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风入帘栊》 第1章 第 1 章 林定波死了。 台北的各大媒体头条一时间全都换成了“亚洲制药巨头昇林制药董事长林定波跳楼自杀疑因昇林集团债务危机”。记者围在昇林大厦的楼下,等着林家人出来正面这场风波,林家人迟迟不露面,一大片闪光灯对准了林定波生前的秘书宋文兴。 天上飘着绵密细小的雨丝,有的记者已经撑起了伞,昇林广场在台北中心地带,这时候人流也少了许多,行人各自找了地方躲雨,宋文兴朝远处看了一眼,黛灰的天色在视线尽头泛出一线苍白,层叠的云沉重地压下来,他心里也跟着更加沉重了几分,记者没有离开的意思。宋文兴也不知道如何解释,冷寂的风卷着落雨打在他身上,镜片上朦胧的雨水让他看不清楚那些记者的神色,他沉默地站着,不知道说什么才好。 林关正桌上放着一沓报纸,他觉得心乱如麻,报纸上对林定波的死因猜疑不少,连什么为情所困都写在上面。林关正点上烟,试图理一理纷乱的思绪,半个月前林定波打电话叫他回台北,他还未来得及准备就接到了父亲跳楼的消息,只得匆匆辞职赶回台北料理林定波的丧事,接手一团乱麻一样的昇林集团,林定波遗嘱里面写得很清楚,由长子林关正接手林定波在昇林的全部股权。 林关正叼着烟,他十三岁被送往美国,一路读到医学博士,如今刚刚做了最年轻的华裔教授,却不得不辞职回台,他心里堵得紧,他与林定波并没有什么深厚的父子感情,他母亲早逝,林定波再婚,继母梁美仪是新加坡人,为林定波生了一儿一女,现下竟然突然将家业留给他是他无论如何也想不到的,眼下昇林正是危机四伏,资金链断裂,药品深陷致幻剂风波,商业贿赂流言四起,昇林内部撤资者众,不少林家的旁系都打了分家产的主意,林关正不认为自己是什么擅长管理和公关的人才,他没什么度过危机的信心,更不知道如何面对自己不甚熟悉的继母和弟妹。 “林先生,请问昇林制药如何回应日前查出的抗糖尿病药品的违规事件?” “林先生,请问您此次接手昇林制药是否是用医学教授身份为昇林药品站台?” “林先生,本季度昇林制药财报公开,资金链断裂,深陷巨额债务危机,股价暴跌,请问昇林将如何应对?” “林先生,传言林定波先生去世对所属股权分割不均,请问林先生是否知情?” 林关正本想好好回答却被一大堆问题搅得心烦意乱,当下保持沉默直接上车,留着宋文兴对着那些恼人的记者。 当下最要紧的任务,还是找银行贷款,流言等等一切都可以延后解释,唯独这资金链需要立刻维持起来。 梁美仪坐在厅前,穿着**的套装,顺着裙子的褶皱往下滴着水,袖口一截黑纱,她人很瘦,双手搭在膝上,雪白的手腕明晃晃的,戴着碧绿的玉镯子,脸色一点也不好看,眼睛只顾看着远处,她跟了林定波二十年,却只分到了一处远在台中的房产,自然看林关正没了什么好脸色。 “大少爷,老爷现在不在了,剩下我们孤儿寡母无处可去,只盼着大少爷念在老爷的面子上留着我们娘儿仨住下,赏口饭吃.....”林关正最厌弃梁美仪这尖酸刻薄的样子,索性不作回应,径自穿过前厅回房间去了,说到底林定波是他亲生父亲,十岁之前的时候,林定波也曾经抱着他在院子里玩闹嬉戏,昇林是他爷爷林日昇那一代创下的祖业,无论如何,若是他保不住这份祖业,他便要成了林家的罪人。他心里想,林定波是想让他来当这个罪人。 林关正靠在床头,他房间里的摆设这些年也没大变过,他小时候玩过的机器人模型,小时候弹过的钢琴都还在原位,唯独桌子上少了母亲的照片,想来是梁美仪看着不顺眼派人收了起来,林关正对母亲的记忆早已模糊,更懒得同梁美仪多作纠缠,洗了澡躺在床上昏昏沉沉地睡过去。 先放个第一章试试水,还有些存稿,后续会发上来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章 第 1 章 第2章 第 2 章 现实最是逼得人走投无路。 原来做科研的时候,总归是先有个课题,林关正对着这复杂的企业犯了难,硬着头皮给几位印象中与父亲有故的世交打了电话,还未提贷款二字,对方倒感叹起经济形势不济来,林关正一听便知是搪塞他,只得赔着客气挂了电话。 十多年未曾回台北,台北对他而言已然陌生,对父亲的关系网更是不了解,他早知自己不是经商的材料,想逃得远远的才选了医学 。这算什么?临危受命,他深感自己也无力回天。 宋文兴拿过这几年的供应商合同和林定波签字的投资合同,近期就有不少笔债务,林关正犹豫再三,还是给当行长的李成致了电话。 “伯伯,我是昇林的林关正。” 电话里的声音未见有起伏:“世侄回台北我早就听说了,还听说世侄在美国做了名校的教授,定波也算后继有人....” 林关正再无心寒暄:“伯伯,我父亲刚去世,昇林的事...” “世侄啊,不是伯伯不肯帮忙,现如今这行情你也知道,我一个人说了也不算数,还是要同各位股东商量。” 林关正失望地叹口气:“好的谢谢伯伯,改天关正一定当面谢谢您。” 看样子是真到了走投无路的时候了,林家的旁系里,他的叔父林定康和林定华早就想要将手里股份转手,盼着昇林早一天倒下他们好拿了钱走人。 林关正往楼下一看,门口又围了大批的记者,他现在可没心思开什么记者招待会,那些人愿意围着就在那里围着好了。 想当年李成恨不得求着林定波贷款,所谓世交都不过如此,可怜林定波生前苦苦维持的关系,人一死该没的就都没了,或者说,利益面前,哪还有什么伙伴。 林关正伸手向空中一抓,再展开手,里面汗津津的一片,台北的七月份湿热不堪,办公室里开着强劲的冷气隔开了湿热,林关正觉得这冷气吹得人心里冰凉,忽然想起小时候刚离开台北,一个人在美国读寄宿学校,一切都是陌生而冰冷的,那时候林定波刚娶了新太太,根本抽不出时间来操心这个大洋彼岸的儿子,后来他得知家里添了弟弟妹妹,趁着假期回到林家,总觉得自己融入不到这个家庭里面,和父亲继母都没有什么话可讲。 林定波的希望,大概是在弟弟林关洲身上。 林关正看着窗外的玻璃幕墙,台北正值雨季,雨水在玻璃幕墙上形成好看的连绵的波纹,还有雨点落在玻璃上的声音,林定波就是在这扇窗前纵身一跃,林关正突然对林定波的绝望有些感同身受起来,林定波意识到大厦将倾,大概只是不想让自己睁着眼看到多年心血付之东流。 等到林关正醒来已经是华灯初上,他惊讶于自己居然睡了这么久,这是他回到台北以来第一次睡得安稳,很容易就入睡并且没有中途惊醒。他心里突然有了决断,他想赌一把,抵押了昇林集团,去找此前并不熟悉的一家银行——贺通。 贺通与昇林并未合作过,林关正只知道贺通的董事长是五年前从美国回来,年纪也不算大,他虽从未见过,倒是也看过那些铺天盖地的报道。 林关正厚着脸皮以昇林的名义约见贺通董事长邓明秋,董秘回复的速度很快,邓明秋把地点定在了新北的一家茶室里。 茶室很隐蔽,藏在新北一处单独的宅院里,僻静清幽,林关正想着这或许是邓明秋的私产,茶室的墙上挂着几幅画,林关正一点都不懂国画,窗边刺绣窗帘垂着细密的流苏,中央一幅画边上提着两句词:月转星河,暮云合壁。许多行草他也不全认得,待到再往里走,是开阔的庭院,山石流水,白茶翠竹,邓明秋早已在廊下等他,桌上摆了围棋和茶盏。 林关正大步走过去,“邓先生,我是昇林的林关正。” 邓明秋不到四十岁的样子,握住林关正的手:“早知林先生少年英雄,今日得见,果然气度不凡。” 林关正有些怔愣,他莫名觉得眼前人有些熟悉:“邓先生说笑了,我早就听说过邓先生的名字,我不过是继承了祖业,却不懂经营。” 邓明秋为他斟了杯茶:“今年的云雾茶,尝尝看。” 邓明秋肤色偏白,眉眼带着他们那种人特有的凌厉果断,却又不显锋芒,嘴角带了若有若无的笑意,“听说林先生刚从美国回来,我是在惠灵顿长大的。” 大概是因为都有久居国外的经历,林关正才觉得莫名熟悉:“我十三岁就去了洛杉矶,一个月前才回到台北。” 林关正口渴,一股脑灌下了一盏茶,连滋味都不知道,白瞎了邓明秋上好的贵定云雾。他不大懂茶,这些年光忙着念书了。 林关正急着进入正题:“邓先生,我这次见您是想抵押了我手上昇林的s股,在贺通贷款维持昇林的资金链。” 邓明秋早就看过林关正的报道,林关正整整小了他十岁,斯坦福大学最年轻的医学教授,医学上颇有建树。邓明秋看着年轻人的脸:“昇林的事我最近听说了,我有几条建议,不知道林先生愿不愿意信我?” 邓明秋当年横扫亚洲期权市场的故事林关正早就有耳闻,这位商业巨子的往事和动向在各家媒体上传得神乎其神,金融业、化工业以及房地产业皆有贺通的身影,林关正虽不全信那些报道,但邓明秋的头脑和能力不容置疑,邓明秋的指点就意味着未来资本的流向,林关正有些受宠若惊,他不知道邓明秋为什么会出言指点他。林关正有些期待地看着他。 hhhhhhhh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2章 第 2 章 第3章 第 3 章 “把你手上所有的钱对香港船舶公司股票的s股进行多头对敲,为期三个月就够了。” 林关正对香港船舶公司的股票几乎没有任何了解,只知道十几年前曾经是远东第一大船舶制造商,后来平白被新加坡人收购了。 邓明秋嘴角笑意不减:“林先生不信我?” “没...没有,”林关正掩饰着自己的茫然,“昇林的账上...我能用的钱钱实在不多。” 邓明秋笑意更加明显,林关正看不透他的笑意,有些局促地坐在邓明秋对面,“您别笑我贪心不足,我是急功近利了些,毕竟我冠了林姓,也不忍心…昇林倒在我手上。”露出底牌是这种谈判的大忌,林关正顾不得那么多,靠着对眼前人那种莫名的熟悉感,有些窘迫地说出来,权当死马当活马医。却见邓明秋敛起了笑意,双眼直直地瞧着他:“为什么不试一试呢,把全部股份拿来作抵押你都肯做,这桩生意为什么不肯?”未等林关正答话,邓明秋又为林关正续了茶水:“我答应贷款给你,贺通的资管部会有人拟好合约。” 林关正难掩激动:“谢谢邓先生。” 邓明秋伸手回握,他的手有些凉意,林关正无知无觉地握得紧了几分。 林关正手里的股权按照当下昇林的市价仅仅是贺通发放的贷款的八成,林关正也不清楚贺通的评估部门是怎样操作的,总之让昇林这条濒死的大鱼汲取了些水分,邓明秋的话还在他心里,他踌躇地看着新加坡股指,他手里的现金流连一百万美金都不够,他想了很久,现如今连个可问的人都没有,报表搁在桌子上反反复复地刺激着他的眼。 他深呼吸了几次,还是把那几十万美元买了香港船舶的股票,执行价格是现在价格的一半。贷款的那部分他想来想去还是没敢冒险,昇林已经是债台高筑,万一这笔钱打了水漂,昇林即便不倒下,也姓不成林了。 邓明秋并未多问,只是给林关正打了电话,约他明天一早出来打高球。 林关正当即答应下来,邓明秋高尔夫球打得好全台北都知道,他心里仍是疑惑邓明秋为什么肯出手帮他这一把,精明的商人不会赔本赚他昇林一家的吆喝。邓明秋与他无亲无故,林关正脑海里浮现出邓明秋的样貌来,邓明秋比他想象中温和许多,或许是刻意敛去了平日的锋芒,与那间茶室的风格很相衬,全没了杂志封面上那种锐气。 已近凌晨,林关正拉开帘子,夜幕深沉,月上中天,夜里并不比白天凉快多少,夜风也是燥热的,棕榈高大的黑影缓慢地晃动着,不远处的小洋楼里还有灯光,在夜里寂寥地亮着,形成一种孤单的热闹。 第4章 第 4 章 台北的晨光是一片带着幽暗的苍白,林关正脸上还挂着睡意去见邓明秋,被放养了这么多年他对高尔夫球这种运动及其陌生,若说是棒球他在大学里还参与过比赛,高尔夫球估计他只能做个观众了。 邓明秋早早地到了球场,还有李成和其他几张熟悉的面孔,林关正一一打了招呼,晨光初明,球场一片绿草茵茵,还有湿漉漉的露水挂在草叶上,林关正心想这些有钱人还真是会享受,邓明秋笑着递给他一支球杆:“来试试。” 林关正有些局促地摆摆手:“我…不会,我是来当观众的。” 邓明秋走到他身侧:“我教你。” 邓明秋正是三十六七岁的样子,看起来却也不比林关正大多少,身高与林关正相当,他指导林关正握好球杆:“像这样,”他抓着林关正的手,这样近的距离让林关正很紧张,却见邓明秋一脸神态自若:“别紧张,放松一点。” 林关正打出一杆,小白球的速度慢下来后竟滚进洞里,林关正忍不住笑起来,回头想要叫邓明秋看一看,迎上邓明秋的目光,邓明秋见他回头眼里笑意更深,林关正忽然想起小时候,母亲也是这样笑的。 邓明秋随手递给他一条毛巾,“尝尝这里的早餐。” 李成万没想到林关正竟然和邓明秋私交这样好,登时想起前任日子拒绝林关正来,球场里林关正一直和邓明秋站在一起,他没有寻到合适的搭话时机,心里盘算着找个时机向林关正解释。 林关正笑起来:“我是不折不扣的美国胃,回到台北才知道早餐竟然可以吃得这样繁琐讲究。”邓明秋也有些放松地笑起来:“我生在花莲,花莲也有个用早餐的好地方,下次去试试看。” “邓先生.....” “叫我明秋吧。”邓明秋搅着咖啡,“你总是叫我邓先生,听起来倒像是在谈判。我大你几岁却比林老先生小了不少,就叫我明秋吧。” 苍白的天色越发阴沉起来,眼见着又要下雨,林关正手心里的汗水这时候已经无影无踪了,邓明秋笑起来的时候,所有的凌厉都被隐去了,倒显得他的五官有几分柔和。小餐厅是红木的装饰,被擦得透亮的吊灯发出晕黄的暖光,早餐是云吞面和炒粿条,穿着整齐的黑色长裙的女侍者端上来,台北早餐的花样确实是比美国多上不少,邓明秋像是老台北人的讲究和做派,炒粿条有几分粗粝的柔软,正是最老的手工做法。 第5章 第 5 章 林关正对药品成分违规的谣言作了调查,昇林制药在药物的研究方面是亚洲领先,西药的药品成分和添加剂一向有严格的控制标准,而中成药制剂却不然,很多中药成分至今没有严格的剂量控制,中成药成分的界限模糊在制药界向来不是什么新鲜事,林关正想着召开一场记者招待会,这几天昇林大厦楼下的记者渐渐散去了,林关正方才觉得轻松不少,昇林虽然还看不到什么起色,但是林定波自杀的风浪和传言渐渐平息,趁机拿昇林做文章的人少了很多。 “林先生,贺通邓先生的电话。” 林关正拿起另一个听筒:“明秋,我是林关正。” “晚上有个酒会,你跟我一起去。”邓明秋的声音很放松,听起来心情很好。 林关正下意识地看手表:“要我给你充当女伴吗?怎么不带上你前些日子约会的大明星,我穿裙子可不怎么好看。” 邓明秋在电话另一边大笑起来:“我说过,关正,只要你配合,不会少了你们昇林的好处。” 林关正不习惯那样的场合,他抓紧了话筒,犹豫了半晌:“好。” “晚上会有人接你,再见。” 林关正从衣橱里随便挑了套西装礼服,邓明秋说了不会亏待他,他也不再矜持,能从贺通手里分到零头也好缓解昇林的窘境,林关正心里还未明白邓明秋为什么肯出手帮他,若是想要玩弄个男人何苦花这么大的价钱,邓明秋花边新闻一直不少,杂志上前几天还说邓明秋同某个当红的女明星约会,他林关正又不是什么倾城姿色,但是他也不是什么三贞九烈的女人,既然有好处,他没有理由不奉陪。 林关正在酒会上不意外地遇见了李成和其他几位林家的故交,李成端着酒杯走过来:“世侄。”林关正脸上立刻挂上了微笑:“伯伯。” “我听说昇林有了起色,世侄真是少年英雄。”林关正有些意外。李成突然来向他搭话,李成又是长辈又是大银行的行长,林关正迎上去。 “不敢不敢,也只是刚有些起色,还希望伯伯能多提携。” “好说好说,只要世侄能在邓先生面前多提几句我们东恒,世侄的事就是伯伯的事。”林关正心里的惊喜很快被冲淡,他不动声色地咬了咬嘴角,林家和李家几代的交情竟然不如邓明秋一个人的面子,林关正心底有些凉意,忍不住想起昇林大厦顶上跳下来的林定波来,面上还是微笑着:“一定的,伯伯放心。” 邓明秋从不远处走过来:“关正。”又对李成点了点头:“我带你去认识几位美国来的朋友。”李成识相地走开,邓明秋和林关正并排走着,稍稍偏了头,声音很低:“邓明秋三个字虽然不是什么金字招牌,起码能当个护身的符咒,我说过不会亏待你,你看,我没有骗你吧。” 林关正无端地觉得邓明秋这话说得暧昧,稳了稳心思:“那你为什么肯这样帮我?”邓明秋笑了笑,没有多说。带他见了几位从前他听说过名字的美国商人,林关正插不进他们的话题,好不容易才挨到结束。 第6章 第 6 章 从酒会回家已经是午夜,台北刚下过雨也没能缓解空气里的湿热,台北没有夜晚,中山路上一片灯火通明,街道上还**地残留着雨水,映着昏黄的街灯,他回国几个月来还没有注意过如今的台北,林关正隐约想起他出国前,这一片还不是这样繁华的光景,这样一算已经是十几年过去了,大部分曾经熟悉的东西都变了样子,而记忆中的美国却仿佛更加遥远,恍然他熟悉的手术台和导师都被封藏在了记忆深处,生在林家既是幸运又是不幸,他手上开了车窗想散掉些身上的酒气。 林家前厅的灯还亮着,继母梁美仪坐在前厅,林关正没想到她还没有睡下,礼貌性地打了招呼:“梁阿姨。” “大少爷,不,现在该叫林董事了,你们林家的人,全是冷血动物。”林定波生生顿住了脚步,“你和林定波一样,全都是杀人不眨眼的恶魔,阿汉他究竟哪点对不起你们林家,我梁美仪又哪点对不起你们林家,你们非要这样赶尽杀绝吗?”林关正心里还有些莫名其妙,忽然想起来,前几日昇林裁了员,梁美仪的弟弟梁汉也在被裁之列,林关正并未见过这个人,方案是下面拟好的他只是签了字,“裁员自有裁员的道理,昇林的现状你我都清楚,至于人选是下面确定好的,”梁美仪忽然从沙发上冲过来,“你们就是不让林家以外的人好过,你也别摆着这幅义正词严的样子给我看!”梁美仪再没了平日里的端庄和修养,林关正的衣服被她拽住,“我跟了他二十年,明媒正娶,我付出的全都喂了狗,林关正…你凭什么?关洲和关雅就连林家人都不算了吗?阿汉...阿汉他全家都靠着阿汉一个人…”梁美仪不顾形象地哭起来,松开了抓着林关正衣服的手,失魂落魄坐在地上,林关正心里有些酸涩起来,他虽然与继母并没有什么感情,只是一个女人落到这种境地,林关正心里也是有些不忍,“我父亲现在还尸骨未寒,裁员不是我一个人的决定,我也改变不了什么,我答应再去想想办法。” 前厅里响起脚步声,关雅揉着眼睛跑过来:“妈妈,哥哥。”梁美仪收住泪水,林关正抱起刚十岁的关雅:“关雅不哭,大哥和妈妈谈些公事,关雅别怕。”女孩子似乎是被母亲和大哥的争吵吓到了,趴在林关正的肩膀上掉了眼泪,梁美仪也控制住情绪,抹掉脸上的泪水,从林关正怀里接过女儿:“关雅去睡觉。” 林关正脚下有些沉重,梁美仪这一番诘问让他忍不住又想起林定波来,连带着多年前的母亲,他疲惫地躺在床上,将手里的空烟盒扔到地板上,母亲未去世的时候他还是国小生,母亲不爱应酬,很少跟着林定波出门,反倒是喜欢带着他出门,还教会他骑自行车,就在林家的花园里骑,他是班里第一个会骑自行车的小朋友,后来,他只记得母亲生了病,没有多久就去世了。而父亲林定波入殓的时候,身体残破,二十七岁失去双亲,林关正当时主持后事的时候没有掉眼泪,现在却突然难过起来,他捂着嘴,望着天花板哭起来。林家的大宅院没有变,什么都没有变,他却觉得这里格外陌生拘谨,好像所有的东西都不一样了,剩下他孑然一身,连个说话的都没有。 林关正不知道自己是怎样睡过去的,醒来的时候天光还是一片漆黑,他却是没了睡意,索性坐起来直愣愣地盯着窗外,他几乎每天晚上都会被各种各样奇怪的梦惊醒,有时候会梦到母亲,有时候会梦到入殓前的林定波,甚至神色癫狂的继母,醒来就是满身冷汗,再也睡不着了。 直到天光大亮,邓明秋的电话打过来,声音轻快:“关正,一起去一趟欧洲吧,我有笔生意要谈。” “啊?今天吗?” “你现在出门,有人会接你来见我。” 林关正听着邓明秋不容置疑的口气笑起来:“你怎么知道我一定会跟你一起去?” “我知道,就算是为了昇林你也会跟我一起去。” “若是我不为了昇林呢?你还能给我找出来什么理由。” 邓明秋又笑起来:“那应该去问问你自己了。” 林关正听着邓明秋的声音忽然觉得放松起来,简单交代了一下宋文兴就上了飞机。 第7章 第 7 章 飞机降落在巴黎,早有人等在巴黎接待他们,林关正走在邓明秋身边。邓明秋看出林关正全无前些日子的紧张拘谨,显出些年轻人特有的开朗来,“既是谈生意,也是出来放松。台北的雨季闷的人喘不过气来。” 林关正眨着黑亮的眼睛:“我倒成了陪人度假的了,昇林可还有一摊子公务等着我。” 邓明秋笑道:“陪别人度假是陪,陪我度假也算得上你们昇林的公务吧。” 林关正有些讪讪:“哪有你这样揪着人短处不放的。” “不然你怎么肯来?” 林关正心里忽然有些被人需要的充实感,好像他不是为邓明秋出手帮助昇林而付出的代价,更像是邓明秋因为需要他才肯出手帮助的昇林,又想起报纸上邓明秋约会的那个女明星江美迪来,林关正暗笑自己一个男人怎么想到那上面去了,掩饰般地端起了面前的咖啡。 巴黎的夏天晴朗温和,不像台北随时要下雨一样的压抑,又没有昇林那些繁杂的事堆在面前,忍不住让林关正想起读书时候的日子,和白人同学商量好逃掉写作课,在洛杉矶的公园里一躺就是一下午。 邓明秋笑道:“什么事这么高兴?” 林关正回过神:“好像不在台北的时候,都很高兴。” 邓明秋望着河上的船只:“我也不喜欢台北,所以总要挑些日子出来躲一躲。” “那你怎么想起来从美国回来?” 邓明秋的眼神忽然飘远:“我是邓静美和纪少功的儿子,我随了母亲的姓氏,我原名叫纪则楷。”纪少功曾经是台湾第一大地产商,林关正小时候就知道,“我赶在纪少功去世之前回到台北,我想让纪少功看到贺通是怎样吞掉他手里所有的地皮的。”邓明秋神色平静,“五年前台湾和马来西亚楼市崩盘,我本想让纪少功活着看见,却没想到他死得那么快。”邓明秋重新挂上笑意,“纪少功的长子纪则均跳了海,我也不算白回来这一趟。” 林关正冒出些冷汗,邓明秋的往事他一概不知,彼时他正在读书,没想到邓明秋能这样狠下心肠,林关正忍不住开口:“是什么样的事让你这样恨你父亲?” “我母亲是马来西亚邓家的二小姐,却嫁给了纪少功做姨太太,母亲是个痴情的女人,不在意名分也要嫁给他,当时纪少功已经有了几房姨太太,他借着我母亲的名义与邓家合作马来西亚的地产生意,暗地里将公司做成了空壳,套走了邓家的大部分资本,邓家一夜破产,我外公邓汝平自杀,加上纪家其他女人的排挤,母亲精神崩溃,我和母亲被纪少功送到了惠灵顿。” 林关正看着邓明秋带着笑意的脸,难以想象眼前人竟然有这样不堪而痛苦的曾经,邓明秋语气平缓,毫无情绪,林关正也不知道这个时候该如何接话,顺着邓明秋的目光看着平静的河水,在阳光下闪着熠熠的光辉,有人划着船桨向岸上的人招手。 “是不是开始同情起我来了?”邓明秋放下杯子,“都是久远的事了。” “你不会稀罕我的同情。”林关正转过脸。 晚上是一场酒会,在巴黎郊外的古堡里,林关正上下打量着古堡,邓明秋走过来:“这里从前是个贵族的宅邸,现在成了酒庄。” 林关正侧过头:“你们有钱人总有普通人想象不到的享乐方式。” 邓明秋为他取了酒杯:“试试这里酿造的红酒。” 林关正法文并不熟练,在一旁看着邓明秋同法国人交谈,仅能听懂一些只言片语,昇林与法国少有贸易往来,林关正更是不懂金融,百无聊赖地打量着远处几位身穿礼服的法国贵妇来,邓明秋很快察觉身边人的出神,偷偷捉住林关正的手:“跟我来。” 林关正还未来得及反应,被邓明秋紧紧抓着手走出去,邓明秋走得很快,林关正颇有些不自在,走到无人的庭院角落,邓明秋笑起来:“这里又不是台北,你紧张什么。” “就这样溜出来,邓先生,你不谈生意吗?” 邓明秋并不回答,“我知道城里有一家很有名的餐厅。”夜色晦暗不明,庭院的角落里没有灯光,只有月色铺在邓明秋肩上,林关正看不清他的表情,却莫名感觉眼前人不是贺通的董事长,反倒像个玩心重的小孩子。 林关正被刚喝下去的几杯红酒扰乱了心智,有种想拥住眼前人的冲动,他不再顾及身份,抱住邓明秋:“这里不是台北。”邓明秋不再挣扎,回抱住林关正:“回酒店。” 林关正气息不稳,一只手关上房门,黑暗中邓明秋脚下不小心碰倒了房间里的小酒桶,酒的香气氤氲在空气里,平白给夜色添了几分醉意,林关正得以放松多日来紧绷的心弦,台北的一切皆被他抛却脑后,这份醉意竟撑到了天明,这一夜没有曾经纠缠不休的梦魇,难得好眠。 第8章 第 8 章 林关正睡得昏昏沉沉,醒来的时候天色已经大亮,邓明秋站在阳台上吸烟。巴黎的晨光温暖平和,照着邓明秋的背影都柔和起来,他听到响动转过身来:“终于舍得醒了?” 林关正与他并排站在一起:“我都不想回台北了。” “那就在法国多留几天,这几天什么都不要想,我对法国很熟悉,你可以请我当向导。” “免费的吗?” 邓明秋压下林关正额前翘起来的头发,没有回答。 巴黎游人如织,路旁梧桐树遮天蔽日,天色忽然阴沉起来,全无早晨的明媚,邓明秋不知从哪里寻来了一辆布加迪,“带你去个好地方。”邓明秋眼里闪着狡黠的光芒,林关正看见跑车眼睛一亮:“我来开,你指路。” 经过圣米歇尔山的时候,公路两旁大片的牧场,黑脸的小绵羊在碧绿的草地上悠闲地摇晃着尾巴,邓明秋放松地靠在座椅上:“这里的羊排很有名。” 林关正笑起来:“你就想着吃。” “我这些年一直在美国读书,医学真是难读,我连台北都很少回去,最远的一次旅行是从费城到夏威夷,竟然不知道还有这样好的风景。” “林教授辞职后,有没有后悔过?” “我虽然觉得可惜,但是还不至于后悔。” “那你有没有想过,昇林下一步要怎么走?”邓明秋忽然认真起来。 “想过,不过我不擅长经营,不破产就已经足够了。”法国乡间的小路并不宽敞,林关正目视着前方,“我倒是想向邓先生讨教些经验。” 邓明秋依然放松地靠着,斜睨着林关正:“免费教学?” “林关正除了拿手术刀的本事外身无长物,莫非邓先生想要来上几刀?”林关正早就没了初见时的拘谨,大方地开起邓明秋的玩笑来。 车窗上落了雨滴,林关正一向不喜欢雨天,法国的雨天不像台北一样闷热,乌云也不像台北一样黑沉沉地低垂着,林关正本欲再说些什么,却见邓明秋在座椅上睡得很沉,呼吸均匀。 邓明秋实在是享受的高手,他为林关正指的餐厅隐藏在卢瓦尔河谷附近的小镇里,林关正坐在邓明秋的对面,看着邓明秋身后不远处位置上的女人,低低惊呼一声:“那是一个月前上映的那部美国电影的女主角!” “小点声。” 林关正方才察觉到自己的失态,干咳几声,“我从来没有见过她真人。” “到这里用餐的人都是不想被打扰的人,以后你有的是机会见到。” 多尔多涅的鹅肝肥却不腻,阿尔萨斯的酸菜肠有些清脆的甜味,林关正习惯美国饮食的胃终于得到些慰籍。 “若是这家店开在中山路上……” “开在中山路上,只怕就吵得像快餐厅一样了。” 邓明秋带着林关正游览了小半个法国,从巴黎到尼斯再到摩纳哥看海,摩纳哥全然不同于巴黎暗沉沉的天气,天光和大海都是一片耀眼的碧蓝,林关正躺在甲板的躺椅上,耀眼的日光晃得他睁不开眼,邓明秋全力对付着一枚生蚝,“若不是过两天还要回台北,我真想再带你去意大利看一看。” “还有什么地方你没去过?” 邓明秋认真地想了想:“南美洲我就只去过巴西和墨西哥,别的国家还都没有去过。”看着林关正惊讶的神色,邓明秋失笑:“我比你大了十岁,当然去过的地方要多一些。” “我再替你补充一句,太有钱的话当然要满世界享受了。” 到了要飞回台北的时候,林关正颇有些依依不舍,法国的日子太过轻松,就像当年读书时候的日子,邓明秋对他的心思猜得一清二楚,替他折好翻起来的衬衫衣领:“以后还有的是时间。” 到达台北的时候正是黄昏,林关正和邓明秋一出机场就引来了无数闪光灯,林关正至今面对闪光灯仍觉得不自在,邓明秋低声说:“不过是明天上一次头条而已,不是什么坏事。” 第9章 第 9 章 天气预报说台风就要来,街道上的门窗都已经关了个严实,关雅的学校也提前下了课,厅堂的门大敞,地板上被浇得聚起了一滩水,梁美仪眼尾上挑,“大少爷当真是好本事,搭上了邓明秋,现在李家都要敬您几分,只是不知道,你父亲若是活着,会不会被气得再死一次。” “昇林的状况你不是不清楚,如果你不想放弃现在的生活,我劝你最好少说几句。”林关正身上带着水汽,“拿一个死人威胁我,不要以为我不知道你在打什么算盘。” “一个男人,还亏得是留美回来的林家大少爷,和另一个男人纠缠不清楚,邓明秋什么人全台北谁不知道,可别连累着林家跟着你抬不起头。” 林关正关了门窗,梁美仪站在楼梯上,真丝的香槟色睡袍松垮地系着带子,跻拉着拖鞋,手里一支香烟,脸色晦暗不明,林关正背对着她“不用我提醒你,真当自己是新加坡梁家的大小姐?林定波从澳门赌场上把你领进门已经丢干净了林家的脸,不然——谁知道你还在哪里替那些人数筹码呢。” “还有,下个月关洲就要回台北了,你要是不想太难看,就好好地当好你的林太太。”梁美仪这整日里刁难,必定是又和哪家的太太小姐打麻将牌的时候听了闲言碎语,台北就这么大个地方,谁家出了新闻还不是一天传几个遍。 窗外大雨倾盆,林关正不是没有看到报纸上显眼的标题“贺通集团董事长邓明秋与昇林制药新任大股东林关正现身机场,状似亲密。”附上了两个人的照片,林关正眼前是冷掉的茶水,从巴黎回来之后,这漫天的流言就从来没有消停过,无非是猜测林关正出卖色相,猜测邓明秋玩弄了大明星江美迪的感情,林关正随手将熄灭的烟蒂扔进了冷掉的茶水里,他不愿去猜测邓明秋的想法,却也想不明白自己的心意了。 花园里的杜鹃前几日还烧得红艳艳的,经这番暴雨一洗,七零八落地显了颓废的架势,随着英国玫瑰一起摇摇欲坠,水门汀上都是零散的花瓣,怕是为难了明天的花匠,雨水顺着石阶淌下去,这林家的大宅院里可真是难熬,从林关正的祖父那时候修了这宅子,算起来也有几十年了,经过打理虽然还是堂皇的样子,看在林关正眼里就有了风雨飘摇之感。 昇林的新闻发布会是林关正组织了昇林的研究员给出了药品检测的结果,在场的记者也没有多作刁难,林关正心里想,邓明秋这一棵大树,也当真是好乘凉。而林定波的自杀竟没有人提起,仿佛也就随着这台北经年不散的白雾一点点湮没了去,再也没了一点声息。 “我在达园约了周部长和他的夫人,你和我同去。” 林关正想起了前几日那位新当选的周姓部长,邓明秋燃上一炉沉香,法国风格的宅院里邓明秋却把自己居住的那一层硬生生改成了传统中式的样子,显得不伦不类起来:“你刚回来台北,想必是对这些人都不熟悉,这位周部长是我的老朋友,不用紧张。” 林关正确是对现在的大人物都不熟悉,新上任的港督和马来西亚的新总理他都还未曾见过,邓明秋肯把这样的机会送到眼前来,林关正心下也明白是邓明秋有意提携,想起家里梁美仪的刻薄样子来,恍惚间竟然有些委屈的意味,都叫邓明秋看得一清二楚,邓明秋微微摇晃着手里的茶盏:“是不是受了什么委屈,眉头都蹙到一起去了。” 林关正打量着墙上的字画:“无非是被我继母吵得心烦。”转过脸来:”我想从家里搬出去了,梁美仪说我失了林家的体面,我父亲去世之后依旧整天忙着跟一帮有钱的太太打麻将的人反倒是她,真不知道是谁失了体面。” “那你就搬到我这里吧,距离你们昇林也不远,这些房间你挑一间看得上眼的,何苦跟一个女人计较?” 林关正心里犹豫着,邓明秋把茶泼在红艳艳的杜鹃花上,水流顺着叶子淌下来:“台北这个地方,人人都看重体面,特别是你们那样的家庭,我倒是觉得体面不一定有什么用处,当年纪家在台北可是无上的体面,最后不还是败掉了?”邓明秋嘴角依旧带着笑意,就像在讲述电视剧里的有趣情节一样,“我又不会吃了你,这里除了佣人只有我自己,这么多房间空着,免了你再去买房子的麻烦。” 林关正也不再犹豫,当即应下来,叫林家的佣人收拾了他房间里的衣物和书籍送过来,免得自己回去再受些梁美仪的闲气。忽然又想起些什么来:“你那位大明星江美迪住在哪里?” 邓明秋一怔:“你怎么想起了她来?” 林关正笑起来:“我可是江美迪的影迷,看不惯邓先生始乱终弃的样子。”邓明秋听出了林关正话里的酸意,脸上笑意加深:“那我可要去帮你要她的签名照了。” 在宴请周部长的晚宴上,林关正见到了这位台湾的当权人物,周部长年过半百,握着林关正的手:“明秋总是跟我提起林先生,今天一看果然一表人材,我和他多年的交情,我就知道他能看上的人,肯定不平常。” 林关正不好意思地笑起来:“周部长过奖了,我还不懂经营,又刚刚回到台北,日后还要承蒙周部长照拂。” “只要是我能帮忙的事,我一定不会推辞。” 邓明秋与周部长多喝了几杯,脸颊上染了颜色,周部长偏爱中国陈酿的白酒,和邓明秋喝得很高兴,话也多了起来,晚宴结束之后,林关正坐在邓明秋的车里,邓明秋脸颊泛红,歪斜着靠着车窗,林关正为他倒了杯水:“醒醒酒。”邓明秋忽然坐直了身体:“林关正。” “嗯。”林关正看着他。 “你说过要跟着我学习,那我们做个交易好了,你跟我结婚,我教你经营。” 林关正以为邓明秋是喝醉了一时兴起,看着邓明秋难得认真的模样,也不愿意跟喝醉的人讲道理,“好好好,我答应你,你先把水喝了醒醒酒。” 邓明秋满足地笑起来,把半杯水一饮而尽:“明天我们就去找个教堂结婚。” 林关正从未想过婚姻,同性也好异性也罢,总归还是一个人来得轻松自在,台北那些高门大户的小姐,结了婚就变成了珠光宝气的阔太太样子,台北的风气就是这样,已经形成了规律,林关正脑海里想起继母的样子来,微微皱了眉头,若是跟男人结婚不知道又会有多少风言风语,邓明秋的身子忽然压过来,呼吸均匀绵长,已经睡熟了。他从小被林定波丢到美国去,母亲早逝,母亲家里树倒猢狲散,林定波在母亲去世的第二年就领进了新夫人。他在美国生活上也只能算过得去,林定波心里不见得有多少他的位置,或者是继母从中阻止,他的生活费也不多。他本来一辈子都不打算再回到台北,美国虽然寂寞但是好在还算自由。 他看了看邓明秋,在心里想了想,只当邓明秋是喝得太多,明天醒了酒就不记得了。 第10章 第 10 章 做珠宝生意的黄家要嫁女儿,按着台北的习俗,在黄家也是要办上一场婚礼的,林关正也收到了黄家婚礼的邀请函,地点就定在黄家的大宅里,这样的婚礼一向是各界名流上层的交际场,林关正不认为自己能融入这样的场合,他和台北的小姐太太都不熟悉,跳舞更是不擅长,他想着自己一个人,怎么样也不会多引人注,到了黄家,找个僻静的地方瞧瞧新人的热闹就可以了。 林关正虽说跟邓明秋住在一间宅院里,这几日却鲜少看见邓明秋,想必是公务繁忙,昇林也还未见太大的起色,林家分家的传言也不曾消停,他光忙着应付昇林的研究,也没了多余的精力。 黄家的大宅院布置成英国庄园的样子,新铺了草皮,夜幕一降临就亮起了特意布置过的璀璨灯火,院子里亮如白昼,黄晕的灯影硬是添了温暖的意境,衬着人的面色越发地生动起来,太太小姐们都是衣香鬓影,看过了新人也都各自开始跳舞或三三两两地闲聊,林关正和在场的名流一一打过招呼就径自找了个僻静的角落坐下,这不是什么严肃的场合,也是未出阁的小姐们寻觅合眼缘的男人的时候,邓明秋来得迟了,在远处和几位日本人聊着什么,林关正撑着下巴,饶有兴致地看着跳舞的女人们衣袂翻飞,黄家太太名媛出身,人到中年也是保养得宜,正在跟几位当红的政客低声说着什么,眉梢眼角全是带着风情的笑意。 看在林关正眼里忽然有些虚无,他在心里想,即使是看起来跟那几位当权人物相谈甚欢的黄太太,心里也未见得能有多少真实的高兴,每个人的压力都无形地罩在头上,只是外人看不出罢了,这里的每个人脸上都带着笑意,与台北灯火璀璨的夜晚和这精心维护的庄园甚是搭配,心里却不知掩藏了多少痛苦难堪的往事和现实,越是名门大户是非流言就越多,林关正也听到过一些,就比如,今晚的黄先生在外有好几位情人,那位说话略带闽南味道的新贵李小姐最近又攀上了哪个当权的政客,站得近的几位太太还在讲着手上钻石的成色和新流行起来的样式。想到这里,他又觉得眼前的一切都变得有些讽刺的意味,兴致索然。 何凤朝原本同黄先生谈到马尼拉最近的马球比赛,瞥见角落里的林关正,匆匆结束了话题,朝着林关正走过去,林关正也发现了他,立刻站起身来。 “何先生。” “林先生。” 何家是远东第一大建筑材料供应商,何凤朝也是优秀的建筑师,林关正与他已经不是第一次见面,私下里却没有过什么交情,何凤朝跟邓明秋年纪相仿,长相看起来更沉稳些,不总是带着笑意,“我还未曾与林先生见过几回,早就听说林先生是著名的医学教授,如今肯回来执掌昇林制药,昇林一定是更上一层楼了。” “何先生太客气了,我空念了这些书,却没有什么管理家业的头脑,何先生是全球有名的建筑师 ,我在美国读书的时候就曾经听过您的名字,能跟何先生喝杯酒,是我的荣幸。” 何凤朝倒也爽朗:“我们何必这样客气,都在台北,以后少不了生意上的交集。”林关正见他不愿拿着台北人那一套客套的架势,便也放松了不少,与何凤朝讲起些见闻趣事来。 邓明秋远远地看在眼里,眼里闪着混沌不明的光,却又极快地转过头去,继续与日本江府北的几位工业界财阀交谈着,将手中的红酒一饮而尽。他近日里确实有些公务要处理,更多地也是想要冷静冷静,连日里总感到失眠症又要犯起来,夜里总是没有睡意。 黄家的婚礼结束之后,林关正先回到了邓家的宅院,到厨房里随意拿了一块备好的点心就回到了房间,院子里响起汽车的声音,想必是邓明秋回来了,邓明秋的房间在林关正的楼上,走在丝绒的地毯上听不见什么脚步声,带着酒气闯进了林关正的房间。 林关正靠在床头看着一篇文献,嘴角还有客家酥饼的残渣,见邓明秋又带了酒气:“你先躺下,我叫叶姐把醒酒的汤端过来。” 说完仿佛还觉得不够一样:“是不是惦记了黄家的小姐,又喝了这么多。” 邓明秋笑起来:“在你心里,我是不是只会惦记不同的女人,或者说你还是怪我这些天太忙?” “我又有什么好怪罪,你邓董事长当然是公务繁忙,那么大一个贺通,当然不是昇林能比的。”林关正故意用谐谑的语气,邓明秋抓住林关正的手:“你可是答应好的跟我结婚,现在还胡乱跟那些女人计较起来,就是故意拿话来气我。” 林关正愣了神,万没想到邓明秋还记得他随口的一答应邓明秋醒了酒还记得,本想赖账,看邓明秋说得一脸认真,语气软下来:“我以为你是醉话…” “我是醉得不轻,可是你说的话我当然记得。” “关正,你若是不愿意我也不强求,这种合约性质的婚姻,虽说是为了利益交换,但是你还年轻,确实有失了公正。我比你大了十岁,不好再纠缠,可是你要想清楚,邓明秋伴侣这个头衔,对你和昇林,甚至你们林家,都只有好处。” 林关正知道这话虽然强势,却也不是假话,“明秋,你让我再想一想,我不是个聪明的商人,利益交换的事我也不清楚,我以前从未考虑过婚姻,你给我些时间再答复你吧。” “我答应你,并且婚姻有期限,两年之后,任何一方提出分手,婚姻都可以终止。利弊你想清楚,我等你的答案。”邓明秋一边说一边脱掉西装外套,把领带松开,转过脸来看着林关正的眼睛,收敛了惯常挂在脸上的笑容。林关正心里仍旧犹豫,心绪纷乱,见他说得认真,忽然有些安定下来,走进阳台,点燃一支烟。 从这里可以清晰地看见山下的灯火,这里将繁华隔绝在外,隔绝在层层叠叠的迷雾里,自是一座围城。 第11章 第 11 章 邓明秋匆匆交代了林关正他要去日本料理一些公务,林关正在电话里问:“不打紧吧?”邓明秋笑道:“不是什么要紧的事情,就是些日常的公务,只是江府北的稻原先生邀请说是聚会,要不了几天就回来。” “关正,我等着你的答复。”说罢挂掉了电话。 林关正琢磨不明白邓明秋的态度,邓明秋向来是很难让旁人猜测的一个人,如果婚姻对林家有利,邓明秋又能从里面得到什么,昇林的玻璃擦得透亮,窗前倒映着林关正自己的样子,林关正直楞楞地打量着自己,整齐得体的衬衫和西装裤包裹着身体,镜片后的双眼收敛着光彩,他试着牵动嘴角,他发现自己早已褪去了从前的书卷气和长居象牙塔里的懵懂,如今不知不觉已然有了经过历练后的果断和锋芒,俨然已经是名利场中人的样子,再也回不去从前了。 可是这幅样子,却非他所愿。 林关正自认没有江美迪那样的姿容,邓明秋断然不会在意他的这一点身家财产,他想找邓明秋问个明白,桌边还放着邓明秋几个月前送的紫砂茶具,手覆上去冰冰冷冷的,他不懂喝茶的门道和讲究,只觉得这茶具烧得精巧,比平常的瓷好看了些。 若说婚姻是人生大事,他此时不光自己没有主意,更是找人说不得,梁美仪听到了不晓得又会哭上多久,林定波去世前她还是端庄的模样,妆容精致,穿着合体的套装,现在完全没了仪态,整天跟些个太太小姐打麻将牌,或者是直接把自己锁在房里不出门。这样想来林关正更觉得孤立无援,台北这样大却好像只有他自己一个生动的人,办公室里只听得到冷气机的声音。 关洲在英国读中学,刚放了暑假,林定波想起来要去给弟弟买礼物,半大的男孩子无非是喜欢些新奇的东西,他定了时下新发售的手机给关洲,又想起要到商店里,给关雅买条裙子带回去,他搬出来这么久还没有回去看过弟弟妹妹,空着手总归是不合适的,就随手买了一条手链给继母带回去。 关洲的个子长得很快,已经到了林关正的肩膀,林关正进门的时候他正在打网球,见到林关正有些腼腆地笑,用袖子擦去了脸上晶亮的汗水:“大哥。” 林关正笑着拍拍他的肩膀:“关洲又长高了。” 梁美仪难得给了面子,一顿饭吃得还算平静。 林关正打开房间里嵌入墙壁的衣橱,衣橱顶的灯亮起来,衣服不算多,都是相似的款式,关洲小心翼翼地敲门:“大哥,你在里面吗?” “我在,关洲进来吧。” “大哥….”关洲咬着嘴唇,林关正知道他一定是有话要同自己说,关洲坐在窗边的椅子上,“我知道爸爸这一走,家里面会有很多事措手不及,就连我妈妈现在也成了这个样子,大哥....一定很辛苦吧。” “家里的事情不用担心,很多事情确实还需要时间,你一个人在国外过得怎么样?” “学业不难,我还能应付,大哥,有些时候,我妈妈做得不好,你不要在意,只当她是有口无心,爸爸去世给她的打击也很大,还有,大哥要记得保重身体,叔父的事情我也有听说了。”关洲的眼里有淡淡的愁云,“你放心吧,梁阿姨的事情我不会在意的,你只管念书,叔父的事我也想过了,我会处理的。” “我看过报纸上的新闻了,那一段时间是真的担忧,那大哥和邓家交往的传言是真的吗?” 林关正心里一紧,没想到竟被关洲看了去,关洲犹犹豫豫地开口:“我想说,大哥已经很辛苦了,父亲也是因为不堪这样的压力,如果邓家那位董事长能替你分担些压力,我觉得也没什么不好,我妈妈的观念是过时了些。” 林关正不知道该说什么,又听见关洲说:“我…跟大哥一样一个人在国外念书,知道一个人有时候太过艰难,家里又是这样乱。” 林关正想着关洲的话,嘴上说:“我会好好考虑的,有时候这种事情也不是我一个人就能做主的,你好好念书,顺利升了大学就能轻松不少。我念书的时候就没少贪玩。”林关正照着他肩膀拍了一下,关洲笑起来,林关正道:“我等一下还有事要忙,家里有什么事记得给我打电话,学业上有什么事也记得给我打电话,我在美国念了十多年,但愿中学的知识还记得。”关洲便出去接着打网球了。 关洲已经是懂事的年纪,再有两年就要升大学了,林关正还在想着关洲的话,眼下只有邓明秋能解昇林的困境,虽然这婚姻看起来是门交易,算下来他林关正也没有什么损失,林关正试图推翻自己头脑里的论证,最终却屈从于自己心底对邓明秋的一点依赖的感情,而上一个能让他心里有这样的感情的人,还是他已经去世的母亲。 林关正发觉自己对于邓明秋,已经难能割舍了。 天空上清冷的月光倾泻在庭院里,地上影影绰绰的,是月光穿过了细密的花枝的银光,今夜没有浓重的雾气,月朗星稀,难得的晴朗。 林关正不愿同女人一样犹豫不决,当下决定给邓明秋打电话过去,低头瞧瞧手表里上时辰,想是邓明秋已经睡下,不如明天再说给他。 第12章 第 12 章 台北总算是放了晴,却也不是十分的晴朗,阳光总是带着慵懒的架势,实在算不得什么好天气,相比黄梅天却也是让人满足的,依旧是层层叠叠的云挂在天上,日头更没了气势,再过几天就是昇林的股东会议,林关正手里翻着眼前的季度财报,现金流量仍然是不够大,等等这一研发周期过去,想必日子会好过些,对各位股东也有个交代。 没等林关正打给邓明秋,邓明秋的电话倒是先打了过来:“关正,你在忙什么?” “在办公室,日本的公务还顺利吧?” “还顺利,明天下午就飞回台北了。” 林关正犹豫地开口:“明秋,我考虑过了,我们结婚。”虽底气不足却是说得郑重。邓明秋在另一边却没了声息,林关正心底全是紧张:“明秋?” “我…我在听,等我回去,我们去花莲结婚。”林关正听出了他语气不寻常,想来贺通的邓董事长,嘴角总是缀着笑意的邓明秋,何时这样正经过,林关正本想再调侃几句,话一出口却发现自己的话音也发了抖,慌乱中挂上电话,却碰翻了桌边的水杯,瓷白的杯子掉在地上摔成了碎片,水泼在地毯上,保密电话这个时候又响起来:“关正,我改了下午的航班,傍晚到台北。”声音颤颤的。 “晚上见。”林关正手下紧紧地揪着口袋的衣料,把精细的锁边蹂躏出好几层褶皱来。 林关正拿出封藏很久的一枚戒指来,是当年的导师梅森先生送给他的,说起来还颇有来历,是梅森先生年轻的时候第一次手术出了差错,为了提醒自己出去订做的,后来林关正获得教职,就送与了他,戒指很简单,没有什么装饰,好在光泽透亮,想是打磨的匠人用了心思。林关正拿在手上量了一番,邓明秋骨节比他纤细些,应该小一个尺寸才对。 林关正对于仪式向来不感兴趣,但是头脑里无端开始思想起邓明秋来,定了心偷闲出去定一枚戒指给他。 中山路的珠宝店按照法国的风格装修,店长早已把台北的名流认识了个一遍,“林先生,这是意大利设计师Briwry Hennttis花费五年时间为爱人打造的,由法国工匠切割的钻石戒指。”林关正接过来,发现戒指并不繁琐,虽然有钻石点缀,却是细细地镶嵌在戒指外侧,生出一种精妙来。 “就这个吧,送到昇林去。”林关正不愿多费精力,这时候店里又走近一个戴着太阳镜的女人来,立刻有店员走过去:“江小姐。”林关正这才发现是影后江美迪,江美迪径直走过来,摘下太阳镜,林关正礼貌地打了招呼:“江小姐。” 江美迪妆容虽精致却遮不住眼下的憔悴:“林先生。” “林先生能不能给我五分钟时间,我们去寻个地方说话。” 林关正虽然和江美迪并没有过交集,但是看江美迪一脸郑重,又是个女人,最终点了点头。 “江小姐找我,是想说邓董事长?” 江美迪端起手里的咖啡又放下:“我是想说,人道邓明秋处处不留情,我也算是体会到了,他只有对你是不一样的。” “邓明秋聪明,说出来不怕你笑,我不年轻了,早已不想再做演员,知道邓明秋的做派却还是想试一试,邓明秋最是多情也最是无情,我在他身边四年,期间他的情人也是流水一般换过,从未见过他把谁带回家里过,更不要说出席酒会了。”江美迪脸转向窗外,钻石的手链熠熠地发着柔和的光彩。 林关正看着眼前风华犹在的女人,不过是三十岁的年纪,一年前就拿了影后,真人比荧幕里更有神彩,长相无可挑剔,举止得体,眼里刻意遮掩了情绪却盖不住天然的风情,林关正也不知道该说什么好,沉默地坐在江美迪对面。 “好了我想说的也都说完了,做演员也没有什么不好,邓太太也未见得有多快活,我和他还是没有缘分,林先生,祝你幸福。” 林关正伸出手与她相握,“江小姐,也祝你遇到比邓明秋更好的人。” 林关正原本不熟悉影视圈子,这次与江美迪讲一席话却不由得佩服起演员来,他们活在荧幕上,任公众点评批判,荣辱沉浮都是一瞬间,说话做事皆不由自己,林关正想着,心里也好端端添了些悲哀愁绪。刚才还有阳光的天气说阴沉就阴沉下来,眼见着又要下雨,乌云一层层地堆起来,压得天幕成了墨色的砚台,这里离昇林不远,他想索性走回去,淋雨也淋不多久,他抬头看了一眼天色,想起邓明秋书房里挂着的那一幅墨兰来,也是这样的颜色,大概是有什么特别的意境吧。 这场雨并不小,街上行人神色匆匆地找地方躲雨,或者撑开伞继续赶路,林关正不想躲雨又没有伞,只得淋着雨向前跑,心里却是轻松的,衣服被淋了个湿透,林关正向重重烟水里望过去,一切都是朦胧遥远,这场雨来得畅快,林关正也忽觉快意,天地都蒙了黛色一样在视线的边缘汇合,隐隐的光亮从云层上穿下来,天地交通。 台北的雨一向缠绵,许久没有这样痛快而短暂,林关正走回办公室的时候也停了雨,乌云散尽,明亮的天光重新显现出来,已尽傍晚,想是邓明秋也快要回来了吧。 第13章 第 13 章 庭院里的杜鹃依旧开得肆意,远远地胜过了木槿花的颜色,搭配着浓烈的英国玫瑰,雨时断时续,邓家的台阶很高,邓明秋没有撑伞,从车里径直下来,身上的西装也还没有换,淋了雨也是板板整整的样子,叶姐拿着伞迎上来,邓明秋对她说:“不必了,这就上楼去。”叶姐话里带着浓重的粤语口音:“林先生上楼去了。” 邓明秋只微微地一点头,脚下的步子却是加快了,“关正。”林关正在二楼的卧室里睡得昏昏沉沉,原是下午淋过雨之后受了凉,恍惚看到邓明秋回来,又迷迷糊糊地被喂了药,又睡了不知多久才醒来。厚重的窗帘合着,邓明秋睡在他身侧的位置上,林关正稍微动一动他就睁开了眼:“身上还发冷吗?”林关正摇头,像个小孩子一样抱着邓明秋的一条手臂,摘了眼镜,眼里雾气弥漫,“什么时候回来的?” “昨晚,回来就见你发了热,听叶姐说你淋了雨,衣服都是湿透的就回来了,怎么没有叫司机去接?” 林关正并不回答,伸手从柜子里取出戒指盒子,戒指套在邓明秋修长的手指上,尺寸还算合适,林关正拽着他的手:“很好看。” 邓明秋脸上带笑,好像眼里也有了笑意,看着林关正手指上的那一枚:“不一样的吗?” “这是当年梅森先生送给我的,从前戴着是为了念想以前的日子,现在则是为了跟你的凑在一起。”邓明秋也不再多说,看着林关正脸上的神采和仿佛直达心底的笑意,蓦然间连台北阴沉的早晨和卧室里昏暗的夜灯都明亮起来,“我从花莲长到九岁,若是你没有其他好去处,我们就去花莲结婚。” 林关正先前还以为邓明秋会同其他台北的名流一样,把婚礼当成社交的场合,现在也明白邓明秋也不愿惊动其他人,“我知道你不喜欢那些冗杂的应酬和仪式,只有我们两个人就够了,你要是有想要请来的家人,叫叶姐去办就好了。” 林关正想起继母和林家来,心里一阵难言的杂乱:“我们就去花莲,你从乡间长大,我还从来没有机会看到乡间的光景。” “我在纪家长到了五岁,在花莲的四年,差不多是我这三十几年来最快活的时间了,后来去了惠灵顿,想必你也像我一样,很久才适应国外的生活。” “那时候我十三岁,刚从国小毕业的年纪,虽说孤独,但是相比林家的生活却是简单得多,你知道的,大家族,整个林家都是一刻也不肯消停。” 邓明秋伸手握住林关正的手:“往事既然这样不堪,就不要再去想了,把昇林的公务安排一下,我们周末就去花莲。” 花莲乡间的小教堂是邓明秋吩咐过安排的,藏在大片的花田里,一旁是百日草,另一旁是波斯菊,颜色各异,开得绚烂至极,毫无顾忌地显示着其浓烈热情,花田一直绵延到山坡的另一边,宣过了誓言,邓明秋牵起林关正的手,他的手掌潮湿温暖,“我这些年总是俗事缠身,很少有机会来这里住了,这里还是跟我小时候一样的光景,我那时候整天泡在这里,算是半个养花的专家。” “我还未见有什么是你不会的。” 一座庄园隐藏在山坡的后面,四周松柏苍翠,庭院却并不很大,看向远处却是绝佳的视角,黛青色的中式院落,邓明秋笑道:“这里的上一位主人是位定居香港的英国人,我买下这里之后,硬生生改成了中式,别笑我品味不高,我总觉得这里平静,跟中国式的庭院才相配。”林关正倒是觉得新鲜,嘴上不肯饶人:“台北的家里也是法国的风格,可是第三层还不是被你硬改成了四不像的样子,我早知你没什么品味,却不知道你连这里都不肯放过。” 庭院明显是被人精心料理过的样子,林关正站在游廊下向院里的流水间瞧,几条细小的锦鲤游过沾着绿苔的石缝,纯白的睡莲浮在水面,邓明秋拿了一把鱼食扔在水里,向林关正走过来,“我这小半生都在浑浑噩噩地忙碌,全然不知自己忙碌些什么,有时候也不免有些失落,关正,你很像年轻时候的我,只是你比我聪明许多,我学东西不像你这样快。” 林关正侧了身子看他:“你为什么肯帮我,连我父亲的世交都是冷眼旁观,那时候......” “开始只是我一时兴起,我每次看你都好像回到了我年轻的时候,后来,我总觉得你和我平日里打交道的那些人是不一样的,身在台北,我们这样的人,有谁不是成天和旁人虚与委蛇,还有那些烦人的讲究,关正,似乎也只有你能跳得出那些桎梏来,我还从未见过任何人能像你一样。”邓明秋望向苍白的天色,“惠灵顿的垃圾桶我都翻过,母亲去世之后,只剩下我一个人,饥寒交迫,露宿街头,和黑人流浪汉混在一起,过了好几年那样的日子。”邓明秋依旧是平静毫无波澜的语调,像是在讲述别人的故事,眼神里空空洞洞的。 “和你在一起之前,我已经很久没有这样放松过了,即使是复了纪家的仇,也从未真正放松。” 林关正方才意识到,邓明秋多年来把自己深深地掩藏起来,他心里生出一种难以言明的情绪来:“明秋,我……” 邓明秋却打断他:“复仇的担子并不轻快,始终沉沉地压在我心里,多年追名逐利非我所愿,可是我真正所愿也早已不见。”这句话像是说给他自己,“你苦读多年,却坦然放弃常青藤的教授职位,关正,我看得出你对那三尺讲台的留恋,只有到我这个年纪才能明白,世间最难最痛的事情就是放下。” 邓明秋在林关正眼前难得感慨,林关正突然生出一种怜悯的情绪来:“世事皆不由我,我又没有那样锥心痛苦的经历,再不堪也还是林家的长子,所以才肯放下罢。”他们并肩谈至日头西斜,直到佣人送上晚餐来,蒸软的鱼放在土陶制的盘子里,配了牛扒和柠檬汁,橡木的小酒桶里装着金朗姆酒。 林关正放任自己沉溺在庭院里不甚明亮的灯火里,全然不管前尘不管今后,眼里仅是这一方庭院,自成天地。 第14章 第 14 章 邓明秋有意公开了新婚的消息,一时昇林和贺通都变得热闹起来,道贺的人也络绎不绝,邓明秋在雨夜里肩膀受了凉,林关正捏着邓明秋僵硬的肩膀:“林医生特约康复治疗,斯坦福大学医学院出品,保证康复。” 邓明秋并不搭话,回头笑着看向林关正的脸:“我到底是不再年轻了,只是昨晚吹了风胳膊就酸痛得抬不起来。”林关正按摩一阵子他肩膀轻快了许多,邓明秋站起身从窗前望下去:“园丁还未来得及收拾院子,关正你来看,昨夜的雨生生毁了那几株刚开的茉莉。”林关正手下未停:“台北的雨又多又急,再好的花也扛不住这样的风雨。” 邓家的台阶很高,也是台北多雨的缘故,建在半山上,水门汀还是**的,天色微明,叶姐还未来得及收拾庭院,从林关正这里看去,潮湿的地面映着晦暗的天色,连在一起像母亲曾经留下的一个玉镯的颜色,深青里带灰白,雨还未全停,细小的雨滴落在地上,积水上留下细小的漩涡,一圈圈蔓延开来,碎了水面的倒影,零落的花瓣漂在水上打着转,林关正的视线追着素白的花瓣,竟追丢了,想是落在了泥土里,无声无息的。 林关正发了怔,就好像在梦里一般,他与自己并不算了解的邓明秋就这样结了婚,他仍记得婚约里那些条件,两年期限,期间不干涉私人生活,仅有公务上的合作来往,邓明秋的目的很清楚,昇林是原研制药企业,林关正早有扩张的打算,而对于PE机构贺通来讲,等于与林关正进行对赌,贺通注资要求林关正扭转昇林危机并且达到盈利,同时贺通的实体医疗以及研究所和昇林的合作雾化治疗必将大有进展,眼下欧洲的尘肺病仍然频发,东亚第一制药目前还是日本的恒寿,林关正虽不清楚这段婚姻的未来,邓明秋是地道的商人,资本收益最大化的道理他再熟悉不过,专供药品的法律界限和利润自然也是一清二楚,昇林生产的达菲致幻危机中敢冒这样的风险的人,也只有邓明秋了。林关正头脑里转了无数个圈子,这敢冒他人之风险的道理,还是邓明秋教给他的,林关正不觉停了手。 “累了吗?” 邓明秋察觉了林关正的出神,“这几天真是辛苦了你,总有人要来看我们新婚的热闹,你刚回来不久,很多面孔一定不太熟悉,听说厨房里今天准备了香港的玛拉糕,厨师先生是地道的香港人,我们下楼去尝尝看。” 邓明秋习惯性地在餐桌上看报纸,林关正缓慢地端起红茶:“如果我有时间,我还真想参与到雾化室的研究里去,我虽没有带头的能力,做个助研还是可以的。” 邓明秋没有放下报纸:“你若是只能做助研,恐怕整个昇林和贺通加起来都没有人能做研究员了。” 林关正笑道:“我到底不是化工制药出身,勉强算个医生,实际只是个教书匠罢了。”邓明秋从报纸里抬起头来,灌下去一杯黑咖啡,林关正自知失言,低头掩盖住眼里的落寞,不再言语。 林关正的眼神太过悲哀,像是万千种纠结和失意缠在一起,只不过转瞬即逝,邓明秋差点就以为自己看花了眼,灯光落在林关正脸上,邓明秋看他像是一本陈旧的古籍,从尘封的阁楼里刚取出来,拂去经年的尘土,既不整洁又晦涩难读。邓明秋心里一颤:“我不是林家人自然不能置喙,如今我也算半个林家人了,关正,你若有什么为难,不必总搁在心里。” “我没有什么好为难,只是觉得这新婚的假期真是短暂。”他不愿说邓明秋也不再强求,邓家离昇林更近一些,总是林关正先下车,邓明秋再去贺通。 宋文兴早已到了:“林先生,何凤朝先生约您餐叙。”林关正抬头:“应了吧,如果没有其他的安排。”林关正虽然同何凤朝相识不久,谈来却还算投机,林关正不再多想,达菲致幻和股东会议这两件麻烦事始终绕在他心头,林家人心里各有打算,林定华是昇林第二大股东,林关正上任以后他前后派出四位独立董事,与林关正争夺董事会席位的意思再明显不过,林关正掐掉手里的香烟,手下用力按在窗旁的花盆里,林定波生前爱极兰花,办公室里也摆了几盆,林关正却不是养花的材料,垂下的花枝原本沉甸甸地挂满了粉白的兰花,却不知何时失了气势,有气无力的,长剑般的叶片被林关正的香烟烧出一个洞,看起来多了几分可怜。 何凤朝订下的餐厅在淡水新港,林关正本以为早去些免得让何凤朝等候,却见何凤朝早已等在那里:“我在吉隆坡生活过很久,很怀念马来西亚的菜式,台北只有这里做的亚参辣沙和椰浆糕还勉强,所以请你过来试试看。” 林关正暗暗地藏起了心事,笑道:“我还不知道淡水新港竟然有这样厉害的餐厅,我从前也去过槟城和马六甲,只不过是念国小时候的事情了,被老师带去参加棒球比赛。” 何凤朝答道:“正巧我读书的时候也是学校里小有名气的垒手,多年不曾碰过只怕已经随着饭一起吃掉了。”何凤朝眼睛望着远处的淡水新港,从这里看码头看得清清楚楚,“关正,你还这样年轻,让我真是羡慕,若是我再年轻个几岁,定然不会便宜了邓明秋。” 林关正大笑起来:“台北谁不知道何太太漂亮,我怎么敢作比。” 何凤朝闻言手里的银叉突然磕了白瓷的碗边,一声脆响,何凤朝意识到自己失态:“抱歉,关正,让你见笑了。” 林关正自觉换了话题,谈起何凤朝在荷兰的求学经历和作品来,何凤朝也开了话匣子,同林关正聊起些荷兰人趣事来。 第15章 第 15 章 新北的茶室里袅袅地飘着茉莉香片的气味,浓烈地让林关正觉得呼吸困难,他不是个挑剔的人,但是平生最厌弃茉莉香片,他莫名地觉得茉莉廉价,茉莉的香气总是肆意又带着逼人的气势,从不收敛又叫人无处遁形,回味也是那样喧哗的香气,没有半点内里的蕴藏。 邓明秋倒掉了茶盏里剩余的茶水:“这次股东会议,贺通与你联合持股达到32.89%,远远地超过了林定华的份额,关正,你还在担心什么?” “林定华未必不想买壳上市,林定华持有大约18%的股份,我听说——”林关正晃动着茶盏,“林定华和香港联交所的詹先生私交甚好,林定华先前把资产转移到新加坡,后来收购林定康手里的股权,我父亲去世的时候,他以个人名义向昇林注资,一旦他在昇林取得了收购他剩余资产的权利,他就达到了买壳上市的目的。” 邓明秋不以为意:“相信我,他很快就连18%也没有了。” 林关正勾起嘴角:“但愿吧。”他从来不会把希望放在别人身上,所以没有考虑邓明秋的话,贺通派出的独立董事是位不苟言笑的英国人,多数时候一言不发,完全按照邓明秋的意思,极少时候会质疑林关正的决策。 邓明秋不动声色地换了湄江翠芽,茉莉的香气终于一点一点地散去了,林关正早在初上任时,隐隐地发觉昇林财务造假,昇林的内部审计早已形同虚设,林关正自觉不是什么绝顶聪明的人物,如此明显的财务漏洞林定波更是断然没有看不出来的道理,却一直放任到了现在。林关正看着天边乌青的聚集的云,对邓明秋说:“明秋,你看,又要下雨了。” 邓明秋愁眉苦脸:“如果没有这些俗事,关正,我们就移民去最晴朗的国家。”林关正问道:“哪个国家最晴朗?” 邓明秋认真地思考了几分钟:“阿拉伯半岛的几个国家吗?怕是要到沙漠里去过日子了。” 林关正满不在乎地点起香烟,“沙漠里如果只有我们两个人的话,我可一点也不介意。”林关正手指纤长,正向空气里一点一点地弹落着烟灰,烟雾从他的手指里升腾四散,邓明秋盯着燃了一半的香烟,恍然想起曾经邓静美讲过的那些凡人成仙的故事来,那半支烟也成了飞天跳舞的仙君神女,是另一个世界的故事了,似乎成了仙人就再没有什么俗事忧愁。 昇林的股东会议上,林定华再次提出收购新加坡云杉地产,林关正与贺通的查尔斯先生共同否决,而林定华似乎也没有死心,仿佛是已经预料到了这样的结果,林关正猜不透他的底牌,却约莫估计了云杉地产的大概资产额,若是依靠正常的 IPO程序,林定华就算是到死也未必能融资上市,个中道理再简单不过,只是可怜一个人若是没有眼光,只顾着眼前的自己的利益,再加上急于求成的心态,最后往往是个凄凉惨淡的下场。 “林先生,昇林对私立和公立医院商业贿赂事实已确认存在,以及林定波生前的提供给采购商的订单返点我不知道你看过没有,昇林的财务报表比我想象的漂亮许多。”林定华脸上挂着微笑,“林先生,如果你不能给出一个合理的解释的话,恐怕就不是我坐在这里问话了。” “你怀疑昇林财务造假?”林关正不动声色,“我也怀疑,只是这样拙劣不计成本的财务造假手段实在不是什么聪明的做法。” 坐在另一边的林定康额角隐隐有了冷汗,林关正转向林定康:“可惜两位叔父的戏只能演给外部审计看看了,我实在不是欣赏艺术的材料。” 林关正用眼睛瞟了瞟查尔斯先生,他心里想或许这位头发花白的英国人只是不懂林定华新加坡味道浓厚的中文,或者是他是住在香港的英国人也说不定,会议室里异常嘈杂,林关正假装从容地退场,心里暗暗祈祷着他那位自杀的父亲,别再给他留下什么未知的隐患,更只怕这一审计,昇林的问题,远远不是他想象得那么简单。 夜色深沉,从昇林大厦看过去,灯火璀璨如繁星,台北从来都算不得一个宽容的城市,只有活得像他一样可笑的人,才能获得那些虚妄又不得不争取的东西,台北从来都不缺乏聪明人,林关正不敢说什么世人皆醉,他站在窗前一遍一遍地嘲讽着自己,用自己所能想到的最刻毒的字眼嘲讽着自己,他觉得自己就像个行尸走肉,到如今他竟然没有任何选择和决定的权利,就连婚姻,也像个可耻的玩笑一般,远处的山坡上立着高大的棕榈,这里永远有燥热的海风,一年到头也不肯停,高大的棕榈也被吹得可怜地跳起舞来,晃晃荡荡的。 第16章 第 16 章 林关正回家的时候已经是半夜,邓明秋还没有回,厨房里有叶姐刚熬好的杨梅羹,盛在白瓷的小碗里,隐隐地散发着杨梅的酸甜的香气,叶姐正在厨房里,对林关正说:“邓先生回来过又出去了,吩咐过我传话给您,说不用等他。” 林关正木然地点点头,好像并没有听叶姐在说什么又好像是听进去了,拖着脚步慢慢地走上楼去了。卧室里的矮塌上扔着邓明秋的衬衫,林关正看了一眼领口处极明显的口红印痕,不是正红色,是粉调的红,林关正没去管那件衣服,像是浑身没有支撑一样躺在了床上,林家人的股权在昇林总共占有大约38%,除去林定华之后剩下不到20%属于林关正和林家的旁系,林关正没有十足的把握能赢过林定华,林定华故意授意林定康做出虚假的账务项目,如果林关正一个疏忽,只怕此刻他已经连面子上的从容都假装不出了,甚至可能已经身陷牢狱。 林关正心里浮现出巨大的凄楚,他此刻方才感受到自己孤立无援,像是庭院里迎着风雨的杜鹃,若是仅仅是寻常的风雨,那些杜鹃还不至于这样衰败,前天的夜里说是登陆了台风,花枝的力气当然是扛不住的,大约是被摧残地七零八落了,一早就被花匠剪了去,待到林关正下楼的时候,已经被盖满了山茱萸。 林关正料想着自己的下场,想必是比杜鹃也不会好到哪里去,他对着黑暗的天花板笑起来,他没有丝毫的害怕,反倒是有解脱的快意来,这时候卧室的顶灯亮起来,邓明秋站在门口:“怎么还没睡?” “我才躺下,你不是也刚回来。” 邓明秋身上有酒气:“晚上多喝了几杯。”林关正抓住邓明秋的手,仿佛自己是一株蜿蜒向上的藤蔓,邓明秋说:“查尔斯先生向我说过了,你叔父做的手脚我也大概了解了个明白,既然昇林账务没有完全公开,先做审计,不要管林定华,收一收林定康的权力,查尔斯先生会配合你的,还有,一切都有我在。” 林关正心里没有丝毫的慰籍,他问邓明秋:“我祖父有三个儿子,平分股权是不可能的,总要有人来挑大梁,我父亲能力平平,或许——林定华更适合继承祖父的位置,你说——林家人本是同根生,何苦现在争得这样激烈,白白让外人看了笑话。” “大家族都免不了俗,昇林如今正面临困局,他们各自寻了出路也是人之常情,你不知道,当年纪家的闹剧可是精彩得多。” 林关正转过头去看他,夜月清冷的光华透过厚重的落地帘的缝隙落在邓明秋的脸上,邓明秋的脸上被铺了一层溶溶的水光,他似乎已经陷入了久远的回忆里,眼睛里的光彩汇聚在空气中某捉不到的一个虚无的点上,“你看,我总是爱说些老故事,还不想睡吗?我叫厨房送一些吃的上来?” 林关正茫然地看着邓明秋,邓明秋在某个瞬间总是与他记忆深处的某个点重合,至于那个点他自己再往深处想,却总也想不清楚,邓明秋确乎是有让林关正暂时忘记烦恼的能力,林关正好像是穿行在黑暗中无人之境的荒原里,战战兢兢地向前走,一刻也不敢放松,他想不明白邓明秋是如何的存在着,他甚至不知道自己能不能搭上邓明秋向他伸出来的手,他没有光亮可以看清自己周身所处,就这样懵懵懂懂的。 不出意外,林关正又被曾经的梦魇缠住,林定波入殓,葬礼上关雅哭得晕过去,梁美仪愤恨地瞪着他,他抱着林定波的骨灰盒踏上半山墓园的石阶,手臂一截黑纱,他在队伍前木然地走着,一滴眼泪也没有。 醒来一身冷汗,邓明秋半撑着上身看着他,眼里全是担忧:“怎么了?又做噩梦了吗?” 林关正点点头:“不妨事。”他看着邓明秋才有一丝真实感,那些惨痛的回忆本应属于梦境的,不是现实,林关正疲惫地闭了闭眼:“吵醒你了吧?” 邓明秋没回答他:“明天叫周医生来看看,不能再拖下去了。” 林关正本想起床去阳台吸烟,听见邓明秋说:“时间还早,再睡一会,我就在这里守着你,你安心睡。”天幕还是黑沉沉的,没有一点要亮的意思,林关正觉得自己当真是脆弱,仅仅是这样的风浪都承受不住,如今被邓明秋纵容得脆弱得更加过分了,睡意没容他再想下去,他再一次沉沉地睡去了。好似是真的放下了防备,眉头也舒展开来,邓明秋看着林关正睡得像幼儿一样,他眼里像是深潭,掩藏着意味不明的心绪。 昇林的审计结果还没有出,林关正将林定康换了个位置,他本想借着邓明秋的东风在昇林内部换血,苦于两位叔父在昇林根基已深,他不愿让步,却又不得不退却,从长计议。这处处遭人掣肘,林关正按住发痛的太阳穴,强忍着自己砸掉杯子的冲动,把手里的雪茄揉得变形。 人生在这世上,没有一样事不是千疮百孔的,林关正四肢百骸浸透了寒意,他漫无目的地开着车,台北又下起了雨,雨丝细细密密的,街道上的人家正在关门窗,林关正也不知道自己要去那里或者是想去哪里,浑身上下都透着不舒服和彻骨的寒冷,人真是难伺候的动物,怕冷又怕热,不喜欢潮湿闷热的热季又难适应温度多变的凉季,出了巷堂,路中间有一只狗穿过去,想必是谁家的趁人不注意跑了出来,林关正猛打了个方向躲避着那只狗,雨势渐渐大起来,林关正隐约想起来今天早晨的台风预报,车子在湿滑的石板路上连着打滑,失去控制似的。 第17章 第 17 章 林关正只记得车子在雨里失了控,然后似乎是来了台风,他醒来的时候已经是在邓家的卧室里了,邓明秋和周医生在外间小声地交谈着,林关正动了动四肢,知道自己没有大碍,他踩刹车的时候就意识到车子可能是被人动了手脚,那股子彻骨的寒意仍然没有缓和,林关正听不清楚邓明秋在说什么,他隐约想起他曾经读过的加缪写过的一部荒诞作品来,他感到他与其他人是分离的,他与世界是分离的,他不知道他是应该反抗还是应该等死,等着自己的身体慢慢冰冷下去,恍如处在台风眼里,他不知道该如何自持,他看不透他周身的人,回国短短一年来竟已然天翻地覆,这大梦无边无穷尽,直叫人不明白是梦是醒,梦里寒夜沉沉无际,林关正彷徨而坦荡地前行着,他曾经是年轻而有胆识的,即便是堕在黑暗里,他想,总是能挨过去的,就这么沉默而可笑地死掉,无声无息的,任是谁——包括他自己,都觉得可惜罢。 邓明秋轻手轻脚地开了门,他进来想要看看林关正的伤势,却见林关正已经醒了。林关正想要安慰他:“我没事。”邓明秋紧皱着眉头:“我万万没想到竟然有人敢在我的人身上做文章,”他声音沉沉地,“真是不知好歹,我已经安排了人去查清楚当天有谁动过你的车,你看着,我会让这些人付出最惨痛的代价。” 林关正只觉得疲惫,邓明秋的侧脸线条坚硬,说话声音里又带了阴沉的意味,他看着他,想起了《呼啸山庄》里头的吉卜赛人希斯克里夫,那是个阴沉沉的——一生背负着沉重的爱恨的男人,他永远是这样阴沉沉的,终生被过往折磨着。 林关正没有过多的精力思考邓明秋话里的意思,他朝着邓明秋点点头:“谢谢你。”邓明秋穿着材质柔软细腻的针织衫,对上林关正眼神的一瞬间扫尽了所有的阴沉和狠戾:“周医生来过了,幸而是没有大碍,前天的台风很大,我找了很久才在淡水找到你,真是危险。外头的媒体闹翻了天。” 林关正不愿意去管:“现在我跟昇林都是一团糟,外头人要想看笑话尽管让他们看去,昇林内部的事情我还理不清楚,更管不了股价了。”邓明秋为他拉上被子:“你什么都不要管,你现在只管好好地睡一觉,一切都交给我。”林关正怔怔地看着邓明秋安慰的笑脸,他对邓明秋的过往知之甚少,也从未完完整整地放下过心防,许是多年一个人的异国生活彻彻底底地塑造了他的性格和习惯,他自己为自己筑起了高墙,他走不出去,别人也走不进来,他躲着同自己有关的,无关的所有的人和事。 邓明秋的效率和手段让林关正始料未及,邓明秋差人查明:当天,林关正的司机徐先生习惯性地同林定康的司机在休息室里打牌,在场的车库保安也看得清清楚楚林关正的司机手上的车钥匙,司机整整一天都在休息室里,只有林定康的司机中途出门过。 证据指向了林定康,林定康好似始料未及一般,无论如何不肯认罪,他眼里满是震惊和错愕:“我是关正的亲叔父,平时工作上有再多摩擦和争论,我…我不能下手去陷害自己的亲侄儿 。”林定康重复着这句话,林关正更想不到是这样的结果,邓明秋把司机的供词递给他的时候,他仿佛被抽走了灵魂一样,都道人心凉薄,殊不知竟然可以卑劣到这样的程度,他双手打颤,没有去接邓明秋递过来的材料,扶着桌角软软地倒下去。 邓明秋请来大律师陈扁舟代理林关正起诉林定康,林定康的司机出庭作证,当堂指认林定康指使他在林关正的车上动了手脚,当天也正是他自己偷走了林关正司机的车钥匙。 林定康好像一夜间老了十岁,沉默地坐在被告席上,林关正也是同样的沉默,只是林关正没有在听任何人的发言,他静默地垂着头,勉力支撑着自己的身体,抵挡着寒冷,从心里蔓延到四肢和头顶的寒冷。 林定康情绪忽然激动起来,他不停地念着:“我没有…我对不起兄长,我没做过。”直到宣判,他请来的大律师严正杰眼里满是无奈:“林先生,所有的证据都指向谋杀…我也无能为力。”林定康如梦初醒,周身被抽干了力气,被法警搀扶着走过林关正身边的时候,他深深地看了一眼林关正,好像是要说些什么,他颤抖着嘴唇,依然没有说出口。 然而即便他说了,林关正也未必会听清楚,林关正如同一个破烂的被丢弃的儿童玩偶,他紧紧地抓着邓明秋的手借着邓明秋的力气才能站住,林定康是他的亲叔父,一年之内父亲自杀,叔父也因为他进了监狱,他没有去看法庭外面哭泣的林定康的妻子,林关正害怕,车祸的时候的他反倒不像现在一样害怕,他并不知道自己在害怕什么,只是像行尸走肉一样跟随着邓明秋的步子,早有大批的记者等在门外,林家叔侄对簿公堂一定是了不得的新闻,他们当然不愿意错过,邓明秋挡着林关正的脸,“林先生很好,只是这一案的审理时间太过冗长,他已经很累了。”邓明秋的手臂上用了力道搀扶住仍然恍惚的林关正,吩咐着保镖替他挡一挡蜂拥的记者,带着林关正坐上他的车,“没事了,我们回家。” 林关正低着头,不肯放开邓明秋的手臂:“回家。” “累了吗?累了就睡一会,我已经叫傅凌云替你打发掉那些记者了,他们不会在报上乱写的。是不是不舒服?我让周医生在家里等我们。” “你看,所有人都走了,你是不是也会走?”林关正一点也不清醒,他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车祸的后遗症似乎现在才刚刚现形,他头脑里一片混乱。 邓明秋用另一只手倒了杯水递给他,“我不会走,永远都不会走,我就在这里,一直在你旁边。”司机早就升起了隔板,这句话也不知道林关正听没听进去,他阖着眼,跟睡熟了一样。 第18章 第 18 章 邓明秋的眼角几天里添了浅浅的几道纹路,他并不去在意,林关正还是恍惚的样子,周医生也束手无策,大约是心病——邓明秋在心里想。 他慌乱地安排着手里的公务,就连傅凌云也从未见过这样慌乱的邓明秋,虽然面上还是一如既往的严肃冷漠,可是似乎是整个人跟从前不一样了,至于具体是有什么不一样,傅凌云也说不清楚。 林关正拉起了厚重的赭红的窗帘,隔绝了凉季的凄冷的雨,他感到自己是被裹挟着朝前走,脚下的路一步步都是被预设好的,这种感觉让他心里奇怪又悲哀,他假装平静地每天走进昇林大厦里,心里却是在想上世纪美国人猎杀哥伦比亚鹿的法子,那是一种让鹿自己走进陷阱里的办法——他自己就是被瞄准的鹿。然而他本来应该是个局外人的,是个与世界隔绝的人的。 热季的雨来得快走得也快,反复无常。而凉季则是完全不同的,凉季的雨断断续续,连着几天都不肯放晴,而且浇在人身上和头上是冷的,一直冷到心里去,卧室的吊灯昏暗,林关正面前摊着一本极厚的书,书上的拉丁文字母密密麻麻的,他的眼神落在书上,心里却似乎完全没有去理会书上说了什么,也忘了去打开床头的阅读灯,许久他才回过神来,邓明秋愿意安静,所以邓家虽然大可是并没有多少佣人,更没有人会走上楼来打扰他,林关正从来不是个愿意思考未来的人,他觉得那没有任何的用处,他只愿意思考从前和现在。到现在为止,他只走过一段短暂的人生路,他是没有资格感慨的,也没有什么十分难忘快活的回忆可言,这样一来,思考从前也是毫无生趣的了。 邓明秋一向是个不愿意撑伞的人,他把**的外套递给叶姐:“凉季来了,这雨可是越来越多了。”叶姐笑道:“天气预报上说明天就好起来了,林先生已经回来了,厨房准备了应季的三及第汤。” “那我去把关正叫下来尝一尝。”邓明秋微笑着,他每次提到林关正的时候,那语气和神态总是像在说起一个小孩子,他嘴角微微地上翘着,卧室没有关窗,窗帘被风吹得鼓起来又落下去,邓明秋关上窗,回过头问他:“窗都忘了关,不冷吗?” 林关正的眼睛追着邓明秋的身影:“你提醒起来我才知道冷,”林关正丢下书,“你看,我这是越来越糊涂了,连冷热也弄不清楚了。” “可不许这么说,要糊涂也是我先糊涂。凉季到了,明天记得多加一件外套。” 邓明秋又说,“我已经把手里的事忙完了,上次去法国太仓促,我们再去一次欧洲,每年到这个时候,台北的天气总是让我不舒服。前几天发生了那么多,你也该让自己放松放松,至于昇林,查尔斯先生一个人领取着我们两个人发的工资,你有什么脱不开身的事,尽管交给他。” 邓明秋把林关正唯一拒绝的理由都想到了,林关正已经没有拒绝的余地,他对着邓明秋弯了弯嘴角:“你看,你根本就不让我拒绝。” “一个人旅行是世界上最寂寞的事,看在我孤独了三十多年的份上,就勉强赏个光?”邓明秋对林关正伸出手,林关正牵着他的手站起身:“我要是再拒绝就显得不知趣了,我好像闻到了叶姐炖汤的香气,走,我们下楼去。” 林关正始终没有放开邓明秋的手,邓明秋的手是凉的,被林关正紧紧地握着,邓明秋道:“关正,你去看看,雨好像停了。” 林关正走到厅堂的窗前,拉开厚重遮光的三层窗帘——那是他下午的时候,自己亲手一层层地拉上的,台北向来天黑得迟,压在天上同时也压在林关正心头的层层叠叠的黑云不知何时已经消失不见,天边万丈五颜六色的烂漫霞光迫不及待地照进来,照亮了整个厅堂,庭院里大片的蔷薇缀在厚重的灌木上,灌木的叶子被雨水洗得绿得发亮,靠近厅堂的一侧被栽种了一片整整齐齐的茶花,花瓣累累地堆叠着,林关正认得,大多是白宝珠和心愿,循着庭院里的小径一直延伸到门口,那是一种容不得人轻视的奔放热烈,即便是经历了连日的风雨,太阳好像躲了几天终于攒足了劲头,林关正心里也敞亮起来,雨水聚在地上汇成溪流,还有的顺着绿叶缓慢地流下去,最终流下石阶,这大约是房子地势高的好处。 “我知道你舍不得台北难得的好天气。只是你再不走叶姐的汤可要冷掉了。” 邓明秋换了件长袖的蓝色圆领衫,“关正,我真不知道如何才能让你高兴起来,谁知道这太阳比我管用得多。”邓明秋作势皱起眉头,“你看,你不高兴,连我也被连累得更是高兴不起来,你可真是难讨好,至少比女人难得多,女人总是衣服首饰就能让她们止住眼泪,我看不透你有什么爱好,不如,你去挑一家医院买下来?”邓明秋放下汤盅,“当然是刷我的卡。” 林关正大笑起来:“我的确不知道自己有什么爱好,但是我知道——一定不是医院。”他又补充道:“你完全不用担忧,在我看来,无论是做医生还是商人,都是谋生的手段,甚至成了商人反倒比从前更赚钱。” 林关正隐约想起曾经林家的厨房也做过类似味道的汤,林家的大厨印象里是位闽南的客家人,“回台北以后的经历算不上多愉快,可是不回来,我又怎么能遇见你?” 林关正咬开一个黄酒煮的咸汤圆,装作没看见邓明秋怔愣的脸色。 邓明秋筷子伸过来抢走林关正盘子里的剐鱼生:“我难得见你吃得下这么多,是不是客家菜对了胃口?我这就交代叶姐,以后在家里我们再也不吃西餐了。” 第19章 第 19 章 这人生原本就清冷寂寞,若是少了缠绵悱恻的故事,一定更是无聊得难受。林关正以前是不喜欢听故事的,他无法跟故事里的人和事感同身受,反倒是现在添了这个爱好,他听着邓明秋絮絮地念叨着荷马史诗里帕利斯和海伦的故事,传说中海伦是世界上最好看的女人,林关正不愿打断他,航程冗长又无聊,林关正依靠着邓明秋的故事抵挡着困倦,现实总是无法预料的坏结局,而故事则往往是依靠着作者的意愿而圆满的,那些善良的可爱的人总是会落得个美好的结局,反派一定会得到惩戒或是最后改邪归正,也做了好人,所以听完了心里也不会有任何的遗憾,能让人在被强拉回现实之前产生那么一点可怜的欣慰,随即就是意识到故事的虚假性的失落感了。 林关正和邓明秋都不是话多的人,邓明秋好像是比林关正还要少一些,可是一旦安静下来总是会显得沉闷,邓明秋心里希望林关正能显现出年轻人的活泼劲来,而不是像现在这样每天极力掩藏着疲惫的严肃样子,林关正只是沉默地听着他一个人在说,微微歪着头好像听得极认真却是一句话也不肯搭。 邓明秋突然停住,林关正忍不住抬头问他:“讲累了?” “没有,我以为你听倦了,你看,我这里一个新鲜的故事都没有。” “讲了这么半天你不累才奇怪,剩下的半截我晚上再听,还有三个小时才能降落,你睡一会,落地的时候我喊你醒来。”林关正伸手握住邓明秋的手,无名指上的戒指闪闪发亮的。 林关正为他盖上毛毯,邓明秋长相比林关正阴柔许多,瑞风眼的眼尾细长上挑,林关正则是眉眼深邃,更偏向欧美人的长相——据说林定波的生母就是个西班牙女人,只不过就连林定波都从未见过自己的生母,自然也无从考证这流言的真实性了,林关正长相倒确实好像是沾了欧洲血统,他的五官线条硬朗更甚于林定波,他见邓明秋好像已经睡熟了,才撑着头小憩几分钟。 他说不清他自己的婚姻,也说不清他对邓明秋的感情,邓明秋的感情从来热烈深沉,叫林关正无处躲藏,林关正自己是不懂爱情的,他记忆里他好像从未被人这样深刻地爱过,林家人——至少面子上还在守着那些规矩,没有人会平白无故说爱的,无论是父辈对子女或者是夫妻之间,从来没有过哪怕一星半点关于感情的流露。林关正想到这里,越发的手足无措,他只能清楚地知道,他自己是不愿意离开邓明秋的,他一直都害怕和厌弃着离别。 到达Ciampino的时候已近傍晚,罗马冬夏分明,这时候正是温暖多雨的冬季,林关正料想着地中海气候的冬季再冷也不会冷过凉季雨后的台北,谁知下了飞机就结结实实地打了个寒噤,邓明秋一眼看出来:“叫你换衣服你无论如何也不肯听。”林关正讪笑着,天色泛青,夜幕将沉未沉,地上**的是刚下过雨的模样,雨后的空气清甜,罗马没有中山路那样的雾霾和随时萦绕在鼻端的汽车尾气味道,邓明秋笑道:“今天已经这样晚了,在罗马只好委屈你住一晚酒店,我们的房子在卡普里岛上,明天才能赶过去。”林关正毫不在意:“你想住在哪里就住在哪里,我只管先找个地方加一件衬衫。” 林关正一贯是和蔼随意的,但是这随意总是让邓明秋有种距离感,让他觉得林关正甚是难讨好,林关正对谁都是一样的和蔼疏离,甚至都不像个年轻人,或者说是把属于年轻人的那一面小心谨慎地藏起来,像是结结实实地围了一堵高墙,连点缝隙都没有,一点脆弱和痛苦都断不肯在任何人前显露出来,邓明秋宁愿林关正对他提要求,而不是这样客气疏远,叫他猜不透他的心思,更没信心能走进他心里去。 想到这里,邓明秋越发没了睡意,他的失眠症向来严重,有一段日子没有犯过如今又卷土重来,身侧林关正睡得正熟,邓明秋悄声走到阳台,对着罗马漆黑的夜色吸起烟来,罗马果真是和台北不一样的,台北的夜晚灯火璀璨,即便是邓家在远离市中心的半山上也能偶尔听得见喧闹的汽车声,罗马则是静悄悄的,只有星星点点的灯火和缓慢行驶的火车的声音。邓明秋冷不防地被林关正从后面抱住,手一抖半截香烟掉在了地毯上,手工编织的羊毛地毯被香烟的火星烫出一小片焦黑,“关正,我年纪大了,你再这样吓唬我,你可就成了未亡人了。”林关正把头靠在邓明秋的肩上,“可不许你这么说。”邓明秋身形一僵,“你怎么也迷信起来了?”林关正笑笑:“我听叶姐说的。” “怎么不回去睡?”邓明秋问他。 “从回台北以后,我就添了失眠的毛病,跟你一模一样,正好,我们再失眠也就不怕寂寞了,两个人一起在这里吹风。” “听我的,去加件衣服。”邓明秋按住林关正点烟的手。林关正没有办法,只得披了一件外套,他自幼丧母,近二十年独自生活,从来没有人会在意他多穿还是少穿,邓明秋在他这里全然没了平日里的半分严肃,甚至显得无措而笨拙,林关正不傻,他当然看得清清楚楚,他也仓皇地试着去回应和接受着邓明秋的爱情。 林关正站在邓明秋在卡普里岛上的庄园前,“这里从前是红衣主教的房产,后来被其他的贵族买下来,几经辗转最后被我遇到,它的上一位主人正着急出手,你别嫌它过时才好。”邓明秋站在他身边,林关正不懂艺术,见了这样恢弘的庄园和雕塑却也不得不驻足,年轻的意大利女佣怀里抱着一大束苍兰等在门口同他们打招呼,林关正忍不住问邓明秋:“你究竟有多少钱?在卡普里岛上有这样大的一座庄园。” 邓明秋仔细思考了几秒钟,“我从来没有计算过,你要是想知道,傅凌云会带那位专门替我管理资产的专家回答你。” “你看我,过了快三十年的林家少爷生活,所以到如今只知道挥霍而没有什么赚钱经营的本事。” “你毕竟年轻,你的路还长,我在你这个年纪的时候还远不如你。”邓明秋在林关正后面走下石阶,“论年纪,你叫我叔父都不为过。” “ 我没有非要和你一争高下的意思,”林关正察觉邓明秋的小心翼翼,林关正笑起来:“你人都和我在一起了,我不会在意那些身外之物。我虽年轻,不敢说把人世认识个透彻,可是风吹雨打也算尝过一遭。” 在邓明秋眼里,林关正睿智不输他,明明眼里有锐气却含蓄豁达,他看人一向准确,从未走眼过,他自觉林关正日后前途可期,手下攥住林关正的衣袖,林关正转身握住他的手:“累了我们就走慢点。” 邓明秋额角已经有细密的汗水:“如果我再年轻个十岁,就能比得上你的体力了。” 第20章 第 20 章 林关正方才知道,雕刻过大卫的雕塑家并不是只米开朗琪罗一个人,许多其他的艺术家也都雕刻过各种各样的大卫,在托斯卡纳更有随处可见战乱后留下的断井残垣,衬着今日里暗沉惨淡的天色。历史是断不肯给任何人留下哪怕一点点的情面的,只管毫无顾忌地向前走,跟意大利比起来,台湾实在是乏善可陈,只有拥堵的中山路和狭小沉静的日月潭——也罢,台湾的战乱年月是林关正从来没有经历过的,加上亚洲人和欧洲人相比总是不那么念旧的,所以台湾索性把所有战乱的痕迹都抹得干干净净,叫林关正完全想象不出。 多少蓬莱旧事,空回首、烟霭纷纷。 邓明秋卷起衬衫的袖口把钓竿架在船上,“今天一定让你尝尝科莫湖的鱼配上Chianti 的滋味。”湖面上的微风把他的头发吹起来,林关正手里折磨着饮料的吸管,撑着下巴看着他。“别这么看着我,我也是第一次动手。 “原来你也有不会做的事。”林关正有些得逞地笑起来,“我虽然不是垂钓高手,但是念书时候学校附近就有公塘,根据美国的《钓鱼法规》,我还取得过钓鱼证书。”他与邓明秋换了位置,半靠着船舷,“你看这暗沉沉的天色,你带了伞没有?” “还真没有。” “恐怕要在这湖中间淋成落汤鸡了。”林关正看着他,“我想象不到邓董事长被淋成落汤鸡的样子。” “你又来取笑我,你只管说你想要什么,别说是我暂时当个落汤鸡,就算是贺通银行,我也双手送给你,我只怕你什么都不要,年纪轻轻却整天闷着心事,生生把自己憋坏了,让人看了心疼。” “你把贺通送给我,我还要聘请你来替我打理家业,每年支出一笔不菲的薪水,怎么说也不划算,像我这样的守财奴可舍不得。”林关正心里震颤,面上还是一个玩笑带过去,好似有意无意地回避着,他不知邓明秋说的是出于真心还是假意,他自觉无才无能,只好这样含糊地带过。又听见邓明秋说:“关正,我们要个孩子吧。” 一句话把林关正从云端拉回现实,他从没想过这个问题,更没想过邓明秋居然会先提出来,林关正心里更是没了把控:“我们的协议里没有这一条,万一协议的最后一条生效,离婚后多个孩子对你我都是负担。”他的声音不自觉地冷下来,邓明秋眼里闪过一丝微妙的情绪:“抱歉,是我失言了,人年纪一大难免就会多出些想法来,你不要在意才好。”林关正还在对着湖面出神,并未搭话。 缠绵细密的雨丝从下午一直延续到傍晚时分,忽然就放了晴,水鸟成群与落晖相戏,岸边暝烟笼罩,林关正和邓明秋都被淋了个湿透,凭着记忆把船靠了岸,邓明秋笑道:“古人说最好金龟换酒,相与醉沧洲,今晚把持证钓手的鱼煮了,我们多喝几杯。”喝酒实在是一种高尚的下流,对于他们这样的人,大约是缺少其他的消遣方式,不光是邓明秋,林关正也渐渐地变得有些贪杯,他喝酒不像邓明秋那样挑剔,他连伏特加也是不忌讳的,烈酒是另一种猛浪的热情,让人也沉浸在那样的热情里面,丝毫也没有枯燥。 意大利实在是安静,没有任何人来打扰他们,林关正在阳台上发呆,几个年轻的女佣在庭院里慢腾腾地收拾着花枝,查尔斯先生也着实为林关正代理了不少公务,林关正乐得轻松,他对邓明秋说:“你看,这几天不用处理公务,我少了许多白头发。若是没有昇林的俗务来烦我,我不知能多活多少年。”林关正不是个记性好的人,日子一旦安逸下来他几乎快要忘记台北的过往,邓明秋也正是存了这样的心思,他有意让林关正暂时离开台北,离开混乱的林家和昇林,让那些往事自己淡化掉。 邓明秋出门去接了个电话,没有要紧的事他是不会避着林关正的,“是不是贺通有什么要紧的事?” “没有,是傅凌云的电话,说了几句日常的工作,贺通还不至于离了我就倒下。”邓明秋匆匆地搪塞着林关正,而那一通电话,实际是梁美仪同林定康的妻子哭哭啼啼地跑到贺通去,傅凌云实在不知道如何去打发,只能请示了邓明秋,电话里,隐隐约约地听见梁美仪大声地叫:“我们老爷的昇林都给了大少爷,大少爷却找了个外国人顶替,只顾自己拿了钱逃出去,攀上了邓明秋就真是连林家都不要了,要我说,在美国念了书就冠了洋姓氏,又当教授又跟男人结婚,哪里还容得下我们林家人……”邓明秋也甚是为难,心里暗道这林家人可真是片刻都不肯消停,他邓明秋可以做到一点情面都不给人留的,就像当年那样,梁美仪偏巧又是个没有半分头脑的女人,又碍着林关正,他心里清楚林家人找到他头上无非是想要钱,可是梁美仪叫得实在是让人难听:“准是邓明秋拐走了我们大少爷,得亏他一个上了点年纪的男人,他连自己个的亲爹都下得去手,谁知道把我们大少爷怎么样…哎你们邓董事长怎么不出来,我跟你们底下人说不着!” 邓明秋在头脑里转了一转,心道这林家老爷挑女人的眼光可真是不济,吩咐着傅凌云给那两位开了支票,顺便堵住那些记者的嘴巴,别再生出什么乱子来。 我....要拼老命日更了!!!谢谢每一位看文的小天使,我一个新人渣写手,写文是爱好,你们能看就是对我最大的鼓励啦,感谢大家不离不弃,我加油更!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20章 第 20 章 第21章 第 21 章 所有细细密密的往事都像是丝线一般,无形又松垮地束缚在人身上,伸一伸胳膊或是迈一迈步子,都牵动着这丝线织成的网,越挣扎就捆得越紧。在欧洲不管不顾地休息了快两个月,那位严谨的查尔斯先生总有不能决断的事要来问林关正,终于到了林关正不得不回去的时候,邓明秋好不容易才把林关正叫醒,一转身的工夫,林关正又倒回床上,翻个身再睡过去。 邓明秋用尽各种手段好不容易逼迫林关正起了床,飞到台北的时候遇上大雾,白蒙蒙的雾气叫人辨不清方向,平白延缓了落地的时间,傅凌云还是一幅冷冷淡淡的样子,沉默地等在出口的地方,似乎跟邓明秋沾了边的人都是冷冷淡淡的,就连叶姐和邓家其他的佣人也是一样,遥远又恭敬。林关正记得林家有一位曾经在厨房里做工的闽南妇人,林关正并不清楚她的来历,只记得她浓重的闽南口音,林关正幼年的时候,没少听她讲台北大街小巷的趣事,以及她家乡里的那些事,讲给一些年轻的女佣听,无意中也被林关正听了去,她用一种缓慢哀怨的语调讲述多情遇上无情的故事,这世上从来就不缺少这样的故事,总是多情人多,无情人也多。 贺通的注资暂时缓解了昇林的债务,查尔斯先生代表贺通提了购买美国银行衍生债券的策划书,里头有不少到期强制债转股的债券,二十几亿美元的投入几乎是整个昇林的市值,林关正缓慢地吸着烟,他拿不定主意,按照投资学的理论,这样的提案看上去是一笔可观的收益,他下意识地问了邓明秋关于衍生债券的看法,邓明秋稍稍地想了想,似乎是认可了策划上的看法,林关正也不再犹豫,当下签了字,压在镇纸底下,办公室敞着窗,风吹得他桌子上的纸张乱糟糟的,有几张被吹到了地上,林关正也懒得去管。 晚上有何凤朝的邀约,定在何家的宅院里,人并不多,都是林关正半熟或是熟悉的面孔,林关正听着那位香港的搪瓷大王程先生正聊着近年香港的行情,何家的宅院里灯火半明半暗,没有旁人打扰,何家多年从事建筑行业,这宅院建得独特而不拘泥,庭院两侧都是宽阔的长廊,长廊同时又当了桥,树下的摆设似乎是借鉴了东南亚的风格,全是看不出是什么动物的雕塑。何家并不是特别大,也没有占据半山的地势,不过大概是何家人懂风水的缘故,这里连接着淡水来的海风,叫人难得地惬意起来。何凤朝走过来:“关正,我们又有几个月没有见面了。”何凤朝脸上挂着惯常的笑意,“之前宋先生说你不在台北,我顿时就觉得少了个听我说话的人,好在你回来了。” “想不到我最出色的一份工作是听众,竟然得到了何先生的赞许。” 何凤朝在庭院里一个幽暗的角落坐下:“邓先生…有没有提起过他的上一段婚姻?” 林关正眼里的错愕一闪而过,他照实回答:“没有,我从来不知道他已经有过一段婚姻。” 何凤朝看着林关正的侧脸:“这些话本来不该由我来说,可是凤鸾如今的状况并不好,我不得已才要说出来。” 林关正并不清楚何凤朝的意思,只听见何凤朝已经说了下去:“凤鸾是我的亲妹妹,也是邓先生的前妻,五年前邓先生刚回台北的时候便离了婚,如今凤鸾的精神状态很差,一直在国外休养,前几日刚刚回到台北,如果可以,我希望邓先生能找个时间来看一看她。” “何先生是要我来转达?”林关正很快平复了神色,何凤朝没有理会他,继续说了下去:“我不能评价邓先生和凤鸾的感情,我是凤鸾的兄长,只是替她不值,关正,凤鸾的病情始终没有起色,与从前那一段并不愉快的婚姻也有关系。“ ”我会如实转告他,只不过,他从未对我提起过他还有过一段婚姻。”林关正浮上淡淡的笑意。“他没提起过的事可不止这些。”何凤朝神色凝重,“关正,原谅我今晚说得太多,你年幼的时候我就曾见过你,比他邓明秋早上许多年,我…不说也罢,我论其他比不上邓先生,可是就这么拱手相让,我还是不甘心。我不是那些传闲话的女人,你还年轻,务必有所防备。” 何凤朝这话说得半真半假,林关正微微颔首,他实在是记忆不起来他曾经见过他,只当何凤朝是说笑:“伴侣之间哪有防备的道理,关正既然已经签了一纸婚书,难不成还有反悔的道理?”林关正摇晃着酒杯,今日的酒甘醇不足,甜腻有余,何凤朝却抓住林关正的手:“关正,你给我一些时间,免得我在这里好似空口无凭一般,台北这潭水多深,你我都想象不到。关正,你若是介意,我这就去跟我妻子提离婚。”林关正早已听懂了何凤朝的意思,“何先生,关正万不值得你去拆散你的婚姻,我分明身无长物,如果平白搅了台北两个大人物的婚姻,哪怕是下了地狱都不得安宁了。”他不动声色地抽开了自己的手,何凤朝眼里忽然被一层弥漫的水雾笼罩,他背过身去:”我…” “何先生今天醉得不轻,关正只当是何先生与我交好,所以不经意显出醉态,我送你回去。”何凤朝却转过身,沿着长廊走回去,对着苍白的月色大笑出声。 邓明秋回去得一向比林关正更晚,也从未说过晚上有怎样的应酬,他惯常地站在卧室的外间吸烟,没有开灯,微微地闭着眼睛,林关正披着衣服走出来,邓明秋转过身:“没睡好还是被我吵醒了?” 林关正笔直地站着,脸上全无刚醒来的疲惫:“今晚是何家的聚会。”邓明秋看着林关正:“进去套一件衣服再出来,外面又在下雨,当心着凉。” “何家的二小姐病得很重,她的病因与你有关,你还是去看看的好。”林关正说得轻描淡写:“这屋子的暖炉烧得很足,我不冷。” “是何凤朝告诉你的还是何凤鸾自己告诉你的?”邓明秋显然没有多惊讶,“我并非有意要瞒着你,过去的事实在是没必要单拿出来再回味一番,何老先生硬要把凤鸾嫁到纪家,纪少功只剩我这个儿子还没有结婚,这种强制的婚姻,哪有不散的道理。”邓明秋牵着林关正坐在榻上,“何家并不愿意把大小姐嫁给我一个一无所有的私生子,只是悔婚已经来不及,我那时候刚刚买下自己的第一口油井,也没有足够的筹码同纪少功抗衡。” 林关正拿着烟的手抖了一抖:“我以前就知道,婚姻在你们这样的人眼里就是儿戏一般,今天也算得到了验证,只是我林家小门小户,开不起这样的玩笑。” 邓明秋在黑暗里回复他:“你不一样。”林关正自嘲地勾了勾嘴角,邓明秋又道:“何凤朝如今想拿凤鸾来要挟我,无非是贺通收了何家旁系的一部分股权,想不到他竟然打起了你的主意,实在是不够高明。” 林关正心里并无多少释怀,何凤朝相貌出色,想来何凤鸾也不会差到哪里去,却如今落得这样的下场,他自己的婚姻同样是江河水里飘摇的扁舟,只靠着利益的丝线拴着,江河水汹涌向前,全不能容他细细思量,他手上用力按着香烟的尾巴,天已大亮。 谢谢看文的各位,我年前腿上动了个小手术,说好的日更是因为本来预约到了年后做,结果医院突然说年前就有了位置,所以就年前做了,住了半个月今天刚刚出院,从今天开始恢复更新。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21章 第 21 章 第22章 第 22 章 邓明秋走进来:“我昨晚在俱乐部和几位朋友打牌,喝了不少酒,在外间的床上睡到了现在。”他穿着松垮的浴袍:“你睡得好吗?” 林关正敷衍地回答他:“还好。” “看你的脸色就知道你睡得并不踏实,不要想瞒过我。”邓明秋坐在床沿:“让我猜猜,你是在介意何凤鸾的事?” 林关正没有回头:“明秋,我从不指望我们之间能有多少坦诚,我却很难控制自己不去介怀,我们都有沉重的过去,你也不必去为难何凤朝,你与何小姐毕竟夫妻一场。”邓明秋道:“如果你非要叫我去看,我当然要服从命令,何凤朝一定没有告诉你当年的真实经历,纪则均也已经死了,我只好亲自说出来,何凤鸾从始至终都是纪则均的情人,只是纪则均不肯与吴静茹离婚,这些年白白浪费了何大小姐一番心意。” “关正,你相信我也好,不信也罢,你这样在意我,我很高兴。” 若不是之前的协议,林关正差点就以为邓明秋是真的希望得到他的关注,只不过邓明秋是个十足的聪明人,林关正弯了弯嘴角,随手把邓明秋昨天的衬衫扔进了洗衣篮。 爱情面前,又哪里有什么聪明人。 何凤朝很快离了婚,又惹过去一窝蜂的记者,晨报上占据了不小的版面,“这些人只爱操心别人的家事。”林关正对宋文兴说,“或者是台北太小,实在是没有什么了不得的新闻,才让这些记者这样热衷别人的私事。” “何先生是著名的建筑师,何家又是建筑世家,他的前妻是东恒的大小姐,这样的人物离婚当然吸引眼球。”宋文兴在林关正面前并不十分拘束,他和林定波年龄相仿,也算是昇林的老资格,他把报表和论文放在林关正的桌上:“雾化治疗已经进入临床试验阶段,贺通表示仍然会继续提供资金支持。” 眼见昇林终于渐渐有了起色,林定波留下的债务被林关正转了股份,想起结婚时候的对赌,林关正忽然有了赢过邓明秋的信心,林定华也不再急于转手股份,在新加坡安安分分地守着他的地产生意,而林定康在监狱里犯了几回心脏病,他妻子不顾一切地把离婚协议书带到了监狱里,到头来竟然是个妻离子散的下场。这样的惩罚实在是过于沉重,林关正打给邓明秋的时候,邓明秋正在美国处理公务:”林定康的妻子实在是好对付,不过是拿了钱就肯和林定康离婚,所以你说,有时候,这爱情偏偏是最靠不住的。”邓明秋在电话另一头开起玩笑来,林关正却没有开玩笑的心情,他的手有一下没一下地敲击着桌面:“这样的惩罚也未免太过残忍….”邓明秋打断他:“关正,他改装了你的车的时候,他可不觉得残忍,而且他也并不凑巧,竟然偏偏在我们结婚以后,你说,我怎么能就这样放过他。”邓明秋似乎是心情极好,“我听说雾化治疗已经进入了临床试验阶段,关正,祝贺你。” “全是仰仗贺通财大气粗。” 邓明秋大笑起来:“关正,从我们结婚的时候我就意识到你会赢过我,事实证明,我从来都不会看错人。” “你金融巨子的投资界美誉就要毁在我身上了,明秋,你可千万要想好了,反悔可来不及。”邓明秋笑意未减:“愿赌当然要服输,关正,输给你也不是什么难堪的事,我高兴还来不及。” 林关正敲击桌面的手指用了力道,邓明秋很快就要飞回台北了。 何凤朝离婚的消息占据了几天的头条也终于渐渐消停,林关正在黄松江的生日上见到他,何凤朝略显憔悴,“关正,上次聚会是我言语失当,还希望你不要放在心上。”林关正道:“谁会在意几句酒话呢?” “离婚的事确实也是不小的风波,让你见笑了,我和敏琪一直以来都没有什么感情,可是却拖到现在才离婚。”何凤朝自嘲地笑笑,“你年幼的时候我就在林老先生的生日上见过你和令堂,那时候你还在念国小,我也还没有从大学里毕业。” “这样说来我和何先生还真是有缘分。”林关正与何凤朝碰了酒杯。 “读书的时候,导师就说我这个人中规中矩,就连作品也是一样,你看我中规中矩了半生,丝毫没有得到过我自己想要的东西。” “如今离婚也算是我头一次真正为自己做了决定,祝贺自由。”何凤朝与林关正碰了杯。不远处的黄松江忽然起身,林关正顺着他的身影看过去,原来是迟到的邓明秋。 “黄先生,原谅我现在才赶过来,飞机晚点了两个小时,实在是不好意思。” “邓先生能从美国赶过来已经是给了我不小的面子。”黄松江笑道。 邓明秋的眼神越过黄松江从林关正脸上掠过,他看了看林关正身边的何凤朝,然后转过身继续同黄松江攀谈。 “何先生。”邓明秋走过来,与林关正站了并排,同何凤朝寒暄起来,倒是显得林关正有些尴尬了,直到何凤朝走开以后,邓明秋才转过脸:“关正,你千万记好了,我们已经结婚了。” 谈不上自由的婚姻对于林关正来讲始终横亘在心里,说不上是刺痛,只是绵密的异物感,林关正机械地点点头:“不用提醒,我记得很好。” 热季的海风也是燥热的,丝毫没有给这人声鼎沸的夜晚带来一点点的清凉,太太小姐衣着鲜艳,似乎台北一直以来都流行着颇为鲜亮的颜色,从林关正的母亲那时候就是这样,现在也是。林关正的酒量并不好,被海风一吹也没有丝毫的清醒,他不认为他能够靠自己辨认出司机和车,他在人群里寻找着邓明秋的影子,脚下踉踉跄跄,猝不及防跟人撞了满怀。 第23章 第 23 章 梁美仪的神色少了癫狂,她坐在厅堂里,手指上新涂了蔻丹,面对着林关正,一声不响地吸烟,身上难得穿了一套颇为合体的香奈儿套装。 林关正同样神色凝重,“想不到过了快二十年,这些事才被人提起。”梁美仪弹了弹烟灰:“我从来都不是林家的女主人,林定波在世的时候就没有一天信任过我,外人总是说...嫁到这样的高门大户便是高枕无忧。”梁美仪脸上难掩灰败:“若是林家败掉了,我还可能带着关洲和关雅拿到老爷的一部分股份。可是...可是我没有想到,他竟然早就做好了让你接手的打算。” “你瞧瞧......像我这样的人,无非是仗着年轻时候的记分姿色换取了半辈子衣食,哪来的什么感情和权势可言,罢了,在哪里也不过都是混口饭吃。一天从事过那不算光彩的职业就一辈子都见不得光,就算是冠了林定波的姓氏——骨头里也还是那个贫贱的梁家人,也还是赌场打手和葡萄牙洋biao子一夜情的产物。”梁美仪脸上浮现出深深的凄楚和悲哀,厚重的粉底也掩盖不住眼角若隐若现的密集纹路,林关正记起来,梁美仪与邓明秋年纪相仿,他也不由得心里叹息。 “你母亲的事…有没有人跟你提过?”梁美仪显出疲惫来,她挺直着后背,熄灭了香烟,“我也是听老爷在世的时候提起过,你母亲是前议长宋延东的长女。” 林关正不明白梁美仪为何忽然提起母亲,他看着桌上四散的烟灰,好像在听又好像没在听,“宋延东是被邓明秋逼死的,宋大小姐两年之后病逝。说起来也并不复杂,无非是当年纪少功与邓汝平对簿公堂,宋延东暗中助力了纪少功一把。”梁美仪端起茶盏,不带半分表情:“老爷去世以后留在书房的东西里头有一份私家侦探的报告,邓明秋只是暗中联系邓汝平的旧友,利用其在政界的影响迫使邓汝平引咎辞职。”梁美仪眼里没有半分笑意,却牵动起嘴角:“若不是老爷去世得突然,这样重要的报告怎么会让我看到,嫁给他十几年,他什么都不告诉我。”梁美仪终于掩面而泣,沉默地哭起来。 林关正竭力保持着冷静,对于梁美仪的说辞他不是完全不怀疑,仔细一想也算是合情合理,侦探社的报告就在桌上,林关正粗略地翻过:“邓汝平的势力我有所耳闻,邓明秋那时候也不过刚念大学,若是真的借助了那位政界要人的势力逼得议长下台,我倒是很想知道这家侦探社的来头——这样只手遮天的势力,瞒过这些事还不是轻而易举。”梁美仪依然没有止住眼泪:“你相信也好不信也罢,我也只是拿出来给你,大户人家的往事什么时候也轮不到我来多嘴。”她语带嘲讽。 林关正浑浑噩噩地把车开出林家,林家在仰山大道上,富人区的车流不算密集,他忽然想起邓明秋逼死纪少功的旧事来,如果梁美仪说的是真的,那么他是不是应该把邓明秋也逼死好永绝后患,他又想起来,如今逼死邓明秋实在是太过容易,邓明秋的精神状态一直都不是特别好,就比如,他整夜失眠,不依靠药物难得睡一个安稳觉,林关正虽然不是精神科医生,但是依靠某些药物和诱导,想要让邓明秋死,绝对不是难事。紧接着林关正就把这样的想法从脑海里赶出去,若是邓明秋真的逼死了宋延东,如今却与仇家的后人结婚,肯在昇林危难之际协助林关正力挽狂澜,他就不怕有一天真的被林关正知道真相? 对于任何人来说,逼死枕边人都不是太困难的事。爱恨从来等价,日日相对早已对其习惯了如指掌,往往对方也没有一丝一毫的防备。 邓明秋断然不会想不到这样的道理。 林关正甚至不知道如何开口向邓明秋问起或者是不去问,天上又飘起雨丝来,天地皆是一片茫茫的灰暗,路上只有寥寥几个行人,林关正也不知道自己该去哪里,邓家在北部的横山上,离仰山大道很远,他并不想回去,他下意识地不想见到邓明秋,只得一个人开车回到昇林去。 林关正始终觉得台北狭窄,如今却发觉比他想象中更为狭窄,他抬头看了看高耸的昇林大厦,依稀记起从前他少年壮志,跨越大洋求学,一心周济这热天热地热太阳,彼时豪情在怀 ,心里装得下万丈广阔天地,大路朝天,踏出台北就决计不肯回头,这九州方圆四野苍茫,又何惧风刀霜剑岁月峥嵘。 几番风雨几番起落,如今谁料是这样的光景。 他早已扛不起天下兴亡,也只不过勉强能扛起肩膀上的林家。 他随意地把外套扔在椅背上,戴上眼镜看着公文,好像一个字也没看进去。他索性靠在椅背上,思索着与邓明秋从相识至今。曾经年幼的时候,林家有祭祖拜神的习俗,他是长子自然要走在前头,那时候老人讲,婚姻本是有奇缘。那么他与邓明秋走到这一步,若说有奇缘,这一切像是安排好的,若说没奇缘,他如何也不信邓明秋的一切皆是逢场作戏。 父母已经逝去,只余凄冷人间他一个人,如果没有邓明秋,他不敢想他如今的模样。林关正觉得熟悉的寒意又升腾上来,台北的雨天,总是这样阴冷迫人的。邓明秋向来很忙,他的公事林关正不便打听。近来却是越发见不到他人影了,林关正直接拨通了他的行动电话:“明秋,你…在忙什么?” “我是不是该庆幸你还记得我。”电话另一端很安静,林关正想象着邓明秋微微上翘着嘴角的神情。 “可惜有人已经不记得我了,可怜我光记着人家。”林关正虽然无心开玩笑,但是依然习惯性地顺着他的话调侃下去。 “这些天来一直有公事,我这就给自己放个假,今晚我们一起回去用晚餐,你记得帮我通知叶姐。”邓明秋那一端忽然嘈杂起来,“有什么要紧的事吗?” “没有,你去忙吧。”林关正的手指绕着电话线,大约是贺通忽然有了要紧的公务,邓明秋像是有会议,林关正揉了揉眉心,还是没有问出口。 第24章 第 24 章 庭院里的灌木长得郁郁葱葱,被花匠剪得整齐,那些晚山茶的花期似乎实在是太长,林关正仔细一看才发觉原来是已经换了新的一批,细碎白亮的月光洒落半个中庭,落在那些橙花和鹤望兰上面甚是相衬,前几天的茉莉早就被花匠撤了下去,林关正不喜欢茉莉,大概是邓明秋吩咐过了,否则那些花开得正好,就这么断然换掉实在可惜。台北的气候唯一的好处就是花花草草颇容易养活,温暖又多雨,完全不用养花人多费心思。 邓明秋竟是比林关正先到,正站在二楼的露台上吸烟,虽有月色,而天幕却未全黑,露台上只开了栏边的小灯。夜风吹得烟灰四散在地上,“回来了?”邓明秋转过身,“走吧,去厨房看看费先生和叶姐今天准备了什么。”林关正见他神色如常一般挂着笑意,几天未见也不曾有什么变化,林关正怔怔地看着他:“明秋——你没有什么想对我说的吗?” “当然有,我还以为你不会来质问我。”邓明秋眼里闪过狡黠的笑意:“我要讲个条件,拷问我可没有那么容易,你要先吃完晚餐我才会说。”林关正点点头,头一次在邓明秋面前显出了局促,不知道如何开口。 邓明秋似是看出林关正有心事,“我知道你想问什么,只是我们再不下楼,晚餐可就要冷掉了。” 晚餐是黑果鸡、捞鱼生,还有传统的新加坡水稞和叻沙,厨房那位新加坡大厨还准备了拉茶,邓明秋坐在林关正对面:“新加坡的传统菜式和马来西亚很像,我有一半的马来西亚血统,对新加坡的传统菜式也算了解。” 邓明秋是个懂享受的人,他的厨房几乎能做半个世界的菜式和茶点,林关正却不是个挑剔的人,跟邓明秋在一起生活久了,也渐渐习惯了邓明秋的喜好,他喜欢偏甜腻和辛辣的口味。 林关正对付着面前的叻沙,邓明秋递过来几片鱼生:“知道你喜欢客家鱼生,试试新加坡的做法。”鱼生少了新加坡菜一贯的辛辣,邓明秋微笑着:“你可要记得谢我,我吩咐过厨房,做得合了你一贯寡淡的口味。” 林关正对他感激地笑了笑,“就连拉茶都没有放糖,”邓明秋亲自为林关正斟上:“吃不惯也不知道吩咐厨房,只放在心里,下次千万记得,想吃什么就告诉叶姐。”林关正破例喝下了小半杯拉茶,放下茶杯,邓明秋道:“想问什么就问吧,只要我知道的,我都告诉你。”林关正咬了咬嘴唇:“明秋,我母亲的事,你…知道吗?” “我从未见过林太太,也仅是听说。”邓明秋看着林关正的眼睛,拇指放在椅子扶手的内侧,其他手指缓慢地敲击着扶手,”那时候你应该年纪尚小——林太太的父亲曾任台湾议长,因为心脏病逝世,林太太不久之后也去世了。你怎么突然想起来问这个?” “那位马来西亚的政要陈家明先生…你是不是也认识?”林关正竭力控制着心里翻涌的某种强烈的情绪,他原本是不愿意这样突兀地问出口的。 “关正,你一定是怀疑是我害得宋先生突发心脏病,也是我用手段逼迫他引咎辞职——这些传言在外界可一点也不稀奇,台北这样说的人不在少数,不过,传言里这位政要我倒确实是认识,哦,他去年在槟城病逝了,他的次子如今在马来西亚总理政府做事,长子似乎是参了军,怎么,你也信了那些传言?”邓明秋神色并未见半分紧张:“与纪少功交好的人不止宋先生一个,我如果睚眦必报,恐怕光是统计人数,我就要累个半死。” 林关正忽然略有放松,他到现在还并未明白梁美仪的真正用意,所以他并不打算相信那份报告,当然他同样也并不相信邓明秋,利益婚姻里原本就没有什么信任的基础,如今那位政要已经去世,那段往事也没了对证,林关正心里的慌张稍有缓和,“有人曾经向我提起过,我也并未当真,都是二十多年前的旧事了,重提也只会徒增伤感罢了。” “我还以为你要问我这几天去了哪里,看来是我自作多情了。”邓明秋语调低沉。“罢了,不打招呼也是我有错在先,我与稻原先生有一些公务往来,私下里也常有小聚,这几天是临时去了冲绳,参加稻原先生的聚会。” 邓明秋停下手上的动作,站起身来:“我回书房去了,关正,早点休息。”林关正尚没有回过神来,邓明秋径自上楼去了。 林关正的胳膊碰翻了盘子,一声脆响才拉回他的神智,方才那一瞬间邓明秋的神色忽然显出疲惫,好像整个人苍老了几分,邓明秋眼里是深重的落寞和隐痛,只不过转瞬即逝,林关正险些以为是自己看花了眼。 似乎车祸以后,林关正的记忆力就有所下降,母亲的遗物不多,无非是几件首饰和为数不多的股权,林关正在柜子里翻了翻,才记起来那些东西大约是被他忘在了林家,他与母亲的感情并不算深厚,甚至对母亲的印象都有些模糊,他的遗憾和痛惜不过是来自记忆深处对童年的一种眷恋,也是人之常情,林关正想。 他起身关了卧室的窗户,中庭里沿着车道的一排路灯在夜里寂寞地亮着,四周都是静悄悄的,从这里看出去,似乎距离台北中心的灯火繁华并不算远,可是那一排灯火寂寥,却又好像隔开了两个世界。 “关正,你骑慢点,当心摔跤。”女人穿着裙子走在后面,迎面驶过来一辆轿车,司机在林关正跟前及时地刹住车,有人走下来:“来我看看,伤到没有?”女人也追上来,眼里满是疼惜:“吓坏了吧?”厨房里烤饼干的香气散出来,林关正循着香气往前跑,进了门眼前却是林定波残破的尸体,早已面目全非了。 林关正被吓得大叫出声,“关正,关正,醒醒,怎么了?”林关正睁开眼睛,邓明秋站在床边,林关正的电脑被放在了床头柜上,“又做噩梦了吗?”林关正已经是冷汗涔涔,他在床上处理邮件又不知不觉睡过去,他对邓明秋点点头,“已经有一段时间不做噩梦了,是不是最近累了?” 林关正瞥见邓明秋脚踝一处正渗着血,“受伤了吗?” “刚才在浴室里听见你喊了一声,还以为出了什么事,一着急滑了一跤,一点小伤,不碍事的。” “给我看看”,林关正不依,蹲下身去看:“幸好是一点擦伤,痛不痛?你在这里等我,我去楼下拿药箱来。”邓明秋还想拒绝,林关正已经走出去了。 “我受过不少伤,原来在美国街头巷尾出没,偶尔打架或者光是躲躲藏藏,就难免受点小伤,母亲去世早,从来没有人管过我。” “现在想管的人早就排成队了,还有个周医生专门来管。”林关正笑笑,手下不停,“这样痛不痛?有没有扭伤?” “不痛,没有”,邓明秋看着林关正的侧脸,“有你在,我直接辞退了周医生好了,他已经好久没有过来了。”林关正没有答话,他心里想,邓明秋的身子骨虽然不错,毕竟也人到中年,离婚以后少不得身边守着个医生。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24章 第 24 章 第25章 第 25 章 “外头卖黑鲔鱼的,都说自己卖的是屏东的鲔鱼,我总觉得不大像,唯独这里的鲔鱼,还有点屏东的口感。“邓明秋与林关正在昇林大厦不远处的餐厅里用午餐,邓明秋说这里大厨做的柠檬鲔鱼全台北无人能及,他活动了一下僵硬的脖子:”贺通的员工午餐,我只吃过两回,实在是太油腻。“ “昇林的也是一样的,不到万不得已,我不会考虑员工午餐的。”林关正道。 “所以说,讲究美食和营养搭配的,自古以来都是那些有闲阶级,”邓明秋兴致很好,“完全不为生计奔波,只在乎自己的生活质量。” “我倒听出了上位之人的遗憾”,林关正接话,“亚洲首屈一指的投资公司和咨询公司,你还有什么好遗憾。” 邓明秋笑道:“说实话,我至今也常想起少年时期住在惠灵顿穷人区的经历,后来去美国读书的时候状况虽有缓和,却也未见多少改善,我在加州读了四年的力学,也挤了四年的美国贫民窟,其实惠灵顿也好,加州也罢,里头的贫民窟一点都不比台北的南机场和民生西路好上多少。” 林关正眼眶蓦然发热,他总也想不到邓明秋竟然对旧事难以释怀,他心里一紧:“我不知道怎么安慰你才好,但是我知道那样的日子不会重来。”林关正忽然想起了什么:“如果真有那一天你我都一无所有,我就重操旧业,医院、诊所,哪里都不会短了那一口饭吃。” 邓明秋大笑出声:“那我倒不知该做什么好了,当年读书偏偏选了力学,或许…当个国中□□还差不多。”说罢又叮嘱林关正:“晚上还有应酬,做轮船生意的蒋先生续弦,不去总归是不合适的,你千万记得早点从公务里脱身,回家去换身衣服。” 昇林上下在筹备股东会议,林关正手边放着报表,他随手圈出几个有疑问的数据,心里暗想财务方面的粗心大意,还有扔在桌上的那几篇关于尘肺的研究论文,上面的观点和数据也谈不上多大价值,林关正苦笑,这当学者的门槛还真是越来越低了。 按照昇林的规定,股份超过四成对昇林的重大事项拥有决策权,执行官倒显得不那样重要了,这个规矩还是林日昇在世的时候制定的,因此林家的旁系也仅仅能拿到很小的一部分。林关正手里有S股的28%,仅次于林关正的股份持有人则是贺通银行,持有14.66%,林定康入狱以后,邓明秋增持了昇林制药的股权,似乎是看出了林关正在昇林处处遭人掣肘,有贺通站在身后,董事会的闲言碎语不知道少了多少,林关正看得明白,哪怕他真的毫无作为,其他人也要买邓明秋的情面,自然也不会对他多加为难。 他感激着邓明秋,也敬重他,却不愿意依赖他,可眼下的状况,不依赖他又如何能开辟一方新天地,昇林仅仅是世界上家族企业的一个缩影,似乎家族企业,很少能有什么太好的下场。而邓明秋对他的培养和关照他一清二楚,但他心里却是沉重的,林关正始终觉得自己无以为报,深感愧惭。 衔恨愿为天上月,年年犹得向君圆。 已近黄昏,从昇林大厦里望出去,正是长天落日,台北难得一见的太阳极快地就落入远方的海洋,晕红的霞光笼罩了半个台北,从天边一点点蔓延开来,视线尽头是层层叠叠的火烧云,一直烧到天外去,烧得人心里也跟着炽热起来,电车缓慢地穿行着,到了下课和下班的时候了,高楼和街道的灯火也渐渐明亮起来,估计明天是个好天气。 蒋先生的婚礼虽隆重却并未邀请许多人,那位续弦的太太是位香港的歌手,比蒋先生小上近二十岁,比林关正还小上一两岁,她与蒋先生对视的时候,眼里全是羞怯,始终站在蒋先生身边接受着来宾的祝贺。 林家在台北名流里头勉强算个中游,林关正不是长于社交的人,他母亲去世早,梁美仪又不是个能带出门去的,所以林家从上一代起就不是台北交际场上的红人。轮船大亨蒋先生的婚礼,若是没有邓明秋,林关正大约也并不在受邀之列,林关正看了看身侧的邓明秋,眼角几道浅浅的纹路,皮肤一贯的苍白,发色浓黑,发型也修剪得整整齐齐,衬衫挺括,西裤也没有丝毫的褶皱,双腿修长,身姿挺拔,丝毫不显老态,说他与林关正年龄相仿,恐怕也不会有人不信。 林关正走在邓明秋身边,向蒋先生和蒋太太祝贺新婚,那位蒋太太年轻漂亮,偶尔眼神略有飘忽,“蒋太太真是漂亮”,邓明秋与蒋先生寒暄完便转向了蒋太太,“我丝毫不懂音乐,但是早就听过薛小姐的名字,今天才终于第一次见,和立桐真是般配,我和立桐是多年的好友了,他能娶到薛小姐,也算是他的幸运。新婚快乐。”邓明秋脸上挂着得体的微笑,蒋太太看了蒋先生一眼就羞涩地低下头去,林关正也祝福他们:“蒋先生,蒋太太,新婚快乐。”蒋太太的酒杯上失礼地腻了点口红,林关正心里暗暗地想,蒋太太理应是常登台的公众人物,却在新婚的时候羞怯地显出几分小家子气来,大约是爱情足以改变一个人,不管平日里多么风光大度,在爱人跟前总是手足无措的。新婚正当是个激动人心的时刻,蒋太太这样的表现也算是正常。 林关正是个外人,只顾冷眼看着那一对新人,看着同来的宾客,蒋先生的宅院里栽种了大片的英国玫瑰和风信子,从前庭到后院,林关正感到总有一缕冷香环绕不散,给这人声鼎沸的庭院里平添了一点让人舒适的意味。邓明秋忽然凑过来:“怎么见了蒋太太就魂不守舍的?还是被今晚的哪家小姐勾去了魂?” 邓明秋开玩笑和谈公事有时候是同一个表情,林关正忍不住笑起来,把邓明秋凑过来的头扳回原位:“贺通的董事长怎么也开始没正形了?幸好这里没有别人,否则还不得掉了下巴?”他附在邓明秋耳边:“不瞒你说,蒋先生的新娶的太太,真人比屏幕上还要好看。”邓明秋假装不依不饶:“我就知道你被勾去了魂,要不要我去跟蒋立桐说几句话,给你创造接触蒋太太的机会?”林关正再也绷不住,悄悄把邓明秋拉到一旁的桂树下蜻蜓点水般亲吻了一下,却被邓明秋扣住了后脑勺:“回家去。” “你总要跟蒋先生告个别。”林关正脑子里尚存着一点清醒。 “你在这里等我,我这就去跟他打一声招呼。” 啊这一章给糖吃!话说我对申榜什么的还都完全不了解,感觉还挺复杂的,看贴吧里有人说现代**是死路一条hhhhh,丹宁是个普通的工科生,没啥才华也不能靠写文赚钱,等我研究透了再说吧hhhh 非常感谢每一个看我的文的小天使,每涨一个收藏我都会高兴很久,这篇文是我多年埋在心里的梗,不写出来就不舒服,这不是火热的题材,我的文笔也不算好,数据也不好看,能坚持到现在完全是依靠着看文的每一位读者和我自己的执念。 我很喜欢也很期待大家的评论!每一条评论我都会认真看,赞扬催更或是拍砖都可以,毕竟这文是我多年来的一个心愿,林关正的性格很像我,只不过我不是医学生,我学的化工hhhhh 最后,再次感谢各位小伙伴一直陪伴我,我会加油更下去直到完结。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25章 第 25 章 第26章 第 26 章 “有什么事能让你这样着急,这就要告辞了?”蒋立桐打趣邓明秋,“看见没有,江小姐今晚也在,你怎么就舍得走了。” “也不是什么大事,是关正临时有一些公务要处理。”邓明秋一时没有想到理由,直接推到了林关正身上。“既然公务不好耽搁我也就不再多留你,我们已经很久没有机会聚在一起了,有时间一定要好好喝上几杯,邓先生,再会。”蒋立桐脸上带着几分揶揄的笑意。 邓明秋的车上也是备着茶水的,林关正看着街上的招牌慢慢向后退去,司机先生升起了隔音板,悄悄地问邓明秋:“你说,薛小姐嫁给蒋先生,是不是她自己的决定,蒋先生当她的父亲都差不多了。”林关正难得对别人的事提起了兴趣,邓明秋看了看林关正:“我想薛小姐大约是乐意的,做艺人毕竟是辛苦,嫁给蒋先生之后,或许会轻松不少。” “你总是喜欢揣测人家的目的,我是好奇他们之间能有多少感情,抱着目的结婚哪有什么快乐可言。”本来是调侃的语气,林关正却忽然发觉自己的话并不合适,邓明秋的脸色微微错愕,林关正及时地闭上嘴巴。然而邓明秋很快恢复了平静的神色:“目的和感情又有什么冲突,外界揣测薛小姐的目的者一定不在少数,蒋立桐更不是傻子,一个女人做出这样的选择必定是承受了不小的压力。” 林关正心里在想,他自己又和那位蒋太太有什么区别,抱着目的同比自己大上十岁的人结婚,平生也做了不少身不由己的决断,大抵是世路无穷,所谓高名前后事,不过回首一伤神。 十年千里,风痕雨点斓斑里。莫怪怜他,身世依然是落花。 林关正向来洒脱,或许是今晚多喝了几杯,他暗自怪罪自己挑起了不合适的话题,他给邓明秋倒上水:“我看蒋太太的神情,想必也是对蒋先生有感情的。” 邓明秋接过茶水:“感情总是培养出来的,我们外人又怎么能说清楚。” 台北大桥上稍稍显得拥堵,邓明秋开了一点车窗,江风从缝隙里灌进来,缓解了台北的闷热,远处传来若有若无的日语歌声,堵车也显得不那样难熬了。 厨房里飘出来凤眼糕的香气,林关正匆匆洗了手就去抓来吃,见邓明秋还在换衣服,便塞了一块到邓明秋嘴里:“我小时候最爱吃这个,那时候林家有一位做糕点的先生,最拿手的就是凤眼糕。”林关正说得含混不清,嘴角还沾着糖渣,邓明秋笑起来:“让叶姐端到楼上去,你先去换身衣服。”邓明秋从未见过林关正露出这样的吃相,他的语气就像是在哄一个小孩子。 外头响起一声惊雷,叶姐从厨房出来,走到厅堂去关窗,一边走一边对邓明秋说:”先生,台北又到了每年最多雨的时候了。”邓明秋笑道:“这个时节不光是多雨,还多台风,昨天的天气预报又预警了台风,下雨之前没有半点的预兆,总是给人个措手不及。”林关正嘴里还塞着糕点,也插话进来:“台北的雨什么时候少过。” 林关正约了研发中心的几位专家,所以早上要与邓明秋分开走,昇林的研发中心在新北,经过民生西路的时候,林关正略微用心地看了看,楼房低矮破旧,天上是乱七八糟的电线,地上是纵横的脏水痕迹,楼房之间只有狭窄的通道,里头站着穿着破旧衬衫的男人和裹着睡衣、睡眼惺忪的女人,他头一次仔细打量这样的地方,他难以想象邓明秋曾经有过这样的日子,他想起邓明秋说过的话:“我从来都不是个幸运的人,很多东西都不曾得到过。可是越是得不到就越是向往,总是想一点一点地补回来。”今日一见台北的贫民窟,不要说是邓明秋,就连林关正都对纪少功有些咬牙切齿,一个男人让自己的亲生儿子流落在这种地方,这人还真是毫无担当。 林关正遇见何凤鸾,在意料之外,却也在情理之中。 老台北人的做派,嫁女儿的时候要大操大办,女儿回门的时候,也是要庆祝一番的。黄松江自然也不例外,既是继承了老台北的风俗,也是个交际场合。邓明秋早就被周部长请去叙旧了,便由林关正代表了他出席。 “林先生,”林关正闻声回头,“我是何凤朝的妹妹,何凤鸾。” “何小姐。”林关正客气地颔首,“林关正。” 何凤鸾长相清秀,脸色略有病中的苍白,一袭黑礼服更显苍白,精神头看上去还好,林关正无端觉得眼熟,好像在哪里见过她,却又一时想不起来。 “我好不容易才从那群有钱的太太小姐里头脱身,”何凤鸾笑道,“女人在一起,无非是谈论珠宝和时装,偏偏还走不开。” 林关正微笑着:“何小姐的外形,配任何首饰都不会错,当然不会太感兴趣。这是台北的太太小姐永恒的话题,我不止一次地听到过。” 林关正下意识地以为何凤鸾会提起邓明秋来,他莫名地有一点紧张,而何凤鸾完全没有提起的意思,“早就听说林先生是斯坦福大学医学院最年轻的教授,百闻不如一见,当真是气质拔群。” “何小姐谬赞,做什么都是为了谋生,当教授也是机缘巧合,况且我早就辞了教职,过去的事不提也罢。” “那总是要聊点什么,我不喜欢这样的场合,可是家里人偏偏今天都没有时间,只能让我一个人代替了何家——连个伴都没有。”何凤鸾略显尴尬。 “什么都不必说,刚从女人堆里脱身肯定不轻松,”林关正对何凤鸾忽然添了几分好感,“正好我也寻不来女伴,何小姐不嫌弃的话,我们就搭个伴跳舞。”刚才三三两两聚在一起谈话的人们开始跳舞,林关正也自觉不能再这样傻站着,索性邀请了何凤鸾一起跳舞。 跳起舞来林关正才发觉两个人的身份实在尴尬,周围也有人神色有异,林关正有所察觉,但是他心里厌弃台北那些繁复冗杂的规矩和那些好事者的眼光,他心知失礼,却还是坚持着跳完。他对何凤鸾小声说:“恐怕明天台北又要炸了锅。” “幸好今晚没有记者,顶多是好事者嚼一嚼舌根。”何凤鸾不以为意,“台北这个地方,最不缺的就是闲言碎语。” 第27章 第 27 章 林关正几乎从未在邓明秋以外其他人的宴会上吃饱过,台北的宴会总是更在乎一个场面上的好看,只要主人想要邀请的人到齐了,只要酒和场地显示了主人的实力和排面,似乎吃的什么就显得不重要了。这并不难理解,一般来说,所有人都只顾攀谈和跳舞,也几乎没有人能吃得下多少东西。因此大部分的宴会上,吃的东西都是看起来精致漂亮,摆盘讲究,而实际上多数味道不佳。 林关正和邓明秋刚结婚的时候,按礼节总是要答谢前来道贺的宾客的,邓明秋也就不得不在邓家举办了晚宴,那一次邓明秋和林关正忙着应酬,几乎整个晚上都在同客人讲话,邓明秋看起来游刃有余,而林关正连台北的面孔都还没认全,不时要靠邓明秋来提醒。凉季的夜晚并不燥热,林关正却累出一脑门的汗,手里端着酒杯,整个晚上连糕点都没空吃上一口。 邓明秋把林关正拉到昏暗的角落,高大的树影遮挡了大半的灯光,“累坏了吧?这么多人,说来说去都是那些无聊的车轱辘话。”邓明秋从身后拿出来一盘酥饼,“我刚刚交代叶姐烤的,今天来了这么多人,佣人也都忙坏了。你抓紧吃,我去应付那些人。”林关正心里知道邓明秋同他一样忙了一晚上,拿起一块塞到邓明秋嘴里:“你还说我,你不是也还没吃?”林关正咬着酥饼,“失礼就失礼,总不能把人饿坏了。”邓明秋失笑,林关正平日里伪装得沉稳又得体,难得露出一回这样的天性。 林关正从黄家离开,想着回家去溜进厨房补上一顿晚餐,厨房里整天都有人,也有现成的食物,以为邓明秋一定会被周部长留到半夜,却见邓明秋已经到了家。正在书房里一边吸烟一边处理公务。 “周部长今天提前放了人?”林关正端着茶杯走进去,“周先生的白酒极有后劲,多喝几杯就要倒下,我的酒量不好,只能提前告辞,”邓明秋合上电脑,“见到凤鸾了?” 林关正毫不意外邓明秋知道得这样快,“是,何小姐很健谈,我们一起讲了些琐事。”林关正对邓明秋大抵还是有敬畏的心思在里面,他的语气有点像交代一桩平常的公务,“见到了就好。”邓明秋也不再言语,只是看着林关正吸烟。 书房里还是沉香的气味,邓明秋惯常在书房里燃一炉越南沉香,所以有时候他的身上也有淡淡的这样的气味。“凤鸾最恨的人不是我,是纪则均,”邓明秋的眼睛明明在林关正身上,却又好像并不在看他,而是看向空气里某个虚无的一点,“可惜最后纪则均竟然想到用她来牵制我,甚至让她来求我手下留情。说到底,凤鸾也好,我母亲也好,都是爱错了人。”邓明秋在说着别人的故事,他的身影在半暗的灯光里,从林关正这里看过去显得寂寥非常。林关正忽然觉得邓明秋并非看起来那样强大,邓明秋也有脆弱不堪的时候,他出言安慰:“豪门旧事,这样的遗憾何曾少过,大户人家的小姐是这样,而我继母,说起来要更惨一些,我父亲在世的时候,任何事都不跟她讲明,她不过是空坐个林太太的位子,父亲在外面的情人,她心里再明白也只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林关正叹口气,起身去关了书房的窗户,顺便掐了邓明秋的烟:“我从外面回来的时候好像下了点雨,开着窗肩膀着凉你明天有的受,我去楼下给你拿一件外套。” 林关正心里装着邓明秋的脆弱,他从未见过邓明秋这样的神色,他心里忽然软下来,下意识地希望邓明秋回复到一贯的状态里去,嘴角上翘着,看人的时候眼里都是笑意。 而邓明秋没多久就披着林关正拿上去的那件外套下楼来:“蒋先生不依,非要叫我去打桥牌。” “套上风衣,记得早点回来。”林关正话一出口,忽然觉着自己像个等丈夫回家的女人,邓明秋倒是并未发现有什么异常:“我知道的,你早点休息。”他又转过身:“你明天有没有时间,跟我同去一趟龙山寺?” 信佛是台北许多大户人家的讲究,林关正毫不意外,“哦,好。”林关正没有抬头,手上回复着宋文兴的邮件。 林关正的手机也在响:“林先生,我是何凤朝,抱歉晚上还来打扰你,明天有没有时间喝下午茶?”林关正想了想,寺庙按习俗是要上午去的,明天下午空出手来喝茶应当是有时间的,“没问题,先谢谢何先生。” 邓明秋依旧是醒在林关正前头,早晨又是阴沉沉的,拉开窗帘,天空一整片的土灰色,像是有雨却又总憋着,非要挑趁人不注意的时候来上一场,雾气从远处一直蔓延到庭院里。空气潮湿里带着寒意,邓明秋还未来得及关上窗户,林关正走过来看了一眼:“我就知道是这样的天气。”他睡眼惺忪,手里拿着电动牙刷,光着脚又走回去。 “明秋,你有风湿吗?”林关正嘴里含着泡沫。 “似乎...似乎是有一点的。” “自己的体检报告你都不仔细看,”林关正嗔怪地看了一眼镜子里的邓明秋,“我早就发现你变天之前睡不安稳,我猜十有**就是风湿,甲胺蝶呤、来氟米特搭配可以缓解,我今天晚上带回来。” 上午果然是下了小雨,龙山寺的香客这时候并不很多,邓明秋不久前为这里捐了一座金身佛像,还有一些修缮的费用,今天正好是落成的仪式,也引来了不少记者。殿里传出来诵经的声音,傅凌云为邓明秋打着伞。林关正在旁边看着雨中的龙山寺,他年幼的时候似乎也是来过的,大殿里外皆是雕梁画栋,还雕刻了穿和服的日本人,天上乌云聚在一处,与屋顶连在一处,邓明秋拉他跪下,他也跟着许了愿。 正殿的后头是三川藻井,据说是象征人三世轮回,林关正走在邓明秋身边,忽然想起,人道姻缘最是难求,今生姻缘前世注定,来生姻缘今生求。他下意识地看了看邓明秋,发觉邓明秋也正好在看他。 嘻嘻嘻先吃点糖! 我保证只有一丁点一丁点的玻璃渣!!!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27章 第 27 章 第28章 第 28 章 坪山在台北最东部,越向东雨势就越大。 黛色的峦嶂隐进沉沉的雾霭里,叫人看不真切,远处一重烟水一重云,亦仿佛古今人事,都付予这寥阔楚天,梦魂难觅,应笑倦游尘滓客,鬓毛萧瑟事铅丹。 人间所事堪惆怅,莫向横塘问旧游。 林关正低叹了一声,何凤朝的茶室在坪山,他顶着微茫的雨赶过去,坪山有茶园,从车里看出去,目光所及皆是苍翠,被雨水一洗更显出一种沉郁的灰黑色,大江藏在重峦里,一桥飞跨两山之间,涧险泉声疑度雨,川平桥势若晴虹。 雨势渐大,林关正只能下车走上山去。脚下滔滔江水拍岸,断云一抹海天低,他走得并不快,从不见分毫褶皱的西裤上也溅了星星点点的雨水痕迹,何凤朝撑着伞等在桥尾,路旁赫然是一间日式的茶室。 “辛苦了,我完全没料到今天会下这样大的雨。” 林关正爽朗一笑:“我早就习惯了台北的鬼天气,坪山的风景真是比城里好上许多。”何凤朝似乎也不像之前那样憔悴,眼里已经有了神采,桌上摆着煎茶和玉露,林关正笑道:“顶级的建筑师到底是比我们普通人懂得多,我从未见过这样巧妙的茶室。” “你是赶上了好时候,”何凤朝笑道,“坪山的雨景最好,我祖父曾经想把祖宅建在这里,只可惜太过偏远,所以作罢了。” 茶师是个穿着和服的年轻日本女人,显然何凤朝对茶道颇有研究,林关正看着何凤朝的眼睛:“何先生请我来一定是有事相商。” 何凤朝按茶道的礼节三转茶碗,“的确是有事,关正,你一定要称呼我何先生吗?” “ 何先生比我略年长,怎么好直呼姓名。”何凤朝也不再纠结,目光略带审视地看着林关正的脸,“连你也在意起了这些繁文缛节,我就说 ,台北这个地方,没人能逃得开。”何凤朝的脸上渐渐染上一种悲哀的神情。 “我猜一定是跟邓董事长有关。”玉露的味道自有一种甘醇的后味在里面,还有若有若无的凉丝丝的甜意,林关正听邓明秋说过,玉露是日本茶里的极品,何凤朝的茶显然也是上好的成色。 “我近日在台中有一项工程,”何凤朝递过来一份文件,“贺通集团下属鸿成地产的地皮,他们特别地提了一项要求,这片地在拆迁的时候,一场大火烧死了19个人,他们要求设计楼盘的时候要符合风水学上镇魂的阵法。”见林关正并未明白,他又加以解释:“那一片地皮原来属于纪少功,纪少功把它作为商住两用,盖了一部分住宅楼,邓明秋想要买下那一块地皮,如果不拆迁就要面临产权纠纷,而据说是因为没有及时给予补偿,始终有人不肯搬走,没过多久就是一场大火,不肯搬离的人几乎全都在那场大火里丧命 ,官方至今都不肯给出明确的答复。” “关正,你好像从来都不怀疑邓明秋,倒显得我是个拆散人婚姻的小人,”何凤朝忽然笑起来,“他的钱都是沾了鲜血的钱,关正,你何苦非要跟着这样一个残忍的人,我认识他已经快要二十年了,为了钱,我相信他什么都做得出来。” 林关正的眼里满是惊异,他手上翻着那几页薄薄的白纸。“邓明秋为了复仇,亲生的父兄性命他都可以不在乎,你还能指望他对你有几分真情意?不过是你还有价值的时候,他不顾一切地讨好你,等你一旦失去了利用价值,他再把你一脚踢开。” 林关正沉默地望着何凤朝,心里已经是惊涛骇浪,他从来不知道真的有人可以为了利益不择手段到这样的程度,一阵寒冷从心底蔓延开来,他的手指微微颤抖,竟是连茶盏都端不住。 过了很久,林关正才出声:“谁的钱又不沾血呢?”他勉力对何凤朝笑笑:“若是说沾血,我从二十二岁起开始上手术台,至今也有上百台手术了,死在我手下的人,没有十个也有八个,死人的手术费我也赚。”他压抑着心里翻涌的情绪对何凤朝开起玩笑来,何凤朝摇摇头:“关正,你还不明白,邓明秋想要何家的建筑公司,价格合适我出手又有何妨,何家是建筑世家,算是靠本事吃饭,没了公司也不会饿死。我不是在报复他,我只是想让你明白,你前途无量,千万不能栽到他手上。” “他每几年就要往寺庙捐一笔钱,他并不是什么虔诚的信徒,怕是良心不安,夜夜难眠。”何凤朝不顾茶道礼节,那位日本茶师还在场,他点起一支香烟,“报纸上说,他上午还在龙山寺捐了金身。” 林关正猛然想起,邓明秋确实是每隔几个月会去寺庙听经,那股寒意这时更为彻骨,他不顾何凤朝还在说着什么,手勉强撑住桌子,眼前一片眩晕。 他不知道自己是怎么离开坪山的。 连伞都没有撑,拒绝了何凤朝的搀扶,一任狂风暴雨无情地兜头浇下去,他一步一步地朝前走,眼前的路早已辨不清楚,林关正却好像全无知觉, 半世浮萍随逝水,一宵冷雨葬名花。所谓人生百年,不过是浮萍逝水,那些葬身火海的人也好,他也好,皆是浮沉无定数,随水奔流而去,再无半分踪迹。 林关正这才发觉,邓明秋在他心里早有位置,所以在听到邓明秋竟然是这样的人的时候,他怨愤难平,大约是早就付出了情意,不然也不会这样痛惜。 林关正还有半分清醒,他手上抓着外套,任那昂贵的面料就那么打水门汀上拖过去,叶姐想要上前接过他的外套,他伸出一只手制止了叶姐,就那么呆滞沉默地上楼去了。 他昏昏沉沉地做了一场梦,他小时候长得很瘦小,初到美国,身边全无亲友,整个学校只有他一个亚洲人,任人孤立欺侮,半夜被锁在楼顶的天台上,没有灯光,西海岸的冬天寒冷彻骨。他回想他自己,漂泊过整个太平洋,在最无助的时候遇见邓明秋,他以为他对邓明秋是敬重和利用,殊不知早已深陷其中,连父母去世都罔顾,如今何凤朝一盆冷水浇下,仿佛是把溺水之人的浮木都抽走。 “为了利益,他什么都可以做,你还指望他对你有几分真情?” 他想,他对邓明秋曾经是坚信不疑的,他只一席话就让林关正不再怀疑宋延东的往事,他只一个手势就让林关正无条件地信任他,信任他派来的独立董事。 夜雨未歇,林关正心里转了一千种自己的下场,纸上悲欢难堪月,轴尽待收浮生卷。世间最悲最惨不过是死别,苟活着又有什么不好。 庭院里传来汽车声,邓明秋上楼来面带明显的倦色,林关正心里虽有嫌隙,看到这样的邓明秋到底是按在了心底,能按一时便是一时。 一点点玻璃渣奉上,谢谢各位小天使不离不弃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28章 第 28 章 第29章 第 29 章 “今天开了一整天的会。”邓明秋的手按着肩膀走进来,“再过几年,我就彻底放下这些俗事,我们找个好地方过几年无忧无虑的日子。” 林关正打开床头灯,定定地看了邓明秋足有一分钟,邓明秋奇怪地问他:“我脸上有什么吗?怎么这样看着我。”林关正摇摇头:“没有,我把你的药带回来了,叶姐会送上来,你吃了药再睡下。”邓明秋脸上挂着温和的笑意,全然褪去了平日里的凌厉和严肃,在晕黄昏暗的灯光下显出一种温暖来:“谢谢你,关正。”他凑近林关正,轻轻地亲吻了他的额头,林关正眼窝深邃,眉骨高并且双眼皮很深,摘了眼镜之后,那一双大而圆的眼睛里自有一种迷蒙和真挚,头发微微地翘着,看起来像个婴孩。 “你今天一定又淋了雨,”邓明秋指了指楼下,“你的外套还没有全干,被叶姐拿去烘干了。”他躺在林关正身边,“好在还没有发烧,下次你再淋雨,我就要想个办法惩罚你了,让你长长记性。” 林关正点了点头,眼望着天花板,卧室天花板是一整块,四角包了松木的边,他忽然觉得他害怕的以及他为之怨愤不平的,不是他几乎未谋面的宋延东的死,也不是台中那19条人命,是邓明秋的虚情假意,梁美仪和何凤朝两个人,林关正信与不信都不会怎么样,他只是害怕邓明秋的这一切皆是虚妄,终于会有一天,邓明秋会彻彻底底地暴露他的真面目,然后再彻彻底底地离开。 伤害一个人最狠的方式,莫过于把他捧得很高很高,一直捧到天上去,再把他狠狠地摔下去,摔进泥土里,最后踩上一脚,再难爬起来。 林关正想,如果是邓明秋来做这事的话,他自己一定会死得尸骨都无存。 华殿尘兮玉阶苔,中庭萋兮绿草生。 憔人生兮一世,忽一过兮若浮。 他下意识地靠近了邓明秋,邓明秋转过身来:“关正,你怎么了?是不是冷了?” 林关正暗自摇了摇头,邓明秋的眼里满是真切的担忧,他努力说服自己,再好的演员,也演不出这样真实的情意和关怀。 林关正伸出一只手去关了床头灯。 梁汉和妻子大老远地从新加坡跑回台北来看望姐姐,临时要在林家住下,看得出梁美仪略有惊异但是很高兴,梁汉是个瘦小的男人,脸色黝黑,与梁美仪同父异母,梁美仪是混血,梁汉则是彻彻底底的华人,他妻子也是个瘦小的女人,薄嘴唇,穿着一条棉布的裙子,略显局促地坐在林家的厅堂里,她用胳膊肘碰了碰梁汉的后背,梁汉战战兢兢地开口:“大姊,我…”他忽然望了一眼他太太,他太太道:“跟大姊还有什么不能说的,真是见外。” 梁美仪微笑着:“秀娟说的没错,阿汉,有什么事就说吧。” “大姊......我想,我想求你帮我跟大少爷讲一讲,原来那份工作的待遇很好,即使是在新加坡也难找那样一份工作,现在...现在秀娟又怀上了,肩上的压力又重了几分。”梁汉的眼神畏畏缩缩的,不敢看梁美仪,时不时会望望梁太太。 梁太太接着说:“大姊,我知道你也为难,可是我们也是没有办法的办法,现在狮城的日子越来越不好过,更莫说是养小孩了。” 梁美仪喝了一口茶,“我知道的,”她看了看梁太太:“秀娟,我去跟大少爷讲一讲,林家人个个都不好对付,大少爷掌了权之后索性家都不回,我也没什么把握。” 梁太太面上一喜:“大姊,再怎么说你也是二少爷和大小姐的亲生母亲,只要你肯跟大少爷说,我们也就不发愁了。” “我也实在是没有把握,阿汉的事我不是没有在林关正跟前提起过,可是他是铁了心不肯帮忙......”梁太太连忙打断她:“大姊,他们林家不过是看你没有娘家人撑腰,我和阿汉还在呢,林老爷一走,你是大少爷的继母,你可是老爷明媒正娶的太太,小少爷和小姐还没有念完书,总不能什么好处都被他们林家人占尽了,不不,小少爷和小姐什么都没有,老爷一时糊涂忘了这一茬,你当母亲的怎么能就这么扔了这么大的家业,对小少爷和小姐也是不公平。”不待梁美仪搭话,梁太太又说:“大少爷不是找了个年纪不小的男人,在台北闹得沸沸扬扬,那个男人可是大名鼎鼎的贺通董事长,大姊,大少爷年轻不更事,那位大人物可不会不给你林家主母的面子。”梁太太微微地笑起来,眼睛朝上翻着看着梁美仪,佣人都被支开,梁美仪没有开口,只是手指头攥紧了茶盏,梁汉在另一头大气都不敢出,眼珠子转来转去地看着梁太太和大姊。 梁美仪用手指不用声色地擦去了茶盏上蹭上的一点口红,“秀娟,阿汉,大老远地飞回来你们也累了,下面人把大少爷的房间收拾出来了,今晚你们就住大少爷的房间,剩下的事…明天还有的是时间,对了,明天赵小姐会过来打牌,秀娟,你也跟着凑上一把。” 梁太太没有再说下去,她市井出身,深谙察言观色和点到为止的道理,她对丈夫暗暗地点点头,然后从后头推了丈夫一把:“别磨蹭了,快谢谢大姊。” 梁汉嗫嚅半天,还是没有出声。 邓明秋从专用电梯里走出来,傅凌云等在邓明秋专用的车位旁边,邓明秋对他挥一挥手:“先放一放吧,过几天再说。”傅凌云了然地点点头,为邓明秋拉开车门,然后自己再回到贺通大厦里面去。邓明秋交代司机:“去坪山东路。” 邓明秋常去的俱乐部坐落在坪山东路上,位置僻静又隐蔽,很少有人知道这里竟然藏着这样一家俱乐部,邓明秋靠在汽车的座椅上,汽车从坪山北路拐进坪山东路,有人为邓明秋刷了门卡。 “周部长,蒋先生。”顶层是巨大的平层,电梯直接到达顶层,周部长和蒋先生正在下棋。 “明秋又被哪个大明星抓住不放手了,我们可早就到了。”蒋立桐笑着打趣。 “中正路堵车堵得水泄不通。”邓明秋坐在一旁看着棋盘,伸手把蒋立桐的无气之子提出盘外,“都是死棋,立桐该认输了。” 蒋立桐作势哀叹一声:“许久不碰坐隐,想不到已经生疏到了这种地步。”周部长笑道:“不要找借口,你一直都是这个水准。”他转向邓明秋:“我太太在家里打桥牌,非要我去凑上一手,我最怕跟这些女人打牌。” 蒋立桐笑道:“我们俩一起逃出来了,我太太和周太太,还有李敏琪小姐正在周部长家里打牌,说出来你还要谢我,如果不是我们逃出来,只怕她们也要拉上你凑一手。”周部长接话:“明秋一向受女人欢迎,上次我们在马六甲打麻将牌,明秋一个人看两家牌,也没有女人说个不字。” 两人一人一句说得邓明秋大笑起来,他亲自为他们续上茶水:”你们两个的事就不要我多说了吧?光顾着在这里取笑我,等一会还有人来,我们也凑一桌桥牌。” □□2260996659 □□时有开车 谢谢各位小天使看文!有人看我就很开心了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29章 第 29 章 第30章 第 30 章 林关正接到了李成寿宴的请柬,按礼节一定是要和邓明秋一起出席的,可是邓明秋却忽然闹起了脾气,无论如何也不肯去,偏偏还拉住林关正:“不准去,林老先生刚去世的时候可没见他这样殷勤,我没有禁止其他银行给他的同业拆借已经算是仁至义尽了。”林关正觉得有些好笑:“再怎么说他也是我父亲的故交,我还要称他一声伯伯,你怎么想起计较这些旧事了?” “他邀请我无非是想让我赏光,”邓明秋轻蔑地笑了一声,“这样凉薄的人,我凭什么要给他面子。”他坐在书房里,林关正走过去摸了摸邓明秋微卷曲的四处乱翘的头发,“那你就暂时退一步,退一步好让他不再难堪。” 邓明秋仰起脸:“我进一步多困难,我为什么要退一步?关正,凡是曾经伤害过你的人,我一定让他们付出百倍的代价。只要我一个电话,全世界所有的银行对东恒停止拆借,他李成一夜就可以破产。”邓明秋的手放在桌上,无名指上的戒指在灯下反着细细的光,邓明秋不是个倔强的人,林关正也不懂他这一次为什么不肯让步,“去一次我们又不会有什么损失,就算是为了我也不可以吗?”林关正对付邓明秋惯用这样的撒手锏,他用一双漂亮的眼睛望着邓明秋,眼里盈盈的水光, 邓明秋每次都会松口:“那好吧,没有下次了。” 林关正立刻露出得逞的笑意,眼里的水光早就不翼而飞。邓明秋发觉自己上当却又没有办法反悔,这方法屡试不爽。 那些残酷痛苦的或真或假的事实,在没有露出端倪的时候,林关正下意识地不去触碰,亲自动手去撕开自己的皮肉,总是比别人动手来得更痛苦一些。未来一如这寒夜沉沉无际看不清楚,现在却是真实的触手可及的繁华。世事大梦一场,梦里求个完满也总不算是奢望吧。 李成的次子带了个生面孔出席,据说是台大的学生,看起来年轻又清秀,李家二少爷李炳辰风流的名声在外,林关正看了几眼那个年轻的小姑娘,低眉顺眼地跟在李炳辰的身边,脸上青春洋溢,身上是一件和她的年纪不太相衬的深绿色时装,大约是鲜少穿高跟鞋,走路都是小心翼翼的,西方人有句俗语:权势是一种chun药。无关年纪,无关男女,没有人能逃得开,钱实在是个好东西,足以把乏味的生活变得风花雪月。而人对权势和浪漫的向往,成就了大部分爱与不爱的往事。 邓明秋似乎是不满林关正看那个年轻女孩,手上一使劲在林关正后腰上掐了一把,“不准看。” “只许你盯着江小姐看,不准我看一眼别人的女伴。”林关正不满地撇撇嘴,“你不只是盯着江小姐,正当红的那几位,哪个没跟你约会过。”邓明秋自知理亏,手上又使了把劲,痛得林关正差点喊出声。林关正心知在邓明秋这里讨不到半点的好处:“一说实话你就要动手。”他小声地抱怨,怕邓明秋听出来,他是用闽南话说的。 李家也在仰山大道上,林关正多喝了几杯,忽然来了兴致,他对邓明秋说:“我们从这里走回横山去。”邓明秋也没有拒绝,走到台大的时候,几个晚归的学生一边走一边唱歌,手里拿着啤酒,身上穿着印着‘台大剧社’字样的T恤衫,林关正说:“我看到他们真是羡慕,我上学的时候,没有什么爱好也没有什么特长,学校里亚洲人很少,也没有参加过什么像样的团体活动。一个人过着最枯燥的日子,现在想来不免遗憾。” 邓明秋捉住林关正的手:“在我看来没有什么好遗憾,无非是些不懂事的年轻人,大学里课程轻松,精力过剩总要找点什么去消耗,你当年虽然没有参与,可是后来做了教授,手里攥着他们的生杀大权。” 眼见着学校要宵禁了,几个学生也开始跑起来,要赶在大门关上之前进去。 “关正,你实话告诉我,你们判定学生的分数,是不是有时候会有主观情绪在里面?” 林关正笑起来:“当然会有,如果试卷上出现了我强调过的错误,一生气就给了低分。” “我就知道是这样,”邓明秋作势生气,“我当年有一门课莫名其妙只有C,我现在才算是明白了你们这些教授的阴谋。” “一个C让你记了二十年,邓先生,你们优等生都这样不肯原谅自己。”林关正道,“我已经不记得自己得过多少C了。” 年青总是难忘,那样没有负担的生活,那时候总以为什么都是可能发生的,身上有无穷尽的力气,在艳阳天和风雨里都可以唱出歌来。年青总是一去不复返的,世间何物催人老,半是鸡声半马蹄。 十年路遥,碧天如月水如眉,楚台魂断,晓云西逝,幽欢难再期。 便是旧时再好也难寻。 台北的夜市稍显混乱,地面上不知是哪里来的积水,招牌和彩灯摆放得杂乱无章,说不出来是什么食物的气味腻在空气里。林关正执意要去看看,邓明秋暗自皱了皱眉头,夜市里多是些年轻人在凑热闹,他们的装扮实在不像是逛夜市的,“我上次逛台北夜市的时候,连十岁都不到。”林关正道,“不过是十几年,台北变成了我不认识的样子。” “你想买什么吗?”邓明秋问,他头一次显得局促不安,特权阶级出门是不会带钱的,他已经很多年没有自己买过东西了,平时都是叶姐或是傅凌云帮忙,所以他也并不会挑选什么,虽然他是陪着女人买东西的老手,然而从来都是傅凌云跟在后面付账,他只管跟着女人走一走。 “不想。”林关正回答得斩钉截铁,“只是想要看一看。” 台北实在是个繁华而落寞的城市,灯火璀璨里头也藏着沉重而千疮百孔的故事,好看的女人年轻的时候总有那么几件华美的漂亮衣服,穿过几回便越看越厌了,年龄上去以后压在箱底压个几年,再拿出来就是华丽的千疮百孔了。台北多雨,总是让人感到一种若有若无的哀愁,使人不能那么全然地高兴。 而夜市也实在是一种破烂不堪的热闹,却真实地存在着,能一直热闹到人心里去。在林关正看来,比冷冷清清的横山大宅还要好些。 “林先生,有您的电话。”叶姐迎上来,接过邓明秋的外套,林关正拿起电话:“您好,林关正。” “大少爷,”电话里的声音听上去尖细而甜腻,“关洲选了大学,后天就要飞回台北了。”梁美仪一边盯着新涂的指甲一边跟林关正讲电话。 “我知道了,我会赶回去的,谢谢你,林太太。”林关正的声音不带感情,好像一潭死水,他不愿意让梁美仪听出来什么不同,欢场出身的女人多是聪明人,邓明秋远远地坐下,手上端着两盏红茶。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30章 第 30 章 第31章 第 31 章 叶姐在厨房里磨咖啡豆,豆子被磨成细细的粉末,她不愿意用机器去打碎,用一根木棒一点一点地碾碎,然后煮开。 粗花呢面料的布帘上有一层一层的暗纹,决计不肯透进来一点光,邓明秋盯着眼前的麻将牌,蒋立桐在一边等得心急:“明秋兄,再犹豫下去要请我们吃晚餐的。”对面的邹先生笑起来:“莫急,今天吃定了邓先生。”彭先生没有作声,用手指无声地敲击着自己的牌。 林关正从叶姐手里接过托盘:“我给他们送进去吧。”林关正推开两扇木门,蒋立桐笑道:“林先生来给明秋助阵了。” 林关正放下咖啡,站在邓明秋身后:“难得在家里头玩一回,我水平不精,也跟着看看热闹。”邹先生的粤语腔很重:“碰一个。”邓明秋道:“关正,你来替我打几圈,我许久不碰麻将,根本不是他们的对手。”彭先生也笑道:“林先生,明秋兄节奏太慢,你替他打几圈,不然我们可都要睡过去了。” 邓明秋向后仰起头看着林关正,林关正点点头:“我的水平还不如明秋。”邓明秋找来林关正的眼镜,站在林关正身后,林关正笑道:“明秋,麻烦你给我介绍一下,这两位先生我还未见过。” 邓明秋道:“邹先生从香港来,彭先生从河内来,是我的老朋友了,打起牌来我都不是对手。”蒋立桐道:“瞧我都没留心上家打出来的七万,”他摸了张牌,“明秋上次说好的请客,新北新开的南洋馆子丽兹饭店。” 彭先生也笑起来:“浅水湾有一家馆子有印尼大厨,台北处处都是南洋菜,没什么新鲜。”邓明秋一手端着咖啡:“好说。”另一只手伸出去替林关正打出一张牌,“三筒。”他嘴角有个小酒窝,一笑起来就会深深地凹陷进去。 当局说要改造台北的老房子,从市中心回到横山,沿街不少上世纪的房子被扒得乱七八糟,拿铁皮圈了起来,林关正心里想,大头的利益又是被地产商拿了去,天色又开始阴沉,显得遍地残垣又凌乱了几分,凄凄惨惨地堆砌着,不知道当局怎样安排的原居民,到现在一个人影都看不到了。 司机先生开得并不快,正值台北的交通高峰,除非长了翅膀,否则是一定过不去的,林关正从车窗里看出去,远处有个穿长裙的熟悉人影,待到走近了,林关正才看清楚,他打开车窗:“何小姐。” 何凤鸾回头:“林先生。” “何小姐是要回家去?天要下雨了,正好让我送你一程。”何凤鸾没多犹豫就上了车:“多谢林先生,我今天想起来去中正路找法国裁缝做一件衣服,本想自己走回去,结果遇上了变天。如果没遇上你,还不知道怎么回去。”她的裙子长及脚踝,显得她整个人像个女学生,她剪掉了长发,短发松散地垂在耳边,化着淡妆,涂了秀气的干枫叶色口红。 林关正笑道:“很久没见了。” “上次黄先生的女儿回门之后就再也没有见过了,明秋还好吗?”她仿佛自觉这种称呼不妥,她看了看林关正,见他神情并无波动:“他很好,何小姐费心了。”何凤鸾点点头,随后低下头去,双手放在膝上。车里气氛骤然变得压抑,林关正感觉到何凤鸾似乎有几分难言的悲哀,她脸转向窗外,林关正看不见她的表情,但是也能感到她心里是有沉痛的,仿佛是想说却又难以开口,林关正只道是女人的心事,也就随她去了。 天色彻底黑下来,外头渐渐传来了雨声,当真下起了雨,台北成了天无三日晴的地界了,林关正拉开窗帘看了看雨势又拉回去,有人说台北的雨多情,没有风的小雨的确是多情,丝丝缕缕地下着,雨水不是冰凉的,绵软舒适,但是不拿伞撑不过半个小时就湿透了,撑着伞又觉得累赘。桌上整整齐齐地摆着几个药瓶子,是林关正带回来缓解邓明秋的风湿的。 半夜雨势大起来,急风卷着雨水落下来,砸在玻璃上,庭院里低洼处已经聚起了水洼,林关正被风雨声惊醒,他忘了关上卧室的窗户,他起身走到窗前,庭院里雨水汇聚成溪流,顺着水门汀流下去,满院的杜鹃花枝也七扭八歪的,山茱萸过了花期,结出成串的红色果子来,被雨水打得纷纷落在地上,有的随着水流一直流到外头去,掉在重重的雨雾里,渐渐地看不清楚了。 世事漫随流水,算来一梦浮生。他方才的梦被雨声无情打断,纵是好梦也再难成,梦里浮生,浮生似梦,欲寻初断梦,云雾已冥茫。 他怅然地关了窗,邓明秋没有回来,他本想告诉他横山的雨势这样大,让他不要在雨天赶回来,拿起手机又放下,已经凌晨,想是邓明秋不会回来了。 这一夜再醒来就是天亮了,雨夜不容易失眠,正是引人困乏的天气,邓明秋睡在林关正旁边,破天荒地还没有醒来,林关正也不知道他是什么时候回来的,浴室门口扔着邓明秋的衬衫,领口上刺眼的一抹暗红的枫叶色。林关正拿起来看了看,脑子里想着这熟悉的颜色似乎是在哪里见过,又看了看床上熟睡的人,他关了作响的剃须刀,把他的衬衫扔进洗衣篮里。 大约是见过何小姐了。 邓明秋醒过来,从卧室里喊了一声:“关正!” 林关正从浴室里探出半个身子:“怎么了?”只见邓明秋用枕头蒙住头:“把窗帘拉上!”林关正好笑地走过去:“邓董事长,再不起床你就要迟到了。” 邓明秋并不理会他,在枕头底下含混不清地说:“我昨晚打牌打到很晚才回来,几位吉隆坡的朋友到台北来,我现在困得要死。” 林关正并不打算放过他:“你迟到了怎么办?司机先生已经等在庭院里了。傅先生刚刚还打电话来找你。”林关正说了个谎,邓明秋道:“让他们等着吧。”说罢蒙头大睡起来,林关正再叫他,他也不肯理会了。 关洲申请了大学,开学前的假期很长,他回到台北,林关正也打算回去看看他,他走下楼吃早餐,对叶姐说:“明秋还在睡,不要有人上去吵他,他昨夜打牌到很晚。”叶姐递过来一个袋子:“林先生,这是邓先生送给二少爷的礼物。” 林关正对邓明秋提起过关洲要回来的事,林关正笑道:“难为他还记得这样的小事。”林关正坐在桌上看报纸,邓明秋这时候走下楼梯来,林关正拿低了报纸:“怎么起来了?” 邓明秋明显是还没有睡醒的样子:“我才想起来,你说过的,今天要回林家看关洲。”他端起咖啡:“我和你一道去,我还没有见过你的家人。”见林关正不回答,他抬头看了看他:“怎么?林先生不欢迎吗?” 林关正拉高了报纸:“没有,”他左手向前一伸,“你快掐我一下,我是不是在梦里。”邓明秋下手毫不留情,林关正一声痛呼:“是真的,邓先生,你变了。” 邓明秋嘴角缀着笑意:“哦?那我是变好了还是变坏了?” 林关正彻底放下报纸,他一个字也没看进去:“变坏了。” 我自己被甜到了哈哈哈哈 好想嫁给邓明秋哦~~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31章 第 31 章 第32章 第 32 章 台北很少有不忙的时候,路人在街上走得飞快,每个人身后都像有一条鞭子催着,然而比起香港来,台北是有一点安逸的闲情在里面的,台北人说话不像广东话说起来那样聒噪,声音不大,语速也要慢一些,街面上的红砖小楼配不大的宽敞的车道看起来很相称,不像香港,处处都是摩天大楼,显得不大宽敞的车道马路更加狭窄,看上去就压抑,叫人心里不畅快。天色仍是一贯的半阴不晴的毫无生气的灰白色,此时又罩上了一层土色,像是陈旧的发黄的书页。林家庭院里还是整片整片的红杜鹃,没有其他的花来搭配,是一种寂寞的浓郁的深红,像是上了年纪的风尘女人。很少有人家像邓家的庭院那样讲究,邓明秋不在乎这样的小钱,他只要活得更舒服,而林家的老花匠上了年纪,伺候起来不再得心应手,也跟不上现在那些新贵的时髦。 台北的名流,特别是早先的名流,无论现在的光景怎么样,对于新贵始终都有一种敌意和轻蔑,新贵不像他们那样有一套讲究和做派,对于他们来说就都属于大逆不道的暴发户。邓明秋不属于两者中任何一派,他是纪家的儿子,所以他不是新贵,可是他逼死了自己的父兄,这一点更被那些讲究道德尊卑的老爷们不齿,只不过是没有人拿在他面前说罢了。 邓明秋抿着嘴,双眼盯着旁边的林关正,一只手托住下巴颏,另一只手放在大腿上,他穿了一身深灰色的西装,人很瘦但是骨架很宽大,靠在汽车座椅上听林关正讲着家事,“我继母一会说出什么来你可千万别惊讶,她是我父亲从澳门的赌场上领进门的,娘家在新加坡。”邓明秋笑道:“林老先生也是个风流人物。”林关正挑眉:“过誉了,比起邓先生还是差得远。” “过去的事,你就不能放我一马?”邓明秋嘴角垮下来,“我现在可什么情人都没有。” 林关正笑笑,在台北,大凡是邓明秋这样的人,都有几位红颜知己,几乎没有人例外,就连他自己,也碰上过不少欢场女子,人都喜欢猎奇,也喜欢那种放纵的风流。即便是昙花一现,露水姻缘,至少在相遇的那一刻做了回半真半假的才子佳人,有了一段短暂的故事。 梁美仪穿了一条深蓝色带黑花纹的连衣裙,脖子上一条闪亮的钻石项链,眼角上翘,眼窝很深,高鼻梁,厚嘴唇,手腕上碧玉的一对镯子,跟黄种女人比起来,白种女人变老得更快,身材也更容易走样,梁美仪的长相明显是更像她的葡萄牙母亲,比台北本地的女人要高上许多,宽肩膀,撑衣服的骨架,曾经是名动澳门的美人。而闲云潭影,物换星移,她也早已不比年轻时候的容貌了。正对着宽大的落地窗吸烟,棕色的卷发松垮地挽起来,一半的身子落在阴影里,一半身子对着光,半边脸的睫毛是金色的,脸色更有一种惨白,她没有表情,眼里空洞洞的,好像什么也没有又好像里面东西多得说不清,烟雾缭绕里有一种开败的红杜鹃般的颓然和沧桑。 她没料到邓明秋也会跟着一起回来,她心里一惊,略有紧张,但是很快平静下来。她这半生里,什么样的男人都见过,其中不乏各种各样的大人物。不过tuo(脱)了身上的皮,手上一抓住筹码,就都是一样的动物,像是人,也不像人。那些大人物都是极有礼貌的伪善,到了赌场上就像到了战场,总以为自己比别人高明,总以为自己是最聪明的战略家,而实际上并没多少真实的赌博本事。输了一样的骂娘,赢了一样的忘形。 邓明秋却主动朝她伸出手:“林太太,我是邓明秋。” 梁美仪大感意外,她盯着邓明秋的脸,像是要从他脸上读出一点什么有用的信息一样,她的眼神像个老练的间谍,台湾人和马来西亚人的长相很接近,基本上看不出区别,而梁美仪见识过各种各样的人,她一眼就看出来邓明秋有马来西亚血统,他的台北口音不重,说起话来就像是在英语国家待过很久的人,她伸出手:“邓先生。”她解释道:“关洲出去打网球了,应该很快就会回来。”邓明秋迎着她的目光,像是完全不在意梁美仪的审视,他始终微笑着,完全放下了平日里的严肃。 关雅怯怯地躲在林关正的身后,紧紧抓住林关正的手,她打量着与兄长站在一起的男人,林关正感到窘迫,关雅是林家的小姐,虽说林家现在大不如从前,可是关雅的举动颇有小家子气,他蹲下身哄着她:“这位是我的伴侣,关雅,你要叫他哥哥。”女孩大约是畏惧邓明秋的冷峻气度,尽管邓明秋面带笑意,邓明秋的年龄足以做关雅的父亲,见关雅仍是躲着,邓明秋笑道:“关正,你何必为难小姑娘,女孩子家正是怕生的年纪。”林关正牵起关雅的手,对邓明秋抱歉地笑笑。 梁美仪的弟弟和弟妹本想趁这个机会让梁美仪对林关正开口,得知邓明秋也在一时心里没了主意,又觉得是个千载难逢的好机会,他们躲在房间里,盘算着如果大少爷那里说不通,就趁着大少爷不在的时候去找邓董事长去说。 林关正不是头一次为自己的家人感到难堪,继母的目光和举止实在失礼,林关正忍不住皱了眉头,趁邓明秋转身他靠近继母:“林太太,待客的礼仪不要我来提醒你。”他的语气冷冰冰的,眼睛完全没有看她,梁美仪听得清清楚楚,像是被抽走了魂魄,一瞬间又平静下来,她咬着嘴唇,“我知道了。” 林关正微不可闻地嗤笑了一声,他心想梁美仪一定在对邓明秋打什么主意,没分到家产是她的一块心病,她未必不会把手伸到邓明秋那里去。林关正深知他自己对邓明秋的倚仗,他不是在乎那一点可笑的尊严,他下意识地不愿意邓明秋来蹚林家这一潭浑水,更怕从此林家人抱住邓明秋这一棵大树不肯撒手,让他对邓明秋再增加几分愧疚。 梁汉和梁太太满脸堆笑地出门来,显得异常热络地问林关正和邓明秋的好,俨然是一家人的样子,林关正皱紧了眉头,邓明秋倒依然是微笑着。 “大少爷,我…”梁汉一如既往地吞吞吐吐。林关正截住了他的话头:“有什么事回头再说。” 上车以后林关正满脸歉意:“真不好意思,让你看到了家里面这个样子。”邓明秋笑笑:“清官也难断家务事。关正,你完全不用不好意思,我们已经结婚了,如果我是个女人只怕现在已经冠上了你的姓氏。”他倒了一杯咖啡递给林关正:“我在你身边,你什么都不要怕,遇到什么事也都不必瞒我,我帮你一起解决,总比你一个人孤军奋战来得轻松。”他用手按住林关正的两个嘴角向上提:“当年纪家有多乱?是林家的一千倍,我也是经历过的人,你在我面前还有什么好难堪。” 林关正被他说得笑起来,不忘打掉他的手。 依然是求收求评论,写崩了欢迎提建议拍砖。 我加油更加油更!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32章 第 32 章 第33章 第 33 章 半透明的霁霭沉沉地笼在横山上,模模糊糊地看不真切,晓露在蔷薇素白的花瓣上拖着尾巴, 满树月华如冷霜,只待隆曦破层阴,重重水云尽开。 邓明秋无意识地往林关正的一侧靠了靠,那一层有让人依赖的暖意,他难得睡个安稳觉,天色未全明,夜里的凉意还没有褪去,邓明秋也还没有彻底地清醒,林关正睡得很沉,他一向没什么好睡相,多年一个人睡惯了,他胳膊横在邓明秋的胸口,四仰八叉地把邓明秋挤到了床的边沿,一个人抢走了一整条被子,还把一个软枕踢到了地板上。 邓明秋可怜地守在床边,把大半张床让出来,林关正犹嫌不够,一个翻身又挤过来,邓明秋城池尽失,光荣地被挤下了床,他站起身,好笑地望着仍然沉睡的罪魁祸首。不能这样放过他,邓明秋想。他捏了捏林关正高挺的鼻子,另一只手伸进他的颈窝,要把他闹醒。林关正知道是他,眼睛都不睁开,睫毛颤了颤,嘴里含含糊糊地说:“求你做一回好人,让我多睡一会。” 邓明秋叉着腰:“你摸着良心说,我平常不是好人吗?”林关正被他扰得再也睡不着,也不 回答他,满腔的起床气,要和他冷战到底。 他的好梦平白无故被邓明秋打断了,醒来连自己梦到了什么都不记得。 邓明秋一个早晨都跟在林关正后面,显得异常热情,心里是满溢的真实的高兴,他觉得林关 正闹小脾气的样子很是可爱,林关正去浴室他就跟到浴室,林关正去吃早餐他也跟在后头,林关正表面上不胜其烦,看着小心翼翼的邓明秋心里暗暗地想:原来邓明秋也有这幅模样。他嘴角勾起一个得逞的笑容,转过身去抱住尾随着的小心翼翼的可怜人。 昇林的审计结果让人大跌眼镜,昇林的财务作假情节恶劣,六年前曾经有5亿新台币的公款被挪用,流入林定波生前在瑞士银行的私人帐户;昇林未验收科研项目有上百项;林定华和林定康等高管人员违规持有股票期权2000万股;林定波生前提供了高额的订单返点使得昇林的虚假订单无数,大笔支出是由于昇林高层人员对公共卫生部门及私立医疗机构的商业贿赂,还有3亿美元的不良资产。 林关正的手直发抖,仅上市公司财务造假这一项就足够把他送进监狱,他查了林定波在瑞士银行的私人帐户,5亿新台币被用于购买亚成地产的股指期货,他用心想了想这个名字,亚成地产的法人,正是大名鼎鼎的纪少功。 在昇林的股东会议上,林关正沉默地坐在会议桌的一端,他有意公开了昇林的审计报告,林 定华同样沉默地坐在林关正旁边的位置上,其余股东还在议论,林关正冷眼看着他们,把水杯里的冷茶泼在地上。 有人说是林关正的责任,有人说是林定波的责任,林关正心里想,这个会议室里头的人,谁也不比谁干净多少。 查尔斯先生也皱着眉,他见过不少违规操作,而昇林的违规操作超乎他的想象,林定波实在 是胆子不小,作为昇林第二大股东贺通系的代理人,他也断不能坐视不管,他紧紧地盯着手上薄薄的几页纸,像是要盯出一个洞来,嘴唇抿成一条严谨的直线。 “叔叔有什么想说的?”林关正看着林定华,违规持有股票的事林关正大概地想了想,林定波 把10%的股票交给信托机构,用于昇林内部员工持有,林定华私自认购1380万股,想要与林关正争 一争董事长的职位,或是再不济也是个执行总裁。林定华冷笑了一声:“我没什么想说的,违规持 股也不是什么不得了的大事。”他不紧不慢地喝茶:“关正,你跟邓明秋还真是像,为了铲除异 己,你不惜制造出一场车祸把自己的亲叔父送进监狱。” “你是想借壳上市,此外还授意林定康舞弊。”林关正竭力忍下自己的怒火,“你想要借着财 务造假的名义把我也送进监狱,好让自己顺利坐上董事长的位置,但是没有成功,反而失去了自己的左膀右臂林定康。叔叔,我们都是一样的人。手段也都不怎么高明,你和香港联交所的詹先生私下有不少来往,昇林早已上市,你违规注资,大肆认购股份,甚至不惜恶意收购昇林也要借壳让你的云杉地产在香港上市!” 林日昇在世的时候立下规矩,昇林制药一定要保证林家人持有最多的股份,对重大事项保有决 策权。林定华是林家三兄弟里最早自立门户的一个,但是资金有限,他一方面迫切地希望自己的云杉地产上市,另一方面在昇林制药泥足深陷。 林定华依然平静:“借壳也好买壳也罢,都是我的自由,只有你一个人记着那可笑的规矩。你 有什么资格来质问我?” 林关正怒极反笑:“林定康入狱,你又有什么资格说是我做的?我还没有卑劣到这种程度。谁 做的你不会不清楚。” “你和邓明秋联的手”!林定华失态,他对林关正叫嚷起来,“他父亲和他哥哥都死在他的手 里,你还当他是什么好人!” “我父亲的5亿新台币属于其个人挪用公款行为,我会对他的行为作出解释并负责。” 林关正忽然觉得很累,他和林定华之间的博弈不到你死我活的地步是不会停下的,林家人没有一个让他觉得省心,他也不想再去看那些股东的表情,所有人脸上都挂着算计,心里各有各的打算。利字当头,没有什么事做不出来,他每天面对着他们制造的麻烦,同时还要提防着他们的手段。他胸口一阵紧缩,仿佛呼吸都困难。这些人想的,都是怎么样能从昇林多拿一点利益,也罢,就连林定华这样的林家人都不管祖业的死活,又能指望别人用上几份心思? 他一个人走出昇林大厦,没有在意那些职员或好奇或探询的眼光,天色阴沉了整整一个上午都没有下雨,他刚一出门,兜头就是一阵冷雨。林关正脸上带着嘲讽的神色,心道就连上天也不肯给他个面子。 他的西装被大雨淋得湿透,他也不知道躲,也忘了开车。他毫无知觉地往前走,前面是什么地方他也不知道,他心里满是绝望,路人看着这个衣冠楚楚的怪人,此刻被大雨浇得风度全无,都以为他是受了什么刺激的神经病患者。远处的贺通大厦高耸入云,在雨里远远看去像是一座古塔,从这里能清楚地看到台北大桥,在滔天的雨幕和浪涛里孤零零地站着。 多少恨,只堪哀。 第34章 第 34 章 “关正,关正。”邓明秋急匆匆地赶回来,傅凌云打电话给他说是林关正在贺通等他,邓明秋从车库里直接上到顶层。林关正身上挂着雨水,拘谨地坐在他的办公室里。邓明秋从办公室的内间里找来一条大毛巾,脱了林关正的西装外套,给他裹上,林关正前额的头发贴在额头上,雨水顺着脸颊流下来。 “发生什么了,关正,你慢慢说,”邓明秋递过来一杯红茶,“先用我的杯子,我不知道傅凌云把茶杯都放到哪里去了。” 林关正仰起脸,他的眼睛生得圆大而有神,眼神干干净净的像个婴儿。邓明秋和他并排坐着,林关正把头埋在他的怀里,邓明秋拿着毛巾为他擦干头发:“容先生今天来了兴致,非要我陪他喝几杯。傅凌云的电话一打过来我就赶回来了。”邓明秋缓慢地擦着,林关正问他:“哪个容先生?”这个姓氏并不多见。 邓明秋把毛巾放在一边:“就是那位当总统的容先生,容业城。” 林关正道:“昇林的事,查尔斯先生会把审计报告发给你……” 邓明秋打断他:”不想说就不要说了,他会跟我汇报的,你累了,就在这里睡一会。我原本有个会议,我去通知傅凌云推迟。” 林关正心里有种快慰的暖意,邓明秋身上有沉香的味道,他心里蓦然踏实了许多:“公事要紧,我又不是小孩子了,你一个会议就是几亿美元的策划,不能耽搁。” “那我现在过去,很快就会结束,你抓紧睡一觉,晚上我们一起回家。”邓明秋的衬衫被林关正的衣服洇出一块水痕来,他也不去在意,从内间抱出来一条被子给他就匆匆地去开会了。 林关正是个坎坷的人。 林关正侧躺着慢慢地回想,他十二岁丧母,二十七岁丧父。他独自在美国生活了十几年,他生性沉默,从来都是个边缘人物。他自认没有什么过人的才华和能力,任凭林定波把他推到风口浪尖上。梁美仪说得很对,他的心是冰冷的,他父母去世的时候他没都有眼泪,他习惯把心事全都封藏起来,不相信自己以外的任何人。 唯独邓明秋,认为林关正是个单纯的可怜人,他近乎没有底线地包容着林关正,让林关正头一回,在经历挫折之后有个去处。而不是像在异国他乡的时候一样,只能深夜躲在阳台上吸烟。 人们之所以要从婚姻和爱情上寻求保障,大抵都是这个道理,对方可以同担风雨,给予家园,包容你所有的痛苦和不堪,和你一道寻找解决的良策。 已恨岁华添皎镜,更悲人事逐颓波。青山自有鹓鸿待,莫说他山好薜萝。 漫漫长路,堪堪漂泊。男人从来都是强势的动物,不够柔软不够坚韧。邓明秋实在是个好伴侣,足以让林关正庆幸。 林关正一觉醒来,精神恢复了不少。邓明秋已经结束了会议,正坐在宽大的椅子里,办公室里亮着华丽眩目的水银灯,邓明秋正低着头看着手上的报告,完全没有注意到林关正已经醒来。他的脸在暖黄的光里显得安静又柔和,林关正看着他——邓明秋好像是胖了一点点,比林关正头一次见到他的时候胖了一点点,脸上的棱角不再那样明显,有了一点温柔的肉感。 “醒了?”邓明秋抬起头来,“想吃点什么吗?” 林关正走到他身边,轻轻地吻了吻他的脸颊,帮他脱了外套,轻声说:“我不饿,如果你也不饿的话,我不介意就在这里…”邓明秋笑笑,解开林关正的领带。 他们直到凌晨才回到家里去,邓明秋明显是累极了,趁林关正在办公室收拾“战场”的时候已经小睡了一觉,才一进门就又撑不住了,只记得林关正附在他耳边说了一句:“林医生可以彻底治好你的失眠。” 扔在地上的衬衫头一回打了褶子,一道一道的,领带和西裤被他们随意地扔在地上,他们都是有头有脸的台北绅士,此时早就没了讲究。 感情和冲动交织在一起,人成了被多巴胺控制的生物。 林关正这时候仿佛才放下所有的心结和公事,邓明秋熟睡着,林关正替他掖了掖被角。邓明秋一贯强势,尽管在林关正面前极力表现得温和而耐心,有时候对林关正来讲像个父亲又像个兄长;而实际上邓明秋从来说一不二,傅凌云是他一手带出来的人,如今业内几乎没有人质疑邓明秋的决策,他一句话就可以引得许多投行和对冲基金出几十个策划案,他注资昇林,引得昇林的股价连着几个涨停;他也是个极具智慧的投机者,无论是收购亚成还是做空泰铢,往往给人个措手不及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这毫不留情的’闪电战’打法。 而强势的人,往往不是招人喜欢的,更不招人心疼;放在女人身上最是明显,所有斡旋在男人堆里的女人,无一例外都极为懂得示弱。 林关正摸摸邓明秋细软的黑发,邓明秋睡得很踏实,嘴微微地张开,完全抛却了平日里的严肃外壳,也不再是父兄一样的角色,他像个婴儿,需要林关正爱护的婴儿。 林关正想起来邓明秋下午的时候去见的容先生,原来在邓明秋心里,他竟是比总统先生还要重要几分。下次他要去跟美国总统比一比,看看邓明秋会选择谁。林关正被自己的想法逗笑了。他今天只吃了早饭,午饭和晚饭都没有吃,凌晨才觉得饿了,轻手轻脚地摸出卧室,走到外间胡乱地吃几块饼干。 台北的经济发展前几年有所放缓,近几年好像又有所复苏。各行各业的公司都想掺合一把赚快钱的金融业务。林关正看过邓明秋倒时差盯着纽约股市的模样,以及深夜里与美国标普接洽;他知道自己没有那样的头脑,所以把那份计划书直接扔进了垃圾桶,在林关正心里,医学是一门经验科学,完全是依靠着一点点理论知识和技术操作上的大量经验,他是个只晓得动手的熟练工匠。邓明秋才是一等一的聪明人;邓明秋说过,如果他不为了复仇,他可能会做个工程师,做出什么不一样的新东西出来。 邓明秋睡到了大天亮,林关正不叫底下人去吵他。佣人们做事全都轻手轻脚的,邓家的佣人从不会多嘴,林关正倒觉得奇怪,他从来没有见过邓家的佣人聚在一起说闲话聊家常,他小时候是见惯了林家的女佣聊天的,林关正小时候完全不像现在这样冷淡沉默,他小时候在林家上窜下跳,像个顽皮猴子。往往引得佣人大呼小叫地怕他摔伤了自己。 傅凌云的电话打到家里来,邓明秋用一只手换衣服,他显得不耐烦:“我知道了,我跟你说过的要等一等……董事会?那些底下人....”邓明秋冷哼了一声,“还轮不到他们来对我指手划脚。” 第35章 第 35 章 林关正的眼皮总是跳,跳得他心烦意乱。晚餐的法式千层面也没吃几口,总觉得是要有什么事发生。 邓明秋一夜都没有回来。 林关正心里忽然觉得空落落的,他半夜醒了好几次都不见邓明秋回来,他自己也睡不好,他拨通邓明秋的行动电话,总是没有人接。林关正心里更加慌乱,他打给邓明秋的两位秘书傅凌云和李景明,还有他的私人助理孙凯英,全然不管深更半夜打扰人家,可是他们都没有跟在邓明秋身边,并不知道邓明秋的去向。林关正脑子过了一百种可怕的念想,连被医学院的守门人抓去杀掉做实验这样可笑的念头都过了几遍。他上学的时候,医学院就有不少这样的谣言,明知道是假的,还是有人愿意听。 他自己开车出门去找,台北虽然不大,这样漫无目的地找当然是一无所获。贺通大厦的顶层没有开灯,林关正挨不住疲惫,撑着头在车里睡了一觉。醒来的时候天刚亮,他心里开始恨起邓明秋来,由担心转变成了恨意,他把车开回去,拿起桌子上的晨报,报纸上的黑字标题大写加粗,生怕谁忽略了这一条大新闻,“邓明秋深夜酒店密会名模陈芝兰”。还附了张邓明秋亲密地搂着陈芝兰的照片,他们像是要走近酒店里去。 陈芝兰是炙手可热的亚洲名模,前一阵刚刚走完巴黎时装周的秀场,今年杜嘉班纳春季新品的代言人。 林关正气得要发疯,挥手把咖啡杯砸到了地板上,黑色的咖啡染黑了柔软细腻的暗红色花纹羊毛地毯,地毯编织得很讲究,对称的花纹和清洗过的软毛牢固地缝在一起,多少年也不会掉下一根毛来。瓷白的杯子碎裂开来,地上流淌着一条暗黑色的溪流,带着多少恨意和不甘的溪流,缓缓地渗进地毯的纤维里去。林关正想要指着邓明秋的鼻子好好地问一问他,他把报纸折得方方正正地塞进西装的口袋里,他拿起手机——忽然又放下。 他想起他们结婚时候的那一份可笑的协议来,说好的不干涉感情生活,他现在是要干什么?他没有质问的立场也没有质问的资格,万一邓明秋拿出那一份协议来嘲讽他一番,他是自己给自己挖了个大坑。 一夜的奔波让他的西装裤和衬衫都起了褶皱,他忘了穿外套,也没有打领带,他一身都皱巴巴的,看起来狼狈极了,他打算上楼去换一身衣服。正在这时候,邓明秋进了门,他看上去倒是很平静。 林关正看着他:“明秋,你不想解释什么吗?”林关正把报纸拿出来扔在桌子上,“邓先生真是好兴致。”林关正不得不承认,他煞费苦心地渐渐爱上了邓明秋,他太想能一直留在他身边了,他差点忘了他们还有一份残忍的协议,如同一盆凉水兜头浇下来,他猜不透邓明秋的心意,但是他知道他自己此刻是失望的,满心的爱意被人打翻在地。林关正从来都是个孤独的人,也或许是有自卑在里面,他总觉得自己没有什么吸引人的特质,他不太在意得失,也不太在意别人如何对待他,他寂寞了十几年,在美国的时候,因为亚洲面孔他也受过不少差别对待甚至各种各样的欺侮,几乎就快要消沉下去。他曾经酗酒、大量吸烟,整日地躺在床上。他也曾经一再告诫自己,不要把希望寄托在别人身上,也不要想从别人身上得到什么。可是唯独对邓明秋,从来自制力良好的他此刻像是失了控,终于忍不住想要质问他。 邓明秋扯出一个笑容:“就是报纸上写的那样,关正,我累了,我要上楼去休息。” 林关正抓住邓明秋的手腕,他眼睛微微地泛红,邓明秋看到林关正眼里的悲伤和失望忽然愣住了,他甩开林关正的手:“关正,你别忘了,我也是个普通人,我很累了。”他一步一步地走上楼梯,林关正忽然被抽了魂魄,他听懂了,他一向是个聪明人,邓明秋说他很累,是一直从林关正这里求不得的爱情让他很累,也是昨夜约会名模的疲惫。 他站在原地,忽然对邓明秋的深爱与沉痛感同身受起来,邓明秋已经不再年轻,他也同样是个孤独的人,和林关正一样是童年不幸,幼年丧母,他背负着一身沉重的爱恨在世上挣扎着,他并不比林关正好到哪里去,从邓静美去世的时候开始算起,邓明秋挣扎了二十多年。 与林关正在一起,可能还不如那些欢场女子让他心安,林关正需要他花不少心思去讨他的欢心,偏偏林关正又是个沉默冷淡的性格,而在外头完全不用他费心思,总有人来变着法子哄着他,让他高兴。 林关正眼眶一热,掉下一滴眼泪来,他跑上楼去,他全部的血液冲上头顶,他的心是疼痛的,他喊到:“明秋,明秋!”他想上楼去紧紧地抱住邓明秋,这种冲动和疼痛在他这二十七年里还是第一次。 第36章 第 36 章 邓明秋似乎真是累极了,他疲惫地靠在卧室外的矮塌上吸烟,窗户大开着,湿冷的风灌进来,林关正在邓明秋身边坐下,他犹犹豫豫地开口:“是我对不起你。” 邓明秋看了看林关正发皱的衬衫,为他点一支烟:“昨晚找了我一夜?”林关正靠在邓明秋身边:“我以为你被医学院抓走做实验了,”不待邓明秋回答,林关正笑起来:“你的财产全都归了我,我今天是在梦里笑醒的。” “是我的错,没有事先跟你说清楚,让你担心。” 林关正起身。直视着邓明秋的眼睛:“我害怕,我们之间的协议既给了我安全感,又让我害怕;我从来自认为不是个怯懦的人,装得坦坦荡荡,却从来不敢直视自己。”林关正走到窗边,“是我自作聪明,总想要留一条后路给自己,好全身而退。可是你看,到现在,我还哪有什么退路。”他吻住邓明秋,把他按在矮塌上,“我也勇敢一回。” 邓明秋喘息着:“有人…上来怎么办?” “不会有人的。” 世上总有摆脱不尽的桎梏,牢牢地把人拴在里面,爱情是一种荡气回肠的风流,在人的骨头缝里打着转,满心满眼都是那个人,无论如何也放不开。 林关正平日里的万般谨慎此时全化为无所顾忌的热情,邓明秋像是被放在火上炙烤。放纵是种肆意的欢愉,是落花流水一样的张狂。林关正年轻,他牢牢地禁锢住邓明秋,让邓明秋没有一丝一毫的逃遁余地。他捏住他的下巴,强迫他直视他的眼睛,毫不留情地攻城略地。邓明秋放任林关正动作,毫不躲避,迎着林关正的眼睛:”好像...在梦里一样。“林关正故意让他语不成句,再难出声。 马来西亚塞多银行倒闭,次级贷款和不良资产高达数百亿美元,香港恒生指数和日经指数迅速下滑,股市到了近三十年的最低点。林吉特大幅贬值,楼市资产泡沫破裂,马来西亚债券挤兑,紧接着数十家亚洲银行宣布破产。继而美国股市出现大跌,美东银行宣布破产,法国真林银行出售大量债转股债券苦苦挣扎,然而无人问津。 林关正用手机翻看着股市。他穿了一件深灰色衬衫,黑色的西装马甲配哑光白领带。电视里的新闻主播神情严肃:“从亚洲开始,席卷全球的金融危机已经爆发......”何凤朝坐在林关正对面,他平静地端着热茶:“金融危机来了,我们谁也跑不了。”林关正笑笑:“破产也是大家一起,正好做个伴。” 台湾开放的经贸和金融政策注定了它极其容易受各国金融危机的影响,美国、日本、香港、新加坡、马来西亚等等国家,谁的股市一震荡,立刻就会传导到台湾来。东亚和东南亚楼市相继崩盘,最先倒下的就是新加坡。 宋文兴传来消息,林定华的云杉地产日前宣告破产。 林关正心里却并没有多少快慰,有人说医者仁心,那就是在说林关正了,见惯多年生离死别,他依然没有练就一副铁石心肠。 他对何凤朝笑道:“媒体总是喜欢夸大其词,专门找吸引人的说。” “不然还有谁喜欢看他们的节目呢?” 邓明秋举牌何凤朝的宝永,台北所有商报都在跟进“宝永建筑遭举牌,金融危机态势仍将扩大。” 林关正合上报纸,对何凤朝道:“媒体真是越来越无趣了,我记得他早有收购宝永的意向了,跟金融危机扯不上什么关系。” 何凤朝道:“邓明秋敢在这样的形势下举牌,仅这一点就是一般人做不到的,也不敢做。” “何先生不紧张?”林关正背对着何凤朝,“这一盆兰花算是没救了,我一忙起来就把它忘到了耳根子后。” “如今的态势,邓明秋不举牌也会有别人来举牌。宝永手里还有一些筹码。”何凤朝耸耸肩,坐回沙发里去,他的眼里忽然升腾起一片阴霾,看着远处清灰的天色,走到窗边与林关正站了并排,“又要下雨。” “关正,你知不知道林老先生与纪少功的关系?” “哦?”林关正转过头,“我还真不知道他们有什么关系。” “我说出来你也未必信我。纪少功与林老先生是莫逆之交。邓明秋在收购亚成地产的时候,林老先生暗中协助纪少功反收购,大举动用昇林流动资金。只可惜并未成功,从那以后,昇林也一蹶不振。股价暴跌,药品研发被迫中止,七年前恰逢欧洲制药技术革命,昇林就在那一次的浪潮里,走慢了半步。” 林关正把茶水猛地泼在一盆待开的山茶上,“妄议。”林关正的声调陡然提高。茶水还是滚烫的,紫砂的茶壶也被他扔在昂贵光洁的地板上,林关正用足了力道,茶壶摔得粉碎,碎片四散,湄江翠芽的细窄青黑的叶片被泡得舒展通透,在地板上可怜地躺着,像是邓明秋燃沉香的时候不小心掉出来的沉香屑。山茶的叶子也被烫得打了卷。 林关正眼神锐利,摘了眼镜,他冷冷地看着何凤朝:“你想说什么?” 何凤朝略有无措,不待他说什么,林关正道:“何先生,我们是朋友,话不要说多。”林关正的手缓缓地摩挲着玻璃窗的边沿:“林定波就是从这里跳下去的,何先生,家父死难瞑目,你何必还要把往事再拿出来晾晒一番?林家和纪家,甚至是和邓明秋之间,都不需要宝永来插手!” 何凤朝遭此抢白也不着恼,他浓黑的眼里漾出笑意:“关正,真假你日后便知,邓明秋究竟是什么人,你不愿听我说,我何苦讨个没趣。你和林老先生一样是重情义的人,我只怕你陷得太深。”他站起身,也不管林关正的反应,“再会。”他神色如常,身形端正一如既往:“关正,我一直在等你。” 林关正的心里千头万绪的,阴沉了许久的天又落了雨,没几分钟就下得越来越大,从这里看台北,隔着重重的朦胧雨幕只能依稀看个大概。堵得分毫不动的车流,远处旧楼上的钟,远处高大的棕榈和香蕉树,还有阴天看上去发黑的海,港口停着白色的轮船,还有一艘暗红色的货轮,好像时下女人堆里流行的桑子红色,红得发了紫黑,又好像邓明秋书房里的厚重花呢窗帘。台北的高楼堆叠在雨里,像是薄荷酒里的冰块,也像是女人耳朵上的绿宝石。玻璃上的水流像是阿美族女人多情深邃的眼睛。天压得更低了,林关正小时候总以为天空的高度等同于椰子树的高度,颜色黑沉得像是邓明秋浓黑的眉峰。 台北是个什么样的地方,台北不光人多,人种也多。你可以从台北看到日本人、印度人、马来人、印尼人、新加坡人,还有英国人、葡萄牙人和荷兰人。这是一片经历过殖民时代的复杂土地;南亚和东南亚人普遍肤色较深,极容易辨认。玻璃上有林关正自己的影子,传言林家的祖上混了不只一国的血统,林日昇却说他自己的祖上是福建人,林关正也并不清楚,他试图从自己的脸上找出一点什么蛛丝马迹,却总也辨不清楚。 邓明秋说过,台湾和马来西亚很像。台北的富人不输给那些美国欧洲的富豪皇室,也有的穷人只能在河边依靠高大的圆木撑起一间木板房以防涨水。所谓烟霄难自致,岁月易相侵。这一片小小的岛上,不堪沉重的岁月和往事。莫问荣兼辱,宁论古与今。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36章 第 36 章 第37章 第 37 章 庭院里新栽了一排整齐的常青树,里面藏着一架白色雕花的秋千,东侧还有菖蒲、柠檬、玉兰,靠近楼房的一侧还有几棵高大的椰树和芭蕉,叶片长长地垂下来,看上去就没有什么精神,在晦暗的天色里像是上了年纪的印度女人拖着的纱丽,横山的山脚到半山腰全都种了苍绿的密密层层茶树,采茶的女人戴着宽檐的草帽、穿着深色的小衫和短裤在茶田里穿行。路边一丛一丛的菖蒲,远处是沉沉的雾霭,叫人看不清海的颜色,周遭是腥咸的海风的气味,想必是台风就要来,隐约夹杂着一点点丁香花的香甜。 林关正在心里想,今年的台北就没有几个晴天,他开着车沿着山路往上,山上只有邓家一座宅院,所以这条路一贯的车很少。冷不防前面拐出一辆黑色的迈巴赫来,林关正向右猛打着方向才堪堪躲开。那并不是邓明秋的车,想是家里来了人做客。等林关正开到家门,司机来开门的时候才想起来,那是台北著名的交际花薛琳的车,他与薛琳也算相熟,能做交际花的女人,除了相貌要比平常女人好,礼仪文化也须尽数周到,对台北各路人的家事和生平更需一清二楚。林关正把外套交给叶姐:“邓先生回来了?” “是,在楼上的书房里。” 林关正脚下不停歇地跑上了三楼书房,径直推开宽大沉重的木门。邓明秋背对着门,倚在桌边吸烟。窗户关着,飘飘渺渺的沉香气味和浓烈的烟味混在一起,他闻声转过身来,对着林关正微微地牵起嘴角:“回来了。” “薛小姐来过?” 邓明秋略一点头,神情略显疲惫。林关正定定地看着他:“难不成是江美迪过了气?还有,怎么不是陈芝兰?” 邓明秋抬起头在林关正的脸上扫了一扫,随即闭了闭眼睛:“我累了,你先出去吧。” 书房的两扇门大敞着,只亮着书房外的楼梯上一盏昏暗晕黄的灯,林关正就站在书房门口,邓明秋看不清他的神色,“邓明秋,你有没有把我当人看过?”林关正声音不大,“哦,我忘了,我们是签过协议的。” 邓明秋抬手把桌子上的咖啡杯砸在窗户上:“林关正,在你眼里我又是什么?”他的手微微颤抖着,“你去坪山你以为我什么都不知道吗?” 林关正忽然笑起来,他转过身:“我还没有愚蠢到什么人都相信的地步,我也没有把人带到家里来,更没有登头条的资格。对了,我忘了,这是你邓明秋的房产。”他盯着邓明秋,“我只告诉你,你在外面干什么我都不管,只要我还在这里一天你就不要想把人带到家里来。对了,邓先生要是嫌我碍了好事,别忘了先下逐客令。”他一边说着一边走出书房去,外面响起一声惊雷,然后就是嘈杂喧嚷的雨声,林关正一步一步走下去,茫然脱力地坐在一级楼梯上,一只手撑着头,眼镜不知道何时丢了,另一只手拿着一支点燃的雪茄,地上寂寥地扔着一只空荡荡的雪茄筒。 第38章 第 38 章 房子里一缕缥缈的冷香,不知道邓明秋当初是请了怎样的人来设计,四处的木质包边用了印尼产的黑檀木,衬着深赭红的对称花样的毛呢窗帘显得厚重冷清,楼梯和拐角处的木雕则是泛着棕褐的柚木,不开灯的时候,沉重严肃地立着,平白地叫人想起古时候的皇陵来。外头是凄冷的大雨,雨水铺天盖地地砸下来,带着万钧的力道,好像非要把地面砸出一个坑来。一楼的佣人来来去去地准备晚餐,烘干受潮的衣物和被套,小心地拉着邓明秋那些英国西装的实木衣架。 庭院和山路上的灯仅能看到发亮的白色罩子,像是上世纪西洋女人的过时礼服的珍珠滚边,稀稀拉拉的,也像是那种断了线的不值钱的珠宝项链。玻璃上的水珠因为渐大的雨势汇成一条一条的发光水幕,让邓明秋想起葡萄牙赌场里那些调制得粗制滥造的气泡酒,那些酒大多是泛着桑葚色的,偶尔也有蓝色或者红棕的晶莹但不剔透,盛在简陋的玻璃杯里,刚拿在手里上面还冒着气泡,不消半根烟就成了甜腻的香精味道的糖水。他把自己陷在椅子里,仰着头看着天花板,他有低头久了就要晕眩的老毛病,他大约是在心里盘算着贺通的一个风险对冲方案,或者是什么也没在想,他半闭着眼睛,手上夹着雪茄,慢吞吞地燃烧着。 台北的那些名流,即便是没有由头也要办个聚会的,坐下来品酒打牌,不然就是打一场高球。或者是有闲,或者是维系关系,也或者是若有若无的非要一较高下的攀比心,当然后者多是小姐太太。今年这样多雨的天气,再加上几天就要轮上一回的台风,估计全台北都不会有人有什么聚会的闲情逸致。 金融行业的萧条也不让人踏实,容业城连夜开了几场新闻发布会,表示当局愿意购买大量外汇稳定新台币价格。 “容先生,”邓明秋拿起电话,“我知道了,”他望了一眼窗外的大雨,“去坪山谈吧,立桐还在狮城……这样大的雨,飞机一定延误。”他一边说着,一边拿起搭在椅背上的外套,走出去几步发现手上的烟不是他习惯的铝管香烟,又折回来换了一盒拿在手里。 林关正关了二楼的房门,邓明秋抬手敲了敲,没人来应他,他轻声地问叶姐:“林先生在里面吗?” “林先生回来了就没见再出去,应该是睡下了。” 邓明秋点点头:“我还有公事,等关正起来,记得提醒他吃点东西。”他好像又极不放心似的,顿了顿还是打开门,低声说:“这么大人了还是这个睡相。”替林关正摘下眼镜又掩了被角才下楼去。 林关正是见过邓明秋怎样对待江美迪和何凤鸾的,那是一种专属于上流社会的**方式,邓明秋总是很绅士——他比她们自己想的还要周到,邓明秋挂着柔和的笑意,一边开着文雅的玩笑。当然江美迪这样的女人,哄人的本事也是一流,几句恰到好处的调笑邓明秋也听得开怀,再加上邓明秋出手从来都阔绰,林关正想起来,邓明秋沾了口红的衬衫领口,就算不是江美迪,也还有陈静美,或者是其他的什么人。林关正一边谴责着自己心里的计较一边睡过去,睡得也极不踏实。 大凡是有名气的剧作家,写了越多的喜剧生活就越是难如意,凡人的生活如果也算一出剧作的话,大多是荒诞无聊又冗长的悲剧,非得要台下的观众背地里骂作家的烂作品,但是也总有那么一小部分的剧作是跌宕起伏的,邓明秋算是一个,林关正认为。邓明秋的往事如果写成剧本,拍成电影上映在大银幕上一定是最叫座的一部。漆黑冷寂的曼哈顿的夜,惠灵顿明媚的晨光错过的残垣,还有后来的台北的横山大宅,东京湾的游艇还有欧洲和东海岸的庄园。林关正想,整个台北,甚至整个世界上,也就只有他是懂邓明秋的,他大概知道一点邓明秋心里的苦,却也不全懂,总是模模糊糊的明白个大概。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38章 第 38 章 第39章 第 39 章 “今年的雨水真是多。”薛琳的长头发松松垮垮地挽起来,“小湄,我有件白色洋装,绸料的,你去拿过来。”薛琳一边说一边走下楼梯,小湄低声地应了然后转身去找,她不太记得是哪一件了,猜测着家里要来什么贵客,她低声地吩咐着佣人:“王妈,去煮茶,有客人。” 薛琳把烟扔在在透明的玻璃花瓶里,半支烟立刻熄灭,马上有人来换上新的花束。 ”小湄,今天就不要去上课了,我打电话给老师帮你请假。” “是,夫人。”小湄跟在薛琳身后走上楼,手里捧着那件白色洋装。 薛琳再次下楼的时候已经换好了衣服,七分袖的白色洋装外套,里面是一条滚边的白色软缎连衣裙,配了一条带翡翠坠子的项链。轻轻地扫上了一点腮红。衬得她的脸很像庭院里的山茶花苞,就连嘴唇也是浅浅的不太正宗的红。 小湄站在客厅里,“夫人,客人来了。” 林关正眼里盛满了笑意,看着她:“薛小姐。” “林先生。”薛琳走到他跟前,示意小湄来倒茶,小湄跪坐在桌边,低眉顺眼的。 ”我们有多少年没有好好地见过面了,薛小姐比当年还要漂亮。” “一看你就是睁着眼睛说瞎话,如果我真有那么好看,你怎么现在才肯抽出时间来见我。” 林关正对着薛琳笑了笑,看了一旁的小湄几眼,他无意地翻了翻早报,“虽说是明年的事,不过容先生风头正盛,蔡院长或许要艰难一些。” 薛琳的手翻了翻茶几上的今天的早报:“容先生一直都呼声很高,不过没有到最后关头,你我都下不了结论。外头的媒体也是一天一个说法。” 林关正笑道:“上面的事,我们底下人如何能知道。我一大早从横山赶过来陪你,不是让你帮忙分析当局的。” 小湄的长相一眼就能让人看出来是混血儿,而且是白人的基因更强一些,中规中矩的金色的齐肩发,棕黑的眼睛,鼻梁高挺,不带什么表情,她穿了件白衬衫,下面是一条花呢短裙,外面是绒线针织的镂空外套,察觉林关正的目光,她朝着林关正礼貌地笑了笑。 林关正忽然像是想到了什么一样,朝薛琳使了个眼色,薛琳意会:“小湄去预习功课,晚上家庭教师会过来。大人的事小孩子不要听。” “容先生的意思我还没明白,明秋也未必知道。而且明年换了人选,这开发的计划更不一定落实了。” “李成已经答应了我的条件,李成是容先生的人,多少会知道一点风声,”薛琳不以为意,“现在的价格还没有上去,李成自己也参了股份,明年主席的位置如果换了蔡院长,容先生现在一定更急着开发。” 林关正看了看薛琳的脸,“原来薛小姐还留着私心。现在形势不好,看明秋的意思,不光我们底下人不轻松,容先生现在也并不轻松。” 邓明秋回来得很晚,林关正在书房里处理公务,外面的雨刚停,邓明秋敲了敲门。 “怎么又这个时候才回来。”林关正把文件放在桌子上,站起身来。 “无非是贺通的琐事,新台币的价格还在跌,总有各种各样的事砸过来,关正,你说,这样下去,明年会不会就是蔡院长高升了。” 林关正笑笑,“我是不懂你们上面人的事,我回到台北也没有多久。可是如果是蔡院长,我们是不是要有个表示?” 邓明秋坐在椅子上闭了闭眼睛:“我昨天还跟容先生一起打了牌,再等几个月也不迟。”他让佣人拿来一个小盒子,“关正,昨天彭先生也过来见我,这是他从缅甸带过来的老坑玻璃种。” 林关正打开盒子看了看,“这样好的水头我还是第一次见,我母亲生前只有一只冰种的镯子留给我。” 邓明秋拿给他:“随身带着它,翡翠挡灾。这样的玻璃种已经找不到更大的料了,只能打一块吊坠给你了。” 林关正接过来放在贴身的口袋里,“你送的东西,即使是一块铁皮,也能挡灾。”他笑着贴上去,“邓先生,如果有一天我们俩什么都没有了,我还能把它卖掉。” “真到了要卖掉它的地步,除非世界毁灭。”邓明秋也跟着他笑,“我看现在的形势,世界毁灭不了,台币倒是快了。” “真正要担心的人是我,银行业多是离岸资产,昇林可是本钱都压在台北。我今天遇见了薛小姐,她说容先生的开发计划落在了高雄,她在跟李成商量着买一块地。” 邓明秋好像也被勾起了兴致,”帮我捏捏肩膀,很痛。”他放下茶杯,“容先生倒是没有跟我提起过,台湾现在可以开发的地方不多,盘子太小。” “你当然觉得盘子小。可是五十亿拿去炒地皮,不要说薛小姐,就连我......” “等我肩膀不痛了,我就告诉你一个更好的计划,五十亿的小把戏交给他们去玩。” “日经225的定价权在新加坡,你现在卖出日经指数期货的看涨期权和看跌期权,买进一些利率期货。前几天高桥先生还打电话过来,我们聊了很久。现在正是时候。” “原研药企的利润确实微薄。不像你们,今天一块钱买,明天一百块卖出去。现在还痛不痛了?” “好多了,谢谢你,关正。” “昇林的事,我也是债多了不愁,有时候我甚至在想,如果台币就这么跌下去然后昇林宣告破产,我反而不用这么苦苦支撑了。问罪也问不到我头上,经济危机谁也跑不了。” “相信我,还远远到不了危机的程度,如果台湾经济危机,那华尔街和东京就是大地震。” “然后全世界的银行都倒闭了,世界毁灭,我把翡翠卖掉,带着你搬到乡下去。” 邓明秋闭了闭眼睛,靠在椅子上,轻声地说:“好。” 第40章 第 40 章 邓明秋在后院的花房外面,站在石阶上吸烟,矮山的石阶藏在茂密的油杉树里,邓明秋站在中间的一级,早上有人送了一只红钻石的吊坠来,这样的小玩意邓家多得是,邓明秋本来想让佣人收起来,却又想到了什么似的,他正要去吸烟,随手把吊坠攥在了手里。他没有穿西装外套,只穿着衬衫西裤,衬衫的纽扣也系得不严整,最上面的扣子还松着。 天幕就快要暗下来,他背后的楼里已经亮起了灯火,花房里虽然没有人也亮着或明或暗的灯光,照着那些花花草草,高大的花架和油杉的影子莫名地诡异,映在高墙上,在镂空的花墙上伸出一只诡异的手来。他想起容业城白天里那一通电话来,容业城、蔡兴国、林关正、薛琳、甚至傅凌云都在催促他,好像整个台北,只有他一个人丝毫不着急。 他摊开手,他站在暗处,而吊坠在他手里闪出沉重浓烈的血红色光来。他无意识地朝着远处看,视线穿过那些青冈的枝叶,院子里的低处是池塘,池塘周围是游廊和亭子,虽然亮着灯却是空空荡荡的。邓家的后院很大,厨房在准备晚餐,不时会有佣人和侍者穿过后院,但是邓明秋却感觉整座宅院都好像只有他一个人,他周围的树和人都是虚假的幻觉,冷冷清清的。 “一个人跑来这里躲着。” 林关正从邓明秋背后的石阶上走过来,站在他身边,拿过邓明秋手里的半支烟吸起来。 “你不是说去骑马,蔡先生没有留你吃晚餐吗?” “骑马我没有兴趣,白白地坐了一天。蔡先生是有留,宋先生临时打电话来说是有公事。” “我很小的时候,横山上还有纪家的祖宅,离我们现在的院子很近,纪家的后院有一座戏台。因为纪增恪年轻的时候在日本读书,特别喜欢日本能剧,所以有时候招待客人的时候,家里就会请人来演。我那时候是看不懂的,见了那些面具总会害怕得好几天都睡不踏实。” 林关正也朝远处看了看,“然后你回台北的时候就夷平了纪家的祖宅,建起了现在的邓府。” “可是我现在才发觉,这院子,不知道是哪里,像极了当年的纪府。”邓明秋看着池水对面的戏台和游廊,顶上挂着相似的灯笼,墙上和台上都是昏暗的光影,恍惚间还有人戴着面具在台上穿梭,演的是《道成寺》,一瞬间又换成了歌舞伎,跟他小时候渐渐重叠到了一起。然后一道剑光闪过。他出了些冷汗,回过神来点上一支烟,不动声色地抹了抹手心的潮湿。 “能剧我也是看过的,在东京的时候花钱买了票去看,”林关正笑道,“能剧和歌舞伎我都有看过,我不懂欣赏,也看不太明白,害怕倒是真的。我小时候——我是说还没有离开台北的时候,已经没有多少人看这些了,我只记得大街小巷都是四月望雨。” “《四季红》、《月夜红》、《望春风》、《雨夜花》,那时候有位很有名气的女歌手,唱遍了台湾和日本,还有东南亚,当局大概是不支持的,可是我母亲——就连我母亲都会唱给我听。”林关正解释道,邓明秋那时候早已离开台北,所以林关正提起来他是不了解的。 “我回来之后才听过,我小时候——那可是禁曲,那时候什么都禁,到我长大了一些,你出生之后,才渐渐地放开,所以我一直台语讲得不太好,只会用国语和外语。那你有没有听说过,纪家的祖宅里,有位歌伎在戏台上自杀的事。” 林关正来了兴趣,“快讲一讲,我从来没有听谁说过。” “歌伎是纪增恪的情人,跟纪少功年龄相仿,大约是纪增恪给了什么许诺让对方动了感情,那时候纪增恪也有五十岁了,对方是长在日本的台湾人,生在日本的贫民区,什么依靠也都没有。纪增恪无非是几句假话被他当了真,最后纪增恪玩够了打发人离开,他心里过不去。所以趁纪家宴请蒋先生的时候,在戏台上用刀抹了脖子。哦,那位蒋先生就是立桐的祖父,我听家里的佣人讲的,立桐也听说过。“ 林关正身上也开始泛起寒意,“在台北,这样的事何曾少过,只不过多数都被压下来,如果纪家不倒,我想这些事早就不会有人提起来了。” “这件事却比别人家稍微复杂了一点,纪家流传的版本和立桐知道的还不尽相同,歌伎自杀以后尸检,显示已经怀孕。虽然歌伎自杀当年在台湾还是掀起了一些波澜,但是怀孕的事却被捂得严严实实,盖上盖子闷起来,外界说什么都只是猜测,再加上一些公关手段,流言过一阵子也就消失了。所以你看,人命从来就如草芥。” “是啊,所以前些年那位没头脑的高雄议长夫人刘月美,随口说了声贱民连累了她丈夫下台。其实,她这句贱民反倒成了一句难得的实在话。” “走吧,今天有几位客人从香港过来,我正好带你见一见,他们为港英政府做事,见一见总是没有坏处。” “明秋,我还有件事要告诉你...过两天我要去欧洲参加一个会议,可能要开个三四天。” 第41章 第 41 章 林关正在欧洲的会议刚刚结束,突然收到宋文兴传来的消息:薛琳死了。 一个交际花的死原本算不上什么新鲜事,然而台北一直有传言,说薛琳是容业城的女儿,容业城生于马来西亚的渔民家庭,早年被政敌逼得不得不远走缅甸,前妻也在缅甸过世,薛琳不知道被他藏在了什么地方,长成以后才回到台北去。 林关正不只一次地想过容业城真是狠心,让女儿在台北名流里交际斡旋,为他自己做政治掮客,自己安安稳稳地坐在主席的位置上,把现任妻子的儿子送到日本去念医学院。在台北,男人们都知道这位薛小姐,却也没人多去在意这位薛小姐。林关正和薛琳还算谈得来,薛琳并不忌讳谈起容业城,林关正上次去见她,提到大选,薛琳吸了一口烟,平淡地笑起来:“容先生的消息有些从我这里来,当然,容先生也会分给我一些好处。我一个女人,总不能一直站到台前去吧。” 林关正在心里觉得,薛琳是个绝顶聪明的女人,还有种女人特有的幽默,他从来都愿意同聪明人谈话,所以每次相遇都免不了要聊一聊。而别人的家事,总不好过问的。他离开台北之前,蔡兴国在府上招待几位党外的生意人,林关正还遇见了薛琳,蔡兴国虽然是容业城的竞选对手,而有位香港来的生意人非要见到薛琳小姐不可,所以林关正并不意外在蔡府遇见她。 那天的蔡府花园里挂着晕黄的灯笼,薛琳穿了一条深蓝色缎面带刺绣的连衣裙,配了件白色洋装,长发规规矩矩地挽起来,戴了一对碧绿的翡翠耳环,席间一绺碎发散在耳边,她坐在林关正对面,那位香港来的李先生的身边,她举着酒杯,半张脸隐在阴影里。有位叫小湄的佣人起初跟在她身边,看起来还有些稚嫩,李先生揽过她肩膀的时候,薛琳立刻挥了挥手叫小湄离开。 容业城的幼子在东京念医学院,容业城初见林关正的时候就提起过,那所医学院的校长也曾与林关正师出同门,彼此也算相熟,所以容业城对林关正的态度也很是客气。 蔡府准备的是buffet ,薛琳拿着酒杯经过林关正的时候,轻声地说:“你放心。”她的眼里有一层模糊的狡黠和落寞,眼神模糊而空洞,而乍一看上去却是含着笑意的,把落寞迅速地掩藏起来,藏在一闪而过的灵动的光里,她弯着嘴角笑起来,林关正顺着她的目光才看见,李先生正从前面走过来。 薛琳还与邓明秋有过一些交集,大约是因为都属于容系,他们很熟,似乎还有些什么暧昧的关系,林关正没有多问。 这样的事在邓明秋那样的人身上实在是太过平常,只要不是太过分,林关正索性当作没看见。 宋文兴在电话里说,薛琳是晚上被人枪杀在卧室里,她的司机、管家以及其他佣人都被捆绑处决,第二天早晨才被人发现。 林关正心里一惊,背后已经满是冷汗。他的手不受控制地攥住又松开。他抖着手取出一支烟,却无论如何也点不燃。 “我知道了,我很快就会赶回去。” 他的电话刚放下,邓明秋又打进来:“关正,你有没有听说台北的事?” 林关正扶着阳台的栏杆,夜风把他的衬衫都吹起来,法兰克福的夜晚没什么灯光,到处都是安静的,林关正只听得到他自己的声音。 “有啊,宋先生刚刚打过来,说是......说是薛小姐家里出了事。” “昨晚我们还在一起喝酒。我也想不明白为什么会发生这样的事。对了,薛小姐家里一共九个人被枪杀,她总带在身边的那个小女佣却不见了。警方今天要派警员来向我们问话。” “是不是容先生党内或者党外的对手什么的,不然薛小姐一个女人,会有什么样的怨恨呢。” “党内的情况只有容先生自己才说得清,而蔡也未必有这样的勇气。好了,等你回来我们再谈,警方已经到了贺通大厦了。“ 林关正的烟烧了手指才回过神,他心里知道这一夜又睡不成了,回房间找到一瓶酒,才把安眠药吞下去。 在台北,林关正谈得来的人并不多,邓明秋以外,薛琳就算一个了,有容业城的场合就会有薛琳,所以他们经常相遇,薛琳多半会趁着人少的时候与林关正闲聊,问问他最近有什么新鲜事。 “薛小姐,你昨天才问过我有什么新鲜事,今天还来问我,要不是为了多跟你说上几句话博你一笑,我也不至于编造一两件新鲜事出来。” “你看看我,光顾着来跟你套近乎,连记性都坏了。每次见到你都会害我紧张得不知道说什么好。” 台北的新闻里在播放:“日前,台北市发生一起命案,并不活跃的立法委员薛琳女士,被发现死于台北家中,其中司机佣人在内的九人全部被枪杀,容业城政府高层以及立法院蔡兴国院长已经同意协助警方调查取证。”然后画面一转,容业城、蔡兴国还有一些两党高层在答记者问。 林关正没有再看下去,邓明秋匆匆地走上来,“警方还要面见案发前一天晚上见过薛小姐的人,你看,总统府都被民众围起来了。我们前一天的晚上是在容府里吃的晚饭,警察还叫我们去那里问话。”他拿了件衣服就要出门,“关正,如果晚上没有安排,就等我一起吃晚餐。”说完急匆匆地下楼去了。 邓明秋回来的时候似乎是很疲惫,他吩咐叶姐去拿酒,然后跟林关正说:“警长是你外祖父的老部下,做事一丝不苟,把我们反反复复查了一整天,”他把外套交给佣人,“我看警方的意思,是要查一查那位小女佣,可能是女佣和薛小姐之间有什么怨恨。我们那天晚上在容家的时候,我就没有看到那位小女佣。” 林关正似乎有些不解:“薛小姐出门一般都会带着那个孩子,看不出来有什么怨恨。而且一个未成年的小孩子,哪里会有灭门的本事。” “我也觉得不可思议,我们等一等容先生的消息再说吧。” 电视里的容业城倒是看不出来有什么悲伤,他的神情就像在宣布一桩公事。 “外面的人并不知道薛琳是容业城的女儿,容先生当然不能有什么表现,他是个谨慎的人。特别是这个时候,更是不能让蔡的人抓到什么把柄,”邓明秋点起一支烟递给林关正,“蔡的势力也并不小,或许比我们想象得还要大。如果是容下蔡上,对我们来说来未必是什么坏事。” 在台湾,权柄在几方大势力之间博弈轮换,邓系的势力很大,与其说邓明秋是容系,不如说容业城是邓系。 林关正点了点头,“那也只好再等一等了,我去看看,外面好像下雨了。” “是台风,我昨天看到的,今天会有台风。” 第42章 第 42 章 “东恒财团董事长李成昨夜于东恒大厦的办公室里跳楼身亡,警方初步判断为自杀,具体原因还在进一步调查中,本台记者稍后会带来跟踪报道。”林关正放下早报,打开了电视机。他侧头问邓明秋,“李成的死,会不会与薛琳被枪杀有关联。” 邓明秋的脸上还有剃须膏的泡沫,“我要换个剃须膏了,”他从浴室里走出来,“你刚才问我什么?” “李成也死了,昨夜从东恒跳的楼。我在想,会不会跟薛小姐的死有关。” “你该看早报,除了李成,还有一位营建署的官员被枪杀,早报上的消息具体得多。我起得早,已经看过了。” 林关正拿起桌上的早报来看,心里想如今台北正暗潮汹涌,他也说不好下一步是谁将会浮出水面,电视上的消息沸沸扬扬,容业城和蔡兴国的日子都不好过。邓明秋在找今天要穿的衬衫,抬头问林关正:“我今天要穿哪一件?”他手上拿着两件看上去差不多的西装,林关正随手一指:“左边。” 邓明秋放下右手里的西装,“你从来都不肯帮我看一看,今天是薛小姐的葬礼,人家的葬礼,我们当然要穿庄重一点。” “薛小姐也好,李成也好,连我也算在内,都是容的人,容的内部出了这样大的问题,我还不算容的核心,所以枪杀应该不会牵扯到我身上,不过以后怎么走,我们还需看清楚。”邓明秋忽然严肃起来,“警方还没有什么新消息,我们更要谨慎,关正,我猜你可能更看好蔡。但是啊,看好谁也不要陷进去,我们是底下人,上面人的事,我们也未必全清楚。” 林关正点点头,“我和容蔡都没有什么过多的联系,想来是如今的昇林不比从前了。对了,我昨天联系了负责薛小姐案件的文警长。” 邓明秋伸手帮林关正正了正衣领:“这件衣服还合身吗?薛小姐去世得突然,我们两个都没能准备好相配的衣服去吊唁,也只能穿这一件了。” “人家的丧礼,我们的衣服还要穿得怎么配啊。又不是每次一起出场都要亮相。”林关正小声地反驳道,“喂,我说文警长,听到没有?”他拿食指去戳邓明秋的胸口。 “听到了听到了,文警长怎么了?”邓明秋抬起头。 “文警长是我外公的老部下,我希望警察能够尽快给薛小姐一个解释嘛,她也好走得安心一点。台北警署的效率你也知道,所以我昨天去警署找文警长谈了谈,没想到他还记得我。” “这么多年了还能记得啊?”邓明秋道,“我叫人送早餐上来。” “他当然也只是能够表一表决心,薛小姐的身份比较不一般,又涉及到容先生,所以他也没能说出来什么。” “是啊,现在还有了东恒的事,估计这位警长是要有的忙了。凶手什么的我倒不清楚,可是我猜测,等到总统的位置确定了人选,台北就会比现在清净了。这些年一直是这样,上面一到了特殊的时期,下面就变得混乱。几年前桃园县长的事就是这样,到现在都没有一个交代 桃园县长在官邸被暗杀的事林关正也还记得,当时震惊了全台湾,几乎所有人都去了总统官邸请愿,然而还是被不明不白地当作了悬案,一直有传言说是当局为了保护某个势力极大的□□,这个组织为总统和全党卖命。以林家的势力还达不到知道这种真相的地步。 ”不提这些了,薛小姐的墓地是我来帮忙选的,就在半山墓园,我们去晚了不合适。“ 林关正没有去问邓明秋和薛琳之间的那些纠葛,放在以前他还有点兴趣,现在人都已经去世,他也就没了再问下去的愿望。大抵所有的事实都是残忍的,非要揭开了对谁都没有好处,在溃烂的地方贴贴补补反而还能坚持一段时间或者是勉强维持住表面的光鲜。 出门的时候就下起了小雨,车开到半山墓园的时候雨稍稍大了一些。容业成的车在他们前面,他刚下车便有一群记者蜂拥着围过来。邓明秋脚下停顿了一下,朝那里看了看,然后径直走上台阶去了。傅凌云跟在他身边,为他打着伞。 林关正还看到了曾经在蔡府见过的那位在香港从事地产行业的李先生,他长久地注视着薛琳的遗像。照片上的薛琳梳着规规整整的卷发,扎成一个过时但端庄的发型,黑白的照片狗掩盖了她脸上生动的妆容和表情,她在照片里安静地微笑,显得少见地清秀纯真起来,好像刚从国中毕业的普通女生,不再是熟练地斡旋在男人堆里的交际花了。 世事从来艰难,一个女人若是有的选择何必在这里挣扎。 灵堂外有些开败的白茉莉,掺着雨水落在泥土里。花入泥土,玉落凡尘。薛琳从来是个剔透的人,也未必参不透生死。 “李成家的墓园离这里也不远,李府传来消息,李先生的葬礼定在后天。“邓明秋低声地说了一句,台上是容业成政府的官员在念悼词,但是有心思听的人却不多,有些夫人小姐在小声地啜泣。 ”我知道了。“林关正回应他。 ”晚上容夫人让我们过去,“邓明秋对林关正小声说,从墓园出来坐在车里,邓明秋又说:“我看容先生这一次,好像是真的怕输。” “谁又不怕呢?”林关正反问,“那个位置越近,得到的愿望就会更强烈。所以输了以后的失望也会更大。” 邓明秋微微地笑了笑,没再言语。 蔡兴国向来重视社会福利与公共医疗行业,目前的民调里,蔡兴国稍有优势。如今亚洲经济不景气,岛内的生意人颇有些人人自危的架势,容的内部又出了这样大的命案。林关正看了看身侧略显疲惫的邓先生,“薛小姐和李行长相继去世,还有位营建署的小官僚。我之前跟你提过,就算是他们想要买地皮赚一点钱,怎么会惹上这样的麻烦。” “李成是东恒的董事,却突然对这样的小生意有兴趣。本身就很可疑。“ ”文警长也有问我,薛小姐有没有跟我提起过买地皮的事。“ ”你什么时候跟薛小姐的关系那么近了。”邓明秋笑了笑,“如今这个形势,岛内所有的地皮套牢,已经开工的都停工了,就连何凤朝都不敢再开发下去。所以高雄和台北周边确实有一些便宜的地皮,可是价格什么时候能涨上去就难说了。容政府里各系的势力都很复杂,当时党内说是没有合适的人可以参选所以把容推出来,实际上至少三个人是有资格参选的,所以容的位置也并不牢固,有人想借容系的人作文章并不奇怪,薛小姐身上的传言,李成身处银行业,拿出来足够那些媒体写出一篇好文章来。” 林关正远远地回头望了望漫天雨幕里的半山墓园,满山黛色,并不能看清楚什么,但是好像总有什么像是原本即将说出来却没能说出来的,阴暗地含着,永远也都见不了天日了。 难产的一章,求支持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42章 第 42 章 第43章 第 43 章 邓明秋轻手轻脚地打开卧室外间的电视机,他只是睡不着了,电视里蔡兴国说着立法院的什么土地新政,邓明秋并没有用心听,如果是跟他有关系的事,蔡兴国一定不敢不过问他的意思就公开,改来改去都是差不多的意思。 林关正还没有起床,邓明秋不想去吵他,林关正一向睡得很沉,如果没有不得了的事,早起一分钟他都是不肯的。立法院上次请他去听证,开始的时间要比他平时上班早了半个小时,他晚上叮嘱邓明秋要早一点叫他起床,第二天邓明秋费了好大的力气才把他从床上撕起来。 “怎么起床了也不叫我?”林关正从卧室里走出来,睡眼惺忪,“我把你床头的药片藏起来以后,你有一阵子不失眠了,今天又睡不着了吗?” “床头的药片?” “是啊,我把你床头的药瓶里都换成了我带回来的缓解你的风湿的药,还有控制血压的。你没有仔细看过吗?红色瓶子和黑色瓶子每次不同的剂量,红色瓶子里原来的安眠药被我扔掉了,我在标签上面写明了剂量。” 邓明秋还真的没有仔细看过,他一直没有规律服药,而且习惯性地把红色瓶子当作安眠药来服用。他的笑容有一瞬间的凝固,随即放下手里的雪茄,随意地扔在桌面上。 “这样说来我的风湿确实是很久都没有发病了,关正,谢谢你。” “你平时总是不在乎这样的细节,非得拖到严重了才想起我来。说起来,我的小妹妹也是这样的,我在林家听佣人说,林关雅的药需要偷偷地放在她的曲奇饼里,她才肯吃。可是她只有十岁,你还不如一个十岁的小姑娘,”林关正笑道,他倚着门框,“我真想给自己放个假,我从美国回来这么久一天都没有给自己放过假,每天早晨都在想要不要放了宋秘书的鸽子,我好在床上赖一整天。哦,蔡兴国又说了什么?” “我也看不懂蔡院长想要做什么,他似乎是有重新规划高雄的意思。实在想睡就在家里睡一天,这段时间除了公务还要跟我跑来跑去,真是辛苦你了。” “休假的机会,当然要留到更重要的时候。”林关正扭头去换衣服。 “还有件事我要交代你,晚上回来记得给我带一小瓶安眠药。” 林关正皱了皱眉,“一定要吃吗?”他拉开窗帘,“最近都是多雨的天气,正适合睡觉。要我说,最需要放假的人是你,公事太多所以睡不好。” “我今天去跟秘书交代一下,明天就在家里休息一整天。不过床头有药我会比较安心。” 邓明秋笑道。 天色阴沉了一整天,却一滴雨都没有,整个台北都燥热潮湿,让人觉得无端地疲惫,尽管昇林大厦开了足够的冷气,林关正却没什么工作的心思,想睡又睡不着。他捏着钢笔,打开盖子又合上,反复几十次以后,他终于想起来,他在信义区有套房产还没有交房。 “我听了你的话,关掉行动电话,在家里躲着。”邓明秋从家里打过来,“如果你没有什么应酬,晚上早点回来,我一个人在家里实在是无聊。” 林关正颇感意外:“在家里?没有去俱乐部打牌?身体不舒服还是今天有什么大事发生,哦是不是今天台北大选?”林关正调笑起他来。 “你让我在家里休息一天,然后你又讽刺我不去打牌,我到底要怎么样才能让你开心?” “你不愿意回来就不回来好了,我一个人这么多年也不是毫无经验。” “好好好,都是我的错,我不该多嘴。对了,我从前在信义区买过一套房子,在新北路的裕府,你去替我看看他们装修好了没有,钥匙在我房间的抽屉里。南机场夜市门口有一个老夫人开的冰淇淋摊位,你帮我买一支香草味的回来。” “冰淇淋厨房又不是没有,怎么想起来去那种地方买?抽屉...我找找看。” “好了都交给你了,我要挂电话了。你也尝尝主妇生活的滋味。” 邓明秋翻了很久才找到标着门牌号的钥匙,林关正的抽屉乱七八糟,什么都有,还有他国小和高中的影集,记录了围棋课、马术课、高尔夫比赛等等,照片上的小男孩跟现在的林关正很像,只是胖得像只泰迪熊玩具。站在草坪上肆意地笑,还有林定波。还有林关正的母亲田中里子,看起来是个温柔敦厚的女士,抱着五六岁的林关正在东京塔下照相。 田中里子夫人邓明秋是见过的,宋议长让她随母姓,婚后也没有冠林姓。邓明秋见面的时候从未想到过有一天他会跟田中夫人怀里的小婴儿结婚。 他也忍不住感慨了一句世事难料。 “你的冰淇淋在厨房,我亲自开车绕到南机场夜市买的。裕府的房子我也有去看,还没有建完。如果你想知道落成的时间,我可以替你打个电话。” 邓明秋半倚着床头,穿了一件柔软的毛衣,手里的文件挡住了他的脸:“主妇生**验非常不好,因为南机场附近在堵车。李成的银行超贷,有些人围在市长官邸前讨说法。” “又是买地皮?”林关正在他身边坐下,“是薛小姐的事吧。” “我想也是这样 ,不过调查是上面人的事,他们会给出结论来堵住公众的嘴巴。” “邓明秋,你变胖了。” “什么?”邓明秋放下手里的文件,看着一直被文件挡住的林关正。 “你穿了我的毛衣诶,你居然喜欢穿别人衣服。” 邓明秋一脸疑惑地看了看自己的衣服,“一定是你把毛衣塞进了我的衣帽间,我怎么知道哪一件不是我的。” 林关正把衣服标签翻出来,“佣人拿去打理才放过去的,不过,你确实是变胖了,我比你大了一个尺码。男人的衣服总有几件很相似的,尤其是你,整整三个衣帽间的衣服,一定是你没记清楚。” “难得你多看了我一眼,想得到你的关注真是不容易,我还以为非要我把香草冰淇淋和体育版报纸贴在我头上,你才肯看看我。”邓明秋起身离开,留下满脸愕然的林关正。 俺终于找回了俺的账号,俺终于想起来俺还是个写文的。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43章 第 43 章 第44章 第 44 章 “我突然发现,我回来这么长时间,还没有一个让我可以跟他抱怨你的朋友。”林关正搅着杯子里的咖啡。 “我有什么可让你抱怨的,我不是第一次结婚了,怎么做丈夫我还是知道的。”邓明秋忽然像是听明白了什么,“如果你愿意,你可以去找凤鸾,这个话题她比较有发言权。” “不不不,你们的旧事,如果不抽出一整天的空闲,我肯定听不完。”林关正摆摆手,他不是没有好奇过邓明秋是如何平静地接受那样的婚姻的,以及如何做到在离婚后与何凤鸾交谈一如多年老友,还有究竟何凤朝到底有多恨他。 但是林关正相信他们都有各自的理由,而且既然已经事隔多年,他实在不愿意掺上一脚。 “真的一点兴趣都没有?” “有兴趣是有兴趣,但是想来一定是个复杂的故事。过了这么多年,只要你人在我身边就够了。”林关正急着出门去打高尔夫,“猜猜今天我要跟谁见面?” “蔡院长?容先生?台北进出口的刘铭荣先生?还是台北太平洋的潘先生?” “你对昇林的业务状况还真是一清二楚,但是只猜对一半,我这种林府出来的花花公子可不愿意牺牲吃饭的时间谈生意。是李陈秋水,容先生的幕僚。” 邓明秋长长地哦了一声,李陈秋水的亡夫是前任高雄市长,也是李成的姐姐。 “李夫人,”邓明秋倒了半杯威士忌,“那位很活跃的议员。” “她还是我国小时期的西班牙语教师,我还记得她那时候有多漂亮,今天行政院卫生署的柯署长要来跟我谈药品保险制度,柯署长跟李夫人。”林关正挤了挤眼睛。 “他们的事我也有听说一些,”邓明秋知道的八卦消息还是比林关正多一些的,“我以前听人提过几句。” 林关正拿上外套吻了吻邓明秋的额头,“我出门了。” 昨夜刚下过雨,即便是清晨也并不明亮,一楼亮着晕黄的吊灯,庭院的地面还是潮湿的,门边的几棵火筒树刚刚发了一簇一簇的红色花苞,被雨浇过的白山茶遮不住这样明艳的红,还有树后被雨水洗过的秋千,山下是层层叠叠的雾,满山翠绿的茶树,今年雨水多,所以茶叶长得也好。 林关正心里过了一遍今天要见的人,李陈秋水是柯署长的情人,柯署长是蔡院长的人,昇林制药如果能加入健康保障计划,一定会成为蔡手上的一张好牌,只是林关正并不满意蔡给出的补贴金额。李陈秋水的弟弟则是容先生的人。 邓明秋就也并不轻松,他在中东地区的几口油井出现了泄漏事故,他需要接听负责人的电话。 “我听说薛琳小姐的女佣,有了下落。”何凤朝的开场白很简单。 “怎么聊起来这个,警方可是头一回有了效率。” “她在仰光附近的山里被发现,昏迷而且受了重伤。” “一个十几岁侥幸逃脱的小女佣能做什么,那孩子我见过,”林关正放下茶盏,“警方去问也问不出什么,我想最后一定是悬案。” “可是,我更想知道容政府会怎么说。” 林关正微微地笑了笑,“他们什么都不会说,容业城这个人心狠手辣得狠,他早年远走缅甸你就能看出来——他怎么会让那小女佣活着回到台北。” “即便薛小姐是他的女儿,可是不是现在的容太太的女儿——外面也都不知道他们这样的关系,一边是一个不明不白的女儿,另一边是最上面的那个位置,你说他会怎么选择。” 何凤朝好像也忽然明白过来,“这样看来,凶手是谁反倒不太重要了。” “打个赌,我赌十万台币,容会对外宣称女佣已经去世。” “那我猜,容会宣称薛的死因是因为那块地,还会说薛是李成先生的情人,甚至,把杀人的事推到李先生身上也说不定。”何凤朝也笑了。 林关正回到办公室,匆匆地瞥一眼昇林的财报,他并不是很在乎账面上的数字,他似乎是从前一段的桎梏里面挣脱了出来。他看了看新加坡云杉地产拍卖的消息,打给了邓明秋,”有没有兴趣陪我去新加坡度假?” “让我看看我还剩下什么公事.....”邓明秋手上翻动着什么东西,“我就知道你打我办公室的电话就是有大事找我...后天下午出门怎么样?我去让人准备...我们不从桃园走,我要给你个惊喜。” 林关正反复地玩弄着钢笔的笔帽,“看来我不用做什么了,谢谢有钱的邓先生。” 第45章 小湄 “薛小姐的女佣还在医院里,受了伤昏迷过去,被警署的人监视着。” “我知道了。”邓明秋漫不经心地吸着香烟回答道。 “对很多人来说,那孩子最好不要醒来。可惜了,是跟我的妹妹一样的年纪。”林关正轻轻地叹息,他对女佣印象并不深刻,只记得年纪很小。林关正接到过台大医学院的隋教授的电话,他是主治医生,说孩子伤的很重,左肩膀中枪,头部被重击过,他请教了林关正控制脑出血量的用药方式。 脑外科的领域,林关正是国际权威。 邓明秋还是没有什么表情,他并不在意到底是容下蔡上还是蔡自己退出,他反而对那块地皮有了点兴趣。 新闻上,蔡和容突然对卫生署的药品政策动起了脑筋。柯署长联络林关正也是这个意思,药品专供的采购价格还需再做调整。 天色逐渐阴沉,似乎是还要下雨。邓明秋站起身来的时候扶了一下躺椅的靠背,“今天一定有大雨,我的腿就是天气预报。” “邓先生,你只相信我让你用的药,我每次叫你去打网球你都不肯,你唯一的锻炼就只有打桥牌了。” 林关正弯下腰,“是这里?”他摸着邓明秋的膝盖,“还是这里?” “就是膝盖和脚踝,”邓明秋回答,“周医生说,可以控制住不再恶化就好了。” 林关正陷入了思考,回书房去找了上次的x光报告仔仔细细地看。 林关正向来是很喜欢看书研究的人,他上学的时候成绩就很好,几乎毫不费力就能满绩,读医学院之前他读的计算数学,后面拿着医学院的奖学金读到博士毕业。除了偶尔会打一下游戏看看网球比赛,对其他的事情并不在意,若不是邓明秋,他磨破了领口的衣服一定是不会扔的,不知道哪里捡来的运动衫也一定会穿着去昇林开会,开了线的外套就带着长长的一根线头走来走去。 怎么看都不像林家的长子,顶尖医学院的教授。 邓明秋看到他查论文的样子,忽然觉得内心似乎有了一点难以言说的触动。 “我上次帮你看过以后,有点起色吗?还是没什么变化?” “这个月台北每天都在下雨,好像只有这次有些感觉。” “真的没有受过外伤吗?”林关正很严肃,邓明秋愣住了,他一时竟不知道该不该说。 “有……有过,是意外,年轻的时候,年轻的时候,有一场车祸,伤了这里。” 林关正并未深究车祸,只是反复放大那张影像报告。 “我还有些公事,你下班不要太晚,林医生。,” 邓明秋把两扇门都拉开,一边说一边出门去了。 林关正稍微有了些头绪, “宋先生,我想去见一下台大的隋医生。” 林关正在美国的诊所时认识了几位台大派出学习的医生,隋医生也算他的学生之一。警员和媒体都在医院里,关注着案件的调查进展,外人并不能靠近薛小湄的病房。 隋医生仔细讲了讲病情,林关正走进病房看了看,小湄紧闭眼睛,头部有些肿胀,眼下和太阳穴都有淤血,指尖也是青紫色。林关正忽然注意到小湄的手链,一根铂金手链上穿了个毫不匹配的做工粗糙的红宝石戒指。 很旧的戒指,旧到林关正都忍不住多看了几眼。然而他很快收回了目光,跟隋医生讨论起小湄的手术来。 “患者没有任何家人,我问了警长,也许只有薛小姐清楚患者的家属是谁了。” 林关正想了想,或许只有容先生清楚,大概邓明秋也不会不知情。他轻轻地叹气,“隋教授,手术的事,如果有需要我可以帮忙。” 隋医生的眼里全是尊敬,“谢谢林教授,如果您能来,我也会多一点信心。”能请来林关正,在台大医学院也算是一件轰动的大事,在美国他对林关正的技术印象深刻,论年龄林关正比他还要小许多,他也曾关注过新闻上昇林制药的药品召回事件,他以为林关正接任只是为身家利益而罔顾名誉,现在却意识到林关正仿佛从来没有变过,不管他在发布会上如何维护出了问题的昇林制药,见了面依旧是当年严谨温和的林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