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灭烛怜光满》 第1章 回首 袁嘉澍对小丫头说:“陈府克我,进去出来都闹得要死要活。” 彼时她坐在自己未出阁时的房间,里面的一切陈设都没有变。衣架、灯台、桌椅,案头的陈设,架上的书籍,都和她出嫁之前一模一样。 甚至桌子上还留着那幅没有画完的花鸟图,那本是一个春天,她却心血来潮要画出水芙蓉,以她当下的眼光来看,画得简直不入流。颜色过渡生硬,粉色用得又多又重,根本不像荷花。 母亲那时也这样说,可她觉得还不错,跟母亲犟嘴:“谁说荷花就不能红光满面,喜气盈盈?什么‘高洁君子’都是自以为是的酸腐文人强加给它的。”母亲当然不以为然,但也不去和她斗嘴。她死要面子,争论起来是一定要赢的,哪怕到最后开始信口胡说,蛮不讲理,闹到面红耳赤也不肯承认自己错了。 因为这个性子,袁嘉澍没少挨父亲的罚,袁直人如其名,直而近迂,为人刻板严肃,在朝廷里当御史大夫。 袁嘉澍敢和母亲顶嘴,但一般是不敢顶撞父亲的。只是江山易改,本性难移,父女两个是一样倔强执拗的脾气,总免不了互不相让的时候。袁直或罚袁嘉澍不许吃饭,或罚她抄写四书,或者直接打她手板,曾经有一次,还罚她在思过阁跪了一夜。 袁嘉澍就是不肯认错,把袁直气得都没有办法。 大概那时候她觉得自己什么都是好的,少女的傲气还未经历真正的摧折。 那幅粉荷图还没有画完,当年她画这幅画的时候,她的表哥来过一次。表哥是姑妈的长子,名叫刘倪。他们从小一起长大,表哥是唯她是从的,她想要什么东西表哥都会东跑西奔地去给她找,她说什么表哥都会点头称是,这也助长了她的骄傲,让她以为事事都能如愿,事事都该如愿。 那天表哥给她带了一幅《寒江垂钓图》,说是畸零公的手笔。袁嘉澍连忙捧了过来,她画还没学好,眼界先养高了,今人的图卷一概看不上,只觉得古人的好。唯一的例外就是畸零公。畸零公的画,她还没有见过真迹,只见过摹本。一幅梅花图,一幅寒山行旅图,虽是摹本,也可窥见原画的布局、用墨,没有今人的谨小慎微习气。 而当她将这幅寒江垂钓图在案上展开,当即欣喜得不得了,是真迹,一定是真迹,细节的处理比摹本高明得多。她当下忍不住赞叹:“真好,布景简略,意境悠远开阔,画的虽是江雪,却不给人凛冽肃杀之感,只是沉静。” 表哥见她这么开心,自然也开心,就对她说:“你不知道我托了多少人,花了多少钱才给你弄来这么一张。” 袁嘉澍笑着看了表哥一眼,当作谢礼。又迫不及待地问:“你是从哪里得来的?” 刘倪说:“因为你痴迷畸零公,我每次跟朋友喝酒的时候都提起他,拜托朋友给留心,若是有他的真迹,不管要多少银子,赶紧告诉我。弄得朋友都以为是我痴迷他。前些天跟梁书友喝酒,他说他认识荀大公子,畸零公的几幅真迹都是从荀大公子手里传出来的。他说我要是诚心想求,他给我想想办法。” 虽然此时真迹已经拿到手了,但是听表哥说这些本末的时候袁嘉澍还是忍不住兴奋,一直问:“然后呢?然后呢?” “然后他果然同荀大公子说了,荀大公子本来说手里已经没有畸零公的真迹了。梁书友知道他……”刘倪顿了一顿,不知道接下来的话应不应该当着她的面儿说。 袁嘉澍却开始催他:“他怎样?” “知道他流连烟花,就把自己家里颇有几分姿色的一个侍女送给他了,荀大公子这才……送了他这幅画。” 袁嘉澍的心沉了一下,她以前只听说过荀师俭不成器,没想到这么下流。 “知道他流连烟花,还把女孩儿送给他?” 刘倪讪笑几声:“投其所好嘛。” 袁嘉澍皱眉:“畸零公的画,怎么会都落到荀大公子手里?” 看他的画就知道这个人是淡泊磊落之人,怎么会和荀师俭那种只知道寻欢作乐之人有来往?莫非是荀师俭重金买下的?若是用钱能买到,她可以拿出所有积蓄去买畸零公的画啊!卖给她岂不比让自己的画流落到荀师俭那种人手里好。荀师俭那双手简直玷污名品! 刘倪说:“左不过是他收集来的吧,也可能是买来的,以往从没有听过畸零公的名字,直到有一次梁书友他们到荀府去赴宴,在他书房的墙壁上见了一幅畸零公的画,几个人一时都推为神品,问荀大公子是何处得来的,他只神神秘秘说是他求来的,至于从何处、何人手中求来的,他不肯多说。” 袁嘉澍“哼”了一声,心中十分不满,她这样爱惜珍重畸零公的画,千等万等只等来一幅,荀师俭那个不学无术全靠祖荫的家伙竟然能私藏那么多,真是不公平。 刘倪看着袁嘉澍不忿的样子,心中觉得她十分可爱,劝道:“以后我多和梁书友提提,让他尽可能再给你弄两幅来。” 袁嘉澍细细欣赏着垂钓图,说:“不必了,画再好,也不应当为此赔进一个人去,别再让梁公子把人往荀府的火坑推了。” 刘倪笑了笑:“不会,下次让他用别的和荀大公子换。” 袁嘉澍看了他一眼:“你也少和梁公子他们往来,物以类聚,人以群分,能和荀大公子说得上话的,能是什么正经人物。” 刘倪低头笑了:“好,我听你的。” 袁嘉澍被他这副傻样儿弄笑了:“怎么那么听我的话?” 刘倪甚至脸红了起来,头垂得更低了:“自然是一切都听妹妹的。” 袁嘉澍心中十分熨帖,表哥是最肯迁就她的人,最听她话的人,姑父姑母的性情也温和,不似父亲那般严苛,以后他们成了亲,日子应该会过得十分甜蜜安稳。 安稳就好,她不求其他。从小和她最要好的表姐——她姨妈的女儿,就是连“安稳”二字都没求着。她的表姐真正是温柔娴淑,小家碧玉,若是嫁于寻常良善男子,也许还能得个圆满。可姨父当着个从八品的小官儿,为了巴结上司,把自己的女儿嫁给了当时已经四十五岁的吏部侍郎高鹤龄作继室,高鹤龄宠爱了表姐一年,他府里那些丫鬟小妾嫉妒得恨不能撕了表姐的皮。后来高鹤龄对表姐渐渐腻烦,由得那些人把她作践至死,连棺材都没有回到姨父姨母身边。 何必呢?嘉澍想,浮华尽是东流水,还不如安稳畅意过一生。她不愿意做杀人的勾当,也不愿意成为别人刀下之鬼。表哥为人老实,是他家中独子,也答应过她日后不纳姬妾,这已是很难得了。况且父亲为官,姑父从商,就算以后有什么不测,表哥变了心,她要和离,姑父一家也不敢拿她怎样。这是陈府完全不能比的。 想起自己当时的样子,袁嘉澍的脸上漾起淡淡的笑意,畸零公、荀师俭,还有表哥,当时她对这三个人的看法,无一不是错的。自然,她对自己人生的展望,也是完完全全地错了。 第2章 赐婚 初平二十一年,永宁帝开科选士。 百官朝毕,士子进殿。太监们把御试题发放给士人,士人将题目抄在卷头的草纸上,然后把御试题收回黄纱袋子里,以免污损。 一时考完,编排官用编号代替士子们的姓名籍贯,封弥官将全部试卷誊写一遍,避免考官认出考生的笔迹,从而出现舞弊现象。对读官校对之后,交由检点试卷官初筛。而后交由初考官与覆考官进行两次评判。 本来一切都很顺利,直到两位详定官的意见出现龃龉。 两位详定官一为吏部尚书沈同甫,一为御史台大夫袁直。沈同甫认同初考官判定的结果,袁直认同覆考官判定的结果,两者互不相让。 永宁帝问清楚了情况,原来初考官将“焻”号考生定为状元,“虭”号考生定为探花。而覆考官恰恰相反。 据沈同甫所说,“焻”号考生学识优长,文理周密,旁征博引,应该定为状元。 而袁直认为,选状元不能偏重学识,不是引经据典,才如潘江就可以。而该重视策对,“虭”号考生思路缜密,文风稳重,辞藻也并不落下风。更重要的是:“焻”号考生字里行间尚有逢迎之意,而“虭”号考生谦谦恳恳,并无半点谄媚,因此该点“虭”号考生为状元。 沈同甫问袁直:“‘居庙堂之高则忧其君’是臣子的本分,怎么到了袁大人眼里就成了逢迎呢?” 袁直回道:“忠君之事和逢迎圣意是有区别的,难道沈大人分不出来?” 永宁帝哈哈一笑,取过两位考生的卷子看了一看,确实是“虭”号考生更老成一些。 永宁帝问:“其他的位次可排好了?” 沈同甫回道:“都排好了。” 永宁帝一点头:“朕心里已经有打算了,拆封吧。” 拆封之后,原来“焻”号考生是寒门子弟许宗岐,“虭”号考生则是陈家次子陈蕖。而原本定好的榜眼,则是年已四十岁的李云风。 永宁帝说:“以朕看来,两位士子的辞理不相上下,许宗岐的才学更广博一些,不如定他为状元吧。” 袁直则说:“臣仍然认为选士应以策论为重。” 永宁帝点头,语重心长地说:“陈家是世家,老国公是定鼎元勋,现国公也是朝中栋梁,陈蕖从小耳濡目染,见惯了朝中公卿,策论之事高出许宗岐是合理的。像许宗岐这样的寒门子弟,到哪里去学如何应对朝事呢?此番选他做状元,以他的聪慧,当了官之后自然就会处理公事了。” 袁直跪下行礼:“圣上仁厚,臣所不及。” “袁爱卿请起,你直言敢谏,一向受朕爱重,取士之事甚大,本该君臣商议而行,兼听则明嘛。” 袁直起身之后又说:“那臣建议将陈蕖选为榜眼。” 永宁帝笑了:“朕要将陈蕖定为探花,还有另外一层意思,他颇为年少,样貌又极俊秀,前朝本就惯推榜中年纪最轻者为探花郎。李云风不适合,岂有四十岁的老探花?前三甲的名次不必锱铢必较,朕都有好差事给他们。” 袁直想来也是,只好接受了皇帝的调度。 永宁帝见这个有名的直臣这次被自己说动,心下畅快,问袁直:“袁爱卿如此中意陈蕖,朕也有好安排给你。你家中子女几个?” 袁直见皇帝这样问,心里大概猜到了几分。 实话实说道:“臣家中有一子一女。” “女娃娃多大年纪?” “小女今年十五岁,刚刚及笄,甚是顽劣。” “诶,你袁守正教出的子女,怎么可能顽劣。朕有意将你的女公子许配给陈蕖,让陈蕖给你当个亲亲女婿,你意下如何啊?” 袁直跪下说:“臣何敢不从,只是信国公那边?” 永宁帝笑着站起身:“朕去跟陈仪说,你的官声好,陈仪不会不愿意。” 陈仪确实愿意,这已经不是他第一次接受皇帝的指婚了。陈仪的长子陈芝,娶的就是当今皇后的侄女。 陈仪在殿上谢了恩,下来将消息告诉了陈蕖。 这种事情陈蕖是违抗不了的,他只说:“全凭圣上与父亲裁夺。” 倒是太夫人听了之后很高兴,说是双喜临门。原来陈府虽为勋旧,但一直仰赖的是军功,老国公已经去世。现在的信国公陈仪没有考中功名,只是袭着爵位。陈仪的长子陈芝,当年考中第五十四名进士,现外放为景州通判。陈蕖是陈家第一个考中前三甲的子弟,如今又定下姻缘,太夫人再无不足,令信国公设宴庆祝。 信国公陈仪也是喜气盈腮,怎会不从?于是国公府一时宾客如云、车轿纷纷,恭贺之声此起彼伏,满府上下忙得不亦乐乎。 第二日陈蕖与同科进士一齐去拜谒宰相乔牧,之后新科进士多去兰沅之畔游玩,正是春风得意之时,他们多着新衣锦绣,或骑马,或驾车,甚至有的携奴带妓,共览湖光山色。连春光都讨好他们,晴空碧如洗,和风柔相依,草长莺飞,花枝喧闹,正是人间最舒服的时候。 而陈蕖闹腾了两天,觉得有些疲惫,心知这一个月里应酬宴集都不会少,好容易有个闲空儿,他就不去游园,只在书房里坐着,能歇一天是一天。 可另一边就不是这么顺利了,进士张榜之后,袁直又忙了两天才把殿试的事情收尾。他把指婚之事告诉夫人张氏时,张氏心里就打鼓,想来这又少不了一场闹。她同袁嘉澍说时,果然立即遭到了拒绝。袁嘉澍当即跑到父亲的书房,跪下说:“父亲,女儿不要嫁给陈蕖。” 袁直不可思议地瞪向她:“皇上降旨,哪里由得你放肆!” 袁嘉澍心里也是急得没有办法,实话实说道:“父亲,母亲,女儿都没有见过那个陈蕖,连他是高是矮是胖是瘦都不知道,万一他是个劣性之人,女儿这辈子不就毁了吗?” 袁直安慰她说:“你没有见过陈蕖,我是见过的,他为人恭谨有度,性情极好,我看得上的人,你难道还不放心?” “可是……可是我和表哥……” 袁直拍了下桌子:“胡闹!平日里小孩子玩玩闹闹也就罢了,婚姻大事岂能儿戏,这是圣上指婚,焉能不从?”他对后面跟着袁嘉澍的小丫头说:“把你们小姐带回去,不许她出房门。” 袁嘉澍浑身瘫软,哭着问:“父亲就不能为我想想么?我有自己属意之人,父亲那么多次违背圣意直言进谏,就不能为了我多拒绝一次么?父亲为什么不说我已经有了人家,只是一句话的事,一定要搭上我一辈子吗?” 袁直眼带惊恐地说:“你并没有人家,我若跟圣上说有了人家那是欺君呐!我一生耿介,怎么教出你这么个谎话连篇胆敢欺君的女儿!来人,把她给我关进思过阁,锁她三天三夜!” 张氏已经不知道怎么好了,也急着把这父女两个分开,就给丫头们使了个眼色,为首的大丫鬟懂事,带着人把袁嘉澍扶回了她自己的房间。 张氏劝丈夫说:“她年纪小,没有经过大事,忽然说一句圣上指婚,她难免害怕,多开导开导就是了。” 袁直气尚未消:“这就是你教出来的好女儿!教她的父亲去欺君!” 张氏听了,噤声不敢再言。 张氏手底下的大丫鬟把袁嘉澍扶回房间后,走之前劝她说:“姑娘想开些吧,这次是天大的事,可不敢再跟老爷顶嘴了,不然夫人夹在中间儿也发愁。” 袁嘉澍泪如雨下,最疼她的祖母四年前已经过世,如今她就要被当成一个玩意儿扔出袁府了,也没个人拦着。 跟着她的几个小丫头早都慌了神,这个拿帕子那个倒水,可袁嘉澍什么都不用,只是一个劲儿地哭。 袁嘉名从学堂回来,从小厮那儿知道了此事,他到姐姐住的春雨阁去看她。一见姐姐哭得眼睛都肿了,袁嘉名心疼起来,问她:“成亲是好事,姐姐不愿意吗?” 袁嘉澍抬眼看他,他今年十三岁,还是个孩子,眉目间稚气未脱,根本帮不了她。 可她又实在害怕,到一个新地方,见一众新的人,若说侯门深似海,那公府又当何如?少不了勾心斗角尔虞我诈,以她的性子,什么时候被人害死了自己都不知道。 她抹抹眼泪对袁嘉名说:“你当我是你亲姐姐么?” 袁嘉名说:“你就是我亲姐姐啊,说什么当不当。” “好,那你肯为了姐姐挨顿板子吗?” 一提起挨板子袁嘉名的心陡然紧了一下,但为了不伤姐姐的心,他还是说:“肯。” 袁嘉澍好像又看到了一点希望,她拉过自己弟弟,对他说:“那么你明天去学堂的时候,偷偷跑出去,把我的事告诉表哥,让他想办法来救我。” 袁嘉名看着自己姐姐,她眼睛里还残存着泪水,鼻尖也哭红了,姐姐在家的时候,虽然也会被父亲罚,但总是有母亲和他,如果真的嫁到公府去,被人欺负了都没有可倾诉的人。 于是他点点头:“我答应你,但是明天不行,明天父亲休沐在家,后天吧,后天我去找表哥说。” 袁嘉澍心里一时松快了些,她也没想到弟弟能真的答应她,她抚了抚弟弟的肩膀,无言地诉说着自己的感激。 袁嘉名说:“只是不知道,表哥能不能想出办法来。” 袁嘉澍眼神安定了一些,对弟弟说:“还有姑母呢,姑母疼他,你让他求求姑父姑母,让他们帮忙想想办法。” 袁嘉名点了点头。 夜里,袁嘉澍望着高而冷的深空,月色朦胧,繁星点点,挂在那儿已经逾越千年,不知照见多少死相。她绝不要嫁进公府,过仰人鼻息的生活,忍气吞声的日子过久了,没人杀她也会死。 第3章 探花 后日袁嘉名果然让小厮去给自己请假,跟教书先生说自己身体不舒服,袁嘉名平日里勤奋安稳,偶一请假,教书先生也不疑有他。 袁嘉名自己偷偷跑去城西姑母家,找到表哥刘倪同他说了这件事,刘倪如同被当头浇了一盆冰水,半截身子都凉透了。 袁嘉名见他呆愣着,催他道:“表哥你有没有法子?” 过了好一会儿,刘倪才木然回答:“皇上赐婚,还能有什么法子。” “那姐姐怎么办?” 刘倪喃喃:“你姐姐?你姐姐就要嫁进公府了,荣华富贵享之不尽,她能怎么办。” “可姐姐她不想嫁进公府,公府里那么多人,免不了互相算计,姐姐她性情率直,遇事又不肯低头,恐怕不会有好日子过呀。” 刘倪快急哭了:“可我能有什么法子呢?” “不然问问姑父姑母?姑母不是也愿意让你和姐姐成亲吗?” 刘倪回答:“我祖母过世不满三年,父亲仍在丁忧期间,我也不能娶亲,再说就算现在让母亲去你们家提亲,也来不及了呀!” 袁嘉名的心沉了下去:“那你……只能眼睁睁看着姐姐嫁给别人了?” 刘倪淌下热泪,一言不发,袁嘉名瞧不起他这副样子,沉默了会儿,说道:“我还要回去给姐姐回信儿,先走了。” 刘倪却忽然站了起来:“带我去见你姐姐,我得见见她。” 袁嘉名问:“你既然没有法子,再见她又有什么用呢?” 刘倪说:“我总得再见她一面,以后,不能还能不能见得着了。” 袁嘉澍坐在房间里,看自己屋里的一切,梳妆台上摆着各色胭脂水粉,一奁菱花镜,其中有一个小白玉坛,里面是菁华轩的口脂,是表哥买来送她的。妆台里放着许多簪环首饰,颇有几件价值不菲的。袁嘉澍从中拿出一双翡翠镯子,那是祖母临终前给她的,祖母说:“不能看着嘉嘉出嫁了。” 想到此她的眼泪又流下来,将那双翡翠镯子收好。她的案头像个男子一样放着笔墨纸砚,因她爱画,还放着各色颜料。母亲常说她不本分,针线平平,倒爱在这些书画上用心。 母亲平时也是疼爱她的,可到了大事上,还是和父亲站在一起。 她又看见了那幅寒夜垂钓图,柳宗元的《江雪》诗: 千山鸟飞绝,万径人踪灭。 孤舟蓑笠翁,独钓寒江雪。 袁嘉澍终于懂得这首诗何以人人称道:不是所有人都有寒天垂钓的经历,却无一能幸免于刻骨的孤独。 画此画的畸零公,想来也是明白这种孤独的。只是我袁嘉澍因人生大事不能遂愿而孤独,因父母至亲不爱我重我而孤独。你又是因为什么而孤独呢? “姐姐!” 袁嘉澍被这一声惊醒,抬头一看原来是袁嘉名回来了。 “怎么样?” 袁嘉名回答:“表哥来了,在花园里呢。” 袁嘉澍急了:“他怎么不过来?” “他这次是从后门悄悄来的,不能被父亲撞见,他说花园那边方便。” 袁嘉澍感受到一种莫名的愤怒。 小丫头木槿说:“早上夫人派人来叮嘱过,今天花园后门开了,不让小姐出房门。” 袁嘉名说:“无碍,把花园门打开是因为今科的进士榜出了,这两天探花郎要游街寻芳,都城之中比咱们家花园好的多得是,探花郎不会来这儿。我刚把后门的小厮支走了,姐姐你要去快去吧。” 袁嘉澍望着他点了点头,到花园里去了。 木槿喊了她一声,袁嘉澍没有听。 见她走来,刘倪贪婪地望着她,那山间明雪一样出尘的容颜,他此生也许是最后一次见了。待她走近了,刘倪才发现她眼下一圈青黑,她此时并不像岭上白雪一样清冷,更像被风雨折磨到垂头的枝上海棠。 恍惚间听见她问:“嘉名和你说了么?” 刘倪点头,背不自觉地塌了下去。 “你打算怎么办?” 刘倪张不开嘴,他能怎么办呢?这是皇上赐婚,谁敢说个不字。 袁嘉澍有些急了:“你没有办法?” 刘倪慌了神儿:“我能有什么办法呢?” “你就不能找找你做官的朋友,求见圣上,在御前说我们已经两情相悦?” “这……这能行吗?我还没有功名,现在只是一介草民,如何能得见皇上呢?” “那……那你带我走吧。” “走?往哪里走?” “去哪儿都行,哪怕以后只能粗茶淡饭,布衣蔬食,我也愿意。强过到深宅大院里,嫁给一个素未谋面的人。他若待我不好,我该怎么办?” “这怎么能行,你是被皇上指婚的,要是跑了,那是大罪,被抓到了说不定要砍头的。”刘倪捶胸顿足。 袁嘉澍听了慢慢安静下来,昨天晚上她想了一夜,希望之于她就像漫天风雪里的一支蜡烛,熄灭是迟早的事。 可她还是不认命,把自己想的所有办法都说了出来,然后被一一否决。表哥本来就是不会那么做的,无论怎么做都太危险了,谁也不会为了她忤逆圣意。袁嘉澍心中比昨天晚上要平静,愤怒的火焰也矮了下去。原来就算是表哥,也不会为了她不顾生死。 巧的是这天皇帝赐宴,御驾亲临新樱园,百官相随,皇帝赐给新科进士们鲜果、点心等物,并问:“你们之中,谁最年少?” 得中三十四名的宋帷站了出来,回禀道:“新科进士宋帷,今年十七岁。” 皇帝赞叹道:“比陈蕖还小两岁,真是英雄出少年。就命你们二人为使,在都城之中摘寻奇葩异蕊,以助宴集。其他进士游玩之时,若逢瑶台仙品,尽可摘来,如果比他二人寻的好,就罚他们酒。” 进士们一时领命,宰相乔牧禀告:“为助举子们游赏,都中高门大户多将花园开放,可任由举子出入,不以为冒犯。” 皇帝更加高兴:“好,好,天下看重士人是好风气。”又对百官说,“众卿这几日亦可携带妻子出游,春光正好,不要辜负。” 百官纷纷谢恩。 陈蕖只能打马去寻花,虽是被命令,但跨马寻花总是得意事,他也难得开心。 他并不怕被罚酒,也无意和小宋争先,有这样一个风雅的由头岂能急匆匆交差了事,他就在都城的街上漫无目的地信马由缰。 一时来到城东,他想起父亲同他说起的事,找到了袁宅。 袁宅眼尖的下人已经过来牵马,并问客人名姓。 陈蕖只说:“在下陈蕖。” 小厮听了立刻进去禀告,一时管家迎了出来,打躬道:“见过陈公子,我家大人还未散朝回来,不知陈公子是什么事?” 陈蕖笑道:“圣上设宴,众位公卿都在,袁大人一时也回不来。圣上命我为使,摘花助兴,闻听袁府花园雅致,想来看看,不知方便否?” 管家立刻说:“哪儿能不方便,大人清早上朝去的时候就说今天让把花园打开,以备探花郎光临,不想陈公子果真来了,实乃荣幸之至。陈公子快请。” 陈蕖拱手道:“叨扰。” 第4章 初见 因为夫人张氏吩咐过,所以管家和陈蕖一路上都没有撞见丫鬟婆子,直到进了花园,看见小姐和表公子在亭中,一个神情茫然,一个痛苦万分,管家一时瞠目结舌。 陈蕖也辖住了脚步,饶有兴趣地看着这一幕。 那女子见了他并不害怕,直看向他,眼中蕴含着冷冽的光芒,如同雪原中的湖泊。 而那位公子就没有这么淡定了,被吓得双腿发抖,直欲拔腿逃命的样子。 管家不知道怎么说话,陈蕖先开口:“敢问是袁府的公子和小姐吗?在下陈蕖,打扰了。” 陈蕖。 这个名字在袁嘉澍心中敲了一下,真的是他,在他尚未开口之前,袁嘉澍看见他的第一眼,就知道他是陈蕖。也许是因为她知道他是新科探花,此时此刻会出现在他们家花园的外人大约就是他了。也许是因为她这两天从云霄到泥壤,从无忧无虑到心如死灰,都是因为他,所以她一眼就认出了这个害苦她的人。 也许是因为,他看起来就像是陈蕖。 见自家小姐不回答,管家只好说:“这就是我家……” “我是袁嘉澍。”她忽然开口。 陈蕖笑了笑,并没有多么可亲,只是他今天穿着银白圆领袍,衬得人有几分少年气,给笑容也添了些坦荡率真。 他说:“在下奉旨寻花,见府上花园开着,知是袁大人垂怜晚辈幸忝成名,慷慨嘉赏,准许在下进府瞻望,或求名花一二,增益荣光。不料在此唐突小姐,还望小姐宽宥。” 一番话说得谦恭,却并没有让袁嘉澍因此对他生出几分好感,她只是微微仰着下巴,回答:“陈公子客气。” 陈蕖又看了看刘倪,后者还没有缓过神来,他向袁姑娘拱了拱手:“多有得罪。”随后看向旁边的芍药从,花容秾艳,新鲜柔软,只是这么一折,不出两日就将枯萎了。 袁嘉澍说:“花开得这样好,陈公子忍心折断吗?一旦离枝,它就活不了多久了。” 陈蕖闻言,犹豫了一瞬,俯下身折了一枝。 袁嘉澍听见一声断响。 再回过神的时候,已是在自己的房间,陈蕖早就走了,表哥也已经回去。她不记得后来表哥跟她说了什么,大概就是让她认命吧。 陈蕖乘马复命,满都城无数人看见他银鞍白马,听见他玉珂振鸣,安国公府的嫡小姐坐在高楼雅间,望着心心念念的少年怀里护着花枝,打马而过,帕子把手指绞得泛白。 探花宴过后,还有各种大聚小聚,陈蕖是新科进士中世家子弟之魁,由他做东在兰沅楼请客。所有进士悉数到齐,陈蕖银冠锦袍,翩翩而至,自小浸淫出的贵气,使他如同芝兰玉树,文墨涵养出的和气,又使他煦如春风。任这是一群刚刚鲤鱼跃龙庭,最是自矜自许目中无人之时的进士,此刻也忍不住要多看几眼,嘴上心上纷纷赞叹不已。 陈蕖虽是东道,却让状元许宗岐坐首位,许宗岐推辞不受,陈蕖劝道:“今天没有那么多规矩,各位同年中进士,同为天子门生,缘分匪浅,今天在此一聚不必拘束,不分宾主,各尽其欢最好。你是状元,前几日都是你领着我们,今天当然还是要做个领头雁。” 许宗岐客气了几句,终是被摁着坐下了。陈蕖和他坐在同桌,问他一些家里的事。许宗岐说他父母早亡,祖母尚在,另有两个舅舅。 陈蕖道:“寒门孤独,竟能高中状元,想来受了不少的苦。” 许宗岐摇头:“我们乡里有位刘员外,怜悯我无恃无祜,又见我懂些礼貌规矩,准许我借他家的书来读。有时候我帮他抄书,他还非要给我些银钱。农忙时给舅舅家帮忙,舅舅们也接济接济,所以日子倒还过得去。” 陈蕖笑道:“清贫适意之日已经过去,施展抱负之日已经来临,愿兄前程多坦途,万事都有着落。”说着举起杯来,许宗岐连忙和他碰了一杯,回味起他刚才的话来,竟然句句说到自己心坎上,一时将他引为知己。 “看我做什么?”陈蕖笑着问。 许宗岐这才回过神来,前几日见的不是皇帝就是宰相,他的眼睛很少有抬起来的时候,探花宴上他又离陈蕖太远,看不清晰。而陈蕖容貌实在出众,许宗岐以前读《登徒子好色赋》,宋玉极力夸赞邻家之女容色倾城,后来却说这样一位旷世秀群的女子登墙窥视他三年,进一步坐实自己“体貌闲丽”。许宗岐当时只觉此赋轻浮,如今却觉得也许确有其事。 他答说:“见笑。” “什么见笑?”宋帷一走过来就听见许状元这么说,端着酒杯问。 榜眼李云风调侃:“我们的探花郎来了。” 宋帷年纪虽小,却不胆怯,笑答:“陈公子才是实打实的探花郎呢,我就是沾了年纪小的光。” 陈蕖说:“十七岁的进士,你是多大中的举人?又是多大中的秀才?” 宋帷低头笑道:“十一岁中的秀才,十四岁中的举人。” 一语未了众人纷纷惊叹,陈蕖说:“怪不得圣人有言,说‘后生可畏’。” 许宗岐连连点头。 这天他们直聚到红日西移,好几个人酩酊大醉才离席。陈蕖回府时也带了点醉意,强撑着去见了祖母。 他一进屋,老夫人就看出来他喝了不少酒,责怪他说:“聚聚就罢了,又喝这么多酒。” 陈蕖怕身上的酒气太重,没太上前去,只在一边的凳子上坐了,赔罪说:“同年之中颇多俊彦,大家多说了几句,不知不觉时辰就晚了,我倒没喝醉。” 老夫人笑,他身形都有些晃动了,还说自己没喝醉,滥饮伤身,老夫人告诫他下次不能再一身酒气地回来,陈蕖应下了,老夫人就撵他去休息。 可是第二天荀大公子荀师俭单独请陈蕖吃饭,他还是去了。 荀师俭请客不在兰沅楼那种看似场面铺排,热闹喧阗,其实本分守纪,货真价实的酒楼。他更喜欢双鸾斋这种真正富贵逼人,令小家小户望而却步的地方,清净。 陈蕖一进去就看见荀大公子左拥右抱,两个歌姬轮流递酒到他嘴边。 歌姬一见陈蕖进去,站起来行了个礼,陈蕖摆了摆手,她们静静地出去了。 荀师俭泄了口气:“没意思,你下次别赶我的人。” 陈蕖只管点头。 真没意思,荀师俭想,陈蕖又在敷衍他了。 但他大度,还是倒了满满一杯,敬他:“恭贺陈公子,高中探花郎。” 陈蕖给自己倒了杯茶,回道:“家祖母昨天才叮嘱过,让少喝酒。” 荀师俭挠了挠头:“你可是越来越不像回事儿了,我这是敬你酒呢。” “我以茶代酒了。” “你跟别人也这样?新科进士敬你酒,你也不喝?喝茶?” 陈蕖笑了笑,不跟他多说,再不喝茶凉了。 荀师俭见状,把酒一口闷了,把酒杯墩桌上,“算了,不跟你一般见识,我可是很快就要有嫂子的人了哈哈哈哈哈。”荀师俭笑倒在席上,指着陈蕖说,“你就要有家室了,还不能喝一点儿是一点儿,等嫂夫人进了门,那是日管夜管,无时不管,到时候你想喝都没得喝了。” 陈蕖也笑:“她可不见得管我。” “哟?充大爷呢?觉得人家管不住你?不过我倒真没听说过袁大人家有千金,虽没见过,但有其父必有其女,看袁直那个样子,他女儿会是娇滴滴听话懂事的女子吗?” 陈蕖挑了挑眉,想起初见时她的样子,他将来的夫人,还真是一副不大好相与的样子。 “你见过她吗?”荀师俭问。 陈蕖摇头。 “那她要是长得不好看怎么办?” 陈蕖笑道:“娶妻娶贤。” “纳妾纳色,我明白。” 陈蕖无奈地摇摇头。 “摇头是什么意思?你这一生就和你夫人一个白头偕老,再不做他想了?”荀师俭语气调侃,摆明了是不信。 陈蕖不搭理他。 荀师俭觉得更没意思,跟这闷葫芦说话真费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