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河昭》 第1章 暗流伊始 深秋,大胤朝皇城,霜重露寒。 寅时三刻,万籁俱寂,唯有国师云知意的书房亮着一盏孤灯。他披着月白外袍,临窗而立,指尖一枚白玉棋子无声转动,听着身后心腹云伯的低声禀报。 “北境大都护沈澈将军,奉诏回京了,今日辰时便可抵达城外。” 云知意目光掠过案几上那封仅有“北境急,将军归,姐仇疑,宁王动”十二字的密报,神色静默如水。沈澈……沈丹青的弟弟。他自然记得那位曾在宫中有过数面之缘、眉眼明澈如春水的女子,她的“病逝”,在宫廷录上不过轻描淡写的一笔。 “宁王殿下近日似也颇为关切北境局势,”云伯低声补充,“昨日还向陛下进言,说边将久握重兵,非国家之福。” 云知意嘴角勾起一抹极淡的弧度。棋子落下,清脆一响。这盘棋,蛰伏多年,终于要开始了。他端起手边浓黑的汤药一饮而尽,苦涩弥漫,却不及他心中盘踞的寒意。这京城,看似平静的湖面下,早已暗流汹涌。 ———— 辰时正,朝阳初升,德胜门外旌旗招展。 沈澈端坐骏马之上,一身玄色轻甲,风尘仆仆却难掩挺拔英姿。他抬头望向巍峨城门,目光深邃。京城,他终于回来了。并非为了荣封赏赐,只为查清姐姐沈丹青莫名“病逝”的真相。记忆中姐姐温柔的笑脸与眼前冰冷城门重叠,心口刺痛。 队伍入城,穿过熙攘御街。百姓簇拥,争睹年少成名的将军风采。沈澈面色沉静,目光敏锐扫过两旁茶楼酒肆。他能感到无数道或明或暗的视线——好奇、审视,或许还有杀机。 此时,一阵清越铃铎声传来。一队素白道袍仪仗簇拥一辆无纹青色马车,恰在狭窄街口与沈澈队伍相遇。马车帘幕低垂,自有不容侵犯的清冷气度。 “是国师车驾。”副将低声提醒。 沈澈勒马挥手,令队伍暂停。他早闻国师云知意深得帝心却行踪飘忽。在此相遇,是巧合?微风拂过,掀起车帘一角。沈澈目光穿过刹那缝隙,见车内端坐一白衣身影。那人也正抬眼看来,视线空中交汇。那是一双极其清澈却深不见底的眼眸,洞悉万物却又疏离其外。惊鸿一瞥,沈澈心头莫名一静,连日奔波焦躁竟被抚平几分。 车帘落下,隔绝视线。国师仪仗未停,缓缓驶过。沈澈驻马原地,望向渐行渐远的青色马车,心中疑云丛生。这位国师,似与他想象中不同。 巳时,紫宸殿大朝会,庄重压抑。 龙椅上皇帝神情萎靡,诸王公大臣分列两侧,平静表面下暗流汹涌。 沈澈戎装跪拜,献北境捷报贡礼。皇帝露些许欣慰,温言嘉奖。不等沈澈谢恩,一阴柔声音响起。 “沈将军年少有为,实乃大胤之福。”皇叔宁王萧承稷手持玉笏缓步出列,面和煦微笑,话却绵里藏针,“只是,本王听闻将军在北境时,曾与狄族部众过往甚密,甚至私下应允五市之请。不知此事是否属实?将军可知,私通外族,可是重罪。” 满殿皆惊。几位御史目光锐利。这顶帽子若扣实,足令沈家万劫不复。 沈澈心头一凛,面不改色沉声道:“回王爷,北境五市乃奉陛下密旨而行,旨在分化狄族各部以缓边患。所有往来文书、货品清单皆已记录在册,随时可供查验。王爷若疑,尽可调阅。”他不卑不亢,点明奉旨行事。 宁王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冷光,呵呵一笑:“原是陛下圣裁,倒是本王多虑。只是将军日后行事,还需更谨慎才是,免惹人误会,寒了将士们的心。” 这番交锋看似平淡,实藏凶险。沈澈正欲再言,一清冷平和声音自殿中响起,打破沉寂。 “陛下,”一直静立仿佛置身事外的云知意微躬身,“臣夜观天象,见紫微星旁有客星侵扰,主边关有变。沈将军此番回京,正当其时。臣以为,非沈将军这般于北境立威、熟知狄族虚实之悍将,不足以镇守京畿,拱卫圣驾。此或为天意,化解客星之扰。” 他话语从容,不着痕迹将话题从“私通外族”指控引向“天意眷顾,悍将镇京”,轻描淡写化解沈澈困境,同时巧妙将其留京合理化。 皇帝闻言,疲惫脸上露出兴趣:“哦?国师所言有理。沈爱卿一路辛苦,暂且留京休整些时日吧。” 宁王脸色微沉,瞥了云知意一眼,未再多言。 沈澈垂首谢恩,心中波涛翻涌。他再看向那白衣国师,对方已退回原位,眼观鼻鼻观心,仿佛刚才只说了一句无关紧要的话。这位国师,为何出言相助?他口中“天意”,究竟何意?这京城之水,比想象更深。 ———— 申时末,镇北将军府邸虽已洒扫干净,却掩不住长久无人居住的冷清。沈澈屏退左右,在书房就着烛火,再次展开姐姐沈丹青留下的最后一份家书。信笺微泛黄,字迹秀雅,却透着一股难以言说的忧思:“……宫中岁月静好,勿念。唯近日心神不宁,偶感风寒,料无大碍。阿澈在北疆,当以国事为重,勿以姐为念……” “勿以姐为念……”沈澈喃喃自语,指尖抚过那行字。若真只是寻常风寒,为何姐姐去世消息传来得如此突然?为何东宫对此讳莫如深?甚至连姐姐贴身侍女,也在其去世后不久“意外”落井身亡?这一切,都透着一股浓重的不祥。 他想起日间朝堂上,云知意那解围之言和深不可测的眼神。这位国师,或是一个突破口。但京城水深,步步杀机,他不能轻信任何人。父亲沈澜虽贵为镇国大将军,远在北境,京中势力盘根错节,他必须步步为营。 忽然,窗外传来一声极轻微异响,似是瓦片松动。沈澈目光一凛,瞬间吹熄烛火,身形鬼魅般掠至窗边隐入阴影。他屏息凝神,感知外面动静。一道黑影如轻烟掠过院墙,消失在夜色里。是宁王府探子?还是其他势力? 沈澈未追击。他知道,从踏入京城那一刻起,自己就已置身无数视线监视下。他回到案前,就着月光审视家书。姐姐的死,绝不简单。这看似平静的京城,底下不知藏着多少吃人漩涡。 他需要盟友,但也必须万分谨慎。那位云国师,是友是敌,尚难预料。 ———— 同一片深沉夜色下,国师府邸深处,暗室烛光摇曳。 云知意已换下朝服,身着寻常素白宽袍,正与一人对弈。若沈澈在此,必会震惊——与国师对弈者,竟是日间在朝堂上一言不发、看似庸碌的瑞王萧承泽。 “好一招‘星象示警’,”瑞王落下一子,声音温和带笑,“轻描淡写化去宁王发难,又将沈澈留在京中。国师此举,可谓一石二鸟。” 云知意指尖棋子落下,截断对方一片棋路,声音清冷:“瑞王殿下过誉。沈澈回京,如同鲶鱼入池,这潭死水,是该搅动一番了。何况,宁王殿下近来,手伸得确实长了点。” 瑞王抚掌轻笑:“看来国师与本王一样,乐见其成。只是……”他话锋一转,“沈澈毕竟是沈家人,其父沈澜手握北境重兵。国师将他卷入局中,不怕引火烧身?” 云知意抬眸,眼中烛光跳跃,深邃难测:“火,早已烧起来了。至于沈澈是灭火之水,还是浇油之风,端看他如何选择。况且,”他微微一顿,“殿下不觉得,沈丹青之死,本身就是一个信号么?” 瑞王神色微凝,室内只闻棋子轻响。片刻,他叹道:“这京城,越来越有意思了。只是国师,你苦心布局,步步为营,最终所求,究竟为何?” 云知意望向窗外浓重夜色,许久,才缓声道:“殿下可知,这朽烂的王朝,有时需一场大火,方能涤荡干净,迎来新生。” 瑞王眼中精光一闪,不再多言。棋局之上,黑白交错,杀机四伏,恰如这皇城夜色。 子时更响,乌云遮月,京城陷入最深的黑暗。将军府书房烛火再次亮起,沈澈铺开一张宣纸,提笔蘸墨,开始书写。他需将今日见闻、朝堂风波、各方反应,尤其是那位神秘国师云知意的种种,详加密报,以最快速度送往北境父亲手中。 而国师府高楼上,云知意凭栏远眺,夜风吹动他白衣胜雪。他手中把玩着一枚触手生温的玉佩,那曾是沈丹青心爱之物,也是她临终前托人秘密送至他手中的唯一信物。玉佩背后,刻着一个极小的“冤”字。 “沈澈,”他低声自语,目光落向镇北将军府方向,“但愿你不要让我失望,也别让你姐姐……白白牺牲。”这盘以天下为局、众生为棋的棋,他落下了第一子。接下来,将是步步惊心的搏杀。 夜色深沉,山雨,已充满楼阁。 第2章 血色棋局 子时三刻,镇北将军府书房内,烛火微微摇曳。沈澈指尖抚过姐姐沈丹青家书的最后一行“勿以姐为念”,墨迹已微微晕开,仿佛被泪浸过。他脑海中反复闪过日间朝堂上的一幕幕——宁王萧承稷看似温和实则句句诛心的发难,高坐龙椅上皇帝疲惫而浑浊的眼神,以及那位白衣国师云知意轻描淡写便扭转乾坤的“星象之说”。 此人绝不像表面那般超然物外。沈澈沉吟。他那双清澈见底的眼眸深处,似乎藏着整个皇城的阴影。姐姐的死,会不会与这位神秘的国师有关?正思忖间,窗外传来一声极轻微的、几乎与猫儿落脚无异的响动。沈澈目光一凛,瞬间吹熄烛火,身形悄无声息地隐入书架旁的阴影中,屏息凝神。来者脚步极轻,气息收敛得近乎完美,是个高手。那身影在窗外略一停留,似乎确认室内无人后,便如鬼魅般掠向府邸更深处。 沈澈并未立刻追击,他耐心等待着,直到那气息远去,才如同一片落叶,悄无声息地翻出窗外,远远缀上。他倒要看看,这深夜探府之人,目的究竟何在。只见那黑影对将军府路径颇为熟悉,几个起落,便避开了巡逻的守卫,径直朝着府中西南角一处荒废已久的偏院而去。 ———— 同一时刻,国师府密室。 云知意卸下了白日里的清冷面具,眉宇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他正与一人对弈,若是沈澈在此,定会惊愕——那与国师在深夜密室内手谈的,竟是白日朝堂上寡言少语、看似庸碌的瑞王萧承泽。 “好一招‘星象示警’,”瑞王落下一子,声音温和带笑,“轻描淡写化去宁王发难,又将沈澈这头北境猛虎留在京中。国师此举,可谓一石二鸟,深得兵法之妙。” 云知意指尖的白玉棋子轻轻落在棋盘“天元”之位,发出清脆一响,瞬间截断对方一片大龙。“瑞王殿下过誉。沈澈回京,如同鲶鱼入池。这潭死水,是时候该搅动一番了。何况,”他抬眼,目光清冷,“宁王殿下近来,手伸得确实长了点,连陛下身边的汤药,都敢染指。” 瑞王抚掌轻笑:“看来国师与本王一样,乐见其成。只是……”他话锋一转,看似随意地问道,“沈澈毕竟是沈家人,其父沈澜手握北境重兵。国师将他卷入局中,不怕引火烧身?他姐姐沈丹青的死,可是一滩浑水。” 云知意端起手边的茶盏,氤氲热气模糊了他此刻的神情。“火,早已烧起来了。至于沈澈是灭火之水,还是浇油之风,端看他如何选择。况且,”他微微一顿,声音低沉了几分,“殿下不觉得,沈丹青之死,本身就是一个信号么?东宫旧人,如今还剩几个?” 瑞王神色微凝,室内只闻棋子轻响。片刻,他叹道:“这京城,越来越有意思了。只是国师,你苦心布局,步步为营,最终所求,究竟为何?莫非真对这摇摇欲坠的龙椅,有兴趣了?” 云知意望向窗外浓重夜色,许久,才缓声道:“殿下可知,这朽烂的梁柱,有时需一场大火,方能涤荡干净,迎来新生。至于龙椅……”他嘴角勾起一抹极淡的弧度,“朽木雕琢之物,不堪大用,不如……重塑乾坤。” 此言一出,瑞王执棋的手微微一顿,眼中精光一闪而逝,不再多言。棋局之上,黑白交错,杀机四伏,恰如这皇城夜色。 ———— 沈澈尾随那黑影至废院,见其闪身进入一间残破的厢房。他并未贸然闯入,而是悄无声息地跃上房梁,透过瓦片缝隙向下望去。只见那黑影在墙角摸索片刻,竟打开一道暗格,取出一枚用油布包裹的细小物事。就着微弱月光,沈澈看清那似乎是一枚女子的耳坠,样式精巧,绝非寻常婢女所有。那黑衣人仔细检查后,又将耳坠放回原处,随即迅速离去,身形消失在夜色中。 沈澈心中巨震。那耳坠他认得,正是姐姐沈丹青生前最爱的那对红玉耳坠中的一只!姐姐的贴身之物,为何会秘密藏于此地?是姐姐生前所留,还是……有人故意放置?他强压下立刻冲进去查看的冲动,决定放长线钓大鱼,继续跟踪那神秘人。 那黑衣人离开将军府后,并未远离,而是在城中复杂巷弄间穿梭,最终竟潜入了一条紧邻宁王府后墙的隐秘小巷。沈澈伏在不远处屋顶,屏住呼吸。约莫一炷香后,小巷深处一道暗门开启,一个身着内侍服饰的人影闪出,与那黑衣人低语交谈。虽距离甚远,语焉不详,但沈澈隐约捕捉到“国师……查得紧……东西已处置……”等零星词语。 随后,那内侍塞给黑衣人一袋东西,便迅速退回门内。黑衣人掂了掂钱袋,四下张望一番,便欲离去。就在此时,异变陡生!另一道如鬼魅般的黑影自巷口暗处暴起发难,手中短剑直刺黑衣人后心,动作快如闪电,狠辣无比,分明是灭口之举! 沈澈瞳孔一缩,此刻若不出手,姐姐之死的线索可能就此中断。他不及细想,身形如大鹏般从屋顶掠下,同时掷出腰间一枚随身携带的用来压袍角的银质小印。“铛”一声脆响,银印精准地撞在刺客的短剑上,使其堪堪偏离数寸,擦着黑衣人的肋部而过,带起一溜血花。 那刺客一击不中,毫不恋战,身形一扭,便如泥鳅般滑入阴影,瞬息不见踪影。沈澈心知追之不及,立刻俯身查看那黑衣人伤势。黑衣人肋下受伤不轻,但更严重的是,他嘴角已溢出黑血,显然在方才交手时已中了剧毒。 “是……是宁王府的人……灭口……”黑衣人抓住沈澈的衣袖,气息奄奄,“耳坠……沈娘娘……她不是病逝……是……是听到了不该听的……”他眼中充满恐惧与绝望,猛地喷出一口黑血,头一歪,气绝身亡。 沈澈心中一沉,姐姐果然死于非命!他迅速在黑衣人身上搜查,除了那袋宁王府内侍给的银钱,别无他物。正当他准备起身离开这是非之地时,一个清冷平静的声音自身后响起: “沈将军,深夜不在府中安歇,为何在此沾染血腥?” 沈澈猛地回头,只见云知意不知何时,竟悄无声息地站在巷口。月光洒在他胜雪的白衣上,仿佛不染丝毫尘埃,与他脚下刚刚发生的毒杀与死亡形成诡异对比。他手中提着一盏小巧的灯笼,昏黄的光线映照着他平静无波的脸庞,那双眸子在夜色中显得越发深邃难测。 “国师?”沈澈心中警铃大作,手已按上腰间软剑剑柄。云知意是如何找到这里的?他看到了多少?他与眼前这场灭口,又是否有关? 云知意缓步走近,目光扫过地上黑衣人的尸体,以及沈澈手中尚未收起的银印,淡淡道:“将军好身手,也好心肠。只是,这京城的水,远比北境的风沙要浑,也要冷得多。贸然蹚入,恐遭灭顶之灾。” 沈澈站起身,与云知意对视,试图从对方眼中看出些许端倪。“国师此言何意?此人潜入我府中行窃,本将一路追踪至此,却见其遭人灭口。国师又为何恰巧现身?” “恰巧?”云知意唇角微扬,似有若无的弧度,“这世间哪来那么多恰巧。不过是有人布棋,有人入局罢了。”他提灯照了照黑衣人的脸,“此人是京中有名的‘夜燕子’,专司替人做些见不得光的勾当。将军追查令姐之事,已然触动某些人的神经了。” 沈澈心头一震,云知意果然知道他在查姐姐的事!“国师知道些什么?” 云知意却不直接回答,转而道:“将军可知,为何陛下近年龙体欠安,朝政却多由宁王与外戚苏家把持,而非太子监国?” 沈澈皱眉,此事他亦有耳闻,但内情绝非他一个边将所能知晓。 云知意抬头望了望被乌云遮去大半的月亮,声音飘忽:“因为太子自身难保。东宫一位颇得信任的属官,半月前暴毙,死因……与令姐当年,颇有几分相似。” 沈澈只觉一股寒意自脚底升起。姐姐的死,竟可能与东宫、与宁王、与这盘根错节的朝堂斗争都扯上关系? “将军,”云知意目光再次转向沈澈,这次带着一丝难以言喻的深意,“你可知你今日在朝堂上,已是在鬼门关前走了一遭?若非那颗‘客星’,宁王罗织的‘私通外族’之罪,足以让沈家万劫不复。” “国师出手相助,沈澈感激。只是国师为何要帮沈某?” “帮?”云知意轻轻摇头,灯笼的光晕在他脸上明明灭灭,“我非是帮你,亦非帮沈家。我只是在下一盘棋,而将军你,”他顿了顿,目光锐利地看向沈澈,“或许是一枚足以改变棋局的棋子,也或许……是另一个对弈之人。” 他走近一步,压低了声音,那清冷的气息几乎拂在沈澈耳畔:“沈将军,是想做一枚生死由人掌控的棋子,还是愿与我对弈一局,为这天下,也为你沈家,搏一个真正的‘山河昭明’?” 沈澈心中波涛汹涌。云知意的话,信息量太大,真假难辨。他透露了姐姐之死的疑点,点明了朝堂的凶险,更抛出了一个近乎大逆不道的“对弈”之邀。此人究竟是何立场?目的为何?是真心合作,还是另一个更深的陷阱? 见沈澈沉默,云知意也不催促,只淡淡道:“将军不必即刻答复。只是要提醒将军,从你踏入京城的那一刻起,便已身在局中。如今线索已指向宁王府,将军下一步欲待如何?是单枪匹马去闯那龙潭虎穴,还是……”他话未说尽,只是静静看着沈澈。 沈澈深吸一口气,压下翻腾的心绪。他深知云知意所言非虚,自己已深陷漩涡。姐姐的冤屈、沈家的安危、北境将士的归宿,甚至这天下的气运,似乎都系于这看似平静实则杀机四伏的京城。独自硬闯,无疑是送死。而眼前这位高深莫测的国师,虽是危险,却也可能是唯一能助他破局之人。 权衡片刻,沈澈沉声道:“国师想如何对弈?” 云知意眼中闪过一丝几不可察的笑意,如冰湖微澜。“很简单。明日起,将军可按兵不动,静观其变。至于宁王府这条线,”他瞥了一眼地上的尸体,“交由我来处理。将军只需在必要时,助我一臂之力即可。比如,”他意味深长地看了沈澈一眼,“当某些人狗急跳墙之时。” 这便是要结盟了。沈澈看着云知意,试图从他眼中找到一丝虚伪或算计,却只看到一片深不见底的平静。“我如何能信你?” 云知意缓缓自袖中取出一物,递给沈澈。那是一枚半块凤纹白玉佩,玉质温润,雕工精湛,但明显是女子之物。“此物,可是令姐遗物?” 沈澈接过玉佩,入手微温,他仔细辨认,心跳骤然加速。这玉佩他见过,姐姐入宫前曾贴身佩戴,说是母亲所留!后来姐姐“病逝”,遗物中却独独少了此佩!“怎会在你手中?” “令姐‘病重’前三日,托一心腹宫女秘密送至我处。”云知意语气平静,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沉重,“她说,若她遭遇不测,此佩或可助有朝一日欲查真相之人。” 沈澈紧紧攥住玉佩,指尖因用力而发白。姐姐在最后时刻,竟选择了相信这位国师!这是否意味着,云知意至少并非害她之人? “好。”沈澈终于开口,声音沙哑却坚定,“这一局,沈某陪你下。但我有一个条件——若查出害我姐姐的真凶,无论他是谁,我必手刃之!” 云知意颔首:“可。只是将军需答应我,谋定而后动,勿因一时之愤,毁了大局。” 两人目光在空中交汇,一个锐利如鹰,一个深沉似海。在这弥漫着血腥气的暗巷之中,一场将搅动整个大雍风云的联盟,就此达成。 “此地不宜久留,将军请随我来,还需处理掉这手尾。”云知意说着,示意沈澈帮忙处理尸体。 就在沈澈俯身之际,云知意目光扫过巷角一片看似寻常的阴影,指尖微不可查地弹出一缕劲风。阴影中传来一声极轻微的闷哼,随即再无动静。云知意眼中冷光一闪而逝,宁王派来的眼线,果然还在。他心中冷笑,这盘棋,越来越有意思了。 沈澈并未察觉这小插曲,他协助云知意将尸体拖到隐蔽处,心中却已翻江倒海。他隐约感到,自己今夜迈出的这一步,必将使他的人生,乃至整个大雍的命运,都走向一个未知的方向。而身边这位清冷如仙、智计深沉的国师,究竟是引领光明的同伴,还是更危险的深渊?他不知道答案,只能握紧手中那半块带着姐姐体温的玉佩,一步步走入这血色棋局的最深处。 乌云彻底遮蔽了月光,夜色,浓稠如墨。 第3章 人心如奕 戌时的梆子声刚敲过,沈澈一身玄色常服,悄然出现在城南青莲药庐门前。药庐隐在深巷,门前只悬一盏昏黄灯笼,在秋风中微微摇曳。 秦子攸早已候在院内,正在晾晒药材。见沈澈来了,他放下手中药筛,引他进入内室。 “将军请看这个。”秦子攸从药柜暗格中取出一本陈旧脉案,翻到一页指给沈澈,“这是下官偷偷抄录的沈娘娘病重前三个月的用药记录。” 沈澈接过脉案,目光骤然凝固在“梦陀罗”三字上。这味药在姐姐病重前两月,出现的频率异乎寻常的高。 “梦陀罗少量可安神,长期微量服用却会令人心神涣散,体质日渐虚弱。”秦子攸声音压得极低,“更蹊跷的是,这味药并非太医院常备,每次都是贵妃宫中的内侍特意送来。” 沈澈拳头蓦地握紧,指节发白。他想起姐姐最后一封家书中那句“偶感风寒,料无大碍”,如今看来竟是这般刺眼。 “还有一事,”秦子攸从袖中取出一枚小巧的银铃,“这是在沈娘娘旧宫苑的合欢树下发现的,像是娘娘身边侍女紫苏之物。那侍女在娘娘去后第三日,便‘失足’落井而亡。” 沈澈认得这银铃,紫苏自幼服侍姐姐,这银铃还是姐姐赐她的生辰礼。他接过银铃,在掌心摩挲,铃舌已被取出,里面藏着一小卷纸。展开一看,只有两个字:“宁王”。 这时,门外传来三声叩门声,两重一轻。秦子攸神色一凛,迅速将脉案收起,低声道:“国师的人来了。” 进来的是个身形瘦小的药童,对秦子攸行了一礼,转身向沈澈递上一枚黑木令牌:“国师请将军子时往望江楼一叙。”令牌上刻着云纹,正是云知意随身信物。 沈澈接过令牌,心中疑云更甚。云知意刚在朝堂上助他脱困,此刻又暗中约见,这位国师究竟是何立场? “告诉国师,沈某必准时赴约。” 药童离去后,秦子攸才又道:“国师虽深不可测,但下官以为,他对将军并无恶意。只是这京城步步杀机,将军还需万分小心。” 沈澈颔首,将银铃收入怀中。走出药庐时,夜风正急,卷起满地落叶。他回头望了眼药庐匾额,心中已有决断——无论前方是深渊还是刀山,他都要将这浑水趟到底。 ———— 子时的望江楼临江而立,沈澈推开顶楼雅间的门时,云知意正临窗独弈。 “将军请看这局棋。”云知意执白子落下,棋盘上白棋看似被黑棋围困,却因这一子而现生机,“黑棋势大,却过于急躁,反露破绽。” 沈澈在他对面坐下,目光扫过棋盘:“国师邀沈某前来,不只是为品评棋艺吧?” 云知意轻笑,从棋盒中取出一枚白子把玩:“将军可知,今日朝堂上,宁王为何急于发难?” “请国师明示。” “因为将军回京,打破了一个微妙的平衡。”云知意将白子置于棋盘天元位,“宁王与贵妃一党,原本计划在陛下寿宴上废太子,改立贵妃幼子。而将军手握北境兵权,又是已故沈娘娘胞弟,你的立场至关重要。” 沈澈瞳孔微缩:“国师如何得知?” 云知意从袖中取出一封密信推至沈澈面前:“这是三日前,宁王府长史与贵妃兄长密会的记录。他们计划在陛下药中做手脚,嫁祸太子,一石二鸟。” 沈澈展开密信,越看越是心惊。信上详细记录了宁王党羽如何收买太医院院判,准备在陛下日常进补的汤药中加入慢性毒药,待陛下病发,便诬陷太子毒杀君父。 “国师为何将此等机密告知沈某?” “因为,”云知意抬眼看他,眸中映着烛光,深邃难测,“我想与将军下一盘棋。一盘关乎大雍江山社稷的棋。” 江风从窗口涌入,吹动云知意白衣胜雪。他起身走至窗边,望向漆黑江面:“将军可知,我为何选择在此时出手?” 沈澈沉默片刻,道:“因为国师也成了某些人的眼中钉。” “不错。”云知意转身,唇角勾起一抹似有若无的弧度,“三日前,我截获了一封密信,信上将我与北境王赫连绝往来之事添油加醋,直指我通敌叛国。而这封信的笔迹,与当年诬陷林阁老的那封,如出一辙。” 沈澈猛然抬头:“林阁老?可是十五年前因‘通敌’被满门抄斩的林清源阁老?” “正是。”云知意声音渐冷,“林阁老于我有知遇之恩,我入朝为官,一为天下苍生,二为查清此案。如今看来,当年构陷林阁老的,与如今欲除你我而后快的,是同一伙人。” 沈澈久久不语。他想起姐姐生前最后一次省亲,曾私下对他说:“朝中水深,林阁老之死恐有冤情。”如今看来,姐姐当时或许已察觉什么。 “将军,”云知意走回棋案前,执起那枚天元白子,“白棋虽暂处劣势,但若能抓住黑棋破绽,未必不能反败为胜。就看你我敢不敢赌这一局。” 沈澈与他对视片刻,突然伸手取过黑子,在白棋腹地落下一着:“既然如此,沈某愿与国师赌这一局。只是,”他话音一转,“若查出害我姐姐的真凶,无论他是谁,我必手刃之。” “可。”云知意颔首,“不过将军需答应我,谋定而后动,勿因一时之愤,毁了大局。” 窗外江水东流,楼内一局新棋刚刚开始。 ———— 两日后,宫中设宴为北境将士接风。沈澈作为主将,席位被安排在太子下首,正对面是宁王萧承稷。 酒过三巡,贵妃苏玉柔突然笑道:“沈将军年少有为,至今却尚未婚配,实在可惜。本宫娘家有一侄女,年方二八,品貌端庄,若将军不弃,本宫愿做这个媒人。” 席间顿时安静下来。谁不知贵妃兄长苏慕谦是宁王党中坚,此举拉拢之意明显。 沈澈起身一礼:“多谢贵妃娘娘厚爱。只是家姐新丧,臣守孝未满,不敢谈婚论嫁。” 贵妃笑容微僵,随即叹道:“是本宫考虑不周了。丹青妹妹去得突然,莫说是将军,就是本宫如今想来,也觉心痛。”说着,竟拿起帕子拭了拭眼角。 宁王见状,举杯道:“沈将军忠孝两全,实乃我大胤栋梁。来,本王敬将军一杯。” 沈澈举杯回敬,目光不经意扫过云知意。只见他独坐一旁,正与身旁的瑞王低声交谈,仿佛全然未察觉席间暗涌。 这时,一个内侍匆匆上前,在贵妃耳边低语几句。贵妃脸色微变,随即恢复如常,笑道:“陛下有些乏了,诸位尽兴。”说罢起身,在宫女簇拥下离席。 沈澈注意到,云知意在那内侍进来时,执杯的手微微一顿。而宁王则与身旁的陆擎苍交换了一个眼神。 宴席散去时,沈澈在宫门外遇等候的马车旁,遇见云知意的车驾。擦身而过时,云知意袖中滑落一枚蜡丸,正落在沈澈脚边。 回府后,沈澈捏碎蜡丸,里面是一张字条:“三更,老地方。” ———— 子时三刻,沈澈悄无声息地潜入太医院。根据云知意字条上的信息,他很快在档案室找到了存放历年脉案的柜子。 正当他翻到沈丹青的脉案记录时,门外突然传来脚步声。沈澈闪身藏入帷幕后,只见两个黑影溜进来,径直走向他刚才查看的柜子。 “快点,贵妃吩咐必须在天亮前销毁。”一人低声道。 另一人开始翻找,突然惊呼:“奇怪,沈皇后的脉案不见了!” 就在这时,窗外射进几枚银针,精准地没入两人后颈。他们一声未吭便软倒在地。 云知意从窗口跃入,白衣在月光下格外醒目:“将军动作比我想象的快。” 沈澈从帷幕后走出:“国师早知道今晚会有人来销毁脉案?” “贵妃生性多疑,那日在宴席上试探你后,定然担心脉案留下把柄。”云知意蹲下身,在其中一人怀中搜出一枚令牌,“看,宁王府的通行令。” 沈澈皱眉:“他们未免太过大意。” “不,”云知意摇头,“他们是故意留下这令牌的。若事情败露,便可推说有人盗用宁王府令牌,嫁祸宁王。” 好一出贼喊捉贼。沈澈心中冷笑,却见云知意从袖中取出一本册子:“这才是真正的脉案原件。柜子里那本,是我准备的仿本。” 沈澈接过册子,借着月光快速翻阅。在姐姐病重前三个月记录里,果然多次出现“梦陀罗”字样,而开具药方的太医署名,竟是如今已升任院判的周太医。 “周太医是贵妃的人?” “不止如此,”云知意指向另一处,“看这里,每三日一次的诊脉记录,签字核查的是太医院院使。而当时的院使,是已故的杜太医。” 沈澈想起来了,杜太医在姐姐去世后不久,便告老还乡,途中遭遇山匪,全家无一生还。 “好一个杀人灭口。”沈澈合上册子,眼中寒光乍现。 云知意却道:“将军稍安勿躁。杜太医之死看似天衣无缝,但我近日查到,他有个私生子尚在人世,如今就在京城。” “在哪?” “瑞王府。”云知意微微一笑,“说来也巧,正是那日你在青莲药庐见到的药童。” 沈澈蓦然想起那药童的眉眼,确与记忆中的杜太医有几分相似。 离开太医院时,云知意突然问:“将军可还记得林阁老?” 沈澈点头:“林家满门忠烈,当年蒙冤之事,朝野皆知。” “林阁老被诬通敌,关键证据是一封与北境王往来的密信。”云知意声音低沉,“而那封信的笔迹鉴定,正是由当时的刑部侍郎,如今的宁王岳父完成。” 沈澈怔在原地。原来这一切,早从十五年前就开始了。 ———— 接下来的几日,京城表面平静,暗地里却波澜暗涌。 先是御史台突然上书,弹劾靖安侯陆擎苍在军中安插亲信、克扣军饷。接着又有传言说北境王赫连绝派使者秘密入京,疑似与宁王府接触。 沈澈按照云知意的安排,按兵不动,每日除了上朝,便在府中研读兵书,仿佛真只是个回京休整的边将。 这日午后,他正在庭院练剑,亲兵来报:“将军,瑞王府送来请柬,邀将军明日过府赏菊。” 沈澈接过烫金请柬,心知这绝非普通的赏花宴。瑞王萧承泽一向深居简出,突然相邀,必有深意。 他想起云知意曾说:“瑞王看似庸碌,实则胸有丘壑。这盘棋,他或许是你我意想不到的助力。” 次日,沈澈准时赴约。瑞王府菊花开得正好,宾客却不多,除了几位清流文臣,便是云知意。 瑞王亲自迎出来,笑道:“久闻沈将军大名,今日一见,果然名不虚传。” 宴席设在花园水榭,酒过三巡,瑞王忽然叹道:“今日菊花虽好,却不及当年林阁老府上的十之一二。可惜林府如今荒废,再无人打理。” 在座众人皆沉默。林阁老曾是文臣领袖,门下弟子无数,却在巅峰时蒙冤而死。 一位老臣拭泪道:“林阁老若在天有灵,见如今朝局,不知该作何想。” 瑞王看向云知意:“听闻国师近日在整理旧籍,可有什么发现?” 云知意放下酒杯:“确有一事。我在整理林阁老遗物时,发现他生前最后一本奏折的草稿,内容关乎边关军务改革,其中提到北境防线有重大隐患。” 众人屏息。沈澈突然想起,姐姐去世前一个月,也曾忧心忡忡地提起北境防务,说“若不尽早整治,恐生大患”。 瑞王与云知意交换了一个眼神,又道:“说来也巧,前几日我府上新来个花匠,手艺极好。一问才知,他原是林府旧人,因府上变故,流落江湖多年。” 沈澈心中一动,看向云知意。云知意微微颔首,示意他静观其变。 宴席散后,瑞王独留沈澈和云知意至书房,屏退左右。 “沈将军,”瑞王神色凝重,“本王就直说了。近日得到密报,宁王与北境王赫连绝往来频繁,恐有异动。” 沈澈皱眉:“王爷是指?” “陛下寿宴在即,宁王恐怕会在那时发难。”瑞王取出一封密信,“这是赫连绝亲笔信,承诺若宁王登基,便割让北境三城。” 沈澈接过密信,笔迹确与当年战场上缴获的赫连绝手书一致。 云知意道:“宁王已布下三重棋:一重是在陛下药中下毒,嫁祸太子;二重是勾结北境,外通敌国;三重嘛,”他看向沈澈,“便是找机会除掉将军,夺取北境兵权。” “如何除?” “将军可记得前日赏给你的那坛御酒?”云知意冷笑,“酒中已下了慢性毒药,若无解药,七七四十九日后便会毒发身亡。” 沈澈背后一凉。那坛酒他确已收到,因是御赐,尚未开封。 “好一个滴水不漏的计策。”沈澈握紧拳头,“若非国师与王爷告知,沈某恐怕死都不知怎么死的。” 瑞王叹道:“本王虽不才,却不能眼睁睁看着祖宗基业落入此等奸人之手。将军,国师,此番安危,全系于二位了。” 离开瑞王府时,已是黄昏。云知意与沈澈并肩而行,忽然低声道:“将军可知,今日瑞王所言,尚有保留。” 沈澈侧目:“国师何意?” “瑞王与北境王,也非全无往来。”云知意唇角微扬,“这盘棋,比我们想象的还要复杂。” 暮色渐浓,两人的身影消失在长街尽头。而一场更大的风暴,正在暗处酝酿。 就在沈澈与云知意联手追查真相时,一个意想不到的人出现了。 这日沈澈刚从军营回府,老管家来报:府上来了一位自称来自北境的故人,要求单独见将军。 沈澈在书房见到来人,是个满脸风霜的中年汉子,穿着普通的商贾服饰,眼神却锐利如鹰。 “将军可还认得我?”汉子开口,声音沙哑。 沈澈端详片刻,蓦地起身:“你是……林副将?” 林副将林昭,曾是沈澈父亲麾下骁将,十五年前随林阁老之子林清远驻守北境,后在一次与狄族交战中失踪,世人皆以为他已战死沙场。 “没想到有生之年还能再见将军。”林昭单膝跪地,虎目含泪,“末将苟活至今,只为有朝一日能洗刷林氏冤屈!” 沈澈忙扶他起身:“林叔请起,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林昭从怀中取出一本染血的册子:“这是当年林清远将军的军务日志,记录了他发现宁王与赫连绝往来密信的全过程。阁老正是得知此事,才遭灭口之祸。” 沈澈快速翻阅日志,越看越是心惊。原来早在十五年前,宁王就与赫连绝勾结,暗中贩卖军械给狄族,以换取对方支持他夺嫡。 “当年那场战役,根本是个陷阱。”林昭恨声道,“宁王故意泄露我军布防,导致林将军孤军深入,全军覆没。末将侥幸逃生,却因知晓内情,被一路追杀,不得不隐姓埋名,流落江湖。” 沈澈合上日志,心中波涛汹涌。原来姐姐察觉北境防务有问题,是因为她可能也发现了这个秘密。 “林叔可知,我姐姐之死,是否也与宁王有关?” 林昭沉默片刻,道:“末将潜伏京城多年,暗中查访,得知一事:沈娘娘去世前半月,曾秘密召见太医院杜太医,询问一种名为‘梦陀罗’的药物。而指使杜太医在药中做手脚的,正是贵妃苏玉柔。” 虽然早有猜测,但听到确证,沈澈仍觉心如刀割。他深吸一口气,压下翻涌的情绪:“林叔如今现身,想必已有周全计划?” 林昭点头:“末将联络了林将军旧部,如今已暗中集结,只待将军号令。此外,”他压低声音,“瑞王殿下也已知情,愿助我们一臂之力。” 沈澈若有所思。看来瑞王之前对他有所保留,是因为尚未与林昭接上头。 送走林昭后,沈澈独坐书房,直至夜深。烛火摇曳中,他仿佛又看到姐姐温柔的笑脸。 “阿姐,”他轻抚桌上沈丹青的画像,“无论凶手是谁,无论他地位多高,我定要他血债血偿。” 窗外忽然飘进一片落叶,正落在画像上。沈澈拈起叶子,发现叶面上用细如发丝的笔迹写着一行小字:“明日卯时,西山枫林,有要事相商。——云” 沈澈将叶子凑近烛火,字迹遇热渐渐消失。他望向国师府的方向,眼神复杂。 这位高深莫测的国师,究竟在这盘棋中,扮演着什么角色?而他与瑞王之间,又有着怎样的默契? 夜色深沉,仿佛一张无形的网,正缓缓收紧。 第4章 灯下黑 沈澈依约踏入“听雪”茶舍时,窗外正飘着细雪。云知意已端坐室内,素手烹茶,氤氲水汽模糊了他清冷的眉眼。 “将军请看。”云知意将一盏茶推至沈澈面前,澄澈茶汤中,几片嫩芽缓缓沉浮,“这是江南新贡的‘雪芽’,初品清甜,然产量稀少,今年宫中份例,大半入了宁王府。” 沈澈端起茶盏,并不急于饮用:“国师邀我前来,不止为品茶吧?” 云知意唇角微扬,取出一枚小巧的象牙令牌,推至沈澈面前。令牌上刻着繁复的云纹,正中一个“宁”字赫然在目。 “三日前,一名巡夜更夫死于永巷,尸身旁落有此物。更夫喉间一道细痕,乃江湖罕见的‘丝刃’所致。” 沈澈心头一凛。“丝刃”是杀手组织“暗夜”的独门武器,而“暗夜”素传与宁王府关系匪浅。他想起姐姐沈丹青去世前,曾无意中提过宁王萧承稷府中养着些“来历不凡的江湖客”。 “陛下知晓此事否?” “知晓。”云知意垂眸,指尖轻抚杯沿,“但更夫之死已被定为流寇劫财。陛下近来……越发倚重宁王处理此类‘琐事’。” 一阵沉默。茶香袅袅中,沈澈感到一股寒意自脚底升起。宁王的手,竟已伸得如此之长,连京城治安这等要务,也能一手遮天。 云知意忽然转移话题:“将军可听说过‘灯下黑’?” 沈澈颔首:“油灯照亮四周,唯独灯座下方一片黑暗。” “正是。”云知意执壶为沈澈续茶,声音压低,“那更夫死前,正在查探一桩小事——几家与北境有贸易往来的商号,近月来账簿接连失窃。而这些商号,明面上是寻常商户,暗地里却与军械转运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 沈澈立刻警觉。北境军械补给是他最关心的事,任何风吹草动都非同小可。“有人想从账目上做文章?” “或许不止。”云知意自袖中取出一张残破的货单,边缘焦黑,似是从火中抢出,“这是在更夫尸身不远处发现的,上面记录了一批‘特制铁料’的转运路线,目的地并非北境大营,而是京郊一处皇庄。那皇庄,恰在宁王名下。” 线索若隐若现,指向一个令人不寒而栗的可能——有人正利用北境军需渠道,暗中转运物资,图谋不轨。而宁王,似乎深陷此局中。 “将军回京后,可曾察觉北境军报传递有异?”云知意忽然问。 沈澈沉吟片刻:“确比往年迟缓数日,驿使皆称路途不畅。”现在想来,那些“不畅”,或许并非天灾。 “这便是了。”云知意目光锐利,“有人不想让将军太快知晓北境真实情况,也不想让北境太快得知京中动向。截断消息,是为更大的图谋铺路。” 窗外雪势渐大,扑簌簌地敲打着窗纸。茶室内,两人对坐,心中皆如这天气般,寒意弥漫。云知意提供的线索,像一块块拼图,渐渐显露出一个庞大阴谋的轮廓。这阴谋关乎北境安危,更关乎姐姐沈丹青的真正死因。 “国师为何对北境军务如此关切?”沈澈直视云知意,问出心中积存已久的疑惑。 云知意静默片刻,缓缓道:“我曾有位故人,毕生之愿便是北境安宁,边民不再受战火流离。她志未酬而身先死,此愿,我当替她续之。”他语气平静,沈澈却听出一丝深藏的痛楚与决绝,便不再追问。 离了茶舍,沈澈独行于风雪中。云知意最后的话语在他耳边回响:“将军,敌暗我明,唯有比他们更耐心,方能窥见灯下之黑。”他抬头望向灰蒙蒙的天空,雪花落于眉眼,冰冷刺骨。这京城,果然每一步都是深渊。 ———— 是夜,沈澈换上夜行衣,悄然潜出将军府。他决定亲自去那京郊皇庄一探究竟。若真如云知意所言,那里藏匿着未经朝廷许可转运的军械物资,便是扳倒宁王的重要突破口。 皇庄位于西山脚下,戒备森严。沈澈凭借高超的身手,避开几队巡逻守卫,潜入庄内。庄内仓库林立,他依着云知意提供的简图,摸到位于庄园最深处的几间库房。此处守卫明显增多,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淡淡的硫磺与铁锈混合的气味。 沈澈屏息凝神,如狸猫般悄无声息地绕到库房后窗,用匕首撬开一道缝隙。借着远处灯笼的微光,他看清库房内景象——并非预想中的刀枪剑戟,而是一堆堆用油布覆盖的条形重物,堆放整齐,绵延至库房深处。他小心地用匕首尖端挑起一角油布,心下猛地一沉。那下面露出的,竟是打造攻城槌和大型弩机专用的硬木!旁边还有数堆显然是铁锭的物事。 这些物资,绝非寻常护卫或剿匪所需,分明是用于攻城略地!宁王私藏如此规模的攻城器械材料,其心可诛! 正当沈澈欲进一步探查,远处忽然传来一阵脚步声与交谈声,由远及近。他立刻缩身隐于阴影之中。 “……这批货须尽快运出,王爷催得紧。”一个粗哑的声音道。 “放心,漕帮的人已打点妥当,三日后走水路,保准神不知鬼不觉。”另一个尖细的声音回应,“只是北边近来查得严,还需打点。” “哼,沈澈那小子回了京,北边群龙无首,能掀起什么浪?王爷自有安排,让那姓沈的永无归期!” 沈澈心中怒焰骤起,指甲深深掐入掌心。他们不仅暗中运作,竟还谋划着对他不利!他强压下立刻出手的冲动,继续聆听。 那两人行至库房门前,检查了锁具,便又闲聊着走开。沈澈待他们走远,才小心翼翼地从原路退出皇庄。这一趟探查,虽险象环生,却证实了云知意情报的准确性,也让他对宁王的野心有了更直观的认识。 然而,就在他即将离开皇庄范围,经过一处看似废弃的院落时,异变陡生!一道凌厉的掌风毫无征兆地自身后袭来,速度之快,力道之狠,远超方才所见的那些普通守卫! 沈澈心下大惊,仓促间回身格挡。砰的一声闷响,他只觉一股阴寒内力透体而入,整条手臂瞬间酸麻。袭击者一身黑衣,面覆黑巾,只露出一双精光四射的眼睛,招式诡谲狠辣,招招直取要害。 两人在狭窄的院落中激斗数招,沈澈心下骇然。此人武功极高,内力阴毒,自己竟一时难以取胜,且对方似乎有意将他逼向院落深处。沈澈心知不宜久战,若引来大批守卫,后果不堪设想。他虚晃一招,拼着硬受对方一掌,借力向后飞退,迅速没入山林黑暗之中。 那黑衣人并未追击,只是立于原地,望着沈澈消失的方向,眼中闪过一丝难以捉摸的光芒。 沈澈强忍着胸腹间气血翻涌,一路疾驰回府。肩头中掌处传来刺骨寒意,显然对方内力带有阴毒属性。他回想起那双眼睛,总觉得有几分熟悉,却又一时想不起在何处见过。今夜之行,虽有所获,却也打草惊蛇,更凭空冒出这样一个武功高强的神秘对手。局势,似乎比他预想的更为复杂凶险。 次日清晨,沈澈强压下内伤不适,依例前往兵部衙门议事。他刻意放慢动作,掩饰肩头的不适,却敏锐地察觉到,端坐于主位的兵部尚书陆擎苍目光如炬,几次扫过他的右肩。 议事间隙,陆擎苍状似无意地踱至沈澈身旁,呵呵一笑:“沈将军昨日归京,可是旅途劳顿?本官观你气色似有不佳,右臂动作也稍显凝滞。北境风寒,还需多保重身体啊。”说着,竟伸手欲拍沈澈右肩,看似亲切,实则快如闪电,指尖隐含劲风。 沈澈心中警铃大作,陆擎苍此举,分明是试探!他昨夜遇袭之事极为隐秘,陆擎苍如何得知他右肩有恙?除非……那黑衣人与陆擎苍,甚至与宁王,有着某种关联! 电光石火间,沈澈身形微侧,巧妙地避开了那一拍,脸上露出恰到好处的疲惫与无奈:“多谢陆尚书挂心。昨日练习骑射,不慎拉伤了筋骨,确是有些不便,让尚书见笑了。”他语气坦然,将伤势归因于寻常训练,既解释了异常,又避免了直接冲突。 陆擎苍的手落空,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讶异,随即化为更深的笑意:“原来如此。将军骁勇,但仍需谨慎。如今京中……也并非全然太平。”他语带双关,目光在沈澈脸上停留片刻,方才转身离去。 这一刻,沈澈几乎可以肯定,昨夜皇庄的黑衣人,即便不是陆擎苍直接指派,也必与他脱不了干系。宁王一党,已然察觉了他的探查,并且开始主动出击,甚至不惜动用这等江湖高手。这朝堂之上的凶险,果然丝毫不逊于北境的刀光剑影。 带着满腹疑虑与肩头隐痛,沈澈于傍晚时分再次来到城南青莲药庐。秦子攸仔细为他诊脉后,眉头微蹙:“将军此伤,非寻常掌力所致。阴寒入骨,似是一种久已绝迹的邪派功夫,‘玄阴掌’。” “玄阴掌?”沈澈从未听闻此功。 “此掌力阴毒,中者寒毒侵体,若不得正宗纯阳内力化解,轻则武功渐废,重则性命堪忧。”秦子攸面色凝重,“据医典记载,此功源于前朝一个名为‘幽冥教’的邪派,该教覆灭已近甲子,其功法怎会重现于世?” 秦子攸一边为沈澈施针通络,一边沉吟道:“更奇的是,将军体内似有一股温和醇正的内力护住心脉,抵消了部分寒毒,否则伤势恐更重三分。这股内力……颇为奇特,非佛非道,却中正平和,对疗愈此等阴毒损伤有奇效。” 沈澈闻言一怔。他自身内力刚猛,并非这般温和属性。这护住心脉的内力从何而来?他猛地想起,昨日在茶舍,云知意为他续茶时,指尖曾无意间与他相触,当时只觉一丝暖意流过,并未在意。难道…… 他立刻排除了这个想法。云知意虽神秘,但那般清冷孱弱的样子,怎会身负如此精深内力?定是自己在受伤后运功调息时不自觉产生的变化。 秦子攸也未深究,仔细为沈澈敷上特制的膏药,又包好几副内服的汤剂:“将军需按时用药,十日之内,切忌与人动武,尤其不能再受阴寒内力侵袭,否则寒毒反噬,后果严重。” 离开药庐时,华灯初上。沈澈肩头敷了药,清凉之感暂压了寒意,但心中的迷雾却越发浓重。幽冥教、玄阴掌、护体内力……这些江湖久远的传闻,竟与眼前的朝堂争斗交织在一起。他感觉自己仿佛踏入了一张巨大而无形的网,每走一步,都可能触动更多的杀机。 夜色深沉,风雪更骤。沈澈裹紧披风,行走在寂寥的街道上。靴底碾过积雪,发出咯吱咯吱的声响,在这寂静的夜里格外清晰。行至一处巷口,他忽觉身后似有若有若无的脚步声,与风雪声几乎融为一体,却逃不过他征战沙场磨练出的敏锐感知。 有人跟踪! 沈澈不动声色,故意拐进一条更僻静的巷道,身形一闪,隐于墙角阴影之中。片刻后,一道纤细的黑影悄然尾随而入,在巷中驻足四顾,似在寻找失去的目标。 就在那人警惕张望之际,沈澈如猎豹般骤然出手,一把扣住对方手腕,反手将其制住,按在冰冷的墙壁上。“何人派你来的?”沈澈低声喝问,手中力道加重。 那黑影吃痛,却未挣扎,反而传来一个略显耳熟的、带着惊惶的年轻女声:“将军恕罪!奴婢……奴婢是瑞王府的人!” 沈澈一愣,借着远处微光,看清被自己制住的竟是一名作侍女打扮的年轻女子,容貌清秀,此刻脸色煞白,眼中满是恐惧,却不似作伪。他略微松开力道,但仍未放手:“瑞王府?为何跟踪本将?” 侍女急促喘息几下,颤声道:“奴婢……奴婢奉王爷之命,将此物交与将军。”她未被制住的另一只手艰难地探入怀中,取出一枚小小的、用蜜蜡封存的丸子,递向沈澈,“王爷说……说将军近日或有不妥,此药或可缓解……王爷还让奴婢传话,‘灯下黑,亦需烛火明。望将军慎之。’” 瑞王萧承泽?那个在朝堂上总是沉默寡言、看似庸碌的闲散王爷?他为何会派人送来丹药?又为何会说出与云知意意思相近的警示?“灯下黑,亦需烛火明”……这是在暗示他需要盟友,还是另有所指? 沈澈接过蜡丸,心中疑窦丛生。他仔细审视那侍女,确有些眼熟,似乎在某次宫宴上见过她侍立在瑞王身侧。“瑞王还说了什么?” “王爷……王爷只让奴婢务必亲手交给将军,还说……京城风雪大,将军保重。”侍女怯生生地道,眼神躲闪,似乎还知道些什么,却不敢多言。 沈澈沉吟片刻,放开侍女:“回去禀报王爷,沈某谢过王爷赠药之情。今日之事,勿对外人言。” 侍女如蒙大赦,连连点头,匆匆敛衽一礼,便快步消失在风雪之中。 沈澈捏着那枚小小的蜡丸,立于风雪巷中,只觉得这京城之局,愈发波谲云诡。宁王锋芒毕露,国师云知意高深莫测,如今连一向低调的瑞王也主动递来橄榄枝。各方势力似乎都在这场愈演愈烈的风雪中蠢蠢欲动。 他回到镇北将军府书房,屏退左右,才捏碎蜡丸。里面并非丹药,而是一张卷得极细的纸条。展开一看,上面只有寥寥数字:“小心身边人,影非影。” 字迹娟秀,并非瑞王平日奏章上的笔迹。这“身边人”指的是谁?“影非影”又是何意?是指影子并非真实的影子,还是暗示……“影”卫或类似的存在?沈澈想起姐姐生前也曾说过类似晦涩难懂的话,提醒他提防“画皮”。彼时他只当是闺阁戏言,如今想来,或许另含深意。 将纸条凑近烛火,看着它蜷曲、焦黑、最终化为灰烬。沈澈目光沉静。无论前方有多少迷雾,多少陷阱,他既已踏入这棋局,便没有回头的道理。姐姐的冤屈、北境的安危、沈家的存续,都系于此。他需要更冷静,更耐心,在这片“灯下黑”中,找到那缕能照亮真相的微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