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宝贵》 第1章 序言 眼球溶化在眼眶里,一想到要睁开就发出要流淌出来的恐惧警告,眼皮违背身体的指令胶水似的黏在一起。 陈末不知道自己究竟醒没醒,好坏视网膜里也已经映射出了木制天花板的色彩,迟滞地呼吸,像溺水的人在封闭的空气里深一脚浅一脚行走。 挣扎着起身,又画面一黑身体倒下去,她才摸索到自己的身体。 喘不上气,她尝试大口呼吸,心脏却悸动得如同一颗膨胀的水球,要突破胸腔的束缚飞溅出来。 感官在光线稀薄的房间一个接一个苏醒,最先击溃她的是饥饿,味蕾很快尝到清甜的液体,那是口腔在大量脱水。 朝虚空踏出第一步,膝盖砸在地板上,并没有预料中尖锐的疼,痛觉的暂时缺失可以使她支撑着身体走到洗漱台。 呕吐,只有水,胃里没有一点食物能让她痛快地吐出来。 站在镜子面前,她开始脱衣服,像剥开皮肤那样,直到□□的时候她才好似想到什么,转头,看见一扇半开的小小窗户。 在小小的取景框里,画着许多簇拥在一起的矮矮建筑,连接着它们的电线横七竖八排列成生锈的琴弦,背景洋溢着天蓝渐变绯红的彩云。 镜子仍旧面无表情,映着她骨骼分明的后背,转身,照到营养不良的细瘦臂膀,看着水流细细清洗她的身体。 房间里有清晰的灰尘味。 她看着由于物品少而显得整整齐齐的房间,在床边呆呆地坐了一会儿,才想到找自己的电话看时间。 没电,插上充电线,等了十分钟手机屏幕才能在启动页面亮起来。 二零一三年,七月十六日。算一算时间,已经到了她租下这间房子的第三十二天。她此时的感受还来不及伸向不可置信,而是在超出认知范围的真相里丧失思考能力。 她确信自己上一个还醒着的时间段里,是半月以前。 有点毛骨悚然,她以最快的速度打开房间里的灯,像调试机器那样一点一点触摸自己的身体。有温度,血管在跳动,膝盖上的淤青被按了一下发出钝痛,屏气仍然能带来窒息感。 她确认自己现在不是一个鬼魂,很快就接受了白白流失的半个月房租,既保住了无神论者的信仰,又神奇地没被房东破门而入然后因为房子超期而赶出去。 一个月前她穿着灰裤子白衬衫来到这里,细瘦的身体在这间房子的主人面前站得端正,她把自己描述成一个刚刚高中毕业的学生,提出了只租一个月且不付押金的要求。 那个在谈话中总是慢半拍的中年男人,不断把鼻梁上的眼镜取下来,捏了捏镜框与镜腿连接处的明黄色不透明胶——这看起来像是一个习惯,又放回脸上,用积灰的镜片把她看了又看。 问她的父母,她斟酌着双亡还是患了重病比较可信,问她接下来的去处,她就准确地念出附近工厂的名字以证明自己确实是来赚取学费的。 大学生和高中生混在一起并不容易分清,就像二十一岁和十八岁都青春得像能被一直称呼为“还是个孩子”,她只是觉得后者能换来更多的同情心,然后用来破坏他租房押一付三的规矩。也许说哪一个根本没差,她只是习惯性地撒谎。 屋子主人在指尖点燃一支烟,最终领着她去到六楼的一个单人间,她面带微笑嗅了一路的烟味,心里计算着自己能闭气的最长时间是多少。 她从上个假期的剩余工资里数出一个月的房租,屋子的主人——现在成为她的房东接过来,说,合同免签。 因为他觉得写一份新的适合她的合同有一些麻烦。 现在,没有合同也已经到期。 钥匙插进瞳孔,转动,发出齿轮咬合的声响,不匹配。茶色的眼睛看着她,把湿透的黑发挽起来,走出门,仍然被臃肿地包裹在被子里。 陈末低头踩着仿佛没有尽头的楼梯,鬼打墙似的在每个转角都看到住户门框上贴着鲜红的“福”字,走到底,拉开自她来到之后就发现是坏掉的、带着防护网的机械门。 十字通道,左右前三个方向都是一样的狭窄冗长,天暗下来的时候月亮光也透不进来,她毫不怀疑从其中一个方向会突然窜出一个手持凶器的歹徒要她交出钱包。 即便是白天,阳光透过矮斜的房屋和交织成渔网的电线照下来,仍然昏暗。天上的太阳像个假的,在南方的七月却颜色雪白,也不发光,低低地挂着像个会流动的漩涡白洞。 她甚至能直视它,一般超过三分钟脑袋会有松动的感觉,就像每一块头骨的缝隙被撑开,然而进去的空气却是冷冷的。 她得出结论,热气是从地底下渗透到地面来的。 在傍晚安然无恙地走过这些通道,她看到直入云霄的树群,所以是它们用顶部密密的树叶托举起流光溢彩的晚霞。 地面的树叶像浸了冷油的面皮,她料想昨晚的雨应该下得缠绵漫长,完全夺走它夏日里的干燥卷曲。不能够让她化身成食草兽,大把大把地抓起来往嘴里送,像人类咀嚼薯片那样发出滋滋作响的清脆。 第2章 第一章 「她觉得那像是一块从天空切割下来的东西,包含洁白柔软的云朵,和澄净浅蓝的天色,远远地朝她移动。当然不是现在头顶这个冒着黑烟火星的,她不把这称作天空。 那其实是个穿着白衬衫和蓝色阔腿牛仔裤的男人,沿着布满污垢的河沟栅栏走过来,她可以看见那个人皱起的眉头,她猜想一定是水沟里的腥臭味又升起来了。 干净的过头,这是她的第一印象。 等人走近了,她才意识到他的视线准确无误地投向自己,如果她还有力气逃跑,她的第二想法是在他靠近自己的时候,把人掀翻到底下不足一米的臭水沟里,然后消失的无影无踪。 然而事实是她太饿了,在他提出要绑架自己的时候,陈末想的是如果她答应,接下来将会有房子住,会有饭吃了。」 李渝林的手心仍然握着一张记忆了三个月的照片,画面上是一个偷拍的角度,勉强照到女孩的正脸。女孩身上还穿着高中时期的校服,长到肩膀的头发被风吹起来,布满阴影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自然状态下就透出一股阴恻恻的意味。 所以他是带着迟疑走到陈末面前的,对上那张没有微笑却异常明媚的脸,欲言又止地蹲下来,打落她又抓起一把树叶的手。 “别吃了。”他尽可能平静地说,然后就看到那双茶色眼睛里露出诧异,不过那情绪不是对他的举动,而是对她自己现在的行为。 他很快起身立在一旁,看着陈末撑起身体扶着树干干呕,觉得奇怪,自己在看到刚刚场景的一瞬间就接受了,怎么反倒是当事人不能接受。 他把口袋里的手巾递给陈末,在陈末看不出态度的神情里解释道:“上面没有蒙汗药。” “哈哈。”她干巴巴地笑了一下,没有接,“你是谁?” “我是你母亲朋友的儿子。”这是他这些天来想出的他认为比较合理的身份。 气氛好像一下子变得对立起来,陈末脸上的表情终于清晰,下唇上映着一块细小的阴影,不知道是被嚼碎的树叶残骸还是别的什么,在她尝试组织语言的途中不停变换形状。 她会问出什么,有太多疑惑都需要说明,又会从何问起,比如他是怎样找到她的居所。 她的脸终于和照片里的女孩重叠,他辨别出来那些阴影并非遮挡,而是皱起眉头的憎恶。陈末在他的视线里后退,大有随时会一脚踏出去挥臂奔跑的势头。 摸摸自己的脸,他思索着这句话里的哪个字词让她避如蛇蝎。 她身后的甬道像门敞开似的照出一道手电筒的光,穿着警察制服的人一个一个从里面趟出来,直到一个带着眼镜的中年男人出现在条纹服饰里,哆哆嗦嗦把断掉一条镜腿的眼镜从脸上取下来,陈末对他的态度一下子就转移到那个如同简笔画的画面上。 仍然后退着,一直倒退到他的身后,她说:“母亲是什么,我只在说脏话的时候用她。” 甬道里抬出一床直挺挺的被子,附带拎出一只单薄的双肩包,他默不作声转身向前一步,看到的陈末又变成一张笑眯眯的脸。 他摇了摇头,纠正陈末:“你仍然对你的母亲抱有期待,你想见到她。” “这简直是我听见过最令人作呕的话了。” 他握着的手巾出现在陈末的脸上,过程迅速得没有一丝犹豫,陈末的身体脱力坠到他的脚边,他蹲下来对视上陈末还睁着的眼,从口袋里取出第二件工具。 陈末的瞳孔倒映出一朵细小的白花,被一根缠绕在李渝林食指的银丝线吊在空中,白花泛起细腻的青绿,周身晶莹剔透,摇动的时候发出沙哑的铃声。是一朵假花。 “你在大学三年级的暑假出来打工,半个月不到辞职,偶然遇见母亲朋友的儿子,那让你想起从未见过的母亲。” 天空迟迟暗不下来,血红的云霞到处洒着,陈末张着嘴可以清楚看到红润的喉咙,他几乎要分不清眼里看到的红色是来自哪一种。 “你会有恶心的感觉,会想要抗拒,头晕是正常的,你需要停止尖叫,让空气进来。” “你开始大口呼吸,然后平复,看见的士,看见火车站,直到看见一大片茂盛的森林,你感觉到困意。” “接下来,你会出现在通往澄淋的火车上。” 叮铃铃~~~ 李渝林从报纸里抬起头,看向对面坐着的人:“你要吃一点东西吗?” 陈末木木地点头,他把食物塞到陈末的手里,拧开一瓶矿泉水递过去,她就不得不抬起一直垂在身侧的左手接过来。把食物尽可能放进口腔深处,灌下一大口水,然后用扭曲的表情咽下去。 “这只是绿豆糕而已。” 他看着陈末把头重新靠回玻璃上,有气无力地开口:“我晕车。” “那也别用脑袋撞玻璃。”他从随身的背包里拿出一版苍白的药片,扣下来一颗放到陈末的手心,“晕车药,很管用。” 其实没用,因为在陈末的世界里,还没有寻找到过有效的抵御晕车的办法。 他看着陈末把药放进喉咙,这次咽下去的时候面无表情。 窗外总是模糊的街景,灰渌渌的墨绿糊在窗玻璃上,陈末的眼珠近乎贴在上面,尽管什么景色都看不见。她仍然穿着灰色的灯芯裤和石灰白的衬衫,没有任何图案画在上面,宽阔的袖子长长盖到手肘,伸出来的手臂颜色是另一种浸了水的石灰白。 她应当有一点美,而细瘦的身躯和阴森森的神情无时无刻不在对抗这一点可能的美,他注视她的时候能够窥见,但总是下意识忽略,觉得自己看到的只是一副大理石雕刻的骨骼,白森森的每一寸骨头缝隙里开满白色的小花。 垂下的报纸上伸来一只手,在他面前直直地竖起第三根手指,陈末的另一只手依然撑着下巴,眼睛看着窗外。 “你可以坦白了。” 他收回目光,不明所以地露出微笑:“坦白什么,你是自愿来的。” “哦——”他看着陈末转过来的表情带着若有所思,“原来这就是绑架犯冠冕堂皇的说辞,和电影里演的一样。” “就算是你迷晕我,把我绑架到火车上,我连身份证都没带就能像个正常乘客一样坐在这里。”陈末叙述着事实,停顿了一会儿换上另一副看起来温和许多的态度,“我既不漂亮,身体也不健康,如果要把我送到开膛破肚的地方,能不能提前给我打一针麻醉剂,谢谢你。” 他问陈末:“你晕倒后有听到什么吗?” 她说:“什么也没听到,一睁眼就是这里了。” 第一次就失败了,他到现在才意识到,陈末表现得太过平静,即便再仔细地观察她一遍,能看到她细微颤抖的胳臂,宁愿怀疑是七月的天会让她发冷,又怎么能想到那会是恐惧。 如同腥冷的池塘水灌进喉腔,他猛地捂住下半张脸不让自己吐出来,那些潮升般令人眩晕发颤的感受就都退回腹腔里。 这是陈末恐惧的味道。 他弓起身体好久才缓和下来,在脸上摸到冰冷的液体,刚刚试图表现出戏谑的陈末紧抿着唇,正一言不发地盯着他。 “你知不知道你说的话有多恐怖。” “我不是精神病。”她解释道。 “但你有健忘症,你答应了跟我去见你的母亲。”他有点不死心。 “你说的话比我的恐怖多了。”陈末评价道,“虽然我确实有健忘症,但我永不背叛自己。” 他不得不妥协,为着她可能随便坚守的什么东西,这个年纪的年轻人都是这样,在随波逐流了二十余年的生命里总固执地抓着某些所谓的真理。 “你指的是什么,毕竟你的身体里永远流着你母亲的血。” “我已经还给她了。”陈末把手腕伸到他的面前,一条一条介绍,“这是十六岁,这是十三岁,这是七岁。” 她说:“就算是更新了两个轮回,现在的我也该是完全由我自己创造的。” 他又在舌尖尝到恐惧的味道,这一回来自他自己。 陈末的脸明媚起来,露出那一点美,眼尾上扬唇角上扬,是喜悦的,茶色的瞳孔可是怔怔的不肯眨一下,是木然的。明明见过这样的表情,可是他感觉到巨大的陌生。 他用手掌盖在上面,握住,像握着一根空心的细塑料管,出奇地温暖。 “所以是我强迫你去见她。”他收紧了手里的力度,“你可以挣扎。” “你不是绑架犯?” “现在是了。” 她眨眨眼,就剥落掉了那层陌生的异样感,像是终于思索出了现实结果是哪一种真相,可是她看见他湿润的眼睛,才露出真心实意的笑。 他被骗了,她在装疯。 那些痕迹终于丑陋起来,他收回手也还觉得皮肤上有残留,陈末的笑有了声音变成大笑,显得轻蔑起来。他双手手指交叉着放到报纸上,手心困起来的空间仿佛还有余热,这让怜悯心打败了自尊心。 火车漆黑地进入隧道然后冲进雪白的空气,他看到外面阶梯地摆着未完工的轨道,轨道周围大片大片地露出土地本来的颜色,崎岖的山路横亘却不见远山,窗外的绿影扑簌簌地迎上来。世界被高耸的树木包裹起来,把行进的方向抛入森林。 她说,她困了。 第3章 第二章 「她觉得像是被人在地上拖行,拖回沽沐那个装着父亲的房子里,只不过这次的目的地角色换成了父亲的另一半,曾经的另一半。 完全陌生的身份滋生不出多么强烈的抗拒,她把这次旅行当成一场无聊的消遣,唯一介意的是自我介绍的信息又要更改,她再也不能对她的医生说“我从来没见过我的母亲”,不能把自己的身世编造得更加令人怜惜。 对待医生要绝对诚实,她相信自己会好起来。 她把所有真话都倾倒在医院三楼那个洁白的正方体小房间里,即便父亲评价她的谎言比真听起来话更可信,在当时她因此陷入绝望,但很快她从周围人的身上证实了父亲的话,才又重新快乐起来。 李渝林回答她,说沽沐离澄淋1706公里,如果她想逃跑会很困难。虽然升四年级后课只会更少,但如果不能准时赶回去报道,无论如何也避不开可能的处分。 可——以——接——受。陈末的思想里织出这四个字。 她被拖进昏暗的梦里,像在眼皮上盖一层幕布那样自然,没有小人儿出来演绎另一种世界里的故事,所谓的梦只是漆黑。」 人潮一阵一阵地越过他,这边是衣物摩擦鞋子踩进泥土的嗡嗡声,诡异地透出寂静,人的声音被驱赶到远远的另一侧,萦绕在不同车牌号的白色面包车车顶。那些声音的主人站在青的蓝的黑的石头上,手中高举这座城市名下的地址,人群经过那一道长长的栅栏就被分成好几股,水一般流动出去。 李渝林不得不握着陈末的手腕往前走,走到半路身后的人停了一下,手上被反向的力气挣了一下,那些被他忽略的蜿蜒着白色条纹的触感一下子清晰起来。 舌尖发麻,像口腔含着锋利的刀片,牙齿和舌头都闻到金属切割进来的味道。 他回过头,看到陈末的眼里含着笑意,茶色的瞳孔掠过他的脸,蝴蝶扇动翅膀似的视线上下扫了两下,又越过他的头顶停下来,看样子找到了措辞。 “澄淋。” 这两个字印在正前方,他接过陈末的视线,仍然朝原先的方向走。 “有人来接我们。” “那真好。” 从人海里脱身终于见到地面明显的路径,狭窄的宽度两侧生长起瘦骨嶙峋的灌木丛,灰尘光线似的扑进细密的绿叶里,留下绿和灰之间清晰的分界线。一直走到尽头,看见大路,他停下来站在路边安全的地界。 手伸进口袋,没摸到电话,似乎钱包也没有了,他才思索起陈末突如其来的喜悦。 他对上陈末打量许久的目光,她才像个没事人一样开口解释。 “车站有小偷,他就这么伸进你的外套口袋里——”陈末模仿起当时的场景,脸上仍然笑着,“动作快得我都没反应过来,本来想喊住你,但那个人跑得也很快,一秒钟我的眼睛就找不着他了。” “哦。” 他无话可说,继续沿着柏油石子路走,日头渐渐升起来,反光板似的折射出白刷刷的天空,云层覆盖过来的时候,才能辨别出那种白是灰败的白,好在没有温度。 也许期望能遇到父亲开着车迎面驶过来,但离开了火车站的场景在陈末的记忆里荒无人烟,路尽头仍然是路,从柏油马路换成乡村土路,偶尔他还要从细窄冗长的堤坝上踩过去。灌木丛之后长起连片的茂盛野草,桦树林隔着一条河流排列起柳树,看到了水也就能看到一亩一亩的田地,直到那些田地覆盖天际才知晓距离澄淋已经近了。 电线杆旁边的窄道上设置了一间电话亭,他看着积灰的顶部迈进去一步,查看之后不出意外这已经是被废弃无用的。 陈末看不出来疲倦的样子,仰着脸看天,收回视线的时候会露出很愉快的神情。 这一片的天空蓝澄澄的,他抬头看过几次只觉得太过明亮。手心出了汗,动动手指才发觉她的手腕一直在自己的手心里握着,时间久得有些麻木,就好像已经成为了他身体的一部分。 一松开手,陈末伸展起两条手臂大跨步超到他的前面,快走几步就跑了起来。 追出去十几米远,他伸手抓住陈末的后领,任由她踉跄了几步膝盖跌倒在泥土路上。 她说:“我没有逃跑。” 她说:“这是在给脑子清灰。” 他决心不听陈末的胡言乱语,低头看着她的笑脸,伸手把她衣领上的单边蝴蝶结丝带解了下来,绑在两个人的手腕上。他实在不想触碰那些痕迹,那让他时时刻刻感受到恐惧。 “高温度的太阳只会把人的皮肤晒伤,你觉得这样可以减轻感知,其实是神经已经烧坏了。” “哈哈。”陈末笑出声,他觉得这笑声里有气愤的情绪在。 “不见得你的脑子是正常的,拖着一个陌生人走这么远的路,哦——1706公里,去完成所谓母亲朋友的请求,然后只为了回去家里妈妈夸你一声‘好孩子,干的不错,今天给你做糖醋排骨’。”她说话好像可以不用喘气,“你知不知道这是小狗奖励机制,你母亲把你当狗使唤呢。” “我只知道某人说着已经和家人完全断联,仍然在身无分文的状况下辞去工作,是不是想着饿肚子的时候仍然有他们出现来给你依靠。” “是你硬拽着我来的。” 身后的人停在原地,他没办法再强迫陈末往前一步,回过身面对:“谁都能看出那是在维护你的自尊心......” 陈末真正生气的时候是面无表情的,不均匀的红从衣领下的锁骨处蔓延到脖子,再一点一点染上半边耳朵,躯干肉眼可见的颤抖。 那些红拓印到陈末的左手指关节,能清晰辨别出那上面不是他的血而是陈末自己皮肤的颜色时,他已经被迎面挥来的拳头砸了一下,一拳稳稳落在脸上,想起来格挡,另一拳仍然堪堪落在耳侧。 这时候世界的声音才清晰起来,沙尘从脚边卷过去,风缠绕着植物渲染出他所在的空间的气息,陈末的脸在正前方,天空也在正前方,风好像换了方向从她的身后吹过来,不然她的头发怎么会飘到他的脸上。 眼前漆黑了一阵,等到耳朵里的杂音慢慢消退,他终于能睁开眼,天空依旧明亮得让人忍不住皱眉。身体躺在毛茸茸的草地上,侧过脸就能看到陈末侧躺在一旁的后颈,手上的丝带重新系回她的衣领。 “......女生应该是扇巴掌。” “巴掌跟**没区别。”陈末带着闷闷的声音转过脸,脸上带着微笑,“我只是想给你个教训。” “所以,为什么?” 他坐起来,陈末仍然躺在草地上,阳光把他的影子投映在她的身上,即便如此她的眼睛还是晶亮晶亮的。 “也没为什么。” 她伸出十指,细长匀称算得上很好看,让人可以忽视掉上面偶尔几处明显的疤痕,和零零星星伤口恢复积沉下来的暗色。她让阳光躺进手心。 “我只是觉得我再打工下去我就要死掉了。” “至于你说的,我身上还是有一点余钱的。”她站起身拍拍裤子上的草屑,语气轻快,“他们一个是从未出现,另一个还没我自己赚得多吃得饱。” 那是一种带着点炫耀的得意语气,好像她从来都没注意到过语境之后是怎样的状况,像蜗牛裹着草叶荆条或者碎布那样度过一生,把那当成美丽的装饰品,而不知道在出生的起点原先就有一只坚固而安心的壳可以寄居,而把自己当成一条吸血的水蛭活下去。 她问:“所以接下来的路往哪里走?” “......已经到了。” 他看着陈末循着逐渐靠近的脚步声转头,隔着两重目光看见他高大的父亲,看见他仍然年轻的母亲越过父亲也越过她,急急地走到自己面前。 陈末说的没错,他只是为了得到母亲的认可,细腻的手掌落在脸颊,只是轻轻抚摸就轻易比过研磨细致的草木粉和清凉的药膏。但这只是调味品里的盐,认可不比一日三餐还要罕见。陈末不明白世界上的关系不止存在“交换”这一种,才会觉得他有可能和她是同一类的人。 “只是摔了一跤。” 他拨开母亲絮絮叨叨的言语织起来的蛛网,想要解救被捕获的陈末,可她简直像个受害者楚楚可怜地站在那里,露出渴望的眼睛,无法让人联想到自己躯体上的伤口出自她。 就那么切割出分明的两个世界,他站到陈末物理意义上的同一侧,在她精神世界里挖出一个洞。 “这就是陈末。” “啊呀,跟你母亲描述的一样,很漂亮的,只不过更高了一些。”母亲自然地揽了一揽陈末的肩膀,她做出瑟缩怕生的动作,脸上的笑苍白了几分,耳尖上的一点红是剩下的唯一血色。 “你们年轻人都统一地不爱吃饭。”母亲说着看了他一眼,把陈末从臂膀捏到手指,“这样是不行的呀,都是不健康的,也不美,还是要再吃胖一些才好。” 陈末迟迟地转头寻找他的视线,他以为是求救,任由她被母亲的言语淹没,而为了报复,乐见其成。 第4章 第三章 「母亲是一个崭新的概念,像在物理课本学到力学才知道力是相互作用的,数学书上的正弦出现在英文字典里变幻出好多种形式,才知道那只是缩写,另一种意义是罪恶。陈末在十三岁第一次学到父亲这个概念,无外乎暴力、暴食和暴躁,这比起道德与法治更容易记忆,因为运用了数学里的题海战术,一日接着一日,实践上八年。 母亲出现得太晚,在大学,她已经可以自由选择想学习的课程,比起母亲这个主题,探究如何穿上蜻蜓的翅膀飞进海洋更能让她感兴趣。 抛弃过,知道珍贵。享有过,才会嫉妒。 她的认知局限在身体的小小容器里,单纯用食物就可以填满,最多的情绪是满足。」 陈末用低低地声音跟他说话:“你是一个在爱里长大的人。” “难道不是我使他们爱我的么?”他立刻反驳,声音也压得低低的。 母亲和父亲走在面前,偶尔给他一个慈爱的侧脸,也给陈末。 “这么看来,我的母亲最聪明,从我出生起就看穿了我没有使她爱我的能力。父亲只有第二聪明,以至于从奶奶手里接过我养了八年,才发现这个真相。” 他偷偷地看她,没见到一滴眼泪,只有盈盈的笑脸,嗓音没有被浸湿所以就没有生锈,非要扒开眼眶看一看,想象里露出的是清白的眼球和充血的视网膜。 反倒是陈末微笑着转过脸看他,问他为什么眼睛红红的。 他闻到潮湿的气息,长长的下坡路用参差不齐的石子和五颜六色的鹅卵石一直铺到家门口,一定是门口那颗巨大的榕树投下的阴影过盛,又或者打圈生长起的好几茬青草在根系积攒露水,把空气里的水珠都扑到他的呼吸里。 “伤口在疼。” “哦,那真对不起。” 时间折腾到夜晚,陈末坐在他的位置上吃晚餐,他给自己添了一把新凳子,怎么放置都只能立在三人的远端,远远看着母亲在她的碗里搭小山。 有点后悔要母亲分一点关心给她,他盯着陈末吃完一整碗饭,要尽量不露出敌意还是有些困难的。视线碰撞在美味的蔬菜和鸡肉上方,他看到的是一个颇为狼狈的表情,如同哭和笑杂糅在一起显现出一种怪异的凌乱。她的眼睛仍然流露出奇异的光彩,像哥布伦发现了新大陆。这个寄居蟹在使用他用琉璃瓦搭建的房屋,看起来相当笨拙。 他把碗筷放进厨房的水池,走出的时候被母亲叫住,说他念叨了半个月的捷安特已经停进院子中央。 心情高涨,皮肤发烫,伤口也灼烧般地发作起疼痛,他把捷安特自行车从头到尾摸了一遍,用搭在把手上半干的布又擦一遍,借着堂屋的灯光在院子里骑了一圈。 昏暗的屋檐下走进一个人影,缓缓蹲下来,他立在自行车旁边观察了一会儿,那个人的影子投到他的自行车上面,一动不动。他踩着影子走到黑暗源头,那个穿着他母亲蓝绿色碎花裙子的人的影子抱住他的肩膀。 这样看陈末的头发很黑,黑夜的染料完全覆盖掉发尾的枯黄,散在肩膀上出奇得浓密。 她仰起脸,瘦削的两颊白莹莹地丰满起来,母亲也许说的没错,她要胖一点才会美。陈末放平视线,那个虚假的幻影顷刻消失,一顿饭的作用和没有并无区别。 他看着陈末出神地盯着自己的膝盖,面无表情地说:“我没有穿内裤。” 脸上升起的温度把伤口又煎炸一遍,他无端抬起手臂,食指揉揉眼尾,再扯扯衣领,不知道该把手臂放回身侧还是截肢掉扔出去。 “你要穿我的?”这是百分百的疑问句。 紧接着他就看到陈末蹙起眉头,抬头用似笑非笑的眼睛扫视他,左手并起两指虚空敲敲她自己的太阳穴。 “蠢货。”陈末这么评价他,“你该带我去买几件衣服,我什么都没带过来。” “......嗯。” 他咬住自己的舌尖,才没让那句“现在吗”从嘴里溜出去。 母亲比他想得周全,早收拾出一间干净的客房,在衣柜里挂上崭新的几件贴身衣服。以至于第二天陈末从房间出来的时候,坐上他自行车的后座,说的第一句话就是:“穿了。” 他觉得莫名其妙,更觉得陈末身上缺失点正常人该有的羞耻情绪,温和评价下来仍然算得上口——无——遮——拦。 骑车载她到城镇上,她不让跟着,拿了他的钱包,左手并起四根手指朝天,把字吐得扁平:“我发誓,我一定准时回来。” 她把灿烂的笑递到眼前,眩晕了一下他转身溜进曲折的小巷,他望过去寻找陈末的身影,只看到入口两侧摆满花生瓜子类的坚果,混合起来的红绿豆,缺失了一二三四角仍然立着八角的挂牌。 百无聊赖地走进去,心砰砰地跳,谁都要把路过的他招呼一声,黑漆漆两侧的灯投出来的是阴影,阴影下浮动的人脸只看得见笑的表情,纸一样的脸,在嘴的位置用刀片划出月牙,就可以借太阳光发出一点亮。 他选择回到自行车旁边,坐在纹路崎岖的石块上,一块玻璃碎片在尘土里闪光,他拾起来,是青绿色的,产自砸开的酒瓶。陈末会选择把它握在手心,他要用好大的力气才能抠出来,这一片应当洁净,他还是看见棱角上的褐色,确定上面有她的痕迹。 把它抛得远远的,又开始用指甲刮墙壁上的黄土,数太阳的光线斑点,注视蚂蚁搬运走他脚边的饼干碎屑,这样就可以缓解焦虑的心情,可以停止对陈末一再坏下去的印象。 等到小巷里的拥挤搬到他这条道路,小贩点起灯,月亮接替太阳的班,饥肠辘辘,他不能不相信这又是一个谎言。 推起自行车往回走,上了小路扭开手电筒别在把手上,把来时的路倒着骑回去,少了陈末的重量也没有更显轻松。 昏暗里摔了一跤,他只好继续推,推过一段上坡路,车轮压到一个坚硬的饼干盒子。他低头看了看,弯腰拾起来往草坡里扔,抛起来的视线里显现出半个身形。 他把自行车停到一边,踩着滑而斜的草地走下去,在唯一平坦的地方看到躺着的陈末。 “你最好是死了。”他几乎咬牙切齿。 他坐到陈末旁边,看着她把脸转到另一边,肩膀颤动。 “恶作剧一点也不好玩。” 他终于听清楚陈末的笑声,愉快得像下一个草坡外流淌的河水,持续很久。 她仍然躺着,她问他:“还有呢?” “是不是要把我锁到房间里‘面壁思过’,一个馒头也不给。”她摸摸肚子,很自豪的样子,“我已经吃饱了。” “你现在唯一要做的是跟我回去。”他拎起陈末身边的购物袋,也拎起陈末。 “如果我拒绝——” 他打断她的话:“母亲会担心。” “当然,这不代表我会轻易原谅你戏弄我。”他补充道。 陈末把车把手上的手电筒拔下来,推到最大亮度,高高地举过头顶,在前路投映出一片白天。 “这句话听起来比上一句更让人安心。” 下坡路激起长久的一阵风,清爽地混进虫子的鸣叫,他不能确定陈末的影子是不是正张开双臂,才让影子的主人总是平衡不稳,频繁地把脸撞到他的后背。 他能感觉到陈末试图激怒他,从第一次见面开始,这种倾向越来越明显。 进了门,他被母亲的语言困起来,直到她后一步走进来,母亲才把他放出来。 母亲对她说:“你母亲在等你。” 这栋房子大抵闯进了怪物,不然陈末为什么露出惊恐的表情,像他在画展里看到的呐喊,睁大的眼眶就可以完全取代声带,震得他耳膜发疼。 是陈末创造的伤口在隐隐作痛,就这一点,他认为她应当有力气来反抗,而不是他的母亲仅仅揽着她的背,就成为了她能退后的最终界限。 这让她看起来像是被拖进去的。 拖进客厅,客厅里端坐着人,人站起来把她逼退到角落里。 陈末的眼睛钉在地面,朝着人的影子的方向抬起手,指自己的耳朵,摇头,指自己的嘴巴,摇头。 她嘻嘻地笑着。 他觉得陈末表现得已经很好了。她没有像她示威的那样,把口水吐到人的脸上,指着人破口大骂,以及像她说的走到面前甩一巴掌,再潇洒地留下一句“你是什么东西”之后离开。 她还说:“你如果不是我母亲朋友的儿子,而是我母亲的儿子,我也许会有兴趣跟你谈恋爱。” 或者,她根本无法做到。她把幻想的重逢场景演给他看,镇定的,报复似的,小说女主似的,到了上场的这一天,他看见她只是颤抖。 他走到陈末身边,握住她的手腕,强硬掰开四根手指,抠出她手心里的玻璃把手巾塞进去。那些艳丽的颜色被布料吸收,地板干涸了片刻,又湿润起来,颜色一层层深下去。他想到她的指甲。 是他错了,这不是伤口,这是陈末最崭新的一块皮肤,她从未想过要拿起刀片划破。他以为只要见面,打破那一层意识里从未谋面的隔阂,血液就会从当初创造出她的那根脐带畅通无阻地流回去。 崭新的母亲的概念,没有情感的投入和记忆的建设,从来都不需要修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