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骨之姿(追妻)》 第1章 第 1 章 西京正值春暮,一夜风雨,晨起花竞凋零。 庭院石阶旁,海棠残瓣落了一地,细碎飘零,一如她与韩渐的姻缘,纵使她百般呵护,仍无可奈何地落得满地狼籍。 玉霓掌心接了几片薄似鲛绡的粉瓣,轻轻摩挲着,暗自惋惜美则美矣,香气太弱,好似有意收敛,不敢争春。 往日穿过这游廊,她常是心急,嫌其曲折幽深,仿佛总也望不到头,这时却不自觉地放缓了脚步,一寸一寸地丈量,细嗅雨后新泥落蕊的气息。 再走这一回,往后没机会了。 膳厅内,卫国公夫妇净过手,正坐下准备用朝食。 玉霓到了门外,背着光,一身淡了颜色的石榴襦裙,是未嫁时的旧衣。 杨夫人察觉异样,先没问,只叫她一道用膳。 玉霓的裙裾无声地拂过门槛,她照常请过安,双膝跪地,郑重地叩首道:“阿娘,阿爹,我与韩渐和离了,今日就搬走,特来辞行,多谢阿娘阿爹这几年的照拂。” 此言非虚。初到西京时,有人嘲她是小门小户养出来的,小家子气,不堪为公府媳。 温家确是寻常门第,她阿爹是东都县衙没品级的小吏,若没那段机缘,莫说与国公府做亲,连府门也摸不着。门不当户不对,难免有人说闲话。 成亲又那般匆忙。 阿娘担心她嫁过来遭婆家为难,怎知全然是多虑了。 杨夫人生于书香门第,寡言喜静,待她却耐心包容,处处周全,教她规矩礼数,帮她执掌中馈,带她赴宴,还不忘替她置备衣裳首饰,一应场合都护着她,不叫她受半点委屈。 卫国公瞧着冷肃,行事一板一眼,那回她高热不退,正赶上满城宵禁戒严,卫国公亲自出坊请的医官,为此还惊动了禁中。 杨夫人搁下玉箸道:“快起来。” 玉霓直起身,眸中含着浅浅的笑意,腮边泪痕却犹在。 后宅之事,卫国公原不过问,听说和离,才问了一句:“韩渐答应了?” 玉霓颔首。昨晚话一出口,她便有些后悔,韩渐答应得没半分迟疑,她又悔没早些与他提。这几年她尝够了被他厌恨的滋味,再耗下去,连她自己也要憎恶自己了。 卫国公问过这一句,不再言语,看杨夫人一眼,起身走了出去,以便婆媳二人说话。 杨夫人屏退仆从,问:“你想好了么?本朝虽许和离,可女子到底比男子艰难。” 玉霓垂眸,“多谢阿娘关心,我已想好。” 杨夫人轻轻叹了一声,“成亲四年,怎就说要和离?可是昨日赴宴韩渐欺负你了?” 玉霓摇头,强笑道:“阿娘早看出来了吧,他心里没我。” 她说着,盛了碗粟米粥,送到杨夫人跟前,二老自是心中有数,否则听她提起和离,怎会没半点意外? 杨夫人眸光微动,迟疑道:“当初是他不顾他父亲反对,执意娶你为妻。” 玉霓忽地明白,韩渐娶她为妻除了与薛映慈置气,大抵也存了与其父作对的心思。 无论如何,都无关紧要了。 “阿娘,我并非逞一时之气,他嫌恶我,”玉霓眼尾微微泛红,抿唇笑笑,“勉强过下去,既是作践他,亦是作践我。” 杨夫人语塞。 玉霓故作轻松地弯起唇,“他因娶了我,连家都不愿回,早日分开,各自嫁娶,他寻个可意的娘子,我也早做打算。” 杨夫人静默片刻,附和道:“你能这般想最好,切莫学旁人钻了牛角尖,年纪轻轻就说些剪了头发做女道士,青灯古佛的丧气话。” 话虽如此,面上仍是愁云不散。 玉霓一走,杨夫人便指了底下一个嬷嬷出去打听。 不几时,那嬷嬷折返,回禀道:“昨日回来好好的,夜里还叫了水,早上郎君瞧着也没甚异处,只少夫人哭过,两眼肿得桃子似的。” 杨夫人揉了揉额角,“郎君出门了?” 见嬷嬷点头称是,杨夫人道,“着人去衙署给郎君传话,就说我病了,叫他务必回府用暮食。”又吩咐,“去请少夫人多留一晚,明日再走。” 玉霓原想晌午前就走,免得对着韩渐不自在,可杨夫人开了口,她怎好驳她老人家的面子? 韩渐知她在,不会回来吧? 玉霓站在廊檐下,目送崔嬷嬷出了院门。 昨夜几场雨好似绞干了水汽,天色尚未见晴,薄云淡抹,如画中美人泪目微肿,干涸至此,再挤不出半滴泪。 两扇黑漆木门吱呀一声合上,听岚回头望着她,欲言又止。 玉霓别开眼,目光掠过绿意盎然的庭院。 此间花木多是她亲手所植,如今已颇成气候,茵草萋萋,游藤蓊郁,桃木枝叶浸足雨水,浓碧鲜净,再有些时日该挂果了。 东屋南窗下搁了只一尺来高的圆肚褐釉陶缸,水色澄碧,縠纹澹澹,红黄两色鲤鱼游曳其中,个个虎头虎脑。 玉霓撒了些鱼食,一面交代听岚各样花木如何照料,鱼又如何喂养。 恐她记不住,欲待写下,回屋寻来笔墨,听岚忽而插嘴道:“他日郎君娶了新妇,不会留婢子在此服侍。” 玉霓怔了怔,慢慢将纸笺揉作一团,旧人的仆从尚且不留,旧物大抵亦然。 怕是她一走,韩渐便会命人将院中诸物夷平,或是索性将院门一锁,不管不问,不消半年,这院子就荒芜了。 玉霓跪坐在矮榻上,偏头望向门外,不免生出些伤感,旁的还好,那几尾鱼却舍不得。 “阿娘,我有一事相求。” 杨夫人面南而坐,手中端了只小簇花纹的鎏金银盖碗,垂首撇着茶汤浮沫,随口问她何事。 玉霓立在一旁,动了动唇,忽听门外响起脚步声,扭头一看,卫国公恰从东廊过来,脸色不怎好,两手负在身后,须臾跨过了门槛。 未及见礼,又进来个人。 玉霓忙低头,韩渐怎回来了? 才下值,他仍穿着金吾卫的玄铁甲,腰佩横刀,足蹬乌皮靴。 他自小就生得比旁人高好些,行伍间历练过这几年,退去少年的单薄,越发肩宽背阔,高大英挺,俨然一副武将模样。 人到跟前,玉霓便觉一片阴影自头顶罩下,不由得屏息垂眸,往后退了小半步。 韩渐一眼未看她,问过他母亲的安,坐到对过圈椅上。 杨夫人眼中露出失望,一家人移步膳厅,围案而坐,才又问起玉霓所求之事。 玉霓小声道:“我养了些鱼,可否托付给阿娘?” 杨夫人当即应下,对面韩渐却冷冷道:“阿娘身子不适,如何有精力替你养鱼?” 玉霓心头一紧,就要作罢,想起那缸鱼,硬生生忍住了没吭声。 卫国公斥道:“你母亲自有决断,何须你置喙?” 韩渐只作未闻。 玉霓攥着玉箸,不禁后悔多留了这一日。 杨夫人岔开话题道:“渐儿,你和玉霓虽无缘做夫妻,但自小的情分尚在,不必因此生分了,你与她兄长又是至交。” 玉霓听着,原来杨夫人留她是为缓和她与韩渐的关系,阿兄追随他在金吾卫,若得与他尽释前嫌也好,只怕他不肯。 果然,韩渐不置可否,面色却如罩寒霜。 杨夫人又道:“从前我一直想要个女郎,可惜没福分,如今少了个媳妇,若能多个玉霓这样的女郎再好不过。” 韩渐眉宇微拧,“阿娘何意?” “我与你阿爹商量过了,收玉霓为义女,日后你二人便以兄妹相称,”杨夫人笑看着玉霓,“玉霓,你可愿意?” 玉霓错愕地抬起眼,鼻间略略泛酸。 韩渐却是满目不可置信,张口便道:“阿娘若收她为义女,就当做没我这个儿子。” 卫国公厉声责问:“堂堂金吾卫中郎将,便只这般胸襟?” 韩渐仰首饮尽茶汤,啪地将银盏放回桌上,锐利的目光投向玉霓。 玉霓难得没顾及他,起身以茶代酒,各敬了卫国公夫妇一杯,恳切道:“阿娘阿爹一番好意,玉霓心领了,不管做不做义女,玉霓都会记着阿娘阿爹的好。” 杨夫人只得暂且作罢。 一餐饭到底是磕磕绊绊地吃完了。 玉霓走出门外,暮色已四合,廊下悬着的纱灯一盏一盏地亮起,晚风中寂寥地打着旋儿。 韩渐的背影消失在月门外。 玉霓想起他今夜当值,换作平日,不会回府用暮食,此番多是杨夫人授意,卫国公的话他未必肯听。 她常是在他身后看着他,自小便是。 十五年前,今上尚在龙潜之时,获罪幽禁于府宅,韩父受牵连,被贬岭南。南下路远,又有仇敌环伺,祸福难料,韩父便将九岁的韩渐托付给了心腹属下。 那属下带韩渐迁至东都故里,恰与温家比邻而居。 彼时她六岁,阿兄与韩渐同岁,因见他生得不凡,功夫又好,没几日便软磨硬泡地缠着他,成了他的尾巴。她又是阿兄的尾巴,年岁小,尚不知事,镇日缀着他们。阿爹阿娘也不管,及至过了十岁,才想到男女大防,不许她出门乱跑。 过几年,到了议亲的年纪,所有人都看出她对韩渐的心意,却没人以为韩渐会娶她。他是耀目至极的少年郎,她却如乡野间不起眼的小花。 不只她,好些娘子有意无意地将眼珠子粘着他。因着阿兄的缘故,只她敢明目张胆地瞧他,倘或惹了他不快,她便躲到阿兄身后。 她告诉娘子们韩渐会娶她,不许她们打他的主意,暗地里盘算着无论如何定要嫁他,最好是叫他入赘,她在家一闹,阿娘他们会想法子成全她的。 四年前卫国公起复,命人到东都寻韩渐,紧随其后的是与他青梅竹马的荣襄公主之女薛映慈。 众人方才明白韩渐为何迟迟不订亲。 阿娘给她做了身新衣裳,铁了心要她嫁人。 “阿娘挑的这户人家就在两条街外,离家近,日后好有照应,不叫人欺负你,明日你便去相看相看。” 她偷偷伏在墙头,薛映慈又来了,与韩渐在前院说话,韩渐竟对她笑,原来他也会对女子笑。 可薛映慈若真心待他,为何多年不管不问,韩家得势才露面?她尽心养护的花,人家一来便要摘走。 她爬下木梯,回房试新衣,夜里哭湿了枕头,翌日先去见了两条街外的郎君。那郎君家中开纸坊的,颇是健谈,如今连样貌也模糊了。 玉霓睡梦中紧蹙着眉,眼睫湿透。 她衣衫不整地在韩家床榻上睁开眼,榻前围了一众人,薛映慈妙目含泪,韩渐则看着她,满脸冰霜。 阿娘对她失望透顶。 她身上发沉,胸口艰难起伏着。 “哭什么?”韩渐浑身酒气,粗糙的指腹擦过她微凉的眼皮,“要成亲的是你,要和离亦是你,温玉霓,还有何不满?” 开新!预收可戳《太液池泛舟图》、《她不舍得给朕花钱》……[撒花]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章 第 1 章 第2章 第 2 章 玉霓自噩梦中惊醒,借着罗帐外晕黄的烛光,看清韩渐冷峻的眉眼,呼吸霎时一滞,眼泪汹涌而出。 他何必这般羞辱她,不给她留一丝体面?阖府尽知两人已和离,他仍在此留宿。 昨晚他应下和离一事,却不就走,仍如往常那般按着她,好一通磋磨,事毕又照常叫水。那便也罢,左右没说出去,只今早消息传开,她面上难看,叫屋里服侍的婢女轻看了去。 今日可是正经过了明路的。 再者平素他夜里上值,几乎不曾回过府,偏生今日去而复返。 韩渐贴着她耳畔道:“怎么?” 玉霓偏头躲开,两手抵住他胸膛,哽咽道:“既已和离,不……” 她盯着罗帐上勾缠的折枝花纹,将到了嘴边的“不该”咽回,“不必再行夫妻之事。” 韩渐热烫的手摸到她腰间,慢条斯理地抽开衣带结扣,“尚未告知衙门。” 玉霓腮上挂着泪痕,微蹙起眉,“你醉了么?” 韩渐自是不会答她,她亦分辨不出他此刻是否清醒。 他极少这般一身酒气地回来,今日许是因他爹娘要收她为义女,气着了。 她原该理直气壮地赶他走,可积久的顺从不容她有半分违逆。 她这点力气于他亦算不得阻碍,便是掐他臂膊,也如猫犬挠人似的,反被疑心是欲拒还迎。 静室中传出叫人脸红耳赤的动静,玉霓手腕被制住,压在锦枕上,拼命咬着唇,不发出半点声。 成亲后他原没碰她,两年前自并州得胜而归,宫中设宴庆贺,才趁着酒意与她圆了房。过后不久,因杨夫人提及子嗣,他才来得勤了些。 可他恨她,待她全无对妻子的尊重,在外头的事从不与她说,偶尔早归,她在灯下做针黹,他隔着几案在另一头看兵书,一句话也无,她不敢出声,惟恐搅扰了他,惹他厌烦。 名为妻,在他眼里却与妾无异。 玉霓口中溢出极细微的一声低吟,越发咬紧了唇瓣,一面暗恨自己不知深浅,坏了他与薛映慈的姻缘。 他怎会不恨她? 那日她与阿娘给她挑的郎君相看过,路过韩家,正遇上韩渐从外头回来。 他的目光在她身上多停了一瞬,她立时低头查看自己的新衣可有不妥,明明对他没死心,与人相看只为应付阿娘,偏对他道:“你不用再躲我,有人要娶我了。” 也是争一口气,他有薛映慈,她亦有人倾慕。她倒没骗他,那郎君说只等她点头,他便来下聘。 韩渐没作声,径自穿过院门往回走。 她见他没关门,脚步轻快地跟到堂屋,提起几案上的茶壶,倒了杯茶,等他换过衣裳从卧房出来,忙笑着双手奉上。 韩渐饮了几口,面色很快不对劲,垂眸看着她,眼神沉得吓人。 “温玉霓,你做了什么?” 她茫然地摇摇头。 韩渐叫她滚。 她不肯,随他进了卧房,坐到榻沿,眼见他俊秀的面庞泛起异常的红,额角渗出汗珠,忍不住俯身过去,拿帕子替他擦拭。 等他滚烫的手一把钳住她的腕子,方才有所觉。 阿娘他们等不到她,定会寻她,他此刻已有些神志不清,若她抱着他,与他衣衫不整,被人撞见…… 她心口突突直跳,如此一来,他少不得要纳她为妾。 为妾亦是高门妾。 她脱鞋上榻,跪坐在他身侧,手试探着抚上他棱角分明的下颌,“热么?” 韩渐目色赤红,冷冷吐出一个字,“滚。” 她大着胆子,手指在他肩上一点,“我帮你脱、脱衣。” 他被她推得倒在榻上,胸口急遽起伏着,勉力拨开她的手,怒视着她。 难得他这般虚弱,任她摆布,她心一横,撩起裙裾,跨坐到他腿上,慢吞吞将他外衫襟口往下扯,一面安抚他道:“你且忍一忍。” 韩渐敞露着一小片结实的胸膛,眸中火光愈盛。 她心虚地垂眸,一时拿不定主意,她只脱上衣短衫即可?要脱短衫必得先脱裙,束带正卡在胸口。 她迟疑着去解束带。 冷不防韩渐单手掐住她的腰,一翻身,将她压在了身下,重重喘息着。 她慌张地看着他,彼时尚不解男女间事,只道一应隐秘处皆不可示人,更不可触摸。 她只想假作有肌肤之亲,并非当真要与他有肌肤之亲,阿娘再三告诫过她,须得待成亲后才可亲密。 “你可是难受?忍忍就好……” 回应她的是刺啦一声,她那身才穿过一回的齐胸衫裙被他撕扯得粉碎。 她趁人之危,他是身不由己。 所有人都认定是她在茶水中动了手脚,韩渐亦然,可他仍提出纳她为妾。 爹娘阿兄都不肯,富家妾侍多是任人打杀的可怜人,日后嫡妻又是公主之女,宁可她此生不嫁,也不愿她做妾。 她却鬼迷了心窍,以为是上天赐她的良机。 嫡妻未进门,怎可叫妾侍僭越了去?只等来年他娶了薛映慈,再迎她过门。 可惜人算不如天算,过了约莫一个月,刚到西京,她开始有反应,起初还道是水土不服,天又热,诊过脉才知有了身孕。 薛映慈如何也不许她留下孩子,命人将药送到她和阿兄的住处。 被几个仆妇按在簟席上灌药的那一刻,她才生出悔意。 是阿兄拼死护住了她,又为她去求韩渐。 她又悔又怕,既觉孩子可怜,也怕因落胎丢了性命。一夜未眠,天没亮,收拾了包袱,守在坊门下,预备逃回东都,怎料门一开,才行了几步路,腰身一紧,有人将她掳上了马背,仰头一看,赫然是韩渐。 给薛映慈准备的聘礼将她与阿兄住的小院填得满满当当,爹娘很快被接来西京,送她出嫁。 阿兄叹息,爹娘无言,这门亲事没人高兴,只她一人不知忧愁地笑。 出阁那日,阿爹嘱咐她,“两家门第悬殊,韩渐多少心有不甘,卫国公夫妇兴许亦存芥蒂,阿霓嫁过去须得以夫为尊,孝顺公婆,莫如在家时事事由着性子来。” 阿娘道:“韩渐因你失了薛家娘子,难免不称意,你且忍让些。” 阿兄不允,“这人情便算哥哥欠下的,哥哥当牛做马还他,你该如何便如何,莫要多想。” 如此大费周章留下的孩子最终却没能留住,来得不合时宜,走得亦不合时宜,韩渐甚至疑心她的身孕根本有假。 玉霓闭了闭眼,泪珠顺着腮旁滑落,亲事原就结得不体面,他自是不肯给她体面,可她想想又觉委屈。 “无论你信不信,不是我。”她至多是顺水推舟。 韩渐目光一凛,动作忽地重了些,将她两只细腕压在枕上,俯身尝她咸涩的泪,低声警告道:“温玉霓,莫要分心。” “叫我。” 从前叫他夫君,现下已和离,如何还叫得出口?玉霓暗忖他定是醉了,否则不会这般话多。 “不是想与我为兄妹?”韩渐不咸不淡地提醒她,不耐烦道,“叫哥哥。” 玉霓粉白的脸立时羞得通红,嗓音破碎地辩解,“并非因你,我、我不过舍不得阿娘。” 韩渐不知信没信,只一味折磨她。 玉霓给他逼得无所适从,到底喊了声:“哥哥。” 韩渐却又脸色一变,喑哑着叫她住口。 玉霓忍着泪,趁机劝他道:“阿娘他们大抵是为了我日后再嫁容易些,才想到收我为义女,你不肯便罢,莫与二老置气。” 她是好意,怎知惹得他更为粗鲁,忍了又忍,终究没忍住,一口咬在他肩头。 齿间见血,他却只微微拧了眉,依旧如故。 更深露重,烛泪将尽。玉霓无力地伏在枕上,一头青丝披散,半掩住红痕斑斑的雪背。 韩渐起身套上长裤,玉霓听见响动,知他要叫守夜的仆从备水,忙忍着浑身酸软坐起身,扯了寝衣掩在胸前,急道:“莫惊动她们。” 韩渐低头看着她,一言不发。 玉霓眸光盈盈,小声道:“求你。” 韩渐脚下未动,她当他答应了,掩好衣襟,趿了鞋下床,腿脚一软,手在床架上扶了扶,方才立住,不敢耽搁,径自往东次间去。 她在曲屏后稍稍清理过,端了盆架上的铜盆,折回卧房。 韩渐坐在床沿,只穿了条薄薄的白绸裤,赤着上身,胸腹肌理分明,既不单薄,又不似胡人武将那般过分魁梧,眉眼鼻唇随了杨夫人,无一处不是精雕细琢,只更浓墨重彩些,轮廓也更锋锐,因而多了几分英气深邃。 玉霓没多看,将铜盆搁在几案上,绞了帕子,走过来递给他。 他却不接,转过身,将背对着她。 玉霓瞧见新旧交错的几道血痕,显是她的指甲挠出来的,脸上不由发热。 他一向不要人服侍,偏要难为她。横竖只剩这一晚,权且忍一忍。 湿帕触及肌肤的一瞬,韩渐一僵,回头看她道:“凉水?” 他身量高,便是坐着,目光也几乎与她平齐。 玉霓抿着唇,半夜三更,若非灶上温着的,哪来热水?他自幼习武,寒冬腊月也敢洗冷水浴,这时节天已转暖,反倒用不得了? 她用的亦是凉水,若要热水,必得惊动听岚她们。 所幸韩渐似只随口一提,没再问,扯走她手中帕子,起身下了脚踏,抄起铜盆,去了东次间。 玉霓悄悄松了口气,趁他不在,换了条干净褥子。 翌日一早即走,虽疲累,仍是天没亮便醒了。因韩渐尚在,她面朝里躺着,不敢动弹,听他带上门,脚步声远了,才坐起身。 原想将换下的脏褥子在火盆里点了,又怕烧起来气味浓,索性藏到了包袱里。 行李昨日已收拾好,幸而东西少,多了没处安置。 她暂不打算回东都,阿爹阿娘不在意她和离,可邻里定会传些闲言碎语,当初便有说她使了狐媚手段,攀公府高枝的。 阿兄虽在西京有了着落,然俸禄微薄,西京居大不易,冒然前去叨扰,嫂嫂恐有怨言,亦非长久之计。 她盘算着离开韩家后,先往南城找间邸舍落脚,再慢慢寻个合适的宅子,不用多大,干净即可,若有个小小的庭院更好。 西京城北富南贫,南城住的多是平头百姓,赁房便宜,她攒了些银钱,可支应一阵,待安顿好,再谋个营生,虽比不得在韩家富贵清闲,吃穿总不用愁。 至于以何为生,她从立柜一角取出个精巧的螺钿木匣,搁在膝上,小心翼翼地将内中一幅绢底手卷展开。 画中男女或不着寸缕,或半解衣衫,女子丰肌秀骨,容貌娇美,男子眉飞入鬓,颀长健硕,场景刻画亦丰富多变,自屋内陈设,至室外山石草木,无不雅致精细。 这秘戏图是她数月间断断续续画的。 大齐朝嫁女都有一册秘戏图压箱底,多是勾线粗劣、设色驳杂,女子尚可,男子面容、身形往往不堪入目,便是用作赏看的,也少见上乘之作,盖因圣手大家不屑此道,市井匠人技法又略逊。 她这册图若能卖上价,也不枉她花费的那番心思。 韩渐徒有其表,实则武夫做派,无趣得很,与她无非正面、反面,也或者是无意对她用甚花样,她特地去书肆买了几册,反复揣摩过,才得下笔。 她将手卷收起,连着木匣塞进包袱,忽想起件要紧事,忙去榻旁一只黑木箱里翻找。 第3章 第 3 章 纸包里是她自己去药铺抓的避子药,同房次日都会偷偷服用。 那个孩子离开时,她流出的血洇湿了大片床褥,至今心有余悸。再者,她亦不忍孩子因她为父亲所不喜,待韩渐对她改观,再做打算不迟。 小产后她着实伤心了一阵,既觉愧对韩渐,又担心他借故休了她,杨夫人不知端的,一径安慰她,劝她莫胡思乱想,只管将身子养好。 那时她若提和离,韩渐想必亦是求之不得,只怪她对他尚有期待,看不穿,放不下,平白又耽搁了几年。 这几年她尽心竭力做个称职的妻子,处处顺他的意,他始终无动于衷,待她不冷不热,为子嗣与她同房,不甘不愿,床笫间亦无温存。 阿兄一面恨她不争气,一面又想尽法子帮她。 韩渐送她的簪钗帕子,嫂嫂总有一样的。他无需讨她欢心,阿兄是粗人,想到备节礼已属不易,怎懂考究样式?她看出是阿兄以多买了一份为由头,交韩渐转赠于她,只装作不知。 他从不与她交代去向。 有一回叫她得知他与同僚到平康里宴饮,席上有貌美娘子侑酒,等他回来,果真在他衣袍上闻到了脂粉味。她眼泪扑簌直掉,帮他脱下外袍,转头便去笸箩里拿了剪子,将那外袍铰了。 那是成亲后她头一次、亦是唯一一次对他使性子。结果是被他翻来覆去,好一通整治。他同样没落着好,背上被她挠得尽是红痕。 次日下了直,他一声不吭地将她拖过去,按在腿上,冷着脸,将她十个指甲全剪秃了。 好容易养的指甲,水葱似的,她心疼不已,却是敢怒不敢言,大气不敢出,惟恐他倏然发作,弄疼了她。 剪完他若无其事地拿了卷书看着,她坐到几案另一侧,默然垂泪。 玉霓怔怔坐着,有些疑惑自己为何迟迟放不下他,纵使生得万里挑一,世间俊美男子难道只他一人? 她想不起他对她笑的模样,似乎不曾有过,对薛映慈他自是不吝展颜。 昨日赴宴,他与薛映慈隔帘相望,无言诉尽相思意,她俨然是个横亘在他们之间的恶妇。 薛映慈明明恨她,面上却从来不显,只不拿正眼瞧她。她起初不懂,后来才明白,她自恃出身高贵,不屑与她这等人纠缠。 玉霓拿着药包,漠然一笑,薛映慈的夫婿沉疴难愈,韩渐和离,她心底恐怕亦有所触动。 前院响起脚步声,她随手将药包往锦垫下塞,怎知内里药材洒了些出来,顺着木榻与南墙的间隙滑了下去。 原想去捡,可腰背酸痛得厉害,做不上劲。 迟疑间,听岚已进了屋,“少夫人,鱼荃求见。” 鱼荃吱嘎吱嘎地走进来,浑身湿透,连幞头也不住渗着水,顾不得擦,进门便躬身一拜,“少夫人,小的该死!” 玉霓在榻沿坐下,叫他慢慢说。 “小的一早去县衙,路过桥头饼铺买胡饼,不慎将装了和离书的竹筒遗落在桥下,捞上来已烂了。” 他说着,解下腰间竹筒,抽出内里发皱的纸张。 玉霓一看,墨迹早洇得不成样子。 韩渐手下两人,一个便是这鱼荃,十五六岁的少年郎,心性未定,行事有些毛燥,韩渐驭下甚严,此事若叫他知晓,定有一顿罚。鱼荃心知肚明,所以才求到她跟前。 大齐朝夫妻和离只需签下和离书,到县衙登记时出示。寻常人家多只写和离书,高门世家为免日后生出是非,谨慎些。她原打算寻着住处便去趟县衙,韩渐却等不及了。 和离书一式两份,她与韩渐各有一份,摁了手印,玉霓取来她那份,交给鱼荃。 鱼荃双手接过,千恩万谢。 玉霓不忍道:“换身衣裳再去,别着凉了,不急这一时。” 鱼荃抽抽鼻子,张嘴要说甚,末了又咽了回去,叉手朝她拜了拜,转身疾步走出门外。 可巧杨夫人来了,见他这等形容,拦住问了两句。 鱼荃支支吾吾,一脸难色。 玉霓有心替他解围,“他来取和离书,到县衙登记。” 杨夫人打量过他,却道:“不必了,我着人去办。” 鱼荃呆了呆,急道:“郎君吩咐,小、小的不敢不从。” 杨夫人示意崔嬷嬷上前取回和离书,“你便说是我的意思,不会误他的事。” 鱼荃只得讪讪地告了退,瞧着仍怕韩渐责罚他。 玉霓原也想收拾好,去杨夫人处辞行,杨夫人来了,免她再跑一趟。 “都收拾好了?” 玉霓点头。 杨夫人似有话与她说,在外间坐了坐,饮了小半盏茶,方才斟酌着开口:“玉霓,我赞成你再嫁,但婚姻大事需慎之又慎,切莫急于一时,凡事商量过再做打算。” 玉霓颔首,心中不免诧异,昨日她只随口一说,杨夫人竟当真以为她立时就要再嫁。 杨夫人又道:“你兄嫂现下不在西京,你一人在外,我不放心,何不在别院将就几日,待你阿兄回来再搬?” 阿兄在金吾卫当职,去岁末忙得脱不开身,没回东都,趁着近日事淡,告了假,携嫂嫂东归探望爹娘去了。 照她的意思,既已和离,自是要与韩渐断个干净,可杨夫人顾虑她有甚闪失,难与温家交代,亦属寻常。 且先应下,搬去再说。 玉霓看了眼杨夫人,杨夫人似与平日不同,平日待她也好,但到底性子疏淡,不怎过问她与韩渐的事,昨日却劝和、欲收她为义女,方才又揽下登记一事,嘱咐她慎重再嫁,看她时,眸中隐约透着怜悯与歉疚。 许是以为韩渐有负于她。毕竟韩渐从不掩饰对她的厌恶,她对他的顺从讨好众人又瞧在眼里。 杨夫人执着茶盏,似有心事,未察觉玉霓的目光,与她说了几句旁的,亲自送她出府。 玉霓上了马车,挑开帘子,笑道:“夫人保重。” 杨夫人乍听她改口,怔了怔,面色怅然,“保重。”说罢又吩咐车夫,“莫走朱雀大街,这时候人多车马多。” 玉霓唇角的笑勉强撑至放下帘子,往后婆媳缘分便算是尽了。 天光灰暗,漫过茜纱帘上丝丝缕缕的细小散花绣纹,如网结密布,蒙住她黯然的脸。 车夫扬鞭催马,木轮轧过平整的砖地,滚滚向前。 玉霓头倚车壁,隔着帘子,安静地看着杨夫人与她身后的国公府徐徐后退,直到马车右拐,上了南北坊道,身后人物彻底消失不见,怅惘之余,亦觉尘埃落定。 出了里坊南门,依杨夫人所言,马车径直往东行,路过两坊,折而向南,走了一阵,自北门入了东市附近一坊。 韩家这别院是个三进的院落,长年有仆从洒扫看护,来即能住。 既是暂住,玉霓没四处赏看,到灶房借了口灶煎药,喝过药,心下才踏实。 听岚几个一向只知是补益身子的良药,没人起过疑。她一个出身寒微的高门媳妇,怎舍得避子?正该早日诞下子嗣,母凭子贵,借子嗣稳固主母之位。 韩渐大抵亦是这般想她,遵他母亲之意,施舍般频频到她房中。 次日用过午膳,杨夫人底下一个婢女来送和离书,这婢女与听岚有些交情,不知说了甚,听岚回来后眉眼含笑的。 玉霓拿了绣绷,搬了张交椅,坐在廊檐下绣帕子,看她一眼,她便忍不住全与她说了。 “夫人叫崔嬷嬷带人去少夫人……去娘子房里收拾娘子留下的衣裳,想给娘子送来,正好郎君在,发了顿脾气,将人全赶了出来,旁的也不许动,还将院门锁了。” 玉霓垂眸,纤白的手指一针一线地在绣面上穿行,果然是锁了,只没想到这样快。可这有甚值得高兴? “娘子不明白么?”听岚迫切道,“郎君留着娘子的衣裳,不许动娘子的东西,必是睹物思人,舍不得娘子。” 玉霓终于抬眸看了她一眼,她若知内情,绝不会有此荒唐的猜测。 韩渐只是恼恨她,处处不肯叫她痛快罢了。 那些衣裳是今岁新做的,尚没穿过,料子金贵、样式考究,便是带出来,往后也没场合穿。她嫁到韩家没甚嫁妆,现下和离,也不愿再占便宜。 “此事还惊动了国公爷,”听岚偷觑她神色,继续道,“国公爷竟动用家法,抽了郎君三十鞭。” 玉霓一针刺破了指腹,呆呆吮着血珠。 且不说韩渐已为金吾卫中郎将,便是幼时,以杨夫人的性子,也不会允许卫国公随意对他动手。现下为这点事,何至于动家法,当众罚他? 若是因她挨的这顿鞭子,韩渐恐怕会算在她头上。莫要牵累了阿兄才好。 温家有一味祖传的外伤药,她原想回屋取,念头一转,又坐了回去。她此刻送药,无异于火上浇油,韩渐只会越发恨她,再者,国公府何愁寻不到一味好药? “娘子没事吧?” 玉霓缓缓摇头。 听岚道:“娘子可要奴婢给郎君送药?” 往日但凡韩渐受伤,哪怕一点擦伤,她也急得直掉泪,定要亲自替他上药,他若不在府里,她便找去衙署。 玉霓闷声道:“不必了。”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3章 第 3 章