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夫控》 第1章 第 1 章 涼国西南,幽州剑门关 中军大帐中,大小将领们立于沙盘两侧,紧盯着上面推演的局势,为首之人铁甲未卸,身子前倾,十指攥在沙盘边缘,褐色紫貂裘自肩头滑落半幅,堆叠在虬结的臂甲旁,弓起的脊背绷紧如同小山,山崩之后就是风雨欲来。 在所有人紧张的翘首以盼中,终于听到了那一声“大捷!” 斥候手持小旗,一路快马急行,先行奔回大营拜见主将,进寨后,跳马而下,跑至中军帐外,跪地请见。 赢靖直起身子,粗矿的脸上终于展露笑意,大手一挥,高声道,“传!” 斥候几乎是跌进来的,神色振奋,话音激动,“禀大将军,宣威将军率小队偷渡暗河,行七百里,于摩天岭一路而下,从剑门关背后掩袭,那张懋大惊失色,彻底乱了阵脚,弃关而逃,我军前后夹击,取得大胜,俘虏敌军共计三千余人!” 众将领闻言,震撼之后便是狂喜。 自涼国占领幽州蓟城后,岐军退守剑门关,安分不过三年,近来屡屡犯边扰军,然剑门关乃天险,涼军受制久攻不下,陛下连下十二道圣旨,斥责赢家这些年刀枪入库,马放南山,过的太安稳,若是在年关之前边疆不稳,赢家这镇西军也不必当了,回燕山老寨,重作个莽夫土匪去罢。 如今大胜,悬在他们脑袋上的刀终于落了。 “虎父无犬女,剑门关易守难攻,古来多少大将都折在此处,唯宣威将军敢冒死奇袭破关,是我大涼猛虎之将!” 众人交口称赞,就连一向冷着脸的谋士周良也不自觉跟着点了几下头。 赢靖长长叹出一口气,隆起的眉骨间也放松了下来,笑过之后,他看向一旁的谋士周良,“有军师士元献此良计,好女玉儿孤胆勇冠大军,我赢家何愁将来,传本帅之令,今日午时,犒赏我大涼英雄将士,肉管吃,酒管喝!” * “大将军,宣威将军得胜归来,正在帐外侯令!” 随着门尉的通报,门外身穿玄甲的将军,解除佩剑,卸掉头盔,露出了一张完整的面目,肤色略深,剑眉高鼻,凤眼薄唇,几番看去竟都难辨雌雄。 大军得胜后,小将按律要来中军大帐中进行正式汇报,已经从斥候处提前得知消息的众将领们都已经回去了,此时帐内只剩下了赢家人。 赢玉进门后直接单膝跪地,抱拳行礼,高声向赢靖报告,“末将奉大将军将令,率部偷袭敌军,现已拿下剑门关,俘获三千余人,缴获旌旗百面,辎重百辆,现特来缴令,请大将军示下!” “玉儿起来,你这次为赢家,为朝廷立了大功,为父已经让功曹记功于册,快马加鞭送去邺城,想来陛下不日便会为你降下封赏。”赢靖看着女儿完整无缺地回来,鹰眼缓和,身上早已没了方才在众将面前的威严锋利。 当初周良献出此险计,帐下众将皆愿以身犯险,他本欲以义子赢照充当先锋,但赢玉自请领兵,赢靖没有拒绝。 可终究还是十分担心这个女儿的,如今也是百般追问,“若要入剑门关,必要过高山深谷,密林荆棘之下野兽蚁虫皆能要人性命,尤其是那摩天岭极度险要,凿山开路更是妄想,你是如何下去的?” 面对父亲的刨根问底,赢玉知道是瞒不住的,只能先暗暗给站在后面的两位兄长使眼色,希望一会儿这两人可以给力一些。 “摩天岭岩石坚硬且十分光滑,难以抓握,无法攀木缘崖,周围更是荒芜,没有支撑更无法降下绳索,我便带着将士们把睡觉的麻席裹在身上”,赢玉看着赢靖不太好的脸色,许久才说出口,“从悬崖滚下去。” 赢靖听完,眉毛一颤一颤,脸上的肌肉也瞬间绷紧,“来人,快带你们将军下去看看,看看她身上到底有多少伤!” 赢戎与赢照也是十分佩服他们的这位妹妹,赢玉带兵一向疯,越是毫无胜算的仗,她越是能寻到匪夷所思的办法,若非亲耳听到,他们是真的不敢相信,她是以这种办法赢回来的。 “爹,这都过去多久了,再重的伤,以老幺的体质估计现在也只剩下痂了。”老大赢戎直肠直肚,打断了赢靖的小题大做,按时间推算,从摩天岭下去到现在,火烧粮仓,逼走张懋,怎么也过了十日了。 赢玉听了,也十分认同地再次肯定道,“真的都好了,不信你问赢鎏。” 赢鎏是赢玉的副将之一,也是位女将,是赢玉身边性子最沉稳可靠的一个,一般赢鎏的话,赢靖还真的会听进去。 被所有人看着的赢鎏,短暂沉默后答道,“摩天岭虽然难下,但岩壁坡度尚可,伤看着多,却不重,此次随行轻装上阵,伤药带得最多,大家上过药后已经养好地差不多了,将军体质特殊,其实三五日后便无大碍了。” 赢靖被这番说辞安抚了几分,却仍不解气地给赢戎来了一脚,没有再对此事紧追不放。 而无端被踹了一脚的赢戎,巨熊般的身体上前一扑,差点趴地上,“爹,你又打我!” 赢照看着他实在可怜,帮着说了句话,“父亲,虽然大哥身体壮,您也不能老拿他撒气啊。” 赢戎站直后跟着附和,样子十分委屈地看着赢靖。 “知道了知道了,下次换你!”赢靖看了赢照一眼,嫌弃更甚,“几个大男儿,只玉儿一个都看不好,不踹你们踹谁!” 也是赢戎每次都不长眼,离他最近,这不是顺脚了。 被怼的赢戎和赢照这次没话了,母亲早逝,赢靖又连年征战,兄妹几个自小在一起,都是他们几个带着赢玉长大,虽然几位姨娘们也都规劝,但是小时候都是泼猴,怎么可能听老爹后院妾室几句不痛不痒的话,是以闹得厉害,赢玉现在这个性子,也着实与兄弟几个有着拖不清的干系。 但说到底,其实可能还是,女肖父,但这话谁敢说,说了那就不是一屁股的事了。 赢靖大刀阔斧地坐回胡床,说起了正事,“俘获的岐军,依你们看,该如何处置?” “养着浪费粮食,自然是都杀了。”赢戎第一个开口,“这一年岐贼猖狂,多次偷袭伤我民众,踏我良田,他们仗着剑门关天险,激我们上前迎战,戏耍我等,多少士兵亡于此关之前,军中怨声载道,杀了他们,才能平将士们积攒的怒气。” 赢照却不赞同,他向来不喜欢大肆杀伐,“若真全部处决,必然会有人向陛下参父亲残暴,草菅人命,冬日作战粮食短缺,不如送他们去屯田,陛下一向主张屯田之策,顺应帝心,才是上策。” 察觉父亲看向自己,赢玉沉思片刻提议道,“陛下格外看中剑门关一战,不如问一问陛下。” 眼见距年关只剩不到半月才攻克剑门关,陛下心中的不满早已积攒多时,只盼这次捷报,亲手处置了这些俘虏,或许能减去陛下对赢家的怒意和芥蒂。 赢靖思考良久,决定上报朝廷,由涼帝做主,正好随报功的册子一同送去,以实绩为女儿谋赏赐。 玉儿做宣威将军已久,军功早已足够升任,但她身份特殊,只有让涼帝亲自下令,才名正言顺,旁人谁胆敢质疑。 * 十二日后,校场 赢家兄妹三人切磋,不少士兵在旁看热闹,几乎每一年这时候,赢家人都会打一场,谁胜谁赢,十分难猜,士兵们私下便会用麦饼、肉干等做赌资,赢最多的人还会请一顿好酒,也是军中难得的乐趣。 三人并未依次上场而是混战,赢戎赤手空拳,他率先朝场上最瘦弱的赢玉出手,没有丝毫要让的想法,是个十打十的武痴。 赢玉面对赢戎的拳头,旋身去躲,寻到间隙后踢鞘出剑,她自知拼拳头力气比不过大哥,要用剑去借势,长剑从赢戎头顶飘过,直接削去一小截头发,眼见要被追上,便将赢戎的拳头引去了赢照那里。 赢照出枪极快,却被赢戎的双掌夹住,动弹不得只能被迫出拳,但赢戎皮糙肉厚,被一拳打重,竟纹丝不动,反而夹着长枪横扫一圈。 待鼓声渐小,最终停下,场上分出胜负。 “平西将军胜!” 赢玉与赢照走到一处,二人看着赢戎,只觉得恐怖。 “大哥的力气好像又大了许多。” 去年赢照还能以长枪克赢戎的空拳,赢玉也能应对个有来有回,今年竟是大力出奇迹,不提躲闪,那大拳冲你面门而来时,仿佛能把你的骨头都打贬,心里上的压力极大。 今年,胜者是赢戎,场下有笑有哭,当真是全凭运气,记得去年还是赢照长枪大胜,两年前是赢玉剑打几位哥哥,如此竟是每年都要换人,也不知下一年会是谁。 正热闹时,赢靖手下的人过来喊三人去中军大帐,等三人到帐中时,镇西军中有名有姓的将军都到了,站在最前面正是监军杨世镜。 杨世镜手捧敕命匣,沉声道,“赢家军听旨。” 帐中人皆跪地听旨,杨世镜取出圣旨,慢慢打开,确认真伪后,宣读道,“皇帝诏曰,朕闻褒德显功,帝王之盛典;旌善录勋,朝廷之定制。盖有非常之功,必待非常之报。今四海未靖,王师出征,赖将帅戮力,士卒用命,乃克戡乱止戈,扬威朔土。 咨尔镇西将军、都督幽州诸军事、广阳乡侯赢靖,字文远。忠勇天授,韬略神武。近岁镇守幽州,剿抚西岐,辟土安民,边陲宁谧,可谓国之干城,朕之爪牙。功铭鼎彝,义昭史册,今赐匾额‘忠勇可嘉’,悬于营门。 宣威将军赢玉,字光采。忠勇兼资,深达兵机。今剑门关一役,摧张懋之枭师,复剑南之故疆,功冠三军,勋著王室。朕甚嘉之。今特拜中垒将军,统领中垒营,赐玉具剑,赏钱一百万,帛千一百匹。复闻卿年已十八而未嫁,朕甚念之。 皇二子李承孳,德器温良,行止端敏,年已及冠,未谐伉俪。中垒将军毓秀钟灵,兼通文武,可匹天潢。今特颁明诏,赐下婚约。择吉日行纳采之礼,一切聘仪由少府协宗正承办。赐邺城永和里甲第一区,东海盐引三百道,为汤沐之资。 旌旗共赤绶同辉,剑戟与鸾镜并陈。尔其克谨妇道,毋忘臣节,协心王室,辅成磐石之固。” 第2章 第 2 章 杨世镜念完,赢靖却并未上前接旨,见此杨世镜的神色变了变,眉心压低,目光危险,“赢将军,你该接旨了。” 阳光从帐外透进,打在赢靖的脸上,映出他绷紧的下颌,气氛在二人无声的对抗中逐渐僵持。 赢照与赢戎也是面色难看,理智压着他们没有轻举妄动,眼神却紧紧咬着杨世镜手中那卷圣旨不放,在场所有人都知道,这门钦赐姻缘必然是一场鸿门宴。 铜壶里的水一滴滴落下,所有人的心中都绷着一根弦。 就在赢靖开口要以已有婚约之名推辞时,跪在侧边的赢玉却突然先他一步起身,伸手接下了那份圣旨,吐字如钉,楔入在场所有赢家人的心中,“臣接旨!谢主隆恩,万岁,万岁,万万岁!” 之后杨世镜又拿出另一份圣旨,展开宣读,“朕绍承洪基,临驭兆民,夙夜兢兢,惟期德被苍生,泽及四海。今者,上宪天心,下顺人理,朕子信王孳,与中垒将军赢氏,天作之合,缔结鸳盟。斯乃宗社之庆,朕心甚悦。 天地不交,而万物不兴。男女婚媾,乃人伦之始,王化之基。今既得此佳兆,宜推恩惠,以协阴阳,以广庆赐。 咨尔前日奏报,克获岐虏若干,本待常例处置。然朕念婚约吉日,乃天地之和气,不宜行杀戮之事,恐伤乾嘉之祥。 兹特颁恩诏:其一应生口,无论将士吏卒,皆悉赦宥,纵遣还国。 俾其归语乡里,使知大涼圣朝,非恃兵革之利,实怀柔远之仁。今日之赦,非赦其罪,乃承天庆,广朕子婚媾之喜也①。 布告中外,咸使闻知,共沐斯禧!” 念完最后的圣旨,杨世镜又对赢靖方才怠慢诏书的行为,隐晦敲打道,“宣威将军与二殿下这一对乃琼林玉树,仰仗天恩,得此钦赐姻缘,日后必定琴瑟和鸣,大将军蒙受陛下天恩,日后便是国戚,镜在此先恭贺大将军,万望大将军能继续为陛下效忠贞之节,竭肱骨之力。” 说罢,最后瞥了一眼垂首不言的赢靖,扬长而去。 待看不见人影,打发其他诸将后,赢戎一脚就踢翻了身旁的雁足灯架,咒骂起来,“真当自己是谁了,一个监军也敢越俎代庖,当众妄言父亲,狗仗人势!还有这圣旨,陛下他究竟是什么意思!” “如此大的军功,只封赏了一个区区中垒将军,还要搭进去幺妹的婚事,就连俘虏的岐贼都要放归,那我赢家这一年的卖命算什么?” “爹,你又何必再做这镇西将军,便是回燕山老寨,玉儿和赢家也不会受此等委屈!” 赢照也是愤愤,眼神复杂地看着赢玉,“玉儿,父亲当时已有应对之策,你是不是怕连累赢家才……” 赢靖也是这个想法,因此更加痛恨,“皇帝老贼误我娇儿,赢家绝不会就此善罢甘休。” “还有玉儿,你糊涂,为父都已经为你做好脱身的准备,你为何还要去乖乖就那皇帝老儿的范,我赢家全族,难道只能靠牺牲女儿、牺牲妹妹去保全?你有四位义兄,你还有爹!” 若赢玉不知道他们都活在一本书中的话,她当然不会以这种伤害自身的办法谋求保全,但事实就是这样。 不接圣旨,只会加快赢家走向覆灭。 可这些她都不能说,赢玉凤眼沉沉,反问道,“父亲的办法,是想让我嫁给其中一位义兄吗?这样即便保全,也不过是两害相权取其轻,我的婚事重,义兄便不重吗,我不愿意这样。” 赢靖被说中想法,愣了下,却并不觉得自己错在哪里,他有四个儿子,每个都是人中翘楚,又从小与赢玉一同长大,有青梅竹马之谊,金童玉女之貌,珠联璧合有何不可! “你是看不上你的几位义兄?赢戎、赢照你不喜欢,还有赢孚、赢鹤,你四哥赢鹤,是个十打十的才子,只是他远在国都,你们多年未见,但爹回京述职时是见过的,那小子生得不错,不少都城士女都青睐于他,待你见了他,必然也会喜欢。” “父亲!”赢玉脸色绷不住了,放重声音打断了赢靖的胡言乱语,她与四位兄长,从来没有这个意思,若是再念叨下去,日后还如何自处,“陛下的旨意您不明白吗?您明明知道。” “陛下不满赢氏,此时违抗,岂非自寻死路?” 赢靖当然知道,皇帝老儿心思深,这些年就没一刻对他放心过,营中有监军时刻盯着,不知何时就会突然下令要他必须回京述职,十二道圣旨让赢家必须在年关前攻克剑门关,诸多一切,都说明,陛下对他这个镇西将军,并不十分信任。 剑门关一战,迟迟攻不下,陛下又添不满,所以这些手段都不够了,他还要让他唯一的女儿送去邺城为质,只送去还不够,还要赐婚。 二皇子如今在京都水深火热,这是要拿他赢家当筏子呢,一箭双雕,可真是那老儿的作风。 “当初我真是瞎了眼,拥什么城,自什么立,什么归附明主,什么深明大义,脑子被驴踢了,涼帝老贼才是真鼠辈!” 赢玉见他爹被气的跳脚,口不择言,动作大到连最爱的貂裘掉在地上了都没发现,无奈地笑了下,捡了起来,走上前安抚道。 “父亲,事情也没到绝地,陛下此番下旨赐婚,意在让我回京,那我便顺着他的意回京都,京中有四哥在,待我过去,与四哥联手,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就是,只要父亲与大哥、二哥守住幽州,守住镇西军,不给任何人可乘之机,那么就没人能动我!” 古往今来,嫁与身陷夺嫡之争的皇子,只要女子背后家族势力保全得当,不到绝地,最后虽不至全身而退,但平平安安还是力所能及。 当然,赢玉此去,也绝非真是送上门为皇帝当儿媳妇的。 她要去探一探这邺城的深水,最好是能让这死水乱起来,让赢家成功存活下来的乱。 赢靖对这个一向主意甚大的女儿没了办法,他也不会信赢玉当真是想去嫁那二皇子,只是知道了,又能怎样,此次去与不去,是轮不到他这个爹做主了。 但赢戎和赢照却不接受这个结果,等到赢玉走后,又是一番劝,说得赢靖一个头两个大,发了火。 “你们跟我说有什么用,去绑了她,要是能在回京之前绑住她,你们爹破罐子破摔,再抗一回旨,反正又不是第一次了!” 兄弟二人,得了应允,计划着趁其不备,偷偷摸摸把人绑了。 但是赢玉身边围的如同铁桶一般,尤其是这几日,帐外不离人,也不出来,听人说已经在营帐中待了许久,也不知道又是闭门琢磨什么呢,还真叫人寻不到机会。 * 赢鎏端着食物进来时,赢玉正在竹简上勾勾画画着什么,她身上只穿着简单的皮甲,桐油燃烧的光打在身侧,正是下笔如有神的时候。 赢鎏把东西轻轻放下,方要退出去,赢玉放下了竹简,她顺手拿起碗里的锅盔,咬了一口,凤眼略微放松,却又在开口说话时,眸底多了几分暗色。 “赢鎏,我们要回京了!” 赢鎏太熟悉她了,看见赢玉的表情,就知道她没有表面那般自信,此去邺城,把握不大,但她还是莞尔一笑,绷着的脸松下来,气质其实颇为温柔,“将军决定好了?” 咽下饼,赢玉站起身,看向背后的涼国舆图,目光聚集在邺城的位置,眼睛微眯,声音带着一些不可察觉的无奈。 “是。” 她本不是这个世界的人,却自幼拖生于赢家,又因有赢靖和几位义兄的处处陪伴支持,才能避免困于后宅。 她自幼痴迷武艺,赢靖就让她学,她上战场,是义兄们带着她冲锋,在所有的这些年里,赢家早已成为刻在她血肉里的信念。 就在不久前,她想起前世记忆,知道这里原来竟是一本小说,而赢家就是这本权谋小说中的一块肉,一块被皇家从开始就放在砧板上的鱼肉。 小说中,虽然赢玉不是她,没有练习武艺,却也是自小随赢家四处征战,性子活泼不受拘束,赢家一样爱她,所以在陛下赐婚时,赢靖抗了旨。 原主没有嫁给二皇子,但也因此惹的陛下猜忌更甚,几位义兄被迫在这场旋涡中愈卷愈深,过早地失去圣心,才导致后面赢家难以为继。 她此去邺城,就是想能够助襄助四哥,在京都稳住圣心,并寻到破此危命棋局之法。 “既然决定了,将军准备何时出发?”赢鎏并没有说些别的,对于赢玉的决定她没有意见,无论何时何事她也都只会支持,更何况陛下与赢家种种,她都看在眼里,这个时候,入京或许反而是最好的选择。 赢玉声音沉稳,话语中却处处是眼下局势的焦灼,“后日,快马加鞭,十日入邺城。” * 一日后 因是一路急行,能带的东西有限,赢玉这边的动静并不大,没有发觉的赢照和赢戎,也再没有任何机会能拦住赢玉的脚步。 赢靖神色还好,显然是早早做好了准备,他站在营门前,望着这个从小就不似女孩却肖似男子的女儿,想起她小时候,几位哥哥还在骑小马时,她就敢坐在他身前,去训烈马,如今也是这般,赢戎与赢照因为天家圣旨乱了章法,她却敢将计就计,这一辈中,赢玉或许才是那个能够克绍箕裘,支撑门户的人。 虽然老父心中引以为豪,但猛虎也有舐犊之情,赢靖的叮嘱不自觉地越说越长。 赢玉对于赢靖常常不自觉的唠叨已经习惯,她也没有催促,也只有这个时候,她的父亲才只是一个父亲,大多数时候,处在赢家军里,她们是父亲和女儿,却更是将领和属下。 意识到自己说了太多,赢靖最后拍了拍赢玉的肩膀,放开了手。 赢靖和赢照的心态就不一样了,他们脸上是往日从没有过的紧绷和无力,妹妹从小就与他们生活在一起,即便性格强韧,不需要他们遮风挡雨,但是有他们随时守着,心是放在肚子里的,可一旦去了邺城,那就是鞭长莫及,老四是个肩不能扛手不能提的,还有谁能为他们妹妹守呢。 赢玉见两位哥哥迟迟不开口,主动承诺道,“以我的身份,京中敢得罪我的凤毛麟角,若我在邺城有变,必第一时间向幽州求援,哥哥们不用担心。” 都这般说了,赢戎和赢照也没了办法,只能退而求其次,“我们给你的亲卫,一定要片刻不离,他们都是能斩百人之勇士,一旦有变,勉力之下,也能力挽狂澜。” 赢玉点头,翻身上马,最后看了一眼身后的家人和赢家军的营帐,策马而去,之后紧跟的是她的几位副将还有那些亲卫们。 ①见《大历八年夏至大赦文》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2章 第 2 章 第3章 第 3 章 幽州与邺城,相距一千二百里,赢玉一路换马不停,竟走了十五日才到京畿外围,因为是秘密进京,她们在邺城外换马为车,继续前行。 赢玉在车中闭眼假寐,马车在密竹之内急行,却不知为何突然停下,车厢跟着剧烈地震动一下,发出巨大的摩擦声,待稳住身形,就听到了整齐划一的出鞘声,紧接着就是赢匪的声音。 “大胆!无故拦车,你们意欲何为!” 很快,外面就出现了冲杀声,一阵兵荒马乱之后,赢匪掀开车帘进来,一屁股坐到了赢鎏旁边,又熟练地伸手从赢鎏胸口衣服里掏出一块方巾,擦了擦脸上喷溅的血滴,脸色臭臭地向赢玉汇报道。 “一共十五人,不是军中兵士,但不知身份。” 赢鎏看她胡乱抹了半天都没擦干净,叹了口气,接过帕子替赢匪拭去眉间蹭上的几滴血珠,后看向赢玉,“刚近邺城,便有伏击,想来城中情况必然十分复杂。” 赢玉目色严肃,“未必是冲着我们来的,先入城。” * 赢玉一行人暂时入住了赢家暗地在邺城的一处宅子,还没特意去打探,就在途中经过的茶馆外听到了二皇子的消息,无他,皇子入狱,事情闹得太大了。 赢匪脾气急,听到这个消息,差点想冲去劈了皇帝这一家狗东西。 “这才刚刚下了圣旨赐婚,就把人关到了廷狱里,这是什么意思?无论到底是什么原因,这都是在折辱我们赢家,折辱将军。” 就连冷静的赢鎏也不冷静了,看向坐在堂中不言不语的赢玉,“将军,我已经吩咐人速去弄清始末,但就如阿匪所说,不论缘由,既然二皇子入狱,这份婚事,我们赢家也没有必要再履行了。” 赢玉阖了阖眼,与焦急愤怒的二人不同,她的思绪更为复杂,既有对被赐婚的皇子反而入狱的荒谬又觉得凝重,因为事情不一样了,在原书中,二皇子并没有入狱。 她答应了这场婚约,二皇子反而下狱了,说明书中的一切也都不会再按照原本发展下去了,也就意味着,她彻底失去了预知未来的能力。 但很快,她就从那种失控感中抽离出来,事情已经发生,没有挽回的余地,再遗憾下去,也没有作用。 赢玉略微摇了摇头,彻底驳掉了二人的提议,“木已成舟,此时下船,为时晚矣。” 圣旨哪里是这么好拒绝的,尽管事情不一样了,但是她还是能从原书的剧情中窥见一二,皇帝此时并没有想要置这个儿子于死地的意思,想必是有些其他的人出手了,就是不知道这人是谁,但无非都是宫廷内的贵人。 二皇子最大的支持者倒台,又被皇帝斥责,趁人病,要人命,若是她,也会选在此时下手,毕竟皇帝既已赐婚,就说明二皇子还没有彻底玩完,以防万一,最好的办法就是想办法将人摁死在这,也就不能生事了。 而赢家却不能顺势而为,若当真在此时悔婚,皇帝届时找不到发泄对象,亦或者是不想把火撒在自己的亲儿子身上,把气都撒在赢家身上怎么办。 赢匪和赢鎏也很快想通了赢玉的顾虑,但没有办法,他们只能等,等确切的消息传来。 好在,她们很快就等到了赢鹤的传信,前因后果明晰起来,就连城外的刺杀也有了结果。 那些人一开始想要截的就不是赢家,而是来为二皇子入狱一事脱身的颍川庾氏元老,是的,即使二皇子入狱了,也并非是孤立无援,颍川庾氏乃涼国顶级门阀,此次来的庾氏元老乃是致仕的三公之一,大司徒庾俭。 二皇子能在朝中一呼百应,靠的就是世家大族支持,他没有母族撑腰,亦没有恩师庇护,这些年来能与几位皇子争锋,皆非一日之功。 涼国皇子十三岁就会被封王出宫,参与朝政,若立太子,则其余皇子必须立刻前往封地就封。二皇子便被封为信王,封地就在信州。 信州的地位是极其特殊的,州内颍川郡更是万中无一,颍川乃涼国开国皇帝龙兴之地,本朝三代诸多谋士文臣、封疆大吏祖籍皆在颍川,信州之内氏族云集,人才鼎盛,累世为官,影响力是难以估量的,皇帝将此处作为二皇子封地,圣意实在难以琢磨。 但能让这些士族选择支持他,仅靠这非分封之权,那便是狭隘了,二皇子必然背后经营数年,这些士族说的好了,是簪缨世胄、名门望族,说的难听了,那就是垄断门阀、结党营私,要让他们心甘情愿地为人所用,必然是不可能,无非是利益驱使罢了。 当朝至尊早已对世家这个尾大不掉的存在,心存打击之意,这些年来诸多新政与改制矛头都对准世家,这种情况下,氏族不进则退,只能合纵连横,意图改换门庭,一旦新帝登基,前期为稳固朝堂也不会朝世家太快动手,如此世家才能趁乱保全,再寻良策。 显然,信州这些氏族选择了二皇子,这些氏族的最高代表就是当朝尚书令司马真,司马真出身信州河内郡司马氏,这些年来一直支持的都是二皇子,可却在这关键时期,被校事府参了一本,弹劾他有结党营私之嫌,与诸多边境州郡的统领私交甚密,更有诡计多端,教唆亲王,离间骨肉的肮脏心思。 而这些罪名显然都十分致命,结党营私有谋反之意,教唆亲王有诽谤至尊之意,完全踩在了天家忌讳上,陛下大怒,当即将其罢官,下入大狱。 赢玉继续翻着手中的绢帛,一目十行,赢鹤用词简略,但是解释地很清楚,二皇子为了替司马真翻案,秘密传话了那个弹劾的校事官,应该是已经问出结果,正打算第二日上报皇帝,却发现人不见了,最后是在二皇子豢养寅兽,也就是老虎的地方寻到了丁点衣服残片。 校事府坚持此人必是为二皇子所杀,毕竟这人就是亲眼看到司马真与回京述职的边疆统领密谋,又在私下诽谤陛下的唯一人证,二皇子想要救出司马真,蓄意谋杀,十分说的过去。 若是一般人,肯定是不敢质疑皇子的,但校事府却不是一般的地方。 本朝校事府乃陛下执掌,有风闻奏事之权,上至三公九卿,下至普通小吏,都受其监察,他们可以仅凭传闻、怀疑而进行弹劾,无需任何确凿的证据,一旦发现有问题,也无需通过廷尉与御史台,就能动用私刑。 可以说是无孔不入,上察百官,下摄众司,官无局业,职无分限,随愈任情,唯心所造①。 百官人人自危,一旦涉及校事府,事情就会比一般的弹劾严重百倍。 “谋杀校事官?!” 赢匪和赢鎏到现在已经不是简单的愤怒了,他们连剁了二皇子的心都有,这到底是吃了多少个熊心豹子胆,才敢对校事官下手,不论人是不是真的杀了,都难逃剥一层皮。 赢鹤在信中还说,校事府的统领朱达得知消息,直接上报皇帝,没有一点审问,当晚二皇子就被下了廷狱,去与司马真作伴,之后廷尉高仪受命督查此案,却连朱达的人都没有见到,案件丝毫没有进展,二皇子已经被囚在廷狱整整十日了。 事情到现在这个地步,已经很难办了,朱达不出面,又有物证,加之校事府身份特殊,杀校事府罪同挑衅皇帝,往大的说,甚至可以说是有谋反之心。 现在朝廷中甚至开始有人上奏,二皇子就是被司马真挑唆,才会如此荒谬行事,司马真谤讪君上,迷惑皇子,实乃大逆不道,应行雷霆之威,将其即刻问斩,以正朝纲。 赢玉咬了咬右侧的尖牙,将绢帛放到一边,头疼不已,如今这二皇子还真是麻烦缠身,剪不断理还乱。 “赢匪,你去传信给四哥,今晚我去见他一面。” * 邺城赢府 赢玉只在幼时在这宅中住过几年,如今趁夜色回来,也没有心思追忆什么,寻着熟悉的感觉,找到了赢鹤的书房,院外有人把手,但是门外没有,显然是赢鹤的吩咐。 她推开门,直接打开机关,进了里面的密阁,这是赢家特地为议绝密之事所设,阁内皆是双层复壁,无论在里面说什么,外界都不会有丁点声音。 狭小的室内点着几盏油灯,赢玉扫视一眼,在矮小的檀木书架旁看到了人,此时她突然想起父亲胡言乱语时说过的那句话,四哥极受都城仕女的青睐。 若长成这般模样,似乎言副其实。 赢鹤本人的气质与其他赢家人,可以说得上一句,风马牛不相及,换成白话,那就是过于毫不相干了些。 犹记得小时候,他们四个在邺城时,四哥就不爱跟他们一同打闹,特别喜欢寻一些犄角旮旯的地方躲起来,大多时候是看书,有时则是在琢磨孔明锁之类的东西,总之是那类最得长辈喜爱的类型。 如今长大了,轮廓更为立体,气势没变,举手投足间风姿特秀,还是那副标准的大家公子模样,不过眼神更清冷了,更多的还有固执,应是与他如今任命于御史台有关。 要做御史,择善而固执之,大抵使然。 但很快,赢玉就打脸了。 “玉儿。”赢鹤见她迟迟不说话,以为她是因为二人许久不见所以有些拘谨,便伸手示意她先坐下,又倾身为她斟了一杯热茶。“不知你与父亲他们这些年在幽州,一切可好?” 赢玉回过神来,稍抿了一口茶,自然开口道,“都好。大哥二哥还是老样子,反倒是父亲比从前孩子气了一些。” “四哥,时间要紧,来不及寒暄了,今日我来,主要是想与你商议一下信王入狱一事。” ①出自三国时期曹魏政权的校事制度相关记载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3章 第 3 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