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热吻荆棘》 第1章 第 1 章 @晋江原创@ 六月。 东霞市女子监狱。 青灰色的晨光从高处铁窗缝隙中挤进来,掠过墙面那排“自立者强”的标语,尘埃伴着光圈,在略显陈旧的监舍里斑驳落下。 狭小的房间紧密排列着六张简陋的高低床,钢板的床架上布满了深浅不一的棕褐色锈迹,一道道蜿蜒在金属表面,仿佛一条条无形的锁链。 竺月的床位在靠墙角的上铺。 床上铺着统一发放的被褥,颜色单调而朴素。 唯一属于她的,是枕头下那本《妇女权益保护法》。 那是入狱前吴律师给她的。 竺月蜷着腿靠在墙角,捧着书小心翼翼翻到最后一页,从里面抽出一张泛黄的照片。 照片里的女人抱着个小女婴,年轻瓷白的脸透着慈爱。怀里婴孩则抬头望向母亲,乌溜溜的大眼睛懵懂而天真。 竺月瘦削的手轻柔摩挲过那张稚嫩的小脸。 那是母女二人仅有的一张合影。 像世上所有母亲一样,竺月也曾幻想过女儿长大后的样子,粉嫩嫩的小女孩,扎个小辫子,蹦蹦跳跳,朝她撒娇—— 竺月闭了闭眼。 没机会了。 捏着照片的手缓缓收紧,心头涌上阵阵荒凉。 她的圆圆,样子永远停在了两岁…… “58号。”门口传来管教民警陈丽箐平直的声音,“时间到了。” 竺月仔细收起照片,怀抱着书,一手扶着梯子慢慢爬下铁床。 刚站定,就见陈丽箐递了条裙子过来。 “你家人送的,说洗过了。” 今天是竺月出狱的日子。 她之前见过其它刑满释放的犯人,不管在狱里多么潦倒,出去时都会把自己拾掇得干净体面。 竺月的视线木然落在裙子上,浅蓝色的牛仔裙,款式简约,面料柔软。 看得出……价格不菲。 她初中时父母离异,之后各自再婚,没人管她。 就连她当初入狱,也只有母亲过来匆匆露了个脸。 至于奶奶…… 竺月想起五年前在法庭上的最后一面。 满头白发的老人突然冲过来打她,哭着骂她怎么那么傻? 她睫毛微敛,压下眼底黯淡。 “陈姐,您这边还有别的衣服吗?” 陈丽箐狐疑看向她,58号比她矮一些,一米六出头,娇小的身体套在宽宽的服刑服里,风吹就能倒似的。 她长相清秀,皮肤苍白。 单从外表,谁也想不到,这么瘦弱的女人竟然有力气推翻在她身上施暴的丈夫,还失手把人杀了…… 陈丽箐目光最后扫过竺月额头那道狭长的疤痕,尽管有刘海覆盖,还是隐约可以窥见当时的惨烈景象。 而在她身上,这种狰狞的伤疤还有很多。 陈丽箐在心底无声喟叹。 不在沉默中爆发,就在沉默中灭亡。 如果她不反抗,或许最后她才是那是那具冷冰冰的尸体…… 陈丽箐收回视线,“我给你找一套,你这件也先收起来吧。” “谢谢您。”竺月默默接过裙子。 那张脸还是那副清冷寡淡的样子,只有语气透出真心实意的感激。 陈丽箐调到这个监区八年,竺月绝对是她见过最省心最好管教的女犯人。 于公于私,都希望改造后的她,能出去重新开始。 她轻拍了下她肩膀,“嗯,你先把这些材料签了。” “好。” 竺月在东霞女监服刑五年,一向沉默寡言,独来独往。 除了阻止隔壁床的小兰自杀,和其他女囚几乎没有交流。 离开前,小兰抱了她一下,“月姐,替我看看外面的世界。” 小兰才十九岁,声音带着年轻女孩特有的稚嫩,但她还有十年刑期。 竺月伸手回抱住她,“好好改造,争取早点出来。” 小兰笑得没心没肺,“我巴不得一辈子住在这里。” 监狱里的生活,有人觉得是牢笼,有人却把它当成庇佑。 竺月不知该说什么,又抱了抱她。 之后陈丽箐带她去清点个人物品,结算狱内余额。 相比一些女犯人刑满时入不敷出的惨淡账面,竺月账上还剩了两千元。 管账民警说她家属每个月都会给她汇钱。 奶奶年事已高,平常跟着大伯父一家生活,每月靠着爷爷那点遗属补助…… 竺月捏着那叠钱,喉头微梗。 领过钱和路费,陈丽箐带她走出监区。 她重新给竺月找了套衣服,灰色T恤搭配黑色裤子,灰扑扑的一身,看起来和外面平常的工厂女工无二。 出狱的最后一关是身份核验。 竺月按照陈丽箐指示将手指放在指纹识别仪上。 她听见“滴”的一声,与此同时,墙上电子屏显示“刑期已满,身份核验通过”。 竺月漠然望着那行字,心里说不出是什么滋味。 陈丽箐一路将她送到监狱大门才把释放证明书和减刑裁定书递给她。 “出去好好生活。” “谢谢陈姐。” 竺月低着头,脸上看不出悲喜,瘦削的肩膀微微佝偻。 陈丽箐算了算,从七年减刑为五年,她现在出去,也才二十九岁。 她再次拍了下竺月肩膀,语带宽慰,“还年轻,只要努力,一切都还来得及。” 竺月沉默着没接话。 有风吹过,掀起她细软的短发,额角长疤在阳光下无处遁形。 陈丽箐之前给她上过思想政治教育课。 该交代的都已经交代,她无声叹了口气,又拍了拍竺月肩膀,让人开了监狱大门。 厚重的大铁门在面前缓缓开启,像时光之门,高墙内的五年一晃而过。 浓郁的阳光利刃一般射过来,竺月下意识闭了闭眼。 监狱里的天空总是那么小小的一角,就算再怎么伸长脖子,也只是坐井观天。 不像现在,盛夏的阳光迎面袭来,湛蓝透彻的天空中飘着浮着大朵大朵的白云,目光所及,一览无余…… 竺月终于适应了外面的光线,她定了下神,刚要转头,陈丽箐冷肃的声音阻止了她。 “出去了就别回头。” 竺月便顿在那里。 垂在身侧的手微微攥紧,她缓缓舒了口气,提着东西跨出门槛。 钝重的大铁门很快在她身后闭合,阻绝了一切外面的窥视。 高墙内外,是两个截然不同的世界。 竺月木着脸站在门口。 蝉声阵阵,周遭一片空旷。 面前是一条被热浪蒸腾的柏油路,有车子呼啸而过,朝城区方向飞速驶去…… 空气中萦绕着久违的自由气息。 竺月望着这个熟悉又陌生的世界,迟迟没有迈步。 感觉就像小时候奶奶圈养的那群小鸡,鸡窝里关久了,突然有天让它们出去放风,却一只只瑟缩在墙角,怎么也不敢动…… 天气燥热沉闷,竺月眯着眼在附近梭巡了一圈,却并没有看到任何熟悉的人。 也是,奶奶腿脚不便…… 至于其他人,又怎么可能来接她? 竺月自嘲扯了下唇。 她定了定神,正要朝不远处的公交站走去—— “竺月姐。” 旁边突然传来一道年轻男声。 开新文了,一个关于救赎和绝境重生的故事。 希望每个在绝望中挣扎的人,都能找到坚持的希望。 谢谢你们[玫瑰][玫瑰][玫瑰]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章 第 1 章 第2章 第 2 章 @晋江原创@ 五年的女监生活,除了男狱警,竺月根本接触不到其他男性。 她愣了愣,直到对方又叫了一声,“竺月。” 年轻干净的男性嗓音透着清冽,好像夏日里的一缕凉风,舒缓悠远地吹入耳畔。 竺月的视线顺着被太阳晒裂的水泥地,掠过地上那道长长的黑影,最后迟疑落在前方那道高大的身形上。 那是一个约莫二十出头的年轻人,平头,白T恤搭配墨绿色工裤,身形挺拔,手里还捧着一盆太阳花。 竺月木然的脸上泛起一丝怔忪。 他在叫她? 青年抱着花朝她直直走来,晒成小麦色的清俊脸上,一双沉静的凤眸隐隐漾着喜悦的光。 竺月瞳仁微微震颤。 “竺月姐,我要去北方上大学了。” …… “等放假我就回来看你。” …… “竺月姐,有空给我打电话。” …… “竺月姐,你……要好好的。” …… 脑海里恍惚浮现另一道稍显青涩的嗓音。 她呆呆望着越走越近的那人,“程峰?” 程峰终于抱着花在她面前站定,一双乌黑瞳仁染着明澈的暖意。 “是我。” 有风从两人之间吹过,竺月鼻间传来一阵很淡的皂香。 干净,清爽。 她自上而下打量着他。 半晌才将跟前比她高出一大截的青年和记忆中羞涩寡言的男孩画上号。 程峰,她童年的小跟班。 竺月犹记得自己入狱前最后一次见他,好像还是在他养父的葬礼上。 那天下着雨,程峰抱着骨灰盒走在送葬队伍最前面,竺月站在路旁,只看见男孩沉肃孤寂的高瘦背影。 七年过去,程峰看起来黑了,壮了,眉宇间也更加英挺了。 只有那两束沉静悠远的眸光,一如从前。 那个自小跟在她身后叫姐姐的男孩长大了,长成一棵茁壮的小白杨。 只是谁能想到,再见面的地点竟是在她服刑的监狱外? 竺月眼底的光黯淡下去,“你怎么会来这里?” 程峰垂眸看向面前的人。 从前那个光鲜明媚的女孩瘦了很多,眼底的光也没了,娇小单薄的身形,好像风一吹就会消失…… 1825个日夜,她终于,出来了! 他抬手将花盆递到她面前,嘴角弯起一抹十分清浅的弧度,“我来…接你回家。” 竺月怔怔看向他手里。 茂盛的大花马齿笕葱郁而生机,五颜六色的花朵争先绽放,在太阳下折射出彩虹般的光景…… 和她苍白木讷的脸形成鲜明对比。 竺月脸上浮起一丝迷惘。 回家?回哪个家? 眼前突然浮现出多年前蒋家那血腥的一幕,水果刀捅进蒋庆明胸口,那个暴戾的男人瞳孔圆睁,惊恐而狰狞地望着她,红色的血从他胸口蔓延出来,沾得她满手都是…… 她扯了下唇,她哪还有家? 程峰将她脸上细微的表情变化尽收眼底。 他眨了下眼,努力克制着胸口涌上的阵阵酸楚。 这些年她拒绝所有人探视,他来了几次都没能见到她。 明明来之前在心里酝酿过无数的话,真的见到人了,却全部堵在喉头。 程峰捧着花盆的手微微收紧,他语气尽可能轻松,“以后都会好起来的。” 以后?好起来? 竺月默然。 在监狱这几年,几乎身边所有人都这么告诉她。 说她年轻又漂亮,出去后一切可以重头开始,甚至还能重新嫁人。 但她比谁都清楚,她的人生,从蒋庆明死掉的那天,就已经毁了。 根本不可能好起来! 面前的大男孩还捧着花盆眼巴巴地看着她,目光澄澈,表情微赧。 这个傻孩子! 竺月:“你带这个来干嘛?” 程峰被她说得耳垂一烫,“以前你送我的,你说皮实好养活,刚好这段时间一直在开花,我就带过来了……” “是吗?”在监狱呆了五年,有些事竺月已经记不清了。 也不重要了。 她视线落回他脸上,“带烟了没?” 轻描淡写的语气,像小时候问他要不要一起上山摘野果? “烟?”程峰讷讷动了动唇,他从不抽烟。 竺月将他的窘迫看在眼里。 也是,他从小就是根正苗红的老实孩子,就算村里小孩看不起他,欺负他,也从未因此变得自暴自弃…… 不像她,打架抽烟,连大学都没上…… 她收回视线,“算了。” “我去买。” 还未反应过来,手里被塞了满怀的太阳花。 竺月怔怔转头,程峰已经小跑着冲向马路对面。 他身形高壮,动作矫健,连跑步的姿态都充满旺盛的生命力。 她望着那道身影再次恍惚。 想起他小时候被人装在箱子里扔在村口,如果不是哑巴老程收养了他,或许都活不到今天。 谁能想到,当初体弱多病的弃婴,有天会长成这么一个年轻壮实的大小伙。 如果老程还在,一定非常欣慰吧。 手里的花盆沉甸甸的,竺月低头看去,色彩鲜艳的太阳花,形态可爱,坚韧顽强,和程峰一样生机勃勃。 只有她,已经老了。 “看下喜欢哪种?”程峰很快买完烟回来。 刚才跑得匆忙,忘了问她抽什么,铁皮屋便利店那边都是一些便宜的香烟,最贵的也只有软中华,索性几种都买了,顺便买了水和饮料。 竺月把花盆递给他,从里面抽了包芙蓉王。 “这个……”程峰还以为软中华口味更好。 竺月却低头拆开了芙蓉王。 程峰只好指指不远处的榕树,“那边凉快些,要不要先喝水?” 他留意到她干燥起皮的嘴唇。 竺月摇头,手摁着打火机,几年没抽,试了几下都没能点着。 “我来吧。” 竺月咬着烟睨了他一眼。 程峰抢过她手里的打火机。 红色的塑料打火机,上面隐约还有她掌心的温度。 程峰耳廓一烫,勉强定了定神。 他擅长灭火,却是第一次点火。 有些笨拙地弹开机盖,“咔”的一声,蓝色的火苗很快蹿起。 他大手轻拢着火苗贴向她,火光后的那张脸,严肃又耐心。 倒是一次就点着了。 竺月含糊说了声“谢谢。” 程峰俊脸微赧,提过她手里的塑料袋,又走到了另一侧,高大的身体替她挡住了炎炎日光。 竺月两指夹着烟,缓缓吸了一口。 久违的尼古丁气息,苦涩、辛辣,冲进肺部的瞬间,混着燥热的空气,有种被灼烧的痛感。 两人走到树荫下,葱郁的枝条挡住了**的阳光,只剩几缕光点落在竺月脸上,和她手里染着的烟相互呼应。 竺月沉默抽着烟,袅袅烟雾让她神色愈发疏远。 程峰没说话,像从前那样,安静跟在她身旁。 只有沉静炙热的目光,时不时落在她脸上。 一根烟抽完,竺月的心里却更空了。 她咽了咽干燥的喉咙,抬头望向身侧的人,“我奶奶让你来的?” 程峰捧着花盆的手微微收紧,却没接话。 “?”竺月捏着烟头不解望他。 她睫毛轻敛,垂眸避开了她的视线,唇线微微下压。 良久。 竺月听见他低声说,“奶奶……已经不在了。” ……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2章 第 2 章 第3章 第 3 章 @晋江原创@ 又一阵喧嚣的蝉鸣传来,刺入耳膜,模糊了一切。 竺月一时没听清他的话。 “什么?” 程峰沉静的黑眸隐有不忍。 默然片刻,才低声重复:“竺奶奶……去世了。” 有风裹着燥热的气息扑面而至,空气突然粘稠又沉重。 竺月手里的烟还未熄灭,皮肤被余火灼出尖锐的疼。 程峰视线扫过那点零星火光,他脸色一沉,一把夺过烟头,重重捻灭。 竺月呆呆望着他,一脸茫然,“你说……我奶奶……走了?” 程峰没吱声,微微泛红的眼睛解释了一切。 竺月扯了扯唇,只觉荒诞无比,“这,这怎么可能呢?我大伯他们都没告诉我,奶奶那么健康,怎么会……” 她喃喃低语,“程峰你忽悠我呢,我奶奶才七十二岁,还没等我出来,我都还没孝顺她,还没弥补……” 她说不下去了。 咬着下唇,憔悴的脸色愈发苍白。 “竺月。”程峰低唤了声,脚步下意识朝她迈进,手虚虚探出,生怕她下一秒就会倒下去。 她眼中的苍凉令人心疼,但事实就是事实,程峰无法瞒骗她。 他语气酸涩,“是真的,竺奶奶……前年六月就走了。” 前年六月! 奶奶走了!走了!几个字重重敲在耳膜里,发出震颤的余音。 竺月不说话了。 她低垂着头,细软的头发缓缓下滑,纤细瘦削的肩膀耷拉着,仿佛一个做错事的孩子。 “月月吃饭了。” “不怕,月月还有阿嫲呢。” “我家月月将来要考女状元的。” “傻月月,你为什么那么傻,阿嫲以后怎么办?” 奶奶慈爱温暖的脸浮现眼前,竺月感觉好像被人捂住口鼻,胸口沉甸甸的,几乎快喘不上气来。 她的奶奶,世上最疼她的那个人…… 她的反应让程峰担心,他扯着唇试图安慰她,“奶奶……走的时候没有受太多罪,老人家只是,只是……” 他磕磕碰碰的,从没像这一刻那样懊恼自己的嘴笨,“竺月姐你——” “程峰。” 程峰话头一顿。 面前的人突然缓缓抬起头,“我想去去看她。” 程峰一震,“你要回老家?” 可是老家那些人现在对她…… 程峰看着她苍白的脸,心里不无担忧,“但是——” “带我去!” “竺月……” “带我去。” 竺月好像一台上了发条的机器,不住重复着这三个字。 程峰看着她泛红却坚决的眼睛,咬了下牙,终究无法拒绝。 “好,我带你去。” …… 程峰是开车来的,他前年毕业,今年年初才买的车。 一部二手朗逸,白色小车颇有些年头,动力倒还算不错。 竺月一路都没开口说话。 程峰买了些小面包和水放在车上,叫她却连应都没应,整个人呆呆地望着窗外。 他望着车内镜里那张沉默萧索的侧脸,只能无声叹气。 程峰在消防站练了两年,架势技术已经十分平稳。 沿着蜿蜒的山路开了一个多小时,两人终于抵达凤山茶厂后的墓园。 已是中午时分,被群山环绕的凤山墓园却十分凉爽,山风阵阵,空气中萦绕着茶树清新的气息。 一座座坟墓安静伫立在这片宽广而沉静的墓园里,沉默宁静,仿佛守望着岁月的流转。 这一片墓园属于东山村,几乎家家户户的祖坟都在这。 竺家也是。 竺月的太爷爷、太奶奶、爷爷、大伯公都葬在这里…… 而现在,这片又多了……她奶奶。 距离清明节不过三个月,偌大的坟墓又冒出了细细的杂草,坟头上覆着一层嫩绿的青苔,青苔之下,上了年头的墓碑上多了行新刻上去的字。 先妣竺母张氏老孺人之墓…… 竺月的手拂过冰凉的墓碑,那冷意,仿佛透过指尖直达心扉,冻出悲怆的痛觉。 眼前闪过从前种种画面,明明已经过去了很多年,但那些场景却依然十分清晰。 奶奶佝偻着身体在院子里晒衣服、喂鸡、赶鸭子,站在桥头目送她去上学,握着佛珠倚在门口打盹,被她捉弄醒来也只是慈爱而无奈地笑笑,说我去给你打饭…… 奶奶信佛,每天早上都要起来拜拜。竺月觉得好笑,问奶奶求什么?奶奶总是一脸虔诚,说求佛主保佑她的乖孙考上女状元,以后有个好姻缘。 竺月没能上大学,也没能拥有一段好婚姻。 父母离婚后,两人谁也不肯要她,是奶奶把她留在身边,顶着大伯一家的冷眼抚育她,在她最叛逆的那几年里耐心陪着她,照顾她,直到她高中毕业外出打工…… 竺月从前还哄过奶奶,说以后赚大钱了好好孝顺她。 现在,这话成了空头支票,永远都无法兑现了—— 又一阵凉爽的山风吹过,仿佛老人干枯的手,温暖拂过她脸颊…… 竺月跪在墓前,纤细的脊背微微颤抖。 奶奶,为什么您不能等我出来? 养我这么多年,却连您最后一面都没见到…… 您不是让我好好改造吗? 奶奶,奶奶…… 一旁程峰安静地将一束白色的马蹄莲放在墓碑前,调整枝叶,仔细摆好。 刚弄完,却见原本跪在地上的人倏地站起来。 程峰一愣,“去哪?” 竺月没应他,瘦弱的身体直直往外冲。 程峰三步并作两步追上去,几乎不费吹灰之力拦住她。 “竺月。” 他拉着她上臂,才发现面前的女人比看起来更瘦,纤细的手臂几乎一拧就能断。 他心疼不已,连忙放轻动作,“竺月……” 竺月摇着头,眼中一滴泪也没有,只有苍白失神的脸上写满执拗。 “为什么?为什么他们不告诉我?为什么要瞒着我……” 程峰心头一酸,“他们……也是想让你安心……” 竺月嗤笑了声,笑容凄楚绝望,“他们讨厌我,恨不得奶奶不再管我……” 她的神色尖锐起来,“你放开,不要拦着我。” “你别激动。”程峰连忙扶着她双臂。 竺月红着眼眶瞪他。 四目相对,他眼中盛着热意,“我陪你去!” …… 半个小时后,程峰的车停在竺月大伯家门口。 下车时隔壁邻居认出了他,“哟,这不是程峰吗?这么多年没见,听说你都在城里当上消防干部了?” “找对象没?要不要婶给你介绍个?就我那个教书的侄女,和你一样,都是有铁饭碗的……” 那妇女原本还在絮絮叨叨,突然看见他车副驾驶座下来个身形娇小的女人。 不由愣了愣。 等看清竺月那张脸,表情霎时像吞了个鸡蛋,“夭寿啦,这不是老竺家那个杀……” 程峰扫了她一眼。 妇女瞬间闭嘴。 视线却还惊疑不定流连在竺月身上。 程峰不再管她,三步并作两步追上前面那道纤瘦的身影。 看着两人朝竺建州家大门走去,妇女顾不得其他,赶紧收起碗回去通知家人。 竺家那个竺月出狱了!!! 第4章 第 4 章 @晋江原创@ 小平房里,竺建州夫妻刚吃完午饭。 刘凤霞边收碗筷边问丈夫,“卖老宅的事真不用告诉你弟?” “多少年没回来了,有什么好说的。”竺建州剔着牙满不在乎道,“这些年老太婆都是咱们在养,连他那赔钱货女儿都贴靠咱家,我卖个老宅怎么了?反正老二都定居在越城,以后这房子也没人住了。” “房子毕竟是你俩兄弟一起建的,他也占了一半。”刘凤霞叹气,“而且老太太临终前也说了,房子要留一半给竺月,算算时间,她也快出狱了吧,到时咱们——” “到时个屁啊。” 竺建州没好气唾了声,“人都不在你怕什么,难道你还想让那个杀/人犯回来?” “但是她婆家那边肯定回不去了,她爸妈又不管她,那她以后能去哪儿?” “头发长见识短,你现在还同情她?”竺建州牛眼一瞪,“咱竺家名声都让她给败了,要不是老二媳妇早就定好,谁家姑娘敢嫁过来?再说了,现在聘金那么高,不然老二娶媳妇钱哪里来?” “毕竟她也是个苦命的孩子……”同样身为女人,刘凤霞想起从前农忙时小丫头跑前跑后帮忙干活的场景,有些于心不忍,“她老公打她那么狠,她要是不反抗,早晚会被打死。” “怪谁,找对象的时候不看清楚,孩子都生了才想起反抗,害人害己。”竺建州摆了摆手,“反正卖都卖了,她一个嫁出去的小辈还有什么资格和我争?” “那也——” “大伯!”突然响起的女声打断了刘凤霞的话。 夫妻二人循声转头,看见一对年轻男女走进门来。 男的挺拔高大,长相俊朗,看着像是哑巴老程那个养子。 至于女的—— 刘凤霞瞪了瞪眼,一脸难以置信,“竺月?” 真是白天不能说鬼。 竺建州目光闪了下,视线扫过几年未见的侄女,只觉晦气得不行,居然这么快就放出来了? 竺月仿佛没看见大伯脸上的嫌恶,她径自朝他走去,声音微颤,“奶奶去世的事,您为什么不告诉我?” 夫妻二人相视一眼,竺建州原本还以为她是来问房子,闻言暗自松了口气,却瞪眼道,“不告诉你怎么了?” 竺月咬牙望他,心里一阵悲愤,“奶奶那么疼我,她病重,你们……为什么要瞒着我?” 刘凤霞看着她苍白消瘦的脸,“竺月,这事其实——” “呵。”竺建州嗤笑着打断她,“就算告诉你又怎么样?老太太临终病成那样,床前床后都离不开人,怎么,你还能回来尽孝?” “……” 嘲弄的语气仿佛一根利箭,刺得竺月脸色愈发苍白,她张了张嘴,却说不出反驳的话。 “竺伯伯,话也不能这么说吧?”身后程峰跟过来,他语气和缓,“竺月姐和奶奶感情那么好,奶奶肯定也想见她最后一面。” “最后一面?”竺建州声色激动了起来,他一脸控诉地指了指侄女,“如果不是因为她,老太太能走得这么早吗?” 程峰:“竺奶奶她——” “程峰,你也不是外人了。”竺建州摆了摆手,“你从小跟她一块长大,老太太也把你当一半亲孙子看待,你来说句公道话,要不是因为她被抓,老太太也不至于受那么大打击。一把年纪的老人了,你说谁受得了?” 他眼带愤恨看向侄女,“竺月,做人要讲良心,你爸妈不要你,老太太对你够好的吧?天天背着我们一家省吃俭用供你上学,我们说什么了吗?你再看看你自己那些年做的事,哪一样没让她操心了?” “行了,过去的事就别说了。”一旁刘凤霞劝他。 “怎么就过去了?”竺建州冷笑,“我都没找她算账呢,这丫头竟然还敢来找我们兴师问罪?也不想想到底谁才是罪魁祸首?” “知道你被抓的时候老太太头发全白了,几天吃不下睡不好,后面又看着你被判了七年,老太太天天在家以泪洗脸。她本来身体挺硬朗的,还念叨着要帮你带孩子,结果呢?” “那么疼你,最偏心的就是你!就连弥留之际心心念念的还是你,而你呢?你又是怎么回报她的——” “那你也应该告诉我!”竺月颤抖着叫了声。 她的奶奶,从小到大那么疼她的奶奶,她最连她最后一面都没能见到。 “你都关在里面了,我怎么通知你?”竺建州大声回吼,脖颈青筋暴起,“让你戴着镣铐出来送终?是不是想让老太太走都走得不安宁?” “如果不是因为你,老太太还能多活几年。” “竺月,你就是个祸害!” “够了!” 程峰上前一步,高大的身体将竺月牢牢挡在身后,“竺伯伯,奶奶的离开大家都很难过,但错不在竺月,她也是受害者,她也很难过,您……您不该把错归咎到她一个人身上。” “程峰,你到现在还想护着她?”竺建州摇头,“你小时候吃了那么多苦,好不容易混出头了,我劝你以后也最好离她远一点,这丫头坐过牢,是有前科的——” “那又怎么样?”程峰声音微沉,清隽的脸上难得现出明显的情绪,“不管她经历过什么,我只知道她是竺月姐,是以前照顾我帮助我的竺月姐,你们怕,我不怕!” “竺伯伯,我以前一直很尊重您,没想到……”他深吸了口气,“您这样,真的很让我失望!” 说完再不看两人,他拉过竺月就往外走。 “程峰,程峰……”一旁刘凤霞本想追过去,却被竺建州一把拉住,“让他们走!自己大好的前景,非要跟一个作奸犯科厮混在一起,以后别怪我没提醒他!” 程峰恍若未闻,拉着竺月快步走了出去。 门口原本围了几个看热闹的妇女,看见人高马大的程峰一脸怒容出来,忙作鸟兽散。 程峰此刻却顾不得大家怎么看。 他走在竺月面前,只想带她尽快离开。 他就不该带她来竺建州家! 白色朗逸就停在不远处,他松开竺月手腕,大步走向副驾驶座一把拉开车门—— 程峰等了会儿,身后的人却并没跟过来。 “竺月?” 午后的风燥热吹过,竺月低着头,碎发挡住了她的脸,看不出脸上的情绪。 “竺月?”程峰又叫了声,他语气和缓了几分,“我们先去吃饭吧?” 折腾半天,她一定也饿了。 “竺月?” 头顶的夏蝉大声叫嚣着,空气燥热又沉闷。 又一阵风吹过,竺月终于抬起头来。 那张苍白的脸木然望着他。 程峰:“……” 只觉她在看他,又好像没有看他。 两束幽冷的视线仿佛穿过他身体,落向身后某个虚无的世界。 良久,她低声开口,“程峰,你走吧。” …… 第5章 第 5 章 @晋江原创@ 程峰怔了怔,“竺月……” 竺月:“你回去吧,以后也不要来找我了。” 她说这话时脸上没有太多情绪,只有那双乌黑的眼睛,染着一层淡淡的萧瑟。 程峰心头一酸,“那你呢?” 竺奶奶走了,她父母根本不管她,大伯又那样,她一个人要去哪里? 竺月摇了摇头,“你不用管。” 程峰垂在身侧的手紧握成拳。 怎么可能不管她?当年要是他勇敢点,或许她就不会那么早嫁人了。 只是那会他才十六岁,刚初中毕业,根本什么都给不了她。 但现在不一样,他已经参加工作了,他有收入,他……他可以养她! 程峰深吸了口气,终于鼓起勇气看向她,“竺月,你跟我回东霞吧。” 跟他回东霞? 竺月视线缓缓聚焦在他脸上。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静止了。 四目相对,程峰瞳仁微微缩紧,喉结不自觉滚了下。 印象中,他连第一次出任务都没这么紧张。 竺月的目光停留在他年轻英挺的眉眼间,随即嗤笑,“再回狱里吗?” “……” 迎着那双嘲弄的眼睛,程峰瞬间涨红了脸,“我,我不是那个意思。” 他从小不爱说话,长大也不善言辞,尤其被她这样一看,只觉心跳如擂鼓,大脑一片空白。 程眸垂眸避开她的视线,勉强组织着语言,“我,我在东霞上班,你你可以先跟我——” “哐当”一声,一道重重的关门声打断了他的话。 程峰循声看去,才发现竺建州家的大门已经关上了。 严丝合缝的老式木门,有种拒人以千里之外的冰冷感。 程峰下意识看向竺月,后者却没什么反应,脸上表情淡冷,好似没听见那道针对性十足的关门声。 “算了吧。” 竺月拉开车门,默默拿出自己从监狱里带出来的那个塑料袋。 “程峰,谢谢你来接我。”她低声道,“你回去上班吧。” “我这两天休假,不急的。” 程峰不肯就这么放她走,他上前一步,身体一堵墙似的挡在她面前,“竺月,你跟我去东霞吧,去城里,一切都可以从头再来,那里跟东山村不一样,我们重新开始……” 说到后面,语气近似请求。 竺月却只觉得好笑。 像她这样有污点的人,怎么可能重新开始? “别傻了。”她嘴角一哂,越过他想要离开。 程峰急了,伸手就去拉她,“竺月……” 他长得高大,力气更是大的惊人,竺月触不及防,整个人差点被他拽倒。 程峰一窘,手忙脚乱扶着她肩膀将人稳住—— 附近隐约传来压低的哄笑声。 斜对面房子门口还站着几个妇女,也不知道站那边围观了多久? 程峰皱眉扫了眼那些人,连忙松开手,“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的。” 竺月轻闭了闭眼,再睁眼时眸底只剩一片疏冷。 “程峰,你觉得我还不够可笑吗?” 程峰愣愣看着她。 她就站在面前,明明近在咫尺,却又远在天边。 横亘在两人之间的,仿佛不仅仅是七年的时光…… 午后的风携裹着燥热的气息汹涌而至,风吹乱了她细软的头发,凌乱裹住了那张巴掌似的脸。 程峰的手迟疑动了动,伸到半空,又缩了回来。 两人相差五岁,小时候她比他高很多,他跟在她身后追都追得很吃力。 可现在,她才到他肩膀,骨架纤细,瘦小又脆弱…… 程峰心头堵得慌,他压低嗓音,语气前所未有的认真,“竺月,我们离开这里,东霞工作好找,我带你去派出所重新注册户籍,还有社保那些,等都办好了就可以——” “程峰。”竺月终于抬起头,碎发后那双漆眸无波无澜望着他,“这些年……都是你给我汇钱的吧?” 程峰一愣,扑闪的眸光慌乱避开她,“没,不是,我……” 语无伦次也不知道在说什么。 竺月自嘲一笑,视线掠过自己脚上那双崭新的布鞋,包括今早陈丽箐给的那条裙子。 奶奶走了,这个世上哪里还会有人在意她的死活? 也只有……这个傻弟弟了。 她抬头望向那张年轻清隽的脸,他如今长得这么高,再也不是小时候需要她保护的那个小可怜,以后谁也不敢欺负他了。 竺月拉开塑料袋,将管账民警退给她的两千元拿了出来。 “程峰……” 程峰呆呆看着她,等意识到她要做什么,连忙后退了一步,说什么也不肯接。 “你留着吧,我不用,真的,不是我……” 然而竺月比他更坚持。 她上前一步,不由分说将钱塞进他手里,“程峰,如果你还当我是姐姐,就把钱收回去。” 程峰嘴唇动了动,小麦色的脖颈红成一片。 两人从小一起长大,竺月勇敢又强势,不管发生什么,都会冲在他前头,有什么事,也都是她说了算。 程峰小时候争不过她,也就乖乖当她跟班听她的话。 后来渐渐长大,不是争不过,却更怕她生气不理他。 程峰无奈,“我现在在东霞消防站当指挥员,每个月工资挺多的,你,现在也挺需要用到的,就先留着吧。” 原来他当了消防干部。 竺月以前在狱里听同宿舍的张姨提过,她有个侄子就是消防指挥员。 有正式编制,工资也还算不错。 竺月恍惚记起他那年拿到大学毕业通知书时似乎和自己提过,她勉强扯了下唇,“挺好的。” 从村里的五保户,成为一名在编消防指挥员,这些年,他应该也付出了不少努力。 像大家说的,他年轻有为,未来可期,不应该和她这种人混在一起。 想到这,她轻按了下他手,“你收着吧,工作那么辛苦,赚钱也不容易。” 程峰还想给她,“可是……” “程峰!”竺月脸色沉了沉,拿出当年在小孩帮里当大姐大的架势,“你是不是不听我话了?” “……” 程峰无奈看着那张带着薄愠的脸,“那你怎么办?” 她才刚出狱,身上一分钱都没有怎么行? “竺月……” “总会有办法。”竺月冲他扬了扬手里的芙蓉王,“这个留给我就行了。” 程峰下意识点头,眼底还是止不住的担忧,“竺月,那你以后——” 竺月环顾着熟悉的村落,“我想留下来。” 留下?那怎么行?没看她大伯怎么对她?村里人又是怎么说她的?程峰脸上一急,“竺月……” 仿佛看出他要说什么,竺月摆了摆手,“你不用管。” 奶奶走的时候她不在,以后她就想留在这片土地上陪陪她。 她低头点了根烟,也不在意周遭那些妇女大惊小怪的表情。 “你走吧程峰。”竺月咬着烟提上自己的东西。 “竺月……” 竺月嘴角一哂,“你走吧。” 像多年前她高中毕业去外地打工前和他告别,她挥了挥手,头也不回走了。 程峰脚步动了两下,竺月…… 他攥紧了手,终究没有追上去。 从小到大,竺月决定的事,根本不会改变。 程峰站在原地,定定看着那道瘦小的身影渐行渐远,直到变成了阳光下的一个小黑点。 又一阵风吹过,大片乌云席卷而来。 程峰抬头望向一团混沌的天空…… 要下雨了。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5章 第 5 章 第6章 第 6 章 @晋江文学城@ 夏天孩子脸,说变就变。 竺月抽完一根烟,头顶已经堆积了大片大片的乌云,黑压压沉甸甸的,有种山雨欲来风满楼的压迫感。 她沿着乡道朝村里走,路两旁除了原来的农田保护区,还新盖了些房子。 盛夏的稻田里,绿油油的稻苗随风摇曳,依稀可以预见秋收时的丰盛景象。 路上竺月遇到了几个乡邻。 几年未回,有的人已经记不住她了,但一旦认出来,反应就和她大伯一样。 东山村不算大,连她爸妈从前打架那点陈谷子烂芝麻的事都能从村头传到村尾,更遑论她了。 竺月扔掉烟头,前面就是村里那条标志性的小河了。 河面不宽,但河水很深。 她走到石板桥上,看见底下滚滚流动的河水在阳光下漾着晶莹剔透的光芒。 村里的小学离得并不远,但孩子们上课都要经过这里。 竺月记得小时候这条河曾有孩子掉下去淹死过,后来奶奶不放心,每天都要一路把她送过桥。 乌云遮住了炎炎烈日,她站在桥头,恍惚想起那些年奶奶站在桥头目送着她去上学的场景。 奶奶…… 从大伯家出来,那些话在她脑海里不断回放,竺月胸口闷得有些喘不上气,脸颊却是干的,一滴泪都没有。 几年的监狱生涯,仿佛将她整个人也抽干了一般。 “咔嚓”一声,一道银白色的闪电划过天际,紧跟着便是一阵轰隆隆的雷声。 天越来越黑了。 竺月定了定神,继续朝村里走。 竺家老宅位于村子深处的公庙旁,竺月小的时候这里十分热闹,屋前一大片空地,是孩子们的天堂。 她是孩子王,几乎那些小孩都听她的话。 后来家家户户都搬出去盖了房子,大伯一家也搬走了。 父母离异后,奶奶便带着她住在老宅,一直到她嫁人。 而现在,这一排古厝只剩少许人家。 竺月低着头朝熟悉的老宅走去—— “……竺月?” 一道迟疑的声音从不远处传来。 竺月停下脚步,才发现老宅门前石墩上坐着个年轻女人。 女人手里抱着婴儿,正一脸诧异望着自己。 “……春梅?” 几年的牢狱生涯让竺月的反应有些固化,但她还是隐约从对方的轮廓认出人来。 柯春梅,也是她小时候最要好的玩伴之一。 “你怎么……在这?”竺月记得她家在后面最后一栋土坯房那里。 柯春梅从她拐进前面房子时就注意到她了,等人走到面前才确定这个人真的是竺月。 竺月瘦了很多,也憔悴了很多,一双黑色的眸子毫无生气,柯春梅几乎无法将她和记忆中那个爱笑爱闹的女孩对上号。 她怔怔看她,半晌才找回自己的声音,“你,你什么时候出来的?” “今天。” 竺月并不意外她的反应,她扯了下唇,下意识想要摸烟,又留意到她怀里的婴儿,于是讪讪住了手。 “哦。”柯春梅勉强笑道,“挺好的,出来……就好。” 竺月没接话,视线扫向她怀里,“你儿子?” 柯春梅顺着她视线低头看了眼,黝黑的脸上泛起一丝窘迫,“是女儿。” 竺月:“多大了?” “刚满周岁。” “长得……挺好的。”竺月看着那孩子,木然的眸光浮起一丝类似惘然的情绪。 小婴孩似乎也不认生,两人说话间,那双乌溜溜的大眼睛好奇地望向竺月。 同样粉嫩嫩的小脸,肉嘟嘟的小嘴…… 竺月眼前浮现出女儿的模样。 她笑容微敛,心口涌起一阵钝钝的疼。 对面的柯春梅留意到了她脸上的表情,她知道竺月婚后生了个孩子,可惜后来夭折了。 两人小时候常在一起玩耍,柯春梅书读得不好,初中毕业就出去打工了,当时竺月成绩比她好很多,她一度十分羡慕竺月,觉得她一定能考上大学,没想到最后却…… 柯春梅心里一阵唏嘘,安慰她,“出来就好,等一切稳定下来,以后再找个——” “春梅你和谁说话呢?” 刘玉丹端着碗米糊从屋里出来,看见女儿抱着孩子和一个陌生女人说话,不由奇怪道,“谁啊?” “哦,她……”柯春梅目光闪了下,含糊道,“只是路过问个路。” 说着偷偷朝竺月摆了摆手示意她赶紧离开。 明明这里是她家老宅,为什么要让她走? 竺月视线狐疑掠过门口的婴儿车、竹竿上晾晒的那些衣服,心里隐约冒出一个不敢确定的念头。 “春梅,你们怎么会住在我家?” 刘玉丹正要给外孙女喂米糊,闻言转头,“你家?谁说这是你家,这已经是我们柯家的房子了,你是……竺月?!!!” 她瞪着竺月,表情像吞了个鸡蛋,“你……你出来了?” 经过这一路,竺月对她的反应并不意外,她拧眉望着她,“你刚才说这是你们家的房子?什么意思?” “你大伯没告诉你,房子已经卖给我们家了?”刘玉丹说着脸上带了些防备,“我告诉你,这老宅我们可是花了十万才买下来,买卖合同白底黑字捺手印,村支书见证的呢。” “轰隆”,又是一阵电闪雷鸣,柯春梅怀里的孩子不安啼哭了起来。 “要下雨了,还不赶紧孩子抱进去?” 仿佛怕竺月会过来干什么似的,刘玉丹推了推女儿,“我还以为你和谁在聊呢?在这掰扯半天。” “妈。” 柯春梅望着面前黑沉沉的天空,目光扫过竺月手里那个简陋的塑料袋,她犹豫了下,“快下雨了,要不让她进来避会儿?” “避什么避,你不知道她谁吗?”刘玉丹满脸嫌弃瞥了竺月一眼,一边数落女儿, “要是被你婆家知道你跟她走得近,以后更看不起你了!” 柯春梅霎时不敢说话了。 刘玉丹不由分说推着她进了堂屋。 不过眨眼,豆大的雨点从天空中砸了下来。 一滴、两滴、滴滴落在竺月头上、脸上、身上……瞬间沾湿了她的头发和衣服。 雨水顺着眼睛蜿蜒落下,竺月却顾不了,“刘婶,我大伯没和我提这事,什么时候卖的?为什么都没人告诉我?” 见她脚步往前挪,刘玉丹厌烦挥了挥手,“反正房子已经是我家的,有什么问题自个问你大伯去!” 她直接拉上门口的小矮门,“你大伯说了,你一个嫁出去的小辈,这房子跟你没什么关系。” 像是怕竺月会赖在这里不走,她“嘭”的一声,干脆连大门也一并关上了。 “咔嚓”,又一道银白色的闪电划过天际,竺月愣愣望着面前紧闭的木门,这座老宅记载着她儿时最美好的时光,也满载着奶奶留给她的那些温暖记忆…… 雨水模糊了眼帘,竺月胡乱擦了把眼睛,她顶着大雨直直往回冲。 她要去问大伯,为什么要把老宅卖了?为什么不和她说一声?为什么连奶奶要走了都不告诉她? “她那么疼你,最偏心的就是你!连弥留之际心心念念的还是你,而你呢?你又是怎么回报她的?” “如果不是因为你,老太太还能多活几年。” “竺月,你就是个祸害!” 雨越下越大,密密麻麻倾泻而下,雨水携裹着泥土的腥味,在路上形成一道道浑浊的小沟渠。 不大的村落,家家户户都关上了房门,天地间白茫茫的一片,好像只剩下她一个人似的。 不知不觉,竺月再次经过那座桥。 桥下,原本温和的水流变得躁动而汹涌,波浪一层推着一层,不断撞击着河岸的石头,好像一张张开的血盆大口。 竺月缓缓停下脚步。 她怔怔看着底下不断翻涌的河流。 父母不要她了,奶奶走了,女儿死了,老宅也被卖了…… 她终于离开了那座牢狱,却带着污点出来,孑然一身,无处可归。 就算活着,也不知道还有什么意义? 不如,就这样去陪奶奶吧…… 绝望的念头一旦冒了出来,就像旷野里的野草一样在心底疯狂成长。 她的人生都已经这样了,这个世界于她而言,还有什么可留恋的…… “我的小时候,吵闹任性的时候,我的外婆总会唱歌哄我,夏天的午后,老老的歌安慰我,那首哥好像这样唱的,天黑黑,欲落雨……” 耳畔响起古老的童谣。 竺月轻轻弯起嘴角,仿佛看见奶奶在朝自己招手。 她终于闭上眼,直直朝前跳了下去—— “竺月!” 第7章 第 7 章 @晋江原创@ 暴雨如注,雨帘从黑色云层中倾泻而下,又落入河水之中,很快和惊涛骇浪融为一体。 竺月微微仰起脸,冰凉的雨滴打在脸上,耳畔似乎隐约听见有谁在呼喊自己的名字。 ……是奶奶吗? 她眯着眼,视野最后是一片混沌的天地。 失重感汹涌而至,像一颗巨石坠在脚上,狠狠将她拽入冰冷的河里。 “竺月!” 程峰赶到桥头,只看见她单薄的身体像一片飘零的落叶,朝汹涌澎湃的河水中直直坠去。 滚滚翻腾的河水瞬间吞噬了她,好像整颗心也跟着跌入深渊。 程峰不及多想,纵身一跃,跟着跳入河里。 雨势未减,冰凉的河水刺地身体一个激灵,程峰眯着眼睛在视线范围内搜寻,隐约看见不远水面有一处突起的水流,他调整了下呼吸,连忙奋力朝那边游去。 河水湍急,水流不断冲击着他的身体,像无数只无形的手,不断撕扯着他,想要将他拉入幽深的河底。 程峰咬紧牙关,凭着多年训练下来的泳技,终于渐渐靠近那道起伏的身影。 “竺月!” 就在他即将拉住她时,一个巨大的浪头打了过来,将竺月单薄的身体狠狠冲了出去。 程峰心中一紧,顶着水流迅速调整了下身体,朝她被冲走的方向再次追去。 “竺月!” 不远处,竺月感觉有水灌入自己的耳朵、鼻子,肺部涌起阵阵压抑的痛苦。 她认命地闭上眼睛,只觉一阵天旋地转,河面隔绝了外界的世界,只剩下“咕噜咕噜”的水声在耳畔疯狂作响。 很快就解脱了吧。 她这样想着…… 下一秒,突然感觉手臂一紧,胳膊被一只有力的大手抓住了。 “竺月,你抓紧我!” 年轻清冽的男性嗓音,夹在迅猛的水流声中,显得有些不真切。 竺月微微睁眼,等看清身侧那张清俊的脸时,不由怔了怔,“程……” 刚张开嘴,河水顿时灌入喉咙,她被呛了一下,“咳,咳咳……” 程峰手臂一划,整个人贴近她身体。他牢牢托住她身体,示意她扶着自己肩膀,“别说话,抓着我。” 竺月却只是摇头。 救她做什么呢? 程峰只觉掌心滑了下,她纤细的手臂挣开了他。 竺月? 他面上一急,连忙再次抓住她,“你不要冲动……只要活着,总会有希望——” 竺月不语,只用力推着他手想要挣开他。 程峰你放开! 她在乎的人都已经死了,这世上早已没什么可以眷恋的了…… “竺月!” 程峰的手臂紧紧箍着她,无论如何都不肯放开,他借着换气的功夫劝她,“奶奶……辛辛苦苦把你养大,她肯定希望你活下去……你……才二十几岁……生命才一半都不到,怎么可以……就这么放弃?!” 他这两年救了不少人,却是第一次救身边认识的人,还是他心里最在乎的那个。 雨还在不停地下着,又一个浪头打过来,狠狠砸在两人身上。竺月的挣扎让程峰有些吃力,河水模糊了程峰的视线,只觉一股巨大的力量拽着他往底下沉,但他还是咬紧牙关,不顾她挣扎死死将人拖在胸前,“竺月,你……唔……” 他被河水呛了一下,声音嘶哑,“……为了自己……为了在乎你的人……也要努力活下去……” 竺月痛苦摇头,“程峰……你放开我吧……” “不放,要活……一起,要死也一起。” 一向温顺的弟弟,此刻前所未有的固执。 从竺月这个角度看去,程峰脸颊湿漉漉的,年轻的侧脸,抿直的唇线,显得坚毅而执拗。 灰沉沉的天空,汹涌的河水,眼前的一切仿佛一幅水墨画,挣扎在冰冷河间的两人就是那根画笔,在挥毫泼墨间旋转时空…… 竺月大脑有瞬间的恍惚,眼前突然浮现出第一次见到程峰的场景。 那年她才六岁,跟着奶奶好奇地挤在人群里。 村口的歪脖子树下,一个包着襁褓的小婴儿被人丢弃在一个简易纸箱里。 正是冬天,路边的草地结满了霜,空气里都是冰凉刺骨的气息。 小婴儿一张小脸冻得通红,却不哭也不闹,只睁着双漂亮的眼睛好奇张望着围观的人。 人们议论纷纷,但是谁也没有去动他。 东山村并不富裕,每家每户养两三个孩子都十分吃力。 最后还是住在村尾那个捡破烂的老程把他捡了回去。 老程是个哑巴,还跛了条腿,四十岁了都没能娶上老婆。 程峰的童年几乎都是在老程那部破推车上度过。 东一家西一家剩下的旧衣服,谁家不要了的米糊,过期的奶粉,剩下的馒头包子……真正意义上吃百家饭长大。 渐渐大了之后,就有调皮的小孩经常逗程峰,说他捡破烂,说他是小哑巴,还说他是没人要的野种…… “生命只有一次……无论……什么时候……都不要放弃。” 嘶哑的嗓音拉回了竺月的思绪,她眨了眨酸涩的眼睛,面前程峰还在竭力拉着她往河边游。 他一手扶着她,另一只手像木浆一样往前挥,修长的臂膀因为用力而绷起肌肉的形状,宽阔坚韧的后背仿佛蓄满了力量。 当初的小可怜,已经长大了…… 程峰,你真傻,为什么要跟过来? 竺月苦笑了声。 河水如同张牙舞爪的猛兽,暗流在河底不断涌动,形成一个个巨大的旋涡,仿佛随时要将他们卷入无尽的深渊。 她想,之前村里那个小孩,就是这么被卷走的吧? 冰凉刺骨的河水让她的四肢变得有些僵硬,身体近乎失去知觉,她声音渐渐虚弱,“程峰,你放开我吧……” “别说傻话了!” 雨还在不停地下着,程峰感觉她的身体在缓缓下滑,他连忙揽着她肩膀换了个方向,几乎半托半抱着她。 “竺月,你再坚持下。” 程峰一边安抚她,一边滑动手臂用力往岸边游。 身侧的人没有回应。 竺月脸色苍白如纸,她双目紧闭,嘴唇被冻得发紫,瘦弱的身体软软靠着他,像一片即将凋零的花瓣。 两人离得那么近,近的他几乎能感觉到她背上凸起的蝴蝶骨,磕得他胸膛都有些生疼。 程峰鼻头一酸,她真的好瘦,好小。 又一个浪潮涌来,水中的暗流更加凶猛。程峰再不敢松懈,他定了定神,竭尽全力往河边游去。 竺月,你一定要活下去…… 第8章 第 8 章 @晋江原创@ 竺月做了一个梦。 梦见七岁的她坐在老宅门口的石墩上,身后奶奶正弯着腰给她编头发,奶奶编了两条麻花辫,上面还系着五彩斑斓的彩带。 她觉得自己的新发型很好看,于是跑去跟小伙伴玩跳绳,两个还在在旁边拉绳子,她在中间跳啊跳。 色彩鲜艳的彩带随着她头发一蹦一蹦的,仿佛两只振翅高飞的蝴蝶。 她跳得正得意,却突然感觉绳子好像被人拉高了,她猝不及防绊了下,身体踉跄着朝前跌去—— “咳咳……” 竺月被自己的梦呛醒了。 “醒了?”耳畔传来一道很轻柔的男声,“感觉怎么样?” 竺月缓缓睁开眼。 视线映入一张年轻英挺的脸,平头,眉宇隐有几分担忧。 竺月茫然望着他,有种“不知今夕是何年的”的恍惚感。 “是不是还很难受?” 程峰身上淌着水,脸上隐有疲意,眸光却紧紧落在她身上。 “头晕吗?会不会想吐?” 竺月的视线从他脸上缓缓下滑。 程峰赤着上身靠在她旁边,手里拿着条干毛巾,似乎正要帮她擦脸。 两人所处的位置也早已不是湍急的河里,看着像是程峰的车里。 程峰见她唇色发白,神情却还算平静,不由微松了口气。 “醒来就好,先缓一下。” 说着从后座拿来一瓶葡萄糖水,上岸后他给她做了简单的检查,本来以为要做心肺复苏,后面判断应该是低血糖所致昏迷,便率先把人抱上车。 “你今天都没吃,又在太阳下晒那么久,身体肯定扛不住。”他旋开瓶盖想要扶她,“喝点葡萄糖垫一下——” 竺月摇头,避开了他手。 程峰:“……” “为什么……要救我?” 竺月声音还有些虚弱,眼睛没看他,视线木然落向上空青灰色的车顶。 外面暴雨未停,雨水噼里啪啦落在车顶,在前挡风玻璃上蜿蜒成一道道细小的沟渠,雨刮器规律滑动着,发出“唰唰,唰唰”的沉闷声响。 她脸上的灰败让程峰心头一酸,他喉头微哽,“你怎么那么傻?” 她朝河里一跃而下的那一幕现在还让他心有余悸,如果自己当时再晚来一步…… 程峰不敢往下想,他抿着唇,身体因克制而微微紧绷。 既气她不爱惜自己的生命,又心疼她走投无路的绝望。、 “你这样做,对得起奶奶吗?” 竺月心头一刺,没说话。 她唇色苍白,眼中一片萧瑟,程峰嘴唇动了动,不忍再说重话。 他攥着毛巾轻轻擦掉她颊畔的水,语气和缓几分,“生命只有一次,一旦放弃,就什么都没有了。” 竺月没说话,眼中泛起一丝淡淡的冷嗤。 那又如何?就算不放弃,她本来也什么都没有了。 程峰将她脸上颓然看得分明,他轻叹了口气,“活着才有希望——” “有什么希望,苟延残喘吗?”竺月想起村里人的态度,“你不该浪费力气,就应该让我死了算了。” 在大家眼里,她跟死了也没什么分别。 或许当时蒋庆明打她时根本不应该反抗,横竖都是死,这就是她的宿命…… “我说了,要活一起,要死也一起。” 略沉的声音拉回了竺月思绪,她愣了下,对上程峰那两束清冷的眸光。 他是认真的。 竺月不说话了。 想起刚才在河里的危急场景,任凭她怎么挣扎,他始终不肯松手。 都说和平年代消防员是牺牲最多的人,雨下那么大,河水又那么急,要是她刚才一直挣扎,两人最后都得淹死…… 这个傻小子!他才二十四岁! 竺月麻木的脸上终于出现一丝动容。 想像小时候那样弹他额头,无奈力气全无,只能撇了下嘴,“就为我这么个有案底的犯人?” “有案底怎么了?”程峰浓眉一拧,十分不喜她这样轻贱自己,“你也是逼不得已,如果可以选择,根本不可能走到这一步。” 他小心观察了下她表情才继续,“你已经付出了代价,既然出来了,就要向前看,不要再回头,过去的那些……” 他说不下去了,喉头发堵,一阵自责涌上心头。 如果他早知道她要嫁的是那样一个禽兽,当时就该不顾一切带她走! 车厢里突然一片寂然。 在竺月印象中,这个比她小五岁的弟弟一向沉默寡言,今天却对着她讲了这么多大道理。 竺月扫了他一眼,“你们消防员,都这么会说话吗?” 程峰耳垂一下子红了。 竺月:“程峰……你真是傻。” 迎着那双带着戏谑的黑眸,程峰脸颊一烫,垂眸避开了她视线。 “奶奶说过,傻人有傻福。”他神色微赧摸了摸头。 他这不是终于等到她出来了…… 竺月并不知道他的心思,想到已逝的奶奶,她眼光再次黯淡下来。 程峰抬眸看她,“如果奶奶泉下有知,她肯定也不想你做傻事,她那么疼你,肯定希望你能快乐幸福地活下去。” 活下去?竺月苦笑,“怎么幸福?老宅都被我大伯卖了!我连个去的地方都没有。” “老宅卖了?”程峰瞳孔一震,“什么时候?” 他并不知道竺月遇到柯春梅的事,老程去世后他一直都在外地求学,对老家的情况并不了解。 竺月:“我不知道,但是已经卖给柯家了。” 程峰拧眉,“他怎么不和你商量一下?明明这房子你家也有份!!” 说着拉开车门就往要外冲。 一阵冷风顺着门缝趁虚而入,滴滴答答的雨水灌了过来。 “你干嘛?”竺月喊他。 程峰一只脚已经趟出去了,不顾豆大的雨滴打在自己身上,他上身紧绷,语带愤慨,“我找他说理去!” “回来!” “竺月,你等我下!”这房子承载在她和奶奶那么多的回忆,程峰几乎可以想象她万念俱灰的样子。 奶奶走了,现在连老宅都被卖了,怪不得她会轻生。 一股怒火直直冲向脑门,他沉着脸下车,“怎么说也要让他给你个交代!” “程峰你回来!” “竺月你等我——” “回来,程峰……”副驾车门被推开,竺月刚出来就重重打了个喷嚏。 程峰没想她会跟下车,急道,“你怎么下来了?外面还在下雨,一会淋湿了!” “那我叫你回你怎么不……哈欠。”竺月身上衣服本就是湿的,被冷风一吹,瞬间打了个哆嗦。 程峰三步并作两步走向副驾,按着她肩膀想让她上车,“先回车上,一会儿着凉了。” 竺月却不管,“你不回我也不回。” “竺月……” “那你不许去!” 四目相对,竺月脸上写着明明白白的坚持。 视线掠过她苍白的嘴唇,程峰咬了咬牙,终是无奈妥协,“行,我答应你。” 竺月吸了吸鼻子,这才顺着他拉开的车门坐回去,“说风就是雨,跟头蛮牛一样。” 程峰听得一窘,却没反驳,只是关好车门默默回到驾驶座。 他平常没这么冲动,也不知道刚才怎么脑子一热就…… 竺月又重重打了个喷嚏,她是真的冷,“快把门关上。” 程峰听话照做。 又一阵狂风呼啸而过,车窗发出细微的震颤声,却十分尽职地将风雨声阻绝在外,形成一方静谧温暖的小天地。 “喝点葡萄糖吧。”程峰重新把瓶子递过去。 他皮糙肉厚,又天天训练,泡这么会儿水根本没什么感觉。 但是竺月不一样,她那么瘦,又折腾半天,刚才还晕过去了…… 视线扫过她身上,灰扑扑的T恤这会儿已经全部湿透了,紧紧贴在身上,胸部曲线顿时一览无余。 程峰脸一烫,飞快收回目光,“我我车上有作训服,你,要不要先换上,一、一会儿着凉了?” 磕磕巴巴说完,一张脸几乎全部红透。 竺月兀自接过瓶子抿了口,湿湿的衣服贴在身上确实很难受,便嗯了声。 程峰长臂一伸,从后座拿了个备用包过来,除了作训服,还有一整套简易的救援装备。 竺月看了眼,“那你呢?” 程峰还光着上身,下面的裤子也都湿了。 竺月视线落在他小麦色的肩背上,犹记得几年前他还瘦的像竹竿一样,现在都已经有肌肉了。 肌理分明,不算多夸张,薄薄的一层坚实而分明,充满力量感。 应该是许多女孩子会喜欢的那种类型。 竺月望着他,不知道他现在交女朋友了没? 程峰见她视线落在他身上,低头看了眼,有些不自然地红了红脸,“我……我没事。” 竺月便没说什么。 她转过头,外面雨还在下着。身侧玻璃窗印上了斑驳的水渍,视野里的乡道、田野、山脉都模糊一片。 程峰比她高很多,衣服也大了好几个码。 竺月拿着衣服在身上比了一下,感觉可以当睡裙。 程峰见状摸了摸头,“那,那你先换,我去外面……” 刚要开门下车—— 身侧传来竺月的声音,“雨下那么大,你去哪儿?” 程峰僵在原地。 竺月:“就这么换吧。” …… 第9章 第 9 章 @晋江文学城@ 白色小车沿着蜿蜒的乡道朝高速入口方向驶去,车轮溅起零星水花。 外面雨势渐小,雨刮器的速度也慢了下来。 程峰双手握着方向盘,上身笔挺,目光专注落在车前方。 车窗对面,依稀可见近处的山麓上渐渐散开的云雾,像冬日清晨晕开的水汽。头顶隐有光芒从厚重的云层中洒落下来,天色渐渐没那么暗了。 仿佛过了一个世纪那么漫长。 副驾驶座的竺月终于换好了衣服。 程峰三个X的上衣尺寸于她而言实在太大了,藏蓝色的短裤也被她穿成了七分裤。 竺月晃了晃垂在胳膊肘上的袖子,有种小时候偷穿母亲裙子的感觉。 程峰的作训服很干净,上面只有一层淡淡的皂香,和他身上的一个味道。 她低头闻了一下,“你们平时也发肥皂吗?” “……” 程峰喉结轻滚了下,耳垂已经红得几乎能滴出血。 知道她换好衣服,他紧绷的肩膀终于放松下来,缓缓吐了口气,“嗯,都是站里给发的。” 目光总算不用再一直保持直线了。 他暗自苦笑了声,不知道该说她太信任他,还是她眼里根本没把他当男人看? 他清了清嗓子,迟疑地看了眼车内镜。 副驾驶座上,竺月整个人套在他的作训服里,本就单薄的身形显得更加娇小了。 她低着头正在整理自己从监狱里带出来衣物。 程峰视线极佳,就这么一眼,他还瞥到一条浅肤色的肩带,竺月手拉着那条肩带,一并塞进她装行李的那个塑料袋里。 塑料袋里面的东西估计也都湿了,刚才还是他在河边捡回来的…… 程峰一愣。 等意识到刚才看到的是什么东西时,脸上温度瞬间再次窜了上去。 她……内衣也都脱了…… 虽然知道这样做才是对的,但一想到她里面什么都没穿,就那么直直套着他的衣服—— “轰”! 程峰握着方向盘的手不自觉抖了下,整张脸差点烧起来。 竺月不知道他此刻的想法,在她心里,除了奶奶,程峰绝对是这世上最值得她信赖的人,没有之一。 他俩除了没有血缘关系,基本和姐弟没差。 她坚信程峰也是这么想的。 小时候程峰经常穿她旧衣服,他们还一起在河里玩过水,一起洗过澡。 竺月并不觉得在他旁边换衣服有什么不妥,只要程峰不看就行了,何况外面雨还下得那么大。 收好东西,她随口问道,“你们平时什么都发吗?” 略显清冷的女声将程峰从遐想中拉回,他恍惚了下,“啊?什么?” 竺月指了指自己身上衣服,“这些也都是你们单位发的吧?” 程峰扫了眼车内镜,她神色从容,丝毫没发觉他的异常。 他为自己那些乱七八糟的念头感到羞愧。 暗自骂了自己一声,他咽了咽发干的嗓子,“对,洗漱用品、衣物鞋袜、餐具都会发,有时候还给发些能量补给品……” “那还挺好的。” 竺月想起自己在狱里一把牙刷两元、一支牙膏五元、一块肥皂十元,一瓶小小的洗发水二十元……几乎处处都要用到钱。 之前听说消防员待遇稳定,包吃包住,连衣服鞋子和日用品都不需要花钱,到手的工资都能一分不少存下来,他又不抽烟不喝酒,怪不得才工作两年就能买车。 不仅如此,他还…… 红灯了,白色朗逸跟在车队后缓缓停下。 程峰给车窗开了条缝,总觉身体有种说不出的燥热,就算对着空调直吹也降不下温。 “程峰,这些年你给我汇了多少钱?”竺月问。 程峰一愣,很快反应过来。 “没,没啊。”他故作镇静道,“那些都是竺奶奶让我给你汇的。” 奶奶? 竺月眸光微黯,这话她信了一些,却不是全信。 “我奶奶哪有那么多钱?” 她爷爷以前是镇上供销社的,去世后政府发了笔抚恤金,但后面都分给她爸和大伯,加上之前大堂哥结婚,还要养她,奶奶自己也没剩多少了…… “真的!” 程峰眸光微闪,仿佛怕她不信,还刻意耸了耸肩,“我在上学,也没什么钱。” 至于那些勤工俭学省吃俭用的经历,程峰觉得没必要让她知道。 “是吗?” 竺月回忆自己在狱里的这五年,除了失去自由,工作时间长了些,生活上其实并不像其他服刑人员过得那么清贫。 透过车内镜,程峰对上她疑惑的视线,他很快避开了,“或许……其他人也给你汇了钱呢。” “怎么可能?” 竺月自嘲一笑,她爸妈自从各自再婚后基本就不管她了,她高中学费还是奶奶给出的,得知她坐牢后两人对她唯恐避之不及,根本不可能去管她在狱里的死活。 在他们心里,巴不得她这个女儿趁早死了吧…… 竺月望向车窗之外,外面雨渐渐停了,田野青翠葱郁,天上的云雾也散开了,隐约能看见晚霞的光芒。 可能真的是奶奶给的吧。 她转头看他,“那这两年总归都是你给的吧?你给我汇了多少钱?” 绿灯了,程峰换挡起步,“没,真没多少,你不用放在心上。以前我不也经常在你家里蹭饭?你就当是饭钱。” “那怎么能相提并论?” 小时候的程峰很可怜,老程没有照顾孩子的经验,程峰跟着他经常饱一顿饥一顿,常常大冬天还穿着单薄的秋衣和凉鞋,冻得十个脚指头长满了冻疮。 那时候竺月爸妈关系还不错,她爸爸在外面做点小生意,妈妈在镇上开了个理发店,家境在村里算比较好的。奶奶心疼程峰,就经常抱回来照顾,给他些吃的,又把竺月穿不下的衣服给他穿。 程峰长得俊,又瘦瘦弱弱的,穿起她衣服就跟她妹妹似的…… 竺月收回思绪,想着既然没死成,那就暂且先活下去。 总不能辜负了程峰拼命救她的这份恩情。 钱也是肯定要还他的,所以她得找份工作,还要找住的地方。 如果可以的话,她还想把老宅买回来。 “你自己才参加工作,以后买房结婚也要花大钱。”说到这个,竺月停顿了下,“对了……你交女朋友没?” “……” 她问得随意,程峰却听得一愣。 竺月当她害羞,一副过来人的语气,“谈了也正常,你这个年纪,正是——” “没有。” 竺月:“怎么会?” 望着他泛红的耳垂,她有些意外,还以为他的条件,肯定女生缘不错。 程峰握着方向盘没吱声。 其实这些年并不是没有女生向他示好,他刚参加工作时,身边领导同事也没少给他介绍对象,只是那些女孩他都没感觉,也不想辜负人家…… 竺月望着他安静俊秀的侧脸,心想他的性格还是太内向了些。 虽然她这辈子就这样了,但程峰是个好弟弟,她真心希望他将来婚姻美满,家庭幸福。 而且老程不在了,他一个人,也太孤单了。 于是安慰他,“没事,等事业再稳定些,缘分自然就来了。” 程峰的手紧了紧没吱声。 抬头看了眼车内镜,她脸上的灰败依然淡了许多,表情温和,像一个平常的姐姐在鼓励自己的弟弟…… 可是他不想当她弟弟! 心里有个声音冒了出来,说吧,就趁现在,大声告诉她…… 程峰望着那张脸,只觉心跳如擂鼓。 想要将那声音压下去,却事与愿违,那个声音越来越大声,不住在耳边叫嚣着,告诉她,快告诉她,你其实对她—— 程峰咽了咽干燥的喉头,终于缓缓鼓起勇气,“竺月,其实我……” 竺月:“?” 程峰嘴唇动了动,“那个……” 关键时候,一旁手机响了起来!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9章 第 9 章 第10章 第 10 章 @晋江原创@ “你好,请问是竺月的家属吗?” 陌生客套的女声从手机那头传来。 程峰靠边停了车,转头看了眼才应,“……我是,您是?” “竺月现在和你在一块吗?” 程峰有些疑惑,却还是点头,“是的。” “找了一圈,总算找到了。”那头明显松了口气。 程峰:“?” 那头清了清嗓子,“我是凤南派出所的工作人员,竺月的户口之前已经被注销了,你记得提醒她本人过来重新办理户口登记手续。” 程峰本来也要问这事,闻言忙谦和道,“好的,需要带些什么材料过去?” “带上身份证和释放证明书就行,她身份证没过期吧?” 见竺月摇头,程峰回道,“还没。” “那就行。” 工作人员打了几个电话,不是被告知没联系,就是很不耐烦地说不知道人在哪,辗转半天才问到这个号码,见对方态度还算客气,便好意提醒,“记得三个工作日之内过来办理,不然后续会很麻烦。” “明白。”程峰语带感激,“谢谢您告知。” “应该的,记得抓紧来办理。” “好的,麻烦您了。” 挂完电话,程峰转头看向副驾,“是凤南派出所的,提醒去办户口登记。” 车里很安静,竺月刚才也听见了他和对方的通话。 她嗯了声,脸上那抹淡笑已经消失不见。 凤南街道…… 那是蒋庆明的家。 与此同时,凤南派出所的来电也将程峰拉回现实里。 竺月经历了她前夫那种男人,刚出狱又遭遇奶奶去世和老宅被卖的双重打击…… 程峰冷静了下来。 “今晚先休息,明早我陪你去凤南所吧。” 竺月还沉浸在从前那些阴暗的记忆里,表情有些恍惚:“你不用上班吗?” “我不是说休假?”程峰咧齿一笑,露出两人见面后第一个真正意义上的笑脸,“放心,不会影响。” 他五官英挺,小麦色的皮肤将一口白牙衬得几乎反光。 当初安静听话的小跟班,不知不觉长成了阳光明朗的邻家大男孩。 竺月怔了怔,没拒绝。 她已经五年没接触外面的世界了,又是去那个此生都不愿意再去的地方,有程峰在,确实安心很多。 “谢谢。” 对上她全然信任的眼睛,程峰笑容微敛,手抬到半空,脸颊一烫,又不自然地收了回来。 “跟我……不用这么客气。” 竺月很轻地弯了下唇。 不管过去多少年,程峰始终还是她记忆中那个安静温暖的弟弟。 从某种层面来说,她和程峰的状况差不多。 同样失去家人,也同样……孤独。 五年时间,东霞市的城区往外围拓展了不少,原先的城乡结合处多了很多新开发的楼盘和道路,几所中学外迁,两个大型客运站也都搬出去,改成了大型商场。 竺月高中毕业就来东霞市打工,平常放假最喜欢和工友们来市区逛,城隍庙、步行街、后塘古街……都是以前必去的地方。 而现在除了城隍庙,步行街和后塘古街都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幢幢拔地而起的高楼大厦。 这些都让竺月感到十分陌生。 只有中心城区还保留了一部分老小区。 所以当程峰的车停在一处生锈斑驳的大铁门前,她心里也莫名涌上一种久违的放松的感觉。 “拐过去第二个路口就是我们消防站,走过去五分钟左右。”程峰捧着太阳花下车,一边指着不远路口介绍。 竺月循着他指的方向望去,隐约看见红蓝相间的消防大楼,她有些奇怪,“你不住宿舍吗?” “平时住,放假了就回来。” 程峰耳垂一烫,避开了她视线。 提过她手里的袋子,领着她进了小区大门,“住得少,也就放一些东西。” 竺月还以为他会带她去小旅馆,没想到居然带她来他租的地方。 小区不算大,绿化倒还不错,中间一片花坛,还有好几棵芒果树,正是盛夏时分,树上结满了绿色的芒果,有的已经开始成熟变黄。 竺月看到几个小孩站在树下,似乎在研究怎么把果实摘下来。 她想起自己小时候,也是这样带着程峰他们翻墙去邻村那片果园里摘果子…… “怎么了?” 前面传来程峰的声音,大概是见她突然停了下来。 “没什么。”竺月收回视线。 一切都回不去了。 她跟着程峰进了最里面的一栋楼,“房租不便宜吧?” 楼道有些暗,两人经过时感应灯应声亮起,映出一片光亮。 “还好。”程峰顿了下,又解释,“宿舍太吵了。” 消防员都是年轻的男孩,吵起来确实挺闹腾的。 竺月跟在他身后,一边打量着周边环境,虽然是旧小区,卫生管理却十分不错,一层两户,楼道收拾的很干净。 竺月:“租了多久?” “……有几个月了。”程峰见她喘气便停下来,“就是没电梯,在四楼,还行吗?” 竺月摆了摆手,她还不至于那么娇气。 程峰便快步上楼,掏出钥匙开门。 竺月原以为只是一个简单的房间。 等程峰打开门开后才发现里面别有洞天。 一个房间、一个小客厅、一个阳台还有一个卫生间,完全是单身公寓的风格。 小公寓收拾得十分整洁,里面床单被套叠得像豆腐块,地板和柜子也都一层不染。 客厅里有个小沙发,沙发旁是一张小圆桌和两张塑料长凳,圆桌旁还有个一米高的小冰箱,看样子像是新买的,电视和阳台上的洗衣机看起来也都很新。 大概并不经常住,小厨房的灶台干干净净的,几乎没什么油烟味。 程峰的东西也不多,只有衣柜里整齐摆着的几套衣物和电视柜上的几本消防救援之类的书籍,除此之外,基本看不出居住的痕迹。 程峰从小鞋柜上抽了双崭新的拖鞋给她,有些不好意思地说,“房间小了点。” 这哪里小了? 竺月打工那会住的是十人一间的集体宿舍,后面嫁给蒋庆明,又跟着他挤在一间不足十平的未改造的小破屋里,之后又睡了五年女监舍里的铁板床…… 在她看来,能在寸土寸金的城区拥有这样一处住所,已经超过这城里八成以上的务工者了。 “租金肯定不便宜吧?” 她换好拖鞋进屋,视线还环顾着窗明几净的公寓,家具这么齐全,按照现在的物价,差不多得…… “大一千多?”她问。 “……” 程峰将花盆放回阳台置物架上,闻言含糊道,“……几百块,家具都是后面买的。” 原先的冰箱和洗衣机实在太破,他和房东商量了下,自己掏钱换上新的。 “你一个月才休假几天,这么好的房子空在这里多浪费。” “一个月休八天,也不算空着吧?”程峰进厨房给她倒了杯水。 竺月这些年穷过来,当初给女儿治病更是掏空了所有的积蓄都没能治好。 真心觉得赚钱不易,该省的都要省。 “就住那几天,也太浪费了。”她皱眉,仿佛看见每个月的钱哗啦啦流水一般出去了。 “租都租了。” 程峰摸了摸耳朵,好像小时候被她数落一样红了脸,“要不,你先在这过渡一段时间?”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