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前妻姐不可能是疯病娇》 第1章 第 1 章 江筠觉得,全世界的人都有病。 而病得最重的人是她爸江峰。 江峰把她狗屁不通、颜色打架的画称之为艺术品。 那不是艺术品,那应该是艺术垃圾。 每一张艺术垃圾从江筠的手中降生时,江峰就会仔细研究,大夸特夸。 江筠有时候也会产生点错觉,错觉自己或许在艺术上的天赋真的登峰造极。 这次江峰砸了大价钱,插队租到了当代艺术中心,专门给她开了场个人画展。 来看画展的人不少,但都具备两项特质。 第一是足够有钱,第二是认识江峰。 为了搭上江峰这条满载钞票的豪华巨轮,那些穿金戴银的叔叔阿姨对着江筠的画仔细研究,大夸特夸。 “我是个俗人,不懂艺术,但是见画如见人,我第一眼看到小筠的画就有一种温柔沉静的感觉,像她本人一样。” “你看啊,灰沉沉的湖上只有一个亮着灯的小船,就好像提醒我哪怕身处黑暗也不该熄灭自己,阿姨真的特别有感触…” 这位阿姨好像真的和江筠的画产生了灵魂的共鸣。 她说着说着就要掉眼泪,还顺势搭上了江筠的手。 江筠对她那些又臭又长的来时路提不起一点兴趣,倒是一眼就看到了她手上的镯子。 江筠不动声色抽回了自己的手。 五位数的镯子,什么廉价上不来台面的脏东西?也配碰我的手? 江筠在心里唾弃鄙夷,但是脸上笑容不减,还时不时配合对方流露出同情惋惜眼神。 围在江筠和江峰身边的人来来去去,送走几个,又来几个。 像闻着肉味纷至沓来的苍蝇,个个搓手,两眼放光。 江筠就一直站在人群中央,眉舒目展,嘴角噙着温柔的笑意。 就连灯光都格外偏爱她,自她头顶倾泻而下,为她镀了层朦胧的金色。 她穿了一条水蓝色的针织长裙,长裙包裹,只露出胸口一小片白皙肌肤,密不透风,像蚕茧。 见画如见人。 她应该是温柔沉静的、慈爱悲悯的。 像是教堂里可以肆意诉说心事的圣母,似乎她会无条件原谅你所有的过错,怜悯疼惜你所有的痛苦。 像是微风吹过湖面泛起的涟漪,更像是高高在上、被细细雕琢过,缄默的珍宝。 可她在心里把在场的每一个都骂了一遍。 臭要饭的贱人们,江筠如此评价。 她努力维持脸上的微笑。 直到江筠听到不远处有人说了一句,“这画的什么东西?完全看不懂。” “这玩意儿真能卖钱?有人买吗?倒贴我钱我都不会搬回家里。” 声音不大,但是偏偏被江筠的耳朵精确捕捉。 她的视线越过挡在自己面前的肩膀,停留在那个没有教养、不懂礼貌的小孩脸上。 小孩看起来只有十几岁,穿得不伦不类,头上染着夸张的黄毛。 是江筠只看一眼,眼睛都要烧起来,恨不得把她头顶每一根毛都拔光的黄色。 江筠示意江峰,为自己暂时失陪抱歉。 她脚步轻轻,走到小孩身边,颔首微笑说:“艺术欣赏是主观的。” “艺术不是谜语,不一定非要有一个‘看懂’的标准答案,也不必一定从画里理解作者的意图。” 她娓娓道来。 “与此相比,感受作品带来的触动、思考或者纯粹的美感更重要。” 小孩抬起眼皮,直视她的眼睛,想了想,说了句,“好吧,我就是实话说。” 江筠想把她的嘴撕烂。 小孩见江筠脸上的微笑不改,继续指着墙上的话评价,“这乱七八糟的,像是颜料吐了满张纸,真的很难看……” 旁边一直盯着江筠看的周楚然,这才后知后觉回神。 她捂上了小余的嘴已经慢了半拍,但还是试图从物理层面上改变小余的口无遮拦。 周楚然对着江筠道歉,“抱歉抱歉,我是小余的心理老师,她开玩笑没有那个意思。” 江筠追根究底,“那是什么意思?” 她不动声色把周楚然上上下下打量了一遍。 分叉的发尾、袖口起球的大衣、假得不能再假的手表,以及人模狗样的脸。 明明江筠的审视不留痕迹,可周楚然却还是无端地开始自省。 为了出门特地夹过的头发,细细画过的眉毛和精心搭配的耳钉。 在遇到江筠之前,她从没为自己的长相烦恼过。 但是现在,她第一次品尝到了自卑的味道。 如果今天可以再重来一次,周楚然一定会去翻烂那位浑身都是臭钱味的好朋友的衣柜。 周楚然汗流浃背,绞尽脑汁,穷尽自己有生以来对艺术品的所有记忆,最后认真地挤出一句话。 “很难看……不出作者的呕心沥血,那种挣扎和焦虑堆叠在每一种色彩里,呼之欲出。” 江筠十分惊喜,双手合十,“没想到您对艺术鉴赏很独到呢。” 江筠现在想把周楚然和小余的嘴一起撕烂。 周楚然张了张嘴,想要再说点什么找补挽救,最后却什么都不敢说,诚恳道歉,“对不起,我和小余不是有意冒犯,我们现在就离开,您别生气……” 她的话还没说完就被江筠打断了。 “怎么会,我不介意,不需要道歉,你们慢慢逛,那边还有下午茶。” 周楚然吸了吸鼻子。 她虽然是一个三流的心理治疗师,但也是持证上岗。 江筠虽然在笑,可是却时不时地眨眼睛。 与生俱来的第六感和专业知识都在告诉周楚然,这位第一次见面的江小姐已经烧起了滔天的怒火。 江筠这次的画展不是公开的,没有受邀很难入场。 周楚然是托了小余的福。 在此之前她一眼就看见了站在人群里的江筠。 周楚然的耳朵很灵,听到他们都在喊江小姐,所以周楚然很确定她就是这场画展的主人。 现在周楚然本来应该识趣地离开,却没来由地想和江筠继续说话。 江筠太漂亮了,漂亮得很张狂,让人移不开眼睛。 连同那些完全看不懂的画一起,周楚然都觉得漂亮了起来。 周楚然说:“可是你在生气,对不起……” 江筠说:“我没有生气。” 周楚然:“……” 被剥夺了发言权的小余,眼珠子在她们两个身上来回转。 江筠的眼睛弯成了月牙,“我说过了,我真的没有在生气。” 她说完这句就想走,可她又怕眼前这两个蠢货误会她的大发慈悲是临阵脱逃。 于是她用一贯的招数开始发难,“刚刚您很独到的艺术鉴赏其实很打动我,让我甚至觉得我们一见如故。” “我把这幅画当作小小的见面礼送给您,只要您不嫌弃。” 周楚然一瞬间只觉得受宠若惊,一边摆手一边道谢,“怎么会怎么会,这怎么好意思。” 江筠轻轻把手搭上了周楚然的肩膀。 周楚然的神经马上紧绷,她的感官在这一瞬间被放大了许多倍,甚至好像都能察觉到江筠垂落的头发贴在了她的大衣上。 说不上来是什么名贵的香水味,但是里面掺杂着难以察觉的烟味让她莫名地心如擂鼓。 江筠凑上脑袋,小声说:“没关系,画就应该被懂得欣赏它的人所拥有。” “我很荣幸能送给你,只是需要一点手续费,我一会替你登记。” 周楚然听到她在说什么,但是一个字也没能真正进到脑子里。 脑袋蒙蒙,只知道漂亮的江小姐要把漂亮的画送给她。 直到江筠丢下一句‘不用谢’离开,周楚然还傻呵呵对着她的背影说谢谢。 小余抱着胳膊对周楚然翻白眼,“我爸说了,漂亮的女人最坏,也最会骗人。” “很明显,你已经自告奋勇上当受骗了。” 周楚然撇起嘴巴,不屑一顾,对她的言论十分不赞同。 她说:“我有什么可骗的?” “你是心理专家还是我是心理专家?” 小余唠唠叨叨讲个不停,嘴里嘀咕着江筠的坏话。 周楚然捏她的鼻子,装模作样地恐吓,“嘿,你再这样没礼貌,我明天就告诉你妈你没病,让她把你送学校去。” 于是小余闭紧嘴巴,不说了。 不过小余再怎么为非作歹,周楚然也不太想让小余重新上学。 小余是她半年前接手的病人。 小余断断续续休学一年,每次去学校比去西天取经还艰难,动不动就和她妈妈吵架,发起狠来,还把她妈妈的胳膊咬出了血。 小余妈妈不知道从哪听了别人的鬼话,觉得周楚然靠谱又专业,主动找上门联系心理辅导。 周楚然一眼就看破了小余妈妈的心思。 图便宜。 周楚然很便宜。 小余妈妈在费用上极限拉扯,试探性地抛出了自以为的跳楼价,一周看三天,一个月给七千块。 周楚然听到这个价格,心里差点没哭着跪下来感谢她,恨不得拍胸脯说以后小余就是自己亲妈。 啊不,自己就是小余亲女儿。 不管了。 周楚然太缺钱了,一度导致看到数字就会自动代入人民币。 很长一段时间里,连电话号码都不敢看。 每个月点开信用卡的账单都恨不得给自己脸上来两巴掌,晕过去最好,最最好的话可以下个月再醒来。 而江筠不一样。 账单上的个十百千万十万百万千万……最后只会变成一长串毫无意义的数字。 江筠帮周楚然登记的时候,才恍然大悟自己没有问她姓名。 不过不要紧。 就算问了自己也会忘记。 像江筠这种人,才不会记得路边可以随意践踏的杂草。 于是江筠对着工作人员描述周楚然的长相和穿着,“长头发到肩膀,半框眼镜,度数很低,鼻梁有一颗痣。” 她本来还在思考起球的大衣该怎么委婉地表述,却突然想到那个让人眼睛很痛的黄头发小孩。 “对了,一个黄头发的小女孩和她一起。” 画家对于颜色的敏感,她重新措辞,“介于杏仁黄和秋葵黄之间,麦秆的颜色。” 工作人员不敢怠慢,联系场馆里的人员核对。 江筠心情很好。 毕竟人在干坏事的时候永远不会觉得累。 周楚然又拉着小余逛了好一圈,手机相册里存了一大堆江筠的画,比她之前攒了很久的钱才咬咬牙舍得去看心心念念的livehouse还激动。 直到有工作人员找来联系她买画的事宜。 她们被请到会客室详谈。 “我们已经了解,江小姐把这幅画无偿赠送给您,按照规定,手续费是竞价的百分之三,加上专车运送的费用,您这边还需要支付六千四百八。” 对面递来一份账单。 “您看下,核对无误后,您怎么支付?” 周楚然强装镇定掏出手机,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六千块像是柄利刃抵上了她的喉咙。 哈。 真的被骗了。 此时此刻,她突然觉得是无与伦比的耻辱。 不是因为本就囊中羞涩,六千块火上浇油的耻辱。 而是觉得江筠居然这么笃定只要六千块就似乎能要了她的命的耻辱。 江筠真的很会羞辱人。 亲爱的江小姐,真是个不折不扣的坏女人。 第2章 第 2 章 从画展出来,是小余自掏腰包花钱打车。 小余笑得腰都快直不起来了,嘎嘎嘎像一只鸭子。 周楚然本来想转移话题说今天天气不错,抬头却看见难得放晴的天空堆起了层层叠叠的云。 她讨厌阴天。 来不及下一场痛痛快快的雨,只留下那群风怎么都吹不散的云。 灰沉沉的天空摇摇欲坠。 她想起了江筠的一幅画,大概就像现在这样。 好像阴天似乎也可以变得很漂亮。 她掏出手机对着天空拍照,一边找角度咔咔咔,一边和小余说:“真好看。” 小余评价她是被六千块吓坏了脑袋。 周楚然没否认,说不定还真是。 早知道应该恬不知耻一些,厚脸皮和工作人员说不需要专车运送,自己可以扛回家。 这样可以省下二百多。 周楚然对自我的认知非常清晰,自己就是个不懂艺术、只想攒钱买房子的小小屁民,下次再见到江筠大概很难。 所以,江小姐,我们是不是再也不会见面啦? 周楚然把小余送回小区,准备和小余妈妈报备。 没想到离开的小余却突然折返回来,让周楚然搭着她的肩膀开始自拍。 周楚然很臭屁,“我长这么好看,拍照是要收费的。” 小余心里赞同得很,嘴上反驳她,“给动物园的猴子拍照片都不要钱了,你顶多算是没毛的猴子。” 周楚然捏她的鼻子,“嘿,你也是没毛的猴子。” 小余把拍好的照片发给朋友,上供今日份的精神食粮。 十四岁的小女孩总会有些奇奇怪怪的虚荣心。 小余的朋友偶然一次见到周楚然后,就两眼放光直夸周楚然帅得惨绝人寰。 小余本来也没觉得周楚然有多好看,但是被朋友每天这样狂轰滥炸后,她再看周楚然是越看越顺眼。 每次对视会下意识地看向她鼻梁上的痣。 不偏不倚,长在鼻梁侧边,像一颗小小的黑洞。 小余其实是不太在乎别人长相的那种人,因为她觉得自己从生下来就没好看过一天。 自己妈妈漂亮脸蛋和身材的基因完美错过,塌鼻梁小眼睛,和小余爸爸如出一辙。 小余很喜欢周楚然,是因为她的性格真的很好。 一开始小余对周楚然这个心理辅导老师还是一如既往地抵触。 因为家里来来去去的那些心理老师,他们和没意思的大人没什么区别,只会一个劲地说‘你不对’、‘你要想开’以及‘你应该去上学’。 只有周楚然会说,‘你没错’、‘他们的问题’以及‘上学不是最要紧的’。 学校对于小余来说像是地狱,没有朋友,却有各种各样的规矩,她孤立无援。 除了原则性问题周楚然绝不松口,其他小事周楚然都会陪着小余胡作非为。 比如染夸张的黄毛,比如吃鲱鱼罐头,再比如一整晚不睡觉吹口琴。 小余妈妈每次刚要发脾气,就会被周楚然及时按住。 周楚然叽叽咕咕说几句,小余妈妈的火气就会烟消云散,开始心疼小余抹眼泪。 偶然一次小余听到了周楚然和自己妈妈的对话。 周楚然说:“现在强迫她去学校只会让她更难接受这个世界,她对于规则是很敏感的,而对自我的认知和人生的目标又非常模糊。” “你习惯强迫她、逼着她,用你的标准去定义她,她只会越来越严重。” “你先要学会尊重她、相信她,她是很好的孩子,她不会无下限地放任自己,她分得清楚是非对错,所以请给她一点时间。” 小余妈妈对着周楚然大吐苦水,说起自己离婚的前夫,又说起自己之前对小余的忽视和争吵。 她很感谢周楚然,虽然她现在还是控制不住想对小余发脾气,但是她们已经很久没有吵过架了。 门外的小余清清楚楚都听到了。 她听不懂什么自我的认知和人生的目标。 她只知道好像周楚然出现后,条条框框的世界就会变得很自由。 神医啊,妙手回春。 小余这么想,小余妈妈也这么想。 只有周楚然不自知。 这种‘胡作非为’的疗法在业内不能说不入流,但也显得很不专业靠谱。 周楚然其实也试过,把自己挂平台上试着接心理咨询的单。 但很明显,只是隔着电话辅导治疗起不到很好的作用。 病人一小时花三百块,有一百五都进了平台的裤兜。 这很坑爹。 不管是对病人,还是对周楚然。 周楚然同样也尝试过让自己看起来专业一点,把那些狗屁不通的专业话术挂在嘴边翻来覆去地说。 可事实证明,还是她‘胡作非为’的疗法更对症下药。 所以周楚然的口碑两极分化,说好的恨不得把她当成再生父母,说差的恨不得骂她是招摇撞骗。 送走小余后,痛失六千块的心理治疗师周楚然开始试图给自己做心理治疗。 她给浑身都是臭钱味的好朋友徐璐发消息。 【今天在画展上我买了幅画。】 【你会不会品鉴?】 徐璐回复她,【我是老吃家,不是老画家,我只对吃饭在行。】 【你吃错药了?花了多少钱?】 周楚然内心挣扎,选择谎报,【六百。】 她不想徐璐担心她是不是上当受骗了,更不想徐璐觉得她疯了。 还是不要说六千块了。 徐璐和她是大学同学。 按理来说,这样脆弱的友谊到大家大学毕业后就会分道扬镳,可徐璐和周楚然像是被看不见的线缠住了一样。 哪怕周楚然研究生毕业到开工作室,都在和徐璐联系。 徐璐虽然在很多事上看起来不太靠谱,但对周楚然是真心实意。 徐璐知道她为了攒钱买房子一块钱恨不得掰成十份花,收到外卖和快递的第一件事就是写好评返现。 现在一幅画就能让她豪掷六百,那应该是真爱了。 于是徐璐十分认真地说:【艺术是无价的,你要是真喜欢,它就值六百万。】 神医啊,妙手回春。 周楚然一想起江筠,就觉得那幅画光芒万丈,挂在家里必然蓬荜生辉。 徐璐说:【画给我拍张照片瞧瞧。】 周楚然说:【明天送来,到了给你拍。】 第二天那幅画准时送到了周楚然的工作室。 两个师傅戴着白手套,当着周楚然的面开箱。 周楚然的心怦怦跳个不停。 明明只是见江筠的画,却好像要见江筠本人一样。 她郑重其事,今天出门前还把裤子熨了两遍。 固定画框的木条都是小心翼翼地起掉,剥掉套了里三层外三层的保护膜,揭开最后一层布的一瞬间,周楚然愣住了。 阳光从窗户里照进来,黑灰的底色上是颜料绚烂的光影,笔刷的痕迹都清晰可见,不平整的起伏像映在昂贵画布上的小小山峦。 但是…… 画烂了! 有道又长又狰狞的口子自斜对角而过,刺目惊心,把画布一分为二,烂得十分彻底。 一瞬间周楚然只觉得天塌了。 她第一时间上前查看,切口齐整,而且大得夸张,不像是不小心。 搬画的两个师傅也傻眼了,面面相觑,然后对着脸色凝重的周楚然道歉。 “不好意思,我们确实不知道画被毁了,都是展馆那边打包,我们只负责运送。” “运送过程我们都有监控的。” 师傅们急得差点咬到自己的舌头,相反周楚然倒是很冷静。 周楚然说:“没事没事,展馆负责人的电话你们有吗?” 一个师傅从运画的箱子里找到了负责人的联系信息,递给了周楚然。 周楚然抬手按上了自己的脖子,给负责人打去了电话。 事已至此那六千块倒是不重要了,证据充分的话,展馆那边肯定不会推三阻四不担责。 可是江筠的这幅画是唯一的。 唯一的,这三个字在周楚然脑袋里盘旋。 电话接通,周楚然表明来意。 对面的负责人专业的可怕,道歉得很利落,而对画被划烂的事情好像根本不意外。 “十分抱歉周女士,是我们展馆的失误给您造成了不愉快的体验和不必要的损失,我在此郑重向您道歉。” “作者江筠女士此前承诺,画展运送期间造成的任何意外,包括一切不可抗力导致,她都一应承担。” “现在为您提供两个补偿方案,第一个方案是我们展馆全额赔付您的损失,损毁的画不必退回。” 这样的回答都在周楚然意料之中。 “第二个方案是江筠女士重新再为您画一幅,需要您这边联系下江筠女士。” “……” 周楚然有些难以置信,不太相信自己的耳朵,“江小姐再重新给我画一幅?” 她瞪圆了眼睛,下意识地抿起了嘴唇。 “是的周女士。” “当然如果您对于这两个方案都不满意,有其他诉求的话我们也会积极配合。” “没……没有,麻烦您告知我江小姐的联系方式。” 周楚然获得了江筠的微信号。 两个师傅还挺关心周楚然维权的进度,见她挂了电话就对着手机愣神,师傅们还以为她不知道该怎么办或者脸皮薄不好意思。 他们就你一言我一语地给她支招。 周楚然一个字也没听进去,匆匆从小冰箱里拿了两瓶水,就迫不及待把两个师傅和水一起打包送走。 落日的余晖把周楚然的影子拉得很长很长。 她在落地窗前驻足,指尖停留在‘添加到通讯录’,迟迟不敢下手。 她不知道该怎么形容现在的感觉。 喉咙痒痒的,鼻子很堵,耳根子也很烫,像是感冒了。 江筠的头像是一个很乱的调色盘,各种各样的颜料杂糅在一起,却不显得脏。 头像的右下角还藏着她一小节白皙的手指。 或许不应该用白皙来形容,更像是毫无血色的惨白,只有甲床泛着淡淡的粉色。 周楚然毫无征兆地想起来那天江筠站在人群里的模样。 光照在她乌黑的头发上,她垂下眼帘,长长的睫毛会投射出一小圈阴影。 她白得过分,胳膊上蜿蜒的青紫色血管格外明显。 周楚然没来由地开始揣测起她的喜好。 或许她并不喜欢画画,因为画上的笔触杂乱无章,时轻时重,但重的时候更多。 她一定很不爱出门,甚至可能很讨厌太阳。 喜欢的书和电影?周楚然猜她爱看悬疑刑侦,说不定还得带点血腥。 嘿嘿。 周楚然突然爱上了自己心理治疗师的职业。 她可以在很多细节里,轻而易举地了解江筠藏在平静浅表下的暗涌。 她在打招呼内容里挣扎,各式各样的口吻来来回回斟酌,最后又检查了好几遍措辞才敢发送。 她原本以为等待申请通过要很久,刚坐到椅子上假装忙碌让自己不要在意时,手机就响起了好友通过的提示。 江筠秒通过。 周楚然出乎意料,手机像个烫手山芋,她抓耳挠腮慌慌张张要组织措辞给江筠发第一条消息。 江筠却先给她发了过来。 江筠说:【在哪画?】 第3章 第 3 章 在哪画? 这三个字打乱了周楚然所有的预案。 她以为她们之间会有一段客套又多余的开场白。 她甚至还想到了面对江筠冷漠疏离的语气时,该如何应对自如。 而现在她完全没脑子想那些乱七八糟了,大脑皮层的褶皱好像一瞬间被尽数抚平。 去江筠的工作室画? 不行不行,江筠会不会觉得她不请自来很冒昧。 来周楚然的工作室画? 不行不行,江筠会不会觉得她穷酸得家徒四壁。 周楚然去江筠家?江筠来周楚然家? 不行不行不行都不行! 周楚然趴在桌子上,耳根红透了,瞳孔抖个不停。 对面的江筠等了好半天都没等到周楚然的回应,半分钟就烧光了她所有的耐心。 她对着眼前画布上那幅未完成的画思考。 江筠时常自省。 自省是不是对别人太有礼貌,让别人蹬鼻子上脸。 虽然是她先戏耍周楚然在先,逼周楚然掏六千块买账。 虽然也是她故意把画划烂,恶心周楚然六千块打水漂。 而江筠每一次都会给别人选择的权利。 六千块也不是必须要付,周楚然当然可以理直气壮地说自己付不起不要了。 画被毁了,周楚然当然也可以说自己要赔偿,因为钱比画更重要。 只不过这些选择都要默许别人对自己贫穷身份的冷眼和鄙夷。 江筠认为,人就是这样,有钱不一定高贵,但没钱一定是可耻的。 江筠觉得自己没错。 如果不是那个该被撕烂嘴的辣眼睛黄毛小孩先出言不逊,又如果不是周楚然咄咄逼人义正言辞说她就是在生气。 如果没有这些如果,对于她们,江筠只会不屑一顾。 都是她们的错。 江筠觉得周楚然真的很装,如果非要用好听一点的形容词,那应该是‘逞强’。 打肿脸充胖子,不愿意在人前露出自己一丝一毫因为贫穷的窘迫,就像周楚然戴的那块假得不能再假的手表一样。 真的很装。 江筠没有心情再画了。 反正不管她画得好坏与否,甚至是画完与否,江峰都会觉得是不容置喙的艺术品。 随心情的涂鸦儿戏,能卖出几十万的天价。 挣钱像呼吸一样轻而易举。 江筠没有在外面买一间工作室,她就在家顶层靠西的阁楼里画画。 阁楼只有一扇小小的窗。 窗帘她挑了遮光性很好的那种,却故意买小了一截,所以拉上的窗帘永远不能严丝合缝,也永远会留下一道蜿蜒在地板上的光。 从前江筠的妈妈在时,会在这间阁楼里养鸽子。 鸽子们都是品相最好、血统最正的,红眼灰羽,背毛鲜亮,翅膀舒展。 像一只只充满气的气球,捧在手里是满溢的饱胀。 鸽子们会在清晨放飞,有的会飞回来,有的再也找不到家。 江筠觉得那些鸽子都长得一模一样,但是江筠妈妈却能知道每一只鸽子该是哪一只。 虽然没了下落的鸽子,第二天江峰就会如数补上。 但江筠妈妈还是会惋惜。 惋惜什么? 江筠觉得,惋惜是最没用的感情。 如果想让鸽子飞回来,就应该在它们临走前给它们的脚拴上长长的绳子。 不管它们飞去哪里,只要拽着绳子,就能永远把它们拽回家。 江筠的手机响了,是周楚然发来的消息。 【江小姐定吧,您在哪里方便?我在哪都行。】 江筠眼神轻蔑。 江筠回她,【你工作室的地址。】 她是不可能让周楚然踏入她的领地。 她的心情阴晴不定,突然想到又可以戏耍周楚然就止不住地想笑。 和江筠同辈的富家子弟们,都对江筠敬而远之。 他们评价江筠,品行恶劣,张狂可怕。 很早之前,江峰合作人的儿子对江筠青睐有加。 他爸爸好不容易求着江峰要来了江筠的电话,可他发出去的信息,江筠一次都没有回过。 江筠连施舍着回他一次信息都不肯,更别提他要追江筠。 偶然一次喝酒,他随口说了句江筠很装。 没想到第二天,江筠就带人找去了他家的独栋,江筠还特地挑了他父母都不在家的时候。 一群不速之客黑压压的闯了进去,把小少爷按在沙发上,他家的两个阿姨吓坏了,想打电话叫人又不敢,只能捂着嘴巴惊慌地看着。 小少爷被蒙着眼睛当成人肉沙包一样挨揍。 江筠就站在不远处,慢条斯理地拿着小本子画速写。 炭笔在她的指节留下一圈黑色的印子,她在画窗台上的辛顿牡丹。 均价五万块的多肉,小少爷家豪气地摆了一排。 真难看。 江筠不是在说自己的画,她在说那几盆辛顿牡丹。 有人快步上前,在离江筠一米远的距离站定,弓着背低声说:“江小姐,差不多了。” 差不多还活着。 人就应该为自己说出来的话负责。 江筠丢掉速写本,转头就走。 司机把车停在大门前,她等着江筠上车,可江筠站在敞开的车门前迟迟没动。 江筠很生气,非常生气,生气到紧咬牙关。 鞋脏了,被溅到了滴血。 她站得已经足够远,那么远、那么远! ……明明那么远! 其实鞋很干净,什么都没有。 但她怒不可遏,坚信鞋就是被弄脏了,她让司机帮忙丢掉她的鞋。 LV的低跟小羊皮被扔进了垃圾桶。 江峰知道这件事后并没有多大的反应,倒是合作人吓得给江峰连连赔礼道歉。 因为江筠哭着说,是小少爷把自己喊去了他家。 江筠露出自己皮开肉绽的胳膊肘,泪眼汪汪,“爸爸,是他非要拉我的手!我不同意,他就扯着我不放,我崴到了脚从门口的台阶上摔下去了。” “我的速写本不知道为什么会在他那里,我只想去拿回来。” 那天在场的所有人,不管听到了什么,还是看到了什么,最后全都闭紧了嘴巴。 听到小少爷肋骨骨折进了医院,江筠十分不可思议,“怎么会这样!严重吗?要不要紧?” “什么深仇大恨会这样找上门来打人?真的太过分了。” 江峰盯着他女儿的脸瞧,看不出一点端倪。 江筠有些自责,又和江峰说:“需要我去道歉吗?为那天晚上的不愉快。” 江峰张了张嘴,想说点什么,最后却只说了一句,“不关你的事。” 江筠当然不会道歉,也不关心别人的死活。 倒是自那之后江峰再也没和那人合作过。 太好了,太好了,自己身边有病的人又少了几个。 江筠很高兴,也很满意,划烂了阁楼里好几张画庆祝。 次日,江筠照着周楚然的地址找了过来,按照她的习惯,比约定时间晚十分钟。 车刚开过路口,江筠就从车窗里看到周楚然等在前面的楼下了。 周楚然今天穿了一件Stone Island白色针织衫和R13牛仔裤,头发扎得很低,发尾微翘。 江筠嗤之以鼻。 八成又是假货。 北方的秋末已经很冷了,连着下了几天大雨,温度急转直下,最后一丁点夏天的尾巴只短暂徘徊就消失不见。 周楚然提前十五分钟就下楼等了。 她是一个很守时的人,不喜欢迟到,也不喜欢早退,不喜欢等人,更不喜欢被等。 小余妈妈之前来,她也只是提前半分钟下来接。 周楚然冷得时不时搓手,加上提前的十五分钟,她已经等了快半个小时。 但她没有丝毫不耐烦,甚至觉得理所当然。 她有些懊恼,懊恼应该选择一个天气更好的日子。 或许现在应该点一杯咖啡,不知道江小姐喜欢什么口味? 早知道把徐璐那条藏在衣柜里的毛毯也带过来了,据说是羊毛的,盖在身上轻飘飘的但是很暖和,别人多看两眼徐璐都不舍得…… 周楚然掏出手机,把工作室的空调打开了,温度没有调很高,她怕江筠觉得闷。 不知道江小姐会不会冷? 她脑袋里刚冒出这个念头就觉得自己可笑。 江小姐怎么会觉得冷? 有钱人的衣服材质都是轻飘飘又特别保暖的,像徐璐的那条毛毯。 穷人只买得起廉价的材质,里三层外三层总要套上许多,却还不如一条薄薄的毛毯。 那辆黑车停在周楚然面前的时候,周楚然短暂地愣神了几秒。 车门被推开,是一只黑色缎面的小低跟鞋先踏了出来。 风从敞开的车门里闯了进来。 好凉,江筠扯了扯身上的披肩。 司机说:“江小姐,我在地下停车场等您。” 江筠没有理会,下车径直走到周楚然面前。 周楚然的鼻尖红红,江筠微笑着和她打招呼,“周楚然,我们又见面了。” 周楚然并不意外江筠能知道自己的姓名。 意外的是,江筠并没有疏离地喊她周女士或者周小姐。 喊她的名字,像是在喊朋友一样的亲昵。 她有点开心,但却努力让自己表现得镇定得体。 她带着江筠上楼,替她按电梯,给她扶着门。 周楚然见她没带画画的工具,试探性地问了她一嘴,“要不要我去帮你拿画具?” 江筠说:“路上堵车,阿姨一会送来。” 周楚然摸了摸鼻子,再次感慨有钱的可怕,专门让画具坐一辆车。 江筠对周楚然工作室的第一印象是,很穷,而且很土。 周楚然的工作室在离市中心不远的写字楼里。 市中心寸土寸金,工作室的租金一个月就要六千三,一年七万五,贵得周楚然作呕。 她没怎么大动干戈的装修,软装选了些平价亲民的品牌。 但在江筠眼里,沙发很廉价,椅子很廉价,电脑很廉价……总之哪里都很廉价。 江筠佯装参观,实则在心里腹诽。 她的手指一点点滑过沙发靠背,仔细感受着糟糕的粗糙触感。 空气安静,周楚然率先打破,她说:“要不要喝点什么?附近有一家很好的咖啡,是手冲的,你要不要尝尝看?” 一小杯五十块,周楚然豁出去了。 江筠没有回答,在房间里绕了一圈又回到周楚然面前。 她突然伸手整理周楚然的衣领,反问她,“你穿这件很好看,最近一直断货,很难抢吧?” 江筠本意是想奚落她。 但江筠慢慢皱起了眉毛,因为她突然反应过来,周楚然身上穿着的居然是真货。 穷人装起来真能豁出去啊。 为了不值钱和面子和尊严是不是都可以去死? 江筠这么想着,头顶突然传来周楚然的声音。 “啊真的吗?这件是我偷穿我朋友的,裤子也是。” “因为画展那天,我觉得你好像不是很喜欢我衣服的材质,” 早在江筠伸出手的那一瞬间,周楚然就僵住了。 听到江筠说她穿着好看时,她脑袋里噼里啪啦炸起了烟花。 她的身体一动也不敢动,倒是太开心了嘴上开始说个不停。 她十分坦荡:“没办法我是真穷,那天戴的表其实也是假的。” “但是我今天戴了真的,你看你看。” 她翻起袖口,晃动手腕,给江筠展示那块亮闪闪的表。 江筠放低视线扫了一眼,她觉得有些莫名其妙。 周楚然在高兴个什么劲? “我看到画被划烂的时候真的快吓死了,毕竟是你送给我的礼物。” “负责人说你会再帮我画一幅时,我真的特别高兴,但是又担心会不会麻烦到你。” 江筠只说了一句,周楚然就恨不得说十几句。 “虽然六千块钱对我来说不是什么很轻松闭着眼睛就能花出去的数,总归钱都已经花出去了反而无所谓,我更想要你的画。” 江筠的眉心越来越皱,却终于大发慈悲地开口,“为什么?” “因为我很喜欢。” 周楚然笑得灿烂,眼尾上扬,语调轻快。 她说得十分诚恳,肺腑之言,真心实意。 值钱的东西谁会不喜欢呢? 画展那天她听得清清楚楚,手续费是竞价的百分之三。 所以江筠这幅画要卖二十万。 二十万啊,那可是二十万。 整整二十万! 周楚然觉得自己那个缥缈的、遥不可及的房子突然变得唾手可得。 ‘喜欢’这句话说出口,周楚然觉得哪里不对。 她又笑嘻嘻补充道:“很喜欢你的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