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牌初唐:神都拾遗录》 第1章 海内存知己,天涯若比邻(上) 苍翠的巴山染绿锦江,一叶扁舟悄然划开碧波,船上人红衣如火,点燃南国第一缕秋。 王勃放下诗牌,拂落不知何时落在身上的一片黄叶。 除却简单的行囊干粮,他身上值钱的物什,也就是这一尺见方的诗牌和这身量身裁制的枣红锦袍了。 袍子是上好的蜀锦,纹样繁复考究,是昔日身在沛王府时荣耀的象征。如今穿行于蜀中的苍山碧水间,竟显得格外扎眼。 而那方诗牌,更是他与彼岸世界——那个名叫长安的、喧嚣鼎沸的权力与名利场,舍不掉,斩不断的联系。 这物件,连同它背后那个庞大而精妙的“以诗会友”密网,是当今大唐最神奇的造物。谁能想到,三十年前,它还是嘉州山野里一块不起眼的石头? 据宫中流传的掌故,是当地山民偶然发现此石竟能映照千里之外的景象,甚至传递声音,被视为祥瑞献于太宗。 那时太宗皇帝还是秦王,正为天策上将,锐意进取。他虽然大喜,却并未声张,而是重赏山民,秘派心腹接管矿脉,并将此石的研究置于秦王府内。 真正的奥秘,始于那座象征着无上荣光与智慧的文学馆——秦王府十八学士云集之所。 明面上,这里是天下最顶尖的文学殿堂,谈经论史,吟诗作赋;暗地里,它更是太宗麾下最核心的研制工坊。 房玄龄的缜密、杜如晦的决断、虞世南的博雅、陆德明的深邃……这些绝世之才的智慧,不仅用于经国伟略,也倾注在这块神奇的石头上。 一代巨匠阎立本独挑大梁,亲自牵头,率领这些能臣夜以继日,推演符文,构筑法阵,终于将此石置于特制玉匣中,实现了拓影留形、传音达意、发布诗帖等神妙功能。 为增雅趣,亦为试探世道人心,他们还加入了“金叶子”之设,表达欣赏便可虚拟赠予一片。受欢迎的帖子下,金叶子汇聚如风中金柳,蔚为壮观。 彼时太宗武功赫赫,被尊“天可汗”,正欲大兴文治。太宗遂将其定名为“以诗会友”,意在教化天下,彰显文治之盛。 然其初时造价高昂,笨重易碎,且牵涉太宗早年核心机密,故最初仅流通于顶级权贵之间,作为恩宠与信任的象征。直至当今圣上即位,工艺改良,诗牌方渐轻盈便携,功能日强,昔日秦王府的印记也逐渐淡去,这还都要归功于上官仪。 圣人大喜,不仅赐进士及第者人手一方,更在曲江畔举办了首届《大唐好诗歌》。彼时,上官仪凭一手绮错婉媚的“上官体”夺魁,天下风靡。 上官仪,很早就在那个英才荟萃的小圈子里崭露头角。他以其聪敏和对诗歌韵律的独特悟性,于诗牌研究工作中颇有建树,在一众老臣之下仍能参与一些基础的符阵绘饰工作,其绮错婉媚的诗风也是于是时初现端倪。 某种程度上,他也是诗牌早期发展的见证人与受益者。 这些长安旧闻,此刻化作微光,在王勃手中的诗牌界面上流转。界面上,正是“第二季《大唐好诗歌》”的初赛预告,图文并茂,声势浩大。 “呵,上官仪……不过是恰逢其会,仗着早年接触此物之利。其诗雕章镂句,浮华空洞,竟也堪为魁首?” 王勃唇边泛起一抹冷笑。若自己早生三十年,得入秦王府文学馆,与房杜诸公共研此物,焉有上官仪扬名之地? 然而这念头刚起,便被更深的悲凉压下。因为一篇游戏之作《檄英王鸡》,他便从王府清贵沦为戴罪之身,被远远打发到这蜀地“安置”。昔日长安盛名,此刻越发衬出虎落平阳的难堪。 万千愁绪,堵在胸口。他长叹一声,指尖在诗牌上划过,留下几行诗句: 长江悲已滞,万里念将归。 况属高风晚,山山黄叶飞。① 诗牌上跳跃着太宗皇帝钦定的王羲之行楷,风流飘逸,此刻却与他滞重的心境格格不入,仿佛一场无声的嘲讽。 舟楫靠岸,抵达锦州寓所,不过是一处简陋的客舍。 心中烦闷难以排遣,王勃信步出门,欲借山水稍解忧愁。 蜀地风景果然与北方大异,山峦秀奇,草木葳蕤。他寻了一处临水开阔地,坐下赏玩,又拿出诗牌,试图拓影存景,琢磨诗句。 正凝神间,忽觉袖中有物蠕动。他下意识伸手一探,触手竟是毛茸茸的一团!他脖颈一僵,还是带着不安把那东西掏了出来,竟是个硕大无比的花色虫子,幽蓝的眼睛直勾勾地盯着这个外乡人。 王勃生于绛州,常年居于北方,何曾见过这般南方巨物,吓得魂飞魄散。“啊呀”一声惊叫,猛地将手一甩,那虫子连同掌中的诗牌,一齐被抛飞出去。 他也顾不得什么体面,转身便跑,只觉那虫子似在身后追赶。一路跌跌撞撞,不知奔出多远,方敢停下,心有余悸地仔细拍打周身,生怕还有异物残留。 “足下何事惊慌?”一个平和的声音自身侧响起。 王勃喘息未定,抬头见一男子立于面前,头戴帷帽,垂下的白纱遮住了面容,只能隐约窥见其下清瘦的轮廓。一袭青衫素净沉稳。 “虫!好大的虫!足有婴孩拳头大小,五彩斑斓,张牙舞爪,真真骇人!”他指着来路,极尽夸张之能事地比划,试图引起对方的共鸣,分去他的惊惧。 谁知来人只是淡淡“哦”了一声,声音里听不出丝毫波澜。他伸出手,掌中正是王勃遗落的诗牌:“此物重要,幸未摔坏,已为足下擦拭干净了。” 王勃这才松了口气,连忙接过,感激道:“多谢兄台!在下王勃,王子安。方才失态,见笑了。” “无妨。蜀中地湿,多虫豸。此香囊带在身上,可驱避些许。”那人说着,又从袖中取出一个小巧的香囊递过。 说完,那人愣了一下,白纱微动:“你说你叫……王勃?可是那十岁批《汉书》,弱冠登进士,名动王府的王子安?” 王勃见对方体贴,又点出自己履历,更是不敢接那香囊,而是再次拱手:“正是在下。今日多谢兄台好意,还未请教尊姓大名?” 来人微微颔首:“范阳,卢照邻,字昇之。” 卢照邻?写《长安古意》的卢照邻!王勃心中剧震。他曾为那首诗里炽热奔放的生命力与繁华下的暗流深深打动,更曾为诗人因诗获罪、身陷囹圄而义愤填膺。 没想到,竟在这蜀地江边,遇见了这位心仪已久的才子! “原来是昇之先生!”王勃顿时忘了虫子的惊吓,激动之情溢于言表,“久仰大名!《长安古意》,如雷贯耳!幸会幸会!” 卢照邻帷帽下的面容似乎也露出一丝笑意:“王子安之名,卢某亦如雷贯耳。”说着,他抬手,轻轻拨开帷帽前的轻纱,露出一张清癯的面容,双目却清澈透亮。 一番对话,才子相逢,惺惺相惜。卢照邻热情相邀:“此地非说话处,子安若不嫌弃,可愿移步至寒舍一叙?” “固所愿也,不敢请耳!”王勃欣然应允。 二人同行至一处雅致院落外,只见一个身着淡青衣裙的女子正蹲在门前,给一只白色小猫喂食,发髻上簪着一枚精致的珠花簪子。 听到脚步声,她抬起头,见到卢照邻,嘴角不自觉地扬起。但看到卢照邻身边跟这个陌生人,她眼中闪过一丝慌张,连忙站起身,双手不安地来回搓着。 卢照邻眉头微蹙了一下,但随即舒展,用一种极为自然的,甚至有几分亲昵的语气道:“珍娘,有客至,去备些饭菜,再打壶酒来。” 那被称为珍娘的女子飞快地瞟了王勃一眼,礼貌地敛衽一礼,便转身匆匆进了院内。 王勃心下了然。 他看得分明,卢照邻束发的簪头上,正是一只栩栩如生的蝴蝶,而那女子发间的珠花,无论是玉质还是色泽,都与这蝴蝶簪子如出一辙。 这正是时下流行的“蝶恋花”对簪,一分为二,男女各持一支,寓意白首同心。 不多时,饭菜齐备。珍娘手艺极佳,虽多是家常菜蔬,却整治得色香味俱全。 三人围坐,卢照邻正式介绍道:“这位是郭珍娘子。”王勃连忙见礼。 “这位王勃,王子安。”卢照邻向郭珍引荐,郭珍颔首:“久仰先生大名。” 席间,话题从长安风物、诗牌趣闻,到蜀地秘辛、诗文切磋,倒也气氛融洽。令王勃惊讶的是,这位郭珍娘子并非只是默默布菜斟酒,时而也会对某些话题发表见解。言辞不失温婉,却每每切中肯綮,颇有见识,不禁让他又高看了几分。 饭毕,郭珍收拾碗筷,卢照邻便引王勃至书房,叙谈饭桌上未竟之语。 而那未竟之语,便是眼下诗牌上最炙手可热的话题——第二季《大唐好诗歌》。 “此次大赛,由天后亲自领衔,声势远超上届。”卢照邻拨弄着茶盏,“魁首可直入中枢,诗牌名号永驻金光,一言一行,自是权威。更甚者,每年还可从嘉州矿脉分润,其利远胜朝廷俸禄。” 说到这,他顿了顿,嘴角掠过一丝意味深长的笑意,“天后如此求贤若渴,开出的价码,当真是……令人心动。” 王勃听出了弦外之音。 他对朝堂政争素无兴趣,但这样一个能向天下人展示才华,尤其是能与上官仪那“老顽固”以及他那浮靡诗风一较高下的舞台,对他有着致命的吸引力。 至于那些丰厚的奖赏,在他眼中,不过是“顺手而已”的彩头。 “昇之兄大才,难道不想一试?”王勃机敏灵动地目光看向卢照邻。 卢照邻何等眼力,早就看出了王勃眼中燃起的斗志,此话虽是问自己,实则是在表达他王勃心中所想。 “放逐之人,安敢论诗?倒是子安正当其时,以子安之才,借此好风,青云直上,并非难事。” “昇之兄何必妄自菲薄!”王勃打断他,“丈夫志四海,难道要郁郁久居此‘天府’,空度余生么?” 此话一出,点燃了卢照邻内心数十年的寂静。 “自是不能。” 但他毕竟比王勃阅历丰富,考虑的事自然更多:“初赛诗篇需八百金叶子,若能进入决赛,随之而来的长安登台,更需精妙诗文与……嗯,‘排场’,这些皆需稻粱支撑。光是重返长安的盘缠,便非小数。更何况……” 问题又回到了一开始:“放逐之人,安敢论诗?” 此话如一盆冷水浇下,王勃瞬间冷静。 他苦笑一声:“昇之兄所言极是。名望与资金尚可设法,然则,这‘戴罪之身’,恐是最大阻碍。” 卢照邻也陷入沉默,这确非易解之题。 正当书房内气氛微凝之时,案几上的诗牌突然泛起微光,朱雀门诗板上,一条新词条迅速攀升: 【洪都府急募!滕王阁新成,阁主李元婴悬重金,向天下征集赞辞,文体不限,优中选优者赏千金!】 王勃的目光瞬间被吸引,紧紧盯着那“重金”二字,眼中熄灭的火光骤然重新点亮,他猛地抬头看向卢照邻: “昇之兄,机会!机会来了!” ①出自王勃《山中》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章 海内存知己,天涯若比邻(上) 第2章 海内存知己,天涯若比邻(中) 不等卢照邻细问,王勃已如一阵风般匆匆拱手告辞。 看着那道枣红色身影飞也似地远去,卢照邻暗笑年轻人就是有干劲。 这滕王阁赞辞或许真能成为破局关键,重金倒尚在其次,重点在于滕王作为皇室贵胄,如果诗作能入他的眼,由他背书,想来子安身上的逐臣之色能淡化许多。 王勃走得急,衣袂带风,惊动了正慵懒晒太阳的那只小白猫。小猫“喵呜”一声,敏捷地一跃跳上了矮墙,居高临下地看着下方,尾巴低垂,显然是不悦。 在院内浆洗衣物的郭珍闻声放下活计,快步走到墙下,仰头望着小猫,声音温柔却焦急:“小家伙,快下来,上面危险!” 卢照邻从屋中走出,见状走上前,轻轻揽住郭珍的肩头,低声道:“外面风大,先回屋吧。这墙不高,它玩腻了自会下来。” “可是……”郭珍还想再说什么,但见卢照邻已然解下自己的外袍罩在了她身上。 她又回头不安地又了一眼墙上那团雪白的身影,叹息一声,终是在卢照邻坚定而轻柔的半扶半抱下,一步三回头地随他进了屋。 回到客舍的王勃,心潮依旧澎湃。他拿出诗牌,反复观看着上面拓印的滕王阁影像。尽管只是通过符文之力传递的虚影,但阁楼的雄伟轮廓、依山傍水的气势,已足以让他心驰神往。 他仿佛当真站在了那巍峨的高阁上,眺望远山,俯瞰长江。 一连串精妙的词句在他的脑海中闪过,可当他真的要把词句落在诗牌上时,忽然顿住。 这般依题而作,牵强附会的诗,与上官仪之流何异?滕王要的是有关那栋楼阁、有关他个人功绩的溢美之词,而他王勃想要写的,又是什么? 但很快,更高的理想追求说服了他:“非常之时,行非常之事。欲扬名天下,得参赛之资,此乃捷径。何况,以彼之道还施彼身,用上官仪最擅长的骈俪典雅之体,写出远超其上的气象,方可叫天下人知道,什么才是真正的锦绣文章!” 文思如泉涌,他指尖微动,几乎是不假思索,一首《滕王阁诗》便洋洋洒洒,浮现于诗牌的幽蓝界面。 滕王高阁临江渚,佩玉鸣鸾罢歌舞。 画栋朝飞南浦云,珠帘暮卷西山雨。 闲云潭影日悠悠,物换星移几度秋。 阁中帝子今何在?槛外长江空自流。① 一气呵成,通读一遍,只觉得字字珠玑,竟无一字需改。少年双眼笑弯成月牙,意气的自信充盈胸臆。 然而,在即将通过诗牌投稿的前一刻,王勃犹豫了。他想到了卢照邻那沉稳的目光和深厚的学养。 “昇之兄阅历远胜于我,请他斧正一番,更为稳妥。” 想及此,他按下了立刻投稿的冲动,决定明日一早便去请教。 翌日清晨,王勃早早便赶到卢照邻的住处,却见卢照邻与郭珍二人已是穿戴整齐,似要出门。 “子安?如此早便来了?”卢照邻有些意外,帷帽下的声音带着笑意。 王勃意识到自己来得唐突,暗自懊悔:“早知道昨夜便从诗牌上传予昇之兄看了……”他是为了享受当面请教、切磋琢磨的过程,才略去了那简便之法。 “小弟鲁莽,不知兄与娘子要外出,我改日再来。”王勃连忙拱手。 “无妨。”卢照邻摆手道,“正是要与珍娘去市集采买些日用,子安若无急事,不妨同行?想必昨晚,子安又有新作吧?正好路上聊聊,也带你看看这锦州风物。” 王勃推辞不过,见郭珍也微笑着颔首示意并无不便,便应承下来:“如此,便叨扰了。” 三人遂同行前往市集。郭珍并未因王勃的加入而显不悦,反而落落大方,与王勃攀谈起来,时而指着街边特色物产为王勃介绍,时而问些北方风土人情。王勃也收敛起狂傲,恭敬应答,气氛融洽。 他见卢照邻手中已提了些物品,便主动接过一些重物,卢照邻也未多客气,只是道了声谢。 集市熙攘,吆喝相闻,卢照邻一行采买的无非是些果蔬、布帛等物。行至一处,郭珍忽然想起什么,对卢照邻柔声道:“昇之,你常服的那味调理气血的药,前几日似乎用尽了。前面便是仁济堂,不如顺道买了?” 卢照邻略一沉吟,点头道:“也好,有劳珍娘了。” 郭珍便转身向街角的药铺走去。 等待间,卢照邻被旁边一个卖文房四宝的摊子吸引,目光落在一方品相质地俱佳的端砚上。他拿起细细摩挲,爱不释手。 “店家,此砚如何卖?”他问道。 摊主报了个价,果然不菲。卢照邻微微蹙眉,开始与摊主理论起来,言语间引经据典,说这石品、这雕工何处值当,何处又有瑕疵。 王勃在一旁听得有趣,也想帮腔,奈何那商贩一口浓重方言,夹杂着本地俚语,王勃大半听不懂,只能从双方渐高的声调和激动的神色判断,这是一场互不相让的拉锯战。 最终,卢照邻摇了摇头,将砚台轻轻放回原处,对摊主道:“此物虽佳,然价超其值矣。”说罢毅然转身离开。 只是走出几步后,他借着整理帷帽忍不住回头,朝那方砚台瞥去匆匆一眼,帷帽的白纱也随之轻动。 这时,郭珍提着包好的药材回来了,见二人神色,笑问:“怎么了?” “无事。”卢照邻淡淡道,“可都买齐了?” “齐了。”郭珍点头。 三人这便往回走。王勃与卢照邻仔细推究昨日那首《滕王阁诗》,郭珍在一旁听得津津有味。忽然,她的目光被一支款式新颖的玉簪所吸引,那簪头雕成并蒂芙蓉模样,以前从未见过,甚是别致。 但她目光只停留了一瞬,便若无其事地继续前行。 一直看似在与王勃讨论诗稿格律的卢照邻,却敏锐地捕捉到了郭珍那一闪而过的目光。他停下脚步,对王勃道:“子安,稍待。”随即转身走到首饰铺前,指着那支玉簪,直接问价。 铺主连忙堆笑:“郎君好眼力!这是最新从长安传来的样式,做工复杂,你看这玉质……” “多少银钱?”卢照邻打断了他的吹嘘。 铺主报了个数,郭珍闻言,脸上露出惊诧之色,急忙上前拉住卢照邻的衣袖,语气焦急:“昇之!这太奢侈了。如今天凉得也快,省下银钱裁冬衣,岂不更好?” 卢照邻没有理会郭珍的劝阻,也没有再听铺主多言,直接从钱袋中数出相应的铜钱,推至对方面前,然后拿起那支簪子,转身对郭珍温声道:“珍娘,过来。” 郭珍还想推拒:“这……这如何使得……” 卢照邻却不答话,只轻轻抬手,将簪子小心地插入她的发髻,与她头上原有那支“蝶恋花”的珠花并排,竟意外地和谐。 郭珍脸上飞起红霞,最初的矜持抗拒化为了甜蜜的羞涩,微微低头,嘴角是掩不住的笑意。 帷帽的轻纱模糊了两人贴近的身影,不远处的王勃见到这亲密一幕,赶忙别过脸去,投向树枝上的两只黄鹂鸟,似乎是在推测它们要唱什么。 这段小插曲过后,卢照邻仿佛什么事都未发生一般,神色如常地走到王勃身边,拍了拍他的肩膀:“子安,你那首《滕王阁诗》,以我之见,且放宽心去投。此诗格局宏大,气象万千。若投去,斩获魁首大有希望。” 得到卢照邻的肯定,王勃心中大石落地,欣喜不已。他当即拿出诗牌,手指轻点,将诗稿传送至洪都府指定的征集处。 【秋水溟】作《滕王阁诗》,已入彀,待阅。 诗牌浮现出这样一行字,便是投递成功。王勃长长舒了一口气,仿佛已看到千金之赏在向自己招手。 兴奋之余,王勃的目光无意间扫过界面另一侧最顶端,那是卢照邻的诗牌名号——“幽忧子”。 打昨日扫过千机引,他就注意到了这个别致的名号,心下好奇,却没有深问。眼下亦无他事,王勃便脱口问道:“昇之兄,为何取此名号?‘幽忧’二字,似乎……” 他话一出口,便觉不妥。只见卢照邻闻言脚步顿住,沉默了好一阵。连一旁的郭珍,脸上的笑意也瞬间淡去,蒙上了一层淡淡的忧愁。 王勃顿感失言,连忙道歉:“小弟唐突了!昇之兄若不便……” 卢照邻抬手止住他的道歉,帷帽下传来一声轻叹。 “无妨。‘幽忧子’……倒也贴切。”他的声音透过轻纱,带着一种历经沧桑后的平静,“昔年,我自负奇才,得邓王赏识,以为可展抱负。然王府之中,看似礼贤下士,实则何尝不是叶公好龙?周遭更多是趋炎附势之辈,令人心郁难平。” 他的语气渐渐带上了一丝激愤:“《长安古意》……便是那时愤懑之作,一抒胸中块垒罢了。怎料……怎料竟因此招祸,锒铛入狱。” 郭珍默默伸出手,紧紧握住了卢照邻微凉的手掌,无声地传递着支持与温暖。 感受到手心的温度,卢照邻反手轻轻握了握郭珍,语气转为更深的悲凉:“造化弄人,何止于此。我刚过弱冠之年时,内子便……便撒手人寰,留下稚子与我……虽有族人帮衬,其中凄惶……不足为外人道。” 弱冠之年,那是王勃大放异彩的年纪,他相信眼前这位前辈才子当年也是如此。可事实截然相反,那时起,卢照邻便已经尝尽了人间苦厄。 “那时,我本以为人生之厄至此已极,谁料后来仕途坎坷,乃至身陷图圄……或许,这天府之国,才是我这‘幽忧子’的容身之处吧。” 他转头,帷帽似乎朝向郭珍的方向,声音柔和了些许:“幸而……上天终是留了一线之机,让我在此地,遇见了珍娘。无甚惊天动地,不过是这蜀地寻常巷陌中,我与她……一次偶然的回眸罢了。她虽非高门富户,却知我、懂我,思我所思,爱我所爱。” 这不加掩饰的告白,让郭珍愣了几息,随即两颊发烫。但她并未如寻常女儿家般娇嗔,而是用一贯平和温婉的语气说:“失之东隅,收之桑榆,未来的路,还长,怎知不会有转机?” 这话既像是对卢照邻说,也像是说给王勃。 王勃跟着点头,并未多言。他需要时间克化一下卢照邻跌宕起伏的往事。 意识到自己说得有些多了,卢照邻对王勃歉然一笑:“呵,一时感慨,让子安见笑了。” 王勃连忙道:“昇之兄言重了,是小弟勾起了兄长伤心往事。” 卢照邻摆摆手:“昨日所谈诗赛之事……容我再思量思量。或许,如你所说,一味避世,也非良策。” 他的语气中,似乎有某种冰封的东西正在松动。 听到卢照邻态度转变,王勃顿时将刚才的沉重一扫而空,兴致再次高昂起来。 倏的,一个大胆的念头在他心中愈发清晰:若能与卢照邻这等大才联手,在这席卷天下的诗赛盛事中,必将搅动一番风云! ①出自王勃《滕王阁诗》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2章 海内存知己,天涯若比邻(中) 第3章 海内存知己,天涯若比邻(下) 递交《滕王阁诗》的兴奋感稍稍平复后,王勃强迫自己冷静下来。他再次点开诗牌,仔细研读起诗赛那繁复的赛制规则。 条文骈四俪六,辞藻华丽,但核心意思明确:诗作需为今岁上元节后公诸诗牌者,合乎诗规,严禁剽窃代笔,内容须雅正弘理。除此之外,再无更多限制。 眼下距离初赛截止时间尚早,他便浏览起已参赛的诗作。 诗牌界面流光溢彩,一个个或显赫或陌生的名号下,展示着风格各异的诗篇。然而,王勃眼明心亮,很快就瞧出了端倪。 那些顶着五姓七望或当朝显宦家族名号的诗帖,下方的金叶子数量轻而易举便达到数百,虽离八百的初赛及第线尚有距离,但已显露出磅礴势头。 相反的,一些署名平平,显然出自寒门士子之手的诗作,金叶子往往只有个位数,零星散落在诗帖下方,显得格外冷清凄惨。 这其中的拉帮结派、相互吹捧,不言自明。 “排场……昇之兄真是一语中的。” 他翻开自己过往的诗帖记录。在长安时,尤其是身为沛王府修撰期间,每首诗帖皆以百片金叶子打底,最高者甚至突破三百。而自他被逐出长安,流落蜀地,诗帖下的金叶子便如秋日黄叶,凋零殆尽。 属地长安与属地锦州的诗贴间,好似也隔着一道秦岭。 单打独斗,凭借他们这些毫无根基的“戴罪之身”或清流文人,想要凑足八百金叶子,无异于痴人说梦。 若说昨日萌生的那个联手念头尚且是因志气相投,那么到了眼下,便是华山一条道。与卢照邻这等见识超卓、才学深厚者合作,方有一线胜机。 可具体该如何联手?是共用一个名号?还是各自为战,互相投以金叶子扶持?他思绪纷乱,毫无头绪。 心烦意乱间,他手指无意识地在诗牌界面上划动。 突然,一条署名为【前川月】的传书猛地跳了出来,语气之急躁,几乎要冲破光幕: 【前川月】:王子安!!!你人是掉锦江里喂了鱼,还是被蜀地的山魈掳去当了压寨相公?整整七日音讯全无!再不回,我便为你在长安立衣冠冢! 王勃先是一愣,随即哑然失笑。是杨炯!这厮狗嘴吐不出象牙的功夫真是经年不衰。他仿佛能看到长安城里,那个在弘文馆中以静穆示人,私下里却言辞锐利的杨令明,正对着诗牌咬牙切齿的模样。 【秋水溟】:好你个杨令明!咒我坠江?你欠我的三顿酒钱,可是想赖账不成! 消息几乎秒回。 【前川月】:果然祸害遗千年!你还有心思惦记酒钱?昨日乍见你给那滕王阁写赞辞,我还当是旁人冒名,看来你在蜀地日子过得不错,还有闲心攀高枝? 王勃这几日确因偶遇卢照邻、创作《滕王阁诗》而心潮起伏,几乎忽略了其他消息。此刻翻看,才发现自他离开长安,杨炯每隔几日便会发来讯息,问行踪,探近况。 虽措辞极尽挖苦之能事,诸如“行至何处?蜀道之险没把你吓破胆么?”或“巴蜀湿瘴,可还健在?”。但关切之意,掩藏不住。 王勃心头一暖,嘴上却毫不留情。 【秋水溟】:你当谁都似你一般,在弘文馆里对着故纸堆就能颐养天年?不错,滕王阁赞辞正出自在下手笔,如何?可还入得你弘文馆的法眼?免得你总说我离了长安便江郎才尽。 玩笑归玩笑,王勃还是坦诚告知了自己在锦州的经历,言语间不乏与卢照邻相交的兴奋,以及对《大唐好诗歌》的跃跃欲试。 谈及参赛,王勃语气认真起来。 【秋水溟】:此乃面向天下才俊的擂台,以你之才,此刻不显,更待何时! 诗牌那头,【前川月】的标识闪烁了许久,才传来回复,字里行间透着股比锦江还冷的寒气: 【前川月】:此种赛事,何趣之有?不过是为天后再选一个上官仪罢了。只不过这个‘上官仪’须得更合天后心意。锦绣文章敌不过朱紫权贵,何必去凑这热闹,徒增烦扰! 王勃心头火起,立刻反驳: 【秋水溟】:此言差矣!正因如此,我等才更不能坐视!莫非你忘了当年在长安酒肆,我等如何指斥“上官体”之绮靡,誓言要写尽天地间至真至性之诗?机遇稍纵即逝,优柔寡断,何谓大丈夫! 他将一腔热血与激愤倾泻到诗牌上,而那头却陷入了长久的沉默。王勃等得心焦,连连追问: 【秋水溟】:?说话! 【秋水溟】:杨令明我问你话呢! 【秋水溟】可是被我说中了心事,无言以对? 直到深夜,诗牌才再次泛起微光。 【前川月】:方才赴宴归来。 王勃气结,几乎要对着诗牌吼出来。 【秋水溟】:杨!令!明!我在此忧心诗道文脉,你竟去大快朵颐?让我苦等这数个时辰! 【前川月】:莫闹。诗赛之事……容我思量。回头再议。 虽未得肯定答复,但“容我思量”四字,已让王勃看到了希望。卢照邻在考虑,杨炯也在考虑。这意味着,他并非孤军奋战。 然而,一股难以言喻的不踏实感,依旧萦绕心头。他总觉得少了点什么。可到底少了什么?他百思不得其解。 月华洒下,照见一个辗转反侧,难以入眠的年轻人。 长安,杨炯住所。 杨炯放下诗牌,揉了揉眉心,只觉疲惫如潮水般涌来。方才的宴会,气氛诡谲。 他犹自记得,席间,宋之问满面红光,掌上捧着一片小巧的,黄澄澄的金叶子,在灯下转动着,那夺目的光泽引得好几位同僚侧目。 “今儿在座的都是明眼人,瞧瞧这物什,成色几何?”宋之问环视一圈,得意地挑眉。 沈佺期适时接话:“在下眼拙,不敢妄断。可是上官才人所赠金叶子?这成色,自是顶好的。” “云卿兄慧眼!”宋之问满意地笑了,捏着金叶子的叶尖提起来,似乎是为了让众人看得更清楚些,“这可是实打实的足金,而非诗牌上那等虚无缥缈。此等实惠,既是天后恩典,也是咱们控鹤监的体面呐!” 一众附和声过后,沈佺期又问:“想来昨夜,延清又留宿控鹤监了吧?为这诗赛,也当真是辛苦,堪为我等楷模。” “哎,岂敢岂敢!”宋之问拖长了调子,把那片足金金叶子轻轻放在案上,发出一声轻响。 他给自己斟了盅酒,慢条斯理地继续说:“为保诗赛公平,婉儿娘子再三叮嘱我等监诗郎,每夜子时务必准时‘入阁’,标定违规金叶子,将之清扫,她还要不定期‘入阁’查看。婉儿娘子尚且不言辛苦,我等怎敢称劳累?是不是啊?” 宋之问看向沈佺期,意味深长,今夜是他当值。 杨炯始终一言不发。 他对监诗郎的职责略知一二,无非是轮班在控鹤监值守,据说要借助某件神秘法器,监测参赛诗帖的金叶子增长。若见某诗贴下金叶子猛增,且来自同一州县,这些金叶子就会被清理掉。 此计出自那位年纪虽轻却手段老辣的控鹤监实际掌控者——上官婉儿。 “今年长安的枫叶红得可比往年晚,莫非也是期待着这诗赛?”座中一位学士忽然发言。 “嗯,此言有理。”宋之问接过话头,身子前倾,略带神秘地发问:“诸位可知,那些被法眼查实,来路不正的‘金叶子’,下场如何?” 众人皆伸长脖子静听,沈佺期却只是淡淡一笑,伸手拿起桌上的一颗橘子,慢条斯理地剥着。 “它们啊,到了我们这些监诗郎手中,便会光华渐褪,金色退去,最终化作一片片‘红枫叶’!” 宋之问一边说,一边比划着那金色褪去、脉络转红的过程。 沈佺期剥好了橘子,却并不着急吃:“此乃上官才人定下的妙法。将这些‘红枫叶’均分予每一首参赛诗作,以示公允,避免恶意倾轧。” 席间响起一片低低的、混杂着惊讶与了然的唏嘘。 杨炯听得脊背发凉。均分?这看似公平的背后,是何等的讽刺! 诗牌此物,持有者十之**皆为进士及第,或皇亲国戚。置于九州,不过沧海一粟耳。而初赛那八百片金叶子,纵使世家大族,也须得调动人脉,更遑论那些初登庙堂,尚无根系的寒门子弟? 短期来看,这确乎公允,不令某家一枝独秀,也不让寒士彻底心死。可只需反复多次,世家子弟依旧可以凭借“红枫叶”登顶,寒士依旧只能守着那寥寥的“金叶子”! 宋之问三杯酒下肚,舌头也大了,凑近杨炯,声音含糊:“杨兄今夜怎的话这般少?莫非是让透花糍糊了嗓子?听我句劝,参赛这事……宜早不宜迟!眼下诗作不多,每次清场,每首诗能分到的红枫叶还算可观……待日后诗作如潮,怕是……连叶子尖都分不到了!” 一股混合着酒气与蒜味的浓重气息扑面而来。杨炯下意识地将身子往后倾了倾,微微蹙眉,习惯性地低声道:“又吃蒜了。” 此话一出,席间知悉二人早年交往的同僚发出几声压抑的轻笑。 宋之问闻言,醉意朦胧的脸上闪过一丝尴尬,下意识地抿了抿嘴,身子也缩回去一些,但立刻又找到了新话题:“话说这金叶子飘落谁家,皆有定数,这红枫叶亦是同理……” 他还想再往下说,一旁的沈佺期却变了脸色,惊惧替代了此前的从容。他用胳膊肘推了推宋之问,插话道:“延清吃醉了酒,尽说胡话。什么金叶子红枫叶,不过是确保大赛公允的寻常手段。来,吃个橘子罢。” 他拿起案上刚刚剥开的橘子,不由分说塞到宋之问手里。宋之问不好拒绝,只得讪讪一笑,接过橘子塞进嘴里,随即就见他双眉紧蹙,却愣是没吭声。 杨炯喉头一紧,仿佛吃下那酸橘子的人是他自己。 金叶子,红枫叶,宋之问的“提醒”,沈佺期的“吃橘子”……这诗赛背后的水,恐怕远比想象得更深,也更……肮脏。 王子安所说……不无道理。 眼睁睁看着这个面向天下的舞台,再捧出一个精致的应声虫,他确实不甘。 那句“写天地间至真至性之诗”,此刻激荡在他心中,字字重若千钧。 可是,现实如山。他与王勃,纵有才名,声望又如何与那些累世公卿、武氏外戚子弟相抗衡?最直接的体现,便是那八百片金叶子。 或许,王勃所说的“合作”,真的是唯一的出路。 蓦地,他脑海中闪过一个身影,一个昔年酒馆论诗时也在场,此时远离长安喧嚣的身影——骆宾王。 大赛消息传出时,骆宾王已打点行装,欲再赴边塞。临行前,二人灞桥分别,骆宾王笑他写的《出塞》《紫骝马》虽工,却少了真正的塞外风沙与筋骨,不如与他同往边地。他当时困于弘文馆庶务,未能成行。 他问骆宾王为何不待开赛再走,骆宾王只是朗声大笑:“庙堂?江湖?诗心存焉,何拘于某时某地!” 或许,他也应该问问,这位老友的意见。 杨炯深吸一口气,翻阅诗牌,找到【饮露】。 讯息发出,穿越千山万水,投向那苍茫的玉门关外。 杨炯放下诗牌,抬头望向长安的夜空。月亮似乎格外垂怜他,今夜洒在他窗前的清光格外多些。 而同一轮明月下,远在锦州的王勃,在睡梦中无意识地翻了个身。夜风吹得紧,他自觉受凉,抬手拉高了被角,又沉沉地睡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