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战』情劫》 第1章 第一章 爱琵伽 “我的爱琵伽,将我融入你的骨血中,直至窒息。” 1943年,爱琵伽·卡什莫尔十八岁。 占领区的巴黎一片灰蒙蒙,像一块裹尸布,压得人们喘不过气。 马车一路颠簸,从乡下的枫丹白露进了巴黎城区。爱琵伽靠在窗口看着形形色色的路人……穿着各有不同,但被战争笼罩的恐惧却印在了每个人的脸上。 爱琵伽拉上窗户,咳嗽两声,诺兰立马去帮她顺气。 她是个早产儿,出生起身体就不太好,家里为了给她调养身体便从小把她放到枫丹白露去让表叔——诺兰·克雷恩照料。 “爱琵伽,回了家之后要听话……没了我也要好好吃饭吃药……” 他抚养她多年,如今家族一声呼喊就把她从他身边抢去,多少有些不公,但又无可奈何。 这乱世,回到家族显赫的卡什莫尔家确实已是最好的选择,他只能这样安慰自己。 马车在卡什莫尔家宅邸前停稳,诺兰扶着爱琵伽的手一步一个脚印下的马车。大门推开,迎接他们的是位棕发蓝眼少爷打扮的二十出头的男人。 帕里斯。 帕里斯·鲍德温。 爱琵伽在枫丹白露的时候就听闻过他。他原本是鲍德温家的长子,家里出了变故,全家灭门,只留下他。鲍德温和卡什莫尔家交好,老卡什莫尔着实心疼这个孩子,便把他抱来成了自己的养子。 帕里斯人如其名,俨然副骄纵王子的模样,他上下打量了一下诺兰,随后向爱琵伽伸出手。 “欢迎回家,妹妹。” 他和她从未见过,却表现得相当亲昵。 他们告别了诺兰,帕里斯拉着妹妹的手,准备引她上二楼看看父亲和母亲。 “咯噔。” 是马靴踩在木地板发出的响动。那声音来自二楼。 爱琵伽脚步一顿。停在阶梯处,向上看去。 一个高大的身影从走廊尽头而来。来者是个男人,穿着黑色皮衣和高筒马靴,微微压下的帽檐后是一双灰色的眸子,像柏林初秋早上未散尽的薄雾。身高大概六英尺,或许更高。约莫四十岁左右的年龄,岁月已在他的面容上刻下了痕迹。帽子上的帝国鹰徽和肩章标明了他的身份。 不出所料,他应该是国防军的上校。 他准备下楼梯,看见爱琵伽后身子一顿,默默让开路。 “女士优先。” 他开口了。 法语语法倒是没问题,就是德国口音有些重,最终显得还是有些蹩脚。 爱琵伽没说话,只是默默躲在了帕里斯身后。 “兰登上校,您恐怕吓到我妹妹了。” 帕里斯的声音里带着明显的维护,他将爱琵伽往身后又护了护,像一道屏障隔在她与那位上校之间。 弗雷德里希·兰登又压了压帽檐,并未多言。 他做了一个“请”的手势。 帕里斯若有若无地冷哼了一声,随后带爱琵伽快速上了二楼。爱琵伽对这位上校又害怕又好奇,下意识回头看了他一眼。 不曾想,这位上校正也看着她。 她的心可耻地猛跳了下,随后她立刻转过头当作无事发生。 自出生起爱琵伽便没和父母见过面,她是刚满月就被送去的叔叔家。父母从没去看过她,这一度让她以为自己是孤儿。 她有些拘谨,不知如何面对他们。 房间内,气氛有点尴尬。 最终是父亲开的口。 “诺兰把你养得不错,看起来没有很病恹恹。” 一时间她不知道父亲是在关心自己还是在物化自己。 “谢谢父亲关心……” 她有些扭捏,淡淡应下。 “如果你想,你可以每个月回去看诺兰。” 父亲这么说道,爱琵伽顿时从闷闷不乐中解放出来。诺兰从刚成年那天就养着她,一路的不容易爱琵伽都看在眼里。 “当然,前提是上校没有安排其他课程或社交活动的时候。” 她放下茶杯。 “弗雷德里希,就是我们刚才在楼梯上遇到的那位先生,他将担任你的教父。” 帕里斯抢答。 “教父?” 爱琵伽轻声重复,这种词汇和与一位德意志军官联系在一起,显得格外突兀。 “是的。” 父亲接话。 “弗雷德里希·兰登上校,目前是占领区军政管理委员会的高级顾问,同时也是我们家族……以及一些其他重要事务的联络人。他在柏林颇有影响力。” 他顿了顿,似乎在斟酌词句。 “在这个特殊的时期,由他来做你的教父,对你,对家族,都是一种……保护,也是你融入上流社会的必要阶梯。他会教导你德语,指导你必要的礼仪,并为你引荐合适的人际圈子。” 帕里斯站在房间的角落,双臂环抱,闻言发出一声几不可闻的轻嗤,但他什么也没说,只是深海般蓝色的眼眸中嘲讽与不满交织。 爱琵伽的心沉了下去。原来,那位气质高冷、目光迫人的上校,并非仅仅是家族的客人。他将以“教父”的身份正式介入她的生活。父亲话语中的保护和必要阶梯,听起来更像是一场精心安排的利益交换。她就像物品,被家族找回,然后被置于一位德**官的羽翼——或者说,控制之下。 她忽然感到一阵委屈涌上心头。 为什么? 难道被找回只是家族拿她巩固政治地位的吗。 她的心已经对这个家彻底失望。 一切温情的假象,原来都建立在自己能被利用之上。 躺在床上,爱琵伽忽然又想起了在枫丹白露的时光。那时候的她还是个无忧无虑的孩子。 而现在,她要为家族所用,去干那些自己根本不想践行之事。阵阵心痛涌上心尖。 越是这种时候她就越想诺兰。 这么多年来,宠着她,让她感受到爱的从始至终只有诺兰一人。 她擦擦眼泪,将自己埋在被子里,继续小声哭泣。 被褥柔软,带着阳光晒过的干燥气息,却无法温暖爱琵伽心底漫出的寒意。哭泣耗尽了她的力气,她在抽噎中沉沉睡去,梦里是枫丹白露的阳光和诺兰叔叔粗糙却温暖的手掌 第2章 第二章 命运与劫难 午后的阳光斜斜洒进书房,将空气中的微尘照得纤毫毕现。爱琵伽提前十分钟被女仆带到书房,她坐到背对窗户的位置,仿佛这样就能在即将到来的交锋中保留点阴影下的安全感。 指针精准地指向预定时间,门外传来那标志性的军靴声。 门被无声地推开,弗雷德里希·兰登的身影出现在门口。他依旧穿着黑色的军装,只是今天未戴军帽,露出了梳理得整整齐齐的、颜色偏深的金发,几缕银丝在鬓角若隐若现,更添了几分岁月年上者的威严。他灰色的眸子扫过房间,瞬间便定位在她身上。 他没有立刻开口,而是缓步走到书桌前,将手中拿着的一本装帧精美的德文诗集——歌德的《罗马哀歌》。轻轻放在光滑的桌面上。 “日安,爱琵伽小姐。 ”他的法语依旧带着那份德式口音。 爱琵伽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站起身,回应。 “日安……兰登上校。” 他微微颔首。他没有走向她,反而在书桌后的高背椅上坐了下来,身体微微后靠,双手交叠放在腹部,形成一个审视的姿态。 “我们开始吧。” 他直接切入主题,没有寒暄,没有客套。 “您母亲让我教您德语,那我们就从最简单的单词学起。” “请重复,Schicksal。” 命运。 这个词让爱琵伽心头一紧。她抿了抿唇,小心翼翼地开口:“Schick…sal。” “Again.” 他立刻打断。“舌尖抵住下齿龈,气流从两侧通过。Schicksal。” 他示范了一遍。 爱琵伽再次尝试,这次稍微流畅了些,但在他听来,显然依旧不够完美。 “Again.” 一次又一次。书房里回荡着她磕磕绊绊的发音和他那单调、冰冷的“Again”。阳光移动,落在她交叠的双手上。她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压力,不仅来自于语言学习的困难,更来自于他那双始终停留在她身上,洞察一切的灰色眼眸。他仿佛不是在纠正她的发音,而是在用这种方式,丈量她的耐心,瓦解她的抵抗。 终于,在她又一次重复后,他沉默了片刻。那短暂的静默比之前的“Again”更让人难熬。 他忽然换了一个词。 “Verhangnis。” 劫难。 爱琵伽猛地抬头,撞进他那双灰眸里。那里依旧平静无波,仿佛只是随意挑选了一个单词。但她却感到一阵寒意从脊椎窜上。是巧合吗?还是意有所指? 她张了张嘴,却发不出声音。那个词像一块冰,哽在她的喉咙里。 弗雷德里希没有催促,只是静静地看着她,耐心得令人心慌。 良久,爱琵伽才用几乎听不见的声音,破碎地念出了那个词:“Ver…hangnis.” 这一次,他没有说“Again”。 他站起身,绕过书桌,向她走来。高大的身影投下的阴影瞬间将她笼罩。爱琵伽下意识地后退了半步,后背抵住了冰冷的墙壁。 他在她面前一步之遥处停下,微微俯身,距离近得她能闻到他身上冷冽的皮革和淡淡皂角的气味,也能看清他军装领口处银线绣制的精细纹样。 “恐惧,会阻碍学习,爱琵伽小姐。” 他的声音压低了些,仿佛是在陈述一个客观事实,但那目光却锐利如刀,剖开她试图隐藏的情绪。 “在这里,你只需要服从,和理解。” 他伸出手,并非触碰她,而是拿起了她之前放在沙发扶手上、因为紧张而被她捏得有些褶皱的那本法语诗集。他随意地翻动了一下,然后放回原处。 “下次。” 他直起身,重新拉开了那令人窒息的距离,语气恢复了之前的平淡。 “我希望听到更准确的发音。无论是Schicksal,还是Verhangnis。” 说完,他微微颔首,算是告别,然后转身,迈着同样沉稳的步伐离开了书房,留下爱琵伽一个人,靠着墙壁,心脏狂跳,手心里全是冷汗。 第二次见面,他依旧没有多余的表情,没有过界的举动。但他用两个冰冷的德语单词,和他的存在本身,更加清晰地向她宣告——他不仅是她的教父,更是她无法抗拒,必须去学习和面对的…… 命运与劫难。 “……事情大概是这样。” 第二天下午回了枫丹白露的爱琵伽把苦水在诺兰那里倒了个干净。诺兰听完摸了摸下巴,深思熟虑的样子逗笑了爱琵伽。 “叔叔,别这么严肃。” 诺兰叹了口气,把煮好的咖啡递给她。 “从七区跑到枫丹白露来看我你真是辛苦了。” “至于那个德军上校要忽然成你的教父……” 他将双手抱在胸前,皱了皱眉,似乎对这个决断很不满意。德国人当法国人的教父?这显得鹤立鸡群。而且诺兰抚养爱琵伽十八年,按道理教父这个位置应该他来坐才有资本。养育之恩大过天。最后却让一个才和她见过两次面的人当她教父…… 爱琵伽向后倒在摇椅里,望着天花板发起呆。 “我真希望战争早点结束。” 她偏过头。 “别再说牺牲是一种荣耀了,这只会徒增痛苦。” “战争不是荣耀,是苦难。” 回程的路上爱琵伽去了趟十六区的花店,先让马车和仆人走了,自己则在十六区闲逛买花,反正十六区和七区是挨着的,走回家顶多花半小时。 她买了束白山茶,很衬她的白裙子。顺便在书店买了本托尔斯泰的《战争与和平》。 啊,结束战争之后她想她会出国玩,和叔叔一起,或者独自玩也很好。她想去布拉格和苏格兰,那里的风景据说都是一流的好…… “嘿,小妞。” 一阵口哨声打断了她的思绪。 两个坐在酒馆门口的士兵朝她使了个眼色,用蹩脚的法语叫住她。爱琵伽看出来他们大抵是两个醉鬼,并不想搭理他们。然而其中一人不肯罢休,选择走上前拦住爱琵伽的路。 “小姐,赏个脸,陪我们喝一杯。” 爱琵伽摇摇头,她哪里见过这种阵仗,只能摇头。 “别害羞嘛——” 另一个人也走上前来,拍了拍她的肩膀。 “不,请让开。” 她克制着害怕,强忍着恶心(这两个醉鬼身上的酒味着实令人恶心),保持着她最后的理智,想把他俩推开。 “Was ist hier los?(什么情况?)” 一个冰冷、熟悉且权威的声音,如同鞭子般劈开了这令人窒息的空气。 两名士兵的动作瞬间僵住,脸上的轻浮和蛮横在听到这个声音的刹那,变成了惊慌和恐惧。他们像被钉在原地,然后猛地转身,立正,挺直脊背,动作慌乱得有些滑稽。 爱琵伽循声望去,她知道那是谁。 弗雷德里希·兰登。 他还是穿着那身黑色制服,外套敞开,露出胸口和领口上的十字勋章。他此时正一脸阴郁地盯着这两个醉鬼。 “怎么不说话,我问你们话。” 他不怒自威。两个士兵被吓得不轻。 ”姓名,部队编号,军衔。“ 两个士兵哆哆嗦嗦报出自己的信息。 弗雷德里希沉默地听着,然后用冰冷的语调,下达了判决。 “滚回驻地。向你们的长官报告你们今天的‘英勇’行为,禁闭一周。如果我再看到你们在非执勤时间骚扰平民……” 他顿了顿。 “后果自负。” “是!上校先生!谢谢上校先生!” 两名士兵如蒙大赦,几乎是连滚爬跑地逃离了现场,之前的嚣张气焰荡然无存。 街道恢复了短暂的寂静。 弗雷德里希这才将目光完全转向爱琵伽。他摘下一只手套,缓步走近。 “一个人出来玩可不是什么理智行为,尤其是在占领区傍晚,您也不想天天碰见醉鬼,对吧。” 爱琵伽仰头望着他。 “谢谢您的照拂,兰登上校。” 她最后也只憋出这样的话。 不知道是挑逗心驱使还是真的感谢他,爱琵伽从花束了抽了支最漂亮的花递给弗雷德里希。 弗雷德里希手一顿,那张不苟言笑的脸上难得流露出情感。 空气又安静了半晌。 就当爱琵伽以为兰登不会接她的花时,他动了。 他脱下自己的手套,轻轻捻住了那支脆弱的花朵。 “谢谢。” 这是四十多年来兰登第一次被送花。 是单纯的感谢,还是天真的试探,抑或是不自知的的靠近? “我送您回家吧。” 他让开路,让爱琵伽走在自己身前,他则站在她身后护卫她。夕阳把两个人的影子拉得很长,仿佛此刻无战事。 第3章 第三章 白山茶 房间的门被带上,一天疲惫后兰登终于褪去外套可以好好休息会了。可在休息前他还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 那朵白山茶。 回丽兹酒店的路上遇见了不少同事,他们纷纷对兰登会接受这种东西感到意外。这不像他的作风,更何况一个六英尺多的大男人捻着朵脆弱的花儿在街上走着的场面也着实新奇滑稽。 兰登似乎天生情感迟钝,对于同事们的揶揄也只是这样回答: “这是我教女送的。” 他将那支花插在了茶杯里,他本想把它放在客厅,但不知怎的,大脑内有阵声音在低语,告诉他把它放到床头去。兰登几乎是下意识听从脑内声音的安排,将花安置在床头。 他坐到床边,望着那支花发呆。 异样的情感在他心里升起。 那是不属于他的情感,不属于德意志的情感,不属于战争的情感。 “……” 他揉了揉眉心,关掉夜灯后便向后倒在床上。 一夜安眠。 而此时的卡什莫尔家。 “你今天怎么是被那个老东西送回来的?” 帕里斯拉着爱琵伽坐下,有一搭没一搭地问着。爱琵伽累了大半天,此时只想快点回房休息,便粗糙地讲了讲自己是如何被醉鬼骚扰,兰登又是如何挺身而出。 “真是伪英雄主义,这德鬼子。” 帕里斯啐了一口。 “你似乎很不喜欢他?” 爱琵伽打了个哈欠。 “德国佬没几个好人,尤其是这些有铁十字勋章和穿灰制服黑制服的,都是侵略者。” 帕里斯的父母死于纳粹的刀下,因为私藏犹太人被处决,那个时候帕里斯才五六岁,不过还好被及时过继到了卡什莫尔夫人名下,这才躲过一劫。因为这个缘故,帕里斯极其憎恨德国人,尤其是SS党。 “他们穿着锃亮的皮鞋,踏过别人的家园,用勋章和沾满鲜血的双手……” 他咬牙切齿地说。 “那个兰登,别看他一副彬彬有礼的模样,谁知道他那制服下面掩盖着多少肮脏,谁知道他制服上的铁十字勋章是多少人的血泪换来的!” 他越说越亢奋,爱琵伽已然清醒大半。 “哥哥,我懂你,我们都想战争结束。” 她拍拍帕里斯的肩膀,叹了口气。 “我也很害怕兰登,他给我种生人勿进、很凶的感觉……说实话,我也不太想和他有什么交际。” 她靠在沙发垫里有些睡意昏沉。 “去睡吧,爱琵伽。” 帕里斯沉默良久后开口。 “在乱世之中,人总要选择一条属于自己的光明之路,而不是和那群ss党一样,误入歧途,成为他人命运的刽子手。这太残暴了,战争结束他们会上犹太法庭的。” 帕里斯喃喃自语。 “小姐,请别打瞌睡。” 那是第二天德语课上,兰登敲了敲她的桌子,昏昏欲睡的爱琵伽顿时清醒。她连忙道歉。 “抱歉先生,昨晚睡得太晚了。” 兰登灰色的眼眸在她略显疲惫的脸上停留了片刻,没有追问。 “睡眠不足会影响判断力和学习效率。在目前的环境下,保持清醒至关重要。” 她坐直身体,强迫自己集中精神面对摊开在桌上的德语语法书。那些复杂的变位和句型此刻看起来格外令人头疼。 中途,当他转身在黑板上书写例句时,爱琵伽的目光不由自主地飘向窗外,恰好看到一只鸟儿飞过天空。 她忽然想起帕里斯昨晚的话—— “……成为他人命运的刽子手”。 她的目光下意识地扫过兰登挺直的背影。 刽子手就在她面前。 “爱琵伽小姐。” 他并未回头,低沉的声音却准确地打断了她的走神。 “注意力。” 他写完例句,转过身,灰眸清晰地映出她有些仓惶的神情。 “战争不会因为某个人的走神而停止,命运也不会。” 他似乎可以看穿她在想什么。 爱琵伽对上他的视线。 她有一双绿色的眸,像巴黎郊外小片的森林,又像平静无波的碧绿湖水。她就那样安静地望着他,不知是挑衅还是希望他继续讲课,又或是点其他的。 “咳……咳。” 他清咳两声,爱琵伽立刻低下头作恭顺模样。他也没多言,只是默默把话题扯回课本和语法上。 课程终于结束时,爱琵伽感觉像是打了一场仗般疲惫。她收拾好书本站起身,准备离开。 “请稍等。” 兰登的声音从身后传来。 爱琵伽脚步一顿,转过身。 他并没有看她,而是从公文包里取出一个薄薄的,用牛皮纸仔细包裹好的小册子,放在桌面上,推向她这边。 “这是海涅早期的诗集。” 他的语气依旧平淡,听不出任何情绪。 “语法和用词相对古典,但意境优美。作为课外阅读,或许比托尔斯泰更适合现阶段的语言学习。” 他怎么会知道她买了《战争与和平》? 昨天见他的时候她明明把书藏进袋子里了。 而且,一个被帕里斯形容为“刽子手”的人,会建议她阅读以浪漫和抒情著称的海涅? 她迟疑着,并没有伸手去接。 兰登抬下,起眼,目光平静无波。 “怎么?害怕” 爱琵伽抿了抿唇,最终还是伸出手,拿起了那个小册子。 “谢谢您。” 她向兰登点点头。 他没有再说什么,只是微微颔首,示意她可以离开。 爱琵伽握着那本薄薄的诗集,快步走出了书房。门在身后关上的瞬间,她靠在冰冷的墙壁上,长长地吁了一口气。低头看着手中的牛皮纸包裹,它轻飘飘的,却仿佛有千钧重。 第4章 第四章 圣意 连着几天的教导让爱琵伽喘不过气,她终于得到允许可以再去十六区的书店逛逛。 她让仆人在外等候,自己推开了那间铃铛的玻璃门。 油墨的气息瞬间袭来,令人安心。 她走向熟悉的文学区,去翻找自己想要的小说和诗集。她正踮着脚尖要去够一本精装的诗集,她尝试蹦地再高点,却怎么也够不到。就在此时,熟悉的雪茄气息包裹了她,一只手无意暧昧地撑在她身侧,一只手越过她的头顶帮她取下了那本书。 弗雷德里希·兰登。 他怎么会在这里? 他看了眼书的封面。 “《歌德诗集》。” 他用德语念了一遍,随后把书交给爱琵伽。视线扫过爱琵伽怀里其他的书——除了小说,还有一本基础德语语法。 “看来您有在练习。” 爱琵伽点了点头,抱着书,不知该说什么。沉默在两人之间蔓延,但并不像之前那样完全令人窒息,或许是因为周遭安静、充满书卷气的环境缓和了彼此尖锐的气焰。 兰登率先打破沉默。 “年轻的时候,我还没参军,就喜欢在书店里逛,像现在这样。” 他手里也拿了本书,是《神曲》。 “他顿了顿,仿佛在斟酌词句,或者是在回忆某个久远而模糊的时空。然后,他看向她,说出了一句让爱琵伽以为自己听错了的话。 “那时候,我梦想成为一个诗人。” 他又说,战争毁了他的梦想,家里世代从军,在国家的号召和父母的要求声中,兰登与他的梦想彻底天人永隔。 “我去过意大利。战前,我去过很多次。” 他的目光似乎穿透了时间和空间的阻隔。 “米兰……尤其是深秋的米兰。阳光不像巴黎这样潮湿,是金色的,落在多莫大教堂的尖顶上,落在斯卡拉歌剧院前的石板上……空气中仿佛都流淌着威尔第的旋律,而不是……” 他话语突兀地停顿了一下,没有说出后面的话,但爱琵伽知道那未尽的词语是什么。 而不是硝烟与恐惧。 他收回目光,重新落在爱琵伽脸上,那瞬间的、因回忆而产生的微弱柔和迅速消褪,重新被冷静和自制覆盖。 “那都是过去的事了。” 他看了一眼怀表。 “您该回去了,爱琵伽小姐。独自在外依旧不安全。” 兰登朝她点了个头,让开身子。 “谢谢,我想我确实是时候回去了。” 爱琵伽微微欠身后也便离开了书店。 爱琵伽。 兰登第一次这样注意到她的名字,这是一种酷刑的名字。传说是主教为讨好自己的妻子爱琵伽,特意发明出“铁处女”这种酷刑,并把刑具的外貌做成妻子的模样。 “爱琵伽。” 他又轻轻念了声她的名字,不知是回味还是呼喊。 “你又碰到兰登了,对不对?” 帕里斯拦住准备上楼的爱琵伽。爱琵伽回头,有些疑惑地看向帕里斯。她疑惑疑惑在帕里斯为何知道他和她碰了面。 “你怎么知道?” 帕里斯扯了扯嘴角,那笑容里没有半分暖意。“你身上有他的味道。” 他慢条斯理地说,语气带着令人不适的笃定。 “雪茄,皮革,还有……那种属于他那个阶层的、故作姿态的古龙水味。隔着老远就能闻到。” 爱琵伽下意识地低头嗅了嗅自己的衣袖,除了书店的墨香,她什么也闻不到。 “他只是……恰好也在书店。” 爱琵伽试图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静。 “帮我拿了本书而已。” “恰好?” 帕里斯嗤笑一声,他从阴影中走出来,逼近一步。 “爱琵伽,我亲爱的‘妹妹’,别那么天真。弗雷德里希·兰登那种人,他的每一个‘恰好’都经过精心计算。他去哪里,见什么人,说什么话,都带着目的。你觉得一个国防军上校,会‘恰好’有闲情逸致,在同一个下午,出现在你最喜欢逛的那家小书店里?” “他跟你说了什么?” 帕里斯追问,眼神锐利。 “是不是又用他那套关于艺术、关于梦想的陈词滥调来迷惑你?让你觉得他和其他德国佬不一样?让你忘记了他军装上的鹰徽代表着什么?” 爱琵伽张了张嘴,却发现自己无法反驳。兰登确实提到了诗人,提到了米兰,那些话语确实在她心里激起了涟漪。 看到她的反应,帕里斯眼中的嘲讽更深。 “听着,爱琵伽。” 他的声音压低了些,带着前所未有的严肃。 “我不管他对你说了什么,表现得多么像一个怀才不遇的学者或者一个彬彬有礼的绅士,那都是假象。他是毒蛇,用最光滑的皮肤和最优雅的姿态伪装自己,等你放松警惕,他就会毫不犹豫地咬下去,注入致命的毒液。” 他伸出手,不是触碰她,而是指向窗外,指向这座城市看不见的伤痕。 “记住我们的立场,爱琵伽。记住他是什么人,而我们,又是什么人。别被他迷惑,那只会让你万劫不复。” 说完,他不再看她,径直上了楼,留下爱琵伽一个人站在楼梯上发呆,怀里的书变得沉重无比。 帕里斯的话像警钟在她耳边回响。 她回想起兰登最后那句“那都是过去的事了”,以及他迅速恢复的冷静自制。那短暂的柔软,究竟是真实的流露,还是……如同帕里斯所说,是另一种更高级的伪装? “……” 她蹙着眉,一步一步、缓慢地走到二楼之上。 爱琵伽抱紧了怀中的《歌德诗集》,那本书此刻仿佛也带着灼人的温度。 爱琵伽回到自己的房间,轻轻关上门,背靠着冰冷的门板,才仿佛卸下了一层重负。帕里斯的话语和兰登那双仿佛能看穿一切的蓝色眼眸在她脑中交替闪现,让她心乱如麻。 她走到梳妆台前,将怀里的书放下。随后她像是被什么驱使着,做了一件连自己都觉得有些不可思议的事情——她再次抬起手臂,凑近衣袖,仔细地嗅了嗅。 除了棉布本身干净的气息,以及从书店带回来的,若有若无的旧纸油墨书卷味,她什么也没有闻到。根本没有帕里斯所说的什么雪茄、皮革、古龙水。 是帕里斯过于敏感,凭空臆测?还是那让人喘不过气的气息已经无形地渗透进来,只是她自己尚未察觉? 她感到前所未有的迷茫。仿佛站在十字路口,一边是帕里斯所代表的清晰却充满痛苦的现实与仇恨;另一边,则是兰登身上那偶然流露出的、未知和难以言喻的吸引力。 帕里斯的警钟在她心中长鸣。 这一夜,对爱琵伽而言,注定难以安眠。 第5章 第五章 躲避 连续几天,爱琵伽都试图在德语课程结束后立刻找借口离开,或是称病缩短课程,或是在宅邸里刻意避开可能遇见兰登的路径。她做得并不算十分高明,那份小心翼翼的闪躲,在弗雷德里希·兰登那双洞察一切的眼睛里,不过是小孩子的把戏。 这天下午的德语课,气氛比以往更加凝滞。爱琵伽全程低着头,视线牢牢锁在书本上,回答问题的声音细弱蚊蚋,带着明显的敷衍和距离感。兰登依旧严谨地讲授,纠正她的发音,但那双灰绿色的眼眸停留在她身上的时间,越来越长,温度也越来越低。 课程终于结束,爱琵伽几乎是立刻从椅子上弹起来,抱着书本,匆匆行了个礼就想往外走。 “爱琵伽。” 他低沉的声音在身后响起,分明不是命令,却比命令更让人汗毛竖立。 她僵硬地转过身。 “上校先生,还有什么事吗?” 兰登没有立刻回答。他缓缓站起身,绕过书桌,步伐沉稳地向她走来。他今天穿着全套军装,马靴在寂静的书房里发出压迫性的声响。他没有在通常的距离停下,而是继续逼近。 然后,他抬起一只手臂,越过她的肩头,“砰”的一声轻响,手掌撑在了她身后的门板上,彻底阻断了她逃离的路线。 爱琵伽的心脏几乎要从喉咙里跳出来。她被迫仰起头,对上他那双近在咫尺如同柏林冬日深湖般的眼眸。 “我没有。” 虽然爱琵伽心里有些慌,但她还是强忍住害怕回答道。 “不要对我撒谎。” 他打断她,语气没有任何起伏,却带着千钧之力。 “我是你的教父,也是你的老师。在你表现出明显的异常时,我有权知道原因。” 他的理由冠冕堂皇,无可指摘,却让爱琵伽感到一阵屈辱。有权知道?他凭什么有权?凭那身原野灰军装?还是凭家族那场利益交换的安排? 或许是这股屈辱给了她一丝勇气,她迎视着他的目光。 “我只是觉得我们需要保持适当的距离,兰登上校。这对我们都好。” “适当的距离?” 兰登重复着这个词。 “什么样的距离是适当的?像老鼠躲避猫一样?还是像平民躲避占领军一样?” “告诉我,爱琵伽,是谁,或者是什么,让你突然如此清晰地意识到,我们之间需要划下这道‘适当’的界限?” 他的目光仿佛能穿透她的灵魂,直抵她与帕里斯那次谈话的核心。 “是因为你那位……充满仇恨的兄长吗?” 爱琵伽没有退缩,也没有试图挣脱他构筑的囚笼。她甚至微微抬起了下巴,尽管高度依旧需要仰视他。 “上校先生,” 她的声音依旧很轻。 “您似乎混淆了‘权利’与‘权力’的界限。” 兰登灰绿色的眼眸里极快地闪过一丝讶异。 爱琵伽继续用她那平铺直叙。 “作为教父和老师,您或许有权了解我的学业进度,但无权干涉我的个人意志与社交距离。这是‘权利’的范畴。而您此刻的行为——” 她的目光扫过他撑在自己耳侧的手臂,以及他过于逼近的身体, “以及您身上这身制服所代表的,才是‘权力’。您是在用后者,来强行索取前者吗?” 她逻辑清晰,一针见血,直接将两人之间不对等的地位和此刻行为的本质摊开在他面前。 真是精彩且理性的回答。 “至于我为什么调整与您的距离。” 爱琵伽没有等他回应,继续说了下去,语气平静得像在陈述客观事实。 “这源于我个人的判断与选择。在这个家里,我听到的、看到的,以及我自身感受到的,共同构成了我认知的基础。帕里斯兄长的话,只是这认知拼图中的一部分,而非全部。我做出决定,是基于我自己的分析,而非任何人的灌输。” 她顿了顿,目光毫不避讳地迎上他审视的眼神。 “您问我是否因为仇恨而划清界限。我的回答是:不完全是。更是因为‘立场’,上校先生。您代表占领者,而我生于被占领的土地。您追求秩序与掌控,而我珍视自由与自主。这种立场的根本对立,注定了我们之间不可能存在真正的、毫无隔阂的亲近。保持距离,是理性权衡后的必然,是为了避免未来可能出现的、更深刻的痛苦与矛盾。” 她一口气说完,书房里陷入了死寂。 兰登凝视着她,那双灰眸深处的情绪剧烈翻涌着。惊讶、审视……他习惯了恐惧、顺从或隐忍的抵抗,却从未遇到过如此冷静、如此逻辑分明地将界限划得如此清晰直白的对手,而且,还是这样一个看似柔弱的少女。 他收回了壁咚她的手,后退一步,戴上他的军帽,压低帽檐。不知道是出于羞愧还是愤怒。 “很精彩的论述,爱琵伽小姐。”他终于开口,声音恢复了往常的冷静,但比之前更加低沉,“你的‘分析’能力,出乎我的意料。” 他没有承认,也没有否认她的话。他只是重新评估着她。 “但是。” 他话锋一转。 “不要过于依赖你的‘理性’。在这个时代,立场和逻辑,往往是最先被碾碎的东西。” 他微微颔首,不再阻拦她。 “你可以走了。” 爱琵伽没有再多言,她抱着书,挺直了背脊,步伐稳定地走出了书房门,没有回头。 兰登站在原地,看着她离开的方向,目光深沉。他原本以为她是一只需要引导的迷途羔羊,现在看来,她更像是一只羽翼未丰却已初露锋芒的雏鹰。 驯化她,似乎比他预想的,要困难得多,也……有趣得多。 门在身后轻轻合拢,隔绝了书房里那令人窒息的空气。 她快步走回自己的房间,反手锁上门,背靠着门板,才允许自己颤抖地吸了口气。与兰登的对峙,耗尽了她的心力。她调动了全部的逻辑和冷静,才勉强在那双洞悉一切的眼眸前守住了自己摇摇欲坠的防线。 他说的对,也不对。 理性是她唯一的铠甲,在这座冰冷的宅邸,在虎狼环伺的境地,失去理智意味着任人宰割。但他那句“立场和逻辑,往往是最先被碾碎的东西”,像句冰冷的谶语,在她耳边回响。她深知其中的残酷真相。 在绝对的力量面前,她的分析和原则,或许不堪一击。 书房内,弗雷德里希·兰登依旧站在原地。雪茄的烟雾缓缓升起。 “理性权衡后的必然……” 他低声重复着爱琵伽的话。 他低估了她。远远低估了。 她不是温室里需要呵护的花朵,而是生长在峭壁缝隙中的植物,看似柔弱,根系却紧紧抓住岩石。她那套关于“权利”与“权力”、“立场”与“自由”的论述,清晰、冷静,甚至有超越年龄的穿透力。这绝不是一个普通十八岁少女能拥有的思维深度。 她太早熟,让兰登这个老猎手都有些捉摸不透她。 帕里斯的影响固然存在,但她显然拥有独立思考和做出判断的能力。她将帕里斯的仇恨仅仅视为“拼图的一部分”,这种客观和抽离,本身就非同寻常。 “爱琵伽……” 他又想起这个名字的由来。以爱为名的刑具,美丽而残酷。此刻,他觉得这个名字无比贴切。她正在用她冷静的理性,构筑属于她的无形的“铁处女”,将他,或许也将这个世界,隔绝在外。 驯化? 这个词此刻显得如此粗陋和不合时宜。她不是可以驯化的动物。她是需要被……破解的谜题,或者,是需要被认真对待的对手。 第6章 第六章 风暴 暮色渐沉,帕里斯·鲍德温确认走廊空无一人后,无声地锁上了自己房间的门。他脸上那种惯常带着几分骄纵与漫不经心的神情消失得无影无踪,取而代之的是锐利与冷静。 他走到厚重的书柜前,看似随意地抽出一本厚重的《建筑通史》。书脊处发出轻微的“咔哒”声。他熟练地将手伸进露出的空隙,取出的并非书本,而是一个用油布包裹得严严实实的扁平小包。 帕里斯走到书桌前,摊开油布,里面是一套微型密码本、一支特制的铅笔,以及几张看似普通的信纸。他侧耳倾听着窗外的动静,手指却已开始快速而稳定地工作。铅笔在信纸上留下看似杂乱无章的购物清单和无关紧要的家庭琐事,但在特定的字母和符号组合下,隐藏着关于德军在巴黎第十六区兵力调配、以及兰登上校近期频繁接触的几位法国工业家的情报。 靠着什莫尔家族养子的身份,以及他那张漂亮得足以让人放松警惕的脸,是完美的掩护。没有人会怀疑这个看似只关心沙龙聚会和赛马消息的纨绔子弟会是盟军情报网中一颗危险的钉子。他对德国人,尤其是对党卫军的刻骨仇恨,并非伪装,那场灭门惨案是真实的,这使他投身抵抗运动的动机无比纯粹且坚定。而他对兰登的厌恶和戒备,除了个人情感,更多是出于间谍对潜在威胁的本能直觉。 情报编写完毕,他用密码本仔细核对了一遍,确保万无一失。然后,他将信纸按照特定方式折叠,塞进一个印着某家高级甜品店logo的信封里。明天,这封看似为“妹妹”订购甜品的信件,会通过一条隐秘的链条,最终抵达它该去的地方。 他重新将密码设备藏回书柜的暗格,动作干净利落,没有留下任何痕迹。做完这一切,他走到窗边,撩开厚重窗帘的一角,望向外面被夜色笼罩的花园。远处,丽兹酒店的方向灯火通明,那里住着弗雷德里希·兰登,一个他必须小心周旋、同时尽可能从其身上榨取情报的目标。 而此时的兰登。 他躺在床上辗转难眠。 望着床头柜上的山茶花,心里低低叹了口气。 爱琵伽是个棘手的孩子,她的聪明掩藏于表象之下,那些表现出来的脆弱和柔情,未必是真。 山茶花有些蔫了,兰登默默给花换了干净新鲜的水,重新摆到床头柜上。 他并非多愁善感之人,但今天是例外。 她今日在书房里展现出的锋利逻辑和冷静姿态,不断在他脑中回放。 “立场……自由……理性权衡……” 这些词汇从十八岁少女口中说出……显得有些早熟。她看穿了权力关系的本质,并试图用理性的壁垒进行对抗。 他习惯了掌控,习惯了他人或恐惧或敬畏的服从。爱琵伽的反抗不是歇斯底里的,是建立在思维层面上的。这让他无法用简单粗暴的方式压制。他需要新的策略,能够穿透她那层理性外壳的方法。 与此同时,卡什莫尔宅邸的另一间卧室里。 爱琵伽做了个噩梦。 梦见家破人亡,死亡如影随形。梦醒后,睡裙已然被汗水浸湿大半。 噩梦带来的心悸久久不散。她抱紧双膝,将脸埋在膝盖间。理性告诉她要坚强,要分析,要构筑防线。但在此刻,深更半夜,被噩梦惊醒的脆弱时分,她无法抑制地渴望一份真实而温暖的庇护。然而,在这座冰冷的金丝笼里,这份渴望显得如此奢侈。 她抬起头,望向窗外沉沉的夜色,目光仿佛要穿透黑暗,看清这复杂棋局中每一个角色的真实面目——她的家族,她的“兄长”帕里斯,以及那位既是教父又是潜在威胁的弗雷德里希·兰登。 她就这样一夜无眠。 第二天德语课上她又开始打瞌睡。她只觉得心力交瘁,思绪万千,她有些超负荷。兰登似乎并没有注意到她的昏昏欲睡,他对着黑板写着动词变位。 她也以为兰登没有注意到。因为他始终没有回头,专注地写着,讲着,仿佛完全沉浸在教学之中。这让她稍微放松了一丝警惕,抵抗困意的意志也随之松懈了一分。 就在她的意识即将再次沉入黑暗的前一刻,兰登书写的声音停下了。 他没有转身,依旧背对着她,低沉的声音在房间里响起。 “如果我的课程如此令人厌倦,爱琵伽小姐,或许您应该考虑直接回房休息。” 爱琵伽瞬间彻底惊醒,睡意被这句话带来的冰冷羞耻感驱散得无影无踪。她的脸颊迅速烧了起来。 他看到了!他一直都知道。 他没有给她辩解或道歉的机会,仿佛刚才那句话只是随口一提的客观评价。他转过身,灰色的眼眸平静地扫过她因窘迫而泛红的脸颊,然后指向黑板。 “这个动词,第二虚拟式的完成时形态,请重复一遍。” 他的语气没有丝毫变化,仿佛刚才那段小小的插曲从未发生。 课程结束的钟声仿佛一道赦令,爱琵伽暗自松了口气,正准备如同前几日般迅速离开这是非之地,兰登低沉的声音却再次留住了她的脚步。 “请稍等,爱琵伽小姐。” 她转身,心中警铃微作,面上却维持着基本的礼节。 “上校先生还有何指教?” 兰登并未立刻回答,他合上手中的德语书,将其放回桌面,然后才抬起那双洞察一切的灰色眼眸看向她,目光在她略显疲惫却强打精神的脸上停留片刻。 “明晚,在丽兹酒店,有一场为高级军官及其友人举办的晚宴。” “我希望你能作为我的女伴出席。” 这语气不像是邀请,像是在下达命令。 “我……” 她下意识地想拒绝,脑海中闪过帕里斯警告的眼神,以及自己那番关于“立场”和“距离”的言论。出席这样的场合,无疑是对她自身立场的背弃,也会将她进一步推向兰登的势力范围。 然而,兰登似乎看穿了她的犹豫,他并没有给她组织语言拒绝的时间。 “你需要开始接触这个层面的社交,爱琵伽。这是你作为卡什莫尔家族一员,以及……” 他顿了顿。 “作为我的教女,不可避免的责任。你将有机会见到一些对家族未来可能产生影响的人物。” “礼服会有人为你准备好。明晚七点,我会派车来接你。” 他没有问“你愿意吗?”,而是直接安排了后续。 “我明白了,上校先生。我会准时准备好。” 她没有说“谢谢”,也没有表达任何期待。只是接受了一项安排,仅此而已。 兰登对她的反应似乎并不意外,他微微颔首。 “很好。” 爱琵伽再次行礼,然后转身离开。走出书房,她的眉头才微微蹙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