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帝师归来(重生)》 第1章 第 1 章 五年,冬。 正月初十,零星的雪花飘落,为张灯结彩的京城又添了几分喜气。 恰逢年节,又传来陛下御驾亲征,即将还朝的消息。 整个京城都沉浸在热闹繁忙的氛围中。 唯有宫城旁的院子门扉紧闭,雪花飘落,笼罩一层寂寥薄雾。 少年长睫微垂,狐狸毛斗篷遮住了半边面色,正悬了苍白的手腕,在窗下认真写字。 厚重的斗篷也盖不住他的清冷单薄,如同雪花,转瞬消融。 窗外,干枯的老树下,并肩站了两个仆童。 素茶望了一眼窗内,压低声音道:“听说陛下得胜归来,公子就一直拖着病体写贺文……你说……陛下回来,会用公子这篇吗……” 这话有弦外之音。 贺文会祭祀神庙,昭告天下。 若是用了公子写的,那自然就等于昭告天下,丞相恩宠如旧。 清酒笑道:“那还用说,公子和陛下是从小长大的情谊,多少年,多少事儿都一起扛过来的……” 清酒嘴上如此说,看了看门外守卫森严的侍卫,心里却发虚。 十月末,公子以丞相的身份,拖着病体,从辽国和谈归来。 和谈暗流汹涌,但结果却是好的。 辽国给朝廷二十万两岁币,朝廷允许边境和辽国通商。 公子侃侃而谈之间,就消弭了一场战事,自然被朝廷百姓拥戴赞叹。 公子身为帝师,丞相,归来后又加封了国公,烈火烹油权倾朝野,无可再封。 可谁知十一月,有了惊天弹劾,丞相有负国恩,和辽国私相授受,锦衣卫随后查明,辽国岁币,确有五万两藏在丞相府中。 在位五年,饱受赞誉的丞相,瞬时成了通敌卖国之人。 朝廷内外,一片讨伐之声。 两月前,陛下为安民心,趁辽不备御驾出征,大败辽国。 * 顾篆拿起纸笺默读文章,蹙起眉心。 他向来严于律人,更严于律己,又强撑着改了几句话。 翰林院有很多词臣,这文章,本不必他来写。 顾篆怔怔放下纸笺。 他恍然想到当初萧睿登基时,那封昭告天下新君继位的诏文。 “这封诏文,朕想让老师来写。”年少君主一身玄色天子服饰,深沉黑眸含了几分笑意:“不止是这篇,以后本朝庆典,朕都想用老师的文章。” 萧睿眼眸里的光彩明亮锐利,顾篆移开眸:“臣的文采比不上翰林院的进士们。” 萧睿将他摁在椅上,微微倾身为他研磨:“旁人写得再好,朕也不想要,朕就想用老师写的。” 明明已经是执掌天下的君主了。 可和他说话时,语气还有几分偷懒不做功课的撒娇耍赖。 于是顾篆点头,轻轻应下了。 * 正月十五晚,一辆马车停在了顾篆院落外。 是顾篆的父兄,镇国公和其长子顾荣。 侍卫有几分为难。 镇国公沉下脸:“今儿是十五,就算是犯人也能探监,更何况陛下还未定罪,难道我这做父亲的,都不能给儿子送上一碗热汤吗!” 侍卫开门让行。 仆童撑着伞,顾篆下台阶迎接父亲。 镇国公见到儿子,惊诧了一瞬。 顾篆向来遵规守矩,平日总是冠带整齐,绯色官袍裹身。 可如今,长发散落,素发上只绑了两根发带。 衬着苍白虚弱的面色,好似下一秒,就要随风飘散。 镇国公冷冷一瞥,哼道:“你倒是在此处躲清静,你被指通敌,国公府上上下下寝食难安!如今陛下就要得胜回来了,你不是素来多智吗,你倒是说说,此番该如何脱罪啊!” 顾篆眉心紧锁:“此事乃无稽之谈,陛下也不会相信。” “那为何将你禁足于此啊?”镇国公踱步道:“你仗着年长陛下五岁,又曾教导过陛下,在朝堂上毫不收敛,陛下嘴上不说,心里定然有根刺,找到机会,定然要将你除之后快啊。” 顾篆唇角轻动。 是吗? 陛下对他……是积怨已久吗? 镇国公还在喋喋不休:“你说,他当时只是寄养在太后宫中的小皇子,母家无半点势力,你就铁了心的想要扶他,如今可好,想当初还不如让……” 顾篆提起一口气,打断:“父亲慎言,陛下是先帝钦定的太子。” 父子僵持,顾荣道:“好了父亲,您消消气,让我和二弟说几句……” 兄弟二人进了内院,顾篆被冷气激到,忍不住阵阵轻咳。 顾荣站在阶旁,打量了一番弟弟的面色,顾荣轻叹道:“二弟,几个月前你被封成国公,咱们家一门两国公,这才多久……如今家人都不敢出门,朝堂民间,都把你传成了国贼……” 胸口一阵血腥翻涌,顾篆闭了闭眼眸:“这些有心之人是借机颠覆新政……陛下不会相信,流言自会平息……” 顾篆任职丞相,五年之间,推行新政,大刀阔斧。 那些政敌在暗中饲守,逮住私藏岁币之事,立刻大做文章。 “圣心难测啊。”顾荣叹息道:“如今陛下得胜归来,谁不称赞?反而愈发衬的你之前对辽国和谈拉拢成了一场笑话……众人都赞陛下英明,那错的自然只有丞相你了,你那番和谈降低了辽国警惕,成就了陛下伟业……是啊,陛下这手段真是高明啊……” 顾篆神情恍惚,缓缓握紧掌心。 当时他奉命和谈归来,萧睿赏赐颇丰,还封他为国公…… 他未曾想过…… “得胜归来,陛下威势必定日重,从前种种,必定一笔勾销了。”顾荣缓缓道:“二弟还不知晓吧,父亲暗中查了,你私藏的那些岁币,是宫中的太监暗中操纵的……宫中谁会想害我们家?这是一盘大棋啊……” 声音逐渐缥缈。 顾篆只觉锥心之痛袭来,强撑着的身子骤然倒在雪地上。 口中鲜血喷出,星星点点,如雪中寒梅。 漫天飞雪飘落在屋檐低上,积了厚厚的一层。 松软的雪地,就算人摔倒了,也丝毫不觉得疼。 顾篆还记得,八年前宫城漫天大雪,他踏雪进宫,为尚是皇子的萧睿讲学。 松软雪球砸在他背上,顾篆回头,看到萧睿英俊的黑眸含了几分得逞的笑意。 他心一跳,脚下打滑,萧睿上来搀他,他也把萧睿带倒在了地上。 那时他终究年少,没忍住报复心理,也攥了雪球投萧睿。 谁知萧睿却挠他腋下,两人倒在雪地上闹做一团。 飞雪翩然,萧睿笑道:“瞧着老师一本正经,其实也爱玩雪。” 顾篆脸上微微发热:“谁让我有个喜欢捉弄人的学生,我是跟他学的。” 萧睿眸中满是笑意,站起身,替顾篆拍衣袖上的雪花:“孤懂了,只要孤身上有什么好,那必定归功于老师,只要老师有何品行不端,定然是被孤带坏的。” 萧睿当上太子后的生辰日,给了顾篆一个五寸的檀木画框。 画框中堆满珍珠玉贝粉,宛若那日雪沫,其中勾勒的,是当日二人躺倒在雪地上的身影。 萧睿已是太子,明湛的黑眸总是蕴了深邃冷意,让臣子望之生惧,但那时,他像献宝的小狗一样:“老师你还记得此事吗?孤以珍珠磨粉做雪,很有趣吧。” 顾篆脸一红,像是被人记住了有违师德罪状:“无趣,多少年了,殿下还念念不忘。” 萧睿笑道:“雪地上身影化了,可孤却记下了,这画框里的雪不会融化,你一瞧见就想起和孤一起玩闹,自然不好管孤了。” “孤要你将此画框放在家中,放在显眼的书案上。” 顾篆当时明明是高兴的,却轻咳搪塞道:“殿下莫要胡闹了……” 后来呢…… 后来萧睿当了皇帝,渐渐地,也就不再喊老师了。 天地君亲师。 一叫老师,他天然矮自己一头。 他当了皇帝,自然介意…… 雪越下越大,盈满石阶。 匆匆赶来的太医进了积雪盈尺的院落,替顾篆把脉,叹了口气。 * 顾篆沉在无边无际的雪里,他能察觉到,身子似乎越来越轻。 最后,变得比一片雪花还要轻…… 他看到那年冬天,朱红宫门大开着,两个少年在雪上,雪花飘落在宫檐…… 整个画面,安静美好得没有一丝声音。 那又如何呢? 再炙热的情谊,也有随雪融尽,不留痕迹的一日。 开启新政的丞相顾篆,薨于冬。 第2章 第 2 章 京城三月,垂柳青青。 由南至北的运河上布满船只,有个不起眼的乌篷客船,甲板上三人对坐喝茶。 一个文士模样的人瞧见京城堤岸,站起身,在船上左右张望,满脸掩饰不住的兴奋:“终于到京城了,上岸处的官兵是在查什么啊?” 另一青年凝望岸边半晌,道:“当时官场滥用官船,丞相设置哨岗严查此事,查是否有官员违禁。” “还是于溪兄知晓政事,我久在南京,对京城之事生疏。”戚栩感叹道:“官场都是人走政熄,上位者全盘否定前人,丞相故去三年,连这等小事都未曾改变,真是难得。” 于溪点头,低声道:“陛下对丞相毕竟有情谊,如今内阁和六部,不少都是丞相的人……” “情谊?”戚栩嗤笑一声道:“到了今日,陛下都不许民间设坛设碑私祭丞相,哪有情谊可言?陛下就算恨极,但毕竟还要推行新政,也只能用他的人。” 两人身在官场,但因远离京城,常和同僚一起点评时政。 如今到了京城,也未改了习惯。 从南京到京城的官员,除了他们二人,还有一人。 但同行的另一人始终坐在船上沉静饮茶,未曾搭话。 两个人不约而同看向同行的官员。 他们两人奉南京布政使司之名,来京城送南京的田产簿册。 按照惯例,南京都察院也要派一个官员。 此人名为顾雪辰,六品官员,大约二十出头。 他生得雪雕玉琢,性子也清冷,宛若笼了一层雪雾。 这等宫闱朝廷密事,每个人都津津乐道,就连船夫都想谈论几句。 但他却始终沉默,带了几分置身事外的漠然。 戚栩主动道:“雪辰兄,你怎么看?” 那少年抬起眼,淡淡道:“京城不比南京,两位大人还是慎言为好。” 两人怔住。 少年不再理会,深邃的眸光静静落在堤坝上穿梭的人群中。 三年未见,京城一切如旧。 春光明亮温暖,人群熙熙攘攘,反倒是更热闹的盛世之景。 他为相时,昼夜勤于政事,不敢稍有疏忽。 一根心弦,绷紧了就没放下过。 其实不必那般的。 春日年年至,世间依然明媚。 顾篆垂下眼眸,轻扯唇角。 他不知来这世上再走一趟有何必要。 他占据顾雪辰的身份,已有三月。 顾雪辰是南京最不起眼的小小六品官,家世普通,官途平庸。 但顾雪辰年轻,这副身躯,刚刚二十岁。 二十七的残弱之魂,换到二十岁少年康健的身躯中,任谁都会狂喜吧。 顾篆轻轻闭眸。 他的心却如同尘封死去,无牵无怨,无波无澜。 重生的第一月,他用尽能查到的法子,想把这幅身子,还给这个从未谋面的可怜少年。 但并未有任何成效,反而惊动了顾雪辰的母亲和弟弟。 母亲哭着冲进门,握住了他拿起的刀:“儿啊,你这是拿刀割我的心啊……你……你这是怎么了……你若是不想做官,就辞了,娘二十年前能养活你,如今还能养活你啊……” 顾雪辰是靠了母亲浣衣读书做官的。 他的官途,是母亲一件一件衣衫堆起来的,中进士之后,家中才总算有了转机。 弟弟小他五岁,是个哑巴,不会说话,但默默提着烛灯,在窗外守了他一夜又一夜。 第二个月,顾篆认了。 再活一次吧。 就当是为了这对母子,再活一次吧…… 他占了顾雪辰的身份,就要替他照顾母亲和弟弟。 往事如流水,过往的人和事,都在山尖云端,他这个六品官,想必一辈子都接触不到。 但顾篆没想到,第三个月,他就接到了陪同官员来京城送田亩簿册的命令。 职责所在,他拗不过。 家里的母亲和弟弟都很牵挂他,两人亲自送他到堤岸,母亲连夜给他缝了薄棉衣。 顾篆在京城多年,知晓京城三月已是春日暖暖,薄棉衣压根用不上。 但他终究还是带上了。 办完这趟差事,他要给弟弟找个耐心的老师,至少教弟弟一些简单的手语和发音…… 想着家中人,顾篆轻扯唇角,面色上流露出几分笑意。 三人刚上岸,十几个高大的男子迎面走来,他们身着长袍,步伐极快。 擦肩而过时,顾篆眉眼一凛。 袍角下赫然是禁卫军的黑靴。 这是特意扮成普通百姓的禁卫军,顾篆侧耳凝听,只听到为首一人道:“船家,去南京金川河何时发船……” “金川河?眼下恰好有去秦淮河的,人还没满,你们算是来巧了……” 那人拿出荷包道:“我们只去金川河,要在四日之内赶到,价格好谈……” 顾篆顿了顿,继续向前走。 一路上,戚栩和于溪说个不停,顾篆始终沉默。 到了歇脚的官驿,关上门,顾篆对戚栩道:“你要送的簿册呢?” 戚栩正准备和于溪看京城夜景,但严格说来顾篆本就是监察他们的,他只好皱着眉递过去,一转身,要出门。 “回来。”身后传来顾篆的声音:“这簿册上为何没有田亩的位置?” 戚栩一怔。 顾篆的声音很沉冷,有一股难以言说的威压。 一瞬间,他有几分惶恐,但一想,这人就是个六品官,都是平级,摆什么官威! 戚栩没好气道:“位置?位置不是在鱼鳞册上吗?这只是簿册,只记录各户有多少亩,不记录位置!” 顾篆沉吟。 若严格来说,簿册也该附有各家田亩位置所在,但有不少省并不写明,渐渐地,朝廷也就不再强制。 戚栩从顾篆手中一把抢过簿册道:“看也看了,问也问了,我们可以走了吧,顾大人?!” “你可以走。”顾篆轻描淡写:“只怕过几天,你就真从这世间走了……” 戚栩心一颤,本想开怼,目光看向顾篆的瞬间,却有几分怔愣。 这是一张过于漂亮贵气的脸,肤白若玉,再多锦玉加身的娇养也不为过。 但他的眉眼沉静中蕴了凛冽的寒冰,竟有几分掌权者特有的压迫感。 就算此刻灯光昏暗穿着布衣,也让戚栩有几分忌惮:“……顾大人这话从何说起啊?!” “上岸时你们可注意到了有十几个男子,他们要去南京金川河……” 见两人点头,顾篆道:“他们是禁卫军,这么多人秘密出京,南京定然有大事发生。” 顾篆抬眸,无波无澜的神情,眸光却明亮敏锐:“你们仔细想想,最近南京是否给朝廷上了折子,说金川河汛期已到,要小心提防……” “神了,真的神了……”于溪看顾篆的眼神变了:“最近这些时日,布政司从上到下,就因防金川河决堤一事,给朝廷写了不少折子,只不过……你怎么知晓?” “金川河决堤大概是注定的。”顾篆声音很沉,让人听了心头一颤:“决堤后,看过鱼鳞图册,知晓田亩方位的人都会死,首当其冲,就是你们二位。” “这是为何啊……” 只有决堤,就会补偿相应的土地,补给世家大族”顾篆道:“如今并无人看,只有,补给大族豪门,没了土地,得不到补偿,只能给种地,其实有,交一份的税,你说,是不是。” “因为只想淹没良田,但并不愿伤人……”“他们自然要,以防民乱……” “你这也太危言耸听了吧……” 但又觉得很有道理。 “那我们该怎么办……” “他们还会留下我们的性命吗?” 听说只要是金陵来的人,陛下就会很快接见。 顾篆指尖骤然一紧。 他没想到,还能面君。 你说……为何只对金陵来的人有所不同…… 突然想起很久之前,那太监向萧睿介绍他道:“这是镇国公的二公子,从金陵来的……” “镇国公的二公子,怎么会呆在金陵家?” “从七岁到十岁,顾公子一直在金陵外祖家。” 后来,他和萧睿渐渐熟了。 他平日里常坐轿辇,萧睿说他是金陵来的,娇气。 他口味偏甜淡,萧睿说他是金陵来的,口味也偏淡。 萧睿曾笑着说:“因为老师是金陵来的,朕听见金陵来的人,便觉得亲切呢。” 萧睿身边的宫人,也常选金陵人…… 想起从前,顾篆唇角有几分涩然的笑意。 戚栩道:“还能因为什么,当然是新政的缘故,金陵是新政头站,陛下面见我们,才知晓新政究竟如何。” 顾篆一怔。 笑意夹杂了一抹自嘲。 重生一世,他竟还不如旁人看得清楚。 * 细绵的春雨落在宫檐上。 萧睿站在殿中,望着窗外在雨丝中悄然绽放的海棠,久久沉默。 刚登基的那两年,陛下还有几分明朗性子,这几年却愈发冷冽威严。 众人屏息,不敢惊扰。 唯有王公公进了殿,笑道:“今年御花园的垂丝海棠花又开了,开得真好啊。” 萧睿点点头。似是回过了谁:“选几个好的,给内阁送过去。” 赏赐内阁,渐渐成了惯例。 内阁有二人,但王公公只给了邓明彦:“这是新采摘的垂丝海棠,陛下让我给您送来。” 邓明彦默然半晌,将花细致修剪,插在粗陶瓶中,摆在靠东墙的桌案上。 顾篆最喜海棠。 他的位置,似乎还萦绕有海棠的清气。 邓明彦记得,初入内阁时,明烛对海棠,他畅谈国事,清隽的眉眼分外耀眼。 三年了,每一年海棠开时,萧睿遣人三日送一次,他三日换一次。 两人从不提起往事,只是心照不宣。 第3章 第 3 章 自从听了顾篆的分析,两人就战战兢兢在官驿等待陛下召见。 但他们想多了。 拜见过户部侍郎之后,户部侍郎就问他们何时启程。 “陛下……陛下不是会召见金陵来的官员吗……” “陛下是会召见,但从金陵来的三四品大员还在京候着呢,陛下没时辰见你们。”户部官员把册子随意翻了翻:“这册子年年都送,也瞧不出稀奇,京城没你们的事儿了,回吧。” 两人面面相觑,只得先回官驿和顾篆商量了再做打算。 顾篆听罢,沉吟:“此事也不难,你们只要往上递折,定然能引得朝廷重视。” “直接写河口决堤?这还只是我们的猜想,再说……若是折子落在旁人手中,根本就没能递上去呢……” 顾篆沉思:“你只需将田亩册子和决堤折子一起递给工部尚书周锐……他是个心思缜密之人,定然会立即上奏……” 五年前,重修金陵河堤,他在众多官员中挑出善修河道的周锐,由他负责建堤一事。 金陵河堤,是让他坐稳工部尚书的主要功绩。 周锐心思缜密,看到决堤折子,再瞧见田亩册子上的漏洞,定然能察觉到蛛丝马迹,上奏陛下。 戚栩将信将疑去了内城,寻到周宅,只说有南京河堤的折子要递。 没曾想,工部尚书果真亲自接见,问了他不少南京的情况,并让他等几日再出京。 回到官驿,戚栩佩服中有几分惊疑:“你怎么……什么都知晓啊……” “邸报上都写了。”顾篆移开眸光:“我常看邸报,前后联想,自然能猜出一些事由。” 好在二人并未深究,只道:“顾兄,你如此通透,定然不会久居于人下,以后青云直上,侍奉御前,也多提点提点我们。” 这话对旁人来说是祝福,对顾篆却是血淋淋的沉重伤口。 他重生一世,回想前世种种,心有余悸。 顾篆道:“我家世寒微,且做官那年有道士给我算过,说我的命格,若陪侍陛下,官至高位便有性命之忧,官途不能超五品……所以两位兄台不必指望我了,我无心官场,干这个差事也只是为了几两俸银……” 顾篆说得真诚,二人都听愣了,一时又劝他,又为他可惜。 顾篆又对戚栩道:“戚兄冒着风险去了工部尚书府,往后的富贵自然也是戚兄的。若是有我能相助的,定然竭尽全力暗中相助戚兄。” 戚栩顿时了然。 此事,顾篆不愿透露是自己所为,只想藏在自己身后。 戚栩倒是求之不得,立刻心领神会道:“那就多谢顾兄了。” * 朝中,内阁。 看到皇帝来此,门畔的小官一惊,忙跪地道:“拜见陛下。” 阁中几个大臣也纷纷离坐,拜见,萧睿寒暄几句,让他们下去了。 “朕有事和你商议。”萧睿坐定,将折子递给邓彦:“你看看这几个折子。” “这都是前些时日南京预防决堤的折子……竟然写了这么多吗……”邓彦认真看过那田亩册子,后背不由一阵冷意:“这折子臣之前看过,并未多想,但如今瞧见这田亩册子,却觉心惊,册子上并未写明具体位置,若真的决堤,淹了田地,朝廷便要按规定补偿被淹百姓只多不少的田亩…… 但堤坝两岸被淹的田亩究竟是谁的? 既然无据可查,那还不是南京的官员说了算。 “今年南京虽有汛,但那河堤……是五年前修的……应是很牢固……” 邓彦顿了顿。 五年前,丞相尚在,但身子已渐渐透出病弱。 南京的堤坝,是他强撑病体,排除万难修建妥当的…… 若堤坝真的出事,除了贪百姓的田亩,恐怕背后之人,更有大文章要做。 邓彦心头泛起恐惧:“陛下,此事非同小可,若南京出事,恐怕朝廷生乱。” 萧睿眸光深邃冰冷,他沉声道:“金陵堤坝不能塌。” 内阁侧殿茶室,两个小太监在低声商量:“陛下……还喝从前的茶吗……” 从前…… 是三年前了…… 三年前,顾丞相在内阁时,陛下总来此地,也是如同今日这般,不打招呼,心血来潮就来了。 只是那时陛下唇角总含了一丝笑,不似如今,眸孔里一丝温度也无。 来时总给丞相带些御膳房刚出炉的点心吃食,连他们都跟着吃了不少。 他们还记得,有一次陛下说到了南戏,而他恰好是戏班子长大的。 陛下顿时来了兴致,非要让他现场唱一曲。 他涨红了脸不知所措,顾丞相劝阻解围道:“哪儿有在内阁唱戏的?陛下不要名声,人家还不愿同流合污呢……” 说话时,丞相眉眼含了薄薄的笑。 他还记得丞相的笑意,也记得他斗篷上淡淡冷松香。 一阵冷风掠过,那似有若无的松香从此无影无踪,无处可觅。 三年了…… 那段时辰却好似就在昨日。 “陛下从前就爱喝玉叶长春,还是泡那个吧,手脚稳重些……” 萧睿接过茶,轻轻抿了。 “陛下?”邓彦看萧睿端着茶杯,眉眼微怔,便出言道:“那陛下有何打算?” “朕准备亲自去一趟金陵。” 邓彦神色怔住。 一国之君,亲自去南京? 但想想也是释然。 陛下亲自坐镇,南京定然不敢动手脚,查起背后缘由也方便。 邓彦拱手:“京城之事臣会尽心,时时向陛下禀告。” 萧睿起身。 双眸凝视海棠花。 案不可无花,居不可无琴,寝不可无香。 他向来讲究。 萧睿收回眸光,突然道:“你说,南京的人,为何知晓此事要去找工部尚书?” 邓彦露出疑惑,不晓得陛下问这话是何意:“也许是……知晓堤坝是周锐所监造的吧。” * 戚栩没想到,陛下身边的公公,会屈尊降贵,来官驿通传他。 陛下竟然要亲自召见他! 还并非召见一人,是召见他们三人。 天大的恩赐,一日之间,人人有份?! 平复了巨大的激动,欣喜,夹杂了几分恐慌不安,三人顺着公公的引导,垂首跪在御前。 顾篆随着二人起身时,没忍住,飞速看了萧睿一眼。 玄色长袍上的龙纹格外醒目,萧睿坐姿松弛,但不怒自威,有几分不敢让人直视的寡淡薄情。 比之三年前,更多了几分沉冷。 或许……三年前,他也是如此? 十几岁登上皇位,良将世家臣服,自从灭辽后,这三年……萧睿更是称霸一方。 反而是自己,在他身边久了,迷了眼,错把一头雄狼当成了处处需要他提点保护的家犬。 顾篆微微晃神,听到萧睿问起为何去找工部尚书,才登时心头一紧。 戚栩声音轻颤:“臣……臣在邸报上知晓那堤坝是工部尚书所建,左右思量,才想去周府。” 烛火摇晃,陛下眼眸中似乎有一抹转瞬即逝的失望和自嘲。 戚栩一怔,他哪里回答错了吗? 萧睿目光灼灼望着戚栩:“戚卿真是心思缜密。” 随即,萧睿话锋一转:“没谁指点过?” 语气听不出喜怒。 但戚栩觉得,若他真的说了谁,陛下也许会连夜让那人面君。 陛下大约是打算重用此人吧? 戚栩不由偷瞄了一眼顾篆,这可是御前,他会不会想认下,得陛下的器重? 顾篆始终面无表情,戚栩定定神道:“是臣擅作主张,也许唐突了。” 向来漠然冷淡的陛下竟甚是耐心:“你怎么连他家住何处,和脾气秉性都知晓啊?他是朝廷大员,你冒然找他,不怕他怪罪?” 戚栩登时冒出汗,忍不住看向顾篆。 顾篆:“……” 你倒是答啊?! 一句话盯他好几次,萧睿心思缜密,不怀疑才怪…… 真是扶不上台面…… 顾篆躬身垂首道:“回陛下,我们是到京城之后碰巧打听到的,陛下是圣君,周大人是国之重臣,陛下亲近的臣子,自然心怀百姓,事事上心。” 话音一落,顾篆察觉到头顶的目光定定望向他。 这番回答,的确滴水不漏,夸了尚书,还不着痕迹,赞了朝廷。 萧睿挑眉。 王公公立刻将顾篆的档案递上,萧睿上下一扫,又看向顾篆:“顾大人从小生在金陵,但京城的官话说得倒好,并无半分南地口音。” 第4章 第 4 章 顾篆屏住呼吸。 他百密一疏,竟然忘了伪装口音。 他在金陵长到十岁,通晓金陵口音,之后在京城十几年,官话极好,金陵口音反而疏远了。 但顾雪辰,从小长在南京……顾篆心思一转,已道:“家父曾在京城为吏,一直教臣学官话。” 这也是实情。 顾雪辰的父亲细论起来,还和父亲镇国公同宗,但早已极为疏远,不过看在同姓的缘故上,顾雪辰之父曾在京城当过一段时间小吏,后来因病故去,母亲才浣洗衣裳为生。 萧睿也不再追问,之后便和他们聊南京的官场情况。 聊了一炷香的时辰,萧睿忽道:“你们打算何时回金陵?” 戚栩道:“臣本打算后日。” 萧睿淡淡道:“朕三日后要亲去金陵。” 戚栩于溪都睁大了双眸,萧睿视若不见:“此事你们既然起疑,就一同和朕走一趟查清吧,尤其是戚栩和雪辰,你们二人颇懂南京官场,朕心甚慰啊……” 顾篆唇角抽搐:“……” 你倒是慰了,我危了啊…… * 转眼到了三日之后。 戚栩和于溪自从知晓了要陪同陛下一道去金陵,登时欣喜若狂,这两日置办行头就花了不少钱。 还修书几封,通告全族。 顾篆知晓京城处处是萧睿眼线,自然不能太过沉稳。 也尽量模仿着二人的行为,一脸“我乃陛下宠臣”的荣幸,走起路腰杆都直了半分。 陛下出巡南京一事,不算高调,一行明面上只有近百人,除了明面上的五十个侍卫,便是侍奉的太监宫女,御厨,太医,以及十几个陪侍官员。 但也不算低调,出京的路已连夜被清理出来,如今四海承平,地方归心,沿途的官员自然战战兢兢,萧睿所行之处,连个苍蝇都不放过。到金陵一路,几人骑马前行。 顾篆思索着心事,在马背上心不在焉。 如果只是南京官员和豪族勾结,想要贪图百姓田亩,萧睿自然不必跑这一趟…… 他又想起出京的禁卫…… 恐怕……他们不止是贪图那些田亩…… 堤坝成功修建,是萧睿掌权后第一大要事。 若是决口,定然会被有心之人大做文章。 但萧睿如今已威加四海,会是谁不知死活,还敢在此时挑衅萧睿? 萧睿坐在车驾中,掀帘,定定望着远处骑马的背影,若有所思。 顾篆回头,是冯公公笑着的脸:“顾大人,陛下宣你过去呢。” 顾篆望着冯公公,轻轻颔首。 王公公和冯公公也是御前的老冤家。 王公公是陛下尚是皇子时就跟在身边的心腹,知根知底,对他和萧睿所经之事甚是了解。 若是他跟来,那就惨了。 顾篆定然更要紧绷心神,时刻不能松懈。 冯公公则是萧睿登基后选出来的人,因此顾篆面对冯公公,并无面对故人的紧绷,略点点头,翻身下马,走到离御轿三步远的距离停下,躬身等候冯公公通传。 片刻,冯公公就过来:“大人,陛下命你到车中详谈呢。” 顾篆一怔。 冯公公已经掀起轿帘,顾篆深吸一口气,硬着头皮走进。 车轿甚是宽敞,红木茶几摆在柔软地毯上,萧睿坐在桌案后,似是在看奏折。 顾篆进去请安后就始终垂头跪在地上,只将后脑勺留给萧睿。 上首的人许久都未曾开口,但顾篆能察觉到,一道冰冷锐利的目光始终如剑般牢牢贴在自己身上。 顾篆定定神,打算开口时。 终于听到头顶上方传来萧睿沉沉的声线:“一个从未觐见过朕的小官,竟然如此守礼知仪,顾大人,京城的四五品官员,都不及你。” 顾篆一愣。 大约是他未曾上车前,萧睿已经盯上他了。 他身为国公之子,又早早入了官场,礼仪早成了骨子里的一部分。 方才行礼他一气呵成,却没想到顾雪辰身为一个六品小官,面对陛下,怎会如此流畅从容? 这倒是给顾篆提了个醒,他总想着莫要在大事上显露才干,但举手投足流露的细节,却是最难伪装,最容易露馅的。 顾篆强笑道:“陛下谬赞了,陛下天威,臣甚是敬仰,都是按当时入朝为官时教授的礼仪。” 一个恍神,萧睿唇角的笑意似是消失了几分。 萧睿沉静望着他,突然开口道:“顾雪辰。” 顾篆一怔,忙道:“臣在。” 萧睿起身,走近顾篆,依然是似笑非笑的模样:“朕瞧着方才他们叫你了两遍,你都置若罔闻。怎么?年纪轻轻耳力不好?” 顾篆:“……” 他刚重生三个月,平日在官场同僚都是官职相称,母亲平日叫他大郎,二郎哑巴不会说话…… 还真没人叫过名字。 他知晓萧睿生性多疑,但万万没想到,三年不见,竟如此可怕。 顾篆转念一想,又觉得可笑。 他又能疑他什么呢? 借尸还魂? 这等骇人听闻之事,又怎会有人相信? 顾篆面色平静,笑道:“方才臣在马背上有几分走神。” “哦?”萧睿走近,审视顾篆:“顾大人心事很重啊?” 鼻尖隐隐萦绕熟悉的龙涎幽香,虽已过三年,但对于顾篆,却只相隔三月。 顾篆垂眸:“臣是想着,南京若是决堤,恐怕要生乱,陛下离京,想必京城已做了万全的准备。” “看了,让顾卿当这六品官,真是屈才了。”萧睿围着他踱了几步,也不知是赞赏还是讥讽:“顾大人该进内阁,和朕朝夕相处才是啊。” 顾篆头皮发麻,不知是不是自己多心了,总觉得萧睿处处试探他。 顾篆干笑两声:“内阁重地,陛下莫要取笑臣了。” * 谁都没曾想到,萧睿刚离京不久,南京长十里的堤坝,有一里就已经决口了。 南京巡抚张宁倒抽一口冷气:“陛下要来,你还敢动手?” 南京布政使王景委委屈屈:“大人,此事真的不怪在下啊……我今日刚知晓,那堤坝,前日夜里就炸了……” 张宁沉默。 他也是刚知晓陛下要来的消息。 京城的人快马加鞭,紧赶慢赶,还是晚了一步。 王景瑟瑟发抖:“大人,陛下后日就要到南京了……这……如何交差啊……” “你问的是和谁交差?” 王景哽住,堤坝坍塌,和陛下难交差,但上头的命令是炸毁五里堤坝,如今才毁了一里,他也的确难以交差。 “天灾如此,我们又能如何?”张宁面不改色:“把储存的火药都处理妥当,陛下来了,自然不能再动手了,还有,最近莫和那些豪族大户见面,但要稳住他们,先避避风头,等陛下走了再说……” “不管如何,陛下御驾临幸南京,你先提起精神,好好接应吧。” 王景会意:“在下都明白。” * 天色阴沉,风雨欲来。 南京的高官皆在接驾。 天色不好,陛下面色很不好。 决堤一事,非同小可,王景战战兢兢抬头,眼眸中的冷光压在他身上:“可查清决堤缘故?灾民可有安抚?” “安抚了……安抚了……”王景忙道:“回陛下,臣亲自去江边安抚了百姓,也会将受灾百姓一一造册,决堤是因了今年春汛雨大,又恰逢雷雨天,天意如此,臣也痛心无奈……” 众臣跟在王景身后,纷纷请罪。 萧睿让他们平身,安抚了几句,之后入座开宴,不再提起受灾之事。 萧睿身侧,是张宁和王景两大南京高官,萧睿的陪侍官员和南京官员按照官位,依次排列,坐在下首。 顾篆身为六品官,本不配在此地,众人看在他陪侍陛下,给他安排了阶下中前的位置。 张宁笑道:“臣仓促间只备了当地名菜,今夜的菜肴皆是金陵菜系,也不知合不合陛下口味。” 菜系极为精细,有一个年轻的少年站出,笑着谈起满桌珍馐:“陛下,金陵被称为鸭郡,这桌菜也是以鸭为主,这是桂花鸭,也叫盐水鸭,皮白肉嫩,鲜美可口……” 张宁端了酒杯,笑着引荐道:“臣犬子张文宣,陛下有任何差遣,都是犬子的荣幸。” 灯火摇曳,觥筹交错,顾篆遥遥望了一眼坐在上首的萧睿,因离得远,根本听不清他在和张文宣说什么,只瞧见他面上似含了一丝笑意。 一个贵气天成,一个眉眼肆意。 萧睿的声音低沉,依稀听到他对那公子道:“朕来南京,没曾想倒是和你一见如故。” 烛火和月色朦胧交织,这一刻的萧睿如此陌生。 顾篆不由想到了第一次见萧睿时,他疏离冷僻的模样。 他一直以为,萧睿内心若冰冻三尺之深湖,许久才能融化一寸冰。 不是的……萧睿也会和初见的人笑着飞觞传盏,品花赋诗…… 月色空明,那道身影此刻遥不可及,甚至,似乎从来未曾靠近过。 顾篆移开眼眸,默默喝下杯中酒,舌尖泛起一丝苦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