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还有多少马甲是我不知道的!》 第1章 “我好喜欢。” 元熙十三年,玉都初雪,银幕压城。 沈迦澜斜倚在窗边的长椅上,指尖有一搭没一搭地敲着桌案。 灯花爆了一下,她才抬眼去看窗外雪落。 这雪真美,尤其她院中那几株梅花在一片白中傲立,疏影冷香,妙不可言。 倘若不是七天前那个不堪回顾的噩梦,她或许真的会认真欣赏这片好景色。 … 梦中,她从昱国最风光的嘉宁郡主,变成边疆西越国国主的禁-脔。 西越的夜晚,天色总如墨一般浓重。 小殿内只点了盏角落的宫灯,散发着昏黄暧昧的光晕。 沈迦澜沐浴后穿着素白寝衣,长发微湿披散在肩头,她正欲熄灯,却听见殿门口有轻缓的脚步声。 梦中的她似乎极为紧张,手抖了一下,不安地转过身。 殿门口的人停下脚步,穿了身玄底赤金丝线密织的长袍,带入殿外的凛冽寒气。 四目相对,这个女人又朝她走来。 她的袍服剪裁极为考究,紧收的腰封束出轻盈的腰线。 上面的鎏金狼首图腾很是显眼。 叠式裙摆在行走间像花瓣一样散开,她戴着萸紫面纱,看不清正脸,在昏暗光线下,那纯情无辜的眉眼显得幽魅诱人。 沈迦澜被‘请’到内厅,才从几个西越钗女口中得知,原来是她划破了陛下的脸,陛下才不得不戴面纱。 “饭不吃,汤总得喝一点。”听起来软糯的声音,动作中却带着一种不容拒绝的意味。 汤匙停在唇边。 沈迦澜眼睫微颤,最终还是听话喝了。 这个梦真实到不可思议,她胸腔里还残留着恐慌,不愿与面前的女人对视。 她的抗拒太明显,于是在喝完汤后,这个女人不容拒绝地抓住她的手,将她拉入寝殿,沈迦澜猝不及防地被推倒入床榻,来不及惊慌,一双手撑在她身体两侧。 一阵清冽的冷香侵入鼻息。 她们贴的很近,上方的女人不管她僵滞的身体,眼角眉梢浮上几分淡淡的笑意,“划伤我的脸,你很害怕吧?郡主,那今晚我伺候你……” 她垂眸,帷幔重重挡住了外面的光,眼神在晦暗光线下显得格外深邃,眼中有种专注的、近乎危险的探究与**。 沈迦澜背脊下意识地绷紧。 女人忽然伸手,冰凉的指尖轻轻拂过沈迦澜的侧脸,那触感让沈迦澜完全僵住。 “迦澜,你这里,”她的指尖轻轻点上沈迦澜冰凉的唇,一种毫不掩饰的亵渎,“我好喜欢。” 沈迦澜试图挣脱,却被对方用巧劲死死按住,两人身体贴近。 这个女人不知何时连外袍都退了。 隔着薄薄的寝衣,能感受到彼此的温度。 沈迦澜挣扎起来,恼怒道:“下去——” 女人不退反进,在她唇上的手慢慢抚上沈迦澜的侧颈,指尖在她敏感的颈脉处流连,带着一种残酷的温和:“你想叫钗女进来?好啊,让她们进来看看,你是怎么对我的……” 沈迦澜后知后觉,发现自己身体烧热。 当她不受控制,被引导着将手探入对方衣领之内,她才明白自己中了药。 …… 沈迦澜夜半惊醒,吓到几乎失魂。 她在梦里只过了三天,差点被迷情药吃死。 那个西越陛下简直不拿她当人看。 下榻喝了点压惊茶,她才开始回顾梦中的一切。 她竟然会被流放? 玉都局势并不算模糊,皇帝与镇国公主争的无比激烈,两党对立,只维持着表面和平,这样的情况,朝中没几个人能独善其身。 除非真的太没用,两边都不想招揽,才能艰难苟活。 梦中,沈迦澜投入镇国公主阵营,没想到公主上位之后大整顿,将王府抄家,家人全部流放。 沈迦澜算是能活,流放路上没死,之后被西越皇帝关做禁脔。 这个梦太真实了。 … 外面的雪越下越大了,积雪压弯了梅树枝。 七日前的梦让她一个好觉都睡不了了。 她起身站去窗边,看着外面那一片雪白。 这时,屋门响动,侍女流萤在外说:“郡主,镇国公主府上来了帖子,邀您半月后去公主的生辰宴。” 沈迦澜应了一声,不久又道:“明日等母亲回来,你将帖子给她看。” 流萤:“是。” 这几日郡主一直心情不大好,说话总是懒洋洋的,连以往最爱的赛马投壶都不欢喜了,外面不知多少人相邀,郡主都不为所动,将自己关在屋中不理事。 流萤还以为她又在为什么京中哪家的姑娘伤情,所以没有过多打扰,听话地离开了。 沈迦澜在窗边站了很久,方才关窗回到榻上。 梦中,就是这场生辰宴,镇国公主姜宜凰许了她一个官职——储皇少师。 倘若没有这个梦,沈迦澜或许真的会受了这份差事。 她的母亲是各国闻名的使臣,博览群书,擅长辩论,不动干戈而屈人之兵,十几年前就受封穆安王。 止战之后,母亲不再出使,便乐得自在,经常游山玩水,偶尔归家,也会教沈迦澜读一些书。 沈迦澜十岁不到,已将兵书看了个遍。 后来母亲开始学习写诗,也带动沈迦澜。 诗书、兵法、棋艺、书画、乐曲、射箭、赛马……她都擅长,教储皇不成问题。 昱朝的储皇如今才五岁。 但现在她明白了,镇国公主是见不得她们王府躲清闲,挖空心思要见她拉入朝局之争。 她若是成为储皇少师,那再不能脱身了。 姜宜凰必会像梦中一样,想方设法逼她。 储皇年少,陛下昏庸,这一派必败无疑。 陛下或许也想不到,她有朝一日争不过自己的女儿。 梦中的沈迦澜就被诱导成为镇国公主一党,虽在夺位之争中胜出,可谁能想到,狡兔死,走狗烹。 她们王府最终会是那么个惨烈的下场。 她才明白,母亲为何一直让她藏锋不露。 前年科考题目放出,她在韶华坊中醉酒,提笔写了文章,传阅太多,一时盖了个才名在头上。 母亲游历归来,得知此事,罚她在佛堂跪了三天。 她当时不明所以,心中怨愤,跪的不痛快,向流萤要来纸笔,写了一篇更好的文章。 母亲看过之后,叹息不止,什么都没说。 沈迦澜心里有气,故意惹是生非,整日斗蛐蛐赛马,喝酒享乐,作风奢靡,以为能让母亲发怒,从而对她多点在意,不料沈穆回回欣慰地看着她,夸个不停。 有一回她宿醉在韶华坊,礼部要为陛下排演舞曲,叫她耽搁了,所以禀至勤政殿。 皇帝将穆安王叫去,劝安王多管管自己的女儿。 沈穆当时很光荣,像是去领彩头一样,“看来迦澜酒量在我之上,陛下,我记得您有一壶茉莉花酒?” 于是当晚,沈穆大摇大摆出了宫,提回来一壶宫内的茉莉花酒,还顺了一包雀舌茶。 自此,京中便知晓,穆安王将自己的女儿教的不成样了。 实际上外界早该知晓,因为沈迦澜的郡主身份也是这么要来的。 沈迦澜总算明白母亲的良苦用心。 可是她要用什么法子来绝了镇国公主的心思? 她当然可以当众拒绝,但是躲得了一时躲不了一世。 一夜就这么囫囵过去。 次日雪停,沈迦澜用了点饭,在雅舍等母亲归来。 一直到晌午,流萤从门房那里得知消息,母亲因为大雪在城外驿站耽搁,驿丞叫人来回话,恐怕要等午后才来。 沈迦澜昨夜没歇好,正准备回去睡会儿,不防却听外头有争吵。 她出去瞧了眼,见陈妈妈和流萤吵起来了,不知为着什么事。 陈妈妈一看她出来,哭着上前,抹了把泪,“郡主昨夜没睡好?” 沈迦澜的脸色带点苍白。 昨夜的雪绵密安静,王府各处都覆上了一层松软的白。她罩着件雪狐裘,衬得脖颈修长且白,站在游廊边,几乎要与雪色融为一体。 她的长发未束,简单以金簪挽起来,几缕发丝垂落颈窝,更添几分病懒风情。 那张脸冷白,眼下的乌青更显得有存在感。 她许是一夜未睡。 陈妈妈即便想先告状,也得先关爱郡主的身体。 沈迦澜想起梦中得知的信息。 姜宜凰上位之后,就是陈妈妈伙同她的女儿陈主管,从王府搜出了通敌叛国的罪证,这才导致王府被抄家发落。 想来,陈妈妈和镇国公主早有来往。 不愧是能逼着当今陛下退位的人,计谋之深,使人佩服。 要知道陈妈妈是沈迦澜的乳母,在王府地位极高,沈迦澜也一直感念她的恩情,给她的月例与自己一样,还将她的女儿抬为库房主管。 姜宜凰这一招,杀人诛心。 沈迦澜咳嗽起来,眼角轻微泛红,看上去倒是没有之前的跋扈嚣张。 “昨夜雪大,我又惦记母亲归家,所以没有睡好。陈妈妈怎么哭了?” 沈迦澜还不知道那罪证是何时放在王府的,所以还不能与陈氏母女撕破脸。 陈妈妈再次抹泪,看了眼院中憋屈到脸红的流萤,声泪俱下:“我只是想通知郡主,外头宋小姐她们在等您去酒庄品酒,流萤姑娘非拦着不让,还误会我有坏心。” 流萤即便知道自己赢不了,还是要来辩解一二,眼圈通红:“陈妈妈哪里话?我何时误会您的心了,您自己都说了,您是郡主的乳母,不可能伤了郡主的身子,我便才说郡主昨夜没睡好,今日天又冷,不好和宋小姐她们出去,何况午后家主就要回来,郡主自然得等候的,您何苦哭诉一通,显得我搅是非?” 流萤过去一直忍着她,然而陈妈妈的做法令她太看不惯,总是撺掇郡主和宋小姐一行人来往,那么玩乐下去,坏了名声倒不要紧,反正她家郡主本就没什么名声,但长此以往,身子必是熬不住的。 陈妈妈又哭,“我也不是非让郡主出去,只是告知一声也不行?宋小姐她们还在门外等候,至少回个信。” 流萤哪里不晓得她的心思,心里骂了千遍万遍,然而究竟怎么决定,却要看郡主的心意。 沈迦澜看着陈妈妈。 她的长相明艳,平素穿金戴银,身上有些贵族气势,然而今日这身浅色衣裙,却敛住不少锋芒,显得眉目如画,清远疏淡。 她的眼神如此平静,说话声也慢条斯理:“陈妈妈说的有理。” 流萤气的眼前发晕。 陈妈妈破涕为笑,“郡主能体谅就是老奴的福气。” 沈迦澜说:“妈妈哪里话,我身边有您分忧,才是福气。不过流萤说的也不全无道理,母亲归家,我这个做女儿的需得在场,但宋小姐那边也不好晾着,既然这样,陈妈妈您替我陪陪宋小姐?” 她也不等陈妈妈怎么反应,朝流萤吩咐道:“牵我的鸵鸟去。” 那鸵鸟是她的爱宠,也是出行必备。 与宋家小姐们游玩时,她们一行人都骑鸵鸟在京中晃悠,不知丢了多少人。 流萤喜极,立刻道:“是,我就去。” 陈妈妈惊了,但也拦不住机灵的流萤,急忙劝郡主:“老奴怎能替您去陪宋小姐,这不合礼数……” 沈迦澜不容拒绝地道:“妈妈您勿自轻,在王府您是半个主子,平素吃穿用度与我没有两样,宋小姐她们也知道的,所以你陪同去最合适,否则来日再有好玩的,她们都不喊我了。” 陈妈妈急得团团转,一时想不出如何拒绝。 眼见流萤已将高大俊俏的鸵鸟牵出来。 虽有鞍座,但谁不知,这鸟只允许沈迦澜碰。 陈妈妈进退两难,牵引绳塞到手里时,流萤还在得意地嘱咐:“妈妈可小心了,您地位高,咱们小莲花也不是普通的鸵鸟,您千万仔细着。” 陈妈妈来不及说什么,沈迦澜已经掩唇轻咳,被流萤扶着进了内室。 小莲花爱玩,从自己的窝里出来,已经兴奋极了,这会儿不停地甩颈子,意思是要出门玩。 陈妈妈身子骨并不算好,被它拖拉出了大门,已然气喘吁吁。 门口,宋韵然等人已经骑着鸵鸟等不耐了,看她出来,大声道:“嘉宁郡主呢?” 陈妈妈又能怎么说。 “宋小姐,郡主她昨夜没睡好,今日小病,起不开身,所以让老奴……来陪。” 宋韵然先前同沈迦澜厮混,少不得陈妈妈从中牵线,这两年她们将沈迦澜带去花天酒地,没少花她的钱。 但宋韵然可不会感谢陈妈妈,今日看她办事不利,还不太高兴。 “你?倒不是不行。” 宋二小姐在一旁补充:“你带够银两没?酒庄是新开的,在城郊,我们去捧捧场,还得带些回来分,这银子本来是郡主出,但你既来了,便由你出吧,反正你们都是一家的。” 陈妈妈头疼,但不论她如何在王府作威作福,那都是郡主肯宠,在宋小姐跟前倒是不敢造次,吩咐门房派人去问沈迦澜要银子,不一会儿丫头来回,说郡主午憩不见人。 宋韵然沉了脸,“陈妈妈,郡主既然派了你来,你也不能轻慢吧?” 陈妈妈知道她与沈迦澜厮混最久,担心她告状,只好咬咬牙狠狠心,让人叫了陈箐出来,要了五十两银子。 她们母女在王府多年,积蓄自是有的。 不过陈妈妈盘算着回来找沈迦澜要。 不单要这五十两,还得增添至少十两的辛苦费。 陈箐不便问什么,给了银子就回去了。 宋韵然见状,方才算是满意,打头骑着鸵鸟往城郊的方向去。 陈妈妈艰难地爬上鸵鸟的背,还没坐稳就被颠了下来,右腿摔得有些断了。 她痛嚎着爬起来,想教训一下这个不知所谓的畜牲,但一想到沈迦澜对它的宠爱程度,又不甘心地收回手。 宋韵然等人本不需要作陪,只想找人付银子,所以没管陈妈妈,先一步到了酒庄。 沈迦澜用了些许午饭,听流萤说陈妈妈一瘸一拐牵着小莲花走到酒庄去了。 她心情稍微畅快些,让流萤分了些桌上的饭菜,去小厅先吃。 流萤吃完过来,就见她站在窗边,侧脸看去纯净无暇,比起以往,少了一分锋利,多出几分温淳。 联想到陈妈妈一事,流萤回过味。 难道郡主看穿陈妈妈的用心,才有此安排? 她不敢相信,所以憋着没问。 直到申时,外间传话,家主已到门口了。 沈迦澜立即带上流萤出去迎接。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章 “我好喜欢。” 第2章 她在等。 申时的日头斜斜压在高宅檐角,积雪半融,檐下冰棱滴着水,砸在青石板上溅起细碎的水花。 沈迦澜踩着廊下未消的残雪往外走。 王府外,马车车帘用银钩半挽,里面缓缓飘出好闻的雪松香。 沈迦澜出了大门,规规矩矩上前拜礼。 沈穆空着手下了马车,扶起她,“怎么瞧着身子不大好?” 离开三月有余,她看沈迦澜长得倒是更丰致些,虽瘦了,但不打紧。 天知晓沈迦澜刚出生时丑的多么惨绝人寰,她还以为生了个怪物出来。 沈迦澜站在她身侧,跟随着往府中走。“昨夜没睡好。” 流萤帮忙取下包袱,在马车里左看右看,上看下看,仍然没找见别的东西。 她只好问沈穆身边的侍卫,“家主不是答应过,要给郡主带落枫岛的林檎干吗?” 侍卫墨铃尴尬地解释:“刚刚在长宁街有人认出安王,安王为表恩德,便使我将东西全散出去了。” 沿路百姓们都感激安王的恩德,同时也惋惜感叹。 如此高风亮节的安王,怎会生出郡主这样一块顽铁,半点没有其母风范。 还有她那只鸵鸟也学了主人的样子,颇有些拜高踩低的作风,简直不想说。 流萤抬眸,见沈穆闲适从容,一路奔波,亦未损半分神采。 她不知该说什么,只是派了人出去,从百味斋买了几袋林檎干回来。 雅舍之中,沈迦澜泡了干橙雀叶茶,味道不差,沈穆尝了之后,才问起府中诸事。 沈迦澜与她甚少谈心,经过前年科考文章一事,沈迦澜故作奢靡,与沈穆赌气,两人许久都没有心平气和地说过话。 那个梦,她要如何告知沈穆? 她朝外看一眼,流萤会意,忙将昨夜镇国公主府递来的请帖拿上来。 沈穆接过,就听沈迦澜说:“姑姑生辰,母亲准备送什么?” 沈穆仍是浑不在意的神情,“交给陈箐,让她从府库挑出几样稀罕的即可。” 她看似不欲多说,叫来墨铃,商量起晚间烤肉的事宜。 沈迦澜一句话也插不进。 糊里糊涂,她晚上还真吃上一顿烤肉。 沈穆在她跟前,对朝堂之事避之不及,从不正面谈论,许是有所考量。 沈迦澜也不着急,毕竟生辰宴在半月之后,她还有时间可以思考对策。 雅舍中,烤肉香味扑了满室。 沈穆喝了点酒,才话多起来,“落枫岛最好的景儿在下个月,我还是没看上。待来年我们一同去才好。” 她说起塞外风情和水乡情调,话密的很,沈迦澜又是一个字都插不上。 终于,沈穆醉过去,睡得很沉。 流萤叫来几个伶俐的丫头,将人送去主院歇下了。 沈迦澜对母亲很是了解,看今晚情形,便知道不太对劲,于是将墨铃带去自己的院子,问清原委。 墨铃犹豫片刻,才和盘托出,“家主本是计划明年才归,但中途收到消息,得知玉都出了事,所以提前回来的。” 沈迦澜一时猜不出是哪件事。 因为这几年,镇国公主与皇帝对峙,玉都便没有太平过一日。 能让母亲提前回来,想必此事不简单。 墨铃道:“前些日子那桩受贿案的慕侍中是家主旧友,慕大人托人送信,恳请家主从中周旋。” 沈迦澜一听,就知道不好。 受贿一罪本就判的重,何况慕侍中还涉及官职买卖,‘空名告’造假。 砍头是一定的。 除去皇帝亲近的王侯之外,昱朝的空名告只有丞相和六部尚书才有。 一个侍中贪财,给财主假的空名告,以为不会被揭发,熟料那财主有门道,直接告到玉都。 此事一点冤情没有,沈穆能如何周旋? 再者说,那慕大人早早投入镇国公主阵营,王府若是出手,岂不是变相入了局? 沈迦澜沉声:“不妥。” 墨铃道:“家主也这么想,与慕侍中通了书信之后,便只许了慕家小姐慕蘅一条生路。那慕蘅一直被弃养在琉县,日子艰苦,与慕侍中毫无母女之情,她上个月才回京,倒是一点福都没享到,就被关到大牢去了。” 沈迦澜听后,反应不大,把墨铃送回去了。 流萤拿着一袋百味斋的林檎干进来,“郡主,主院那边熄灯了。” 沈迦澜接过来尝了点,“这味道还行,今年除夕拿这个摆盘吧。” 流萤点了点头,将此事记下来。 沈迦澜心里琢磨许久,才问:“你有没有见过慕侍中家的小姐?” 流萤想了想,摇摇头:“听过一些闲言,不曾见过。” 这几年郡主寻欢作乐,去的地方都是贵女们避之不及之处,慕蘅虽放养在琉县,但来了玉都之后便是贵家之女,不可能如她一般肆意妄为。 沈迦澜盘算了一盏茶的时候,“你去找一张慕蘅的画像来,我先瞧瞧这人怎样。” 流萤自来不多过问,依照去办了。 沈迦澜独坐窗边,回忆今日沈穆的反应。 看起来,母亲似乎非常不愿与她深谈。 每每她要提一句镇国公主,沈穆都要岔开话题。 看来得另找时机了。 和母亲之间半生不熟的关系,也得先找主意解决。 外头天黑下来,该到往常沐浴的时候,但沈迦澜没动,她在等。 过了不一会儿,钗女冬香在外面通报:“郡主,陈妈妈牵着小莲花回来了,正在前院哭闹。” 府中众人都知陈妈妈是郡主乳母,很受抬举,关于她之事,一般不敢怠慢,前院的下人连忙将此事告知郡主身边的冬香,又请来流萤帮忙牵着鸵鸟回到后院。 沈迦澜去了小厅,吩咐冬香:“让陈妈妈过来回我的话。” 不多时,外面一阵哭哭啼啼,陈妈妈进来时满脸委屈,一条腿伤的甚是严重,走路歪歪扭扭,伏倒在沈迦澜膝前。 发髻散乱的不成样,面上全是泪。 若是从前,沈迦澜真会被她这幅面目骗到。 “郡主,听说家主申时回来的,你们见面如何?可有争吵?” 她像是故作坚强,即便自己受了伤,也要坚持为郡主分忧。 沈迦澜甚至没让她去暖阁,这小厅背阳,晚间更是阴冷。 陈妈妈打着寒战,暗暗观察郡主的脸色。 沈迦澜虚扶一下:“陈妈妈,你坐。” “我和母亲聊的很好,刚吃了些烤肉,母亲饮酒太多,此刻睡下了。” 陈妈妈自己爬起来,腿疼的厉害,看起来甚是可怜。 她坐到下座,正思考该如何向沈迦澜要银子,再卖一番惨。 但沈迦澜一点都不问她如何伤了腿,只说:“宋韵然她们去的哪家酒庄?” 陈妈妈顺从地回道:“城郊孙家的酒庄,新开张,宋小姐她们说去捧场,走时还带了几瓶佳酿,我以为她会分给郡主,但是郡主的爱宠不是我这等人可以骑的,老奴牵着小莲花追她们,奈何伤了腿,追不上,眼睁睁看着她们一行人回了宋府。” 她在等沈迦澜怜爱她,并将银子补回来,另算些幸苦费。 沈迦澜像是没有听懂她的暗示,“许是今日来不及,看明日宋韵然来不来府中,照理说母亲回来,她作为我的好友,上门见见才合适。往日我给她花的银子可都是母亲的俸禄。” 陈妈妈听见银子两个字,以为等到时机,继续哭诉:“郡主对宋小姐她们一片真心,宋小姐买了五十多两银子的酒,怎么说都得分来一些才妥当。” 沈迦澜看上去被她说动,“待明日再看。陈妈妈你今日劳累,先回去歇息。” 陈妈妈就这么被送走了。 冬香将她扶进偏院里,准备提灯回去时,被陈妈妈拉进去吃了点临州芽茶。 陈妈妈说:“今日我陪宋小姐去酒庄前,打发人去郡主院子说事,郡主当时在午憩,所以我自己问陈箐要了五十两银子,付了宋小姐今日的花费。我不知郡主是否还在与家主赌气,此事方才便没说。” 冬香听懂她的隐语,立即放下茶盅,埋怨道:“陈妈妈你糊涂啊,家主与郡主为何赌气?还不是因为不赞同郡主与宋小姐她们来往?常言家和万兴,你怎能在家主在时,还为宋小姐付账?你可知道郡主为何将此事交于您,不正是看您办事妥帖,独一份的信任?” 陈妈妈心凉,又受到惊吓,连腿伤都忘了,担心此事会让沈迦澜对她生出嫌隙。 “这可如何是好?” 冬香道:“依我看,妈妈不要再声张了,免得郡主疑心您办事之力。你我都是伺候郡主的,主子好了,我们才得好,今日我看家主与郡主虽一同用饭,话却说的不多,以往唯有陈妈妈哄得郡主开心,所以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陈妈妈听下来,觉得有几分道理,这份亏只能自己吃下。 冬香走时,她还装了一份枣泥点心做答谢。 冬香谢了出来,将枣泥点心带去沈迦澜的屋里,并将方才的话一五一十说了。 “陈妈妈看样子是为郡主着想,还真愿意吃五十两的亏。” 沈迦澜不这么想,“傻冬香,她不在意这五十两,说明在府中捞取的钱财太多,五十两对她而言只是小数目。你与流萤都是我身边的钗女,月例银子不算少,但若要攒足五十两,需得多少个月?” 冬香默了。 她与流萤的月例是二两,已是够高了。 陈妈妈却连五十两都随随便便拿的出,可见家底多厚。 她与流萤都不信,郡主会突然审查陈妈妈。 陈妈妈在府中作风不正,郡主向来睁只眼闭只眼,只因乳母之恩。 说起来,郡主幼时,沈穆都没陈妈妈用心。 若是陈妈妈肯安分守己,自是不愁吃穿的,谁知她心思越来越重,有时还不声不响地说些扎心窝的话,使沈穆与沈迦澜离心。 许是做的太明显,郡主想忽视都不能,所以才出手整治。 估摸着以陈妈妈的性子,今夜定要为那五十两辗转难眠。 沈迦澜午时睡过,这会儿不困,便去暖阁看书。 两日之后,流萤才拿到慕蘅的画像。 第3章 慕小姐的陶塑 这日放晴,天色澄净,沈迦澜给厨房写了菜单,一应皆是沈穆的喜味,冬香取单子时,与她说: “陈妈妈告了两日的病,方才瞧见她从陈箐屋里出来,脸色看着不大好,眼圈乌青乌青的。” 沈迦澜太知道陈妈妈了。 贪心是一件,心思狭隘又是一件,这五十两银子给她吃到大苦头了。 “不管她。” 冬香总是担心她之后又念陈妈妈的好,这两日也没过多磋磨陈妈妈,此刻见她平静坦然,心里安了不少。 她刚走不一刻,流萤便带着画像回来。 沈迦澜带她去了暖阁。 进去之后,流萤将画像小心铺开在桌上,“慕侍中偏信道术,认为慕小姐真如道姑所言般不详,将人晾在琉县多年不顾,上月听说定北大将军王有意选家君,这才起了心思,接慕小姐回来。” 琉县偏远,又是个旱地,慕小姐还不知遭了多少罪。 只因为沈迦澜与慕侍中见过,所以对慕蘅的样貌心中有数。 然而当冬日的太阳透过直棂窗,照在那张画像之上,沈迦澜拈着瓷盅的指尖慢慢顿住。 画中人一袭半旧的月白绫裙,身形纤弱单薄,如墨般的长发仅饰一根素银簪,略几绺发丝垂落颈侧,更衬得那段脖颈修长脆弱,仿佛轻轻一折便会折断。 最使人挪不开目光的,是画上人的眉眼,盈盈欲碎,纯净无辜。 流萤也说:“与慕侍中长得并不很像。” 沈迦澜亦做此想,静静看了些时候,才说:“你去寻个艺人,照这画像做个陶塑,赶在后日给我。” 流萤收起画像,依言去办了。 午饭时分,沈迦澜在用餐时提了慕蘅。 “我问了墨铃,墨铃说母亲承诺要救慕家小姐?” 沈穆这两日吃得好睡得好,面色红润清透,似乎并未因此事而困扰。 “过去欠了慕侍中的人情,现到该还的时候了,她起先多方托人送信给我,让我救她。我哪有那等本领,空名告造假并非小事,砍头已算轻的了。” 沈穆说着,只觉得荒谬:“我允不得她,便承诺了慕小姐一条性命,却不想慕侍中还在狱中骂我忘恩负义。” 沈迦澜结合慕蘅身世,做出推断:“她们母女许是并无情感。” 沈穆哂然:“可见是了。” 沈迦澜问:“既是这种情形,母亲还要救慕小姐吗?” 沈穆思量着,并不能很快给出答案,“那丫头命是真不好,离行刑还有几日,容我再想想。” 沈迦澜:“慕侍中与镇国公主走的近,母亲若是救人,圣上会否怀疑?” 朝中局势太过明显,饶是沈穆远离玉都,都能听见一二,何况沈迦澜。 沈穆道:“正因为不能让圣上怀疑,所以我一直没有动手,也不曾去诏狱走动。” 说到惆怅处,她又想喝酒,吩咐墨铃取来一壶竹叶青。 沈迦澜用饭不多,起身拿锡壶帮她温酒。 “母亲,此事交于我办吧。” 这壶酒是昨日玉都府尹梁筝送来的,沈穆昨晚就想喝,碍于前日已醉过,便搁下心思。 酒一温,香气弥漫出来,沈穆都有点晕了,疑惑道:“你去办?” 沈迦澜滤出一杯酒给她,坐回对面,微笑道:“母亲还记得镇国公主府的请帖吗?” 沈穆喝了点酒,味道醇正,极其香甜,她点点头。 沈迦澜继续说:“公主不止一次寻过我,我避之不及,生辰宴上还不知会出何事,与其被动,不如我先一步出手,也免让母亲牵连进陛下与公主的对峙。” 沈穆蹙眉,放下酒杯,正色道:“迦澜,我们王府如今这样就是极好。” 沈迦澜点头:“我知晓。” 沈穆见她似有计策,便不多阻:“好,此事就由你去办,若需要人手,找墨铃即可。” 沈迦澜得了准允,几日的愁思散去许多。 又过了两日,宋韵然递帖子来,沈迦澜便坐马车出去赴约。 来到奇珍楼,她刚刚掀开帘子,宋韵然就从门口跑了过来,狐裘毛领衬的脸白如玉,伸手去扶沈迦澜时,手腕一串混银绞丝镯叮当作响。 沈迦澜被她扶着下了马车,一行人有说有笑进了奇珍楼。 宋韵然开了上房,另叫来几个家中姐妹陪同,屋子里热闹的很。 她像是关心,“前儿个孙家酒庄开业,我和妹妹们想叫你一同去捧场,谁知穆安王回来,你没去成。安王可有再罚你?” 沈迦澜面色倦怠,全不似之前的恣意,看来是与安王又有了争吵。 她大约病过,脸色苍白,声音缓弱,“罚倒是不曾,只是……唉,不提了。孙家的酒庄从前年就在筹备了,这时候才开起来,想必下了功夫,你们尝着滋味如何?” 宋韵然对她在府中的处境了然于心,暗想今日怕是无法诓她买账,脸上不显,说道:“比不上宫中御酒,但也不差。” 奇珍阁内暖如暮春,金猊吐瑞,衣香鬓影,一派欢乐时光。 沈迦澜道:“那也不枉你们专门去捧场了。得知母亲回来,我前一夜没睡,修养两日才得好。前日里梁大人上门送酒,我还以为是你们送来的。不知道竹叶青与孙家的酒哪个味道高明?” 宋韵然惴惴,观她神色,难免心虚。 陈妈妈那老奴才定是将她们带酒回家之事说了,恐怕还添油加醋不少。 她还指望由沈迦澜顶着,一帮人在玉都欢天喜地,怎能叫个奴才搅黄。 “若不是担心安王罚你,我必要送几坛去王府。”宋韵然给她倒茶,又叫人上了几碟核仁酥饼,“看你脸上病色,今日不饮酒才好,喝茶吧。” 宋二她们在另一桌,所以没听到二人谈话,还指望今日由嘉宁郡主买账,不停往楼下押注。 满堂绮罗珠翠中,沈迦澜一身素白缎袄,清淡极了。“这几日在府中让母亲拘着,倒是馋酒了。我叫人买点酒来,母亲今日去定北大将军王府中了,我饮酒也不碍事。” 宋韵然忙道:“你安心坐着,我吩咐人去家里取,那日在孙家酒庄我专程带了几壶出来,本就要找时机给你,今日算是凑巧。” 沈迦澜面有一抹淡淡喜色,“你有心了。” 宋韵然笑了笑,出门去叫侍女。 她家中那几壶酒早折腾完了,所以使下人带三十两银子去酒庄买。 过了半个时辰,下人方才回来。 这时几人押注押的乏了,于是收了注桌,换酒上来。 喝了一阵,沈迦澜脸泛酡红,半醉了。 “这酒不错,改日我们再去酒庄取些。” 宋韵然看她喜欢,心里石头也放下了。 先前安王不在玉都时,沈迦澜肯给她们这帮人花银子,出手也很大方,她又是郡主,母亲是闻名各国的使臣,过世的父亲也曾是陛下宠爱的皇子,跟着她,出行都风风光光,外人再怎么看不惯,也不敢当面说什么。 宋韵然有数,所以不会得罪她,连连应声。 喝到最后,沈迦澜完全醉了,不知何时从袖中取出一个陶塑来,伤情地看着,眼圈都带了几分绯红。 宋韵然凑上前去看,只见那陶塑是一个女子模样,眉目如画,看不出具体长相,只依稀瞧出样貌不俗。 她打趣道:“郡主,您这心间何时藏了人,我们都不曾发觉?” 说着,就张手去要:“能否给我们瞧瞧?” 沈迦澜大概是醉的过头,还真给了。 那陶塑看上去才做出不久,但有摩挲痕迹,想来是时时拿出来看才会如此。 宋韵然等人将陶塑传着看了一遍,宋二带来的一个朋友却皱起眉头,小声对宋二说:“这人……好像慕侍中家的小姐。” 宋二受惊,低声说:“慕家的?那不是要问斩了?” 她赶忙将陶塑还回去,拉住宋韵然说:“这人你认得吗?” 宋韵然自然不认得,“从未见过,或许是什么小户人家。” 这时,沈迦澜将陶塑又装回袖袋中,看似珍视至极。 宋二急得团团转:“那是要问斩的慕家人,郡主看上了一个死囚,这可如何是好……不会触怒天颜吧?” 宋韵然被她说的后怕。 若是沈迦澜倒了,她们这帮人也得跟着遭殃。 她去看醉糊涂的沈迦澜,已是不省人事了。 无可奈何,只能叫来流萤,帮着将郡主扶下去。 沈迦澜进了马车之后,宋韵然特意留住流萤,打听道:“萤姐,郡主和慕家那个女子何时认识的?” 流萤急忙让她小声,左右看了看,见无人听到,才含糊说道:“慕小姐进京那日,郡主去城外赛马回来,正好风吹起轿帘,看到了轿中的慕小姐,当晚回来就茶饭不思。” “前一阵您各位递来的帖子郡主都阅过,只是碰着慕家人下狱,郡主忧思过度,便不得赴约了。现今家主回来,郡主被拘在府中,手中也无打点诏狱的银钱,几日来一直悒悒不乐,还好今日有宋小姐陪伴,让郡主醉了一场。” 宋韵然听后,多少慌了,慕家下狱之事,一丝冤情都无,虽说慕小姐命运悲惨,但谁叫她赶上了。 若是郡主冲动…… 送走靖王府的马车后,宋韵然肉痛地自己结了奇珍楼七十五两银子的账,心绪不宁地领着宋二归家去了。 马车内,沈迦澜面颊还留有红晕,眼神却清明无比,她缓缓起身坐端正,对流萤说:“今夜你再叫人去宋府,向宋韵然借一百两银子,就说我要去诏狱看望慕小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