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宿敌不可以情缘啊!》 第1章 第 1 章 残阳似血,漫天红云。 火焰顺着帷幔攀上屋脊,金雕玉砌的朱雀高台被漫天火光吞噬,楼下花圃中各色奇珍异草化作飞灰,飘飘扬扬仿佛下了一场灰色的雪。 师明暄墨发飞扬,一袭广袖宽袍,伫立高台之上,冷眼瞧着下方纵横交错的士兵,没忍住笑出声来:“昔日殷商败于周武王,帝辛鹿台**,我笑其不识天数,今日我竟成彼身!” “筹谋十余载,却不敌‘天命’二字……他燕绥当真是得天独厚、紫微降世不成?!” 一开始只是自嘲,说到最后,竟是疾言厉色,不知是在质问苍天,还是在质问自己。 “陛下自比帝辛,岂不知殷商倒行逆施,有伤天和,武王顺应天命,可取而代之!” 未见其人先闻其声。 师明暄回身望去,只见一白衣相士打马而来,身后跟着无数玄甲士兵,长枪飒飒,密密麻麻,恍如神兵天降。 来人羽扇纶巾,一身单薄衣裳,纵使深秋露重,衣袂翻飞,亦不失文人风骨。 听闻此言,师明暄脸上冷意更甚:“我当是谁,原来是燕绥手下一条好狗!他怎么不亲自前来?也知自己所作所为有悖良知?” 朱雀台上秋风凛冽,他一袭滚滚白袍,织金镶玉,贵气逼人。头顶的金冠不知何时坠地,满头青丝垂于脑后,任风吹散,竟添几分不羁。 纵使兵临城下,师明暄姿态依旧从容。恍然间,许安好似看到他御极宇内,万民拜服。 时也,命也。 许安长叹一声:“陛下何苦?这江山本就是燕氏所有,如今物归原主,皆大欢喜。” 师明暄第一次见到如此厚颜无耻之人,没忍住多了看他两眼,唇角讥讽更甚:“皆大欢喜?” “姓燕的当年为了身后名,一纸诏书便将这烂摊子甩了出去,若非我以雷霆手段刮骨疗毒,天下早就落于外族之手,哪里有他燕氏卷土重来的一天?” “眼看局势稳定,我便是倒行逆施的暴君了。你们要替天行道,要拨乱反正,要将我拉下马来……哈,当天下人是傻子不成?” 他自问继位以来兢兢业业,上对得起江山社稷,下对得起黎民百姓,不过是律法严苛了些,便有人蠢蠢欲动,偏生还起事成功! 乱世当用重典,他何错之有! 错就错在,他不是天命所归,没有燕绥那么好的运气! 师明暄胸膛剧烈起伏,深呼吸几口,这才勉强压制住胸中翻涌的怒意,脸上表情越发冷峻:“今日我非败于燕狗,而是败于天意。天意要杀我,人力何能及!” 许安定定瞧着他,眼中似有悲悯,良久才道:“既如此,陛下更应明白,社稷倾颓,天命难违。何不退位让贤,以求善终?” 师明暄不答,顺着台阶缓缓走向最高处,衣摆拂过玉栏杆,带走上面片片飞灰,洁白的衣袍瞬间染上脏污。 高处不胜寒,狂风中他宛若将倾玉山,似乎下一刻便会跌落楼台。 “燕绥自认理亏,这才要我下禅位诏书,保全他一世英名。是也不是?” 空气中只余沉默。火星爆裂声在耳畔炸响,他已经不需要答案。 师明暄在楼台上站定,此处已经是整座朱雀台的顶点,能将一切尽收眼底。包括正坐在良驹宝马上的许安。 他目光睥睨:“叫燕绥滚来见我!” 许安只是摇了摇头:“他不会来。” 他早知主公不会对师明暄动手,攻城之前便找了个借口,将人诓到了百里之外。便是对方察觉不对,半路折返,也来不及了。 师明暄不知晓其中关窍,只当对方不愿见自己,暗道燕狗当真好运。 以往自己呕心沥血布下的杀招,对方总能以各种瞠目结舌的巧合躲过,今日之事,想必也是如此。 到了此刻,他的心情反而平静下来,那些不甘和怨恨好似随风一道离去。寒意顺着脊背往上攀,呼出的气已经带上了白雾。 他动了动僵硬的手指,缓缓抬起手臂,被风鼓起的宽大衣袍骤然后翻,竟露出一把做工精良的弯弓! 方才借着衣袖遮掩,又有重重火海阻隔,许安一时间居然没发现! 他心头一紧,陡然生出不好的念头。 天色已经完全暗了下来,大风吹散乌云,圆月高悬,独独将月华凝炼于一人。 师明暄唇边带笑,黑白分明的瞳孔中倒映出月影,右手飞快搭在弦上。 强烈的危机感席卷全身,旁边的亲卫高声惊呼:“先生小心!” “嗖——” 然而已经迟了。 锋利的箭矢几乎在同一时间离弦,直取命门,将许安贯下马,狠狠钉在地上。 一代名士霎时便没了呼吸。 远方似乎有人疾驰而来,惊得士兵们连连高呼。可师明暄有弓无箭,唯一的一支箭正钉在许安身上,纵想取人性命,也有心无力。 烈焰已攀登至房顶,熊熊大火炙烤得皮肉生疼。师明暄反手将弓箭一扔,没有丝毫犹豫,转身踏入火海。 迟来的燕绥恰巧望见这一幕,瞳孔骤缩,及至朱雀台前,自马上飞身而下,三两步便跃上台阶:“不——” 身后的士兵死死抱住他的腰:“主公!不可!” “火势太大,高台即将坍塌!为了天下社稷,还请主公速速离去!” “师明暄倒行逆施,今日葬身于此,实乃天意啊!” 一群人抱手的抱手,拖脚的拖脚,燕绥身上陡然多了近千斤重量,整个人被死死摁在原地。 他目眦欲裂,眼睁睁瞧着火焰将人淹没,房梁和瓦砾接二连三落下,惊起无数飞灰。 * 灰烬逸散,烟尘渺渺。 天上有圆月高悬,星斗乍现,其下府邸朱甍碧瓦,玉砌雕栏。 夜风吹落一片银杏,漫过窗棂缝隙。有人白袍滚滚,立于桌前。 青年双目紧闭,眉心蹙起,似乎陷入了一场冗长的噩梦。 年轻的天子伫立高楼,底下无数张看不清模样的脸振臂高呼:“仁德广被,泽润苍生!皇恩浩荡,日月同辉!” 这些人中有平民,有兵丁,有士族,有商贾。 无人不称颂他的功德。 一转眼,玄甲将军立于人前,高举檄文,言辞切切: “夫天立君以牧民,非纵其暴也;法设律以安邦,非逞其虐也……秦法虽峻,犹有尺度;今律之苛,甚于汤镬……暴政如焚,苛法如网,敢以赤血书其罪,举白旗正乾坤……” 同样无数张看不清的脸簇拥在其周围。那些熟悉的、陌生的背影,仿佛被风压到的劲草,纷纷倒转了方向。 民心像是手中细沙,越是紧握,越是流失。 于是天子一怒,伏尸百步。 朱雀台上,烈火焚身。青年勃然大怒,台下人影幢幢,竟都成了一尊尊木偶。 他状若疯魔,声嘶力竭:“朕呕心沥血,从不曾懈怠,这天下怎么就成了他燕氏的天下!” “朕亲修《天宪》三百条,裂土分疆者族,贪墨害民者剐。天下大乱,枭小环伺,非此峻法,何以震慑群丑?” “朕行《均田令》以安黎庶,抑豪强,迁大姓,使耕者有其田!纵然一时血染州府,可曾见今岁仓廪丰实,饿殍渐稀?” “突厥倾吞半数土地,朕三度亲征,遣铁骑踏破王庭,犁庭扫穴,筑京观以慑不臣,何错之有?!” 师明暄几乎将心肝剖开来,字字泣血。 那群木偶没有说话,反朝身后拜服:“迎燕主,复正统!诛暴君,改乾坤!” 这叫他如何不恨? 他怎能不恨! 你燕氏好哇,如此仁君,为何南下避难,禅位于我? 你父贪生怕死,倒落了善终。你坐享其成,又得了贤名。 只有我师明暄,勤勤恳恳,反成了独夫! 火势越发猛烈,师明暄心中恨意到达顶峰,头顶椽木陡然落下,现实中的青年也蓦地呕出一口鲜血,染红了满案纸张。 “……” 他猛地睁开眼,犹有余悸,环顾四周,却见满室寂然,有一灯如豆,明灭不定,一片银杏叶落于身前,遮住满案鲜血。 师明暄恍惚间一个踉跄,撞上身前的桌案,方才如梦初醒。 这是在……哪儿? 额角突突地疼,他一手撑住桌案,一手抚上额头,摸了满头冷汗。 是了,他记得自己和一个名叫“系统”的东西做了交易,只需要助它做完任务,就能获得重来一次的机会。 居然不是临死前的一场梦? 师明暄迟疑地伸出手,只见食指上那枚不知材质的指环忽地一亮,骤然脱落下来,将身一扭,落地时竟化作一只白猫。 那猫儿品相极佳,几乎是按照书中模样长成,拖着尾巴跃上桌案,憨态可掬的模样好似一只真正的猫。 617学着普通猫咪的模样,歪头看他:【宿主?】 师明暄揉揉额角:“无事。” 陷入梦魇的时间太长,脚下一动,居然有些眩晕。 他扶着桌沿走了两步,随后一把拉开了书房的大门,院外银杏片片飞落,深秋的空气带着丝丝缕缕的凉意,吹了人满头满脸。 师明暄缓缓吐出一口浊气,这才觉得自己活了过来。 烟尘呛入肺腑的感觉如如影随形,现在胸腔还有些幻痛。 617亦步亦趋跟上,尾巴扫过衣摆,在他脚边蹲下:【活着的感觉如何?】 师明暄勾起唇角,眼中泄出几分真实的笑意:“很不错。” 他已经很久没有这么轻松过了。 连那些尖锐的情绪都得到了缓解。 617舔着爪子:【宿主的身份是当朝摄政王。为了让宿主更好地适应任务,系统特意选了与宿主本世界相似的环境……合作愉快。】 师明暄点头谢过它:“合作愉快。” 天色不早也不晚,远处乌云絮在头顶,俨然酝酿着一场暴风雨。 他站在原地,盯着四四方方的天空看了一会儿,一阵风吹过,窗前的银杏树抖落树叶,纷纷扬扬又是一地。两个年岁不大的丫鬟挎着篮子,正专心致志蹲在地上拾叶子,连身后多了个人也没发现。 师明暄没去管她们,顺着卵石拼接的小路逛了起来。 617跟在他身边,在假山上跳来跳去:【摄政王把持朝政,与当朝丞相喻文清政见不合,上个月刚派人灭了其满门,只有天命之子喻珩侥幸逃过一劫。】 【喻珩经历种种磨难,暗中调查真相,才发现幕后黑手竟是摄政王,于是向想收回政权的皇帝投诚,开启复仇。】 【不知道什么原因导致剧情崩坏,摄政王竟提前死在一场刺杀中。少了大反派的推动,天命之子的调查中断,以至于剧情草草收尾,整个世界运转不下去,很快便要湮灭。】 师明暄脚步一顿:“我要做的,就是保证‘反派’存活?” 617点点头,从假山上一跃而下,落在他身侧的石桌上:【不错。】 【我们曾经投入过不少宿主,不知道为什么,总会莫名其妙死亡。宿主拥有丰富的做反派经验,想必能解决这个难题。】 师明暄对这个说法不置可否。 他只关心一件事:“天命之子如今在何处?” 617眼中光芒一闪,甩甩尾巴,示意他往旁边看:【刚从你面前路过。】 师明暄依言望过去,一队穿着统一服饰的侍卫正顺着外院的回廊巡逻。 最末尾的背影虽然刻意缩着身子,努力让自己的身形显得低矮瑟缩,但他还是一眼便将人认了出来。 师明暄脸色骤然阴沉下来,目光似乎要将人灼穿:“燕、绥!” 每次看到自己精心想的名字就想笑,写完才发现攻的名字很像方言说“芫荽”,那受可以改名叫“不吃香菜”了。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章 第 1 章 第2章 第 2 章 巡逻的队伍已经走远,师明暄却还站在原地。 秋深露重,暴雨将至。晚风刮过,寒意彻骨。 617敏锐地察觉到他暴涨的杀意,眼珠子骨碌碌地转:【宿主冷静。】 师明暄轻笑:“我很冷静。” 他转头看向617:“你们的天命之子,都是同一个人吗?” 白猫甩动的尾巴顿住:【当然不是。但是小世界的衍化自有其规则,天命之子的本质相似,在不同位面显现出相似的样貌实属正常,宿主不要多想。】 这是把自己当傻子哄呢。 师明暄意味深长地看了它一眼:“好。我不多想。” 他心中已然明白,喻珩和燕绥就算不是同一个人,也绝对有不浅的联系。 这种感觉很奇妙,并非只是简单的长相相似,而是某些更深、更厚重的东西。 譬如灵魂。 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 师明暄心中忽然闪过一个念头,他愉悦的勾起唇,像是想到了什么极为开心的事:“你说我要是将他培养成我手中利刃,替我铲除异己,叫他将我当成最可靠的同盟,最后再告诉他,其实他一直在为杀父仇人卖命……” “不知这位身负大气运的天命之子,究竟会崩溃呢,还是会成长为与我匹敌的对手?” 这副皮囊生得极好,面容俊美无俦,分明是清冷矜贵的长相,唇角却天生上扬,中和了其中的疏离,由天上明月,化作了下凡的谪仙人。 可师明暄的表情实在可怕,明明在笑,眉宇间还是不自觉溢出几分杀伐之气,破坏了谪仙人般的气质,硬生生逼出一种杀神降世的威势来。 617背上的毛不自觉炸起:【宿主不可故意扭曲关键剧情信息,误导天命之子!此举可能导致世界线严重偏离,风险极大!】 “哦?”师明暄挑眉,“你的任务不是维持世界运转,确保反派存活至正确节点吗?” “我此举难道没有给天命之子增加难度?难道没有给反派存活争取机会?” 617沉默片刻:【要不你还是干掉天命之子吧。】 直接对天命之子下手,有主角光环在,天命之子不仅不会有事,还能借机成长。 但要是任由师明暄出手,剧情指不定崩成什么样。 一想起上个世界逐渐偏离正常轨道的天命之子,617就觉得心累。 谁知师明暄惊诧地看了它一眼,颇有些莫名其妙:“我为什么要杀他?虽然我的确和燕绥有些旧怨,但与喻珩无关。” “我不喜欢迁怒他人。” 617:【……】 它看了一眼快被杀意撑爆的检测器,只当师明暄讲了个冷笑话。 617决定妥协:【……可以试试,但你要保证不危及天命之子的性命。】 师明暄终于满意:“放心,毕竟是老熟人。我念旧。” * 酝酿已久的暴雨终于下了起来。 书房已经被打扫干净,檀木桌案上的血迹一扫而空,奏疏被整整齐齐垒在一旁,朱笔搁在笔架上,与师明暄来之前别无二致。 外面夜色沉沉,刚拾干净的小路又被银杏叶铺了一地,又急又密的雨丝打在落叶上,发出沉闷的声响。 灯火摇曳,617趴在师明暄膝上,昏昏欲睡。 他单手支着下巴,有一搭没一搭抚摸着猫咪手感极佳的皮毛,一头乌发并未束起,随意地披散在脑后,添了几分慵懒。 喻珩恭恭敬敬跪在下首,低垂着脑袋,看起来同其他侍卫没什么区别。 师明暄的目光从他身上一寸寸刮过,愉悦地弯起唇。 以往不死不休的敌人如今恭恭敬敬跪在自己面前,虽然对方不过是在演戏,也没有上辈子的记忆,还是没有影响他的好心情。 【宿主,你收敛些。】617懒洋洋地打了个哈欠,【他快将你当成有特殊癖好的变态了。】 师明暄闻言非但没有收敛,反而笑意更深。他道:“抬起头来。” 喻珩跪了不短的时间,膝盖已经隐隐作痛,闻言一愣,却还是依言抬头。 映入眼帘的并非燕绥那张得天独厚的脸,而是另一副再普通不过的面容,师明暄只能从他形状姣好的桃花眼上窥见几分旧人风采。 喻珩眼神低垂,刻意避开与他的对视,只将目光落在他的袍角,将惶恐和卑微体现得淋漓尽致。 “王爷。” 师明暄并不觉得失望,明知故问道:“你叫什么名字?何时入的府?” 喻珩老老实实道:“回王爷,小人名叫许随,上月刚通过府卫选拔入府。” 他的母亲便是姓许,出身将军府,兄长乃是三品怀化大将军,许越。 “许随,”师明暄重复了一遍,哼笑一声:“本王看你倒是眼熟。” 喻珩心头一跳,确定自己没露出破绽,强自镇定道:“能叫王爷眼熟,是小人的荣幸。” 师明暄盯着他,眼神意味深长:“当真是巧了,怀化大将军也姓许。” 这话如惊雷炸响,恰巧窗外雷光一闪,风呼啸着灌入,吹得桌上的纸张哗啦作响,烛火明灭不定,一如喻珩此时的内心。 他抿了抿唇,不明白对方葫芦里在卖什么药,只得硬着头皮道:“小人出身畏寒,不敢高攀将军府。” 见他一直同自己打太极,师明暄忽然没了兴趣,拍拍白猫的头,示意它从膝上下去,站起身,来到喻珩面前:“喻小公子,再装下去,可就没意思了。” 他眼中的戏谑太过明显,喻珩半掩着眼皮,遮住其中翻涌的情绪:“王爷认错人了。” 说谎。 师明暄对燕绥太熟悉,虽然真正接触的时间不多,但对对方的小习惯却一清二楚。 如今又见到某人不自觉垂下眸子的动作,他嗤笑一声,欺身而上,钳住喻珩的下巴,迫使他抬起头来:“本王说了,再装下去,可就没意思了。” 温热的呼吸喷洒在脸侧,喻珩几乎能感受到眼前人白皙细腻的皮肉传来的温度。 即使隔着一层人皮面具,接触对方手指的皮肤还是变得灼热起来。 他自认不是什么只看样貌不问是非的浪荡子,可这样俊美的一张脸陡然放大,他还是呼吸一滞。 这并非师明暄和他的第一次见面。 那时候喻家还没有如今这般辉煌,父亲刚得皇帝重用,同师明暄在朝堂之上吵了一架,一直争执到宫门口,他和母亲来接父亲下朝,远远便瞧见父亲少有的疾言厉色同人争执,对方笑得一派温良,喻珩却从中品出几分毒蛇般的阴冷。 当夜父亲便摔断了腿,足足养了小半年。 他没法不将此事与师明暄挂钩。 对方如今还是笑吟吟看着自己,也依旧叫人脊背生寒,却奇异地没了那种阴冷感。 这变化叫喻珩觉得惊奇,又有些不安,仿佛有什么东西正在脱离自己的预期。 见他久久不言,师明暄不耐烦地加重了手上的力气,声音里满是恶意:“你改名换姓潜入本王的府邸,便是将你打杀,旁人也说不得什么。” 他眼神死死锁定着喻珩的脸:“届时丞相府的仇,又有谁来报?” “轰隆——!” 暴雨倾盆,狂风大作,烛火被风吹灭,整间屋子霎时暗了下来。 喻珩猛地抬头看向他,双手紧握成拳,死死压抑住内心翻涌的情绪,双眼却像狼一样锐利。 当真是他? 果然是他! 617已经惊呆了,背上的毛猛地炸了起来:【不是说要让天命之子为你所用吗,怎么现在就告诉他真相!】 【万一天命之子对你,下手,咱们岂不是功亏一篑!】 师明暄没有搭理系统,只是放开喻珩的下巴,退后一步,居高临下打量他:“久闻喻公子大名,能文能武聪慧异常。今日一见,当真是——见面不如闻名!” 他冷笑:“本王虽与喻丞相意见相左,但总归都是为百姓谋福祉,朝堂之上多有口舌是非,实属正常。何至于杀人灭口?” 他的态度理所当然,眸中是明晃晃的讥讽,喻珩一时拿不定主意,眸光微动,没有说话。 师明暄又道:“你可曾细想,这京城之内,天子脚下,谁能动得了当朝丞相满门?” “又是谁能调动如此精锐的杀手,闹出这样大的动静,却连巡防营都迟迟未至?” 喻珩不是蠢货,他自然想过这些问题。 要说谁能有如此本领,除却眼前这人,便只有一位——当今天子! 丞相与摄政王两个党派争端已久,喻珩想不通,皇帝有什么理由对父亲下手。 说来说去,还是眼前之人的嫌疑最大。 见自己说了这么多,对方还是一根筋,师明暄眸中讥讽更甚:“蠢货!” “喻家也是书香世家,怎么连功高震主的道理都不明白!” “喻文清的确不主动结交党羽,可你仔细想想,朝中有多少人都是他的门生?每缝年节,丞相府比本王的府邸还要热闹几分,小皇帝当真毫无芥蒂?” 一语惊醒梦中人,喻珩此前从未想过这个问题。 在他看来,自家父亲勤勤恳恳,从不曾懈怠,对皇帝也是一片忠心……但人心隔肚皮,谁知道旁人是什么看法? 摄政王权倾朝野这么多年,皇帝恨极了权臣,父亲这些年又越发张扬,纵使心中没有不臣的念头又如何? 喻家什么态度不重要,皇帝怎么想的,才重要。 想清楚其中关窍,喻珩心情又凝重了几分。 对付师明暄,他尚可以借皇帝的势。倘若灭喻家满门的是皇帝,他又能如何? 书房中一时静默下来,谁也没有再开口。 “叩叩——” 房门被叩响,师明暄坐回座椅上,不再看跪在地上的喻珩:“进。” 管家推门而入,低垂着头,像是没感受到周围凝重的气氛:“王爷,陛下请您进宫一趟,有要事相商。” 喻珩豁然抬头,看向师明暄。 他可以借皇帝的势对付师明暄,为何不能借师明暄的势,同皇帝斗一斗? 第3章 第 3 章 暴雨如注,师明暄乘着马车,617趴在他脚边,仿佛一只真正的猫咪。 车厢内暖意融融,底板上铺着厚实的雪绒地毯,中间摆着一张乌木小几,上面一盏小巧的白玉香炉正袅袅吐着白烟。 带着些微凉意的木质香味涌入鼻腔,617打了个喷嚏,似乎刚从梦境中醒来:【皇帝明显没安好心,宿主准备怎么办?】 师明暄微瞌着眸子,闭目养神:“他什么时候安过好心?喻文清死了,少了一员为他冲锋的大将,自然着急。如今不过是想确认我是否有反的心思,这才急急召见,想探探虚实,顺便再给我找点麻烦。” 【那你为何还要去?】 “为何不去?”师明暄睁开眼,唇角微勾,眼中飞快闪过一丝冷意,“他既然搭好了戏台,我若是不登台,这戏还怎么唱下去?” 马车很快在宫门口停下,换了宫内的软轿,一路行至御书房前。 宫人贴心地为他撑伞挡雨,雨水倾泻而下,竟叫他衣袍没沾上半颗水珠。 不等召见,便有人替师明暄推开门。 皇帝师承允年纪尚轻,不过弱冠,此刻正坐在御案后,眉头紧锁,一副忧国忧民的模样。 见师明暄堂而皇之地推门进来,他眼中飞快闪过一丝不快,又立刻堆起关切的笑容:“皇叔来了?听闻皇叔前些时日身体不适,朕心甚忧,如今可大好了?” 师明暄略略一拱手,算是行过礼,姿态从容的在旁边的锦凳上坐下:“劳陛下挂心,不过是偶感风寒,已无大碍。” 他目光扫过御书房,除了皇帝,只有几个心腹太监侍立一旁,连秉笔太监都不在。 “如此便好。”师承允连连点头,随即叹了口气,“雨天路滑,有劳皇叔深夜出门,实在不该。可冀州连日暴雨,黄河决堤,数县被淹,灾民流离失所,情况万分危急。” 师明暄端起内侍奉上的茶盏,轻轻吹开浮沫,并不接话。 见他如此沉得住气,师承允眼底闪过一丝焦躁,只得继续道:“朕与诸位大臣商议良久,皆觉得此事非皇叔出马不能解决。皇叔在朝中威望显著,又曾主持过漕运修缮,经验丰富。如今朝堂之上,朕能倚仗的,也只有皇叔了。” “哦?” 师明暄这才抬眼,似笑非笑地看着他:“陛下谬赞了,臣记得的上月陛下寻了由头,收了臣监管工部的职权。如今冀州水患工部、户部皆有人才,何至于无人可用?” “莫非是有人故意拖延,等着看灾情扩大,好顺理成章叫臣去那险地,行些方便之事?” 他语调平缓,甚至带上几分笑意,好似在调侃眼前的“好侄儿”。 师承允脸上的笑容顿时僵住,握着茶杯的手指微微收紧。 小心思被一语道破,他心中陡然升起几分惊惧。 师明暄在朝中积威已久,不知给他下过多少绊子。有喻文清在,他尚且能同人对抗两分,如今少了一个为他冲锋陷阵的人,心中自然没底。 一个月前他还借着喻文清帮忙,撸了师明暄的职位,如今再开口,的确理亏。 可冀州水患复杂,牵扯众多,一个处理不好便是民怨沸腾,他正好借此机会削削师明暄的势头。 若能在混乱中让对方意外身亡,更是再好不过。 见他久久不言,师明暄笑道:“陛下怎么不说话?莫非真叫臣说中了?” “皇叔这是哪里话!”师承允这才回过神来,强笑道,“父皇任命您为摄政王,叫您督促侄儿,侄儿感激不尽,对皇叔敬爱还来不及,怎么会这么想!” 他长叹一声,好似为难到了极点:“只是此事实在棘手,满朝文武竟无一人可用,只得请皇叔出手!” “莫非皇叔不愿为朕分忧,不愿为天下百姓解难?” 他好大一顶帽子扣下来,若是一般人早就惶恐跪下,指天发誓表忠心。可师明暄愣是八方不动,将茶盏搁在一旁的案几上,“啪”地一声打断了师承允的话。 “陛下言重了。” 他站起身,掸了掸衣服上并不存在的灰尘:“为国效力是臣的本分,仰赖陛下信重,臣遵旨便是。” 他答应得如此痛快,反叫师承允愣了一下,准备好的说辞全都堵在了喉咙口。 “只是,”师明暄话风一转,“臣既然临此差事,便需要便宜行事之权。冀州官员凡有渎职、贪墨、抗命者,无论品阶,臣皆可先斩后奏。所需钱粮物资,沿途州府需无条件配合调度。陛下可能应允?” 他说这话时慢条斯理,好似并不觉得自己提出了多么过分的要求。那张俊美无俦的脸在火光下明灭不定,窗外大雨瓢泼,竟无端叫师承允生出几分寒意。 他心中一阵发虚,好似自己一切阴暗都暴露在对方的目光之下。但一想到计划,还是咬牙点头:“准!朕赐你尚方宝剑,见此剑如朕亲临!” “多谢陛下。” 师明暄没什么诚意地躬身行礼,唇角微勾:“若无事。臣便先行告退,准备出发事宜。” 书房内重归寂静,师承允心情颇好。 人死如灯灭,若是能在冀州途中劫杀师明暄,那他往后再也不需要扶持什么权臣来牵制对方,偌大的江山只他一人说了算! 一想起自己收回的权利,师承允便忍不住露出一个痛快的笑,即使方才师明暄有诸多对他不敬的行为,也没让他的好心情减少半分。 只是……对方是不是发现了什么? 想到师明暄刚才的态度,他还是忍不住朝暗处招了招手,下一瞬,一道影子跪在师承允面前。 …… ………… 一来一去,雨势依旧滂沱。 乌云重重压在头顶,叫人不由担心下一刻天会不会塌下来。 车夫赶着马车平稳行驶在官道上,马车内师明暄好整以暇地抚摸着617的皮毛。 【他这就答应了?那么痛快?】 师明暄点点头:“他不得不答应。” “水患是真,无人可用多半也是真。只不过小皇帝大概觉得自己的计划天衣无缝,我根本没法活着走到能行使这些权利的地方。” 大抵是这一个月以来原主并未反扑,给了小皇帝一种他能掌控全局的错觉。 倘若师明暄真想便宜行事,又何须他的尚方宝剑? 617有些不解:【若小皇帝的计划当真得逞,谁又来处理水患?】 师明暄垂下眼眸:“在掌权者眼中,没有什么比收回权力更重要。底下人的死活又何须在意?” 他也当过皇帝,自然明白对方的想法。 617翻了个身,露出柔软的肚子:【那你打算怎么办?】 师明暄语气平淡:“自然是将计就计。水患要治,坑自然也要跳。” “不过在此之前,得先把跟在后面的尾巴清理一下。” 马车在雨幕中不紧不慢地行驶,车轮轧过积水,溅起细碎的水花。 617警觉地竖起耳朵,双眼泛起细微的蓝光:【更了三条街了。】 若非师明暄提醒,它都没注意到。这简直称得上失职。 师明暄眸中染上真实的笑意:“故人相见,还未来得及送上一份大礼。喻珩会喜欢的。” 从皇宫到王府的路说远不远,说近也不近,师明暄到的时候雨势已经收敛许多,丝丝缕缕的雨线被风吹得微斜,当真好一副烟雨朦胧的美景。 天边已经擦亮,被师明暄三言两语扰得心神不宁的喻珩索性和同僚调换了差事,主动去贴近大门的位置巡逻。 深秋本就寒冷,又是雨天,谁也不想领这个苦差事,他主动开口,同僚自无不应。 喻珩好几度路过大门口,目光不自觉向外撇去,偏生那两扇朱红的大门像是焊死了般,迟迟没有动静。 他心中不由暗骂自己脑子有问题,听了对方主动挑拨的几句话,就眼巴巴跑来看大门。 可脚下动作却没有迟疑半分,远离大门时忍不住加快脚步,到了近处,又刻意放缓。 油纸伞挡不住喜怒无常的雨,他身上被淋湿大半,本人却好似全无察觉。 大门终于推开,喻珩下意识望过去,只见某人半个身子藏在伞下,身旁的下人拿披风的拿披风,送暖炉的送暖炉,好不殷勤。 喻珩脸色又冷了几分。 6**爷似的躺在下人怀里,被人恭恭敬敬地抱着:【他一分钟看了你七次……第八次了,恨不得拿眼刀往你身上戳个窟窿。】 【宿主,你的计划好像没有生效啊。】 师明暄不为所动:“让他看,等会儿还指望他救命。” 617虽然很想问师明暄为什么笃定喻珩会救他,但此时显然不是多话的时候。 它翻身换了个姿势:【王府门口只有几个下人,此时正是守卫松懈的时候。他快动手了。】 为了引诱对方下手,宿主还特意吩咐下人不必来迎接,若是他还不敢动手,那真是要叫系统笑掉大牙。 师明暄“嗯”了一声,抱着暖炉,抬脚便要进门,下人们分开成两列,将他暴露在大庭广众之下。此时正是动手的最佳时机。 果不其然,在暗处跟了一路的人骤然出手! 此时喻珩恰巧路过,同暗卫撞了个正着。 他走路时悄无声息,旁边的高墙挡住了视线,竟叫人一时没察觉。 眼看对方要从自己身旁路过,喻珩瞳孔骤缩,想也没想,下意识拔剑冲了上去。 暗卫藏在面巾下的脸色一变,万万没想到半路杀出个程咬金,动作一顿,随即反应过来,猛地朝喻珩攻了过去。 喻珩此次算是遭了无妄之灾,可人都到了面前,自然没有怯战的道理。 兵戈相击,一声刺耳的“刺啦”声划破夜幕,立马有人高声呼唤守卫。暗卫被喻珩拖住,进退不得,生怕自己坏了主子大计,只得硬吃了一剑,匆匆逃离。 这场变故发生在瞬息之间,所有人都没反应过来,师明暄施施然站在原地,好似这场刺杀与自己无关。 他的目光落在喻珩身上,脸上始终带着笑意。 被死对头保护的感觉真不错,不管再来上多少遍,都叫人身心愉悦。 恨他又不得不保护他,想必对方心里十分憋屈吧? 守卫来得很快,暗卫逃得更快。 喻珩死死盯住对方逃跑的身影,怕还有人埋伏在暗处,没有追上去。谁知他一扭头,就见师明暄正笑意盈盈盯着自己。 居然还笑得出来。 他不由讥讽道:“王爷弄权多年,树敌无数,竟然被人盯上了都毫无察觉?” 身旁的下人脸色难看起来,刚要呵斥,就被师明暄抬手制止:“你怎知这暗卫是冲本王来的?” “刚做了亏心事,自然怕鬼敲门。你失踪的事闹得沸沸扬扬,焉知他不会派人来找找你这条漏网之鱼?” 喻珩闻言不由皱眉,紧了紧手中长剑。 师明暄没有再理他,被人簇拥着入了大门。 喻珩正要离开,突然听见远方传来轻飘飘的声音:“身手不错,日后便来本王身边当差。” “将脸上那张皮剐了,本王见不得这张脸长在你身上。” 喻珩下意识抬手摸了摸脸上的人皮面具,心中说不清什么滋味。 第4章 第 4 章 皇宫大内,灯火通明。 师承允负手立于窗前,听着耳边淅淅沥沥的秋雨,心情算不上好。 这场雨已经接连下了三天,师明暄的队伍一早便出了城,明明一切都在按计划进行,他心中却没来由有些焦躁。 “陛下,人马已经安排妥当。” 冷风刮过,他背后不知何时已经多了一道人影,单膝跪地,态度恭敬。 师承允“嗯”了一声,脸上并无轻松之色。 师明暄答应的太快,反倒让他心中不安。 他的这位皇叔,向来心思深沉,从不做没有把握的事。此番竟主动踏入陷阱,究竟有何倚仗? 他手中摩挲着一块纯白的暖玉,眉头却不自觉蹙起,半晌才回过神来:“那些人是否可靠?” 跪在身后的暗卫恭敬道:“皆是江湖上认钱不认人的亡命之徒,手脚干净,即便失手,也绝对查不到陛下身上!” 师承允满意的念念头,长舒一口气。 “陛下,”一位上了年纪的臣子从阴影中走出,朝他恭敬行礼道,“摄政王虽嚣张跋扈,但其能力毋庸置疑。冀州水患汹汹,非能臣干吏不能平息。倘若他在途中-出事,那冀州百万灾民,该当如何?后续正在治水,又该派何人前往?” 此人乃是吏部尚书李国安,他乃两朝元老,虽然也是坚定的保皇党,但同样心系百姓。 最重要的是,他的女儿乃中宫皇后,这也是他为什么能站在此处的原因。 师承允转过身,半张侧脸埋在阴影里:“国丈多虑了,朕难道离了他师明暄,这江山就转不动了?” “冀州之事,朕自有安排。怀化大将军许越忠勇可靠,朕已经令他暗中调度兵马钱粮,一旦生变,他即刻便能接手冀州一切事宜!” 李国安为官多年,瞬间便明白了他的意思。 师承允没有派文官去治理水患,反而派武将镇压,恐怕灾民一旦发生哗变,等待他们的唯有死路一条。 冀州当地有府兵,维持秩序、镇压暴动绰绰有余,当下最重要的是运送赈灾钱粮,处理底下官员的贪墨之风。 这样的事,哪里是一介武将能处理的好的? 师承允踱步回到御案前,看了一眼摊开的奏疏,冷笑一声:“至于师明暄,不管他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这一次朕绝不会让他再有翻身的机会!他必须死!” 师明暄活着,他永远都只能是龙椅上的傀儡。只有师明暄死了,他才能真正成为这江山社稷的主人! 水患固然要紧,但倘若能借此收回政权,一切牺牲,便都是值得的。 李国安只觉得脊背发寒,还想要再劝,却见师承允望了过来:“师明暄目无法纪,私下处理了多少吏部官员,国丈心中难道全无芥蒂?” “他连当朝丞相都敢杀,朕不过是以牙还牙,以眼还眼。国丈觉得朕错了?” 李国安哪里敢说话?他忙低下头,垂首道:“臣不敢。” 师承允深深看了他一眼:“待除去师明暄朝,堂上必定会迎来一次大清洗。吏部主管官员调度,其中诸多事宜,还要劳烦国丈费心。” “臣遵旨。” * 骤雨初歇,晴空万里。 师明暄的车队已经远离京城,雨后的官道上泥泞不堪,行进的速度却不慢。 喻珩换下那身普通侍卫的装扮,着一身玄色劲装,骑着一匹通体乌黑的骏马,护卫在师明暄马车前方。 他脸上的人皮面具已经取下,为了不暴露身份,带了半块银制面具,只露出那双格外出众的桃花眼。 他今年刚及冠,眉眼与燕绥有九分相似,却好似未经过雕琢的璞玉,纵使表现得再沉稳,仍透着几分青涩。 车帘偶尔被风吹起,师明暄一眼便能看到他紧绷着的侧脸,当真是赏心悦目。 617蜷缩在柔软的垫子上,舔着爪子:【小皇帝派来的人已经在路上,按照这个速度,最迟明晚,我们就会进入埋伏圈。】 师明暄收回目光,将视线落在手中的书卷上:“知道了。” 617抬头看他:【你打算怎么应对?那群人个个都是好手,动起手来,必定损伤惨重。】 虽然有官兵押送粮草,但这群人哪里能同刀里来血里去的亡命之徒搏杀? 【还是说,你打算让喻珩出手?虽然他武功不错,但双拳难敌四手。】 师明暄放下书,轻飘飘看了它一眼:“谁说我要让他出手?有些事,要动脑子。” 已经知道对方设有埋伏,还往上撞,那是蠢货。 617一时无言,老老实实舔毛。 行程枯燥,除了必要的修整,车队几乎日夜兼程。 越靠近冀州,沿途的景象便越发荒凉。偶尔能见到三三两两的灾民拖家带口,步履蹒跚的向着与他们相反的方向逃离,脸上尽是茫然和绝望。 师明暄先行一步,只带了喻珩和两个侍卫。看着那些面黄肌瘦的百姓,他握着缰绳的手不由收紧。 上辈子他刚登上那个位置,也是去民间看过的。 燕氏抛下江山社稷一走了之,将烂摊子扔给年岁尚浅的他,他眼睁睁看着百姓们饿得只剩一副骨架。京城之外的山野都秃了,草根树皮也无,饿得很了,捧起地上的泥就往嘴里塞。 人哪能吃泥呢? 可是那些灾民,已经算不得人了。 泥吃多了,腹部就隆起一个大包,像是怀胎十月的妇人。灾民们哪里管什么能吃什么不能吃,只想填满肚子,以为腹中有东西,就不觉得饿,吃泥活活撑死的大有人在。 大旱之后又逢大涝,他变卖所有家产,又将皇宫内能卖的东西都卖了,恨不得将地砖都抠下来,才换得赈灾粮款。本以为能叫百姓们好受些,岂料官员层层剥削,他费尽心思换来的活命粮,根本到不了百姓手上。 从此师明暄便悟了,对付这些国之蛀虫,唯有一个字——杀! 那段时间他杀了多少人已经数不清了。当然这些也成了他后来的“罪证”。 先从地方豪强下手,又到贪官污吏,家产全部充公,亲族无一例外,斩首示众。 当真是杀了个人头滚滚,血流成河。 他也赚了个盆满钵满。 昔日一幕幕在眼前闪过,师明暄狠狠闭了闭眼睛,胸中戾气愈重,连617都退避三舍。 角落里有一双双枯瘦的手伸出来抓它,它灵巧地避过,不远不近缀在几人身后。 几人当中唯有喻珩心情最复杂。 他是丞相府的公子,虽然并非不知民间疾苦,但如此近距离看到灾民流离失所的惨状,仍是第一次。 父亲在世时,经常教导他当官应以民为本。倘若此时父亲在,定会竭力赈灾、安抚灾民吧? 想到这里,他不由抬头看向走在前方的师明暄。 对方这一路上安静异常,只打马往前走,从不为谁停留。 他和其余两个侍卫看不下去,时常将手中银子、粮食分给沿路百姓,偏偏这位奉旨赈灾的摄政王却无动于衷。 此人狠辣无情,视人命如草芥,当真会用心治理水患、赈灾济民? 喻珩下意识皱起眉,猜不透对方的心思。 …… 很快便到了冀州境内,一行四人轻装简行,越往冀州腹地行进,官道两旁便越发荒凉。 原本应是秋收后略显萧索却还算整齐的田地,如今大多被浑浊的黄水淹没,只剩下些许枯黄的秸秆,还顽强地探出头。 屋舍倒塌,漂浮的杂物随处可见,空气中弥漫着一股难闻的水腥味,夹杂着难言的腐朽气息,叫人作呕。 越往前走地势越高,逐渐出现稀稀拉拉的树林。树干上还残存着被水淹过的痕迹,干涸的泥土粘在树皮上,足足有人大腿高。 附近的房屋虽然也没逃过洪水,但残存相对完好。 这里已经没有多少活人,只有偶尔从门缝里露出的几双眼睛,死死盯着这行衣着不凡的过客。 “吁——” 师明暄勒住缰绳,马儿在原地踢踏几下,打了个响鼻。 冀州已经快入冬了,树叶枯黄,打着旋儿被风吹落。低矮的灌木稀疏得几乎藏不住人。 他将视线落在不远处的小山坡上,朝喻珩使了个眼色,对方心领神会,下一瞬长剑便已出鞘。 “谁在那里?!” 无人应答。 喻珩目光一凝,朝身后两人示意保护好师明暄,自己飞身下马,提剑往前探去。 四周安静得出奇,连鸟雀也无,好似一切只是错觉。 喻珩并没有因此放松,反而愈发警惕。 忽然传来希微的摩擦声,他忽地一扭头,只见一只削尖的竹箭贴着他脸颊飞过,狠狠没入身后的土地中。 喻珩回头一看,箭身坚韧,竹箭中空,那力道之大,几乎半截都贯在地里。若是被击中,少不得重伤。 “咻咻——” 紧接着又是几根竹箭,喻珩提剑格挡,将箭矢轻松挑飞,眼中厉色一闪而过。他脚尖点地,飞快朝小土坡掠去。 土坡后忽然蹿出一个人来,被他吓得后退几步,栽倒在地。随后躲在后面的几个汉子像是一条线上的鱼,纷纷被牵了出来。 喻珩出剑又快又急,本就是奔着取人性命而去,谁料出手的不是山匪,竟是一群瞧着老实巴交的汉子,想收手已经来不及。 只听“叮”地一声,什么东西击中剑身,叫那人躲过一劫。 喻珩下意识望过去,一枚碎银子在地上滚了两滚,消失在土坡下。 师明暄神色不变:“他们是流民,不是惯匪。”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4章 第 4 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