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霜降,星升》 第1章 冬雪 雪,如同繁星自天际洋洋洒洒落向人间,用柔软记载冬天的细腻;霜,如同飞雪宛转停留,用晶莹铭刻永恒的瞬间。 星星背着书包,拢了拢旧棉服的领子,踩着积雪踏入熟悉的公园。视线从厚厚的积雪移向澄澈的天空时,似乎有一阵风把空气中的冰晶卷起,落在面前长椅上的人略显凌乱的碎发上。 那张熟悉的脸闯入视线,定格了这片苍茫洁白的冬雪。 星星没有想到,再次遇见她会如此之快,就好像本应是两条相交线的关系,突然变成了两条交织的曲线。原以为只会有一次短暂的交汇,却又在另一个路口相交。 帆布鞋踩过地上的新雪,发出细微的脆响,惊动了被压在下方的枯枝,更惊动了长椅上的女孩——她猛得睁开眼,带着初醒的雾,深处的警惕像冰层下的暗流,锐利得刺人。 星星的心脏骤然一缩,那些学校里关于她的故事顷刻间涌入脑海:常常迟到又早退,常常旷课又失踪,常常带着伤口出现又戴着口罩消失。没人知道这些不寻常却常常的背后是怎么样的故事,或者说也没人试图走进她的故事去寻找一个答案,只有那一句“提醒”广为流传——“离她远点。” 应该相信吧。 但是有些破碎的画面在星星的脑海中播放,比如今年冬天的那场初雪,昏黄的路灯下少女微微抖动的肩膀,比如这个长椅下依偎她的小猫,比如…… 比如此刻她墨色的发丝散在椅面上,脖颈仰出清瘦脆弱的弧度。校服领口松散,露出的皮肤上叠着深浅不一的淤痕,唇边还凝着一点血痂,像雪地里突兀的红梅。 星星心头忽地颤了一下,像青松不堪枝头厚厚的雪层,愈来愈弯,最后抖落一片大雪,簌簌而下。 被踩实的雪层浮现一串脚印,枯枝落叶的声音闷闷地传来,长椅上的少女看见远处的女生朝她一步步走来。 星星拂去长椅上的积雪,稍隔了半臂的距离,坐到她的旁边。星星稍犹豫了一下,卸下书包,翻出一袋抽纸,试探着向身旁的她递去。 这个雪日的时间似乎被按下了暂停键,两个陌生人的视线都聚焦在那一叠小小的纸巾上。冬天刚出的阳光照在上面,竟有些晃眼。 反射的阳光轻轻晃动,显得有些犹豫。那是一束羞涩的阳光,更是一束灼热又勇敢的阳光。 风掠过,树枝摇曳出声响。长椅下的小猫四肢一弯,跳上长椅,蹭过星星发凉的手指,摇了摇脑袋抖落毛发上的雪花,扬起的风吹动了那张纸巾。小猫扭头看看星星,又眨眼看看她,打了个哈欠,打破了这片寂静,窝在二人中间舒服地睡去。 这么突然,会不会吓到她?后知后觉到有些冒昧,就在星星想要退缩的瞬间,她伸手抽走一张纸。 她的目光缓缓上移,落在星星脸上,冰层似乎裂开一丝缝隙,随即又垂下睫毛,撇过了眼,握着纸巾轻轻压上了嘴角的伤口。 冬日寒冷的风雪早已让那片血迹凝固成一小块红色的玛瑙,纸巾擦过,毫无改变。 冲动作祟,星星伸出手想帮她揭去,却停在半空,最后化成一声轻轻的询问:“会疼吗?” 宽大的衣袖,纤细的手腕,葱白的手指,还有那一声“会疼吗”,在这个冬日里成了晶莹的记忆。 林霜动作顿住,长睫低垂,盖住了所有情绪。良久,久到星星收回了手,久到猫咪打了个盹已经醒来,久到她的马尾被风吹起,拍打在单薄的外套上。 她摇头,自己利落地用手指揭去了那块干硬的血迹,将脏污的纸团攥进掌心,藏进宽大的校服口袋里。 沉默蔓延,小猫在这时“呼噜”一声,吸引了两人的视线。 “你认识月月吗?它好像很喜欢你。”星星伸手挠了挠小猫的下巴,试图打破凝滞的空气。 抬头对上她有些疑惑的眼睛,星星才意识到,对方并不知道“月月”是这只小猫的名字。 “月月是这只小胖猫的名字,我给她起的。”星星握着小猫的一只爪子,轻轻晃了晃,朝她打招呼。 她的目光随之落下,看着那团暖茸的小生命,眼底冰封的锐利终是化开些许。她极轻地“嗯”了一声,也伸出手,用指节蹭了蹭猫咪的耳后。 目光上移,望向对面的女生。像熔岩和冰川拥抱在一起,眼睛里蔓延着无边无际的水雾,直直地蒸发在星星心里。 “我叫林霜。” 她那被冻得有些发干发裂的嘴唇张合,她的名字从中流出。她的声音很轻,像三月初的湖冰,听起来清冷而恍然,像风吹来的一声低喃。 星星在心里默默重复了几遍她的名字。 林霜,林间的霜,清冷,易逝,却也在晨曦下璀璨生光。 星星在心里默默地重复了几遍,多好的名字呀。 “叫我星星就好。”星星弯了弯眼,让小猫舒舒服服地窝在怀里。 教室里嘈杂喧闹,文艺委员声音拔高,盖过众人的讨论声:“今年年末学校会举办年级统一大联欢,想要表演节目的同学周五放学前来找我!”讲台上的文艺委员话音刚落,班级内就想起了窸窸窣窣的讨论声。 “你不去跳个舞吗?” “要不你和你那个隔壁班男友去双人对唱情歌啊,‘往后余生——’” “先静静先静静!另外还有件事:学校在办绘画比赛,只要参与就有奖,而且一等奖的作品会成为咱今年联欢会海报主图!主题是——”文艺委员敲了敲桌子,扯着嗓子通知。 她回头,粉笔字磕在黑板上: “艺术中的爱与希望。” 粉笔在黑板上摩擦,粉尘簌簌落下,遮住了星星的视线。 她低下头,握着手中的签字笔,在桌角的便签纸上一笔一化,抄下了这个主题。笔尖停顿,视线久久停留,又突然将便签反扣在桌面上,害怕被人看见。 同桌拿笔戳了戳她胳膊:“诶星星,你画画好看,不报一个试试吗?” 心事被戳破,星星慌乱地摇了摇头,又轻轻点了一下。 她想。 她太想了。 可被注视、被批判、被暴露在人前…… “那到底是报不报?反正报了就有奖,报个试试呗。要不是我对画画实在是一窍不通,高低我得去试试。”同桌在纸上勾勾画画,将几个歪歪扭扭的圆形叠在一起。 同桌将纸推过来:“猜猜我画的是什么?” 星星对着那堆歪歪扭扭的图形,左看看又看看,无奈地摇了摇头。 “看不出来……” “是一只小猫啦!这是耳朵,这是脸……星星你不许笑了!”同桌伸手遮住那只“小猫”,把纸拉回桌子上。 “所以你还是去试试吧,至少画的比我好。” “月月,你说我要不要去试试呢?”星星撸着月月的毛,轻声发问。 放学后,她轻车熟路地躲到公园长椅,逗逗面前的猫猫,那个在她心底纠结一整天的问题被她轻声问出。叹了口气,她从书包里翻出一张草算纸铅笔在纸上游移,勾勒出月月圆润的轮廓。 笔尖在纸上流动,阳光照在线条上,映照着一片温暖。不过几分钟,一只憨态可掬的小猫跃然纸上。她把月月抱到怀里,指着画中的小猫:“像不像你呀?” 星星盯着画纸发呆,要不要报呢?她自然是想报的,心里却胆怯于展露在众人面前。 “月月,你说,我要不要去试试呢?” “为什么不报呢?” 清凌凌的声音自身后响起,像水滴落在冬天澄澈的冰面上,“叮咚”一声带来一场温暖的雨。 林霜坐到星星旁边,望向她手中的画。“画的这么好,”转而望向那双胆怯的眼睛,“为什么不去试试呢?” 星星蜷了蜷手指,微微侧头避开她的视线,手上不自觉握紧,草纸上便多了几道不平整的痕迹。 “很多东西,我们都以为错过了一次还会有下一次,可事实是,错过了就是错过了。”林霜把目光投向枝头,冬天的树枝光秃秃的,所以阳光可以肆意穿梭。“因为一瞬间的胆怯,因为某一刻的迷茫,因为一刹那的犹豫,机会就这样溜走了,等到以后回想起来,就只剩下不甘与悔意。” 她转回头,定定看着星星“至少,我希望在名单上看见你的名字——星星。”她顿了顿,“这个好听的名字。” 那一刻,星星仿佛看见她眼中柔软的鼓励,一种与她周身冷意截然不同的温柔。冬天的冰晶融化后会是最澄澈清明的水,平日孤寂高冷的人笑起来像最温柔的春风,吹动了星星的纠结的心弦,触碰到了一块搁浅的难言之隐。 “好。”星星听见自己说道。 第2章 跳舞 第二天上学的时候,星星把报名表交给文艺委员,恰巧在出门的时候看见走廊另一侧出现的林霜。想着自己纠结一晚上的问题,她下了下决心,朝她跑去。 “等等,”星星喘了两口气,站定在林霜面前,眼睛亮得惊人,“我报名了!” 林霜停下脚步,眼里掠过一丝讶然,随后化为很浅的笑意,了然地点了点头:“加油啊,我相信你。” 冲动再次攫住星星,她几乎不过脑子地脱口而出:“你,可以做我的模特吗?” “我要做什么吗?”林霜把书包放到长椅上,问正拿出纸笔的星星。 “你会什么才艺吗?唱歌或者跳舞?随便摆几个动作就可以。” 林霜没有回答,睫毛垂下一小片阴影。 旧公园的空地,林霜的老式手机播放着音质粗糙却熟悉的乐曲,是首下载了很多年的歌。她深吸了一口气,脱下厚重的外套,单薄的里衣勾勒出清瘦却柔韧的身段。她拽了拽衣服下摆。 音乐流泻,她舒展开手臂,伸展出优美的曲线。 她轻轻舞动变化千万般造型,配合着音乐的节拍,波澜出自己的美丽。葱白的指尖划过天空,纤细的双腿在地面跳动,发丝飞扬,笑容温婉。 星星有些看呆了,跳舞的林霜和平日里有些相似,但又有很多不同。那不是平日那个冷漠、带刺、蜷缩在长椅上的林霜。她在舞动,像被禁锢太久终于得以挣脱的风,像会流动的水,每一个转身、指尖的划动、足尖的点地都带着破开冰层的决绝与优雅。星遥忽然想起被压弯的雪松,抖落一身积雪后,重新挺直的青翠枝桠。 此时此刻,天地之间,公园之内,空地之上,只有林霜一个人。她享受这一刻,发丝会飞过她的肩颈,冬风会拂过她的脸庞,她自由而快乐。 这样的快乐,又有多少年未曾享受过了,大概是从自己不再学习舞蹈开始吧。 音乐缓缓结束,林霜舞毕,向面前款款鞠躬,胸口微微起伏,额角有细碎的汗珠。 星星像从一场甜蜜的梦中惊醒,用力地鼓起了掌。“太好看了!你跳舞好漂亮!” 林霜走回来,气息未匀,嘴角却噙着一丝真正轻松的笑意,拿起手机,胳膊擦过额头上的汗珠:“需要我摆哪个姿势吗?”她笑着看向面前的星星,此时此刻的星星眼里似乎真的有星星,亮晶晶地望向她。 “左脚点地,两手打开,身体□□的那个姿势吧,特别好看。”见面前的人没理解自己的意思,眼神里流露出迷茫,星星放下纸笔,摆出了相似的动作,望向林霜。 “我明白了。”边说着,她伸展手臂摆出动作,眨巴两下眼睛望向面前兴奋地拿起纸笔的小女孩。 “对对对!你稍微坚持一下!我就勾勒个草稿,很快!”画画的过程很安静,只有铅笔的沙沙声,和风掠过枯枝的呜咽。星星飞快地勾勒线条,小脑袋不断地抬起、低下。林霜安静地维持姿势,直到手臂刚感到酸涩,就听见一声轻快的“好了!你快过来休息下!辛苦你啦。” 林霜甩了甩胳膊,坐到星星旁边,“画得好快啊。”画纸上已经浮现了大致的轮廓,一个高挑的剪影在纸上舞蹈。 “还要再细化很多细节呢。”星星边说着,换了一只铅笔细化线条。 笔尖在纸上沙沙作响,风轻轻吹起两人的发丝,交织成新的图案,像一幅新的简笔画。 风与时间流动中,神态初具雏形,林霜看着画面上的女生,轻盈,优雅,突然回想到了很多个过去练舞的日子。 “好久没这样跳了。”她喃喃着,眼神缱绻地流连在画纸上的舞姿。 笔顿了一下,星星抬头看向身边的她:“为什么?” 一时间,只能听见树上枝叶的摩擦声,轻轻摇动。 是不是问错了话?星星心中一重,垂下视线:“对不起,你不想说我就不说了。” 林霜摇摇头,朝她微微笑了笑,随后缓缓开口。 “我的父母都是很优秀的医生……他们也是很优秀的父母。”她的声音起初很平,像在讲别人的故事,只有尾音处极细微的颤抖,泄露了情绪。 “他们救治的伤员无数,家里的锦旗挂了满墙。他们也是很优秀的父母,教我做人,带我读书。 很小的时候,我就决定长大我也要做一名医生,救死扶伤。 可是后来,一切都转折在那个两年前的冬天。 幸福像五彩的肥皂泡,一瞬间破碎了。 中考前的晚自习,班主任突然把我叫出教室,让我赶紧收拾东西去医院,说是我的父母开车路中,在一个三岔路口被一辆下坡的大货车撞飞,在医院抢救。 等我赶到的时候,他们已经在抢救室里抢救了将近一个小时了。 那时候已经十一点了,医院里还是灯火通明。我记得我父母在这家医院里也常常忙到这个时间。 我始终记得那一天的心情,我坐在医院冰凉的长椅上,不断搓弄着自己有些僵硬的双手,我感觉自己双眼非常酸涩,可是就是哭不出来,只能感受着自己心脏不断地再震鸣。我一遍一遍地告诉自己一切都会好的,不会有事的。一切都会好的。 那两个小时是怎么熬过来的呢……我竟然有些记不清了。大概是一遍遍的祈祷后,‘抢救中’的灯终于熄灭,医生从那两扇厚重的门中走出来。 我急忙站起来,没想到竟然腿软直接跪了下去,我没来得及站起来,就那么跪着望向医生,‘我爸妈怎么样了?’这一句话从我哽咽酸涩的嗓子里挤了出来,但只换来了一句: ‘你要有心理准备,虽然是抢救回来了,但可能……醒不过来了。’ 一直在眼眶中打转的泪水一瞬间涌了出来,我感觉我有些失声,只能翕动着嘴唇,无力地点了点头。 我小时候,常常在医院等我爸妈工作下班,瞎溜达的时候,或者坐在长椅上的时候,也经常听到这样或那样的‘审判’,看过太多的人因为一句话而崩溃或晕厥。 可我从来没想过,有一天我会听见这样的一句话,是在说我的父母——那两个平时在救人的人,如今躺在了病床上。 后来,我奔波于医院啊,银行啊。没有经济来源,又取不出父母的积蓄,就只能靠姥姥每个月微薄的退休金维持生计,自然也就没有钱也没有心情去上昂贵的舞蹈班了。 姥姥上了年纪,身体越来越差,要吃很多种药,光靠退休金度日实在是有些困难。没办法,我去给小学生初中生做做家教,或者去商店饭店打打零工,晚上才能回家忙忙学习。所以才有了那些,旷课、迟到、早退。 如果不是没有办法,谁愿意这样呢?做同学眼里特立独行的人,做老师眼里总添麻烦的人,这感觉并不好受。 我听得见我路过人群后响起的窃窃私语,我也讨厌大家异样的眼光,可是我只能拉起校服的领子快步路过,把我封闭在自己的世界里。 这大概就是我的故事吧,没想到这两年的事情寥寥数语就可以概括了。我从来没和别人说起过这些,谢谢你,愿意聆听我的过去。” 话语声落下的时候,星星用没有握笔的左手轻轻拽了下她的衣角,抬起眼眸撞进她有些潮湿的眼睛。 星星想起暮春的山林,凄清冷寂,扬起一阵薄雾。走进这片天地,衣衫和胸襟都会湿润。 “我不太会说话,但是,”星星犹豫着顿了一下,倾身用一只胳膊虚虚环住了她,轻轻拍了拍她的后背,“辛苦你了。” 她向来有些抵触别人的肢体接触,关切的温暖常常需要别人做出回应,可这样虚虚的拥抱好像就是在说:我只是有些心疼你。她甚至能觉察到,这个抱住她的女孩比她还紧张,胳膊都有些微微地颤抖。对于两个人,此时此刻都是莫大的勇气。 她眨了眨眼抑制住酸涩的情绪,缓缓伸出手,轻轻回了这个拥抱。 “谢谢。” 人们常说,亲近的人之间说谢谢显得太客套,可对于那些感动的瞬间,“谢谢”却最能概括心中所想。仔细算来,她们见面的次数屈指可数,说是亲近的人应该有些牵强。可有些关系,在于初识的第一眼,在于分享姓名的第一刻。 这是一个寒冷的冬天,两个衣衫单薄的女孩听见了新芽破土的声音,那是春天的温暖。 林霜放下胳膊,稍稍拉开距离:“好啦,看看你画的画吧。” 星星腼腆地笑了一下,伸手挡住了画面。“画得不算特别好,我回家会再精进一遍的,你不要笑啊。” 在林霜肯定的点头中,星星撤去遮挡的手,将画纸递到林霜面前。 视线落到画纸上的瞬间,林霜瞳孔猛得扩张了一下,她听见自己心脏猛烈的跳动声:“好美……” 身姿宛如新月般温柔皎洁,手指如青葱般细长优雅,发丝如光瀑般四散开来,但最美的还是眼神:温柔、灵动、自由,但融着一抹化不开的伤感与向往。 “因为你很美,你跳舞的时候和平日里不一样,我感觉你身上散发着那种夏天的气息,就是肆意又茂盛的自由感,但应该是下过一场暴雨的,又带了一些潮湿的气息。” 林霜指尖轻轻拂过画面,眼神缱绻地流连在舞姿上:“谢谢你,给我一个登上‘舞台’的机会。” 第3章 眷林 “孩子,还是老样子吗?”食堂阿姨打了一勺素菜问林霜。 林霜点点头,递过餐盘;一道素菜,加上免费的汤和饭,一般就是她的午饭。 她接过打好餐的餐盘,向角落里走去,却在拐角的地方看见了一个熟悉的身影。垂下眼眸思考一瞬,她端着餐盘向那个正低头吃饭的女生走去: “我可以坐在这吗?” 四目相对的瞬间,星星弯了弯眼,眼里的惊慌变成喜悦,将餐盘往自己的方向拉回一点,点了点头。 这是一顿安静的午饭,两个人只埋着头吃着盘子里的饭菜,偶尔偷偷抬起一点点头,试探着瞥向对面的女生,又垂下眼眸装作无事发生。 餐盘吃净的时候,星星抬起头,恰好撞进面前那双望着自己的眼睛里。 她的眼睛是棕黄色的诶,里面倒映了我的身影,像两块琥珀,星星突然这样觉得。 “以后,还要一起吃吗?”倒餐盘的时候,林霜站在星星身后,轻声问道。 星星猛得回过头去,扬起一阵风,身后的女生明晃晃地盯着她,嘴角盛着一抹笑意,静静地等着一个回答。 温暖的阳光洒在林霜的发丝上,流淌着一层金灿。星星眼底映着那抹金色,点了点头。 从此以后,食堂的角落里和放学通向公园的路上出现了两个小姑娘,与寻常叽叽喳喳热热闹闹的好闺蜜不同,两个人多数情况下都很安静,只是静静感受着彼此之间空气的流动,带着春天的气息。 “我怎么看你和那个林霜最近走得很近啊?她可不是什么好人啊。”一天课间,有人这么问星星,一幅很关心她,为了她好的模样。 “你凭什么这么说?”星星一反平时的沉默,抬头瞪向。她的声音都有些抖,可目光始终没有躲开。 男生显然是没见过这样的星星,被瞪得有些害怕,嘟囔了什么就转头走了。 星星深呼吸了几次,她有些激动,甚至给自己也有些吓到了。 原来在乎可以让一个人变勇敢啊。 星星抬头往教室外望去,看见了在门口看她的林霜。林霜飞快眨了两下眼,星星知道这是叫她出去的意思。 “他们说美术比赛结果出了,贴在一楼大板上,要不要去看看?”星星点了点头,跟上她的步伐。 “刚刚,怎么了?”林霜回头,状似随意地问。 星星撇过头,挠了挠鼻子,扯出一个浅浅的笑:“没事。”林霜点点头,没有再多问。 有些事,无需言语,无需感谢,感情会自然流淌在生活里。 越靠近一楼,星星就越紧张,忐忑与不安叫她有些喘不过气,只能一味地攥着自己的衣角。 “别紧张,我相信你。” 被戳中了心情,星星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只留下微微涨红的脸颊。 在嘈杂的人声中,两个人往大板前挤,垫着脚张望着名单。 林霜从左看起,目光掠过一种又一种奖项,看过一串又一串人名,眉毛皱得越来越深,“怎么没有你的名字?你不是交了吗?” 没有回应。 林霜转头望向身边的人,却发现星星呆呆地望向左侧大板,上面贴着一二三等奖的作品。林霜顺着她的视线看去,掠过空气中的浮尘,目光落在了最左侧最大张的一等奖作品—— 《眷林》 作者:宋招娣。 林霜愣了一下,她一直觉得星星这个名字不太像真名,却也没机会也没必要去细问。此时此刻,这个一直隐藏的名字,这个女生自卑安静的性格,显而易见地揭露了一段背景故事。 心中颤了一下,林霜品出了一种酸涩心疼的心情,稍稍扭头湿湿地望向星星,恰巧这时星星也淡淡地微笑着望向她。 “很优秀的作品!我就知道你可以的!”林霜凑近她,说道。 “很糟糕的名字,不是吗?”星星扬起头,轻声笑了起来。林霜看见她的眼角是微微上扬的,可笑意是不达眼底的,眼眶中浅浅的一汪晶莹讲述着她的悲伤。 林霜无力地摇了摇头,面对这样的名字,说不糟糕是假的。 但星星不糟糕,星星很好。 大厅里跑过一股穿堂风,吹起少女单薄的裤脚,似乎有些摇摇欲坠了。 一只手悄悄握住了她的手,指尖微凉,却用力。是林霜。 “走。”林霜说,声音不大,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她拉着星遥挤出人群,逆着光,走向安静的角落。 两个人并排走在小路上,冬天有些冷,星星瑟缩了一下,林霜察觉到,顿了脚步。她伸出胳膊,像当时星星做的那样,轻轻环住了她。 “星星是一颗很好的星星,她明亮,又温暖。”附在她耳边的时候,林霜终于能说出自己心里所想。平日里文采斐然的人,对重要的人袒露真心的时候,竟也有些词不达意的感觉,只能靠一个松松的拥抱用温度表达真心。 星星被这个突如其来的拥抱吓到,记忆瞬间跳回了那个在公园里画画的下午,“你和我讲过你的故事了,那这次我用我的故事来交换吧。” “很小的时候,我就知道爸爸妈妈不喜欢我。那个时候的我还不懂什么重男轻女,也从来没觉得自己的名字难听过。 后来,我上了学,爸妈对我越来越差,常常喝了酒后拿着衣架打刚放学回家的我,一边打一边说着: ‘你怎么不是个男孩呢?’ ‘当年要是知道你是个女孩,就该把你打掉。你来到这个世界上除了花我们的钱,一无是处。’ ‘早知道你刚出生就该掐死你。’ ‘你要是个男孩,他妈也不至于那么讨厌我。’ 我明白了重男轻女的含义,也明白了‘招娣’的意思。 人们都说父母爱孩子,所以他们再怎么做,我也都认为,他们爱我。 可当妈妈如愿以偿生下弟弟的时候,我才知道我从未被爱过,原来被爱是那样的。不用做杂活,可以吃零食,哭了有人抱,疼了有人哄。 有一天晚上,我被打得有些狠,疼得睡不着觉,半夜从床上爬起来看窗外。那天天气很好,我看见了几颗明亮的星星正在远方的天空上闪烁。那样明亮的璀璨照进我眼底的时候,很少哭的我突然止不住眼泪,拉开了窗任由风把我脸上的泪水吹干,又添新的泪痕,反反复复。 也就是自从那天起,我开始对外自称星星,学校的老师也心疼我,鲜少称呼我的真名。用这样稍微有些自欺欺人的方式,勉强保护了我一点点脆弱的自尊心。 等我上了高中,我爸出轨,带着我弟弟和我妈妈离婚了。我妈总说是因为她第一胎生了个女儿,才留不住我爸的心,变得更讨厌我,常常为了不看见我这张脸而夜不归宿。回到家了,无缘无故也会打我一顿,所以我放学喜欢去公园,拖到她睡觉的时间了,才往家走。 我现在就期盼着啊,高考完报一个很远的学校,越远越好,离开这个家。 那样,我应该才能真正变成一颗星星吧。” 林霜看着面前这个性子内向的女生,串联起了很多个细节。为什么她们两个人放学后都不回家,为什么她们两个人都不爱说话,为什么她们两个人在外人眼里都不好相处,为什么她常年穿着长袖,为什么她自己常年穿得单薄。很多个为什么,都是因为这样的经历,并不完全相同,却都将两朵明明应该明媚绽放的花,困在了冰天雪地里。 但好在,她们拥有了彼此,拥有了将冰化水的温暖。 她伸出手,拭去了面前女生眼角的泪水,她的动作很轻,说的话却重重敲在了星星心上。 “星星,你是我的星星。” 第4章 联欢 “明天联欢会,要不要和我坐一起?”放学的路上,林霜问星星。 星星扭头看她,点了点头,又说:“不是各个班级坐一起吗?” 林霜停了脚步,笑了起来,眼睛亮晶晶地说:“我们可以一起往后排走,找个没人的地方,不会有老师发现的。” 会场大门口,贴着一张大型海报,正是星星画的那张,上面林霜的剪影灵动美丽。 可这两个人却无心于此,正逆着人流往后排走去,嘈杂热闹的人群议论声中,两个小姑娘只能听见自己叛逆的心跳声,和身边的人微微急促的呼吸声。 前半会场的角落,恰好空了三个座位,两个人对视一眼,迅速坐下。环顾一圈后,两个人看向对方,不约而同地笑起来。 这样不听管教做自己想做的事,好像是第一次,原来这么开心啊,星星想着便笑得更开心。 “我有一本书,叫《666件可写的事》,之前爸爸妈妈送给我的,我一直没写。这次,要不要和我一起写?”林霜从身侧的背包里拿出一本书和两支笔,向星星递过去一支。 星星接过笔,看着林霜随手翻开的一页,“我写左面这页,你写右面这页?”星星点了点头,低头看向自己的问题。 林霜看着左页上的题目,偷偷侧目看了一眼身旁的女生,思考着敲了两下笔杆,浅浅地笑着写下答案。 小小的书页,两个人挤在一起,常常会碰到彼此的胳膊,又急急忙忙缩回来。次数多了,两个人就嘻嘻地笑着,声音淹没在会场里一次又一次热烈的尖叫声、鼓掌声中。 “我写完了。”“我也写完了。”于是放下笔,在昏暗的灯光下,看向对方的问题与答案。 右页上,写着一个有趣的问题:“写一首诗,第一行是:‘假如我是一座小岛’。”空白区,少女娟秀的字体写着: “假如我是一座小岛, 我就有了亲近四季的机会: 春天的风亲吻我, 夏天的雨滋润我, 秋天的叶温暖我, 冬天的雪拥抱我; 大海与飞鸟,蓝天与沙滩, 你听,你听,希望的声音。” “我写得有些随便啦……你不要笑我。”星星腼腆地挠了挠头,看着身边笑容隐藏不住的林霜,不好意思道。 “不,你写得很好,我也不是笑话你。而是……很开心。” “诶?在因为什么开……心?”星星的疑问,在看见左页上的问题与答案时顿住。 左页上,“用四个词形容你的初恋?” “春天的风,夏天的雨,秋天的叶,更重要的是,冬天的雪。” 一瞬间,胸腔溢满了太多种情绪,对于巧合的喜悦,对于四季的流连,对于‘初恋’的……她不知道这是一种什么感觉,似乎是有些难过,又有些嫉妒,像晚夏枝头未熟的青柑,摘下急忙咬了一大口,尽是酸涩。 “好巧啊。”星星对上旁边人热切的目光,扯出一个笑容。 “你的初……算了没事。”她想开口问问什么,但自己有什么必要去好奇呢,人家的过去罢了。 “我没有谈过恋爱,这是……想象的。”林霜听见了星星吞掉的尾音,也猜得到她在想什么,所以急急忙忙解释道。 想象的?星星怔住。那酸涩瞬间褪去,换成另一种鼓噪的、滚烫的情绪,烧得她不知所措。 “哦哦我明白啦。”她努力眨着眼睛。 林霜正想说些什么,台上主持人的声音响起:“那么接下来就是我们的互动环节了!我们将随机抽取两名幸运同学,上台领取学校准备的新年礼物两份!” 一句话激起了现场的兴奋火焰,议论声纷纷,不乏比较活泼的同学大叫:“抽我!” 大屏幕的号码滚动,所有人专心致志地盯着面前。“你说,会是我们两个人吗?”星星嘟囔着,新的一年,她会幸运一点吗? “万一呢?”林霜笑了笑,吞下了刚刚想说的话,合上了本子,在心里默默祈愿,这次幸运的会是星星。 “让我们恭喜十排23号!还有十六排11号!” 两个人迅速回头看了眼自己的座位号,十排23号,林霜的位置。“是你!!!超好运的啊!”星星眼睛弯弯,笑着祝贺她。 趁着聚光灯还打在十六排的时候,林霜迅速起身,在星星还没反应过来的时候,拉起了星星互换了位置。坐下的瞬间,聚光灯打到星星身上,尖叫声与欢呼声此起彼伏响起的时候,星星扭头看向了林霜,满眼写着不可置信。 林霜却只笑了笑,身体向右侧了侧,给星星留出过道:“快去吧,幸运的星星。” 星星听着主持人的呼唤向台上走去,直到在台上站定的时候,越过一排又一排的座椅,眼神聚焦在那个在角落里为她鼓掌的女生,视线一瞬间就模糊了。 幸运的星星吗?不是这个学校这个活动赐予她的幸运,而是遇见身边这个女生,就是她最大的幸运。 正当她忍着泪水,跟在另一位中奖同学的身后下台的时候,她被主持人拉住:“这位同学好像也恰好是这次联欢会的海报作者,不如给大家分享一下自己的创作灵感与思路?” 她知道,她这张作品从刊登在大板上起,就极受各位同学关注。是平时安静不参与活动的她不声不响拿了一等奖,是作品上那个漂亮的女生,大家都觉得熟悉却又不敢认,是画面上溢出来流动的生命力,淡淡的忧郁感被浓烈的爱与希望所遮盖,让艺术有了感情。 她接过麦克风,几乎从未在台上发言过的她有些手抖,面对着台下几百双好奇的眼睛,她有些头晕目眩。 但她看见了一双温柔的眼睛,跨过空气中所有的浮尘,掠过所有的嘈杂,静静地注视着她。 勇气,她听见了勇气的声音,她想起了自己想了许久给作品起的那个名字——《眷林》。 “这幅作品,灵感来自于我生命中最重要的人。你是我的模特,是我的缪斯,也是我勇气的源泉。”星星声音有些发抖,却在那“最重要”几个字处毫无动摇,眼神回应着台下的她。 “是同学吗?”星星点了点头。 “那不如给我们的模特同学也请上台吧,聊聊她与艺术的故事。”台下响起热烈的好奇声与欢呼声,在看到林霜微微点头后,星星双手握着麦克风,轻声念出她的名字。 “高二二班,林霜。” 她们都能听见在念出这个名字后,欢呼声中夹杂着的窃窃私语声。星星是担心她不愿意上台的,议论声有的时候很锐利,足以扎穿一个人刚建立不久的信心。 可林霜看着台上有些紧张的她,只想站在她的身边,给她说下去的勇气。她需要她,她心里只有这个念头。 议论声吗?又算得上什么呢?星星已经给了她站上“舞台”的机会,那她就应该重拾站在众人面前的勇气。 既然星星说是她带给了星星画画的勇气,那这次,就是星星带给了她上台面对众人的勇气。 她伸出手,轻轻摘下了在学校一直带着的口罩,连同本子和外套一同放在了座位上,走上台去。 在发言台的背后,两个女生又并肩而立,林霜看着身旁有些紧张的星星,伸出右手,轻轻牵住了星星。她用指腹轻轻摩挲着星星的手背,“别紧张,我在。”随即又松开了手。 “《眷林》,因为作品的背景在森林,我想说的就是艺术本不受限,只要眷恋,只要热爱,山林或是舞台,都可以享受艺术。”星星回答着主持人关于作品的疑问。 其实还有一个原因——因为林霜姓林,因为…… “林霜同学原来会跳舞吗?要不要聊聊自己和舞蹈的故事?”主持人将麦克递给林霜。 林霜接过麦克风,记忆跳转回那个公园里的下午,在跳舞的过程中,看见面前的女生亮晶晶的眼睛,是崇拜,是欣赏,是开心。 她将麦克风放在嘴边,开口说道:“没什么特别的故事,是自己的热爱,也是父母的支持,现在,还有重要的人的支持。” 她说到最后一句话,扭头看向身边盯着她发言的女孩,紧接着响起了星星的掌声,随之就是台下几声淅淅沥沥的掌声,接着爆发出整个会场的掌声。 林霜想,勇气让人敢于追求一切的美好。 下台后,两个人继续写着本子,写写画画中,联欢会也迎来了尾声。 “让我们举起手来,一起倒数三二一后,喊出‘新年快乐’!”主持人cue着最后一个流程。 两个人放下本子,扭头望向对方。 “三——” “二——” “一——” “新年快乐!” “新年快乐,星星。” “新年快乐,林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