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璞玉》 第1章 第 1 章 “你们现在就把他接回去！这孩子我管不了！”一个年迈的老妇人举着电话冲着电话那头撕心裂肺的喊着，一只手还不受控制的在空中挥舞。 施钰站在一旁就这样看着她发疯似的喊叫着，就好像个指挥官，他想笑，但他不能。其实他能理解她的，这要是换作他，他能比她喊的还大声。 施钰从小跟着眼前这位老人一起生活，这位年迈的老人是他的奶奶，亲奶奶。换句话说，也是他的救命恩人。他本不该出生的，他前面还有一个哥哥，他们的父母感情深厚，夫妻关系和谐，本来一家三口人过着幸福快乐的生活，偏不巧他出现了。 他听奶奶说起过，他妈妈是极力反对生下他的，但奶奶一直在劝说她，说这个孩子是奔着你们来的，也是个缘分，留下吧。 现在想想，什么狗屁缘分，孽缘。 于是奶奶自作自受，他妈在生下他后，不堪忍受二胎折磨，产后抑郁，让奶奶将他抱走抚养。 施钰这么多年就跟着爷爷奶奶生活在乡下的小村子里，上初中的时候，奶奶提出让他爸妈把施钰带回城里接受好的教育，但被他妈妈拒绝了，因为他哥在高考，关键时期，怕施钰去影响到他。 所以施钰就一直在镇上读初中，然后继续读高中，目前读到高三。 施钰成绩还行，但不突出，按照这个趋势，混个普通的本科也不成问题。但施钰不是个乖学生，他不是调皮捣蛋那类的，也不是打架斗殴那类的，他是早恋那类的，恋的还都是男人。 第一次班主任打电话跟施钰奶奶说这件事的时候，他奶奶不敢相信的反复跟老师确认，然后挂了电话重重地给了施钰一巴掌。 施祺歪着头，他没有像电视剧那种捂住自己的脸委屈巴巴的掉眼泪，而是低着头盯着院子里凹凸不平的地面，浑身颤抖，然后轻轻牵扯撕裂的嘴角笑了。 这次是第二次，有同学拍到他和男同学接吻的照片交给了老师，老师直接叫来施钰的奶奶和男同学的家长，那位男同学的家长在办公室里像疯了一样抓着施钰校服的领口问他为什么勾引他儿子？ 施钰任由她撕扯着自己，望向她的眼神里满是不屑，这激怒了她，她想伸手去打施钰，被教导主任拦了下来。他们让施钰认错，施钰拧着脖子像一只公鸡一声不吭，你情我愿要谁来认错？ 直到施钰的奶奶反复向人家保证，以后孩子不会再靠近他们儿子，这事才作罢。奶奶拽着施钰回家，拨通了他父母的电话。 晚上七点，太阳早就下了山，远处树林里传来布谷鸟的叫声，爷爷奶奶坐在院子里等着施钰的爸妈，而施钰则立在房檐下低着头听后发落。 一束光投射在了那个被风刮着吱呀作响的大门上，接着响起了一声喇叭声，男人女人下车满脸愁容的朝院子里坐着的爷爷奶奶快步走来。 “施钰，你去收拾东西。”奶奶瞥了施钰一眼，语气低沉。 施钰没应声转身回了房间，他坐在床边，看着满屋子的东西不知道从何下手，这些东西哪些可以带走，哪些又不可以带走，他不知道。 施钰苦笑了一下，他找了一个大袋子，随便装了几本书，又装了几件换洗的衣服，便拎着个大袋子费力地走出去。 四个人看他走了出来，都息了声，但其实那破烂不堪的窗和那摇摇欲坠的门早就背叛他们了，把那些对话一清二楚的传到施钰耳朵里面，比如那句“我就说不要生下他，你们都不听。”还有那句“生了这么个怪物。”但施钰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越过他们，走到车旁边。他想将袋子放进后备箱，但打开后看见里面整齐摆放的球鞋和各种球拍，他又关上了，将袋子放在后排的脚垫上，然后折回到院子中，向爷爷奶奶鞠躬再见，两位老人可能是气坏了，并没有看他，也没有出声，施钰都能理解。 这一路上，女人时不时看向窗外，又看看手机，没有要和施祺讲话的意思，到后来车子拐进一个小区，施钰猜可能要快到家了，男人才透过后视镜看看他，对他讲在这要听话，不要惹爸爸妈妈生气。 施钰并没有在意这句话，他应付地点了点头，随后便看向窗外。城市果然不一样，万家灯火，这个时间了，街道边还亮着灯，施钰想，这和白天也没什么区别啊。 他提着大塑料袋走在爸妈后面，东瞧瞧西望望，像刘姥姥进大观园。 他来过一次，五岁的时候，那时候奶奶上山采蘑菇，不小心滑倒把腰扭伤了，于是他妈妈带他回家住几天，好像也是这里，他有些记不清。他记得他当时很喜欢这里，然后他悄悄地操着一口小奶音跟妈妈讲，这里太好啦！我想留在这里，不想回奶奶家啦！ 讲完他眨着大眼睛望向妈妈，期待着她的回答，可她始终没说话。第二天，施钰就被送回了奶奶家，之后就没再来过了。 家里很冷清，大哥施祺去读大学，不能每天都回来，施钰将袋子放进客房，便躺下休息，这一晚上他睡不好，耳边都是蚊子嗡嗡的叫声，他开了几次灯想要弄死它，但奈何他眼神不太好，只能作罢任凭它拿自己充饥。 几天后，爸爸联系了一所新的学校，在开学前，他们两个人给施钰开了个家庭会议，会议围绕着不许靠近男人，不许惹事生非，要认真学习准备高考这几条展开，施钰一会儿扯扯嘴角，一会儿点头哈腰，反正该答应的一样不落。 开学后，施钰按照父母要求老实做人，本分做事的安生了一段时间，之后便开始“重操旧业”。但这次事他觉得一开始真不怪他，是班里那几个男生非要好奇施钰为什么高三还要转学，在卫生间围着施钰问个不问，施钰被问的烦了，就说是因为跟男人的接吻被老师发现了才转学的。 他们几个一副没见过世面的样子目瞪口呆的看着他，施钰就随便拽过来一个男孩，吧唧亲了一下，说，就这样。然后调皮地眨眨眼睛走了。 施钰做这些不图什么，甚至他都不觉得自己喜欢男人，就纯为了追求刺激，他觉得这种感觉能给他带来一种虚幻又强大的安慰。 在被施钰的现场展示震惊到之后，大家开始对施钰都避而远之。但这其中有一个人，却不一样，他反向而行，会在体育课分组活动时主动选择施钰，会在食堂吃饭时有意无意的坐在施钰的旁边，施钰在心里笑道，有点意思。 于是一天下午，他在学校旁边的树林那堵住了这个一直尾随他的“小尾巴”。 “喜欢我啊？”施钰拦在他眼前，讲的话轻飘飘的，让人听起来耳朵痒痒的。 男孩看着施钰没有讲话，想点头，但头刚低下去，随即又摇了摇头。 施钰看他的惊慌失措的样子笑了，然后拽着男孩的手把他拉进了树林里，他将男孩推靠在树上，吻了上去。 男孩没有拒绝，他闭上眼睛享受着自己的嘴唇被施钰轻轻地舔舐的感觉。 “舒服吗？”施钰贴着男孩的耳边轻轻问。 这次男孩没有撒谎，他点了点头。 施钰噗呲一下笑了，眉眼弯翘，阳光穿透树叶，将光映射在施钰白皙的脸上，那一刻，他感觉自己好像个丛林精灵一样，然后一蹦一跳的走远了。 第2章 第 2 章 第二次他们是在寝室楼后面，那有一块废弃的垃圾场，到处散落着已经被风埋在土地里落出一半头的垃圾，它们好像在标记着位置。 他俩靠在寝室楼墙面上亲吻，这次男孩不像上次那么拘束，他将手环上了施钰的腰，施钰能够感受到他温暖的手摩挲着他纤细的腰，所以他轻轻地咬了一下男孩的下嘴唇。 男孩吃痛地嘶了一声，他松开施钰的腰，又老实地将手贴在自己的裤线上。 施钰看了他一眼，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严硕。”声音好像从男孩的喉咙里强挤出来，有些让人听不清。 施钰低下头将耳朵贴在男孩嘴边，“再说一遍，你叫什么？” 男孩向后缩了缩脖子，低声贴着施钰的耳朵重复了一遍，这次施钰听清了，他满意地摸了摸男孩的头，继续问道，“你也高三吗？” “不是，我高二。”可能意识到施钰有些听不清他的声音，所以这次他声音大了一些。 “还是个弟弟。”施钰嗤笑道，拍了拍他的肩膀，“走吧，一会儿被老师发现了，我可不能再被发现了。” 他拉着严硕，踩着脚下的垃圾往出走。他想，虽然这处偏僻，但属实不是个适合做这些事情的地方。 他们绕过寝室楼，来到寝室楼正面，施钰就松开了拉着严硕的手，他舔了舔嘴唇，问严硕有没有带手机。 严硕摇了摇头，施钰一看他就是个听话的好孩子，于是掏出自己的手机，让严硕把自己的号码打在上面，点了保存。 “下次能偷偷带手机过来吗？”施钰一边在手机上输入他的名字，一边问道。 “我妈不让。”严硕放在两侧的手不自觉地想要抓紧裤线，被施钰一巴掌轻轻抽在手上。 “别这么紧张，那每天晚上我发消息告诉你明天我们要不要见面，在哪见面，什么时间见面。懂了吗？” 严硕配合的点了点头。 施钰点了一下他的鼻尖，“真乖。” 之后，两人按照计划每天在约定好的地点见面，没有过多的寒暄，他们向彼此汲取自己的渴望，没人提喜欢。 有一次在人工湖后面的芦苇丛里，严硕靠坐在一块假石头后面，施钰骑坐在他的身上，低着头轻嘬着严硕的嘴角，经过了这么久的训练，严硕已经不像一开始那样像个呆木头，他会回应施钰，甚至会将手伸进施钰的衣服里，抚摸着他光滑的后背。 由于贴的太近，施钰渐渐感受到了严硕的身体的变化，他停下来，看了一眼严硕，“想吗？” 严硕不明所以的看着施钰的眼睛，他觉得施钰的眼睛里亮晶晶的。 施钰见他不说话，当他是默认了，便伸手去拉他的校服裤子。 严硕吓了一跳，他立马伸手按住了施钰已经触摸到他腰的手，他双手握住施钰冰冷的手，放到胸前。 “不用。”严硕哑着声音说。 施钰笑着眨眨眼说没关系的。 但严硕还是摇摇头说不用，他抓着施钰的手将他带入怀中，施钰顺势靠在他的肩膀上，两个人没有再继续，就这样靠着。秋风凛冽，吹着施钰有点打颤，他又将自己往严硕温暖的怀里缩了缩。 施钰这次很低调，他会提前踩点，以免被人发现，因为他觉得严硕好像有些胆小，惧怕的事情也多。校园里无人关注的角落里的风景他俩基本都观赏过，他们为那些从来无人驻足的地方带去了一丝神秘。 所以事情败露那天，施钰没有感受到任何征兆，是严硕的母亲拿着严硕的手机找到学校，说发现了自己的孩子在学校被不三不四的孩子勾引。 但到学校看见施钰的时候，这个中年妇女明显愣住了，她的脸开始变得苍白，然后她回过身看着严硕，严硕被他看的不敢抬头，这种场面太熟悉不过，施钰笑了一下，说阿姨好。 很明显，城里的人还是有素质，她没有抓着施钰，也没有伸手去打施钰，她就那样瞪着眼睛看着施钰，满眼的无力，施钰觉得这样不如打他更让他痛快。 没一会儿，施钰的父母也来了，刚走进办公室，施钰就被扑进来的母亲推了个跟头，肚子一下撞在老师办公室桌角上，他弯着腰捂着肚子，直不起身。 “你是疯了吗？施钰！”女人愤怒地嘶吼，她不管施钰是不是能够直起身，抓着施钰的头发又将他拽了过来。 大家显然被这突如其来的举动吓到，班主任最先反应过来，他赶紧走过去，试图将两人分开。但女人抓着施钰头发的手太紧，他不敢使劲，眼看着施钰被抓的龇牙咧嘴。 女人嘴里一边破口骂着施钰不要脸，一边把他往出拽。 “你怎么不去死啊？！” 眼看着女人情绪越来越激动，大家都过来试图安抚劝说女人，这其中包括刚才还心如死灰的严硕妈妈。 女人在大家的劝说中稍微冷静下来，松开了拽着施钰的手，突然被松开的施钰一个踉跄坐在地上，他没有抬头，用手指死死的扣着地面，糟乱的头发挡着了他半边脸。 大家的交谈他有点听不太清楚，就觉得脑袋嗡嗡的，然后他感觉到一双手抚上了他的脸，熟悉的触感，他缓缓地抬起眼，看着眼前的人。 “不要怕。”严硕轻轻地将他扶了起来，只说了三个字。 施钰没出声，他想他不怕，从来没怕过，怕过就不会做这种事。他勉强的对严硕笑了一下，松开他搀扶的手。 施钰的母亲看着严硕母亲手机里的聊天记录，火气顿时噌的一下又窜了上来，她重重地将手机摔在桌面，朝着施钰的方向大声质问，“说！你都做了什么？” 施钰挑了挑眉，嘴角上扬，“想做的都做了。” 看着施钰毫无认错的态度，她又想冲过去，但这次被班主任拽住了。 “宋老师，不是施钰的错，是我主动……”严硕一紧张，手就会不自觉的贴着裤线，站的笔直。 “你闭嘴！”严硕的母亲打断了他。 “真的，妈，是我。”严硕小声嘀咕着，目光看着自己母亲。 突然站在一旁的施钰笑出了声，他伸手拍打了一下严硕贴着他这面正紧紧扣着裤线的手。然后他弯着腰踉跄着走到两位班主任旁边说，“老师，不用调查了，我刚转过来时，看严硕长得好看，就在卫生间主动亲了他。” 施钰停顿了一下，他伸手撑了一下身旁的桌边，继续说，“然后我就加了他的联系方式，威胁他跟我见面，不然就告诉全学校他跟男人亲过嘴，严硕胆小，就一直配合我。” “不是这样的！”严硕这次提高了音量，他走过来抓着施钰，“不是这样的！你不要在这乱说！” “松开我，傻逼！”施钰猛转过身，满眼通红的朝严硕喊，他觉得肚子里面好像被撕开了个大口子，人马上就要两半了，但他还是用力挣开了抓着他的严硕。 “学我不上了，以后离您儿子远远的，这个处理结果阿姨您满意吗？”施钰捂着肚子对严硕的母亲鞠了一躬，转头走出了办公室。 寒暄几句施钰的父母也跟着走了出去，严硕的妈妈拉着要追出去的严硕，义正严辞的教育到，而严硕望着施钰走出去的方向，回不过神。 第3章 第 3 章 施钰是自己捂着肚子走回家的，他感觉这条路特别长，怎么走都走不到头，此刻他都不是很确定自己还可可不可以回去，但他没地方可去。 推开门，爸爸妈妈坐在沙发上，一言不发。施钰知道这件事没有结束，于是他拖着疲惫的身体走了过去，站在茶几的旁边。 空气就这样沉寂了许久，他妈妈张了张口用沙哑的声音说道，“你走吧。” 施钰明白这是什么意思，他嗯了一声，回到客房去收拾东西。还是那几本书和那几件衣服，但他认为书是没有必要的了，就没有装进去，所以他拎着一袋子衣服，看了一眼坐在沙发上一直没有看他的父母，轻轻地推开门走了出去。 关上门上的瞬间，他听见屋里传来撕心裂肺的哭声。他想，在怨我吗？在恨我吗？其实我也挺恨的。 之后施钰就再也没见过严硕，他严格的安排开自己的时间，找了三份工作，早上在早餐店忙活三个小时，然后去一个小餐馆放服务员，下午七点，再去一家酒吧当酒保，每天留给自己三个多小时的睡觉时间，晚上就在打工的酒吧楼上对付一下，出门拎出来的那个袋子一直摆放在酒吧二楼的西北角的绿植后面。 施钰也没再找男人寻找刺激，一是走出社会后再遇到的男人他都觉得有点脏，二来他现在身体上的疲惫感，使他很久没感受到曾经那种空虚无助的感觉了。 后来施钰在餐馆打工的时候见过一次严硕，当时应该是年前，那时候严硕应该已经高三了，他们一家人来吃饭，施钰当时在给另一桌上菜，他远远地看见严硕，低着头走在父母身后，又长高了些，好像也瘦了些，站在那双手还是紧贴着裤线，施钰想走过去给他打掉，告诉他放松些，一家人吃饭紧张什么。 看着严硕一家人走进包厢，他哼笑了一下，转进了厨房。 施钰不知道，严硕迈进餐馆的第一步就看见了端着盘子站在窗边的施钰，他想走过去像朋友一样打个招呼，但他又怕施钰恨他，他身体开始变得不自然，又不知道该将手放在何处，于是机械地跟随父母走进包厢。 中途他以上厕所为由，出来想再看一眼施钰，但他目光在餐馆搜寻了一圈，并没有结果。 那是两个人这两年唯一一次相遇，之后施钰并没有在餐馆见到过严硕，可能是吃了一次不满意，不再来了？施钰吃着手里的饭，心里狐疑，他夹起厨师今天中午炒的辣子鸡丁，吧唧吧唧嘴，挺好吃啊。 过完年天气回暖，路上往来的人变多，施钰忙完了一波高峰，蹲在餐馆门口抽根烟。裤兜里的电话震动，他蹲着掏了几次没有掏出来，于是将一只腿伸出去，扣了半天，从口袋里将手机拿出来，但他看到来电人的时候，他手一抖，险些将手机掉在地上。 “喂，爸？”他声音颤抖，小心翼翼地试探道。 “施钰，回奶奶一趟，你奶奶走了。”对方声音听起来带着些沙哑，听筒里传来唢呐尖锐的曲调。 施钰挂了电话，踩灭了手里的烟，站起身看着眼前的车水马龙，眼前突然浮现那个小老太太，佝偻着身体冲着他喊：小畜生。 施钰跟三个老板都请了假，由于是亲人过世，老板们都很通情达理，让他放心回去不用着急。 回乡下需要来回倒很多趟车，施钰从客车上下来又找个能往农村去的三轮车，他坐在后面，冷风灌进他的胸口，他将外衣拉链向上提了提，然后缩在里面。 靠近爷爷奶奶的院子，施钰就听见唢呐吹响的声音，他看见前面已经停靠了很多辆车，便让三轮车大爷在路口停下，他下车往里面走。 门口高立的白幡在空中随风飘荡，黄白相间的花篮摆了长长一排，他挪着步子向灵堂走去，灵堂正中间摆放着奶奶的照片，好像在冲着施钰笑，其实施钰很少看到她老人家笑的样子，或者是对他笑的样子，所以一时间有点恍惚，不敢相信眼前棺椁里躺着能是那个说话张牙舞爪大嗓门的小老太太。但如果不是，她要看见施钰走进来，一定会走出来冲他破口大骂，还像个指挥官那样。 想到这施钰松开从下车就咬着的嘴唇勉强的笑了一下，他弯下双腿跪在地上，双手撑着地面，泪水夺眶而出，他朝着相框重重地磕了三个头。 他的大伯对施钰回了礼，便把他父亲喊了过来，他父亲上下打量了他一下，然后说了句，来了。 施钰对着他点了点头，“奶奶她……？” “这两年身体不好，走路总是摔倒，前几天摔了一跤，磕到了脑袋。”他父亲声音嘶哑，应该一时间也很难接受这件事。 看着父亲憔悴的样子，施钰想伸手安慰一下，但刚手刚抬了起来，他便收了回去。 小姑抱着块白布从屋里走了出来，她跟施钰打了声招呼，便把一块绑着红色布条的白布系在了施钰腰间，然后安慰地拍了拍施钰的肩膀。 “你妈在屋里，进去打个招呼。”小姑递给了施钰一个眼色。 施钰答应一声，便向屋里走去，屋里人很多，他母亲坐在床边的小凳子上。施钰感叹，这两年也没变样，坐在人群中还是气质还是那么显眼。 他迈步进去，对着一群不认识的亲戚点头示意，然后叫了妈。 女人转过头看了一眼站在门口局促的施钰，敷衍应和道，“嗯，来了。” 呵，还是很讨厌他。施钰想。他站在门口，有点后悔进来打这个招呼。 好在大伯招呼施钰，让他跪在灵堂接替他一会儿，施钰转身快步的走了出去。 施钰跪在一个满是灰土薄软的小垫子上，向前来祭拜的人们磕头回礼，这是他该做的。 他望着奶奶的照片，他有点想不起这张照片是奶奶什么时候的样子，但看起来意气风发，好像马上能跳出照片对他指手画脚，想到施钰轻轻笑了一下，他抚摸着眼前小小的棺椁，奶奶真的躺在里面吗？真的不会再坐起来骂他吗？ 天渐渐地黑了，祭拜的人基本都差不多了，大家好像都有各自的朋友要接待，没人再来灵堂接替他，直到接下来要举行祭拜仪式，施祺走过来招呼施钰。 “你什么时候回来的？”施祺一直在跑前跑后明天出灵要准备的东西，没人告诉他施钰回来了。 “到这差不多中午吧。”施钰用力撑了一下地面才勉强站起身。 “先过去，那面有个仪式。” “好。”施钰倾身拍了拍裤子上的灰，跟着施祺一瘸一拐的走了过去。 等所有仪式都结束，施钰觉得自己有点饿了，他在厨房转了一圈，厨具摆放整齐，看起来好像很久没有开火了。 院子里招待亲朋好友的饭食已经全部撤掉了，施钰便一个人去村口的小卖部买了一个面包和一瓶水，往回走。 这条路他和奶奶也走过，那时候奶奶还不这样讨厌他，她拉着施钰的手走在这条凹凸不平的小路上，夕阳拉长祖孙二人的背影，他紧紧攥着奶奶的手一蹦一跳的。 施钰感觉眼睛发酸，喉咙发紧，他蹲坐在路边，打开手里的面包吃下去，他觉得今天的面包不对，咸咸的。 一个面包下肚，施钰觉得饿得有些发痛的胃到了些缓解，他站起身敲了敲酸胀的腿，继续往回走。 第4章 第 4 章 晚上施钰被安排和施祺住在他原来的房间，他们的母亲一开始本来是不愿意的，施钰也提出可以在灵堂呆一宿，但施祺不同意，说秋天深夜太冷了，在灵堂里跪一宿会把人冻坏，这才作罢。 施钰脱下外套，里面只穿了个白短袖，他换成自己带的短裤躺到床上，这种熟悉感让他身心无比的放松。 “明天回去吗？”施祺看了一眼已经钻到被窝里的施钰问道。 “回去，下葬之后走。”施钰又闻了闻被子，有一股发霉的味道，呛得他轻咳一声。 “现在在干什么？还读书吗？” “早不读了。”施钰满不在乎的说道，“在餐馆打工。” “租房子住吗？”施祺接着问。 “不用，我还有一份酒吧的工作，结束的时间晚，就在楼上对付一宿就行。”施钰耐心的回答他。 “怎么打这么多份工？拼命三郎啊？”施祺皱着眉问他。 施钰笑了，“也没有，想攒钱买个房子。” “着急买它干啥？”施祺不解，“年纪轻轻别不爱惜身体。” 施钰收起脸上的笑，他望着天花板，轻声说，“我想有个家。” 施祺看了他一眼，施钰的眼里充满渴望。 “我想有一个不会随时被赶出去的家，一个不会因为犯错就让滚的家。”施钰放佛已经设想出自己家的样子，他转头对施祺说，“我看中了一个房子，但他说我年纪太小，不给我办贷款，要买就全款买。” 施钰突然来了兴致，他兴致勃勃地给施祺那房子有多好，但他随即低眉耷眼地说，他还差挺多钱，不知道还需要多久。 讲到很兴奋的时候，施钰也会手舞足蹈的挥舞双手，他不像指挥官，像奶奶。 余光施钰突然发现门口闪来一个人影，站在门口透过破旧的门缝向里看。他冷笑了一下，然后突然坐起身，“哥。” “嗯？”施祺也收拾完，准备上床。他屁股刚挨到上床，就被施钰拽了过去，他靠在施钰怀里，抬眼看着这个弟弟。 “没事。”施钰感受到门口的身影闪动了一下，便迅速松开了施祺的胳膊。 “逗你的。”施钰眨眼调皮的对施祺说。 一开始，施钰睡的很香，梦里他挽着奶奶的上山采蘑菇，但突然下起了大雨，奶奶脚下一滑便从山上滑了下去，施钰伸手去拽，根本够不到，他想大声哭喊呼救，却怎么也喊不出声音，然后施钰从梦中惊醒，发现自己满脸泪水，他坐起来披上外衣来到灵堂。 灵堂是临时搭建的，只有一个昏暗的灯泡和几个蜡烛发着光。施钰点了根烟靠坐在棺椁旁边，后半宿就没再回屋。 在天亮前，人们都开始行动起来，为最后的下葬做准备。 下葬仪式简单又迅速，施钰没有跟着送葬车再回到奶奶家，他招呼了一个三轮车又把他拉回了车站。 他又倒了几次车，然后顶着一头糟乱的头发和发肿的眼睛回到餐馆，餐馆老板看他这个样子想让他休息两天，但他能去哪休息，所以干脆就继续工作，但一起工作的同事看他憔悴的样子，主动帮忙完成他的工作。 六点，他结束餐馆准备去酒吧，他走在平时走的那条小巷里，这两天情绪的透支让他感觉头晕眼花。恍惚间，他觉得身后传来若有似无的脚步声，一开始他觉得可能是他听错了，但他越走越觉得不对劲，脚步声越来越近。他还没来得及做出反应，就被人拉进了一个死胡同。 对方将他推靠在墙上，把他双手举过头顶，亲吻他，一开始是亲吻，后来就变成了啃咬，施钰任由他对着自己发泄了一会儿，然后抬脚顶上对方要害。 对方倒吸了一口气，推后了一步。 “闹什么呢严硕？”施钰擦了擦嘴。 那人站在黑暗处没有说话，然后他转身就要跑，施钰扑上去就像对方推倒在地。 “亲完就想跑？”施钰将对方压在身下，轻轻拍了拍对方的脸颊。 “没有。” 对方声音很小，施钰又没有听清。他倾身靠近，“你说什么？” “我说没有，你先起来。”这次施钰听见了。 施钰拍了拍手上的土，“我可以起来，你告诉我你是谁？” “严硕。” “大点声我听不见。”施钰语气带着戏虐。 对方咽了咽口水，大声说，“严硕，我是严硕。” 施钰咯咯地笑出了声，他的手在严硕的胸口一撑，站起身。 “跟我干什么呢？”施钰替他拍拍身上的土。 “就想见你。” 施钰翻了白眼，看了眼时间说，“我一会儿还有工作，没时间跟你在这情情爱爱的，你跟我走还是……” “跟你走。”严硕抢答。 “那走吧。”施钰眼看着严硕就要把手贴上裤线了，一把抓了过来。 严硕一声不吭的跟着施钰，施钰想了想问，“你高考考完了？” “嗯。” “行，挺好，考哪了？”施钰好奇地问。 “就旁边的工业大学。” “……” “你前几天干什么去了？”严硕看着不说话的施钰问道。 “……” “生病了吗？”严硕好像很想知道的样子。 “你跟踪我啊？”施钰停下脚步，松开拉着严硕的手。 “没有，没有。”严硕看不清施钰的脸色，他怕惹施钰生气，连忙解释道。“我只是偶尔来看看，每次你都在，这两天就没在……” “你自己信吗？”施钰用力的抽了一下严硕的手。 “我想给你道歉，是我害你退学。”严硕的手被抽的生疼，低着头解释道。 “说了这件事跟你没关系，你这小孩怎么这么执拗呢！”施钰又用力点了一下严硕的太阳穴。 “有关系的，是我主动……”严硕还要继续说。 “好了不要再说了，再说我真的要迟到了。”施钰转头就走，严硕屁颠屁颠地跟在后面。 施钰把严硕带到二楼，自己转身下去了。等施钰转身再回来了，严硕已经趴在桌子上睡着了。 施钰也很累了，他走了过去，想要叫醒他。但看着严硕浓重的黑眼圈，他又收回了他的手。他贴着严硕也趴伏在了桌上，严硕睡着的样子，很乖，睫毛紧紧的贴在下眼睑上，眉心微蹙，嘴唇紧闭。 傻子…施钰在心里嘟囔着，睡着了还紧张什么，于是手痒痒地伸手扶上那微蹙的眉头。 严硕被扒拉的痒痒的，他先是拿手揉了几下，没有作用，便换了个边继续睡。 但很快，他噌地坐起身，转过身看着施钰。 “睡醒了？”施钰打趣道。“睡眠质量这么好。” “嗯。” “蹲我几天了，那眼睛跟大熊猫一样，不知道的以为我让保护动物给盯上了。”施钰点了点他发黑的眼袋。“说吧，到底想干什么？” 第5章 完结章 “我就想……”严硕支支吾吾的说。 “停！”施钰抬手做了个停的动作，“没用的话就别说。” “我能一直待在你身边吗？”严硕眨着眼睛看着施钰，低声下气的说道。 “弟弟，你也看见哥的条件了。”施钰朝周围一挥手，嗤笑一声，“我养活自己的都费劲，我再养个你？” “我不用养活，不是，我可以养活自己，我可以陪你一起打工，一起挣钱。”严硕一着急说话磕磕绊绊的。 “学不上了？”施钰歪着头撇着他。 “你要同意，我就不上了。”严硕扣着外套的衣角，小声嘀咕，“本来也不是我要上的……” “滚吧。”施钰拍了拍他，朝门口挥挥手。 施钰看严硕还是坐在那没有动，叹了口气，他一把拽住严硕的脖领，将他提了起来，严硕这几年长了不少，个子看着还高施钰一些，他觉得拽起来不如以前那么轻巧。 “滚蛋，别再让我重复。”施钰将严硕拽近了一些，“亲你一下就赖上了吗？我不喜欢男人，我那时纯就是为了寻找刺激，想要大家谁都别好过！” “我知道……”严硕手死死地扣着裤线。 “你知道个屁！”施钰松开他，看了眼他的手，“你回去当你的乖宝宝，我用你陪我挣钱？！你把自己当什么人？！” “不是这样的……”严硕还想说什么，被施钰连拉带拽地推了出去，这是酒吧，严硕不好再和他撕扯，转身走了出去。 夜深了，街道上人烟稀少，偶尔走过也是两个醉鬼，严硕坐在酒吧旁边的台阶上，低着头看着地面，他觉得不应该是这样，施钰应该笑对他咯咯的笑，然后眨眨眼睛对他说好啊，然后亲吻他，不是么？他又没做好，又做错了吗？ 严硕就那样呆坐了好久，然后忽然站起身，走上马路对面的桥，他双手扒住栏杆，费力地向上撑起，然后迈腿翻越，一气呵成。 …… 严硕离开后，施钰也没再睡觉，他伏在桌面上，想这几天究竟都发生了什么，怎么从他世界消失的人，又一股脑儿像约定好似的突然出现，然后严硕那呆头呆脑的样子一下子浮现在他眼前，一滴泪从一只眼睛滑进另一只眼睛里，他抬起手在空中轻轻点了一下，“傻子。” “叮叮叮”，突然响起的闹铃吓了他一跳，他用大拇指尖轻按了按眼角，披上外套，走出酒吧准备去早餐店。 楼下停着一个警车，一群人围在那里吵吵嚷嚷，施钰没有时间过多停留，他收回视线低着头继续向前走。 “我喝完酒往家走，就看见一个黑影嗖地从桥上翻下去了，当时酒都给我吓醒了，我也没想那么多，想着赶紧得拉他上来啊，这大冷的天。”大哥披着一个军大衣，冻着牙直打颤。“我费了老大劲才给拽上来，这么年轻的小伙子，你说长得溜光水滑的，看着也像个有文化的，咋说跳就跳。” 施钰停下脚步，转身后头，他透过人群望向蹲坐在地面浑身湿透将自己蜷缩成一个球的男孩，“操。” 他快步往回走，推开人群，走到严硕旁边。严硕浑身颤抖，看着施钰走过来，他先是盯着他的脚，然后缓慢地抬起头望着施钰，眼神空洞。 施钰想骂他有病，但看他浑身颤抖的样子，咬了咬牙将话咽回肚子里。 一时间，周围人都收了声音，看戏般的神情注视人群中的两个男孩子。 施钰蹲下来，将外套披在严硕的身上，顺势将严硕搂在怀里，他轻轻地抚摸几下他的后背，但感觉严硕在他怀里颤抖地更厉害，然后他听见了严硕喉咙里呜咽的声音，他的心一下子被揪了起来，他抱的更紧些，轻声在他耳边重复道，“没事了。” 两个人就这样忽略了身边无数道目光，依偎在彼此身边，在感受到严硕的情绪稳定下来后，他扶着他站起身，跟警察交代了一下，然后对大哥鞠躬道谢。 施钰掏出手机想给大哥转钱表示感谢，大哥摆着手说啥都不要，他语重心长地告诉严硕年纪轻轻好好活着，然后意味深长地拍了拍施钰的肩膀走了。 施钰又跟早餐店老板请了天假，他觉得这时候再回酒吧不太好，就架着严硕走到公园旁边的长椅坐下。 他站在严硕眼前看着严硕的脑瓜顶，“不答应你就去死吗？” “不是。”可能因为呛了水的缘故，严硕的声音嘶哑的厉害。 施钰听不清他低着头嘀咕些什么，“抬起头看着我说。” 严硕缓慢地抬起头看着施钰轻声说，“不是，只是觉得自己很没用，无论怎么做都不能达到大家的期望，感觉好累。” 施钰看着他委屈巴巴地表情，扯了扯嘴角，“你看，我又听不清你说什么。” 他叹了口气坐在严硕旁边，目视前方，“我小时候生了一场病，烧得很严重，后来我就发现有时候声音太小我就听不太清了。” “但你知道吗？我奶奶说话声音特别大。”施钰低头苦笑了一下，“所以我长这么大，就听你说最费劲了，你以后能大点声跟我说讲话吗？ 严硕看着他没出声。 “还有，我现在没有房子，住在酒吧，你等我这几天先租个房子再过来吧。”施钰还是注视着前方。 严硕一瞬间红了眼眶，他张着嘴用吃惊的眼神看着施钰。 “但你学得上，我手里攒了点钱先给你租房子吧，你学那专业能挣钱吧？到时候得赔我个房子啊。” “好！”严硕眼睛里闪着光，笑着答应。 施钰握住了严硕不知道该放在哪里的手，在他的脸颊亲了一口，贴着耳边轻声说，“放松点，在我这，不用做得特别好。” 当两个人靠在一起，用彼此空洞的身体填充上了彼此空虚的灵魂，一切又那么契合。 严硕毕业后成了一名在施钰眼里非常优秀的工程师，虽然做汇报时也很紧张，但施钰拍打他手的痛感仿佛还未散去，他控制自己不再去找裤线，而是将双手交叠放在桌面。 施钰在他30岁生日这天收到了他一直想要的“家”，房本上写着他施钰的名字。 那晚事后，严硕搂着满眼通红的施钰，贴着耳朵告诉他，这个家永远都不会赶他走。 夕阳西下，两双彼此紧握的手，和两条被落日拉长的身影紧紧靠在一起，世间万般艰难，总有你努力拼凑完整的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