明显,与她收到的两只木偶出自一人之手。 红帷“哗啦”闭幕,但正戏才刚开始。 风声如猛乐,烈而急。 晔樱盯着木箱,笑而不语,她听说这个“镜月戏班”是惠里县的百姓向“山鬼”求来的,就如戏中的“华光镜”那般。 在众人灼灼目光里,青怜跪下身:“五殿下,小人有罪。” 话未落,隆一声巨响,镜月戏班的一众学徒纷纷跪地,而后,园中的百姓也齐齐矮下,跪得团结。 青怜:“小人因看管不利,两月前,丢了一只木偶,无意得知木偶被当地豪绅高秀所得,遂与一众徒儿寻到此地。” “但上门求还,其却一口咬死从没见过什么木偶。小人无能,只能任她以邪术加害于殿下。如今当是什么罚,小人都愿受。” 不卑不亢,跪在在愁容忧心,按攥拳的百姓最前头,位贱气洁被表现得淋漓尽致,倒让晔樱成了那个恶人。 戏台上的“清月宝盒”被卫官捧在手里,那是个雕镂华樱的精致盒子,上宽下窄,造型仍像个棺材,晔樱知道,这个“宝盒”指的是她,青怜这出戏,是来求合作的。 她直视面前红台,一副意犹未尽的模样:“那‘山精’说的‘天人’是何人,这戏怕是还没完,我想问班主可有下文?。” “只要殿下愿意听,便有。” 一上一下,两人视线却在此刻撞上,目光交汇处,暗流如猛洪相击,危机四溅。 苏晔樱闲散漫目,牵住陆昭玄的手,站起身来:“我不急着听戏。至于罪过……” 被风声托长的音,吊着无数颗砰砰直跳的心,一声笑打破了场面无形的忐忑。 “班主编的戏,我喜欢;赠的礼,我也喜欢。如今,算功大于过,我也不打算追究了。” 她话落,长舒声齐齐,青怜望向陆昭玄,严厉沉稳的面上难得浮现一丝忧虑。 “只是班主这样尽心尽力,我若不还一份礼,心中总是过意不去。” * 惠里县长生街。 “不是,姜大人,都一上午了,小民还做生意呢?” 街尾,“咔咔”声清晰,蛀虫蚀食咬大门的旧医馆里,姜穆语站于空药柜旁,端量着篓筐前,掐着自己大腿,满脸“肉疼”的女子,“嘶嘶,那药贵啊……” 姜穆语举起手中鎏金令牌:“锦笙姑娘,我等都是奉命来查案的官员,有权排查可疑人物,你若肯配合调查,洗了嫌疑,我们不会为难。” 眼前这个长发半挽,衣着蓝侠衣,腰系绣工细致蓝云腰带,满身江湖气的医师来得太巧:昨夜刚从五皇女碗中验出了毒,今日就来了个手拿医幡,号称“江湖神医”的女子。 锦笙抖了抖箩筐上,写着“妙手回春”四个大字的幡布,八分不服:“诶!姜大人,你不能说我鬼鬼祟祟吧?这店不是叫‘长福药馆’,我就来问问买不买药。” “啪”,她拍了一下手,睁大了眼:“那谁知道这门没关,我扑通一下就摔进来!又看这没人,我就在这歇会脚,没什么问题吧?” 医馆久无人迹,侍卫搜找各个角落,飞尘扬在空荡荡里,灰蒙蒙的,格外呛鼻。 “咳咳”,锦笙咳了两声,捂住胸口,痛心疾首看着一众医官,手执着银刮刀,严谨验着从箩筐中取出的少量药材,口中念叨着:“哎呦……” “医官都是太医院遣出来的,只取少量排疑,好药材谁也不愿糟蹋,还请锦笙姑娘见谅。” 姜穆语走近箩筐,老馆破漏,咻然钻入的朔风,将锦笙身上的药味吹向她的鼻尖,那股甘涩味还带着淡淡的幽冷,“夜魂香”的气味。 医幡被扫掀翻了面,“神医”二字昭昭。 姜穆语是听说过,江湖上有位医术高明的神医,美誉广传:“仁心走天涯,济世救众生。” 而眼前这个女子,吊儿郎当,不像“神医”,倒像“江湖骗子”。 朽门之外,萋萋杂草从地缝里长出,荒凉街上,仍无脚步声。 苏晔樱与镜月戏班班主“青怜”,还未到来。 柜台上,验药的医官,抬起头来,摇头告以药无问题。 锦笙“哇”惊乍一声,抱住了药筐,怨念极深:“我就说了,我的药没问题!冤枉好人……” 她欲背筐:“姜大大大人,小民这会能走了吧?” 砰—— 大门被侍卫推闭,倏忽昏幽来袭。与世隔绝的旧馆里,只有几缕光从破檐顶渗入,冰凉拔剑声“嘶拉”,抵在了药筐上。 “锦笙姑娘,嫌疑未清,你还走不了。” 郑重的话音萦绕在黑暗里,外头呼呼的寒风成了伴音,姜穆语质问:“且给我解释解释,你带着这样名贵的药,到一个穷县里来。” “是想卖给谁?” 第4章 山鬼案4 “额……” 侍卫斩亮的刀闪了她的眼两下,“有话好好说,有话好好说嘛。” 眼见姜穆语动真格,锦笙强拉起笑来,又谄谀又尴尬,立马后仰身,远离箩筐远离刀。 “草民早就听说,姜大人您啊,不仅风度翩翩,仪表堂堂,最厉害的还是肚量极大,跟某些动不动就调戏良家少男的狭隘达贵,那叫一个不一样!您呢,是在天上,其她人呢……” 这个所谓的神医,喋喋不休给她戴高帽,聒噪非常,却让场面缓和不少。 姜穆语狐疑盯着这人,又俯腰细察箩筐中药材,上层为寻常草药,下层为一些专治孩童病症的昂贵效药。 揉杂的药味四散,其中却有一股苦涩阴寒的独特气味难以掩盖。 穆语循味将手探入箩筐中,一层层拨开浮于表面的草药,晦暗医馆里,一声吞咽让此刻戛然而静。 随后,猛风刮起,她拾起一株“三尾肠草”——散出气味的罪魁祸首!质问:“这药草,你是怎么得来的?!说!” 此草生于鸾霄西北,接壤邻国边域处的白骨险峰上,谓之一株难求,绝不是寻常人能得到的! 她猛抬视线,锋利目光直击眼前几分心虚的女人,空气里的涩味逐渐蔓延,充斥。 这草药用于解一种剧毒——九阴毒,正是昨日莲子汤中的毒! 姜穆语盯着身前人的目光不离一寸,此刻难以消弭的气味萦绕两人周身。 “……” 锦笙滴溜眼,目光四瞟,支支吾吾:“呃……这个……” 此草味浓且难散,而涉“山鬼案”的几个可疑人,身上都染上该味,穆语往前逼近一步,什么真假神医,戏班子,原都是一伙的! 破暗里,医官胸前银器纷纷闪烁寒芒,侍卫紧握的刀也溢一丝杀气。 锦笙知道这下真是走不了,身上急事,也只能换个方式完成了。 她摊开双手,面上心虚逐渐转化成一种‘无所谓’,叹了口气:“欸,姜大人,草民说什么您都不会信的。” “您要非这样,草民只能说,要杀要剐,悉听尊便了。” 锦笙背靠破墙,瞟着大门中央缝隙,一缕阳泻入。朽门里“咔咔”啃咬音清晰,仿佛无数腐虫蠕动,暗中围住那缕明亮。 她深叹了口气,惋惜又无奈,念叨着:“长福,长福,这名寓意太满,压不住啊……” 传入一声野猫叫喊,荒凉带着凄凄。 姜穆语凝眉,她说的,是一桩荒诞的惨案。 ****** “你说,这人和狸,有什么区别?” 长生街上,臻娘顺着黑猫毛发,方才野性难驯的猫此时津津有味食着地上鲤鱼。 鱼摊子后,小贩被随性起意,一言买下整摊子鱼的贵客,惧得呆若木鸡,手中沉甸甸的荷包装着银两,缎面被茧子勾出了丝。 轿役抬着大轿走于后,轿上人已不在上头了,五皇女及此街时忽有意,下轿行。 侍卫四面肃立,浩荡队伍显着庄重警惕,与那美人在侧,一番兴致睨着黑猫的主儿,既割裂,又和谐。 晔樱话落又自答:“这狸子给口吃食,尚且能活,人却不行。” “人要公道,要久安,若一口米粮就能立足人世,那是天大的笑话。” 青怜身稍低,伴威傲女儿后方,她知道,苏晔樱是在点她。 两月前,她有备而来,知惠里县百姓苦陷豪强霸行,蠹吏败政多时,又因闹鬼和冗重摇役难活于世。 她以寻木偶为由,与徒儿步入此地。以戏娱民,借曲鼓舞人心,又慷慨解囊,施米于人,填其饥腹。 徒儿年轻,正值顽皮,此地又多是独老幼儿,徒儿便常蹿各家,携童撒欢,与老趣聊,又帮农活,逢恶人来扰,她们又挺身而出。 在这贫瘠绝望之地,谓是久旱逢甘霖,因而滴水胜寸金。 不过短短两月,惠里县百姓即对她感激涕零,视她“在世活佛”。 青怜:“人狸皆生灵,小人倒觉二者无异,都是有血有肉,凭良心。” 苏晔樱是在告诉她,足以保民安身立命的,只有朝廷,借小恩小惠妄图收揽民心,可笑至极。 腕上木珠串沉沉,四颗珠上刻有字,连起来为“泽被惠里”,这是前些日子庄稼地里的曹阿婆送的。 青怜表情淡淡,却想,这富贵丫头从小是坐高座的,言能定人生死,哪里会懂这些小恩小惠,于困苦老百姓来说已是遥不可及。 苏晔樱冷呵了一声,道:“好一个凭良心。是菩萨心肠,真仁善,还是猫哭耗子,假慈悲。这明白的人,心里头可跟明镜似的。” 这个镜月戏班,若真是大爱济世,何必给她演一出福泽女神携“华光镜”和“清月宝盒”共同伏魔,救天下众生的戏码。 不过是群心怀鬼胎的假面人罢了。 晔樱瞥过青怜手上珠串,目光带着讽意。 喵呜—— 黑猫一声叫唤,它吮完鱼肉,咻地撒腿奔走。 街角顷刻无影,徒留一道尾气。 兔死狗烹,秋草人情。 苏晔樱忽而觉得好笑,“噗嗤”一声,手轻捂着嘴,看地上鱼骨狼狈。 奉“鬼”为佛,不过是因为惠里县的**,若她能还这清明,这个班主,在百姓心中分量,还能如何? 挟民心来和她谈合作,天真。 不过,她知道,这个戏班的能耐可远不止此。 晔樱的目光缓缓移到了陆昭玄身上,他说过,他是昨日才到的惠里县,也就是说,他从前并不与戏班一起,那他和谁在一起? 男人沁心的幽香里,“三尾肠草”涩味暗藏,答案呼之欲出。 晔樱:“你从前侍过别的女人?” 她的笑带着看破不说破的戏谑感:“还是与别的男人共侍一妻。” “……” 男人在义姐前头,挺安分。 他偏过头来凝着她,妖冶面容竟叫生出乖巧的感觉,似是还没反应过来她说了什么。 “五殿下,您的玩笑对一个未出闺阁的男子来说,分量太重。若是义弟不堪入殿下尊眼,也求殿下莫要折辱于人。” 青怜先抢了话,说的是求,语气中却压抑着阴郁的恼火。 “哦?清白男子。”晔樱瞥了青怜一下,轻蔑的笑意在唇边变深。 老街风扫来,空气里鱼腥味飘着,地上鱼骨已被收去,臻娘缓站起身来,如是自言自语:“猫儿倒聪明,尝完甜头便翻脸不认人了。” 街角猫逃跑的痕迹平息。 苏晔樱盯着陆昭玄,笑道:“野狸,故作乖顺。” 青怜:“……” 静滞的场面,风呜呜地叫,陆昭玄知道苏晔樱这是找到了谁,轻勾她的衣袖,像解释,像撒娇。 “殿下,奴家一介男流,独行江湖总是不便,相识些人一齐同行,总不是犯了什么不可饶恕的罪吧?” 晔樱对他的话并不过心,却也没甩开他的打算,满目平静看着前方匆匆而来的渐近身影。 侍卫脚步声近至身前,“哒哒”声未去,禀报的话音响起,“五殿下,您说的‘江湖神医’,臣等已请到县衙中去了。” “是位?” “男子,是位医术高明的公子,懂得许多江湖失传的医方,亦可解许多宫廷不曾记录的江湖奇毒。” 御前侍卫纫秋,话停顿了一下,往上对上五皇女的目光,低下眸子,放缓又加重了音,道:“包括‘九阴毒’。” 此话荡荡上空,死寂长街若沉湖,各方汇入的暗流,波涛汹涌。 “慌什么?”苏晔樱顺势搭住了陆昭玄的手,那只明显比寻常男子骨骼硬的手,指尖微颤了一下。 “……” 女儿的威压总裹在一层薄膜里,欲破不破。 陆昭玄没有辩驳,反而直接认了下来,讨好般软下手,拢住指,与她相搭住:“殿下该不会对他做什么吧?” 苏晔樱微仰下巴笑出了声来,又倏尔抬手,偏过头,双指掐住他的脸,笑眯眯道:“想什么呢?” “我不过是觉,这惠里县第一个身死‘山鬼’手中的李县令,死因蹊跷。” “疑是中毒却查之不果,又闻江湖有一奇毒,称九阴毒。据说无色无味,布在食物中时还可验出,一旦服入,毒侵人体,却怎么也不能验出体内有毒了。” 她的手又用了些劲,眼前那双墨渊般的舍子,略有退缩之意。 她道:“你倒说得是,江湖上的东西,本殿下的确不懂。但要寻一个江湖医师来协理查案,不是难事。” 凛冽的风卷落破败小宅门上驱邪符篆,赤字黄纸在空中旋了几圈后,悄然掉地。 这群人不过是仗着她身于宫廷,不悉江湖种种,便在她面前耍刀耍枪,故弄玄虚。 可这江湖上,皇城的探子哪里会少。 找一个声名远扬的神秘医师,太简单了。 苏晔樱将手松开:“他是你的谁?” “……” 陆昭玄一时不知该怎么回她,自然她也没那么多耐心。 晔樱姆指指腹按住他柔软红唇:“你说不来,总有人替你说。” 哐哐—— 前街,破败的牌匾“长福药馆”摇摇欲坠,其下,被关上的门被吹得晃晃荡荡。 青怜暗掐着手,眼底燃着阴火。 晔樱瞥了她一眼,招手示意群人往前走,漫不经心道:“本已请了一个男医师了,如今还有个女医师自告奋勇,想协助查案验毒,真是热心快肠极难却啊。” “不过,本殿下向来是不会将贤才拒之门外的。” 她自顾往前走,队伍亦随她而行。 四面侍卫伴着,青怜和陆昭玄是没得选的。 无数步子踩过街上,奏了一曲越来越急促的亢音。 并没有多远的路,浩浩荡荡队伍位于医馆门前。 咿呀—— 纫秋将大门推开,午后明阳照亮其中昏暗,角落蛛网被耀得如银丝,姜穆语与锦笙正对坐于一副破桌椅上,木案上直直捅入了一把短刀,姜穆语整张脸比漆还黑。 锦笙探头,如看到救星那般望着门外。 门槛之后,青怜深深吸了一口气,看着苏晔樱那傲人的挺拔后影,她此刻侧过头来,道,“班主台上送我一出戏,那本殿下,就在公堂之上还你们一出戏。” 第5章 山鬼案5 * 堂鼓咚咚。 “升堂!” “威武——” 惠里县衙,百姓云集堂外。 丹墀之上,中央拥挤。公案之后,姜中堂拍案威震全场。旁座,五皇女荒唐地拉着一个男人伴她身侧,一抹戏笑让整个威严的大堂堕入重压的乖戾里,窒息非常。 姜穆语:“大胆高秀!你这木偶从何而来?!还不速速招来!” 昨夜受了刑的高秀跪不住,口中“嘶嘶”忍着痛,像极了吐信子的毒蛇。 高秀:“大人!草民冤啊!那木偶并非草民派人去盗的!而是从一个女人手里买下的!那个女人……” 高秀稍抬身子,瞟向身边人,目光一滞,陡然抬手指着锦笙,喊道:“她!就是她!就是这个女人!” “额……” 面对指认,锦笙不知道该把眼睛往哪放,目光在公堂上乱飞,末了嬉皮笑脸去按高秀的手,“这话说得。当时不是你求着要买的嘛,我又没有强买强卖。” “肃静!” 姜穆语一拍惊堂木,场面瞬间鸦雀无声,锦笙往上看了一眼,合上嘴默默低下头。 置于公案上的精致木偶有两只,苏晔樱锐利的目光往下刺:“高秀,本官问你,教唆你买木偶下咒的法师从何而寻?又为何对她的话言听计从!” 高冯珍在狱中待了一天,完全没了个富贵小姐该有的体面,凌乱头发,颤颤巍巍:“鬼,是山鬼一直缠着……其她法师都没法子,只有芳慰天师……只有天师能镇住这山鬼……” “芳慰天师?”晔樱睥着锦笙,这个事事不经心的人,目光在此瞬定了一下。 青怜跪在堂中,并没什么反应,但她身后十几个徒儿,有不少没沉住气,往上抬眼,恰好撞上了苏晔樱审察的目光。 木偶之旁,棺材符纸被风吹得“沙沙”摩案。 高秀嘴巴犹豫,深深吸一口气,又咽口唾沫后,才舍得撬开嘴:“回大人……自李县令被山鬼害死以后,小女就被山鬼缠上了,夜夜梦魇。小人寻来了许多法师都没用。” “唯有这个偶然途经惠里县游历的芳慰天师,法术高明,能驱这山鬼。” “但这高人形迹莫测,通常四月才现身附近一次,小人派家仆去请,她也只在府中草住上几日,每每做完法后便离开。这三年来都是如此。” 高秀话里有外,有侥幸,有崇拜,更有一种病急乱投医后,盲目的深信不疑感。晔樱冷呵了一声。 堂上,轻声的呜咽不能避免,那两个高府出来的小厮,跪在地上捂着嘴,胸腔起起落落。 他们控诉本是良家男,却被高冯珍盯上,重税债务当头来,迫其母姐签下契约,强押他们入府抵债。而后,又遭惨无人道的侮辱作践。 小厮衣袖滑落,骨瘦纤手,深浅红疤交错满布,触目惊心。 堂外,百姓紧咬牙关,瞪着怒眼,压抑已久的愤恨,早是连绵不绝的汹涛,只还未敢发作。 苏晔樱死死盯着高秀,抬起手,臻娘将案上符纸奉到她的掌心。 嘶拉—— 一声清脆如若撕裂整个场面,红棺材成了两片,被挥手甩进空气里,苏晔樱怒言:“你还指望这高人回来给你改命不成!” 声如洪钟荡上空。 事到如今,高秀罪状种种,已是必死无疑,晔樱不明这人为何看着还有一股,觉自己能活命的底气。 “小人不敢!小人不敢!芳慰天师带一直带着个鬼脸面具,小人真的不知道她长什么样啊!”高秀猛然磕头。 惊堂木再一震响,姜穆语:“你派人守在惠里山边的冥欢河,又是做何?!” 高秀:“是……是天师说,惠里县怨念太重……要除此鬼需先杜绝有人至冥欢河,祭鬼求愿……” “可那群吃白饭的淫狗,一个也没拦……” 啪—— 姜穆语斥骂:“公堂之上!岂容你污言秽语!” 高秀浑身一震,而严肃大堂,此刻目光焦点逐渐偏移。 这个“惠里县百姓祭鬼求来”的戏班,跪在堂上,与堂外心切的百姓一起,放眼一望,人数泱泱。 卫官一侧,手里捧着带毒的玉簪子,玉荷冰洁,不浊世。 苏晔樱:“我无心搜查班主的镜月园,本想着例行公事,走个过场。” “不料,找出昨日赐给令弟的玉簪,却察竟生得不同了。医官一鉴,发现玉珠里头居然藏了毒。” 陆昭玄:“……” 座上女人悠然瞥了他两眼,又道:“丢了木偶是小事,但有人纵毒想加害或是诬陷班主,就是大事了。” 晔樱轻挑唇角,笑有深意:“所以,得委屈班主在县衙待上几日,及查明纵毒之人再走了。” 她是故意赐下有毒的玉簪,若不收即不敬,若经手了则被攥住了把柄,如现在这般。 青怜望着那支早有预谋的毒簪,深吸了口气,郁火暗生:“殿下如此苦心为小人着想,小人不敢委屈。” 风从围观的百姓缝隙中挤入,混进微妙的空气里,嗅着卫官手中,盒里“三尾肠草”的味道。 涩味甘苦,在陆昭玄身上淡淡,在锦笙身上则稍浓些。 姜穆语抽出案上一支火签,铿锵掷于地上。 轻签重音,衙役迅速拾签出堂。 不多时,堂外高声而报:“禀大人,江湖医师隐箫带到!” 温润公子一袭月白长衫,乌发浓密,清眸若辰。他步入大堂,规矩有礼,但随那轻摆衣襟而来的,是浓烈的苦涩气味。 “小民隐箫,拜见二位大人。” 堂外小疑,仍噤声,大概可猜此为来协同查案的医师——有“江湖神医”美名那位。只是,这人竟是个男子吗? 隐箫跪身堂上应话到:“回禀大人,小民已阅旧卷宗,询过知情人,方才又重检尸体,已可确李县令死于‘九阴毒’。” “服用‘九阴毒’至量者,半刻钟内即毒发而亡。毒发时七窍流血;身死后一时辰面色明显发紫;验尸可查其口腔发黑,指甲下半呈异于上部的灰暗色,但反复验尸均不能验出毒。与李县令的状况完全吻合。” 清柔话音响于肃穆公堂。 半晌过后,堂外小哗,李县令死于中毒,是否意味“山鬼殺官”之说有虚。 座上姜穆语凝眉,余光落在波澜不惊的五皇女身上:“若服极少量?” 隐箫:“九阴毒毕竟剧毒,若服极少量,在一或两日内,也定毒发而亡。” 一口凉气吹入冷堂,最该觉寒的苏晔樱,却气定神闲,明知故问堂下之人:“隐箫。是哪个箫?” 此话出,身侧陆昭玄的表情有些僵。 其下,青怜一口气舒得缓,她身后门徒目光窃投给锦笙。 呼啸冬风里,锦笙稍有慌乱抬身,看向隐箫,满眼关切瞬间被故作圆滑的玩世神情所取代,似是满不在乎。 沉寂湖面欲有被打碎的前兆。 隐箫:“是‘笙箫和鸣’的‘箫’。” “噢,那你和她,还真是有缘。”苏晔樱笑睨锦笙,这两人是什么关系都心知肚明了。 灼灼目光在锦笙和隐箫之间来回荡。 啪—— 惊堂木一敲,湖面即时破裂。 姜穆语:“大胆!你们既是妇夫,为何不早禀明?!戏弄钦差等同于藐视皇威!按鸾霄律法,是株连的大罪!” 锦笙:“姜大人,我两还没成婚,称不上妇夫,也不能算欺君吧……” 锦笙赔笑欲争辩,却被姜穆语和隐箫同时瞪了一眼,立马安静了。 苏晔樱笑容不变,扫视整个公堂,高座之上,风吹得更远,更狂。 “九阴毒”解药——“三尾肠草”的幽冷苦涩味弥漫全场。她凛冽的目光最后直接定在了味道最近的人身上,“你和他。谁来说?” 陆昭玄暗攥着手,看她的眼神,终于不再是一味献媚讨好,而开始有了些阴鹜的怒意。 但没等他回话,清脆的一声磕头声先响起。 剑拔弩张又死寂非常的公堂里,隐箫深深低下腰:“五殿下,在您身旁的,是我家主子。” 大堂的威压,让惊喝来得有些滞缓。 月台之上,两位高官都皱着眉,显然不大相信。 堂外不远,飘叶从枝上飞落,控冬寒风猛叶无根,无依无靠落泥尘。 隐箫抬起身来:“小民幼时得祖母疼惜,通得一些医术,此后便妄想以所学救济众生,不顾母父阻挠,执意义诊,常沾沾自喜。” 风声肃杀,枯景萧条。 他眼中荒凉藏不住,“只是好景不长,小民遇一泼皮无赖,以诊为由,意欲强占。幸得主子出手相救,才逃一劫。但家母却觉名声已毁,强推小民进那无赖婚轿。” “小民不从,只求主子带我跑出那无情之地。” 他眼底的坚定却似乎是天生的,让一双眸子有了不可泯灭的鲜活。他道:“离家那年小民十七,觉世态炎凉、恨母父无情,却幸得恩主收留,以至今日。” 外头风声依然猛烈,摧落的树叶无数,有的入泥,有的得幸迎风而扬。 “遂誓此生与前家再无瓜葛,往后主子何在,小民家便何处。” 他暗垂眼眸,声声肺腑,在场之人难不动容。 公案之后,姜穆语沉默不语。 静堂惨淡,苏晔樱也不免生出恻隐。 可她总不会听信一面之词,更不能心慈手软。 锦笙凝着再次向座上人深磕头的意中人,心疼与气恨糅杂在视线里。 隐箫:“小民自知隐瞒有罪,却实在不愿再与前家相扰。只求殿下,看在小民曾救不少鸾霄百姓的份上,不要惊动从前之人,从前之事。” 他求得恳切,可若不查他从前的家,哪知他说的是真话假话。姜穆语瞥过苏晔樱,那目色稍柔,却仍然犀利,她知苏晔樱不可能答应他。 苏晔樱:“那你倒是说说,本殿下,凭什么信你的话?” 无尽的沉默如潮水,淹得人喘不过来气。 如果苏晔樱不信,那谁也没办法。 死一样的凄静里,却听一言又掷下。 “或者,你拿什么来换本殿下的信任?” 原在静滞里,久久蛰伏的不安与危机却从未停息,此一刻骤起。 隐箫稍抬身,背部顿了一下。 陆昭玄听懂了苏晔樱的话,问:“你想要什么?” 她道:“我要你。” 第6章 山鬼案6 上位者重音的三个字,彻底击碎不堪一击的悲悯。 隐箫目光带滞,抬眼望着高台上的五皇女,他怎么敢跟她提要求的?!这不是把主子往火坑里推吗! 高台之上,风声呜呜,像极了被勒住脖颈的人在拼命挣扎,无声呐喊。 陆昭玄:“你要我做什么?” 台下,隐箫连瞳孔都在发颤。 晔樱轻点一下头,陆昭玄的反应,她还算满意。 她似无意扫视堂外,却精准捕捉到藏匿在人群中,乔装成普通村民的江湖探子贺儿。 贺儿身旁有个表情十分凝重,聚精于大堂的黑衣男子。在那足以埋没任何个人的人群里,贺儿朝她轻微点了一下头,压着斗笠悄然离去。 大堂气氛紧张甚嚣,除了布局之人,无人会顾及其它小事。 晔樱:“今夜亥时,到我房中来。” 她压重了声:“你一个人。” 轻音如重绳,不挑明的话,让不可捉摸的恐惧被一点点放大,那套在脖子上无形的绳索,随时都有勒紧的可能。 但陆昭玄没有选择的余地,他松了松紧掐的指,眼底的隐忍在翻涌,“好,我答应你。但希望殿下不要食言。” “放心,只要你信守承诺,本殿下,绝不食言。但你要是……” 点到为止,苏晔樱笑了一声,没有接着把威胁的话说下去。 这桩在肃穆公堂上达成的“轻佻”约定,缝上一道危险裂口,又在另一头,撕裂一道小口。 稍有缓和的气氛里。 啪—— 惊堂木再响,所有注意力重回问审。 姜穆语:“妇夫、主仆、义姐弟,你们彼此相识,‘木偶失窃’一事又从何说起?” 青怜与锦笙相视一眼。 青怜:“大人在高府中搜出的木偶,本是小人赠给锦笙姐妹之物。” 锦笙:“回禀大人,小民爱看木偶戏,在青怜班主那儿看了一出,喜里面的角,她便赠了一只给小民。小民带在身上路经邻县,骆义县,遇人出重金要买,实在没抵住诱惑,就应下了。” “等到一手交钱,一手交货的时候,木偶却被抢了。”锦笙瞄了一眼高秀,暗示这人和她谈拢了以后,又出尔反尔,派人把木偶抢了。 高秀:“……” 青怜:“小人是收到锦笙姐妹的信,才往惠里县来。” 一场能够自圆其说的“事实”,晔樱淡淡评了一句,“高明。” 坐堂问案一场戏,戏终天边无颜色。 堂外百姓散尽前,主审官姜穆语,虽仍判案情复杂难结,需再审议,但也给惠里县的父老乡亲一颗定心丸——高秀犯鸾霄重法,其罪必诛!待山鬼一案明了,即刻行刑! 惠里百姓,少见官者正义,但又不自觉敬信两位钦差官威,最后将信将疑散场,多窃嘱咐戏班之人万事小心。 —— 退堂的尾音消散不久,余晖也一同撤去。 两位钦差此番查案来得秘密又着急,落脚的钦差行署今日才打点完毕,调用的是如今京城最大豪富,皇商叶东家在邻县骆义县闲置的宅邸。 五皇女苏晔樱命人将镜月戏班班主青怜,及其三十八位门徒等一众人“请”到钦差行署,又叫人备了好酒好菜招待晚膳。 想象中的水火难容、危机暗藏并未发生,反而是一阵平和,昭示着短暂且可贵的时刻。 * 宅邸里。 孟冬明月泻下一缕,落在阔庭长廊木阶上。 五皇女在月色之下,坐廊上长椅,背靠栏杆。矜贵的女儿,卸下一身的珠光宝气,今夜穿得清雅,像天上王女,美得寂寥,也遥不可及。 她远远望着前庭,被拘于此,却并不压抑的一帮人。 “师傅,这戏我可唱得比她好,下回这神女让我来当!” “你放屁!我可看不出来你哪点好!师傅,你评评理!” 前庭戏腔“咿呀——”不停,时不时就有不同的声音来上两句,又听师傅苛刻点评,“往后生火不必砍柴了,我看用你这手就成。”“叫得比鸦还难听,好意思说好,丢人现眼。”…… 臻娘本怕这群戏子扰了五皇女清静,欲喝其停,却听五皇女道,“不必,这样挺好。” 夜色里,星可成群,月只一孤。 晔樱很安静,她问臻娘,“臻嬷嬷,昨日受刑的侍女侍卫,药都赐下了?” “回殿下,都赐下了,奴才们都跪谢您大恩呢。这外头谁不知道,您是最宽待下人的。” 听罢,苏晔樱没什么反应,又将头别了过去。 亭子里,隐箫坐在陆昭玄身侧,依然闷闷不乐,“主子,都怪我。早知如此,她爱查什么就让她去查个翻天覆地好了!若还让那些无所谓的人害了你!我只更恨……” 看似温和的公子,情绪上来了也如潮水般收不住。 陆昭玄没有说什么,只是静静听他把话说完,末了,看着他摇了摇头。 明月是静谧的,照亮漫漫长夜也从来是无声的。 为了哄隐箫高兴,锦笙转过身来,在远亭里,朝她比了个鬼脸。 “诶!” 身侧臻娘迈步向前,将吩咐人拿下这个“不敬皇女”的狂人,可又被苏晔樱拦下了。 她生不气来,也不想做这个打破温馨的局外人。 亭中,不知小两口聊到了什么,起身嬉闹了起来。 隐箫环住了锦笙的脖子,质问:“你在公堂上那是什么表情,你是不打算认我这个人了?” “我哪有啊,箫箫。”锦笙小心翼翼将隐箫抵在檐柱上。 他主动索吻,她抬手稍遮,**情难藏。 晔樱看着这一幕,竟是不自觉笑了。 可笑容又瞬间凝固,她仰头望向天,突然觉得有点恍惚。 静夜多哀思。 臻娘愣了下,五殿下大概是想起了某个人。 “五殿下,西北战事大捷,上官将军过几日便凯旋归京了,不知陛下会赏赐将军什么呢!” 怕五皇女记起伤心事,她连岔了个能让五皇女开心的话题。 苏晔樱低下下巴,眼睛在月下忽闪一下,又黯淡下去,喃喃抱怨:“她呀,国之大将,大忙人……” 夜色逐渐昏暗。 “哒哒”的脚步声身后传来,今日陪同姜穆语前往长福药馆验药的御医止姚,被五皇女传唤过来问话。 苏晔樱站起身来,闲适褪去大半,她问:“姚太医,今日我不在时,姜大人和那个叫锦笙的女人说了什么?” 想起刚进医馆时,捅在两人中间那把直挺挺的刀,晔樱就觉得奇怪。 暗夜的无声似是隐了一个谜团,锦笙不可能有机会碰刀,那桌上的刀就只能是姜穆语捅的了。 止姚:“微臣也不知怎么回事,那锦笙姑娘,好像是玩笑似说了一句,论辈分,姜大人该喊她一句前辈,然后就……” 止姚摇了摇头,她也不明白为什么姜次辅会对一句话反应这么大。 弦月被朵云遮去一角,看着有些反常。 晔樱凝眉,望向亭中那道足以激怒一向温润沉稳的姜穆语的身影,陷入了沉思。 姜穆语五年前高中,为殿试魁首,又得圣上与首辅双重青睐,仕途平地青云,短短五年,已成内阁次辅,青年才俊,是无数寒门学子心中标杆。这样的人,难不成从前,与江湖上的事有什么关联? 还有,苏晔樱深吸一口气,又点了下下巴:“九阴毒和三尾肠草……” 止姚抿了抿唇:“微臣才学浅陋,可此毒,宫廷古书和典籍里,确从未有过记载,也不知姜大人为何知晓?” 苏晔樱有些纳闷,连宫中医官都不通的毒和解药,为何姜穆语一眼就能判断出来? 黑沉的夜里,无数的谜,有解不出来的答案。 同样,苏晔樱不明白,为什么自从六个月前结了一桩案子后,姜穆语一直很针对她。 外头都传是她先与姜穆语结的怨,但只有她知道,是姜穆语非要来挑她刺。 她的目光顿了一下,打破夜的声音突然响起:“天干物燥,小心火烛——” 一切,终止于打更人的呼喊声里。 “咚!咚!” 二更梆子均匀的节奏一下一下地响,如同打在人的心脏上。 这个夜,最后一刻的平静,是窒息的。 苏晔樱闭上眼,沉下气来,再睁开眼时,狠厉丝毫掩不住。 她没说话,只是环视整个庭子的惶惶,转身向屋中走去。 冬夜,本就寒凉。 第7章 山鬼案7 * 贵臣窗前揽公文,坐听院外风草声,急急密密,危机伏,嘶嘶沙沙,杀意起—— 亥时。 月比烛明,字比天黑。檀木案上,卷宗公文铺开,新案旧案错杂,【山鬼憎官,殺以示威】、【惠里县令身死山下】、【名旦青怜殇于恶匪】、【天枫寨土匪劫晌粮】……字眼浮现眼前。 晔樱执卷的手,指尖映上了冷冷月光。 吱呀—— 雕刻孔雀的雅门被轻轻推开,清月成景,殷红华衣张扬,美人青丝晕上一缕清金色,昭玄被臻娘带入静谧房中,手中一封书函。 晔樱抬了一下眼,淡声一句:“来了。” 狂风暴雨前,天地方是柔和缱绻的。 她瞥了床头一眼,又偏头注目手中物,案上,砚台墨未干。 臻娘指意他坐到榻上静侯五皇女,并小声提醒,五皇女阅公文时不喜被打扰。 寒冬十月,炉子却将整屋烘得暖。他坐在榻上,望着烛里,她的后影,手中书函被攥得有些皱。他不知道这算什么? 朦胧床纱被吊起,他用手探了探软榻,却在枕下触到了一抹让人心惊的冰冷。 侍卫分立屋中,面无表情盯着他的动向。 他收回手,没再动。 夜屋只闻屏息声,等她闲暇的每一瞬,都是漫长难熬的。 窗外,天色与墨越来越相似。 最后一声“沙沙”收住,晔樱终于翻完了最后一页文书,她站起身来,凳脚磨地“嘶拉”声细微。 “你听得懂戏曲吗?”她毫无征兆问了一句。 没有回音。 她转过身来,纱幔之下,陆昭玄歪斜脑袋凝着她,警惕、好奇与迟疑。 “不懂。” 意料之内的答案,她轻点头,今早听戏时他的反应已有迹象。 屋里,清晰脚步声响起,她向榻边走近,抬起手屏退屋中所有下人。 门扉闭上那一刻,仿佛万物都成了哑巴,世间静得可怕。 窗边一闪而过无声的黑影,他轻微偏移的视线带着几分强装镇静。她却紧紧盯着他的眼睛,后,目光缓缓往他手中的书函下移。 苏晔樱:“你和镜月戏班班主,不是义姐弟?” 她觉得,青怜对陆昭玄,不止有对弟弟的关切,还有另外一种特殊感情。 起初,她谈不上来是什么,但见了隐箫后,她意识到了——那是一种对“恩主”的珍敬。所以,他与青怜的关系,应当与隐箫无异。 榻上男人的吞咽与沉默,是她猜想准确的最好证明。 晔樱瞟过案上那卷十五年前的公文:红极一时的安南名旦青怜,于皇宫演出后,归安南途中为天枫寨土匪所劫,十六岁惨死匪手。 “青怜今年三十一,与名满天下的安南名旦同名亦同岁。” 她声停一霎,又即刻加重了音:“这两人,其实为同一人?” 站在榻沿的女儿稍俯下腰,指腹轻滑过榻上美人妖精似的脸,“她没死。你在土匪手里救下她了。” 皇女嗓音如箜篌,爱拨最轻的弦,却奏最急的音,悄然把周身拖入肃杀里。 陆昭玄不认也不驳,将手边印着祥云的书函抬起:“山鬼闹三年,高秀私贩了百来男子,朝廷却一无所知,五殿下就不想知道,里头藏了什么猫腻?” 听罢,她勾唇,危险的鼻息,一缕缕扑落他的耳廓。 胧纱扰扰,烛火晃晃。 晔樱盯着书函,微仰身,伸手欲取他手中物,却见那手往后躲。 无声无动,天地犹如静止,但苏晔樱和陆昭玄之间,两人目光交汇处,算计的火花已然碰上明火。 “噢?你这是?” 陆昭玄仰着下巴,直直盯着她:“此信一现,山鬼一案的真相五殿下必然明了。只是,我有条件。” 窗外远远有追逐声,屋内一声嘲笑不经意,掩盖了旁的动静。 “条件?” 晔樱把滞在暖气里的手收回,抬起来身来,背过他,往前走了两步,“你觉得你有什么资格跟本殿下谈条件。” “光凭你这张脸么?” 烛渐暗,声更轻。 陆昭玄手摸过枕底,从榻上而起,向那凌人的后影靠近,脚步声小到几乎不可察觉。 因夜的静,他的声音显得空灵。 “五殿下,奴家能拿到这封信,自然有别的本事。” 从这句话开始,屋里的危火燃起,阴冷杀机不再藏匿,一蹴而起。 苏晔樱侧回脸:“比如?” 声如离弦之箭,一击打碎无风的温暖假象。 咻—— 寒刀刺破伪静。 晔樱耳后传来声音,“殿下可以试!” 比利刃先过来的,是闯入视野的红衣袖,和过脸的猛烈强风。 她迅速往旁一避,压着眼:“你好大的胆子!” 话音未落,刀光再次闪烁,向她的眉心刺去。 “五殿下特意留了把刀,不就是想试试我的本事如何吗?!” 她一个旋身后撤,云般的衣摆堪堪掠过案头,将那摇曳的烛火瞬间扫灭,黑暗顷刻笼下。 刀,是她亲自藏在枕底的;人,是她有意撤下的。 但,她没想到陆昭玄真的胆大到提刀同她交手! 一阵野风来得狂烈,晔樱循声避开危刀狠劲,一来刺杀皇女是重罪;二来她自小学武,单论武艺,她是京中的佼佼者,除了镇守西北边关的那位将军,再没人能同她媲美。 即便是赤手空拳,莫非高手也绝不能和她过招。 因此,她有十二分的自信。 可这一回,是她轻敌。 昏幽里,呼哧的刀影比飞蛇还快。她后仰,刀锋贴面而过。 缭乱寒光如麻,闪她翩衣旁。她避得吃力,竟毫无反击的间隙。 “……”这个男人,比她想象中,要强得多。 黑影频掠她身后。她抬手,手肘撞上他持刀硬臂,鬓上发丝被砍下一缕,“你不要命了!敢对钦差下手!这是谋逆!” “只要殿下想,就可以有千百个罪名,谋逆算什么!” 他的目标很明确,就是在侍卫进屋前,挟持苏晔樱。 昏天黑地,冷刀几次划过脖颈前,晔樱也没料到,这把她有意留下的刀,竟成了他反击的利器。 窗外,近屋脚步声急促,长剑劈夜的响声久久不息。 “嘶”,撕裂的声音短促,她左臂上的衣袖裂开一道口子,瞬间大片鲜红。 门外,步履已至,“砰——”。 大门推开明亮一刹,身前刀尖也骤闪,刺向胸口。 她偏身,却仍不及,猛地抬手紧握住刀刃。 嘀嗒—— 疼痛有些延迟,血先滴到她的履面。 “有刺客!快保护殿下——”,高亢的喊声与拔刀的哗啦声一齐震动长夜。 十几侍卫亮剑包围中央,更有许多侍卫蜂拥入屋,纱幔急摆,声风呼呼地抖。 长剑相指里,明月照入,刀刃上的红水如流,地上一滩鲜血,昭玄看清苏晔樱那双阴霾满布的眼,终于意识到不对劲。 窗外,冷兵器的嘶鸣,一刻未停,并且越来越清晰。 真正的计,在屋外! 唰—— 分神的一霎,刀柄即时被夺。晔樱攥着红刀柄,用血刃挑起他的下巴。 白月之下,局势焕然一新。 血珠溅在他白皙的脸上,鲜艳至极。 晔樱:“玩够了,账也该清了。” 她的话冷到足以凝霜,寒冷的夜,定下了不容商量的结局。 门外,几个人影逼近。 纫秋和五个侍卫,带着一个伤痕累累的黑衣男子而来。 纫秋:“五殿下,下毒的人,抓到了。” 禀报声斩断了院外‘窸窸窣窣’的草音,撞入死寂的房里。 晔樱冷冷呵了一声,身前的人眼神颤住,余光落在那个被两侍卫押着肩膀,按着跪在地上的男子身上,他浑身血染,口中塞着红白布团,每一声呼吸都无比微弱艰难。 纫秋:“殿下,此人什么都不肯讲,还试图咬舌自尽。” 一片死寂里,晔樱手掌锥心的痛不断蔓延,她的眉心蹙起,用冰刀更有力抵着他的下巴,心烦骂道:“一条好狗!” 黑衣男子气息奄奄,却仍挣扎,入血的眼睛,猩红的恨意、杀意,强烈绝望,却毫无意义。 如果夜是残酷的,那么月光只会无情。 苏晔樱:“我说过,今夜你只能一个人来。” 这个男人,是陆昭玄的人,在还不是满身血腥味的时候,他身上的气味,与陆昭玄几乎是一致的——三尾肠草,以及夜魂香的味道。 “你,食言了。” 她的一句话,有如公堂判语,也意味着,他失去了与她谈判的资格。 “为什么……” 陆昭玄凝着眼前这双仿佛早已洞悉一切的眼睛,他不明白,她是怎么发现百里影的,明明他什么破绽也没留下。 夜风吹倒烛台,沉沉落地。 苏晔樱:“我说过,人不是光靠一口米粮就能活。你们能予民的,不够。” 她提刀,用刃将他面上的血抹开,瞥过半死不活,但一心向死,瞪着她,欲摆脱束缚撞墙的忠仆,轻蔑满目。 她转了一下刀柄,将血刀放下来。 铁锈味弥漫的黑屋里,杀气腾腾。 晔樱伸手,轻易拿下他手中书函,血印子盖在白封上的祥云图纹。 “沙沙”,拆开书函,信纸粗糙感摩在指腹。 冬夜的僵冷,在她打开信纸的那一刻,被推至极点,阴恻恻的风吹打着院外野枝,轰轰作响。 她的腹部在发颤,一声大笑杀死整个夜的生机。 大片血渍的白纸飘落在地,除了鲜红,上面什么都没有。 她盯着他,缓缓说道:“空的。” 第8章 山鬼案8 覆血的华履踩上空纸,白色碾入红里,瞬间变了色。 “下毒,刺杀。” 晔樱阴寒的怒意在眉梢抽动,面上笑意满是冷讽:“还拿本殿下当傻子。” 她侧头瞟过地上人,将刀狠狠甩到这男子膝下,“有种。你们真是有种。” 她背过身去,将一切晾在身后,萦绕的脚步声余音散不尽,她已坐到了榻上。 她的手段,在那腥风血雨的皇城,也是要叫人闻风丧胆的。 她也不知,这群江湖人,敢这么招惹她,是能受得住几分? 呼呼的厉风,吹得床上白纱沉沉浮浮,权儿身影,时隐时现。 冷炉飞烟的暗屋,门被重重闭上。 最后一缕暖气殆尽,余留一片寒惊。 晦暗不明里,昭玄很久才晃过神来,地上那把刀,红与银里,映着百里影惨烈的眼,强抬起的眼睑在发抖,猩红眼中,有恨无惧。 “真信件在高府……后院柴房暗匣里。”昭玄刚出声的音,微发颤,百里影浑身一震,艰难偏过头来凝着他,轻呜一声,若要断气。 昭玄:“机关我给你开,只要你放了他。” 猛风捶打关上的窗,暴力的“砰砰”里,似乎一切都显得很无力。 烛台火被重新点着,但他仍看不清纱幔下的皇女,只能清楚地看到,百里影一下一下摇头,像在求他不要因为自己说出任何不利的话,也像自责的告别。 他不想让百里影死。 昭玄:“你不放心,想做什么都可以,在我身上动手脚也行,只要你愿意放了他。” 他望着薄纱下的女人,眼底有慌乱的恳切,但她似乎什么也没听到。 苏晔樱:“你不是想咬舌自尽吗?本殿下,成全你。” 话音落下,却不给人留下一点反应的时间。 白纱之后,下一句话响起,“来人!割了他的舌头!再给我找只饿了几天的畜生过来!” “——这惠里县的荤!从这开起!” 生冷的话直冲房顶,让浑身的汗毛都战兢。 他几乎不能相信这是她会说出来的话,但是,侍卫强硬从百里影撕裂渗血的口中,将鲜红的布团拔出时,他就知道苏晔樱没在开玩笑。 地上那把沾腥的匕首,被侍卫拾起。百里影纤瘦的身躯却被按下,溅满血的惨白面容,直接贴在了地上。 烛台燃芯,有火无情,白纱透光,榻上非人。 他从来没有想过要真的伤害苏晔樱,甚至每一次试探都对她毫无威胁,他以为初见时那双眼睛里莫名的情愫有另外的原因。 可他错得不能再错了,一切都是她在“放长线,钓大鱼”。 陆昭玄越步挡到百里影身前,地上的影被烛火映得惨淡,“那暗匣里储的是皇城之人的亲笔书信,是像你一样的人,才可能做到隐瞒朝廷三年之久!” 他不知道说到这,苏晔樱满意了没有? 飘荡的白幔安静了一下。 侍卫手中的刀也停了一下。 场上所有人,都不清楚,白幔下的人会下什么“堂谕”。 一双有分量的伤手,悠悠掀床纱,把血沾到死白上。她一张脸,映着烛火凶红,唇角漾着耐人寻味的笑,看着昭玄久久未言。 扼脖的窒静里,烛芯噼啪噼啪地燃,她最后唇角又往上抬了些,给了他一个玩味又恐怖的口型,说了一句唇语—— “小畜生。” 死一样的屋里,只剩下榻上人唇瓣合上轻轻的咂音。 翻江倒海的恶心绞着五脏六腑,陆昭玄捂着嘴,双目因强忍干呕而变得赤红,红得可怕。他早该听她们的话,苏晔樱,根本就。不是人! 侍卫沉默一顿,匆匆瞥过他一眼,未开门,重新手头上的动作。 “我可以告诉你高秀背后的人是谁!”他强忍着不适开口。 苏晔樱眼神依然漠然。 “主……不要……管我……她……” 微弱倔强的声音断断续续,却也能听出后头的话是在骂苏晔樱。 苏晔樱:“割完舌头,把他的指盖也挑了。” 寒夜冷得如坠冰窟,她的声音毫无波澜,放下手一霎,朦朦胧胧即刻将她罩住。 疯子……疯子! 陆昭玄猛地回身抢刀。 没人拦他,那把刀柄全然是红的匕首在他的手里。 然后呢? 屋中所有侍卫用复杂的目光注视着他,亦是同情亦或戒备,又或者二者兼备。 他站在视线中心,握着刀,却不知该做什么,只是一阵阵的耳鸣和眩晕。 红白床纱之下,冷酷嗓音像盆冰水,顷刻就能将人浇得清醒。 苏晔樱:“下毒谋害钦差,没当场要他的命,算仁慈。” 她貌似是有些“心软”,此时给了他一个选择的机会,“你既然是他的主子,就替他选选,是先砍了左手,还是先砍右手。” 声音淡淡,长夜凄凄。昏屋若黑空,仿无天明时。 他手中的刀滴着一丝颤颤巍巍的红流,脚下的声音,已经十分勉强了,“主人……把,把刀……杀了我,杀了我……” 恍惚里,他回眼去看百里影,重伤的人被泱泱乌影遮住,地上是一片的血痕,他给过百里影意思:让他一个人应付苏晔樱,不必守着他。 可百里影没听。 “主人……对不……起……” 发软的手用尽全力向他靠近,在地上艰难画出一道红印,虚弱的道歉,像是能够发出的最后一点声音。 他没有一点责备百里影的心理,只是盯着榻上,那“似人非人”的皇女。 她好狠。 陆昭玄试图在恍恍里说出她想听的话,但苏晔樱的声音比他来得更快。 “不选?” 她的字句,将夜撕得支离破碎,“那好。本殿下就赏他一回,给他当次主子。” 风吹了口气,那白纱又一扰,“先砍左手再砍右手。手指头,给我一根一根砍下来。” 血色地板,提长剑的侍卫脚步声咚咚地响,他没有犹豫的机会。 “刘歌偌。”昭玄怔在兀兀里,毫无意识脱口而出一个名字。 一瞬的死寂里,白幔没有反应。 迫静之后,身后的刀音又骤冷响起。 陆昭玄:“是刘歌偌。同高秀勾结的人就是她!刘家权势滔天,要压下事,不难……你不信,我现在就把信纸取来给你……” 侍卫摁着瘫软的百里影毫不费劲,百里影也没有半分挣扎。但陆昭玄的话已然开始乱了,他不知自己想说什么,要证明什么。 砰—— 手里的刀,在毫无知觉的僵冷手指里滑落。 沉重一声,困兽嘶吼,似此时才能被听到。 残夜敛风,冷冷清清。 纱下权儿,拨幔而起。 晔樱抬手,止住了侍卫只离一丝就扎破百里影嘴的刀,“刘歌偌?” 海啸退去,汹涌暂息。 陆昭玄咽了一口气,满目疲惫疮痍,恨在眼底滚烫,僵着点了点头。 晔樱道:“构陷鸾霄驸马?” “是她,你可以查……可以查……” 身前男人还未从虚脱里缓过来,却回身欲扶地上奄奄一息的血人。侍卫立马架着长剑隔在了这两人之间,迫使他直面她。 “你可知刘歌偌是什么人?”晔樱凝着眼,因这重磅的消息而再向他身边走去。 刘歌偌,是她的二皇嫂,鸾霄的驸马。 也是效忠天家多时,抵御外侵,多代守东面国土,有功勋无数的武将世家,刘家的女儿,当今刘总督独女。 “构陷她,你的下场可不是死,那么简单了。” 屋中烛燃得有些黯淡,地上狼藉一片。血腥味里,红黑交映。 “我知道……我知道……”陆昭玄往后急切瞄着百里影,眼底有愠红,却不得不回她的话。 他大概不知道她在说什么,晔樱凝着他微滞的眼睛,这人,比她想象中还不经吓。不过,如果他没这么听话…… 晔樱示意一侧的御医止姚,替百里影处理被追杀时留下的满身刀口。这人的轻功很好,若不是今早的事,她也不能揪出这个人来。 “如果,你拿不出证据来,不止他,你背后的人都得死,而且会死得很惨。” 晔樱瞥了眼一身惨状,身上多处血肉模糊的百里影,又凝向身前这双余惊未平眼睛,他的眼尾一点红,是方才交手时,溅到了她的血。 此时,她抬起未伤的一只手,轻轻拭他冰凉的眼角,他愣了一下,对这突如其来的温柔充满警惕与敌意。 炉中添了煤,烧出的烟,有了一点阳间的气息。 侍卫将闪着寒芒的剑收入鞘。 百里影一身的血淋淋渐渐没了变深的迹象。 晔樱手背轻蹭陆昭玄的脸,抹开朱红,若亲替他上红妆,但当她摸到他发凉的后脖子,她就知道,他怕她了。 她很失望,遂讽笑一声,往檀木案前坐去。 静月照上公文,地上猩红除尽,刚燃的烛足以照得整屋通明。 五皇女的伤势未处理,她托腮思忖着什么,一直都没传什么意。 寂寂多时,称静,也称镜。 晔樱抚过金盒上锁头祥云纹路,凹凸感在指腹,祥云纹多是皇室所用,陆昭玄指向驸马,有合理之处,她便等他摆出铁证再做追查。 房门被推开,不可及的明亮淌入,门外小院清新,花木雅致,幻如仙境。 “走吧。” 她的一句话,把气氛拉入下一层的静滞里。 陆昭玄和百里影都没动,盯着她,难以置信。 窗前月被框斩断,晔樱放下手中金锁,凝眼看向百里影,目色是不容置疑的肯定。 “百里公子,请吧。”纫秋站到门旁,有意将人送出去。 百里影:“……” 他不能相信五皇女会这么轻易放人,但他怎么也不愿让主人处在危险里。他拉住主人的手,想快点从这出去。 但是,他还是太天真了,怎么可能走得了呢? “慢着,我只答应了他,放你走。” “没说他能走。” 第9章 山鬼案9 她极其擅长折磨人——开一扇令人渴求的假门,让人明知迈不出去,还愿痴痴站在门口张望。 呼呼—— 夜风把天吟到极黑,把房门掩上半扇。屋中人戏谑的语音响起,“夜色、暖阁、美人,不必我多说什么了吧?” 风声带着余澜一阵一阵地响,百里影回头去看五皇女。她像观赏一只满意的小兽一样端量他的主人,这样的耻辱,比浑身的刀口更让他感到疼痛,更感到愤怒。 “百里公子,请吧。” 侍卫的催促,比追逃时削下他皮肉的刀更锋利。 他力竭非常,全身都在发抖。 而让他眼前全然一黑的,是——他的主人真的脱开了他的手,道,“你先走”,便在众目睽睽之下,抬手解衣裳。 不可以……不可以! 百里影倏然抓住陆昭玄的手,他知道,这个女人是想逼他说出她们的事,关于锦笙姐、青怜姐、还有他的主人…… “你还想知道什么?我都说!” 可他也知道,她不是在做假戏!结果他受不起! 权儿履下,每一步的声音都沉稳有穿透力。 苏晔樱漠视他的绝望,绕开了挡在陆昭玄身前的百里影,轻藐掸开缠着布条无力的手,拉着陆昭玄走到床沿。 “青怜班主说过,你是个未出闺阁的男子。” 腰带欲垂未下,陆昭玄吞咽一声,喉结跳动。 交融的鼻息里,晔樱指尖在他的腹部轻勾一下,满目玩味贴近他回温的胸膛前,“还是清白之身?” 红缎跌落血履之上,蒙住履尖。 冷风一缕,艳衣飘摆,肌肤欲现。 摇摆的红烛中,陆昭玄被她扣住肩,摁倒在榻上,毫无反抗。 纱幔扬起,她未干的伤口再染上新的白帐。 砰—— 门被打开,舞动的红白下,床态一览无余暴露在所有人的视野里。 百里影顿在原地,脚一步也挪不开。侍卫则自觉偏开目光,在御前当差的,自然知道不该看的不该多眼。 榻上,陆昭玄在晔樱身下,散开的衣裳,只要轻轻一拨就能完全拆开。 近在咫尺气息相合,她凝着这双褪去故作风情的黑眸,一分懵懂的**,九分空洞的狠戾,“你最好不要落到我手里。” 他的威胁毫无意义,但有时她爱听的,“好。” 她用疼痛灼烧的伤手轻捂住他下半张脸,往下望着眼底的恨意,身侧飞纱频闪,她也有些恍惚。 “嘶……” 突如其来的痛意醒了她的神,手在软唇的包裹里,被狠狠咬破了。 苏晔樱:“……” 陆昭玄看着很不服气,牙齿合得更用力,她却没将手抽开,反而静静凝着他,轻轻笑了笑,“……怎么还,咬人呢?” 迷惑的温柔,是长夜的谜,朦纱拢住两人的身影。 陆昭玄凝眉,不解稍放松了口,压在他身上的五皇女似乎不会有下一步的动作了,盯着他的目光像月,悲凉又依恋。 血腥味同时在他的口和鼻腔中回荡,他不会再上当了,如果不是初见时,苏晔樱就用这样的眼神看着他,他也不会误以为,她是个“人”。 风变小,垂纱不再飞扬,迷迷蒙蒙围住小榻,苏晔樱收回手,触上他的衣裳,却不是掀开,而是往回捂。 很怪,怪到难以收场。 模模糊糊里,怜与惜,若是徒生的。 帐外,跪地声沉沉传入,声带艰难震动,终是百里影的心切,向这场无稽递上一份台阶。 “五殿下,您想知道的事。小人,统统都说。” “只求您,别伤我主人。” 臣服的身形隐隐绰绰幔纱外,意味着她卑劣的手段,赢了。 可她当了太久的赢家,丝毫不会感到一点喜悦,反而身下那双眼睛,让她胸腔里的东西,悦动的每一下,都沉痛不已。 她面无表情将手抽离,扯过身侧被褥,盖在陆昭玄身上,方才裙衫微散的人,这会被遮得严严实实,只露出了脑袋。 晔樱回看了他两眼,遂掀起帘来,她该探清楚这群人的底细了。 * 烛火无眠,房门不闭。 问底细为何?从何知驸马书信藏地? 称群人流走江湖,各有本领,因缘而识,又因恩与义所结。江湖八载,相识五湖千人,常书信相通,因此,晓天下之事。 三年前,青怜亲弟弟青满,卷入一桩贩人勾当,设计将人救出后,得情报此与驸马相关。 又因“山鬼”一事注意到惠里县,有人伪装法师探其中底细,知高秀与驸马有所勾结,故意造“山鬼”谣言以掩盖私下买卖人口一事。后自食恶果,不知“山鬼”竟成真,缠上高冯珍,又杀了三个县令。 早在朝廷知事之前,她们早已入手找证据,芳慰天师即是她们的人。 利用高秀对山鬼的恐惧,哄骗其将与驸马通的一封书信藏于后院柴房**的暗匣里。至于为何天师弄虚作假的招数真对“山鬼”有作用,她们也在追查。 又问为何蓄意接近?还拦驾献木偶、下毒。 称一为,青满经此事噩梦缠身,有了些许疯态,想讨公道。 两月前,青怜知朝廷察“山鬼”一事欲派钦而来,却因消息锁得紧,不能确定来者是否驸马之人。遂先至惠里县,可怜百姓疾苦,因有所为,非挑衅朝廷。 两位钦差至惠里县前一日,她们方知来者何人。但朝堂之事,江湖人不能全懂,与驸马是否相关、是否真心查案,她们不能知,于是蓄意接近以试探。 献木偶,一是接近契机,二是提供线索。三年前,李叙箐身死山鬼,锦笙扮过仵作验尸,查出其中猫腻,其为中毒而亡,时间又蹊跷至极,遂有“鱼目混珠”猜想,想以两只木偶予五皇女破案思绪。 在莲子汤中下毒,实无谋害之心,仅为献上江湖奇毒,“九阴毒”的事由:此毒早在江湖失传,仅锦笙手上一瓶,为何李叙箐会死于此毒,这为她们来此的第二个目的。 原本计划为,昨日百里影下毒,今日锦笙以医师身份来解,告知“九阴毒”与“三尾肠草”事,却不知,宫廷人竟也懂江湖术? 话罢,晔樱只信七分,却没为难。 虽派人严加监视,但已吩咐下去,予这伙愿协助查案的人优待。又命人与青怜夜往高府,将驸马亲笔书信取来。 长夜将终,书信过手,证其实话,知关系重大,晔樱欲与姜穆语商量往下行动,不料遭拒绝,来人传话,五殿下心中有意,何必再问微臣所想。 * 小院西墙,桂菊夜开。 钦差行署,姜中堂所住屋烛通明。在院外,臻娘站于案前,俯身相劝:“姜大人……您,这是何必呢?” 臻娘捧着新泡好茶的壶放于案上,将凉掉的茶移开。 姜穆语:“五殿下真是心慈,把人唤到房中去,审了一夜,最后自己伤了,却肯将伤人者完好放出屋,毫不追责。险些身中剧毒,也可冰释前嫌?” 她等到寅时,却听传来消息,苏晔樱不打算追究下毒的事,还允了陆昭玄的要求,先放了百里影和隐箫,真是荒谬绝伦,她冷冷呵了一声。 臻娘:“姜大人,五殿下她……” 穆语抬手打断了臻娘的话,瞥了眼案上新茶,将杯子往远了移,她知若不是莲子毒汤一事,她掀了碗,苏晔樱哪里肯这样好的脾气,让臻娘来与她说好话。 可苏晔樱私心自用,她不能原谅,“是欲要合作给颗甜枣,还是一夜定了情。这其中的道理,还怕人看不明白。” “……”臻娘有些无奈,那陆公子是天赐的好福气,得五皇女的意,是谁也拦不住的。 不过,到底五皇女不能因此误了大事,也不知为何姜次辅会这样的在意。 但这也不是她该问的,难得今日五皇女愿意服软,当务之急是化了这两人的冰。 侍女南枝位与姜穆语身后,仰头窃视对面绿木枝头。 南枝为臻娘的养女,是个机灵人。 一声“喳喳”枝头传来,静夜里十分清晰,穆语抬头,见枝桠上枯枝筑的鸟巢,心烦意乱里,看着形如乱云。 旁侧,臻娘责问,“南枝,怎么办的事?扰了大人的清净,你们谁担待得起?” 南枝是御前的人,这些日子都在姜穆语身边伺候。她闻言,忙低头下跪,“大人,奴才该死,今早就该把鸟巢捣下来的。可是见那巢中有只雏喜鹊,又恰好碰上雌喜鹊啄虫喂子,心中不忍,又念大人您向来……” “放肆!你马虎办事,怎敢以此为由?!”话未说完,臻娘斥骂道。 “奴才该死!奴才立马叫人将鸟巢处理了!”南枝俯地磕头请罪,其中却有大道理。 姜穆语:“……” 穆语默声不语,紧抿着唇,声声鸟鸣荡在耳畔。 “罢了……”她抬起手止了南枝的动作,话音无奈又酸楚,爱子之心人皆有之,她承蒙圣上恩典才有今天,五皇女又是圣上偏宠的女儿,即便五皇女有私心,圣上也是默许的。她不能怎样…… 臻娘斥南枝下去领罚,又温声一旁,“大人仁爱万生,鸟雀之间的舔犊情深您都能谅。” “罔极之恩,我无话可说。”穆语深吸一口气站起身来。 乌夜之下,孑然身影飘于冬风中,若羽一般轻,“嬷嬷且禀了五殿下,臣明日到西院书房与殿下相见。” 她逆着风艰难走了两步,顿了声,又解释:“‘九阴毒’与‘三味肠草’,臣能知晓是因从前未进皇城时,遇良人。” 孤音夜里,哀戚渐渐深,院叶簌簌,鸟声长鸣,“遇良人托举,亦知些许江湖事宜,还请五殿下,莫再多疑。” “于臣而言,从前人,从前事,如今一缕烟也抓不住了。” 天不明,夜涌动,寒冷凄凄。 臻娘看着辽空下姜穆语独影如点消失,摇了摇头,本想劝,她这般才华满腹,又能效明君的贤人,何必因些小事,与圣上的皇女闹不愉,误了自个前程。 但见此状,没能说出口。 外头都说,去年五皇女受人弹劾,被圣上疑心而遭下台,去求姜中堂为她谏言,却被拒绝,从此五皇女便记恨上姜中堂了。 可五皇女并非是斤斤计较计较的人,这般事情不足以致五皇女生怨。 而姜次辅处世谦和,守君臣礼法,一些小过节她或在心中鄙夷,却不会直接摆到面上来,断不是蓄意挑事的主。 不过六月前,那桩事后,姜次辅对五皇女真的有些苛刻了,不知到底其中为何。 不过,兴许不大重要了,对圣上而言,朝中重臣,关系不合才好相制。 屋烛熄灭,夜云飘浮,短夜难眠。 第10章 山鬼案10 * 日升房檐。 小假山在水池边上,白墙映着绿木翠影,书房之外,锦笙拿着扫帚晃来晃去,脖子往书房壁上伸,耳朵贴近,听着墙角,五皇女和姜中堂进去好一会了。 墙内传出声音: 苏晔樱:“是驸马亲笔不假,但事关皇家颜面,不能大张旗鼓地查。” 姜穆语:“书信的事,已吩咐下去莫走漏了风声。依五殿下的意思,是要‘敲山震虎’?” 听得起劲,锦笙将头贴到书房壁上,嘴里小声学话:“事关皇家颜面……” 摇头晃脑,阴阳怪气。 她们呢,明明有更保险的方法可以接近这个五皇女,偏偏呢,主子专挑了个最冒险的方法。 “哎!”锦笙长叹了口气,主子人一直不太正常,但胜在天真纯粹,又生了张惊为天人的脸。 墙中闷闷的声音传出,姜穆语:“臣本不该插手五殿下的事,但这群人总没有那么简单,殿下万事还是多留个心为好。” 苏晔樱:“姜大人还请放心,我知道这群人的话不能全信,在没把底细翻得仔仔细细前,都派人看着了。” 锦笙耳朵稍离了些,又学道:“这群人的话不能全信……” 主子就算了,这个五皇女呢,才是真正的哪哪都有毛病,专挑男人欺负就算了,自从昨夜过后主子一直摆出一副“要杀人”的表情,但五皇女好像反而很受用。 锦笙再次将耳朵贴上,心想,这个五皇女是有癖好特殊还是脑子有点问题。 咚咚咚—— 墙内敲击声直冲耳骨,她咻地弹开。 同时,“啪嗒”,书房的门打开,臻娘迈出屋,审视目光直接往她身上盯。 “啊!今天的太阳真好!” 锦笙挥了两下连地都没沾的扫帚,仰头望着被屋檐挡得严实的明媚日空,抬腿欲走,“这边扫干净了,去别地扫扫,顺便晒晒太阳。” 臻娘:“……” 轻声的脚步从屋内传出,杏粉裙摆泛着织金光泽停在门槛后,“恐怕没机会了。” 富贵小娘子缠着绸缎的右手垂下,左手搭在雕纹雅致门框上,稍歪脑袋,头上樱花流苏倾斜,她稍眯清瞳,凝着锦笙,“听了多少?” “额……什么都没听到,我发誓。” “你最好说实话。”晔樱低下视线,抬手摸着耳廓。 锦笙环视书房外周站立的被她哄骗的侍卫们,心虚地笑了笑,“呵呵,一直在听。” 侍卫:“殿下,奴才不知……是她说您吩咐她来打扫。奴才想请示您,她又说扰了您和姜大人的大事,她和奴才都担待不起,还说您与陆公子……奴才有罪,还请您责罚。” 晔樱放下手,蹙眉看着锦笙,表情无语。 她招了招手,背过身去,没有要追究的意思,“你,进来。” 书房里,紫檀木书架上摆着名贵玉器瓷器,壁上挂着的是名家价值连城的书画,雅中透着商户大家的华。 锦笙:“哇!这京城豪富就是不一样啊,一屋子宝贝。” 晔樱:“……” 姜穆语坐在宽大的书案沿,沉眸看着晔樱身后的锦笙,“好东西,不是真金白银能买来的。” 晔樱坐回案前,将姜穆语身前几份验状、卷宗移到另一端,“这三个县令的死因是什么,你可都知?” 东西被原封不动地推了回来。 锦笙未瞄桌一眼:“这第一个县令,李叙箐,死于失传十五年的‘九阴毒’。此毒乃江湖一老前辈‘毒盲子’所制,十五年前她老人家寿终,九阴毒即失传。” “那你?” 她神色稍变尴尬,嬉皮笑脸:“我那瓶……是十岁那年,从她老人家坟头挖出来的……” 沉默片刻,晔樱翻开底下那份卷宗:永和二十一年七月,惠里县第二个身死的县令,王佯凭。 十一那日,早晨称县衙中有鬼,遂藏于巷子中。午时若不记早上事,与平常一般回县衙。夜里,房中动静传来,开门见其悬梁而死。 诡异处在,同时还有村民发现其吊死在惠里山下老树上,村民赶到县衙报官时,衙役察房中尸体凭空消失。 姜穆语指着验状上的字:“鼻腔糜烂”。 锦笙:“这就不是中毒了,而是中了香。” “香?” “江湖有香‘桉遥香’,出自沁馨派——这个门派呢,是**奇香的,门徒不多,就十来个,而且呢,没有大事从不出山。” “但是”,锦笙痛心疾首捂着胸口,“这个掌门家门不幸,出了个大小姐,偏说要浪迹江湖,从门派里头跑了出来。” 锦笙瞥了眼验状:“此事大概由她作为。” 晔樱:“你认识这个人?” “不认识”,锦笙耸耸肩,摊开手,眼珠往上转,贬损道:“不过这人叫‘香蛾’,我一听这个名,就知道是个长得又老又丑还野蛮的女人。” “……”穆语凝眉盯着锦笙,晔樱斜眼睨着这人,都很怀疑。 锦笙:“欸,你两别这么看着我,我说的都是实话。” 晔樱欲翻第三张卷宗,锦笙却开口打断她的动作,将手放在脖子前做了一个“划一刀”的动作,侧下头:“这第三个孙县令就不用说了,一整颗头都被山鬼砍下来,丢到山底下去了,那两颗黑眼睛啊,就这么定定地看着你。” 晔樱和穆语眨了两下眼,显然都对故作阴森的锦笙十分无语,各自转头无视了这人。 穆语:“孙春冴的尸首被发现时,驭手正驾着载着‘孙春冴’的马车驶过惠里山下,定眼看清地上头,遂惊恐去看马车车厢。” “不料,一个木偶的头从帘后滚了下来,里头成了只与孙春冴身形模样都相同的木偶。” 晔樱:“无一例外,用的都是偷梁换柱的招式,要么是以物换人,要么是以活人换死人,才有可能在冲突的时间动手两次。” 穆语:“传‘山鬼’有化人之术,实则是人为的‘鱼目混珠’?难不成,江湖上还有什么易容术?” 书房声音停下,两双眼睛冷不丁看向锦笙,这人游离的眼神才转回来。 锦笙:“容貌能化,神韵不行。” “江湖易容术与宫廷中无异,无非是费时费力给人添妆,达到像的程度。身形变不得,神韵更不能相同,容颜一模一样更是不可能。” 话音刚落,晔樱和穆语面无表情转过脸去。 穆语:“当年见过现场的衙役和村民,都该寻来再问一番:是否确定所见之人就是此人,那日此人可有什么异样。” 晔樱:“嗯,这事就辛苦姜大人了。刘歌偌的事,我已派纫秋……” 锦笙:“喂,两位大人,不带你俩这么玩的吧。问完话就把人当空气,连踹开都不肯。” 话被打断,晔樱稍有不悦瞥了锦笙一眼,对一旁的臻娘道,“臻嬷嬷,把她给我轰出去。” 锦笙转了转脖子,心满意足站起身来,随臻娘走了两步,眼中灵光一闪,突然想到了什么,站住脚。 她抬手摸索襟袋,东西太多没找到想要的。 但迟迟未走的身影,很快让晔樱感到不悦,“你不是喜欢扫地吗?这宅邸五进,够你扫的,你最好在天黑之前给我扫完!” “不是我说,五殿下,您一天到晚不找个人折磨,是不是浑身难受?”锦笙从衣襟处拿出一个青色小瓷瓶,往回走了两步,“砰”把瓷瓶往桌上叩。 “你……你干什么?!” 晔樱身子往后仰,她没想过,这人竟直接拉起了她的右手,“你大胆!” 锦笙端详着她的手心,绸缎上染有干的血迹,“主子下手可不是一般的狠。” 她放开晔樱的手:“这药是我在箫箫那偷的。你这样娇生惯养的主,看着应该还挺爱惜自己的皮肉。” “……” 晔樱手悬在半空,一时愣住,她能有这么好? 多半有毒! 手背一掀,瓷瓶躺倒案上,她压着眼警惕地凝着眼前人。 “……”锦笙嘴角抽了两下,满脸的不可救药,摇了摇头,背过身去,念叨着:“扫地,扫地,我扫地去。” 书房壁上画有轻微摆弧,一种微妙渗漏进空气里。 细腻绸缎之下,深将至筋骨的伤口,跳动的疼痛时刻能被清晰感知。 蓝轻衣的逍遥后影格格不入在豪华精致的书房,人至门槛后,她突然改变了主意,“等等,你回来。” 晔樱低头轻抚过掌心绸缎,按在齿印处没移开手,顿了顿声,问:“你家主子?” “嗯……” “在舞刀舞剑,多半是在练习怎么能将您,一刀毙命,一剑封喉。” 她轻声应了一句“嗯”,然后就没有然后了。 平静的波回荡在书房,但更像是一种沉默。 锦笙知道,她没机会去扫地了,回过身来,“五殿下,如果您想找我主子的话,我建议您,多带点人。” “嗯?”苏晔樱目露不满。 “……”锦笙突然之间很无语,牵起笑容,生硬地说起话来:“五殿下,我家主子在花庭里,您有要事商议,奴才,呸,我去召我家主子过来,但是您身边还是多带点人为妙。” 奇怪的口吻,让整个书房,变得怪异又滑稽。 苏晔樱有点尴尬,皱眉“啧”了一声。 她目光看向无人的空气处:“我没什么要跟他谈的,只是想问,他之前说过,想让我允了一事,是什么事?” “这我哪知道。” 眼见苏晔樱满脸质疑,锦笙这会是真觉得冤,“不是,一小公子的心思,让我一娘们知道了,多不合适。” 她嘟嘟囔囔又道:“况且这事,连小百里都不知道。” 诗文有意,人有情,穆语知道苏晔樱心思不在了,深吸一口气,起身而别,“五殿下,青怜也在花庭中,您若过去,不妨将事问得再明白些,臣行其它事务,先禀退了。” 行三步,心仍不适,她希望,此事过后,苏晔樱不再捂着些东西,能把她想要的真相还给她。 姜穆语离去,锦笙仍站在门槛处,想走不能走。 一片安静里。 晔樱放下伤手,瞥了瞥案上瓷瓶,轻拂过发上流苏,缓站起身来:“小笙子,本殿下去花庭。” 第11章 山鬼案11 * 花庭,落英缤纷。 挺拔花树撒下色彩,翩翩白瓣漫飞空中,环绕于树下一抹艳红。 红衣持长剑,剑身亮如镜,挥舞犹风动,剑光霍霍断花瓣,一头墨发随之扬,妖神堕魔道,绝色难有双。 晔樱在远远的亭中坐着,赏着陆昭玄猛烈迅疾的剑法,他挥弧如蛇,野性却也不失优雅。 她学的是宫廷剑术,看他出的每一个陌生招式都觉惊艳,入神盯着白树下红影,忍不住感慨,“你家主子这身武艺哪学的?太厉害了点。” “我哪知道。” “……” 身后人的话有点出戏,她有点无语。 前庭身姿似芙蓉,一剑斩落寒冬凋。静赏里,她脑海中萌生一个念头,“你说,上官聆,我,还有他,切磋一次,谁能赢?” “人将军征战沙场打敌军,你五皇女怎么天天在这里想着怎么跟男人打架。” “……”苏晔樱咬着牙,急喘了两口气,倏地回眼,瞪着这个找死的人。 “呃……”锦笙立马抬手在晔樱鬓边扇风:“消消气,消消气,您赢,肯定是您赢。” 窝火,却实在懒得跟她计较。 晔樱把视线移到花庭后白玉石廊上,青怜身旁有个衣衫褴褛的老妇。 她悠悠抬手,要锦笙扶她起身。 从花庭穿过。 风卷来一片红叶,告暮春去,孟冬来,西北一战持续大半年,一月前才宣告大捷,率领作战的将军上官聆正踏返京之途,晔樱是想早些断完案回京的,说不定还能赶上去见上官聆一面。 她伸手让叶落于掌心,托思。听说上官聆给她寄了封家书,也不知是不是中使偷懒耽搁了,她如今还没收到。 叶齿摩了摩指,她觉一阵风来,抬头一见,如雪银剑扑面而来。 “!” 她反应迅速,即刻往后撤三步,又迎风大旋,与红衣美人擦肩而避。 花庭纷飞花绒,如下漫天白羽,一是艳丽恍人眼,二是矜贵洁融天。 晔樱看着陆昭玄侧容弧线,轻轻笑,他黑深如渊的眼睛,难以克制的杀意,显着倔强又扭曲的生命力。 游剑矫健,再度舞动,朝她脖子往上斩。 她眼锋一扫,瞬息间将蹑步欲溜的锦笙拽至身侧。 “我去,你也太阴了吧!” 利剑划破空气架上身侧人的肩。 疾风过耳,现下留一声宁静,陆昭玄与苏晔樱相望,昨夜的撕裂此刻变得无声。 他有愤恨。 她有心满意足的可悲,笑得怜惜,“我不是已经放了你的人吗?怎么还这样的不高兴。” “……” 最后关头收了力道的剑被缓缓抬下。 她答应得轻易,放人时却还是派人看着隐箫和百里影,看似答应了他的要求,实则不然。 陆昭玄凝着眼前这双似乎有真情流露的眼眸,他觉得,苏晔樱这样的人,不该有一双这样的眼睛。 她说谈合作要看诚意,要求她们把江湖之中有关系的人,统统亮明底细,实在是很霸道的要求。 白瓣嵌入他乌发里,红妆妖艳,平添几分纯净。 晔樱微错开他的视线,问:“你还有没有其它事想求我的?不必等到结案了,现下本殿下一起允了。” “……”陆昭玄凝眉盯着她的脸,沉默良久,最后赌气般来了句,“我要杀了你。” 她抬起眼来,轻柔笑声飘入寒风里,“你没那本事。我也没有。” 花瓣散落一地,晔樱回看他一眼,向身前长廊走去,“小笙子,你跟上。” 秀逸身姿沐清香,天成骄女步花雨之中,冷漠疏离偶显一丝寂寞。 “来了,来了!”锦笙大声应道,但表情很无奈,往前走时,悄悄给陆昭玄递了一个眼神。 花树下,剑光渐渐暗淡,陆昭玄看着远去的身影,他的恨,是真的,但也是装的。 因为,他知道,苏晔樱喜欢他这副模样。 * 白玉石廊上,她踏上石阶。 晔樱抬手轻拨发上花绒,如雪白瓣落入带着哭声的空气里,顺着长廊而飞。 她看着远廊上,她亲手安排的“恩人”与“背叛者”的戏码,心有所思,她本不该这样宽容的…… 廊上哭声凄切。 “是我这个没良心的老太婆害了你们……我对不起班主的大恩大德!对不起惠里县的乡亲……只当我孙子的命能救活,我这把贱骨头立马一头撞死在这里!……我下十八层地狱去赎罪!我赎罪去……” 凌乱白发的曹婆子跪倒在青怜脚下,青怜连忙去搀扶,“曹阿婆,何至于此。” “是我狼心狗肺!” 曹婆子抬起干枝般的手欲扇自己的脸,青怜蹲身去拦,黑影打落地面。 “医官看过了,只是普通风寒,但拖得久了,严重了些。医官开了几副药,如今已无大碍了。” 长廊,苏晔樱在格栅挂落下,倚着廊柱。 青怜抬起头来,“……” 目光与她对上一瞬,咽下一口气,在曹婆子的呜咽声中开口:“曹阿婆,你不必担忧我与顽徒,五殿下是仁心的主,只是查案,没有为难。殿下心系着乡亲,还谈着再修医馆的事。” 面上一把泪的老妇听完,愣怔住。 晔樱渐渐走近,从腰间绣工精细的青冥色荷包中取出一锭银子,放到曹婆子手里,笑得亲和,“小孩儿身子弱,买些荤的补补。” 黢黑的手不稳,沉甸甸的银子摇摇晃晃,欲要摔落。 青怜暗吸一口气,伸手慢慢拢住曹婆子哆哆嗦嗦的手,声音平稳,“曹阿婆,收着吧。五殿下,是好心。” 尽管这话听着有些违心,但这场心照不宣的戏,演得还算差强人意,晔樱直起腰来,扬唇睨着青怜,几分得意。 青怜抬眸迎上她的视线,眼中阴翳沉沉,如积风雨。 透明北风穿过玉廊,桁下风铃清清响,信一响,疑一响;顺一晃,诈一晃。 晔樱摆了摆手,示意磕头言谢的老妇人退下。 长廊上哭音与谢声散去,青怜站起身来,“五殿下,这样,您满意了吗?” “不够满意。” 晔樱移步廊椅边上,其上一卷空空如也的白纸,显得毫无诚意,“人,本殿下放了;下毒,我不追究了;想知如何察下毒者,也明明白白说了。” 她转而盯着青怜,目光渐锐:“而班主,就打算拿张滴墨未沾的‘白纸’,来表诚心?” “五殿下,若是世上之人,身份都可公之于众,何来江湖一说?况且如小人一般的‘已亡者’,又该作何记录?”青怜面色不改。 “作何记录?自然是如实记录。” 晔樱弯腰执起纸上毛笔:“‘起死回生之术’,本殿下,有。” 她走回青怜身前,将笔递出:“至于那些见不得光的事与人,总有东窗事发的时候。我也是好心,以纸包火,只怕最后失火时,要殃及池鱼啊。” 轻盈毛笔在两人之间,笔尖有些沉。 “江湖之上的秘密,青怜班主只管写就是,不必思虑太多,总没有解决不了的人与事。” 晔樱想知江湖事,一为山鬼案与探底细,二为另一件事——三月前,天枫寨土匪劫了朝廷运往东面战场的晌粮,导致东面战事受阻,所幸刘总督作战有方,稳定前线;皇帝启用军储仓,紧急调拨;皇商叶家献粮,以备后需,才得以化险为夷。 天枫寨这群土匪,猖獗太甚:十五的为非作歹,劫过不少官车,现还对军粮动手,是**裸地挑衅朝廷,简直猖狂至极! 江湖探子一直在追查天枫土匪的踪迹,但无果,她觉得,陆昭玄这伙人,从前跟天枫寨交过手,又常年混迹天涯海角,应当能极大协助朝廷追捕这群土匪。 “五殿下想知天枫寨的事,小人总不可能隐瞒。” 青怜瞥着晔樱递往她身前的笔,并未接:“只是,五殿下提这样苛刻的条件,小人难以接受。” 晔樱知道青怜在顾虑什么,这群人的身份并不一定都能示人,说不定还有鸾霄未归案的罪犯。 她不收笔,将其悬于空中,松开指,其实她也并不想做什么,大案缉拿,小案可酌情,已够宽恕了,不过是让这群江湖人表表忠心罢了。 既然想同她合作,想找她当靠山,不全心全意为她、为皇帝、为鸾霄办事怎么行? “啪嗒——” 毛笔落地声音清脆。 笔直的杆子摔落在两人之间,墨点溅上青怜素白的裙摆,犹如一道分界线。 青怜沉着眼,目光紧盯,阴锋难藏。 晔樱瞥过墨点,脸上笑意寒而刺骨,“既然如此,合作免谈。” 她飞袖一扬,与青怜过肩相背:“你们指控的谁,心中应该有数。‘人证’不交,不成。” “涉案山鬼一案的‘芳慰天师’更没有不露面的道理。” 她侧过半张脸,余光冷冽:“青怜班主,本殿下这话,没有什么可悖之处吧?” 撕裂的场面是一场默言,青怜的神情格外复杂,出声道:“五殿下至尊至贵,一言千钧重,抵得过锋刀利剑,胜得过千百贱命。悖与不悖,卑者哪敢妄下定论?” “装聋作哑尚且不能独善其身,何况出言者?” 第12章 山鬼案12 北风不敢闻此语,风铃如心脏抽动,叮,叮,叮,每一下都分外地重。 以权压人,视人命如草芥? 苏晔樱的表情僵得已不能再僵了,她为朝局稳定几乎倾尽所有心力,如今却得人这样的控诉? “权势威望能平天下。 独身性命与千百黎民的安稳相比,微不足道。”这是她所谙所学。 但眼前这人的身份地位,就注定不可能会懂,那她也不可能白费口舌。 “千钧重。”晔樱一字一顿,与青怜拉开距离,面寒如霜,“那这千钧的分量,我也赐你一回。” 衣袂长扬,她在风中转身,视向廊外守着的随从,“来人!递把剑来!越重越好!” 皇女的愠火无生息在冬中烧起,闻到烟味时,意味着,快闹人命了。 随从捧剑上廊,跪在晔樱身下。 苏晔樱:“班主的爱徒都在东厢房,你就挑一个要为师门而死的好徒儿。” 她轻蔑瞥着身下冷剑,又瞟过青怜,接着道,“让她的血溅上这把‘千钧剑’,让她的师傅也好好体会一下什么是‘千钧重’!” 青怜瞪着她,嘴角气得发抖,不愧是帝王精心培养出的好女儿,一样的薄情阴狠! 苏晔樱:“不挑的话,待案子一结,就会传出消息,镜月戏班注毒玉簪,欲要行凶钦差无果,便行刺,被侍卫拦下。深夜从钦差行署潜逃,侍卫追捕无果,‘所有人’下落不明。” 威胁声里,青怜冷呵一声,往前走一步,欲夺剑自刎,以抗这愚昧霸道的掌权者,而苏晔樱抬起带伤的右手,用臂拦住了她,“本殿下不允,你没资格自戕。” 青怜咬着牙,听她重音道:“挑吧。” 剑拔弩张,看不见的血临近喷涌,却被一声惊呼打断,“慢着慢着!” 晔樱紧皱眉头,不悦侧目,“砰——”,瓷器破裂声,来得比背上的湿漉慢,脚边碎片四溅。 “哪个不长眼的蠢材!” 从来没有人敢在她发火的时候来冲撞她!今日是哪个不要命奴才来上赶着来送死!晔樱因怒未曾多想,转身就是挥手一扬。 啪—— 清脆的掌掴声响起,一个**辣的巴掌朝锦笙脸上呼哧过去,“哎哟!”,她顺势装模做样摔倒在地上,茶托上的杯子已经碎成七八块,背过身来的苏晔樱往下盯着她,怒火中烧的眼底,有一丝诧异。 顾不得疼痛,她忙捡地上的毛笔,在手中掂了掂,故作漫不经心:“五殿下,奴才挨这巴掌能不能换您这笔啊?” 观赏手中笔几秒,她又叹了口气,自言自语道:“哎!这毛笔重,写出来的字力道一定足。可惜啊,我是凡妇俗子,殿下赏了我这笔,我写起字来叫手不应心啊!” 苏晔樱:“……” 锦笙一手握毛笔,一边趴身去捡苏晔樱脚下碎瓷片,肩膀被踹了一脚,但从力度上,她能推测出苏晔樱应该没那么火大了。 碎掉的瓷片,又锋又硬,她也实在是无奈,这个五皇女呢,吃软不吃硬,待人其实也并不苛刻,偏偏被逮到的这几个不是犟种就是倔驴,有仇有怨别现在报啊!这不是赶着去投胎嘛! 锦笙窃抬头,抿嘴眯眼向上给青怜使眼色,姐,识时务者为俊杰啊! 青怜:“……” 晔樱不满锦笙的小动作,脚踩在了她包着尖锐碎片的手背上,但没使劲。 她的眼前,青怜敢直视她的视线渐渐败下阵来,在深深一口气吸完后,那双卑傲的眸子完全垂下去。 未被捡起的碎片澄亮,青怜跪了下去,膝盖渗出血,鲜红染了地,“小人出言不逊,请殿下降罪。” 自视风骨的人,到底还是向权贵折了头,苏晔樱眯眼睥着她,怒里还觉可笑。 青怜:“五殿下,您是皇亲,刘驸马也是,小人惶恐,最后公道讨不成,把自己亲弟弟的命也赔了。” 晔樱稍仰头,松开了脚,“便辞巧说!” 鸾霄有十二位皇子,她与另外十一位姊妹兄弟关系都不好,这是道听途说也可知的,所以刘歌偌虽是她的二嫂,她也没有袒护的动机。 但皇室颜面与刘总督的军功,她会顾及,青怜的担忧也非全然无道理。 她胸中愤火仍烧,但理智的冰山渐渐上浮,又闻青怜出声:“况且……小人的弟弟,看不见。偶尔还有些疯话,我只怕他会触怒了殿下。” 瞎子? 晔樱侧头瞥着她,几分怀疑。 青怜垂着头,锦笙未得允站起身来,用勉强腾出空的手指头,在她手心中画字——瞽伎。 “……”晔樱低眼看着锦笙,稍平怒火,没多说什么。 锦笙谄笑:“五殿下,您还喝茶吗?奴才再给您倒一杯来。” 晔樱抽回手,看履下血渍,指锦笙手中笔:“该写明白的东西,给我写明白了,你要是敢糊弄我,你这条命也别想要了。” “遵命五殿下,‘青满’和‘芳慰天师’奴才等会呢,就备笔传信,叫她们来,您看成不成?” 晔樱表情依旧冷冷,却招手示意捧剑的随从退下,侧视锦笙脸上浮肿的巴掌印,往廊椅上坐,“别跪着了,先谈正事。” * 木偶小人躺在棺材似的金盒里,看着十分的不吉利。 “‘芳慰天师’然是你们的人,为何要下咒于我?”晔樱的话犀利,问得两人不知如何作答。 “因为……” 锦笙奉茶站在她身侧,支支吾吾,像要编什么鬼话,被她冷不丁瞪了一眼。 余光落至那个红掌印,她有些不愿承认,偏开目光。 青怜:“因为我们一开始要等的人。” 风摇着风铃尾端,留下明显的迹象。 “不是五殿下。” 晔樱能猜出来这局原本是做给谁的,“我六皇妹不擅处理这样的事,你们怎会想到她?” 这群人是想博六皇女的心,拿她算计在里头了,但她没打算计较这事。 “冥欢河祭鬼求愿的谣言,你们为何要助长?” 看守冥欢河的侍卫告知,曹婆子为了求孙子病好,前夜到冥欢河祭拜过——这解释了锦笙箩筐中为何带了许多治疗儿童病症的效药。 青怜:“求神不能活,倘若求鬼也无用,惠里县恐怕撑不到殿下来这。” 晔樱:“那祭鬼求愿的事,都是你们的手笔?” 青怜摇头:“民生小愿能帮且帮,至于杀高秀派遣在冥欢河边的仆役,便不知是何人所为了。” 她默了一会,又道:“骆义县商县令的孙子,五殿下已经见过了吧?” 晔樱目光顿了一下,商家的小公子,是她前天遇上的:她撞上曹婆子为了筹钱,在惠里县街头行盗,而被盗荷包者,恰好是出现在惠里县的商县令的孙子。 “山鬼一事,与商县令有关?” 骆义县邻着惠里县,同属远离京都之地,晔樱也知,倘有“官官相护”的现象也不足为奇。 但她之所以不明查商家,一来是因为没有证据指向,二来是商县令在任,骆义县商贸还算繁荣。商县令又有教化息讼、劝课农桑等政绩,受骆义百姓爱戴。 若她大查商家,搅得骆义县不宁,恐民胥怨。此也非为合适于查案的法子。 “不清楚,但此人恐怕不清白”,青怜估摸着,苏晔樱大概已经在着手查商家了,“那商家的小公子是暗查商家的好切口。” 晔樱轻点头,关于暗查商家,她已有了些头绪,现下她愁的是,怎么找到锦笙提到的“香蛾”。 “你们能不能寻那个‘香蛾’?” 青怜:“小人这两月都在惠里县里,不悉江湖动向,阿满她们有在寻迹,兴许知道。” “那便等人来了再下海捕文书。”晔樱稍扶额,有些苦恼,除去这群人和高秀在山鬼一案中搅的浑水,山鬼留下的蛛丝马迹并不算多:三个县令的验状;高家几个仆役被暗器所殺,久远的事了;还有高冯珍的梦魇。 要她说,她得去解梦,看看缠上高冯珍的梦魇到底是什么。 晔樱端起茶托的杯,又放回锦笙手上,“凉了,换一杯来。” “顺便把姜中堂给我找来。” * 在去涧夕苑的小路上,锦笙搓了搓脸,暗道:“小丫头手劲这么大。” 苏晔樱好像很喜欢“折磨”她,明知她上回“得罪”了姜穆语,还非要她去找人。 到了地方,锦笙站在八角门后,听着里头欢快脚步声,深吸一口气,还是迈步走了进去。 门侧有颗常青树,庭子小池塘青水上风拂过,池里锦鲤摆尾,扬着涟漪,阑干之外,青石空地上,七岁男孩漾着纯真笑容,手中一只小绢人,他身侧,姜穆语蹲着,将手中一包酥糖递一块递到他手上,如兰玉女轻扬唇角,容颜和煦。 西阳日之下,青石人影被拉得很长,姜穆语见锦笙进门,抬起头来,又一眼注意到她脸上红印,凝眉显着不解,将手中一整包糖放到男孩手中,站起身来。 “姜大人,娃娃下次哄吧,五皇女找你。” 话还没完,锦笙就背过身想走,穆语忙喊住她,“等等。” “等不了,那五皇女叫我找你过去,你太阳快落山才回来。我还忙着给五皇女泡茶呢,要不然她再给我一巴掌,我找谁说理去啊。” “……” 姜穆语向门前走近,锦笙站在门口,脚欲移未移,很犹豫。 等到迈开腿将走之时,却刚好被身后的姜穆语拽住手,她妥协般回了头,“哎,你们宫廷人都这样吗,一句话不中听就拔刀拔剑,再不成也得给人来一巴掌。” 五皇女是四御卿之首,江贵卿的女儿,自幼荣宠一身,骄纵专断是正常的,但依姜穆语见闻,苏晔樱待五皇女府中和御前的侍女侍人都是好的,对非公务上的事大都宽容,也不可能无缘无故动手打人。 但相比于锦笙为什么挨打,她想知道的是另外的事。 “锦笙姑娘”,姜穆语偏头环视四下,除了男孩没有其她的人影,“锦笙姑娘,上回的事,是我急躁过头,请你不要往心里去。” “……”锦笙不知道该怎么回应谦谦君子一样的傻姑娘啊,说不是,不说也……总之她不可能说。 锦笙笑得勉强,扒拉开姜穆语的手,“姜大人,我就是随口一句话,也不知道您想到了什么,您给我道什么歉,该我来,我给你赔不是才对。” 锦笙的推脱让姜穆语的目光灰蒙几分,潺潺流水声混在复杂的风声里。 她离真相似乎永远只差一步。 偏偏那一步,她永远也抓不到…… 不! 这是她离真相最近的一次了! 姜穆语猛地一下,抓住了锦笙的手:“锦笙姑娘!这件事对我来说真的很重要。求你告诉我,你是不是……” 锦笙目光忽闪,肩膀抖了一下,猛地捂住了她的嘴,东面假山后,鞋底擦土的细微摩擦声,“沙沙”。 “?!” 谁在那?! 第13章 山鬼案13 穆语盯着假山后似有若无的摇晃人影,警惕十分。 空静中,每一声流水泛动都清清楚楚。 “谁!” 忽地,一个少女从假山后蹿出来,踉跄跪伏在地上,“奴才该死!奴才不是有意偷听大人谈话!” “是今早取大人衣物去浣洗时,不小心弄丢了衣中耳环!怕大人责罚!四处翻找,才在假山后将耳环找到!” 少女颤抖着手,将一只精致铃兰花耳环托出:“奴才怕招您不快!想着偷偷放回您房里!奴才鬼迷心窍!奴才该死!” 少女面埋地,并不能看出是谁,但姜穆语的第一反应竟不是确定何人,而是去摸自己空空如也的耳垂。 “?”锦笙侧目打量姜穆语未捂住的耳朵,环痕几乎看不见,又去瞧少女手里翡翠精雕小巧铃兰,上悬珍珠的耳环。 她意外发觉,此与苏晔樱在公堂之上叫人呈上的毒玉簪,在雕工上有异曲同工之妙,“……”锦笙迷惑着把余光再次放到了姜穆语的耳上。 鱼跃水,“咚”一声,溅起的水花透着谜。 姜穆语慌忙放下手,前方小侍女脸稍抬起,她定眼一看方知是谁,“南枝?” 南枝:“大人,奴才该死!奴才该死!” 池中水圈一层层波动开来,这场被精心设计的局,一点点剥开,直至一览无余。 姜穆语眉头紧锁,大步上前,从南枝手中快速夺过耳环,将其紧紧捂在掌心里,她知道是怎么一回事了。苏晔樱是在怀疑、算计她! 清冽的风,此刻化为一阵干燥的微妙,“呼——呼——”。 穆语看着脚边的南枝,一口口喘着气,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她紧握住耳环的手,在发着颤,她只不过想知道七年前到底发生了什么!为什么苏晔樱每一次都这样千方百计拦着她! 她的手抖得更加厉害,恨意与不满在心中油然爆发,风扬着她的发,压抑的控诉让世界成了聋子,也成了哑巴。 南枝从没见过姜次辅这样,吓得求饶也不敢了,托着发颤的空手,大气不喘,盯着黑漆漆的地面,脑子一片空白,却忽闻一声救星般的话音—— “害,我还以为多大事。姜大人,不就一副耳环嘛,我挑两副送你?” 南枝抬起眼来,江湖女子安抚般拍了拍姜次辅的肩,那双澄清却带世故的眼睛给她递了个眼色。 她?居然临时倒戈了! 来不及细想,南枝咽了一口气,忙放下手,稍抬身低着头,出声道:“锦笙姑娘,五殿下派我叫你回去……说你泡的那杯茶。太淡了,她不喜欢。” “欸,你们五殿下也太难伺候了。”锦笙瞥了一眼神色渐渐缓回来的姜穆语,小声道,“后头有孩子呢,别吓着小孩”,便伸手到南枝身前,欲拉她起来。 南枝怯抬头,望着姜穆语无奈又藏着怨意的眼,又咽一口气,那发微动的唇角,终于出了冰冷的声音:“告诉苏晔樱,我到惠里县衙中问过了,什么疑点都没有。” 清池红鲤黑鲤错游,看着好似很和谐,但扰出来的波相撞,牵涉越来越明显。 姜穆语回头,看着蹲身拾起掉落地上小绢人的哑巴男孩小恩——他是李叙箐的养子,自李叙箐死后,无依无靠,惠里县的县丞钱棋不忍心,就抚养他了。 她到县衙中去时,哄了这男孩两句,这男孩就很亲近她,不让她回去。她便知会钱棋,把小恩带了回来,想着晚些再送他回去。 现在想想,这男孩亲近她好似是一种缘分,上天总会让命运有共通之处的人聚到一起,然后让影子交叠。 夕日欲下,她在原地愣神,良久之后,耳边传来一声长叹,“姜大人,你们皇城里的暗刀暗剑,问我一个江湖人没用,你得亲自去问五皇女才有结果。” 闻听此语,她忽然觉得可悲,位极内阁次辅,大权与声望同在,却敌不过皇女的一次任性、抵不过天子对骨肉的一次疼惜。 仰头望着消逝的夕阳,她自嘲是南辕北辙,她好似离最初入皇城时的模样越来越远了…… 红日颓下,往昔不复。 锦笙拉着南枝默不作声离开。 * “锦笙姐姐,谢谢你啊。” 从涧夕苑出来,走了大段路,南枝捂着胸口,喘了口气,大叹虚惊一场。 锦笙端量着年轻的少女,笑了一声:“小丫头,你今年才多大啊?” “十七。” 锦笙摇了摇头,眼里写着“不得了”三个字:“皇宫里头的人就是不一样,各个都是小小年纪,心眼忒多。” 这个小丫头可不得了,两边讨好,成败不亏。锦笙明沐风扬着唇,知故问道:“小丫头,你是五皇女的人,还是皇帝的人?” “……”南枝余光往下,瞥了眼呈过耳环的手,却揣着明白装糊涂:“普天之下,都是陛下的奴才,五殿下是陛下的女儿,我自然也是殿下的奴才了。” 滴水不漏,但锦笙可不想跟这个小丫头装蒜,直接握住南枝的手,抬起来,“所以,耳环的事,苏晔樱不知道。” “……” “放心,你们宫廷里的事,我不掺和。”锦笙松开手,看这反应,她也没有问下去的必要了,好一个受宠的皇女,出京办案连身边带个自己的侍女都不被允许。 锦笙扬了扬眉,“你不是欠我个人情嘛,你家五殿下挑得很,一会嫌火候,一会嫌茶器,水也嫌,喝个茶怎么事这么多呢!你替我泡壶给她,就当这人情还我了。” 话落,南枝捂嘴笑道:“这会你就是拿名山的茶叶泡天峰的雪水,五殿下都能挑出毛病来。” “……”锦笙指了指脑门:“要不说你们五皇女这里有问题。” “嘘——”南枝下意识把食指放到嘴前,小声道:“姐姐怎么这种话也敢乱讲,要掉脑袋的。” 锦笙满脸“关爱”,摊开手,无所谓地转身而走。 看着翠径之中,一身闲散逍遥的后影,南枝细想,这姐姐的脑袋可不好掉,五殿下向来只“刁难”特别的人,上一个被这么磨的,还是西北边关重将,上官将军呢。 再加上陆公子的缘由,说不定下回再见,身份就是天壤之别了,这人情她估计也还不上了。 但她还是有个困惑:“姐姐,你从一开始就知道我在假山后面,对吧?” 黄昏变迁,初黑蒙上苍穹,前方径上的影子停了一瞬,暮风吹来如云轻便的声音,“没有证据的事,不要乱说。” —— 夜色朦朦,飞檐翘角,星光在檐上点点泛亮,边角缠枝莲纹,宽广戏场声声传: “隆隆滚雷为我锣,闪闪急电为我戈!” “俺本是通灵物,修得真形破——” “见那厢,恶奸人,冒雨来榭中躲——” “先撒这金珠满地引他渴,再化个银山巍巍叫她夺。” …… 戏场不远的双亭子里,晔樱闲坐着听到曲将闭。 “仙凡一场知交梦,留与世人说报应。” 这曲叫《清明榭》,方才唱的是第五场,这故事讲的是:神仙远允下凡寻求知音,扮作穷困潦倒的书生,被商人文蓉赏识收留。后二人互通曲文,视彼此知己,远允方述明身份,并展宝器,声此昙花如意可保财源滚滚。 知此事后,文蓉歹念暗生,懈怠生意,终临将丧家财之灾。恰逢这时,远允将归天庭。文蓉便欲盗昙花如意,却被远允察其贼心。 文蓉遂寻邪仙,邪仙赠毒药,文蓉以情假设践行席。运允念旧情,于是赴约,不料中奸计,饮下毒酒,元神俱灭。 昙花如意为主报冤仇,修化人形,在雷雨之夜化美郎,设计清明榭中同文蓉相见。又以金银元宝幻象诱惑文蓉,引其步步逼近井沿,让井底寒波全她贪欲美梦。而邪仙也因孽遭受天谴。 云锣与罄敲击里,晔樱手指抵着额,轻微有些头疼。 今日青怜登场,帮衬门徒唱了昙花如意的戏,师傅果真还是师傅,“红氍毹上,九霄之音”,从前的传言是空穴来风。但晔樱并非是第一次听青怜唱戏,十五年前,青怜进皇宫,贺她六岁诞辰,唱的正是这一出。 只不过,那年她听完戏后,发了场高烧,好多事都不记得了。 热腾腾的白烟熏着她的耳朵,打断了她的思绪。晔樱偏过脸来,茶杯快怼上她的脸了,“啧!” 一声不悦,精美的琼杯被拿开,映入眼帘的是锦笙生无可恋的表情,“第五十六杯了殿下!” 白烟散去,锦笙脸上未曾用过药的巴掌印就格外的明显,晔樱咬着唇,别扭地转过头去,“你家主子瞧着也不过和我差不多大的年纪,十五年前怎么能够从土匪手里救人的?” “嗯,这个嘛。其实我家主子真有个义姐。厉害人物啊,通今博古,英才大略啊,在江湖有一帮人马追随。但是……” 先前可从没听她们提过这个人,晔樱不禁皱起眉来,“但是什么?” 今夜风声不太大,默默地。 锦笙:“您见不到她啰。” 晔樱:“为什么?” “六个月前,走了。”锦笙抿嘴端量着晔樱不解的清眸。 “走……了?”晔樱怔了一下,倒没想过会是这样的答案,心中有些炎凉,风过人匿迹,来一世如此。 她摸了摸靠椅上的金盒,又想起那日青怜献上的“清月宝盒”和在公堂被她撕毁的棺材符篆,其实那些棺材造型的物件,是有含义—— 第14章 山鬼案14 “比起韬光苟活,儿臣宁要风光一世。”这是十七岁生辰宴上,她向帝王表忠心的宣言。 指上冰凉蔓延,直灌血液,让心头泛起阵阵寒意,晔樱低眼瞟过关着小人的“金封棺”——象征那一宴上,她命人抬出的一口精雕樱花金纹理棺材,一口她为自己量身定做的棺材,“儿臣愿为天下太平而卒身,不悔。” 彼时她已有政绩在身,又在棺前向帝王明死志,让异党敛息贼心紧兜。 但“不悔……” 四年前的话萦绕耳边,她的指腹擦过盒面,冰冷又僵硬,实实在在,她是后悔了的。 悠扬戏声融入回忆里,晔樱抬起头来,将视线放远戏台,任思绪发散,身侧却传来含含糊糊的嘀咕声:“……死九回都不冤……” “嗯?” 目光咻然而来,锦笙偏过头看着她,笑得有点心虚,而后又转头悠悠吹起口哨来。晔樱蹙了一下眉,哨声即止。 “你那日是说了什么话,把姜穆语刺激成那样?”晔樱侧回脸,将发冷的指腹抬离盒面。 夜鸟扑烁翅膀,振离枝头,月光摇摇晃晃。 南枝向苏晔樱请罪,说五没说十,锦笙便当她是在还人情,道:“礼数周全的真君子,这传言虚,对年岁比她大的前辈言语要挟,没情理。” 她耸了耸肩,又道:“谁知道我就开个玩笑,她一下就拔刀了,脾气比你还大。” 一声闷笑落入初昏的夜里,忍俊不禁。 按锦笙的道理,她也得喊锦笙前辈,不过这人哪敢在她面前造次,不过是欺负姜穆语脾气好罢了。 晔樱挑起唇来,侧颜弧线被夜勾勒得柔美,身后,脚步声走上双亭,止姚带着青色小瓷瓶而来。 “五殿下,臣等验过好几回了,此药无毒。” 止姚将药瓶呈到晔樱身侧,但她没接,只是漠然独坐,任矜冷缭绕周身,而后余光缓缓落至锦笙脸上的赤红,往上抬手,示意止姚把药还给锦笙。 姑娘有一双明眸,却显着凉薄。 锦笙瞥过那瓶药,目光又落至皇女脸上,在那冷静异常的神色上,她却精准地捕捉到一缕难以察觉的内疚。 笑了一下,锦笙把茶托放到了靠椅上,半哄半嘲:“唉,这可是好东西,要知道你这么糟蹋,刀架脖子上,我都不送了。” 晔樱偏头看着她,翕动唇瓣却无声,睫毛晕上点点月色,声音良久才吐出:“来历不明的东西,我不敢用。” 淡淡的嗓音犹一缕风,却掺杂权儿少有的温度。 锦笙笑色不改,用指拨开药瓶盖子,明是可怜神色却佯装无奈,将药粉倒在手心,往脸上贴,面上写着“瞧吧,真没毒”几个字。 苏晔樱:“……” 她不常责罚奴仆,更不习惯被人这样毫无威严地纵容,眉心微拧,偏开头,也扭了话题,“青满和芳慰要七日后才到?你们该不会是在唬我吧?” 锦笙身上沾染的“三尾肠草”涩味已消散不少,此刻满眼投降:“哪敢。” 如果七日后她没见到该来的人,下场不必她再说了。晔樱摊开掌心,缠绕的绸缎规矩,看着规矩得别扭。 她听青怜讲,“香蛾”在江湖上有个死对头叫“毒蝉”,精通毒术,其所创毒药,号称天下无人能解。 晔樱思忖,或许这人和“毒盲子”有什么渊源,会那失传的“九阴毒”,那此人便与李叙箐的死脱不了干系,与“香蛾”一样,这人,该捕。 此外,她还有另一个猜想,晔樱眯下眼,盯着锦笙,察其微表情,狐疑十分。上回锦笙对‘香蛾’的贬低,很难让人不怀疑,这人就是“毒蝉”。 “不是,您别这么看着我啊,怪渗人的。”锦笙手在晔樱眼前晃,斩断她的目光,表情看着不大自在。 收回视线,晔樱没说什么,因为,锦笙大概不是“毒蝉”——因那“毒蝉”是江湖上有名的“采花大盗”,而锦笙与隐箫两人,又亲又搂的,看着不像是在给她做戏。 六角花梨灯悬于主梁,温柔如水的光撒泻。她的思绪突然主动岔开,偏到了一些难以理解的事情上。锦笙今年二十六,她自然而然觉得这人成过婚了,遂问:“你的原配呢?” “?”锦笙愣了一下,十分不解:“什么原配?我不是说过,我和箫箫还没成婚吗?” 晔樱顿声盯着锦笙,眼底持续几秒的惊讶被驱散,转而被一种洞若观火的神情所取代,她沉下眸来,若有所思。 莹灯下,皇女一身绫罗泛着金光,她浑身珠宝不算多,但件件晶莹,无不衬着雍容的无价身段。 锦笙眼睛流连在璎珞间,似乎有意打探什么,嬉笑道:“对了,五殿下,上回你送我主子那支玉簪哪买的?我寻思着,也送箫箫一支。” “你……”欲言又止,那簪子是盈然洲献的贡品,也就几个王亲可得,哪里是锦笙这种人能得来的,晔樱上下睨着她,显然是轻傲的为难。 但看着不知在思考什么的锦笙,她突然萌生了另外的想法,“那簪子对我来说,也不是什么稀罕物。你若想要,我叫人挑箱成色做工上品的首饰赏你。” “我府中医官不多,等过几年我再调你进太医院,如何?” 锦笙目光滞住,愣在原地:“?” 身侧皎洁的月映着檐柱金漆,不知怎么,让锦笙到皇城去,这个想法竟越来越烈。 “你说你和隐箫公子还没成婚,这婚事,我替你们操办,让隐箫公子风风光光嫁你,不输世家大族的行头,另外,城中宅邸随你挑。” 身前人睁大了眼,意外凸显,但眼里头仍然满是抗拒,“额……” 她的期待很灼人,锦笙顿了顿,最后打趣道:“我去你府里头当医官,你不怕我给你投毒啊?” 一句话击碎她的荒唐,烈火被冷水扑灭,压抑如潮涌入夜。晔樱立马意识到她的失态,缓缓偏过头,沉着声道:“杀我,除了让隐箫公子陪你死以外,没有任何好处。” 锦笙端量她两眼,打趣道:“怪不得这么好心,原来打的这主意。” 戏声渐渐落下,夜色深了几分。一只手突然抬起,指着戏台的方向:“她们在唱戏,那谁在给你掀我们的老底?” “不是还有一个?” 晔樱未侧脸,满目的平静:“听说上回,姜穆语下令收几县笔墨,陆昭玄借着我的由头,说他不识字,逃了墨。” 说到这她蹙起了眉,不自觉想起不分好赖的人,听闻今夜姜穆语饮了酒……正犯恼,耳边却传来犹犹豫豫的话音:“五殿下,有没有可能……他没有骗你……” 晔樱锁着眉头松了松,一时没反应过来锦笙在说什么:“什么没骗我?” 僵住的嘴角动了两下,但没说出一个字,她渐渐领悟出来是什么意思了。 “?” 一片沉默:“……” “他真的不识字?” * 得到肯定答案,晔樱扶额,气得无奈。 真是白忙一场,让一个目不识丁的人动笔把江湖脉络给她罗列清楚。关键这人在未时就给她解释过了,可她不信,把人强行关在长意苑主房里一下午了。 月色泼夜,金辉万轮,苏晔樱怀着复杂的心情走到了长意苑。 * 高墙锁住深院,雕镂木花的门窗紧闭,外围一群侍卫向她行礼,但没人抬头禀告事宜,心事重重的模样,萧萧风声吹着院中高大槐树,乔木摇枝晃动。 一个侍卫低着头去推门,晔樱有些奇怪。 房门大敞,明亮的清屋残留夜魂香的幽香,晔樱迈过门槛,走了两步,镂空花格窗棂前,木桌摆着一卷长纸,砚台上有墨,几只笔凌乱摆放,黑墨点溅得斑斑到处,白纸上尤为明显。 房间整洁规矩,只有此处是混乱的,人影并无。晔樱走到桌前,执起一只毛笔,上端狼毫炸开,她抿了一下唇,不知何言,最后只问了一句:“人呢?” 屋内屋外鸦雀无声,她静静扫了默不作声的一群人,最后目光落在守着房门的侍卫身上。 侍卫忙跪下,其她侍卫也紧跟着:“五殿下,陆公子非要出去,奴才们拦不住啊。” 拦不住,还是不能拦,她们总有眼力见,侍卫磕头:“奴才该死,求殿下恕罪。” 晔樱面无表情放下手,往门外望去,初冬小寒夜,轻轻月院绵如缎,槐树摇影覆在石地上,树上一朵张扬的红芍药。 示意侍卫起身,轻盈脚步声从房中到院外。但树上人倚着树干,丝毫没有要下来的意思。 晔樱在想,为什么有人会觉得她会对一个没规矩的乡野俗人有兴趣呢? 这样想着,她沉眼笑着把玩手中笔杆,眼锋一勾,顺势将笔往陆昭玄的方向掷去。 咻—— 笔飞如箭,在夜里画上浓墨重彩的一笔,顺带划破了空。 天幕之下,笔直直射向陆昭玄挺立的鼻梁前,他抬臂,手稳稳抓住了迅捷的笔,勾着漂亮的眸子低着下巴望着带笑的晔樱,一头飞扬的墨发与白皙抹红的面容,无疑是夜画最摄人心魄的色彩。 他从树上纵身一跃,精准闪至树下人的身后。 “又在搞什么名堂?”晔樱扬着唇角,背过身与他相视,近在咫尺的距离,似将昨夜的记忆拉至眼前,晔樱视线有意往下,警告他,还是试探他,那双意蕴复杂的眼睛,难以让人猜出目的,唯有扑朔的鼻息真真切切。 浅夜悠扬,他直凝盯着她,将笔杆作利刀,手一下环过她的脖子,将硬杆扼在她的脖颈上。 “陆昭玄,少花点心思和我耍你那些小把戏。”喉咙上咯人的硬物,迫使她仰起头来,但嘴边扬起的弧度却也更深。 她也不知这有什么好笑的,但那双漂亮的眼睛,和陌生有血性的气息,让她生不起气来,她道:“如今,你只有两条路能走了。” 她抬手,指尖叩叩颈上的笔:“要么归顺朝廷。” “要么,死在我手里。” 沉下的声回响在夜里,危险的音调。 可红唇吐出的温气,告诉他,他还有第三路。 是横了心,在苏晔樱还没反应过来那一刻,他的脸已经贴近。 冰凉的鼻尖相抵,双唇之间的柔软颤动。 “!” 疯了? 第15章 山鬼案15 树影摇得狠,叶相击“沙沙”如下急雨。 陆昭玄扣上苏晔樱右手的动作精准,但慌乱的指仍暴露情事生疏。 她颈上咯硬越发,唇上触感却很轻,不迎只疑他欲要作何,手心绸缎缠绕的伤口,有指腹隔着纱摩挲。 猛然,一阵疼痛扯住神经! 伤口被指戳破,裂口血染,粉绸鲜红。 唰唰唰—— 撕裂的剧痛,让晔樱肩膀陡然一震,密叶在突如其来的啸风里晃得愈加厉害,她疾咬住嘴边软瓣,唇上那怪异的甘甜顷刻被铁锈味所取代,血腥漫开。 他无声的吃痛化做喉间一动,指尖浸上湿漉漉的腥红。 冷清清的月,红晕泼洒开来,她先松口,他才松了手。 苏晔樱抓住肩上的手,强硬甩开,生生被撕开的伤口,痛感令不悦的神情添上烦躁怒意。 “呵”,谧夜融入冷冷一声,陆昭玄偏开脸,长发掩住半张脸,抬手擦过唇上刺痛,指上抹开红,“殿下还真怪,奴家何时跟您耍过心思。” 他从一开始就把“有诡”明明白白写在脸上,是苏晔樱一直在放任他的接近。 “……”她目中一片阴霾,未置词,溢血撕口辣得烈痛。 敛息的风刮过,整院侍卫惶而不知措,见愠怒之下,五皇女动手扼住了跟前人的脖子。 院草嘶嘶,有如笑声,陆昭玄侧回脸,墨瞳扬着勾引与挑衅,唇弧加深,她在唇上留下的齿痕混着他的血。 气流在两人缝隙间纠缠,疼一阵,热一阵,晔樱手里,他的脉搏清晰跳动。 他笑得漂亮,看着这张放肆的笑颜,她扯起嘴角,忽而也笑出了声,放手一扯覆血红绸,用鲜血淋淋的右手,将柔软绸带放入他的手心。 她观赏红唇上痕迹,如看细琢的琼品,贴近他的嘴角,轻声道:“和我下地狱。” 话罢,苏晔樱旋着衣摆转过身去,石砖上溅落几滴血,她显然心情大快,命人把青怜找来,又把笔甩给锦笙,同时吩咐臻娘端着醒酒汤把姜穆语“请”过来,自己则叫下人为她的手换上药——锦笙送出又被退回的那一瓶。 * 移步厅堂。 厅有字画,条案摆着瓷器,圆案宽大,上奉着几杯茶。锦笙执笔而书,一字一顿,磨磨蹭蹭,纸已黑一半,“五殿下,我觉得晚节不保啊。” 苏晔樱目光不移地盯着她的手:“刨坟盗墓的缺德事你不也干得来?还要什么晚节。” 锦笙大概是避重就轻了写,上头写的都是家世清白,或是因冤情而不得不投江湖,亦是因仇杀过敌,犯下过命案的人……一些影响甚微的陈年旧事,苏晔樱并没有追究的打算,她只等有没有些重大的人和事了。 明厅座上只三人,青怜下妆仍未到,姜穆语则一点动静都没有。 白纸又添几行新字。 晔樱偏开眼,余光落至陆昭玄身上,他身前有份她叫人专拟的卷宗,长文下来所记为莲子毒汤一事因与果,但她却故意将“莲子”改为“红豆”。 初呈上文时他便坦言不懂,但她仍要他阅,待看他从头到尾看了几遍都未在任何字上做停留,她才罢休,终于明白为何那日看戏时他的乖巧。 消了疑,晔樱招手叫人将卷宗撤下,厅中声响细碎,熏炉烧着瑞炭,暖香飘散,她望向悄声的门外,臻娘还不曾回来复命。 姜穆语是喝昏了?她手倚脸侧想着,却被身旁偷偷打量的目光打断,移眼去瞥身侧人,陆昭玄却躲开了视线。 她听锦笙说,江湖上也不是所有人都有出身能记清楚,有的人呢,无母无父,小无所依,怎么活下来的自己都不知道,打记事就孤身在世上飘了。 锦笙就是这样的人,陆昭玄也是。 只是他运气好点,后来遇上的义姐是个正人君子,没让一个漂亮男儿早早入了乱世。 厅中侍女奉着精美袖炉走了过来,晔樱目光往侧偏,示意将其捧到陆昭玄身前。 “……”昭玄偏过头来,看她一双含笑明眸,忽生愧意在眼底挣扎,但他暗咬一口唇壁后,又绝决地避开目光。 欲说还休,自打她对百里影下手以后,陆昭玄一直都是这副模样,晔樱将案上暖炉往他手边移近,道:“天冷。” 她并不明一开始他到底想请她办件什么事,手炉热气传及左手,手背上白皙的手探了上来,她的冰冷,让他的目光有点意外。 苏晔樱的生父是盛宠多年的江贵卿,按理说,出生即恩宠一身的五皇女,体质不能这样畏寒。 是未近皇亲之人,自然不知,江贵卿膝下二子,身子骨都差,每逢秋冬多寒易留疾,晔樱比起亲弟弟,已算体健。 她看着主动探上,又默默收回的手,浅笑面上,又端量起盯她伤口,生出不忍的男人,兴致越发,扯她伤疤的时候也不见得手下留情,这会装起温柔小郎了? 晔樱轻笑了一声,将搭在炉上的手放下,凝眼瞧着他,温音道:“这天底下,没有哪个女儿能为你办的事比我多了。” “有什么心事只管与我说,成了事也不必你做什么”,她将目光落至他唇上痕:“只因你从此归了我。” 风流女儿旦是柔了下来,吐音便像撩拨,昭玄有些难以消受她的戏趣,又想起什么,红妆上徒生一抹绯红,眼睛避了她盎然视线。 苏晔樱很怪,狠得生硬彻底,又柔得虚幻不实,他没忍住又回视了她几眼,但女儿目并不曾移,撞上他的目光好几次后,才笑盈盈回头,留下一声清清笑音,“没关系,来日方长。” 坠落的声比那通明烛火,摇摇晃晃,难以捉摸,却留着暖意。 厅堂外,终于走入人影。 南枝上前:“回殿下,臻嬷嬷托奴才来禀,说姜大人,她……” 小侍女低着头:“醉了。恐怕今夜不能议事。” “……”晔樱眉头稍凝,她听过姜穆语酒量不好,但好歹有自知之明,办公事不沾酒,今夜这是在发什么疯? 正思忖着,外头杂音却突然响起,昭示着南枝的话另有意义: “姜大人!您别冲动,还请三思啊。”厅外脚步声慌忙,侍卫喘着气说道。 姜穆语:“五皇女称是阅人无数,而今不过三天就被一个男人勾了魂,这样的荒唐事不知羞愧就罢了!甚要所有人都陪她装糊涂!” 声音从外入内,传到苏晔樱耳里。 “……” 皇女面无表情,沉寂延及整个厅堂。 “不必拦她。” 南枝窃抬眼,低声道“是”,即退了下去。 晔樱瞟一眼顿笔的锦笙,理袖站起身来,垂眼压下视线盯着门槛。 来势汹汹,袍尾荡来一阵猛风。 抬起眼来,姜穆语已然站到了对面,将手中的醒酒汤往桌上迅扣,“砰——”,一声骤然刺耳,液体四溅碗沿,飘来的酒气并不算大。 苏晔樱:“说姜大人醉了我还不信。” 她绕桌而走,步步稳重。 姜穆语紧咬着牙,泛红的眼底,理智尚在,目光随着她而动。 “这么一看,醉得不轻。” 苏晔樱走至姜穆语身后,在愤恨审判的目光里,她眼锋一压,满是警告,压重调在姜穆语耳后道:“这醒酒汤是专为姜大人熬的,姜大人喝下,想必就该清醒清醒了!” 姜穆语侧目盯着苏晔樱,这人欲有强灌她喝汤的架势。 “萱草有情兰玉虚,枉负使命徇私情。” 姜穆语咬牙端起桌上汤,转身直面苏晔樱,“五殿下,该清醒的人。” “是你!” 她将碗抵到苏晔樱的面前。 场面无声,双目相对,焚火愈烈。 “姜、穆、语。”晔樱昂起下巴,一字一顿,耐心在阴沉眼底一点点消逝殆尽。 “来人!姜中堂神志不清了,这醒酒汤该怎么喝都不会了!” 晔樱扬袖侧身,见无人敢上前,视线横扫半周低头的人,最后定眼看向南枝,道:“动手!” 南枝畏缩不敢上去,却抵不过五皇女的压力,埋头往前挪了一步,但听一声“啪——”,碗被姜穆语摔开。 水飞洒,碗却未裂,“啪嗒”轻一声,一把黄折扇横飞,在空中展开,稳稳托住了碗底,立在厅堂地上。 青怜:“二位大人,小人迟来。” 晔樱和穆语同时偏头,见厅外乌夜,青怜蹲身行礼,一头及腰黑发,一身全白素袍,眉若柳叶,阴眸无情胜有情,她不等两人发话,在紧张阴翳的风中站起,迈步往厅中走:“五殿下,我家主子的义姐,六月前奔丧。” “孝期二十五个月,不能行房事,还请五殿下见谅。” 话音落下,青怜迈过门槛,俯腰拾起地上扇,亦把碗端起,她的话不是说给苏晔樱听的,而是说给姜穆语听的。 苏晔樱:“……” 姜穆语愣在原地,眼中气焰忽蒙上一层恍惚,她偏头去看陆昭玄,泛起的迫切渐渐被理智压下,她回头望向青怜,顿了顿唇却没发出声来。 她们之间,到底是有什么事?晔樱眯眼盯着将醒酒汤递到姜穆语手边的青怜,思索着,却忽略了陆昭玄眼中闪过的疑惑。 始料不及,姜穆语竟真的被安抚了下来,接过青怜手中的碗,在苏晔樱面前一饮而尽,“五殿下,这样,行了吗?” “……” 鸦雀无声,晔樱咽了口气,冷哼一声缓缓点了两下头,背过身去,抬手让侍女都撤到一旁,往回走,她既收了这群人,姜穆语的事她早晚会知道,不必这会撕破脸,误了事。 “嗯。本殿下对他的身子,没兴趣。” 声音淡淡,听着像在侮辱人,但锦笙反而上下打量着坐回位上的苏晔樱,迟疑道:“你……年纪轻轻,就不行了?” 话落,所有人一动不动,微妙的静滞里,苏晔樱气狠地瞪着锦笙。 “冒犯,冒犯!五殿下,奴才实在是不知道您有隐疾!”锦笙猛拍了拍自己的嘴。 有人没忍住笑,五皇女是风流娘子,怎么可能会有那方面的隐疾。 深吸一口气,苏晔樱因不愿与她计较,压下不爽,转谈要事。 * 堂中火暗,烛燃六刻钟。 众人从堂中而出,余音弥留。 “刘驸马的事,某人也听了个明白,也不必我再多说了,至于商家有什么猫腻,我自有办法弄清。” “天枫寨消息零散,若有动静,小人再禀。而‘香蛾’已有动向……” 姜穆语身后侍女捧着惠里县名刑案件、赋税征收文书、账簿等,她与青怜同走,口中另商事宜。 锦笙站着捶腰捶肩,晔樱手执千人名单,朱笔圈出数行,“案结之后,依律追捕此辈。” 话罢,晔樱亦走,行几步又回头看陆昭玄一眼,又道“伏法者,本殿下允其酌情减刑”,遂而离。 * 夜无声惊动。 行署一拨人已行,马踏尘扬,携信将往皇城去。 而行署高月,晔樱寝前灼纸,商家小公子亲笔的字“叶姐姐,你我何能再见”一点点被烧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