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见日光》 第1章 等他 夜晚,酒廊里流淌着低沉的爵士乐,清脆的冰球撞击声已然消失,空气中弥漫着昂贵的雪茄余韵和吧台飘来的威士忌醇香。 窗外是吞噬一切的夜,以及漫铺开来的璀璨灯光,将室内显得愈发静谧幽暗。 “环境安全,已排查可能危险,通道清空,可收队。”林段的声音透过骨传导耳机传来,此时他站在酒廊入口,整个人仍处于绷紧的状态,几乎要同夜色融为一体。 王悍咧了咧嘴,将因为过度紧绷的身体往回收了收,他看向秦岳,最后还是将目光落定在周淮身上。 周淮轻轻吸了口气,略微调适几个小时连续工作所带来的疲惫。 他朝林段的方向微不可查地颔首, “收队。” 王悍松了松壮硕的肩膀,咧嘴道,“哎,你说这活,可比守仓库带劲,也忒痛快了。” 苏荆瞥了眼几位还没走的客人,打趣说:“可别把你累死才好,我可得下班了哈。” 她已经无声地收拾好伪装成手拿包的装备箱。 待到林段给周淮做最后的汇报,一位穿着得体的酒店经理精准朝周淮走来,经理微微欠身,声音压的很低, “周先生,打扰了。有一位年轻的先生,从一小时前就坐在大堂门口等您了。他嘱咐我,在您工作结束后务必告知。” 周淮打量着这位酒店经理,他的西装被熨烫地没有一点褶皱,措词和语调也透露出这是一位专门培训过的服务人员。 而照理来说,普通人是绝无可能请动一位经理来亲自传话的。 所以,那位少年是谁?是这次雇主的儿子?还是其他的安保团队? “有劳了,我这就过去。” 周淮顺着经理指示的方向望去,巨大的落地窗前,有一张低矮的黑色哑光沙发,一位带着鸭舌帽的少年就坐在那张单人沙发。 少年身上卫衣搭配牛仔裤的穿搭,显然与这座酒店的奢靡格格不入,却也格外显目。 “那谁啊,淮哥,找你的?”王悍不知何时凑到,用手肘推了一下周淮,声音带着点戏谑。 “淮,是你带他进来的吗?小心些吧”林段推着眼镜,没有抬眼,而是继续敲击着平板。 “那是他弟弟,你们忘啦,之前也见过几次的。”苏荆抿了口面前的苏打水,没有靠近,视线借着这个动作,也环顾着少年周边的环境。 林段的视线从平板上离开,隔着镜片审视着少年的身影,语气平淡, “面孔陌生,不在我们预定的客人名单内。需要做进一步的调查吗?”他的手指在平板上节奏地敲击着,这是他思考时的习惯。 “是我弟弟,叫陈弋,来找我的。估计等很久了,我先过去。” 周淮对队友们解释了一句,语气中带着不易察觉的宠溺与无奈,转头叮嘱, “邬听,你把报告发给悍叔。苏荆,秦岳,你们可以先回家。” 邬听是林段的代号,他是黑客出身,也是这支安保队伍最年轻的成员。而周淮便是领队。 周淮整理着长时间保持紧绷的颈部肌肉,一边朝着陈弋的方向大步走去。 厚实的地毯吸尽了脚步声,直到周淮的影子落在茶几上,陈弋才仿佛被惊动般缓缓转头。他原本无表情的脸,倏地扯上一抹笑,如同是被夜风吹散的薄雾,足够珍贵,足够短暂。 “哥哥,你现在忙完啦?” 陈弋的声音足够平静,可周淮却好似听到了这小孩等待后的一丝雀跃。 “嗯,刚忙完,”周淮在他对面的沙发坐下,在柔软的天鹅绒面料下,他稍微放松了身体,语气温和, “你怎么找到这的?” “哥哥忘了吗,你说过的,你在这个区域工作,而这边,也找不到其他的酒店了,况且今夜的宴会挺有名的,听说很多政要显贵都会来这,” 陈弋将事先点好的清茶推向周淮,白色的茶盏冒着热气, “我问了酒店前台,一打听,哥哥果然在这。” 周淮将茶一饮而尽,杯壁传来的热量恰到好处地融化了周淮因长时间握着通讯器而冰凉的手指, “茶是刚点的?还热着,连我什么时候下班你也猜到了?厉害啊,小弋。” “哥哥平常也是这个时间收工,我只是猜对了” 陈弋笑说,他顿了顿,又似不经意地瞟了眼不远处的王悍等人,小声说, “哥哥,那些是你的同事吗?他们看起来好厉害啊,很像电影里的人物呢。” 就在这时,周淮耳麦里传来林段依旧平静,但语速稍快的声音。 “淮,酒店外围几个制高点和通道口,发现几组流动哨,行为模式不像是普通安保,反应速度和站位都很专业。动机不明,已标记,建议提高警惕。” 周淮的眉峰微不可查地蹙隆,但注意力很快被拉回,在这种地方,遇见其他同行也不奇怪,又或许是酒店单方面采取的安保措施。 总之无论是哪种情况,他都没有把这份报告同来找他的弟弟联系起来。 “哥哥,你怎么了吗?” 周淮顿了顿,暗叹莫非是自己专业素养不够,导致这一瞬间凝重的神态被泄露,关键还被小弋所察觉了去。 “没事的,小弋,这几位你不是见过吗?” “哥哥,你是不是记错了,我只见过苏荆姐姐。”陈弋语气依旧平淡,脸上却带着了天真的笑容。 “小弋,你先回家,哥还有事没忙完。”周淮起身,又丢下一句, “听话,知道吗?” 说罢,周淮再次走向如同阴影般矗立的林段。他没有回头,也因此错过了,在他转身的刹那,陈弋脸上那纯真的笑容,如同被一只无形的手轻轻抹去,只余下难以琢磨的空白。 陈弋端起面前那杯尚未挪动的清茶,却没有喝,目光落在正松。那目光没有审视,打量,甚至是停顿,就像是在看一件无关紧要的摆件。 陈弋微微垂下眼眸,看着杯中晃动的清盏茶汤,仿佛那里面有什么更值得关注的东西。 城市的灯火依旧未掀起任何波澜,所有贪婪,欺骗与喧嚣,都随着深不见底的夜,一同隐匿起来。 周淮将林段的报告放在心上,尽管心中更倾向于是其他团队的常规部署,但职业素养驱使他必须一探究竟。 他带着王悍和苏荆,以标准型站位迅速而无声地抵达林段所报告的几个外围地点。 然而,那里早已空无一人。 晚风从高楼林立的缝隙间渗漏,带着点独属于城市夜间的温凉。原本标记的站位干净地仿佛从未有人驻足,连一点多余的烟蒂或是脚印都未曾留下。 留给他们的,只有城市夜空中永不熄灭的灯光。 “妈的,撤得可真干净”王悍瘪瘪嘴,眉头拧紧,“比地鼠溜得还快。” 苏荆蹲下身,指尖轻轻擦过地面,紧接着对周淮微微摇头,“没有痕迹,专业,而且目的明确。” 一种极淡的违和感略过周淮心头,但消失的岗哨无从查起,只得作罢。周淮下达指令, “收队,大家各自回去休息。” 另一边,周淮的家中。 窗外的霓虹灯透过百叶窗,在地板上投下几道冷色的条纹。 陈弋开着台灯,他坐在百叶窗前静静地翻动着书页,指尖在书页边缘无意识地轻轻捻动,脊背挺得有些直,不似全然放松,仿佛在等待着什么,又像在计算着时间。 当门外传来钥匙插入锁孔的轻微声响,陈弋眼眸微动,合上书本,将原本有些清冷的眼光转向门口,脸上的表情缓和了些许。 周淮欲推开房门,半开中见少年的轮廓隐匿在模糊的灯影觥筹间,不忍打扰,便匿了声响。 “回来了。” 陈弋开口道,声音平静,并未掺杂着太多情绪。 周淮微怔,随后“嗯”了一声,他换上拖鞋,将外套挂好。见陈弋已经换去了卫衣,那身家居服让他看起来更无攻击性。 “还没睡?”周淮随口问了一句,脱下衣服准备沐浴。 “还不困。”陈弋应道 “这次准备待几天?要走前记得告诉哥一声,别叫人担心。”周淮看向陈弋。 “两天左右。”陈弋微顿,又补充道, “这次走之前我会提前告诉你的。”陈弋的视线跟着周淮移动了一瞬,又迅速落回地面。他没有追问工作,也没有刻意寻找话题,只是陈述着事实。 周淮进了浴室,冲洗着紧绷一整天的身躯。他暂时放下了流动哨的疑虑。 其实自打见陈弋在屋里等他,职业所带来的紧张就已经被洗去了大半。 这个弟弟,是他六年前“捡”回来的。 哈喽,友友们,让我们跟着周淮和陈弋一起进步吧。[奶茶][奶茶]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章 等他 第2章 火场 浴室的水声淅淅沥沥。 周淮闭上眼,温热的水流冲刷着身体,顺带冲开了记忆的闸门。六年前那个夜晚,清晰地重现他眼前。 那时他已是业内小有名气的安保人员,受雇于一个顶级私人社区。那晚,他腕上的接收器发出尖锐警报——社区内那栋最为奢华的临湖别墅,触发了最高级别的火警。 他第一时间驾车赶到。整栋以钢化玻璃和浅色大理石为主体的建筑,已经沦为一座咆哮的熔炉。 现代风格的豪华别墅已被烈焰包裹,巨大的落地窗在高温下爆裂,火舌裹挟着昂贵的家具、艺术品,发出恐怖的嘶吼。空气中弥漫着一种复杂的气味——名贵木材、皮革燃烧的焦糊味,掩盖着一丝更为隐秘的不自然气息。 职业本能让他心头一紧。在消防队抵达前的黄金时间里,他佩戴好随车呼吸器,冒险冲进了火场边缘。 热浪灼人,视线因高温而扭曲。就在他快速搜寻生命迹象时,在主楼梯转角,他看到了那个少年。 他穿着质料精良的深色丝绸睡衣,静静地坐在大理石台阶上,背脊挺直。火焰在他身后不远处的客厅里狂欢,映照着他过于平静的侧脸。他没有呼喊,没有奔跑,没有哭泣,甚至当周淮沉重的脚步声靠近时,他也只是缓缓转过头。 那是一张被精心养育出,却毫无血色的脸。他的眼睛很黑,像两潭深不见底的寒水,里面没有倒映出丝毫火焰的疯狂,没有惊恐,没有慌乱,只有一种近乎疯狂的平静,仿佛眼前毁灭性的场景与他毫无关系。 周淮的心被狠狠揪了一下。 “小孩!这里危险!”他大喊着上前,伸手去拉他。 “抓住我!”他吼道。 少年的目光在他脸上停留了一瞬,那眼神没有获救的渴望,甚至略过一丝极淡的,被打扰的不悦。 周淮来不及细想,再次大喊地伸出手。 少年没有抗拒,任由周淮将他拉起,用湿巾捂住口鼻,半扶半抱地带着他冲出了那片炼狱。他们踏过被烧得啪啪作响的地毯,撞开已然变形的大门,重新投入冰冷的夜风中。 他们刚脱离危险区域,身后就传来了主体结构如垂死困兽哀嚎的,轰然坍塌的巨响。 消防车、警车陆续抵达,其散发出的霓虹灯光将夜空切割得支离破碎,现场一片混乱。无数围观的人们聚成团状,叹息声,惊呼声,议论声不绝于耳。人们既哀悼这幢别墅主人的悲剧,又庆幸这样的灾难不是发生在自己身上。 而被救出的少年,只是安静地站在周淮身侧,微微仰头,望着那片吞噬了他家的冲天火光。跳动的火焰在他漆黑的瞳孔里明明灭灭,映不出悲伤,只有一片冰冷的、完成某种仪式后的沉寂。 后续的调查结果出人意料地“干净”。 火势扑灭后,经过反复搜寻和勘验,现场没有发现任何遗体。调查显示,火灾发生前,别墅内的管家、佣人皆因各种“合理的”原因被暂时遣离。起火点被确定在二楼书房,因收藏大量藏书,木质家具,且该别墅主人喜好收藏名酒,维持酒窖的精密设备用电负荷过大,因而所加剧火灾蔓延。 所有的证据链条,都巧妙地将这场大火指向一场不幸的“意外”。可奇怪的是,这幢别墅的主人到现在为止都没有出现。 而这个名为陈弋的少年,是别墅主人唯一的孩子,也是这场火灾唯一的、幸运的幸存者。在警方和外人眼中,他只是一个骤然失去家庭、受到严重创伤的可怜富家少爷,没有人会,也没有人能将“嫌疑人”这三个字与他联系起来。 少年侧头看周淮,那双过于沉静的眼睛里,第一次有了一丝极淡的、类似探究的波动。 周淮看着这个一夜之间失去一切,却又平静得可怕的少年,看着他与年龄不符的沉寂。按照规定,这个无亲无故的可怜孩子应该被送去福利院。 可当周淮想起少年独自坐在台阶上的瘦削背影,那句“送他去福利院”的话却屡屡卡在喉咙,到底也是说不出口。 一种混合着怜悯、责任和难以言喻的情愫,促使他做出了决定。 他走到陈弋面前,蹲下身,让自己的视线与他齐平。 “以后……跟我回家吧。”用尽量温和的语气。 陈弋抬起头,静静地看了他几秒,然后,极其缓慢地,点了一下头。 …… 水声停了。 周淮擦干身体,换上干净的睡衣走出浴室。 客厅里,陈弋还维持着之前的姿势坐在那里,台灯的光晕柔和地笼罩着他,与记忆中那个火海里的少年判若两人。 周淮走过去,习惯性地揉了揉他微湿的头发。 “很晚了,别看了,早点休息。” 陈弋合上书,抬起头,灯光在他眼中映出温顺的光泽。 “好,你也早点休息。”他应道。 周淮看着他起身走向客房的背影,心中那关于流动哨的最后一丝疑虑,也彻底被眼前这平静的日常所覆盖。 他并不知道,此刻背对着他的陈弋,眼中那片温顺的光泽早已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深沉的、如同当年凝视火海般的冷静。 那场大火烧掉了一切表象,也埋藏了所有真相。从那之后,陈弋面对的是与父亲的正面交锋,以及其背后的盘根错节的阴影。 陈弋也曾重回火灾现场,这里曾是他精心策划的祭坛,也是他首次与命运对弈却未能将军的棋盘。 当他独自一人,再次站在那片早已清理干净,却依旧荒芜的别墅遗址时,他缓步期间,脚步落在砂砾上,发出细微的沙沙声。他将目光冷静地扫过地面,除了杂草与尘土,空无一物。 他的嘴角几不可见地牵起一丝弧度,那不是怀念,更非悲伤,而是一种带着冰冷嘲弄的审视。 “呵……”一声极低的笑逸出唇瓣,迅速消散在风中。 当时,还是太年轻了。 他在心里默念。不是后悔那同归于尽的决绝,而是评判着当年手段的稚嫩——布局还不够精密,对意外的预估仍显不足,或者说,他终究低估了那个男人如同蟑螂般的顽强生命力,以及……命运偶尔的多管闲事。 他转身,毫不留恋地离开这片废墟。 有些错误,犯一次就足够了。下一次,他绝不会再给任何人,留下任何侥幸的余地,包括他自己。 夜色深沉。 周淮躺下,闭上眼,试图将意识沉入睡眠,但脑海里却不受控制地反复浮现出两个背影——今夜酒廊里,陈弋独自坐在落地窗前的清瘦身影,与六年前火海中,那个静坐于台阶之上的决绝背影,渐渐重叠。 一样的孤单,一样的……仿佛随时会融入黑暗,消失不见。 即便时隔多年,回想起那冲天火光和几乎将人灼伤的热浪,一阵后怕仍会沿着脊椎悄然爬升,让他掌心发凉。他不敢深想,如果当时他犹豫了,如果他的车开得再慢一些,如果他没能看见那瘦小的背影……那个坐在火光里的少年,会迎来怎样的结局。 他记得陈弋刚被他带回家时的样子。太过懂事,太过听话,像一件被精心包装好的易碎品,没有属于那个年龄段的任性,也几乎没有情绪。这种异样的平静,反而让周淮更加心疼。 于是他近乎笨拙地、一遍遍地引导他。 “小弋,叫哥哥。” “以后如果哥哥生气了,或者你难过了,就叫我哥哥。” “只要听到你叫哥哥,哥哥就什么都能原谅你。” 他深知陈弋曾是金尊玉贵的富家少爷,生怕自己这里粗糙的生活委屈了他。那段时间,他几乎着了魔般地接任务,赚来的钱,转头就变成了陈弋桌上新出的游戏机、身上合身的衣服、或者一顿他以为小孩子会喜欢的昂贵餐食。钱包常常空空如也,可看着陈弋身上渐渐多了些“活人”的气息,他便觉得一切都值。 窗外的月色很淡,被轻薄的云层遮着,只在边缘透出些许朦胧的光晕。 他就躺在这片静谧的黑暗里,清晰地感觉到,有一根无形的线,早在六年前的那个火场,就已将他的命运与那个沉默的少年紧紧缠绕,无法割舍,亦不愿割舍。 第3章 晨光 熹微的晨光透过百叶窗的缝隙,在流理台上勾勒出渐变的金色条纹。空气里浮动着休憩日特有的慵懒,只有平底锅里橄榄油细微的滋滋声,与培根焦化的轻响点缀着这片宁静。 周淮站在灶台前,利落地磕开鸡蛋。蛋清在热油中迅速凝结成精致的蕾丝边,与煎得恰到好处的培根,构成令人食欲大涨的画面。 这顿早餐是他周末的首要安排——源于那个让他既好笑又心疼的发现:他那个聪慧得近乎异常的弟弟陈弋,唯独在厨房这片方寸之地,会展现出与智商极不相称的手忙脚乱。 这种不相称的“笨拙”,反而更让周淮觉得真实,更像是一个需要被照顾的弟弟。 陈弋斜倚在餐桌旁,单手支颐,晨光柔和地描摹着他的侧脸轮廓。这种全然放松的姿态,是独属于周淮的风景。在他面前,陈弋身上那道无形的屏障总会若有若无地淡去几分,像一只暂时收起了利爪,在安全环境下晒太阳的猫。 周淮将精心烹制的早餐放在陈弋面前的白瓷盘中,金黄的煎蛋与焦香的培根交织出温暖的色调。 “火候正好,尝尝看。”他的语气里带着不易察觉的期待。 陈弋的视线掠过瓷盘边缘泛着的油润光泽,神情平静地执起刀叉。 “今天起得这么早?”周淮一边解开围裙,一边随口问道。 “醒了就起了。”陈弋的回答依然简洁。 周淮在他对面落座,目光掠过陈弋执刀叉的姿势,忍不住旧话重提, “说来也怪,那些复杂的金融模型,你扫一眼就能抓住要害。苏荆带来的最新设备,你摆弄片刻就能掌握要领。”周淮笑道, “怎么偏偏在厨房里,就像换了个人似的?”他列举的都是亲眼所见的、陈弋在认知与技术层面所展现的过人天赋。 陈弋握叉的指节几不可察地收紧了一瞬。他垂下眼帘,长长的睫毛在眼下投出小一片阴影。 “可能,”他的声音轻得像是在自语,“没什么天赋。” 规律的嗡鸣声恰在此时切入这片宁静,声源是陈弋置于木质桌面的手机。机身震动,与桌面摩擦出沉闷的节拍。 陈弋拿起手机,屏幕的冷光在他脸上一闪而过。 周淮敏锐地注意到,在看清来电显示的刹那,陈弋的瞳孔几不可察地收缩了一瞬——那是一种被强行压抑的悸动,混杂着警觉与某种难以名状的触动。 周淮的心当即悬了起来。这孩子很少露出这样的表情。 陈弋没有立即接听,只是抬眸看向周淮,声线平稳如常:“哥哥,我接个电话。” 他起身,并未走向阳台,而是径直步入卧室,顺手带上了房门。那扇纯白的门板,瞬间将内外隔成两个世界。 周淮不自觉地放下手中的水杯,全部的注意力都投向那扇关闭的房门,满心都是对陈弋的牵挂。 门外静默无声。 陈弋在门内接听电话,来电——陆燃。 如果说陈弋是深不见底的寒潭,陆燃就是能在瞬间引燃整片荒原的野火,张扬、炽热,拥有烧毁一切障碍的能力,以及对陈弋近乎本能的追随。而这点,及时陈弋需要实施约束的地方,也是他最为看重的部分。 一个清亮张扬的声音撞了出来, “老板!我就知道你又在你哥那个安全屋了!定位一动我就猜到了!你不在公司准在那。” 陈弋将手机拿远些:“说事。” “你妈现在待的那家公司,新项目招来个不清净的合作方。”陆燃语速快得像子弹上膛, “背后可能沾着你爹在东南亚那些旧关系。我刚查到,够不够快?” 陈弋眼神骤冷,像结了一层薄冰,“资料。还有对方背景。” “发你了。就是个仗着老关系的货色,收拾起来不费劲。”陆燃语气兴奋, “这次让我玩玩?保证办得漂亮,绝不让裴姨那边察觉到半点风声。” “适度。”陈弋只吐出两个字,带着不容置疑的警告。 “明白!对了老板……” “嘟——” 陈弋挂断电话,截断了后续的聒噪。现在,他需要立即确保那片不容许过去的阴霾所干涉的——母亲的宁静。 当陈弋重新回到厨房时,面上已寻不见丝毫波澜,仿佛方才的异样只是周淮的错觉。 “哥哥,”他重新落座,却不再碰触面前微凉的食物,目光轻轻落在未动的早餐上,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歉意, “我可能要出去一趟。” “需要我陪你吗?”周淮询问的语气温和,带着全然的关切。他清晰地察觉到,接完电话后的陈弋,像是被无形的线所牵着,要独自坠落一个他无法触及的深渊。 陈弋沉默片刻,似在斟酌。最终,他只给出一个足以解释行踪,却也掩盖了所有真相的答复, “不用,是一些私事。”他顿了顿,难得地补充了一句,像是不想周淮过多担心, “处理完就回来。” 周淮没有再多问,只是点了点头:“好,路上小心。无论你在外面发生什么事,记得给我打电话。” 陈弋垂下眼,轻轻“嗯”了一声。 “我知道,哥哥。” 周淮看着陈弋起身,背影清瘦却挺直。周淮心中的牵挂并未减少,反而更沉了些。他隐约觉得,陈弋要去处理的“私事”,远比他想象的要复杂得多。 然而,在多年的相处经验下,周淮明白,他只能问到这个地步。陈弋是一个独立而强大的个体,他不会允许旁人来干涉这些“私事”。 哪怕想要干涉的对象是,周淮。 陈弋离开了,公寓里恢复了安静,只剩下周淮,和桌上那份渐渐失去温度的早餐。晨光依旧明媚,却仿佛蒙上了一层看不见的阴翳。公寓里恢复了安静。 周淮站在客厅中央,目光落在餐桌上那份彻底冷掉的早餐上。作为一名前安保专家,现顶尖团队的领队,他的本能叫嚣着要弄清楚真相,评估风险,保护家人。跟踪、调查,对他而言易如反掌。 但他没有。 他只是静静地、仔细地收拾了碗盘,水流冲刷着瓷盘的声音,是此刻唯一的声响。他了解陈弋,那孩子看似顺从,骨子里却有着极强的领域意识和不容触碰的底线。过界的“关心”,只会将他们之间好不容易建立起来的信任推远。 他选择了等待。 这种等待并非被动。他拿起手机,指尖在屏幕上悬停片刻,最终没有拨打任何电话,只是调出了团队的工作群。他需要一些事情来分散注意力,也需要维持住表面的正常,以免被敏锐的陈弋察觉出异样。 “@邬听(林段的代号),上次那个金融中心的系统漏洞评估报告,发我一份。” “@石碎(王悍的代号),新一批体能训练的器材清单确认好了吗?” 他试图用工作将自己填满,但思绪总是不自觉地飘向陈弋。 那孩子接电话时的眼神,像极了六年前火场里那个决绝的目光。他究竟在面对什么?危险吗?自己能做些什么,才不至于再次像六年前那样,差一点就来不及? 这种明知对方可能身处漩涡,自己却只能站在干岸上的无力感,细细啃噬着他。而他唯一能做的,只有等待。 城市的另一端,在一间能俯瞰半个城市、安保措施严密的顶层办公室里,陈弋的气场已截然不同。 陆燃将一份更详细的资料放在他面前。 “查清楚了,是当年跟着你父亲打理东南亚线路的一个老会计的儿子,叫刘伟。想借着父辈那点模糊不清的老关系,走点捷径,顺便……或许也想探探你的虚实。” 探虚实么,倒也正常。没人愿意相信一个二十出头的毛头小子,即便陈弋是他的儿子。 陈弋坐在宽大的办公桌后,指尖轻轻点着那份文件,眼神里没有愤怒,只有一种居高临下的、冰冷的审视。 “他不够格。”他淡淡地说。 “确实不够格。”陆燃咧嘴一笑,“所以,按您的意思,‘规劝’他主动退出,并且让他那个爱吹牛的老子,在原来的圈子里‘现身说法’,把‘不该碰的人别碰’这句话传出去。效果立竿见影。” 陈弋微微颔首。处理这种小角色,陆燃的手段从来高效且富有“创意”。 陆燃善于从陈弋每个细微的神态里捕捉主子变换莫测的想法,也明白,这种“小聪明”只能用在小人物上,一旦过度,便是大忌。 “东南亚那边,残余的网络清理得如何?”他问,这才是他真正关心的核心。 “正在梳理,有几个老狐狸藏得比较深,不过……”陆燃眼中闪过兴奋的光,把握着度,“挖出他们是迟早的事。” 陈弋沉默地看着窗外。他知道,这只是风暴来临前的小小涟漪。父亲留下的阴影盘根错节,他必须比过去更谨慎,也更强大。 傍晚时分,钥匙转动门锁的声音轻轻响起。 周淮几乎是从沙发上站了起来,但他很快控制住自己,只是走向厨房,强迫自然地开口:“回来了?晚饭想吃什么?” 陈弋走进门,脸上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但周身那股紧绷的、冰冷的气息已经散去。他看向周淮,眼神恢复了平日的沉静。 “都可以。”他顿了顿,补充道,“哥哥做的都好。” 这句话,像一颗小石子,在周淮心里轻轻投下一圈涟漪。这是陈弋的表达,含蓄,却已是他能给出的、最大程度的安抚与依赖。 周淮没有问“事情解决了吗”,也没有说“我很担心你”。他只是点了点头,转身系上围裙,如同每一个平凡的夜晚。 “那去洗个手,很快就能吃。” 陈弋看着周淮在厨房里忙碌的背影,那紧绷了一天的神经,终于在此刻真正松弛下来。他不需要解释,不需要伪装,这里是他唯一可以卸下所有盔甲的地方。 晚餐时,气氛安静却并不压抑。周淮聊了些团队的趣事,陈弋偶尔会应一两声。他们心照不宣地绕开了白天那个电话,以及所有与之相关的话题。 然而,就在周淮收拾碗筷时,他自己的手机屏幕亮了起来。是一条来自一个久未联系、身份特殊的渠道商的信息。内容很短,却让周淮的目光瞬间凝固: “周队,方便时回电。最近道上有些关于“陈家”的模糊风声,似乎……跟你那边可能有点关联。” 周淮下意识地抬头,看向正坐在客厅沙发上看书的陈弋。陈弋似乎有所感应,也抬眼望向他。 两人的目光在空气中轻轻一碰。 周淮迅速收敛了所有外露的情绪,对陈弋露出一个温和的笑容,仿佛只是收到一条普通的工作信息。 但他心里清楚,风暴的余波,或许已经开始悄然拍打他的堤岸。他不再只是一个担忧的哥哥,他可能,已经被动地、被拉入了陈弋所处的那个暗流汹涌的世界。 第4章 牵挂 第二天,近午时的阳光将城市镀上一层淡金。 周淮正在检查团队的装备清单,陈弋走到他身边,声音比平日更轻些:“哥哥,我中午不在家吃饭了。” 周淮从屏幕上抬起头。陈弋的神情一如既往的平静,但他能捕捉到那层淡然下细微的紧绷。 “好。”周淮温和地点头,“晚上回来吃吗?” 陈弋的目光轻敛,像是不经意地追加了一句:“会早点回来。” 这近乎承诺的话语,让周淮心头一软。他抬手,习惯性地想揉揉陈弋的头发,最终却只是轻轻拍了拍他的肩膀:“去吧,路上小心。” 凌驾于城市之巅的“云阁”餐厅,占据着视野的绝对巅峰。澄澈的落地玻璃将喧嚣彻底隔绝,只留下广阔的天际线与流动的云絮作为背景,营造出一种无需言说的尊贵与近乎禅意的静谧。 裴瑶提前到了。她坐在预订好的靠窗位置,窗外是蔚蓝如洗的天空和无限延伸的城市天际线。室内空间轩敞,线条极简现代,巨大的抽象艺术画、低饱和度的色调以及恰到好处的留白,共同营造出一种低调而震撼的奢华感。 她的目光一直望着入口方向,手指无意识地交握着。当那个熟悉又陌生的身影出现在视野里时,她的心脏猛地一跳。 陈弋向她走来,步履沉稳,身姿挺拔,简单的衣着掩不住他周身清冷出众的气质。可在裴瑶眼里,自动过滤掉了所有属于成年人的疏离与锋芒。她看到的,永远是那个八岁时被她接回身边、漂亮得像个瓷娃娃,却沉默得让人心疼的小孩。 她立刻站起身,脸上绽开发自内心的、带着一丝小心翼翼的笑容:“小弋,这里。” 陈弋走到桌前,对上母亲那双盛满了纯粹喜悦与温柔的眼睛。那目光过于直接,让他有些不自在地移开了视线,低声唤道, “妈。” “快坐,路上堵不堵?” 裴瑶看着他坐下,视线贪婪地流连在他脸上,只觉得他好像清瘦了些,下颌的线条更清晰了,但在她看来,仍是需要人好好照顾的模样。 午餐在一种微妙的气氛中开始。裴瑶细心地询问他的口味,帮他布菜,举动间是掩不住的关切。 “我记得,你小时候……”裴瑶切着盘中的食物,声音轻柔,带着回忆的暖意, “大概刚回到妈妈身边那会儿,有一次我带你去学钢琴,你坐在琴凳上,脚还够不到地,小手放在琴键上,却怎么也不肯按下去。” “那时候我问你为什么,你憋了好久,才小声说,‘怕弹错了,妈妈就不喜欢我了’。”她抬起眼,温柔地看向陈弋。 说到这里,裴瑶的眼眶微微泛红,却又努力笑着, “傻孩子,妈妈怎么会不喜欢你呢?妈妈只是后悔,没能更早把你接回来,没能多陪你几年……” 她的话语里,带着无法弥补的遗憾。那两年,是她生命中最温暖也最短暂的时光,是她与他之间,仅有的、正常的母子回忆。其余的漫长岁月,他都生活在那个男人为她和他共同构筑的、冰冷而遥远的堡垒里。 陈弋握着刀叉的手停顿了一下。他没有抬头,长长的睫毛垂下来,遮住了眼底一闪而过的复杂情绪。 他沉默地咀嚼着食物,没有回应关于过去的这个话题。 裴瑶见他如此,便不着痕迹地转换了话题,聊起自己最近插花课上的趣事,语气轻快,仿佛刚才的感伤从未发生。 用餐接近尾声时,陈弋才再次开口,声音依旧平淡:“您现在……一切都好?” 裴瑶立刻明白了他的来意。她放下刀叉,坐直了身体,目光坚定而温柔地看着他, “小弋,妈妈很好,真的。工作顺利,生活平静,什么都不缺。”她顿了顿,声音更柔了几分, “你不用总是惦记我,妈妈现在……有能力照顾好自己了。” 她的话语里,藏着一种想要被他依赖、甚至能成为他后盾的渴望,尽管她知道这或许只是一种奢望。 陈弋抬起眼,对上母亲的目光。那双与他有几分相似的眼睛里,没有了往日的脆弱,多了份历经磨难后的澄澈与坚韧。 他几不可察地松了口气。 “嗯。”他应道,随即招来侍者结账。 离开时,在餐厅光可鉴人的电梯厅里,裴瑶忍不住轻轻拉了一下他的衣袖,在他看过来时,柔声说, “小弋,有空……就来看看妈妈,好吗?” 陈弋看着母亲眼中那几乎要溢出来的期盼,喉结微动。他沉默了几秒,最终,极轻地点了一下头。 “走了。”他转身,背影依旧挺直,却似乎没有那么决绝了。 裴瑶站在原地,直到儿子的身影完全消失在视野里,才缓缓收回目光。她回到座位,侍者刚为她续上的红茶,氤氲着温热的气息。窗外,正午的阳光依旧炽烈,将远处的玻璃幕墙映照得一片灿金,有些晃眼。 她端起茶杯,没有喝,只是感受着掌心传来的熨帖温度。那光芒过于明亮,反而让近处高楼投下的阴影轮廓愈发清晰。 如同某些深埋于生活之下的、无法消弭的隔阂。 如果能早点把他接回来,现在的小弋,还会是这种疏离的摸样吗? 可惜,没有如果。 自从陈弋离开后,公寓里安静下来。周淮站在客厅中央,那份刻意维持的平静渐渐褪去,一种空落落的牵挂无声地弥漫开来。他走到窗边,目光向下搜寻,恰好看到陈弋清瘦挺拔的身影走出楼道,拦下一辆出租车,消失在街角。 周淮的心缓缓下沉。他意识到,陈弋身上背负的东西,远比一场火灾的创伤要沉重和复杂得多。那个电话,像一把钥匙,试图打开一扇他此前甚至未曾察觉其存在的、紧锁的门。 他没有资格,也没有立场去强行推开那扇门。他能做的,只是守在外面,确保当门内的人需要出来透气,或者不慎被反锁时,他能第一时间提供帮助。 他看了一眼墙上的挂钟,距离陈弋说“会早点回来”的时刻,还有好几个小时。他端起微凉的茶,喝了一口。 暮色像一滴浓墨在水中洇开,悄然浸染了整片天空。周淮没有开主灯,只留一盏角落的落地灯,在渐深的室内晕开一圈温暖的光域。 玄关处传来极轻微的响动,门无声地滑开,陈弋的身影嵌在门框里,身后是走廊冷白的光,将他周身轮廓勾勒得有些模糊。 “哥哥,我回来了。” 他的声线比离开时松弛了些,像绷紧的弦稍稍松了力道,尾音里带着不易察觉的疲惫。 周淮从沙发上起身,没有立即靠近。暖黄的光线下,他敏锐地捕捉到陈弋的变化——肩颈线条不再那么僵硬,眼底那层薄冰也已消融,虽然脸色仍有些苍白,但整个人的状态像是从某个高度紧张的区域撤离后,正在慢慢回温。 “嗯。”周淮的回应平稳如常, “饭在锅里温着。” 他转身走向厨房,留下足够的空间让陈弋过渡。锅盖揭开时,温润的食物香气顿时充盈了空气。 陈弋在玄关静静站了几秒,才脱下外套挂好。他没有像往常那样直接回房,而是走到厨房门口,倚着门框看周淮盛饭。暖光勾勒着周淮专注的侧脸,蒸汽袅袅上升,这个画面像有一种奇特的安抚力量。 “需要帮忙吗?”陈弋忽然开口。 周淮盛饭的手微微一顿。这是陈弋极少有的主动。 “不用,”他侧首笑了笑,“已经好了,做饭你还是别帮忙了,我怕。” 陈弋没再说话,但也没有离开。他就那样安静地倚着门框,看着周淮在厨房里忙碌。这种被日常烟火气包裹的感觉,像一种无声的净化,将外面世界带来的冰冷与算计一点点驱散。 周淮能感受到他的目光,也能感受到他身上逐渐松弛下来的气息。他知道,陈弋已经回来了,并且选择回到他这里。 饭后,周淮在厨房清洗餐具,水流声哗哗作响。陈弋走到他身边,将用过的餐巾放入垃圾桶。在直起身时,他动作很轻地、几乎像是不经意地,用肩膀轻轻碰了一下周淮的手臂。 这是一个微小到几乎可以忽略不计的接触。 周淮却整个人都顿住了,水流声在耳边仿佛瞬间远去。他侧过头,看向陈弋。陈弋已经转身走向客厅,只留给他一个看似与平常无异的背影。 但周淮知道,那不是一个意外的碰撞。 那是陈弋的、笨拙而又直接的靠近,是他确认安全、表达安心的独特方式。像一只习惯了独行与警惕的猫,在确认环境绝对安全后,用它自己的方式,轻轻蹭过信赖之人的身旁。 周淮低下头,继续冲洗着手中的盘子,一抹极浅、却无比真实的笑容,在他唇角缓缓漾开。 窗外的夜色彻底浓重,而屋内,灯火可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